《金玉王朝Ⅲ》作者:风弄
第一章
两人静静拥着,似乎心跳也趋一致。
白雪岚似在梦中,浑身说不出来的舒坦,又像醒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享受着晨光抚在身上,却不想起床的那点舒适安逸,这滋味甜蜜极了,只是,又非甜蜜二字足以形容,倒是饮了陈年佳酿的微熏。
忽然,听见“呀”的一声。
伏在胸前的宣怀风轻轻动了动。
白雪岚惊醒过来,忙问,“怎么了?”
宣怀风抬起头问,“现在什么钟点了?”
白雪岚说,“问钟点干嘛?”
宣怀风说,“你真是混忘世情了。自己召开的赏荷会,还叫了一群客人来,难道主人家就从此消失了?”
白雪岚说,“那打什么紧?那些当官的有吃有喝,有荷花赏,有外国曲子听,早占了大便宜。凭什么还要我舍弃了现在的好时光,辛苦地出去应酬他们?”
宣怀风笑道,“对不住,我的几位朋友可不是当官的。我请了他们过来,总不能丢下人家不管。”
说完,从白雪岚怀里直起腰,用手去捞丝绸床单。
白雪岚把他一拉,又扯回来,咬着他的耳朵轻笑,“哪个朋友这么要紧,比得过我去?你是脸皮薄,怕外面的客人说我们俩在一起,是不是?”
宣怀风把耳朵从他嘴边拉开,转头眯起眼说,“我就是脸皮薄,我承认了,这又怎么样?”
捞着床单,往身子一裹,下床溜到屏风后头去了。
这份亲昵,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白雪岚大得意趣,在床上伸个懒腰,两手枕着后脑,往软枕上一靠,就等着宣怀风从屏风里出来。
不一会,宣怀风从里面出来。
他刚才穿的长衫已经被白雪岚这肉食动物撕了,所幸衣橱里衣服多,不想被人注意到自己进来一趟就换了衣裳,特意挑了一件颜色一样的长衫换上。
宣怀风手里握着怀表,对着灯下一照,诧异地道,“原来只过了一个钟头。”
白雪岚问,“你以为有多久呢?”
宣怀风说,“刚才像只是过了一小会,但我后来一估计,又恐怕至少过了两三个钟头。”
白雪岚便点头,扬着唇微笑,“有理,有理。所谓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宣怀风知道他心情甚好,这个人得意起来,嘴皮子就不肯饶人,自己说一句,他定要调侃一句才舒服,便着意不和他争。
宣怀风打量着白雪岚,问他,“你怎么还躺着?”
白雪岚反问,“我不躺着,难道还光着身子到处走吗?”
宣怀风说,“谁要你光着身子,快穿衣服。”
白雪岚左右看看,“衣服呢?”
宣怀风说,“我知道了,你这是等我伺候你。难道我说了跟你一辈子,就是从现在开始,一辈子给你端茶递水,送衣服,像牛马一样伺候你吗?”
白雪岚忙道,“别生气,你要我伺候你也成。”
宣怀风本来脸已渐渐绷了,见他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忽然又忍不住微笑,说,“不敢当,还是我伺候你吧。谁叫你是总长,我是副官呢。”
走到衣橱里,替白雪岚也取了一套小衣加一件长衫过来,递给他说,“那套皱得不成样子了,穿这个吧,颜色差不多。”
白雪岚欢欢喜喜地穿了。
两人从房里出来,往待客的地方走去,远远看着楼上楼下每个窗户都透着电灯光,音乐笑声都从那里传出来。
再往右边瞧,廊下挂着一溜宫灯,发着红色的喜庆的光。
如今不时兴用蜡烛,电线顺着廊檐里头走,宫灯里其实都装着灯泡,外面捂个严实,灯罩是红的,光便是红的了,比用蜡烛的亮很多,也不怕风吹。
沿着那灯过去,远远的就是赏荷花的池,隔得远,用尽了眼力也只瞧见月下影影绰绰几个人影。
大概许多树下还藏着聊着私话的三两密友吧。
宣怀风和白雪岚并肩走着,只觉得这一切真是太美好了。
不管是月色,还是晚风送来的花香,还是别的朦朦胧胧的声音,都很美好。
白雪岚偶一侧过头,看见宣怀风脸上淡淡的安甯,也觉得很是美好。
到了楼前,喧哗声越大了。
宣怀风毕竟没白雪岚那样开放,总怕一进去被人看出什么,对白雪岚说,“你先到大厅去,招呼一下你请的客人,我到楼上看看我的朋友,好不好?”
最后这“好不好”三个字,可圈可点。
完全是一副和白雪岚有商有量的伴侣的口气了。
白雪岚心里直乐,知道他腼腆,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等一下你可要快点过来陪我。”
宣怀风和他开玩笑说,“不行,有朋自远方来,今晚我可要陪他们。”
白雪岚把手一松,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就往楼梯那头去了。
白雪岚看着他高挑修长的身影在楼梯尽头不见了,直笑着摇头,喃喃叹道,“不知天上人间,不知天上人间……”
舒了一口气,精神奕奕地踏进客厅。
客人们见主人家出现,都和他问好,有几个隔着半个客厅见了他,顾不上别的,端着装了小糕点的珐琅瓷盘子就往他这方向来,似乎有事要和他谈。
白雪岚先不理会别的,把孙副官招过来,沉声问,“那姓展的走了没有?”
孙副官说,“早被宋壬从后头的小门撵出去了。不过那家伙真凶横,连宋壬都敢打,要不是看着他副官是宣副官的弟弟,日后大家见面不好意思,宋壬那群兄弟早让他见血了。”
白雪岚冷哼,“有什么不好意思?揍得他满地找牙,才知道厉害。我看,怀风那个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别让他再出现在我的地方。”
孙副官讶道,“宣副官他们兄弟感情不好吗?”
白雪岚皱眉道,“这我倒不清楚,总之跟了这么一个王八蛋,能好到哪去?”
孙副官这才知道,他顶头上司正吃着严重的飞醋。
这是白总长和宣副官二人世界里的事,孙副官敷衍着一笑,也就过去了。
宣怀风上了楼,到了小单间外,已听见里面谈笑风生,奇怪的是,竟又多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清脆的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
他一边想,一边掀开门帘,嘴里说,“抱歉,怠慢了,不曾陪客……”
一现身,众人更喧闹了,纷纷说,“你就是个大忙人,刚才敷衍我们两句就走了,连来打个转身都没有。”
承平笑道,“既然你知道抱歉,必然就是认罚了,来,先罚酒三杯。”
低头要去桌子上找酒杯,忽然想起今夜赏荷,上的是茶,倒没有酒。
承平叹道,“没有酒,怎么办?难道就放过他?”
黄万山立即反对,“当然不能轻易放过,请我们来,把我们就这样丢下了,算什么呢?要是放过了,以后更不把我们这群人当一回事了。罚他唱个英国歌儿给我们听才好。”
“不不!刚才不是说他会拉梵婀铃吗?这么清幽的赏荷,必要这种雅致的东西相衬才妙。”
众人都叫好,说这罚得高雅。
宣怀风脸红地站着,不肯应声,拉开椅子要坐。
黄万山用手掩着椅子,叫着,“不许坐,不许坐,认罚才行。快把你的吃饭家伙取出来,给我们演奏演奏。”
宣怀风不好一屁股坐他手上,只好仍又站着。
谢才复出来做和事佬,拍着黄万山的肩膀说,“老弟,你也知足吧,宣先生就算冷落了你一个钟头,但对你也不差呀,他请了一位大小姐过来陪你谈话,你也该感激是不是?”
黄万山说,“这不算。欧阳小姐难道是受了他的命令才过来和我们谈话的吗?这是志趣相投,才聊到一块的。你说是不是,欧阳小姐?”
说完,便转头看着桌对面那电着披肩卷发,眉目如画的时髦美人。
刚才宣怀风听到有点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就是欧阳倩。
宣怀风也奇怪,怎么欧阳倩和这些人竟在一起谈笑了。
欧阳倩笑盈盈说,“黄先生,我可要说句公道话。我虽然不是奉宣先生的命过来受各位指教,却是真正受他的请帖邀请过来这赏荷会的。如此看来,有一定因果关系呢。看在我和各位聊了这半日的小小交情上,可否就免了他的罚呢?”
她这样一个女子,巧笑倩兮地求情,众人就难以拒绝了。
黄万山故意叹了一口气,对宣怀风说,“不甘心,长得模样好就是占便宜,到哪里都受到女子的袒护,好罢,饶了你。”
把椅子拉开,打个恭敬的手势,“请坐吧。”
宣怀风这才得了一个位置,坐下,先就对欧阳倩感激地拱了拱手,好奇地问,“欧阳小姐怎么和这几位朋友聊起来了?”
欧阳倩嘻嘻道,“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当了耳壁神呢。从后面荷花池过来,本来想在楼里找找主人家,不料经过外面走廊,听见了一番针砭时弊的议论,一时好奇,就贸然闯进来了。幸好,您这几位朋友不嫌弃我,容我旁听。”
承平插嘴道,“欧阳小姐,你真是太客气了。你也是很有见识的女子,刚才很有话,连万山这个社会家都赞服呢。”
这一章其实是第三部的第一章,要看仔细哦,事情总是有因果,在第一部埋下的“因”很快就会有“果”了……
第二章
宣怀风想起刚刚进来前隔窗听见的片言只字,便问,“刚才你们是不是说起什么小学了?”
欧阳倩似乎很喜欢和他搭话,首先就道,“那是新生小学,是一间极务实的学校,校长真真是了不起的人,而且还是一名女子。我们正讨论如何帮助她呢。”
宣怀风暗忖,果然自己没听错,就是这新生小学。
上次在报纸上看见这学校募捐的广告,已经生了疑云,只是事情太多,一直不曾抽出空去问个究竟。
怎么现在又要别人来帮助了?难道又缺钱?
如此看来,那叫戴芸的女校长花钱,也未免太厉害了。
宣怀风对戴芸第一印象很佳,原来很相信的,此刻却有些担心朋友们上了她的当,蹙眉道,“这学校我在报纸上看过,依我看,会上媒体求助的,都有些哗众取宠的嫌疑……”
“非也!非也!”黄万山截着他的话,正色道,“怀风,现在打着教育幌子的骗子是很多,但我敢保证,这新生小学可不在其中。”
宣怀风问,“何以见得?”
黄万山说,“你不过是看到登在报纸上那募捐的……”
才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来,“啊”了一下,又“啧啧”两声。
接着,就微笑着打量起宣怀风来。
宣怀风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
众人都正等黄万山往下说,忽然见他这般作态,都急起来,推他道,“快说快说,当了记者就这德性,总吊人胃口。”
黄万山这才说,“怀风,别人不知道这件事尚可,你怎么也不知道?居然还来问我?是要探问内情吗?”
宣怀风被他说中,脸上微微一变,反问他,“我怎么探问内情?”
黄万山笑道,“你是玉成了什么好事,又想隐瞒是不是?你这善行怕人知的脾气,真是可爱极了。”
这样一说,大家的目光又扫到宣怀风脸上,仿佛想从他那里瞅出什么秘密似的。
欧阳倩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借了这个机会,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
谢才复说,“好啦,你别打哑谜了。痛快说出来,我们等一下还要去赏荷花呢,辜负了月色,看我们罚你。”
黄万山这才说,“实不相瞒,那则募捐的广告,是我极力提议那位姓戴的校长女士刊登的呢。就连措辞,也是我代为斟酌。”
宣怀风诧异地问,“竟然是你写的?那小学真的缺钱吗?这不对吧。”
黄万山说,“你看,露了马脚吧?你怎么知道她不缺钱?她和我说,有一笔很大的款子,是海关总长捐的,很蒙盛情。还说可以募到这笔款子,全靠海关总长的一位副官。怀风,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到了海关衙门里做事,我要是知道,说不定早猜到她说的是哪一位了。你就是那位帮了这学校大忙的副官,对不对?”
捐款一事,因为其中的小小误会,对方一直以为是海关总长捐的。
宣怀风也乐见其成,算是帮白雪岚建立一点小小的好名声。
便淡淡说,“我能帮什么大忙?我们总长,倒是一个很热心慈善的人。”
黄万山用手在脑门上敲敲,“哎呀,你这不是提醒我今天得罪了他吗?抱歉,抱歉,真不知道他是你的上司,不为他的官大,而是为他的气节,我很敬佩。古道热肠,又嫉恶如仇。”
宣怀风听见有人夸白雪岚,直从心里高兴起来,唇角都带了笑意,说,“不是我替自己上司说大话,他确实是当得这八个字的考语。”
欧阳倩不明白地问,“原来是得了海关总长捐助,那我就疑惑起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募捐呢?难道海关总长太小气,给的钱不够使的?就算这样,广告登出来,社会上人士的捐助也该不少了吧。”
这也正是宣怀风的疑问所在。
黄万山说,“本来是够用的。没想到那校长工作做太好了,原本没钱,学生也不敢多收,后来有了一点钱,首先拿去买课本文具,又想着这么多孤儿无书可读,尽量节省一些,就再收几个吧。接着,又有了不是孤儿,但家里实在穷,又想读书的苦孩子的例子,也不能不收……”
承平啪地一拍掌,叹道,“不妙,读不起书又想读书的人可不少,这样一开头,就是海潮一样涌进来了。”
黄万上点头说,“虽不能说海潮一样,但学生一下子从三四十个,变到两百多个,那也够呛的。只是这些学生,学费固然交不起,大部分都是孑然一身,连吃的用的都要指望学校。海关总长给的一笔,当然是不够使的。所以我知道了,力劝戴芸女士刊登一则广告。只是现在的慈善募捐广告每日都有,而慈善家却缺乏,僧多粥少,连登了三天,只募到设想中的一半。更有甚者,有一些不到这种地步的人家,听了广告上的说法,反而赶着把孩子送过来了,想着占那课本学费全免,还供应吃喝的便宜。钱,真是个害人东西。”郁郁地叹了一声。
欧阳倩噗嗤一笑,说,“黄先生,你固然是一个高尚的社会评论家,我却有一个小小的批评。我觉得,你对很多事看得过于悲观了。譬如钱吧,虽然害人,也有帮助人的时候,不然,我们又何必为新生小学筹钱呢?”
谢才复说,“欧阳小姐说得在理。万山这个愤世嫉俗的毛病,过于激烈了。”
承平说,“这样说,这个新生小学的校长,倒是秉承极高尚的目标来办教育。那募集资金的事,我们都该帮忙。”
宣怀风知道他这群朋友里,说才华,说理想,说热血,都是尽有的。
唯独说到钱,却多半是两袖清风。
自己在海关衙门里,能赚到两个钱,确实应该出力。
他正要开口,却听欧阳倩娇声婉转地说,“家父在商界多年,也有些名望。要是各位不嫌弃我多事,我请求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怎么样?”
宣怀风一听,只好不做声了。
商会会长的大小姐出面为新生小学募捐,效果必然比他区区一个副官好得多。
黄万山喜道,“欧阳小姐若是肯相助,当然最好不过。不过,会不会让欧阳小姐为难呢?”
欧阳倩笑道,“有什么为难?家父最支持慈善了。国外有做募捐酒会的,不如我们也来做一个,募捐到的钱都给新生小学,这个主意怎么样?请柬我去下,商界的人多半会给一份薄面。自然,酒会很多事,还要请各位帮忙的。”
在座的人顿时有好几个摇手,解释道,“不是我们不帮忙,外国酒会这种洋玩意,我们一点不懂,帮倒忙好害你出洋相。”
黄万山却很积极,举手说,“我毛遂自荐,如何?”
欧阳倩朝他睐了一眼,微笑道,“黄先生当然是少不了的。宣先生也不能逃。”
宣怀风一怔,“我?”
欧阳倩对着他说,“当然是你。你不是留过洋的大才子吗?这外国酒会的事,我也只能向你偷师。”
宣怀风困窘起来,推辞说,“我在英国,每日只是上学,并没有参加什么酒会。不如这样,欧阳小姐募捐的时候,知会一声,我看看能领到多少薪金,如数奉上。”
黄万山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笑道,“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什么?宣大才子,你是被点了将的人,痛快点领命吧。为了慈善,你就不能出这么一点力气吗?”
众人都说是。
宣怀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又喝了一杯茶,大家一边磕瓜子,一边听黄万山说新生小学的事。
新来的学生如何多,旧房舍不足要再搭建。
学生良莠不齐,有的养了恶习,厨房买了肥肉炼的一壶子油,没几天就偷空了,最后只能把油壶锁在橱柜里。
宣怀风问,“听你的意思很熟似的,是曾经去过了?”
黄万山说,“那当然,去过很多次呢。不过那地方远,在城外,去一趟很不容易。若是城内,又付不起这么大地方的赁金。位置不好这个问题,很让人头疼。就算给薪金,也没几个教师愿意去那做事。”
欧阳倩说,“我很想亲自去一趟,就不知道人家欢迎不欢迎。”
黄晚上说,“怎么不欢迎?绝对欢迎。”
欧阳倩扭过头问,“宣先生,你去不去?”
宣怀风从前就答应过戴芸,要找时候去看一看,现在被他们一提,也有了去的欲望,就点了点头。
欧阳倩喜道,“那好,我要是准备去,打电话邀你一起。你要是准备去,也打我一个电话。我写号码给你。”
把绣着珠花的小提袋打开,拿出一张印着彩色花边的小信笺,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宣怀风,“可别弄丢了。”
宣怀风当着大家的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黄万山说,“拿着呀,这种时候,你就腼腆起来了。不知道你脾气的人,还以为你对欧阳小姐一见钟情呢。”
谢才复说,“万山,你这嘴皮子,迟早帮你惹祸。既然知道他腼腆,又何必取笑他?”
宣怀风最后只好接了。
那写着娟秀字迹的小纸片,沾着一股奇异的香气,直钻入他的鼻尖。
偏偏承平凑趣,一本正经地问宣怀风,“你拿了人家的号码,怎么不把自己的号码给她?不然人家准备去,拿什么通知你呢?”
“不必,”欧阳倩却嫣然一笑,“白总长公馆的电话号码,我还不知道吗?”
这一笑,却很有志在必得的深意了。
第三章
众人一阵谈笑,宣怀风觉得欧阳倩滴溜溜的目光总往自己身上转,但另一方面,又想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现在大谈解放的时髦女子,看男人的目光总是比男人还大方一点。
这样坐着,总不太自在。
趁着一个话空儿,宣怀风便问,“几位都赏过荷花了吗?”
承平答他,“总在这里说话,吃了你许多好茶好点心,哪还有赏花的工夫。唉呦,那可是今晚的主题,可不要空辜负了,我们这就动身吧。”说着站起来。
大家便都一起起座。
欧阳倩问,“宣副官不一道去吗?”
宣怀风因为这些都是他请的朋友,不一起去不好,笑道,“我当然应该陪客。”
一起走出小厢房,恰好低头一看,透过走廊上的雕花扶手,却看见楼下宾客光鲜打扮中,一人穿着一袭皂色袍子,虽然站在一处角落,却极是出众。
原来白云飞已经到了。
宣怀风站住脚,和其他人说,“对不住,我请的另一个客也到了,等我先下去招呼一下,再过来奉陪,如何?”
谢才复说,“你就去吧。我们都是熟人,这么多礼数干什么?”
欧阳倩问,“是哪一位朋友?必定是位年轻才俊。”
宣怀风当着这些人的面,倒不好直言是白云飞,白云飞是有名的红角,怕黄万山这些爱起哄的年轻人听了他的名字,说不定要闹着请过来见见。
万一说了些冒失的话,倒让白云飞难受。
因为从前的一些事,其实宣怀风心里,倒对白云飞越来越抱有好感。自然,这好感之中,也隐隐有着一分同情。
他就只笑了笑,“只是一位寻常朋友,我这就去吧。”
和众人分手,便往另一头的接着底下一楼的旋转木梯去。
刚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叫,“怀风!”
他抬头一看,林奇骏正站在他刚才站过的二楼走廊那,往扶手这探出小半边身子对他招手。
林奇骏踏着打得亮澄澄的皮靴,快步下到楼梯这边来,见着宣怀风,就很亲密地握住他的手了,说,“你到哪去了?雪岚说你去了荷花池,我白找了半天,原来在这里。你的伤全好了?伤口还疼不疼?这几天胃口好不好?都吃些什么?我那里进了一批西洋参,拇指粗的一根,明天送几根过来,你叫厨房做汤给你喝吧。”
一口气说了许多,语气极是温柔。
宣怀风倒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微笑道,“全好了,多谢关心。西洋参却不敢拜领,我这里还有几根。”
一边说,一边慢慢把手从他掌心里抽。
林奇骏见他抽手,便把眼光一抬,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又像有那么一点伤感。
宣怀风心里暗暗一叹,便也直对着他的目光,那一幕,在外人看来,两人就如彼此深情凝视一样。
但宣怀风的手,还是不犹豫地抽了出来。
林奇骏掌心空握着,只觉得余温犹在,苦笑着问,“你这是铁了心要和我决裂了?”
宣怀风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们两人,从来就没在一起,又怎么会有决裂这一说?”
林奇骏脸上不知哪一根神经,蓦地一抽,现出一个极陌生的面目。宣怀风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林奇骏却在笑,那笑容越发苦涩了,一边笑着,嘴里又发出一声长叹。
这时候,两人一直矗在楼梯中央,已经引起客厅里不少人好奇地目光扫过,宣怀风眼一垂,看见白云飞也正抬头瞅着他们,唇角带着一抹了然的微笑,忙对林奇骏说,“白云飞来了,你们也是熟人,下去大家见一见吧。”
林奇骏却摆了摆手,喃喃道,“你去吧,我没有心思见别人了。我这就走。”
宣怀风心下黯然,嘴唇动了动。
这欲语未语之间,林奇骏已经越过他的肩膀,直直往楼梯下走了。
宣怀风追着他的身影看,他果然没有停留,从客厅中穿过宾客,往大门方向那头去了。
宣怀风发了一会怔,想起过去那情痴暗恋,心里很有一股难过,但一想起白雪岚,又觉得人生充满色彩,将来必有很多好玩精彩的事,何须为了这么一点过往难受?
他淡淡一笑,便振作起来,潇洒坦荡地举步往下走。
白云飞已经在楼梯另一头等着了,见他下来,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目光转往刚才林奇骏离开的方向,问,“你和奇骏吵架了吗?他像是很不高兴。”
宣怀风说,“没什么。就算是朋友,有时候也难免话不投机。”
白云飞很识趣,只抿了抿唇,就没有往下提了,只说,“多谢你下我一张请帖。下一回,让我做个东道,也还你一次人情。”
宣怀风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云飞不禁露出一丝另有深意的微笑,说,“我早来了,不过你正和白总长忙着公务,听说是海关总署的正经大事,我区区一个小客,怎么敢惊扰?所以,我自己到荷花池那边逛了一圈,荷花开得很好,可我最爱的是摆着一溜过的几十盆芍药,真真漂亮。另有两棵广玉兰,也极可爱,风一吹,花瓣落了我一身。”
宣怀风道,“你真是诗情画意的人。到这时候,广玉兰已经开到花败了,公馆里这两棵还算开迟的,花一败就留不住,就是没有一丝风,花瓣也是簌簌往下掉。”
白云飞笑道,“倒也是,残花败柳,最是无趣。”
宣怀风一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白云飞又呵呵一笑,说,“宣副官,和你开个玩笑,你别恼。我知道,你是正经人,不爱说玩笑话。”
又问,“怎么不见年太太?”
宣怀风脸上有些不自然。
自从出院后,他和宣代云只在电话里联系,面都很少见,这次赏荷会,也没有下帖子。扪心自问,就是为了宣代云对白雪岚有意见。
怕和姐姐面对面,又提起辞职的事情来。
应了她又不行,违逆她又不好。
宣怀风说,“姐姐身子不方便,不敢请她出门,要是不小心碰到哪里,姐夫可不会放过我。”
白云飞说,“原来这样,你真心细。我也奇怪,今天早上去年宅,怎么就没听见年太太说起这赏荷会。”
宣怀风诧道,“你今天去我姐姐那了?”
白云飞说,“常去的,令姐请我定时过去给她教戏呢。不过现在她这个样子,我也不敢教唱什么,怕她伤了气,只是她要听什么,我就唱什么吧。她很爱听我的《西施》。她很记挂你,嘴里总提着你,还说如果见到你,要和你说,常常去看看她。”
宣怀风听得非常内疚,后悔这些天都没有去看姐姐,让她挂心,忙道,“请你和她说一声,只要能请到假,或明日,或后日,我一定去看她的。”
白云飞好笑道,“你们这姐弟俩,打隔空战吗?公馆里都有电话,就不能说一声。她让我给你带话,你又让我给她带话。”
宣怀风失笑道,“果然,我糊涂了。不麻烦你,我自己打电话去约。”
白云飞说,“年太太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一边说,一边眼睛越过宣怀风肩膀,只往宣怀风身后瞥。
宣怀风一转身,原来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了。
白雪岚问,“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宣怀风问,“我明天要去探望姐姐,你准不准假?”
白雪岚说,“当然准。不许你宣副官的假,我这个海关总长还想不想当了?我不怕你造我的反吗?”
宣怀风见他当着白云飞的面,玩笑开得如此露骨,大感吃不消,转头去看白云飞。
白云飞却装作和来客中的熟人打招呼,把脸别到一边去了。
第四章
白雪岚是个忙人,和宣怀风说笑几句,又被别的客人请过去,不得不应酬,只得依依不舍地抽身走了。
他一走,白云飞才转回头来,看宣怀风望着他,似乎在踌躇这样丢下他是否合适,解人地笑道,“你忙你的。我荷花也赏了,美食也品尝过了,该回去了。这个钟点。”
习惯性地翻手,往腕表上瞅了一眼,却又立即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垂了下去。
宣怀风一瞥间,已经瞧见他手腕上是空的,只肌肤上淡淡一圈印子,那是常戴手表的人脱下手表后常显出来的。
再一瞧白云飞脸上,竟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宣怀风便明白了两三分,走前一步,说,“你要回去了吗?我送送你。这么晚了,外面又乱,别叫黄包车,让司机送你吧。”
说着,陪着白云飞从客厅出来,朝着大门那头去。
过了大半个前院,把灯红酒绿的喧闹都丢在身后,夜的静谧包围了默默走路的两人。
宣怀风放慢了脚步,缓缓地问,“那手表,又是令舅的所为吗?”
白云飞说,“别错怪他。这次是我自己,一个熟人新送的,因为家里有些急用,我想着先押几天缓一缓。”
说完,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
宣怀风关切起来,“你病了吗?”
白云飞咳完了,掏出一条白手帕拭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不碍事。我打算再养几天就登台,天津那头新来了几个不错的角,听说天音园的经理打算签。不唱,人家不会帮我留着空台子。再说,总要挣那每月包银。”
宣怀风听他这样说,心里不免觉得惨淡。
想起白云飞也是富贵出生,一失了父母,便凄惨到这境地,不免联想到自己当日,被二娘抢了家产,流落到北京来,又受姐夫的羞辱,然而自己又比白云飞好一些,没有吸毒薄情的舅舅舅母,还遇上了白雪岚……
想着想着,就停了脚步,站在晚风中。
白云飞反而笑了,“别做这副感慨的模样。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唱戏的也和别的行当一样,不登台就拿不到薪水,并没有不平等之处。何以如此,反而显得我似乎需要同情了。”
宣怀风蹙眉道,“你说什么同情不同情的,我就不好开口说什么了。我知道,白雪岚心里,总当你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该有朋友之义,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或者家里有急用,或者要看病,不应不和我们说。难道你和当铺的老板,反而比和我们更有交情?”
白云飞一怔。
他从来不知道宣怀风也如此有说话的才能。
而说的话,不但合理,也十分情挚感人,字字都敲在他心坎上。
感触一起,眼眶便有些湿润了。
只是唱戏的人,不怕掉那些戏里戏外的假眼泪,却最怕在人前掉真眼泪。他眼眶一热,赶紧就忍住了,扯着薄唇笑道,“白总长心里,当我是朋友。但你心里,又怎样呢?我怕是高攀不上。”
宣怀风正容,“那你觉得我心里怎样?我无缘无故,敷衍你做什么?”
白云飞听了,不再笑了,垂下眼,默默无话。
宣怀风便也默然。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到了门房那,宣怀风和听差吩咐了叫司机送白云飞回家。今晚公馆办晚会,司机和桥车都是随时预备着送人的,一听宣怀风叫,立即就来了,停在大门外等着。
白云飞临上车了,才对着宣怀风低声说,“你的关心,我很感激。别的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抓住宣怀风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上车去了。
宣怀风送了白云飞,长叹一声,转回来客厅,刚好又碰上黄万山他们一群人,一边走着,一边谈笑得很快活。
宣怀风问,“赏过荷花了?”
黄万山说,“多谢,多谢,真是好花。社会名流衣香鬓影,迷人夜色花魂树魄,都足以写一篇稿子投给报社了。我们吃饱喝足,不该继续打扰,正打算找你告辞呢。过几日再约你出来会会,有没有空?”
宣怀风说,“这么早就走吗?”
黄万山道,“还早?你看看什么钟点了?尤其是才复,一向是早睡的人,明天还要教学生呢。不过我看里头那些大官们,倒是很习惯通宵达旦狂欢。我看见后院里开着一桌麻将,几个太太姨太太模样的人坐在那,小荷包里钞票都是五元十元一张地往外掏,好热闹。我们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他们打半圈的。”
谢才复说,“你少批评两句吧,里面那些也是人家请来的客人,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黄万山说,“对极,对极。等我们出去再批评,免得让人在墙角偷听了。”
宣怀风忍不住笑道,“万山,你当了记者,嘴巴更不饶人。小心秘密警察抓了你去。”
黄万山便夸张地捂住嘴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夜已沉了,他们要走,宣怀风也不多挽留,亲自送了他们出大门,问他们要不要车送。
承平摆手说,“不用,不用。晚风这么好,我们几个一道走着回去,更舒服。怀风,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今晚承蒙招待,下回吃小馆子,我来做个东道,你可不要嫌弃不来。”
几人在月色下兴高采烈,背影渐去渐远了。
宣怀风连送了两回客,再回到客厅,客人已经少了许多,只有十来个还在西洋乐队的演奏下抱着跳舞。他感到有些奇怪,刚才回来时还见到门口停着许多漂亮光鲜的轿车呢,怎么一会子就走了?
一问听差,听差笑着说,“走是走了几个,那都是明天有公务的官老爷们,不得不走的。那些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无事的人,闲着恨不得玩到天亮呢。总长说既然请了来,就该让人家尽兴,叫人在后面几个厢房里摆了麻将牌九各色玩意,随他们耍。又有一个什么黄次长,送了一台敲大鼓的来,又不知道谁,送了一台说书的来。现在十停里面,有九停都在公馆里各处乐呢。”
宣怀风仔细一听,果然,在客厅的西洋乐中,隐隐听见别处传来的鼓点,里面夹着咿咿呀呀的二胡,也不知道拉的是什么曲。
宣怀风问,“那总长呢?”
听差说,“总长被总理府的秘书长拉住了,硬要主人家陪打四圈。这会子估计在牌桌子上呢。宣副官要不要去看看?”
宣怀风一听是麻将,这他是很不在行的,去了也是白搭。
况且,虽知道白雪岚是不得不应酬,宣怀风却也不喜欢看那挥金如土的豪赌。
第五章
他看看周围自得其乐的客人们,不觉打个哈欠,估摸白雪岚的麻将打下来,至少几个钟头才结束,明天要去看姐姐,总不能顶着一个黑眼圈去找骂,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便自行回了房,叫人弄热水来,干干净净洗了一个澡,上床躺了。
因为白雪岚先前的那一闹一抱,精力早用了不少,宣怀风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甜甜沉沉的,连梦都没做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觉得脸上痒痒的。
宣怀风睡足了八九分,懒懒翻个半身,不去理会。
隔一会,又觉得一个手,贴着肚脐眼,恶作剧似的慢慢往上移,直够到乳头尖上,轻轻揉着。
宣怀风便被闹醒了,听见窗外偶尔一声的鸟鸣,犹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叹道,“你就整天这样没完没了?”
白雪岚笑着用肩膀拱他,“小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宣怀风这才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外面好大的太阳,估计有十一二点钟了;再一看,白雪岚身上居然还穿着长衫。
宣怀风皱眉道,“打了一通宵的麻将?”
白雪岚说,“就是,累死了,还输了两千块钱,澡也没洗。起来吧,我叫听差给我准备热水,洗完了,我们一起吃早饭,再去年宅看你姐姐。”
宣怀风惊了一下,撑起上半身,“你去看我姐姐干什么?”
白雪岚朝他一眯眼,说,“你都已经承认跟我一辈子了,你的姐姐,自然也是我的姐姐。我有什么不能看她的?把话说清楚,她自然就不能再打让你辞职的主意。”
这一来,宣怀风连责备白雪岚通宵赌钱的话都忘了,只急得摇头,“不行,不行。我姐姐是传统女人,你这样乱来,吓到了她,我可不会原谅你。”
白雪岚反问,“难道一直欺骗她,就是对她好了?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还是你怕别人说闲话?”
宣怀风说,“谁说了要一直欺骗她?我既然认定了你,就绝对不会动摇。但现在就是不行,她快要生孩子的人了,受不了刺激。”
白雪岚忽然笑了,亲着他的脸颊说,“急什么,我说笑罢了,谁敢刺激你那宝贝姐姐?不过你今天见了她,她又对你说我的坏话,要你辞职,你怎么办呢?”
宣怀风这才明白,白雪岚故意说这番话,是为了打他一剂预防针,不由气得把他往床边一推,咬牙说,“你的心思,都用在对付我的伎俩上了?什么话不能直说,一起来就吓唬我好一跳。我姐姐要是问我,我就立刻点头答应,立即辞了你海关衙门的职!”
白雪岚呵呵笑道,“我才不信。”
扑上来,按着宣怀风,在他眉骨上、脸颊上、鼻尖上、唇上啾啾有声地亲了个遍,才把他放开,跳下床洗澡去了。
宣怀风拿他简直没有一点办法,坐在床上摇了半日头,感叹误上贼船,也下床漱洗一番,从衣橱里挑了一套精致的西装穿上,吩咐司机开车把他送到年宅去。
到了年宅,门房一见是海关总长的轿车,赶紧就有一个人跑进去报信了。
宣怀风才跨过大门槛,张妈在里头接了消息,满脸笑开花的跑着接出来,直道,“唉呦,怎么来也不给个信?小姐叨叨了这么些天,就盼着小少爷来瞧她呢,偏偏今天就坐车子出去了。这真是,真是的!小少爷快点进来坐坐。”
一边拖着宣怀风的手往里走,一边转头朝着门房里叫,“三才,你赶紧去老梅绸缎铺瞧瞧太太在不在,要是在,和太太说,她弟弟来家了。悠着点,别让太太走急了。”
宣怀风问,“姐姐出门了吗?这可不巧。我该先打电话来的。”
张妈说,“她说要买点好衣料,给孩子缝几件衣裳。我也说了,这种事我老婆子做就好,她偏不肯,说要亲自做。”
走到廊下,宣怀风抬眼远远一瞥,客厅窗子里面似乎有个人影坐着,就问张妈,“今天有别的客人?”
张妈嘴一努,哼道,“什么客人?现世报,没娘教的。”
宣怀风不解。
张妈才说,“不就是二房生的那个嘛。”
宣怀风惊讶地问,“是三弟来了吗?”
张妈便又哼了一声。
她和宣怀抿的亲生母亲二姨太,是天然的两个阵营。一来,她是伺候太太和小姐的贴身人,对于二房这种对手,向来带有不言自喻的一种优越感;二来,这位从风月场里出来的二房,又没有任何为人所称道的女子的美好品德。
二者相加,自然是极不屑了。
张妈说,“巴巴地一大早来了,也不知道想干什么?知道小姐不在,还厚脸皮地坐着等。只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小少爷,你可别忘了,他母亲是怎么对你的。宣司令死了留给你的东西,倒都入了他们娘儿俩的口袋。”
宣怀风道,“那些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他再不好,也和我们一母同胞。他必定是知道姐姐快要生了,过来瞧瞧,这也算一番心意。”
一边说,一边想着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实在混乱。
姓展的军长一露面,白雪岚那爱吃醋的就急了,索性直接动了手。其实仔细想想,展军长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何必弄得如此难堪?
给三弟的帖子,又是自己亲自下的。
把人家请来,却让人家上司受委屈,很不合道理。
宣怀风想定了,便对张妈说,“我到客厅陪他聊聊,一起坐着等姐姐。你弄点吃的过来吧。”
张妈说,“和那种人,有什么好聊的?我看他眉目间,比从前更不正经,仔细把小少爷你干干净净的人给熏坏了。”
宣怀风失笑,“难道我竟不能和自己弟弟说话了?”
张妈叹道,“我只是个老妈子,敢和你说什么行不行的?小少爷要去就去吧,我去摆设些好吃的来,可那只是为你弄的,不为别人弄。”
宣怀风笑着搂了她一下,“张妈一直偏心我。”
张妈被他亲热地一搂,绷紧的老脸也忍不住笑了。
第六章
宣怀风走进客厅。
宣怀抿正不耐烦地等着,转头见他进来,愣了一愣,沙哑着嗓子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哥。”
宣怀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问,“来看姐姐吗?”
宣怀抿点了点头,皱起眉,“姐姐怎么这会儿还不回来?”
宣怀风说,“再等等,她这样的身子,不会出去太久。你来看她,她知道了自然高兴。”
“想是这么想。”
宣怀抿咧了咧嘴,像是笑,却又笑得颇为难看。
这几句后,似乎就没有话题了。
宣怀风原想为昨晚的冲突道歉,但不知为何,总是不想开口。
兄弟俩都默默的,察觉到不舒服的气氛。
小丫头进来,往宣怀风手边的桌上放了一碗茶,不吭声就下去了。他端起茶,微微啜了一口,不经意往宣怀抿脸上一扫,忽然瞧见左额上一道青痕,不由问,“额头上怎么了?撞的?”
宣怀抿举起手,把前面几缕刘海扫下来,遮掩住。
宣怀风问,“到底怎么了?”
问了几遍,宣怀抿才冷着脸反问,“昨晚你又不是不在,难道没看见?”
宣怀风吃惊,“难道是那个展军长打的?”
那人昨晚无缘无故追到后院,目露凶光,把白雪岚惹恼了,叫宋壬等揍了他一顿。
白雪岚这样做当然不对,但对于展露昭,宣怀风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展露昭自来熟的态度,是很不合宣怀风的个性的。
没想到,他竟然把气撒在宣怀抿身上。
宣怀抿和他关系再疏远,毕竟都是姓宣,宣怀风想着自己是兄长,弟弟被人打了,顿时气愤起来,“岂有此理,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道理对你动手?你以后别在他手下做事了,还有什么地方被他打伤了?不行,我带你去找医生瞧瞧。”
站起来,要拉宣怀抿去医院。
宣怀抿啪地把他的手一摔,说,“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还说你怎么巴巴的给我发请柬呢,原来是为了当面侮辱我的上司,你存心让我丢差事,是不是?不过你也打错了算盘,展军长对我好得很。他从不动我一根头发!”
这话斩钉截铁,没有一点躲闪,像真有其事一般。
宣怀风更不解了,问,“那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宣怀抿在他面前,绝不肯说展露昭一点不好,信口开河道,“昨晚回去,事情被展司令知道了。他最疼展军长,知道展军长在白公馆吃了亏,又是我惹出来的事,气急了,揍了我一顿。要不是展军长护着,恐怕我今早起不来了。”
宣怀风说,“不管司令还是军长,那些带兵的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怎么好相处?我不能看你这样吃亏,你辞了差事,我帮你再找一处谋事。”
宣怀抿说,“我不辞。”
宣怀风问,“这是为什么?”
宣怀抿说,“有什么为什么?人各有志。听说你也没少吃白雪岚的亏,怎么你自己不先辞了他的副官,反而来管我的闲事?”
一句话,把宣怀风说住了,怔在那里。
半晌,宣怀风说,“也对,人各有志。”
叹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这时候,小丫头又进来了,端着一个大方盘,上面是几碟咸甜点心。这些都是张妈张罗的,平日宣怀风过来,张妈总是寸步不离,现在大概是厌恶宣怀抿,不肯过来,便使唤小丫头送了。
小丫头把点心碟子放到桌上,和宣怀风说,“张妈说了,还缺什么,请您传个话,她立即就做。”
宣怀风点头说,“和她说,这些就顶够了,用不着别的。”
小丫头答应着走了。
兄弟俩人刚才说冷了场,越发无趣,随手拿着点心在嘴里吃着,索然无味。半日,宣怀风看了看客厅一头放的大摆钟,正想着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忽然听见宣怀抿说,“我先和你打个招呼,那小飞燕,我怕是照顾不了了。”
宣怀风把头一回,忙问,“这话什么意思?”
宣怀抿说,“昨晚闹成这样,你还指望展军长关照她吗?他倒真的想继续关照,只是展司令恼火得很,知道这女子和白公馆有些关系,怎么能容她?听展司令的意思,要把她卖去窑子呢。”
宣怀风吃了一惊,说,“这怎么行?”
宣怀抿无关痛痒,冷笑着说,“人在展司令的公馆里,卖不卖,还不是司令一句话的事。”
宣怀风正色道,“三弟,人家好不容易出了火坑,忍心又推她进去吗?这事你不能不管。”
宣怀抿说,“我区区一个副官,敢和司令作对?本来可以求求军长,但你们昨晚这样对他,就算他心肠好,愿帮忙,我也没脸去求。你要有本事,带着海关衙门的兵打上门好了,别怪我这个当弟弟没给你提醒,展司令的兵都荷枪实弹,在首都里闹出什么大乱子,你别悔青了肠子。”
宣怀风出生军阀之家,极明白那些军阀作风,为一时喜好,不顾道德法律,有枪在手,无所不敢为。
要对付展司令,说道理是说不通的。
动刀枪的鲁莽做法亦不可取。
可是,又不能坐视不管。
宣怀风蹙眉想了一会,问,“知道要把她卖去哪里吗?什么时候卖?”
宣怀抿说,“我哪知道,展司令随口一句,大概就那么个意思。”
宣怀风斟酌道,“要只是钱的问题,由我出,不管多少,买下她就是了。但只不要卖了给别人,更不能卖给妓院。你也知道,她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请你也负起一点责任来。”
宣怀抿笑笑,“这干我什么事?弄了半天,原来你看中她了。不然何必费这么些心思?”
宣怀风极正派地盯他一眼。
宣怀抿说,“好吧,怎么说,你也是我哥,我只能做到仁至义尽。”
他踌躇了一番,说,“展司令的脾气,我也摸不准,但他看小飞燕不顺眼,要处置她,那是肯定的了。我倒想了个法子。”
宣怀风问,“什么法子?”
宣怀抿说,“我去和司令说,有一家窑子,想花钱买几个脸蛋好的姑娘招揽生意,何不把小飞燕卖个好价钱。虽然司令不在意这一点小钱,但这口恶气他是要出的,说不定会答应。他要是答应了,我就告诉你,让你把现款准备好。到时候,我把人带出来,你把钱给我,小飞燕嘛,你就悄悄领走罢。”
宣怀风一想,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点头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有动静,你打电话到白公馆找我。”
第七章
这样一番话下来,场面便没有刚才那样冷了,两人静静吃了几件点心,只以为宣代云很快回来,不料到了中午,还不见宣代云。
张妈在走廊上往客厅里偷窥,见宣怀抿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暗骂他死皮赖脸不识趣。
不过宣怀抿是客,又是宣家三少爷,她也拿他无可奈何。饭厅里要备客人的午饭,只能把原本精心准备做给宣怀风姐弟的好菜,叫听差端过去,让两位少爷享用。
兄弟俩各有各的心思,胡乱吃了午饭,又等了许久,才听见两下汽车喇叭响隔着墙远远传过来。
宣怀风说,“一定是姐姐回来了。”
忙站起来,到厅门前迎着。
果然就见两个小丫头抱着满怀的东西进来,有外国牛皮纸包的,有玻璃罩子套着的小件,另有听差双手捧着几匹色泽鲜艳的布料。
宣代云手上拎一个小巧玲珑的手提包,穿一件坠着水钻的长敞袍,披着黑金相间云纹小坎肩,腆着大肚子,让一个老妈子搀着,一步三摇地走过来。
宣代云见到宣怀风就笑骂,“你真会赶趟,我在家等了多少天,影子也等不到一个。偏偏出一趟门,你就来了,要我怎么说,算准了日子的?我知道,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也不用把谁看在眼里。今时不同往日,你还认得什么哥哥姐姐?不待见我,索性别来好了。”
宣怀风不敢反驳,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垂手挨她数落,见她迈步子上门厅石阶吃力,赶紧下来和老妈子一边一个搀她的手。
宣代云不肯让他搀,身子一侧,把手一避,在半空轻轻绕了半圈,点在他额头上,瞪他道,“别以为献这点不费劲的殷勤,我就受你的哄。我今天买了布料、外国花边、香料,还有一双小金镯子,是给你未来外甥的,统共六七百块钱,你帮我付账,算是罚金。你认不认罚?”
宣怀风苦笑道,“认罚就认罚,只是我到底做什么事惹姐姐生气了呢?”
宣代云刚要说话,前头从门边冷不丁钻出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叫了一声,“大姐。”
宣代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宣怀抿。她颇有几分惊讶,把宣怀抿上下打量几眼,才说,“原来是三弟。什么时候到首都来了?我到了这里,很少听见你和你娘的消息。”
宣怀抿嘻嘻道,“我来了有一阵了。娘说我大了,也该出来见见世面。到了首都,我还见过二哥几次。二哥没和大姐提起我吗?”
宣代云淡淡道,“你二哥忙,他就是没和我提,你也随时可以过来。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宣怀抿说,“正是这个意思。姐姐别站着,小外甥也累,我搀着你。”伸出手来。
宣代云不好避开,只能让他搀了,一起进到厅里。
宣怀抿带了大量礼物,都堆在客厅里,一色一色用红纸包了,还像旧规矩一样备了一张礼单。
宣代云略略一看,至少有十来件贵重东西。
她是大家庭的小姐,心里虽有些诧异他出手大方,脸上却很矜持,放了礼单,对宣怀抿说,“这是干什么?我们姐弟情分,不看这些东西。你就算有大出息,会挣钱了,来看大姐,也不必如此奢费。攒几个钱,给你妈留着。这几件小婴孩的衣服我收下,其他的,你带回去。”
宣怀抿说,“特意为大姐买的东西,怎么要我带回去?这不是存心扫我面子吗?虽说我是小老婆养的,大姐又常说,大家不分嫡庶,都是姐弟情分。既然是姐弟情分,怎么弟弟送姐姐东西,姐姐反而扫出门?这些东西,姐姐要是不肯要,丢了得了。我也没脸拿回去。”
宣代云对着嫡亲的弟弟怀风,一向是有话就说,直来直往。
对着这个庶出的三弟,心里就算看不上,面上却不肯没了嫡系的风度涵养,反而一向是和颜悦色,不说一句重话。
听他这样一说,宣代云便不拗下去了,浅笑道,“你这样花钱,你娘知道了,不骂你吗?”
宣怀抿说,“我每个月给我娘寄钱呢,她有钱花,乐得很,哪有工夫管我的事。”
宣代云和宣怀风默默对看一眼。
二娘一向不是规矩人,当年忌惮着爸爸,在宣家才老实了这些年。如今爸爸去世,她再没有人管,手上若再有几个钱,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不过事到如今,别人也管不着。
各随各的去吧。
因为有宣怀抿在,宣代云有许多事不便当着他的面和宣怀风抱怨,三姐弟在客厅里天南地北的闲谈,各问问近况,说的都是不着痛痒地话题,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钟头。
宣代云毕竟有身孕的人,出门一趟,又待了这会儿客,渐渐露出倦色,好几次看看宣怀抿,却又不能开口送客。
心里暗暗奇怪,怎么宣怀抿今天就谈性这么浓,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坐下就不起来了。从前在家里,他可是不怎么爱说话的。
宣怀风看她脸有倦色,猜到几分,体贴地说,“姐姐坐半天了,进去躺一下吧,我在这里代你陪三弟。”
宣代云也正觉得辛苦,只好点头,又对宣怀风说,“我是实在撑不住,进去休息一会再出来。反正你也是这里半个主人,代我招待也合适。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吃了饭,我还有话问你。”
最后一句,听得宣怀风心悬起半分。
不知道姐姐要问什么,如果又是逼他离开白雪岚,那这一场问话可就够呛,还不如早点开溜。
宣代云进房里去,约莫过了一刻,年亮富就拎着一个大公文包满头大汗的回来了,一跨进门,就嚷着听差倒凉水,又说这鬼天气热得快。
厅里两人都站起来,叫了一声,“姐夫。”
年亮富转头一看,乐道,“哎呦,稀客!怎么你们兄弟俩一起来了?”
大家便又坐下聊,年亮富看了宣怀抿送的礼单,大赞他有出息,啧啧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我岳父是个做大事的,我两个小叔子自然也要做一番大事业。不过三弟,你这份礼,送得也太重了,我怎么好意思空手收下?”
宣怀抿说,“姐夫别提这事,为了这个,刚刚还和大姐央了半日,她才点头答应收下的。”
年亮富笑道,“既然你大姐答应了,我就不当反对派了。”
谈了一会,张妈进来问预备晚饭的事。
年亮富问,“太太呢?”
张妈说,“太太累了,睡着呢。”
年亮富哦了一下,说,“睡了就不要打扰她。晚饭……”抬起眼,询问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宣怀风正想趁着姐姐睡了,躲过这场问话,忙道,“我还有公务要办,晚饭就不吃了。”
张妈大为失望,不由哎呀一声,“小少爷,你难得回来……”
不等她说完,年亮富就皱眉呵斥道,“去去,你又来了,我们大男人有正事要办,哪有空理会你们这些小肚鸡肠。”
宣怀风忙道,“姐夫,张妈也是疼着我。可惜,今晚是不能留在这里吃了,改日吧。”朝张妈露出一个微笑。
宣怀抿也说,“我晚上约了人,也不在这里吃。”
年亮富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在这里吃。”
对张妈说,“你就准备太太一人份的晚饭吧,她忙活了一天,正好让她晚上清净点。”
张妈只能答应着走了。
接下来无话可聊,宣怀风心里有些记挂着白雪岚打了一夜通宵麻将,不知道怎么样,便站起来告辞。
年亮富和宣怀抿都站起来,亲自送到厅外阶前,宣怀风请他们留步,自己往大门去了。
看着宣怀风背影消失在假山后头,宣怀抿问年亮富,“晚上我请姐夫一请,肯赏脸吗?”
年亮富失笑,问他,“你不是晚上约了人吗?”
宣怀抿一哂, “哪有约人?我是吃不惯大宅子的饭,死板得很。没点乐趣,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
又压低声音说,“刚才张妈在面前,我不好直说。那老婆子是大姐的人,最会当耳报神,我可不敢惹她。”
一闻此言,年亮富大起同仇敌忾之感,点头道,“就是,就是。女人不好惹,老妈子更不好惹,天天打小报告,监视行踪,街头巷尾,三姑六婆地进谗言,简直比便衣警察更可怕。我哪敢要她伺候,她少在我老婆面前挑拨离间,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出去喝几杯酒,回来就敢给我脸色瞧,认识的知道她是老妈子,不认识的,还以为她是我丈母娘呢。”
宣怀抿很是同情,拍着他肩头说,“不愉快的事,姐夫就不要说了,我心里都明白。反正大姐睡着,不如我们快点出门。先说好,这一顿我做东。”
年亮富问,“去哪里好呢?”
宣怀抿问,“飞燕阁如何?”
年亮富摇头,“不好,不好。里面的姑娘我没有一个不熟的,缺点新鲜劲。”
“刚才说笑罢了,飞燕阁那种地方,都是玩滥的货色,怎么够格招待姐夫这样的贵人?”宣怀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把头凑过来,低声说,“姐夫觉得绿芙蓉怎么样?”
年亮富问,“哪个绿芙蓉?不会是天津新来的那个唱《梨花泪》的青衣吧?”
宣怀抿说,“除了她还有谁。”
年亮富眼睛一亮,继而又一脸不信,“你说大话。听说这绿芙蓉年纪轻,模样一等一的漂亮,别人不管多大名气,从外地刚到首都,都低眉敛目,不敢摆款。她却十分嚣张,小舞台不屑登,说要等天音园的压轴场。就因为这分傲气,反而短短一阵子就出了风头,许多大官要约她吃饭,她都端着架子不肯呢。外面人说,这小女子虽然唱戏,男女之事上还是个雏儿,很警惕的。”
宣怀抿说,“是不是雏儿,我不知道。不过姐夫有兴趣,今晚试试她好了,要是雏儿倒不错,顺便给她开苞。”
年亮富大为吃惊,“什么?能约她出来吃饭已经不容易了,她竟肯听你的陪人过夜吗?”
宣怀抿把头一点。
年亮富喉咙里挤出一个古怪的声音,眼神兴奋地问,“老弟,你怎么弄的?告诉哥哥,我也试试。”
宣怀抿又是嘻地一笑,“你别问,反正我们要她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姐夫也别怜爱她是不是雏儿,有什么平日不好意思玩的花样,尽管在她身上玩就是了。保证她乖巧听话。”
年亮富脸上两团肥肉一颤,“老弟,你可不要耍着哥哥玩?我可真的会信。”
宣怀抿说,“我拿性命担保,总成了吧?不过就一件,千万不要让大姐知道,不然我吃不了的兜着走。”
年亮富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疯了才告诉她呢。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如何?”
宣怀抿问,“是坐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年亮富说,“当然是你的车,我的车子一出去,等回来了,她一定又审问司机调查我的行踪。这年头什么都好,就是女子解放运动,真真是男人的痛苦源头。”
宣怀抿听得呵呵笑,说,“太太解放已经够呛,再加一个多嘴的老妈子,一个不解风情,还当着海关总长副官的小叔子,那就更要命了。”
年亮富更是点头,连连道,“就是!就是!”
他和宣怀抿这一番交谈,如遇了知己,说不出的相见恨晚,不再迟疑,十分亲密地携了宣怀抿的手,出门登车,扬长而去了。
第八章
宣怀风告辞了年亮富和三弟,趁着姐姐小睡未醒出了年家大宅,轿车司机不知道他会不留下吃晚饭,并没有准备,车停到了后巷。
门房说去帮宣怀风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大门,宣怀风说,“不用,我自己过去吧,他们开车习惯乱按喇叭,等一会把姐姐吵醒就不好了。”
自己走到后巷,才一转过弯,就看见海关总长的林肯轿车停在角落,几个护兵站在车旁围了半个小圈,闲着无事叼着香烟在大吹牛皮。
一个护兵正指手画脚,口沫四溅地说,“一瓶四月天,外头起码卖五六十块,我的乖乖,那是什么好玩意,一瓶酒可以在我家乡买一个人了。两瓶,就是一百多块。总长够豪气,别人这头送他手里,他一上汽车,那头就递给我了,说拿去。我的娘,一百多块!根本不当回事!”
另一个护兵说,“什么豪气,那是我们总长没口福,他不能喝酒。当初在山东,他可是出了名的海量,现在是滴酒不沾。唉,男子汉老爷们,怪可怜的……”
说到一半,忽然后腿挨了宋壬一踢。
那护兵不解地回头,瞧见宣怀风走过来,赶紧把话给停了。
众人都站起来,七七八八地敬礼,“宣副官。”
宋壬问,“宣副官,回白公馆吗?”
宣怀风点点头。
司机当即为他开门,众人便都上路,宋壬贴身保护他,白雪岚不在,就进后座和他坐一块。
等车一溜烟开到大马路上,宣怀风忽然问宋壬,“总长一直都没有再喝酒吗?”
宋壬一愣,知道他刚才听见了,不知为何,明明和自己无关,却像犯了错似的,脸红耳燥。
半日,宋壬才讷讷地说,“宣副官,兄弟们闲了,乱嚼舌头,这些人都是大老粗,说错了话,我替他们赔罪,背地里踢他们几脚给您消气。您可千万发善心,别在总长面前说,总长火了,他们就有罪受了。”
宣怀风微笑道,“你们倒真的很怕他。”
宋壬道,“总长恩是恩,威是威,天生的霹雳手段。谁不怕他啊?只有您不怕。他怕您。”
宣怀风问,“他怕我吗?”
宋壬不知道他这个不咸不淡的反问里有什么深意,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左想右想,索性憋住了,不再说一个字,只露出一脸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傻笑。
宣怀风便不再问了。
回到白公馆,宣怀风问听差,“总长呢?”
听差说,“总长在房里,正睡觉呢。”
宣怀风看看钟点,快下午五点了,不由问,“睡了一天吗?”
听差说,“哪里。总长中午出去了一趟,两点多回来就在书房办公了,刚刚才睡下。”
宣怀风暗暗蹙眉。
这个人,一点也不爱惜身体,昨晚通宵未睡,今天又不知忙什么。
听差问,“宣副官,快晚饭,要请总长起来吗?”
宣怀风说,“让他睡吧。叫厨房备总长的晚饭,他醒了是要吃的。”
听差又问,“那您呢?”
宣怀风说,“我不饿。”
他叫听差准备水,干干净净洗了一个澡。
洗了澡,无事可做,又不想打扰白雪岚睡觉,便往书房去。
见书桌上一叠文件批了一半,几张纸散开来摊着,帮白雪岚叠整齐了,顺道扫了一眼,把里面凡是自己熟知的都逐一抽出来。
在白雪岚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细文,拿钢笔在白纸条上拟了节略,该注意的地方都写了提醒,一张张插在文件里,露出一点纸头。
这样白雪岚回来看见,批文件能省不少功夫。
等把这些弄好,才发觉脖子发酸,抬头一看,天色已经黑了。
窗外夏虫低鸣。
宣怀风放了钢笔,走出书房,疏散一下。他平日被白雪岚纠缠惯了,现在一下子得了清净,荷塘假山,清风朗月的幽静,反而不适应。
慢慢地在月下踱步,走了片刻,一抬头,不觉失笑。
原来踱着踱着,居然踱到白雪岚房外了。
到了这里,就有些忍不住,想看看他睡得怎样。
宣怀风试着推了推,房门像等着他回来似的,没有关,手一推就慢慢顺着门轴转开了。他侧着身子悄悄进去,走到床边。
白雪岚躺在床上还是很不老实,仰脸敞躺,四肢打开,他手长脚长,这样一展开,几乎占住了整张床,可见天生的一股霸气了。
宣怀风看真丝薄被子快被他踢到地上,弯了弯腰,想捞起来放回床上,才一动,就听见床上悠悠嗯了一声。
白雪岚睁开眼,目光一扫,就定在他身上,懒洋洋问,“你回来了?”
宣怀风点头。
白雪岚问,“吃饭了没有?”
宣怀风知道他没睡够,不想他勉强爬起来陪自己吃饭,又点点头。
果然,白雪岚一笑,“那好,快来陪我睡觉。”
宣怀风哭笑不得,“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白雪岚说,“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爱听吗?那好,我陪你睡觉。反正我们是友邦,互惠互利,就像法国和英国。”
宣怀风说,“你睡就睡吧,脑子一团浆糊了,还讨论国际关系。”
白雪岚问,“你到底来不来陪我?”
宣怀风说,“我总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就往床上躺。”
白雪岚叹一口气,很让步似的说,“好罢,给你一分钟,快点脱了上来。我倒也比较喜欢你光着身子。”
宣怀风不理他的疯言疯语,走到屏风后换了一套睡衣。
出来走到床边,就被白雪岚拉过去了,捞在怀里,啧啧嗅着他的脖子,又问,“不是说光着身子吗?怎么多了一套讨厌的睡衣?”
宣怀风说,“你这样得陇望蜀,没完没了,就不怕惹翻我吗?”
白雪岚说,“怕的。”
果然老老实实,抱着宣怀风又睡过去了。
白雪岚舒舒服服醒过来,臂弯里软软满满,睁开眼睛看看,宣怀风还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他转头向大摆钟那头,借着窗外逸进的廊下的微弱灯光,勉强认出时针指着四。
原来还是早上四点钟的样子,天尚未亮。
自己是昨天下午四点多躺上床的,算起来,也是一口气睡了十个钟头,到现在,浑身精神都养足了,再也睡不下去。
打量怀里的人,不禁心痒痒。
心一痒,不觉手也痒了,想去摸摸宣怀风高挺的鼻尖。白雪岚才一抬手,忽然又想起现在只有四点钟,自己睡够了,宣怀风却没有睡足,自己这双手贪得无厌,摸了脸,恐怕又要摸别的地方,一处连一处摸下去,自己是没有那个自控的能力悬崖勒马的。
想到这,手就在半空停了下来。
盯着宣怀风毫无防备,睡得斯斯文文的沉静脸庞看了半晌,终究还是觉得诱惑力太大。
白雪岚在心里叹了一声,把手抽开,让宣怀风挨在枕头上,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
出房门,到院子里连打了两趟长拳,出了一身汗,才算把燃起的火焰压了下去。
这钟点当早班的听差已经起来了,见白雪岚打完拳,忙洗了一把干净白毛巾送过来。
白雪岚接了,满脖子地擦汗,一边说,“有什么吃的,弄点来。肚子饿,叫他们弄点荤的,别尽是白粥黄瓜,吃那些没味。”
听差说,“宣副官昨晚有话,给总长留着晚饭,以为总长晚上总要起来吃一些,谁知道压根没起来。厨房里备着好几样荤菜,一点没动,有烤鸭、红烧肉、鲜笋炖羊腰子,小炉子上还温着莲藕排骨汤。总长要吃,现在就摆到小饭厅?”
白雪岚听见是宣怀风吩咐为他留着,心中大美,当即点了点头说,“正合适,都摆上。”
听差赶紧去通知厨房。
这顿迟来的晚饭很快就摆上了。
白雪岚移步到小饭厅,见了这几碟子菜,便依稀感觉这是宣怀风亲手为他做的一样,拿起筷子,大刀阔斧地吃了一番,那份滋味与众不同。
又灌了两大碗汤,看到碗底的莲藕,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赏荷会。
虽然借着赏荷会和宣怀风取得了很好的进展,但这事却不能不仔细审查。
吃完了,白雪岚叫听差把宋壬叫过来。
宋壬一来,白雪岚问,“赏荷会那次,宣副官私下送了几张帖子出去,是哪个传递的,你知道吗?”
宋壬浓眉皱起来,摇头说,“这我不知道。宣副官出门,我跟得紧,要是在宅子里,我就没时时跟着了。总长,不然我以后在宅子里也步步跟着?”
白雪岚笑道,“算了,这样跗骨之蛆似的,他非和我抗议不可。总要让他喘口气。不过,这事还是查查,那姓展的就是这样招到屋子里来的。”
宋壬说,“我去问问兄弟们。”
白雪岚点头。
宋壬出去一转,不多会,回来了,见着白雪岚就说,“大铁牛说,前几天他在大门站岗时,看见一个听差从里头出来,叫一辆黄包车急着走。那家伙神色慌慌张张的,大铁牛就盘问了两句,见他说是帮宣副官送东西,就放他走了。”
白雪岚问,“哪个听差。”
宋壬说,“是个叫傅三的。总长,要不要我处置一下?”
白雪岚拿茶水漱了漱口,才淡淡说,“你看着办。意思意思教训一下就好,下手悠着点。这不是你们那死人活人躺一个坑的山东战场。我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阎罗王,只是给这公馆里的人都提个醒,不要整天偷偷摸摸地里外传递消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现在外面多少人恨不得我死呢。”
◇ ◆ ◇
天亮时分,宣怀抿才从外头回到住处,一进门,首先就叫听差准备洗澡水,痛痛快快把一身黏糊糊的汗给洗了,又仔仔细细把头发用外国香胰子洗了一遍。
展露昭正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屏风里进进出出,一下子窸窸窣窣换衣服,一下子捣鼓这个那个,睡不下去,坐起来大不耐烦地骂,“大清早的,你浪个什么劲?叫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宣怀抿说,“简直是手到擒来。年亮富那下三滥,又贪财又好色,给他一张礼单,再加一个娇滴滴的绿芙蓉,把他乐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先让他乐几天。”展露昭冷笑道,“他现在只是湿了鞋子,等下了水,湿了头,到时候老子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宣怀抿说,“我和绿芙蓉说了,等她把年亮富哄服帖,让他也尝尝我们的货。”
展露昭提醒道,“你别阴沟里翻船。记得把他瘾头吊足了,才下刀子。”
“放心,我晓得。”宣怀抿又说,“还以为稽查处处长怎么难弄,害我小心翼翼,空兜一个大圈子。早知道年亮富这么孬货,我就不必巴巴地上年宅,送大姐这么多礼,给大姐陪这么多笑脸。本来还打算叫大姐帮我说两句好话,结果大姐一句好话也没说,年亮富自己就黏上来了。偏偏不走运,撞上那家伙,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犯冲,他好久没去年宅,就我去的时候,他就上门了。晦气!”
展露昭顿时露出注意的神色,问,“你撞到谁了?”
宣怀抿说,“还能有谁?”
展露昭问,“他去年宅干什么?”
宣怀抿在他面前,向来很乖巧温顺,很是忍耐。
唯独宣怀风,是一根带刺的针,一提起他二哥,针尖上的毒汁压不住地渗出来,带着一股股不可言的抽疼,顿时带出他满腔恨意。
宣怀抿像受到威胁的蛇似的,簌地转过头,尖刻地反问,“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前天是谁被人家打狗似的打出门,回来疯子一样的又骂又动手打人?你不是说,白雪岚睡过的烂货你不稀罕吗?你不是说,以后就是他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给他一个正眼吗?哈,狠话说得响,才两天工夫,一提起他,你又浑身发痒了?心劲又上来了?你瞧瞧你的眼珠子,都发绿光了,狼见了肉似的。你自己说过的话,到底算数不算数?”
展露昭哪里容人这样说他,顿时恼了,脸沉下来,“闭嘴!你皮痒了欠抽是不是?”
宣怀抿骤然打个哆嗦,嘴巴一下子抿紧了。
两边脸颊僵硬着。
展露昭说,“过来。”
见宣怀抿纹丝不动,又恶狠狠喝一声,“要老子动手是不是?”
宣怀抿这才磨磨蹭蹭走到床边。
展露昭伸手一把抓着他手腕,把他趔趔趄趄拉到身边,三两下拨开他额前头发,看了一眼,骂道,“叫你少擦那些熏死人的洋霜,就知道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好好一个爷们,娇得跟小娘们似的,挨个巴掌拳头,几天都消不了,难看死了,碍眼!”
宣怀抿叫屈,“你知道难看,下手轻点啊。打了人,还嫌人家脸上的伤难看。”
展露昭说,“你就这种货色,不打不识趣。”
举起手,在宣怀抿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气使颐指地吩咐,“上来,给本军长坐坐莲。”
宣怀抿冷哼一声,扭过头,看了展露昭两眼,那眼神也不知是爱是怕,迟疑一会,又慢慢挪过来,把手按在展露昭两腿间。
等那里慢慢胀大了,便自己脱了裤子,靠在展露昭膝上,一点点坐了进去。
展露昭抱着他的腰,上上下下地抽动,把他直顶得魂飞魄散,呻吟连连,酥软无力,背靠着展露昭的胸膛。
展露昭也浑身是汗,从后面咬住他耳朵问,“他到年宅去,有没有看见你脸上的伤?他问你什么话没有?”
宣怀抿被他一下一下狠狠地顶着花心,正两眼失神地大口喘着气,听见他忽然问起这个,虽然嫉妒,也抽不出力气和他拗。
何况,不靠着宣怀风这个诱饵,他又如何勾得住展露昭?
便一边淫媚娇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就知道……你不死心。我和他说,展司令要卖了小飞燕去……窑子……他立即就上钩了……我一个电话,他保管来。”
展露昭一阵狂喜,对着宣怀抿啧啧几下乱亲。
想起宣怀风,胯下雄风又涨了三分,奋勇抽刺,更加把宣怀抿鞭挞得欲生欲死。
这几天都是在上海,找到一个可以写文的咖啡馆。
昨天,蹲在咖啡馆里,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六点时去吃个饭,八点都又溜回来。中途出去吃饭,老板还帮我保留我的茶,实在太好人了,感动。
昨天写了过万字了,分别了凤于九天、金玉王朝、军服第六部。万岁! 很想继续写到凌晨打烊,可是,有很多男人来了,在抽烟,眼睛好疼……
这几天会不断更新!记得要写感想哦!
第九章
宣怀风睁开眼,一摸旁边,床上空荡荡的,也料到是白雪岚先醒了出去了。
昨天没吃晚饭就睡了,腹中咕咕叫唤,他起来换了衣服,漱洗一下,出去唤了个听差过来,要他给厨房打个招呼,赶紧弄点清淡的早餐来吃。
早餐过来,宣怀风匆匆吃了一碗稀饭拌咸菜,放下碗,倒有些奇怪了。
往常醒了这一会,白雪岚早就过来缠他了,今天倒是格外清静。
吃完饭,不禁找了一个人问。
那人说,“总长一大早就回衙门办公了。”
宣怀风心里惊讶,这人怎么如今这么勤快起来?
不过白雪岚勤劳公务,总比吃喝玩乐的好,宣怀风便不再多问,把宋壬叫了过来,说准备车子出门。
宋壬问,“出去?昨天已经出了一趟门,今天又要去哪里?”
宣怀风说,“去海关衙门,这么多天了,我也该去做点事。总不能一直歇着。”
宋壬一听,摆着手笑,“宣副官,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总长说了,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去衙门。你真要去,请你等总长回来,亲自征求他同意好了。不然,我不敢照办。”
宣怀风又气又笑,“我现在失了人身自由还是怎么的?连想做事的权力都没有了吗?亏你这么大的个子,就知道怕他。不要紧,你陪我去一趟海关衙门,横竖总长也在那里,见了他,我要他当面点头同意。”
宋壬说,“总长今天不在海关衙门。”
宣怀风一怔,问,“那他去哪了?”
宋壬说,“这个我不清楚,早上我正和总长报告事情呢,有人打了一个电话来,总长接了,急急忙忙就出门了。我还送着他到大门那里,听见他和司机说的地方不是海关衙门。好像是码头那里大船检查,有人不服气,闹起来了,他要去看看什么状况。”
宣怀风便有些担心,说,“既然如此,我也该去看看。有能帮忙的地方,帮上一点忙也是好的。”
宋壬呵呵笑道,“宣副官,不是我说,您就是爱操心。那么针尖一点大的事,有总长在,还有摆不平的?您在这等等,指不定一会儿总长就回来了。”
他虽然总是露出个笑脸,其实却是个说一不二,拗不过的人物,说了不让宣怀风出门,那是绝对不让宣怀风跨出公馆门槛一步的。
宣怀风没法,想着宋壬说的也有道理,码头上就算有什么事,白雪岚一到,那气势也能把事情压服过去,等白雪岚回来再问明白罢了。
他便往书房里去。
到了书房一看,昨晚摆在上面的公文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白雪岚拿走了,还是孙副官收拾起来。竟是无公务可做了。
宣怀风闲晃了一圈,忽然想起那本《飘》来,记得白雪岚这里,除了一本翻译过来的中国版,还另有一本从美国带过来的英文版,自己留学回来已久,学了半吊子法文,现在既然闲着,何不把英文版也翻出来看看,既复习了英文,不把过去所学丢空,又能再领略一下那小说的美丽。
不料在白雪岚的书柜上翻了好一会,都找不到那本英文版的原着。
宣怀风想,估计白雪岚书太多了,书柜里堆不下,放到后面那有大玻璃橱的厢房里去了。除了那小说外,白雪岚还有一堆外文原着,大概也丢在那里,倒是叫个听差都取过来的好。
他叫了一声,不见有听差过来。
便出了书房,在拐角处立着四处看看。
不一会,果然远远见着一个穿蓝布袍子的人影正往东边去,耷拉着两肩,沿着墙边走,躲躲闪闪似的。
宣怀风仔细一看,还是个熟人,不禁叫了一声,“傅三?”
那人身子一僵,竟把脖子一缩,加快了脚步似的。
宣怀风奇怪了,又叫了两声,竟是越叫越走,他不放心起来,索性追了上去,拦了他问,“我叫你呢,怎么没听到?”
往傅三脸上一瞧,顿时怔了。
原来傅三脸上添了好几条道道,红红肿肿,也不知道是什么抽的,看来挨了一顿狠揍。
宣怀风皱起眉,问他,“这是谁干的?”
傅三摇了摇头,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有点害怕地一闪。
宣怀风明白过来,追问道,“是白雪岚打的吗?他为什么打你?就为你帮我送了几张请柬?”顿时气起来。
傅三被他逼不过,苦笑着点点头,央求道,“宣副官,您让我走吧。我还要去办事呢。”
宣怀风说,“你不用害怕,这是我连累了你,自然要帮你找个公道。白雪岚那人,也太霸道了,他怎么打得你?我先带你到医院看看去。”
伸手去拉,傅三又往角落让了让。
宣怀风只以为他害怕,安慰说,“别怕,他就算有火气,也只许他冲着我发,犯不着牵连你。”又伸手一拉,刚好拉到傅三袖子。
忽然一个东西簌地掉下来,哐当!
一声脆响,砸得精碎。
宣怀风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傅三是因为身上有伤,所以两手总抱着腹部,不料原来是怀里藏着东西。往地上一瞧,红色的碎片摔得满地晶莹流光,那犹在地上咕噜噜乱滚的半截瓶颈……不正是白雪岚书房里壁柜上摆着的玛瑙方身圆颈瓶吗?
宣怀风正目瞪口呆,傅三也吓坏了,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下来,抱着宣怀风的腿哆哆嗦嗦求饶,“宣副官,宣副官,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恰好管家就在附近,也听到声音,赶过来一看地上的乱七八糟,再一看这一站一跪的两人,顿时就明白了,跺脚骂起来,“好呀!原来是你这个贼!最近后院里丢了两三样东西,不用问,都是你干的了,倒害我里里外外地找,提心吊胆地担着干系。这不是总长书房里的那个玛瑙瓶子吗?呀!你胆子越发偷大了,连总长书房里的东西也敢下手,我倒瞧瞧总长治不死你!”
傅三抱着宣怀风的腿,犹如抱着救命稻草,只管哭求,“宣副官,您开恩!您开恩!总长说过,在公馆里偷东西,他不送警察厅,直接砍了双手往乱葬岗一扔的!您别把我交给总长,您高抬贵手!”
宣怀风问,“你每月也有薪金,为什么偷东西呢?”
傅三哭道,“我老母亲病了,请了大夫看诊,说救是可以救,但每天要二两老参熬汤,连喝一个月。宣副官,我一个穷当差的,每个月薪金加一点赏钱,怎么负担得起呀?真是没法子了……”
管家因为近日公馆里掉东西,若找不到要牵累到自己,很焦急了几次,对贼自然深恨入骨,哼了一声说,“宣副官,您别被他骗了。白公馆的薪金加赏钱,比外面普通听差多了两三倍,贼心就一个贪字,哪个贼被抓了,不是说家有高堂,下有幼子?都是一套套的伎俩!等我叫两个护兵过来,把他捆了,送总长面前,他就老实了!”
傅三求道,“不!不!我没骗您,我老母亲就在家里床上躺着,不信您叫人去看。有一个字撒谎,叫我天打雷劈!”
管家说,“呸!省省吧!你这种不知好歹的贼,还有不天打雷劈的?”
宣怀风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停吧。”
管家吃惊道,“宣副官?您不会真饶了他吧?”
宣怀风说,“他虽然偷窃,但已经挨了总长一顿狠打,算是偿还了。人活着不容易,总不该为几样东西就砍了人家一双手。”
低头对着傅三说,“你起来,别跪在这里,更引人注意了。”
傅三这才赶紧站起来,用手背抹着眼泪,嘴里喃喃道,“宣副官,您是好人……您高抬贵手……您大恩大德……”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别说了,快点把地上打扫一下,掩藏了痕迹。你有事去办,就办吧,以后可不要再偷东西了。总长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若是知道了,要修理你,我是拦不住的。以后你不许再做这种事,真的缺医少药,来和我商量。”
等傅三逃也似的走了,又转过头来,对管家说,“丢的那几样东西,就和总长说是我拿去送人了。”
管家呆了脸,为难道,“这……这……”
宣怀风口气又硬了点,说,“傅三偷东西的事,不许和总长说,听到了吗?”
管家见他脸上冷冷的,也不敢和他拧着,只好吞了一口气,低头说,“听到了。”
宣怀风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走了。
不料,管家虽然口头上应承下来,但心里却很明白世故轻重。宣怀风是个善人君子,得罪了不太有后果,但白雪岚就不同了。
这一位笑面阎王,治家森严,恩固然重,那威更是让人胆战心寒,不敢有丝毫轻忽。
平时听差们一两句口风不紧的小事,都要做一番处置,这种贼手伸到总长书房的大事,如何敢瞒?
等白雪岚傍晚回了公馆,管家便趁着宣怀风不在跟前,偷偷把事情一五一十全盘都说了。
白雪岚听了,笑了笑说,“这叫傅三的,今早才提起他呢,才几个钟头,竟然又偷起东西来了。你找两个人,把他捆了,先找个地方关一关,别让宣副官知道。”
管家领命,当时就办了。
第十章
宣怀风正看一本外文书,听说白雪岚回来了,放下书就过来了。
见了白雪岚,问,“听说码头那边出了事,怎么了?严重吗?”
白雪岚说,“什么鸡毛蒜皮,让我走这么一趟。最近海关加强检查,说实在话,有几艘船不夹带点小东小西的?海关这边搜得实在仔细了,船主们早积了一肚子怨气,遇到一点事就想借着火头就闹一闹。”
一边说,一边把身上海关制服外套拖了,在铜盆子里掬水洗脸。
对宣怀风说,“我今天弹压了那群商会的一顿。你瞧着吧,明天的报纸上一定又有狗腿子说嘴,尤其是商务经济报和商会日报,都是吃商会津贴的。真惹恼了我,封他几家报馆,看看这些狗还叫不叫。”
宣怀风皱眉,“你小心一些,这是犯众怒的事。”
白雪岚笑道,“说说罢了。现在舆论力量大,哪个当官的不忌惮。记者里面也有好的,也有卑鄙可恨的,我就讨厌那些睁眼说瞎话的小狗子。有什么吃的没有?”
宣怀风说,“饿了?我叫听差送饭过来。”
拉铃叫了晚饭。
他见白雪岚洗完脸,头发边溅了几滴水珠,晶莹莹的,顺手把木架子上挂的毛巾拿过来,帮他擦了擦。
白雪岚老老实实站着,等他擦完,一下子把要缩回去的手抓住了,在手背上吻了几口,笑道,“多谢,多谢。”
宣怀风说,“你出去了一天,还不累?”
白雪岚说,“就是忙了一天,需要一点小奖品才说得过去。”
把宣怀风拉过来一转,让他背贴着自己胸膛,翻过宣怀风的手,又在雪白的掌心里亲了两下。
白雪岚说,“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跳过舞。”
宣怀风说,“怎么跳呢?两个大男人。我是绝不跳女步的。”
白雪岚问,“那我跳女步吗?华尔兹好,就觉得那个起起伏伏,很优美轻盈。”
宣怀风想象那场面,不禁莞尔,摇头笑着说,“不行。你这么壮,我实在带不动你。”
白雪岚抗议道,“说来说去,你只肯和女人搂腰贴胸的跳舞。”
宣怀风问,“我什么时候和女人搂腰贴胸的跳舞了?”
白雪岚反问,“难道不会?”
抓着宣怀风的手,牙痒痒的,在虎口处,用上下牙细细地磨了两磨。
宣怀风总觉得他话里有别的意思,想了想,斜他一眼,“你又给我设陷阱。我要是说会,你就趁机咬人,再耍耍脾气。我要是说不会,就等于把自己应有的权力又拱手出让了。以后我要是参加哪个宴会,恰好和某位女性朋友跳一下舞,你就有理由来阻止,给我栽一个说话不算数的罪名,是不是?”
白雪岚笑了笑,没答他这个问题。
双唇邪气地一合,在宣怀风手上咬出两排不轻不重的印子。
宣怀风被咬得啧了一声,下意识地抽手,白雪岚笑盈盈的,硬抓着不放,作势又要咬。
宣怀风气道,“玩也要有个分寸……住手!不,住口!哎呀……”
说到一半,白雪岚扭过头,居然在他脖子后面又咬了一口。
白雪岚见他脸颊微红,知道他快真的生气了,不再咬了,喃喃笑道,“抱歉,被你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就咬了。我承认,又当了一回本能驱使的食肉动物。宣副官,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种粗鄙的食肉动物计较。”
在宣怀风脸颊上大力亲了一口,便放开了他。
宣怀风被咬了两口,手上脖子都隐隐发疼,本来想骂他一顿,因为白雪岚重提旧事,自比食肉动物,还用上粗鄙这样的词,反而不好痛骂了,只能给予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一转头,隔着窗户看见外边两个听差提着三层大竹盒远远过来,说了一句,“饭送来了。”自己就在桌旁坐下了。
白雪岚是存心闹他的,宣怀风事后就算要打要骂要咬,他也不在乎。
没想到宣怀风挨了两口,却很忍让。
心里霎时一片暖热。
他明白,宣怀风是从心里把他的位置摆正了。
自己所占的位置,正是当年怀风留给林奇骏的位置。
从前林奇骏不管怎么做,宣怀风总是处处让着,许多事白雪岚看在眼里,不知心头滴了多少血。
现在,总算拨开乌云见了青天。
白雪岚既感动,又不禁懊悔,有点心痛,把椅子搬过去,和宣怀风挨着坐,问,“咬疼了没有?”伸手在白皙颀长的项颈上轻轻揉起来。
宣怀风被他揉得痒痒的,忍不住笑起来,打开他的手,“少动手动脚。”
白雪岚一看他笑靥动人,鼻尖嗅到的尽是清清淡淡的体香,一时便心猿意马,含笑低声道,“我不动脚,动别的部位,介意吗?”
宣怀风跟他久了,也学坏了不少,一听,就领会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耳朵红了。
正甜甜地小耍着,听差已经敲门进来。
“总长,宣副官,晚饭送来了。”
把大盒盖掀开,一层一层地往外拿,放了两碟小凉菜,另有两荤两素四份热菜,两碗白米饭。
另一个听差提的篮子打开,取出来放在桌上,却是一瓶温好的黄酒,并两个烫干净的小酒杯。
白雪岚一看,就问,“怎么送了酒来?”
听差说,“这是宣副官要的。”
白雪岚便把头转过去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从容道,“好久没喝酒了,有点馋。烈酒我喝不惯,弄点黄酒,比较合脾胃。”
两个听差摆好酒菜,问了没别的吩咐就关门出去了。
宣怀风拿起酒杯,把两个酒杯都斟满,放了一杯在白雪岚面前。
白雪岚扫那杯子一眼,问,“你是要诱我破戒了?”
宣怀风说,“独饮无趣,你陪我一下。”
白雪岚说,“我说过,要戒酒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多久前的一件小事,你就记得这么深。”
白雪岚眼神一黯,嗓子忽然有些沙了,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就像一条埋着的线,被人从泥土里抽出了半截,在深处拴着的心也被扯痛了。
是他喝醉了。
是他把怀风推在地上。
是他让酒瓶玻璃渣子扎了怀风两手鲜血。
宣怀风问,“你真的不喝?”
白雪岚摇头。
宣怀风又问,“陪我喝一杯也不行?”
白雪岚还是坚决地摇头。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酒量很大,一向很爱喝酒的。”
白雪岚说,“酒量大,爱喝酒,和为了自己做过的事忏悔而决心戒酒,是两回事。”
宣怀风沉吟半晌,说,“你这样决心,对你,或许是一种忠贞的表示,但是对我,又是什么滋味呢?例如,你知道我爱拉梵婀铃,要是我为了曾经做过某件事对不住你,就从此以后再也不碰梵婀铃,以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你觉得如何?”
白雪岚摇头道,“这两件事没有可比较之处。”
宣怀风问,“怎么没有可比较之处?”
白雪岚说,“喝醉酒,伤人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拉梵婀铃伤人的。我爱酒,是因为它的香醇烈性,我戒酒,是因为它让人头脑昏聩。梵婀铃会令人头脑昏聩吗?”
宣怀风说,“你把事情扯远了。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想你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喜好。”
白雪岚平时总嬉皮笑脸,这次却很正经,侃侃而谈,“你就是我最大的喜好,相比起来,酒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喜好。我做了一个简单正常的选择,心甘情愿的,没你想的这么严重。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区区酒水,算什么熊……”
宣怀风听到一半,已经被他磨光了耐心,把手里那杯酒仰头都倒进嘴里,转过头,双唇贴上,堵了白雪岚的嘴。
白雪岚顿时没了声音,情不自禁抬起手,抱住了宣怀风的后腰。
四唇相贴。
久违的美酒混着宣怀风独有的甘甜,传递到口腔,醺得人脑际雾蒙蒙一片。
唇齿间每一点一滴,如仙露浓郁诱人。
白雪岚还没醒过神来,已经贪婪地狠吞了半口下肚,喉咙幽幽升起一点热,下延到腹部,只一会,浑身烧着似的热情难抑。
他把宣怀风腰一勒,一手握住宣怀风后脑勺,怕他逃走似的狼吻起来。
舌头缠卷、翻搅。
好一会,觉着怀里的人胸口起伏得太厉害了,才稍稍一停,央道,“好亲亲,再赏一口。”
宣怀风喘着气,微笑,“不是决心戒酒吗?那鱼与熊掌又怎么办?”
白雪岚尽显无赖本色,毫不犹豫地说,“不可兼得那是为形势所迫,现在鱼与熊掌混一块,炒熟了送到嘴边,这是双喜临门,却之不恭。”
宣怀风说,“你不要反而把我灌醉了。”
他那一杯已经饮了,便把刚才给白雪岚的那杯拿起来,倒了含在嘴里。
白雪岚立即又覆上来,唇对着唇,抢他嘴里的美酒饮。
两人又亲又吻,放浪形骸,唇角逸出的黄酒滴在下巴上,衣上、桌上、地上,一屋子酒香四溢。
不知不觉,一满瓶温黄酒都倒空了。
宣怀风拿着酒瓶一晃,惊奇道,“我们喝了这么多吗?”
白雪岚说,“才一瓶,远远不够,叫厨房再送三瓶过来。”
正要拉铃,宣怀风拦住说,“喝了好多酒,饭却没有吃一口,你会伤到胃的。别叫酒了,正正经经吃点饭菜吧。”
白雪岚说,“我肠胃早锻炼出来了,再喝比这多十倍八倍的也不在话下。”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兴致上来了,这样劝是没用的,只能拿自己身体做借口,一手虚虚捂住腰腹,蹙眉道,“你肠胃好,我肠胃可不行。我也该吃点饭吧?”
白雪岚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是胃痛了?”
宣怀风说,“也不痛,就是空腹喝酒,胃里热热闷闷的。”
白雪岚说,“糟糕,快吃两口饭填填胃。你怎么不早说?”
赶紧端起白饭,顺着碗沿,往宣怀风嘴里扒了两小口,要他嚼碎了吞下去,又问,“好点了吗?还是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瞧比较好。肠胃方面的毛病别找西医,找中医吧。”
便要拉铃叫听差打电话请医生去。
宣怀风看他很关怀的样子,大感内疚,不该乱骗他,忙拉住他说,“我好很多了。你不要弄出别的事,咱们好好吃点东西,比什么医生都强。”
遇上宣怀风身体不适,白雪岚本着体谅怜惜爱人之心,烧上头的欲火也自动熄了大半,果然老实下来,给宣怀风勺汤挟菜,挑精捡瘦。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听差听见拉铃,过来把碗碟收拾了。
白雪岚刚刚闹得厉害,酒滴在白衬衣领口上,要洗澡换衣裳,宣怀风似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隔着门板,在另一头说,“公馆里有一个听差,叫傅三的,你知道吗?”
白雪岚正在里面解着衬衣纽扣,懒洋洋道,“是听过这名字,怎么了?”
宣怀风说,“把人家揍了一顿,你倒说得很轻松。你知道是他替我送了那几张请柬,对吗?”
白雪岚不在意地笑声从里头传出来,“你都查探过了,那好,我坦白。人不是亲手揍的,不过也差不多,我指使人揍的。你要替他回揍我一顿吗?欢迎进来。”
接着,便是一阵水声。
白雪岚这边的浴室里,是有装自来水管和新式热水排管的,不过白雪岚洗澡,不管夏冬,都较爱用冷水。
宣怀风等里面水龙头拧上,水声不响了,才继续隔着门板说,“你爱揍谁就揍谁,我也没那个能力替谁回揍你。不过,有一件事,看我一点面子吧。”
里面水声哗哗,应该是白雪岚正在冲澡,然后听见白雪岚问,“什么事?”
宣怀风说,“他家里有些事故,一时把持不住,做了人所不齿之行径。我听人说,在白公馆手脚不干净,是要受很大惩罚的,还有砍手这么一说。白总长高抬贵手,饶他一遭,行不行?”
白雪岚一边拧湿毛巾擦身子,一边朝外头说,“你都问我了,我总不能说不行。不过,我们先定一个君子协议,这次区区一个听差,我就打打马虎眼,饶他一次。那么,以后要是遇上什么姓展的,姓林的,栽在我手上,你给不给他们求情?”
宣怀风一怔,“好好的,怎么扯上了奇骏?”
白雪岚说,“只不过打个比方,你怎么就只想到了林奇骏,难道天底下只有他一个姓林?”
宣怀风说,“我不和你纠缠这个。总之,你已经答应了我,不再为难那个听差。我就满意了。”
白雪岚说,“你没别的缺点,就是心肠太好。”
宣怀风反问,“心肠太好,在你看来,难道是缺点?”
白雪岚说,“对别人来说,当然是优点,要是对自己来说,那就未必。这世道,大鱼吃小鱼,豺狼吃兔子,你越当好人,别人就越要吃你。有一个故事,就是说一个农夫救了一条快冻死的蛇,结果蛇醒了,反而把农夫咬死了。这水很好,你进不进来?一道洗。”
“我不进来,你洗干净点,刚才我闻见一身酒味了。”宣怀风答了,又接着白雪岚刚才的话说,“那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当然听过。不过照你这样说,农夫就只会碰见蛇了?如果他碰见快冻死的小猫小狗,小婴儿,也应该像对待蛇一样,一锄头打死?”
白雪岚问,“你怎么知道是小猫小狗小婴儿?”
宣怀风隔着墙,毫不迟疑地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是蛇?”
好一会,两人都没说话。
里头就只有水声传来。
宣怀风忍了片刻,把头挨在门板上,对里面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只是,你实在有点看错了。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要信得过我,就长长远远地看着吧。”
里面水声停了,白雪岚在里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怀风说,“我爸爸那些年的事,我都记得的,树倒猢狲散,下场凄凉,累及子孙。你和他,很有相似的地方,都是强而跋扈,有风使尽的性格。”
白雪岚说,“是这样,那又如何?”
宣怀风说,“过刚易折,强极则辱,你这人太精明利害,我做你的……”
他停了一停,到底不好意思把那亲昵的词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便换了个说法,缓缓道,“我做你的副官,不妨一正一副,一强一弱。按我们中国的老话,刚柔并济,才合乎天道。这就像,嗯,像积了一满玻璃缸子的水,在上面开一个小孔,让水常常流一点出去,才不致于溢水撒了一地。所以,在海关衙门里,公馆里,我遇到他们一些小错处,得饶人处,就且饶人。这世道,生存本来就艰难,多体恤别人一点,未尝不是好事。其实,我既是你的人,那些得了安身之所的人,自然也知道里面有你一份人情……”
话未说完,门忽然不打招呼地开了。
宣怀风一看,吓了一跳,“你这样就出来了?”
白雪岚一丝不挂,两只长腿支撑笔挺的身子,胯下猛物一览无遗。
他身上、头发上都沾着水珠,出来伸手就抱,宣怀风躲避不及,被他一下子揽到怀里,揉蹭抚摸,衣裳肌肤顿时都沾湿了。
白雪岚一边频频吻他,一边道,“原来你对我这样用心,我为你死了也值。”
宣怀风皱眉道,“老说生啊死啊,你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
白雪岚哈哈笑道,“生死里面也有好词,例如欲生欲死,就是一个很不错的词。我已经奉旨洗干净了一身酒气,这就以身相许,报答你这番情意。”
把宣怀风拦腰抱起,送到床上,解了宣怀风的腰带,大大方方压了上去。
宣怀风“呀”地低叫一声。
随着白雪岚激烈的动作,西洋弹簧床震动摇晃起来。
这以身相许,白雪岚是绝不含糊的,腰上、手上、嘴上……每一点力气都用上了,务求宣怀风切身体会真正的欲生欲死,让宣怀风极端的满足快乐。
宣怀风快乐,这努力献身的白总长,自然也十分快乐。
白雪岚在床上好一番狂放驰骋,弄到深夜,意犹未尽,宣怀风已经筋酸骨软,有气无力地直说够了。
白雪岚这才停了这热情的“报答”。
等宣怀风在怀里睡熟了,把他往床上轻轻放下,往身上盖好丝绸薄被,才随便穿了件便衣出来。
到了后院的杂物房里,傅三捆得粽子似的,被两个护兵看守着,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看见白雪岚施施然进来,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地坐了,目光不冷不热地瞄过来,更是抖如筛糠。
白雪岚问一句,“查过了吗?”
两个护兵,便有一个回答说,“总长,查过了,他母亲确实病在床上。街坊邻居们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就靠这寡母给人浆洗衣服,一手把他拉扯大。他也招供了,那几样偷了的东西,现在押在当铺里,钱全花看病上了,当票也搜到了,您看。”
白雪岚接过扫了一眼,倒不禁笑了,“居然是活当。怎么,你偷的贼赃,还打算赎回来?”
傅三恐惧到极点,颤颤地说,“小的真是没法子才干这种不要脸的事,本来打算……打算等老母好了,过几个月攒到一点钱,就去赎回来,悄悄放回原处的……总长,您……您饶我这一次吧……”
跪在地上,咚咚在地上大力磕头。
白雪岚冷笑道,“你说你,是不是瞎了眼?老子本来就是个强盗,你要打家劫舍,多少滚远一点。在强盗头上找银钱,不是找死吗?”
傅三哭丧着脸,一点不敢说话,只管求饶磕头。
白雪岚说,“好了好了,别砰砰砰砰叫老子心烦。我问你,你这阵子缺钱,除了偷东西,有没有收外面人的贿赂?”
傅三一愣,摇了摇头。
白雪岚磨牙笑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答话。明白和你讲,说实话,我就饶了你。要是撒谎,被我查出来……呵,偷东西的人,我只砍一双手,要是和外头勾结,我可要活剥了你一身皮。”
傅三哆哆嗦嗦把头抬起来,对上白雪岚的眼睛,活像被两把冰刀戳中似的,浑身都冒着寒气,还是把头摇了摇,颤抖道,“没……我从不敢……”
白雪岚审度他片刻,知道他胆汁都被吓得流出来了,倒真的没撒谎,轻松一笑,“原来你还知道不敢这两个字。”
对护兵说,“解开他吧。”
这护兵是跟过白雪岚一阵子的,从没见过他这么重提轻放,无缘无故发如此慈悲,不由一怔,没反应过来。
白雪岚瞪他一眼,“愣什么?聋了?”
护兵这才哎了一声,给傅三松绑。
傅三还愣愣跪在地上,好半天猛然一震,总算明白过来,满脸眼泪诚惶诚恐地给白雪岚磕头,“多谢总长开恩!多谢总长开恩!您大慈大悲!大人有大量!”
白雪岚脚尖往他身上轻轻踢了一声,笑骂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混账心眼动到老子头上,这要是在山东,早点了你的天灯。知道为什么放过你吗?”
傅三感恩戴德地说,“是您老人家慈悲,可怜小的,可怜小的老母亲……”
白雪岚嗤道,“去你的!算你有点眼力,求对了真佛。宣副官开了口,要饶你,我好歹要照顾他的脸面,懂不懂?”
傅三忙道,“懂!懂!”
“你懂个屁!”白雪岚说,“听着,我为了他的脸面,今天忍这口气,饶了你。以后,你要是再鬼鬼祟祟,作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伤了他的脸面,我就让你后悔投胎到这世上。”
傅三点头,“是,是,小的知道……”
“滚。”
“谢谢总长……谢谢宣副官……”
傅三一边感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软绵绵的双腿转身。
身后白雪岚忽然又说,“等一下。”
吓得傅三扑通一下,双膝又砸在地板上,惊恐万分。
白雪岚问,“急着去找宣副官诉苦?”
傅三这一点机灵还是有的,赶紧摇头,“不,不,今晚的事,小的一个字……一个字也不敢泄露。”
白雪岚微微一笑,“你倒有点聪明。”
使个眼色,一个护兵便跑出去,不知从哪弄了三个长形的小木盒子来,往傅三面前一递。
傅三怔怔地接了,还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头顶上白雪岚的声音传过来,说,“你母亲不是要喝一个月的老参汤吗?这里有几根成色不错,市面上等闲也买不到,给你拿去孝敬。免得你这混蛋没钱买,又在公馆里偷鸡摸狗。”
傅三眼泪本来已经停了,此刻低头瞧瞧怀里这些东西,又猛地涌眶而出了。
友人说,宣怀风已经被白雪岚吃得死死的了,逆来顺受,都不反抗还乖乖“就范”——太便宜白雪岚了!
可,弄宝宝想说,白雪岚也不容易啊,历尽艰辛啊,擦汗!白雪岚才是被宣怀风吃得死死的啊,都把自己的个性改了很多去迁就。
都是弄宝宝的儿子,都会疼爱他们的,来,大家说说看,你们觉得宣怀风和白雪岚之后会有什么暧昧的情节?(嘿嘿,嗷嗷,我看看大家是不是有猜对的,哦,之后的情节也是可以猜猜看,想知道之后谁会出场吗?)
祝大家端午节开开心心,看完文后要写感想哦!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两人一道吃早饭。
听差把惯定的几份早上到的报纸送过来,宣怀风特意挑了一份《商会日报》,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单手翻着看,看完以后,有些惊讶地问白雪岚,“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还带兵抓了人?”
白雪岚用卤肉汁拌着饭,头也不抬地说,“嗯,不多,也就抓了两三个。把这些妖魔鬼怪关一下,压压邪气。我海关衙门,就是个镇妖塔。”
宣怀风说,“你可要小心,胡乱抓人,会引火烧身。”
白雪岚道,“我是那种糊涂蛋吗?当然是揪到小辫子了,才抓起来。好了,快吃饭,昨晚还说胃不舒服,现在就一边吃一边看报纸。再这样,我下次做到半路,你可不要嚷嚷胃痛。”
宣怀风横他一眼,“大清早的,你就只想到邪门的地方。我看海关衙门首先应该把你关几个,压压你的邪气。”
白雪岚便笑起来,把碗里剩下两个饭都扒了,丢下碗,站到宣怀风身后,弯腰把头挨他肩上面,两手搂着他问,“你说,我怎么邪气了?不说明白,我可不饶你。”
宣怀风端着碗在半空,嘴里叫,“别闹,别闹,看,稀饭都洒了。”
白雪岚说,“这稀饭不错,你像昨晚那样喂我两口,我就放开你。”
宣怀风说,“我昨晚是喝醉了,要是清醒着,我绝不做那种事。”
白雪岚笑着问,“那种事?哪种?”
宣怀风脸上红了,手肘子往后一撞,撞在白雪岚腰上。白雪岚顿时痛呼一声,松了手。
宣怀风一扭头,打量他两眼,从容道,“你不用装了,这么撞一下,哪能疼成这样?我又没用力。”
白雪岚见他识破了,也不再装模作样,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没用力?怪不得,我说那一肘子,就和被人摸了一摸似的舒服。”
两人说说笑笑,打发了一顿早饭。
宣怀风又说,“昨天我和宋壬说要出门,他说没有你的同意,他不敢放我出大门一步。我问一下,现在,我是不是又被你关禁闭了?这禁闭又要关到什么时候呢?”
白雪岚问,“你昨天出门想去哪?看年太太?”
宣怀风说,“哪能天天去看,姐姐最近就要生了,也没精力这样接待。我昨天太闲了,打算回去海关总署做事。你那边总有一点事情,我可以帮帮忙。”
白雪岚说,“你还是养伤吧,不急着做事。”
宣怀风说,“伤口都好了,还养什么?”
白雪岚说,“还是应该休养一阵子。”
宣怀风停下来,打量了白雪岚一番,哑然失笑,“你真的打算关我禁闭了,是吗?”
白雪岚说,“哪有这么一回事,我为什么关你禁闭?”
宣怀风正色道,“和你明白地说,海关总署那边,你不让我复工,那是你当总长的权力,我就不说了。不过,既然是休假,我就有休假者的自由权力。要出门的时候,我是不受谁限制的。”
白雪岚皱眉,“你吵着要出门,到底是想去哪里?”
宣怀风说,“没有具体的哪里。只这是我的权力,被人剥夺了就很不舒服。你要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出门都要另一个人允许,我就不信你会自在。我能去哪里?我交际的那些人,你心里都有数,不过就是几个穷朋友,聊文学和科学的书生。或是一时闷了,去看一场电影,去公园看看湖,散散心,这难道都要你允……”
不等他说完,白雪岚抬起手,往腕表上一看,摆手道,“好了,先不讨论这些。我今天要到总理府去一趟,不能迟的。这个问题,等我有空再和你细聊。”
宣怀风说,“我看也不必聊了。一个人自由行动的权利,难道聊聊就可以剥夺吗?”
白雪岚不禁笑了,上来抱着宣怀风,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匆匆就走了。
白雪岚出门后,没过半个钟头,就有电话来了,听差请宣怀风去书房里接。
宣怀风一接,原来是黄万山。
黄万山在电话里问,“今天我拿了一笔稿酬,请各位朋友下馆子,你来不来?”
宣怀风奇道,“好大方,拿了稿酬都请朋友下馆子,那你别的地方怎么开销?”
黄万山哂道,“少打趣我了。总不能次次拿了稿酬,都请你们下馆子。我没有那么阔气。你们做朋友的,也未必忍心这么吃我。只是这一次是个大稿子,总编很喜欢,给的钱也比往常多一些,我拿出十块钱,做个东道,大家乐一乐,还是可以的。怎么样,到底来不来,给个准话。”
宣怀风问,“当然来,我正休假,很是气闷。正想出门走一趟。在哪吃呢?约的几点?”
黄万山把选好的馆子地址告诉了他,说,“那里生意很好,不少湖北人爱帮衬,晚上很难找座位。我们就吃中午的,你快些出门,我还要拜托你,帮我把谢才复也请上。”
宣怀风说,“你还是这样毛躁,哪有请客,请得这样急的?临时约个午饭,别人不说,他绝对来不了。中午那么一点工夫,他下午还要上课呢,难道为你一顿饭在太阳底下跑这么一趟,也吃不安生。”
黄万山问,“你不知道吗?他被辞退了,哪里还有课?每天在家里踌躇,我们正商量,怎么样给他找个差事才行。”
宣怀风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黄万山说,“上次去你那大公馆里做客,就听他提起了。对了,当时你到外头接待客人去了,所以你不知道。现在先别说这个,我们说下馆子的事。到底怎么样?”
宣怀风说,“那我就出门,去谢才复那里,约了他一道去吃你的东道。”
挂了电话。
宣怀风换好外衣,有点迟疑,这样过去,很可能又被宋壬拦住,难道自己先打一个电话去海关总署,求了白雪岚的同意?
这样不好。
自己是要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此例一开,倒变成先拱手让出自由了,从此以后,这公馆就理所当然地变了监狱,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就不吭声往大门走。
才走到门房那,宋壬就大步跟过来了,用他的大嗓门问,“宣副官,出门吗?去哪?”
宣怀风说,“朋友请客,去吃个馆子。”
宋壬问,“白总长知道吗?”
宣怀风说,“这是我叫朋友的事,用不着谁知道。”
宋壬把两道山东大汉特有的浓眉给皱起来了,一板一眼地说,“刚才总长出门的时候,才特意叮嘱了,宣副官恐怕在家里闷了,想着要出门,要我们看严实点。宣副官,您别生气,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
宣怀风一怔,万万没想到出门前一番谈话,白雪岚不但不反省,还给宋壬留了这么一些话。
宋壬说完,把手一招。
几个护兵拿着长枪跑过来,站成一排,把大门守得一丝缝也没有。
宣怀风瞅着宋壬,“怎么,你还打算叫他们开枪打我不成?”
宋壬职责所在,又是被白雪岚嘱托过的,一提到这出门的问题,就像士兵守着阵地似的,寸步不让,说,“您要是真的硬闯,我们只好派人立即去把总长请回来。反正总长和您,总能谈得妥的。我现在就去打电话,您看怎么样?”
周围人见了这阵势,都知道宣副官要出门被堵住了。
门房把脑袋从房里探出来,路过的听差也停了脚,远远站在柱子后面很新鲜地窥看。
宣怀风极气。
他想骂人,却又知道面前这宋壬,并不是他应该骂的对象。况且,他也不是会破口大骂的人,越气急了,越张不了嘴。
要是为了出门吃饭这种事,把白雪岚临时叫回来,当面吵一架,又显得很没有气量。
宣怀风怔了半天,勉强冷静下来,冷冷道,“不劳你,电话我可以自己打,这个道理,迟早是要说一说的。”
转身去了书房,心里这股不满无论如何压不下来,拿起电话,拨到海关总署,说要找白总长。
电话那头却说,“白总长今天没回衙门。”
宣怀风这才想起,白雪岚说了今天是要去总理府的。
总不能把电话拨到总理府去。
他把电话放下,想了想,不如今天就不去了,带着一肚子气,就算真的能出门,见了熟人,难免脸色被他们瞧出来,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说了也只会被人笑话。
停了这么一会,他便没刚才那样激动了,只是心里沉沉的,把记电话的小笔记本翻出来,找了黄万山的号码,拨了过去。
幸亏黄万山还在报社,接了电话,听了就说,“你也真是的,果然大忙人。才约好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到,就反悔了。”
宣怀风连声抱歉。
黄万山说,“算了,总不能耽搁你的正经事。谢才复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叫承平和他说一声罢。你真的不来吗?刚才我电话到欧阳公馆,欧阳小姐也说来呢。她问你来不来,我说你一定来的。这下可好,倒变成我是骗子了。”
宣怀风对这个倒不在意,只说,“等她到了馆子,你和她解释一下。欧阳小姐度量很大,不会说你是骗子的。等我忙完了这事,以后再做一顿东道,给大家赔罪。”
黄万山说,“你可要言而有信。”
两人就挂了电话。
宣怀风现在是知道了,自己被困在公馆里,名义上是副官,或者爱人,实际上却还是一个囚徒。
白雪岚优点无数,但如果说到缺点,这跋扈霸道就是极让人受不了的一个。
他坐在沙发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要发泄,又无从发泄。
猛地站起来,拽着铃绳摇。
一个听差跑进来问有什么吩咐,宣怀风说,“和宋壬说,我要练枪,送些子弹过来。”
自己去房里,把白雪岚送他的那把勃朗甯找了出来。
宋壬听说他要练枪,这个白雪岚倒是不禁止的。宋壬赶着叫人去院子里装靶子,亲自把两大盒子弹送了过来。
宣怀风把出门穿的西装脱了,换了一件薄长衫,袖口用布绳扎起来,显得很干练。
子弹拆了盒子,散在白色露天桌上,他就一颗颗捡了,吭哧吭哧地上弹夹。
把枪摆弄好了,两脚稍分,肩膀平举,微微看了远处的靶子一眼,砰!砰!甩了两枪。
宋壬在旁边喝了一声彩,“宣副官,你这枪法好!”
宣怀风正在恼他,没和他搭腔,默默地又打了几枪,竟除了一个九环外,其余都是十环。
又打空了一个弹夹,这一次,没有九环了。
全都是十环!
宣怀风心里也暗暗惊讶,他其实是太憋闷了,才练枪玩玩,怎么反而比平日更准了。
不由记起白雪岚说的那句话,用心不用眼。
不强求,反而更心领神会。
想到这里,便不知不觉忘了生气的事,越发用心专研起来,不但练上弹速度,还特意把枪套找出来系在腰上,看自己拔枪怎么样才能又快又准。
白公馆后院里,枪声不断,砰砰乓乓,响了很久。
两大盒子弹打完,靶子已经换了好几个。
宋壬看着那些靶子,正中破开,都能过拳头大的洞了,由衷赞道,“宣副官,你这一手,就算在我们山东军里,也能排上位置。”
宣怀风反问,“你们山东军里能排上位置的人,也是出门吃个饭都要先问问你们白司令的吗?”
宋壬讷讷傻笑,挠了挠头,说,“我不和您在这事上争。”
宣怀风说,“你想争,也争不来。”
宋壬说,“对!对!就是这理,总长才做得主的事,我一个大老粗,算什么芝麻粒子狗尾巴?宣副官,刚才得罪了,您别生我的气。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个好人,还很有本事。你看,你枪打得多好。”
强拳不打笑面人。
宣怀风看他这么个彪壮大汉,小心翼翼捧了自己半天,再和人家过不去,竟是自己太小心眼了,无奈地笑道,“别的不说了,还是练枪吧。你再拿一点子弹给我。”
宋壬咋舌道,“还要练吗?不歇一下?”
宣怀风说,“当然练,我正在兴头上呢。”
宋壬笑着劝,“宣副官,这枪都有后坐力的。你已经打了不少枪,要是再练,现在不觉得怎样,明天胳膊怕是要酸得抬不起来。我不是稀罕子弹,我是真的为着你想。”
宣怀风一听,说得也有道理,不应该不听人家一片善意。
可是关在公馆里,既无工作可做,看书又没心绪,不练枪,做什么打法时间呢?
况且,正练得过瘾。
今天是打得最畅意的一次,这就要他放枪,反而有点舍不下了。
宣怀风把沉甸甸的***握着手里,旋了两旋,露齿一笑,“我知道了。你还是再拿点子弹来,我不用右手,试试左手什么准头。这样右手就可以休息了,明天起来,也不会酸得太厉害。”
宋壬眼睛一亮,“左手?这个好!您要是练成了,可以使双枪了!您准行!”
宣怀风说,“试试而已。去拿子弹吧。”
宋壬大声应了一下,“好!”
风风火火地跑去取子弹了。
不一会,就捧着子弹回来,一边帮着拆盒子,一边乐呵呵地说,“宣副官,我们山东军里,也有不少人使双枪,但使得好的不多。这双枪呢,我从前也练过,那时候打算练一手,在司令面前挣点面子。唉,真不好练。”
宋壬把大脑袋一甩。
“我就是左手不好使,明明对准了靶子,一扣扳机,打出去是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这玩意儿也不是人人能练的,司令说,要讲究什么,什么天分!有的人左手准头好,右手就不行。要是右手准头好呢,左手就不大准。司令说,他手底下那么些人,真正使双枪使得好的,不超过这个数。”伸出一个巴掌,对着宣怀风晃了晃。
“不到五个?”
宋壬笑道,“我们司令最爱重有本事的人。您要是双枪使得好,您就入他的眼了。到时候,要是您去山东见我们见司令,只要露一手,保管司令对你笑眯了眼。”
宣怀风愕然地问,“我去山东见白司令?见他做什么?”
宋壬说,“您跟了总长了,总有一天要见长辈吧?两个大男人,是不容易,可是该见的,总要见。也不能一辈子躲着。”
他快言快语说了一番,见宣怀风忽然一下子没声了,抬头一看,宣怀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宋壬惊慌起来,忙补救着说,“宣副官,我笨嘴笨舌,说错了话,您别放心上。唉,宋壬你这蠢驴,人家的事你嚼什么舌头?该打!”
举起手,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还要再扇,宣怀风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说,“聊两句闲话,你好好的扇自己干什么?开始练枪。”
把装好子弹的勃朗甯拿在左手,转身走到边线上,平举起左臂,试着瞄了瞄靶子,笑道,“果然不习惯,中国人,还是惯了用右手。”
前面右方,有一个护兵背着长枪站着,他是待那里准备随时听招呼,帮忙更换靶子和送用过的靶子过来的跑腿。
宣怀风不放心,对他打个手势,“你站远一点,我这枪吃不准,可别飞你身上去了。”
那护兵也看见他是左手拿枪,听见他这样说,赶紧跑远了几十步。
宣怀风这才对准靶子,砰地打了一枪。
第十二章
这一天,白雪岚到六点还不见影子。
宣怀风练了一天的枪,很是疲乏,又因为自己不得人身自由的事,还有点气闷,也就不等白雪岚了,叫管家送晚饭,自己一个人吃。
管家亲自送了饭菜过来,问宣怀风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宣怀风本来不怎么在意,一端碗,胳膊就隐隐疼了,暗知自己今天练过了头,不由微微皱眉,和管家说,“总长不在,以后我要是一个人吃饭,不用弄这么些东西,来一素一荤,再一碗白米饭就行。现在外面很多人连粥都喝不上,我们也别太奢靡了。还有,傅三的事,我不是和你说了……”
“这这!宣副官,我也是没法子呀。”管家忙说。
他见宣怀风蹙着眉,早琢磨他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忽然听他提起傅三的事,唬了一跳。
八成是自己暗中报告总长的事,被宣副官知道了。
宣副官可是总长身边的大红人,得罪总长当然不得了,得罪了宣副官,那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不过,宣副官人好,总比总长好应付。
管家苦着脸说,“总长一回来就问了,那些东西是怎么被偷的。您知道,我这人老实,最不会撒谎的,总长两只眼睛一瞪,我就全说了实话。真的不是敢不听您的吩咐,实在是……总长天威……”
宣怀风开始还愣着,不知道管家怎么如此慌张,听明白,失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好家伙,我不问,你还打算瞒过去算了。”
“不不,您就算不问,我当然也是说实话的。”
宣怀风笑骂,“你算了吧。我从小也是在公馆里长大,管家听差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点,你们这些人,十个里有九个都靠告密讨赏。我昨天是一时没想清楚,才犯了糊涂,叫你帮我圆个谎,后来想想,那不成,你做公馆里的管家,要是帮别人骗了公馆的主人,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帮了一个听差,反而把你拉下水了。”
管家瞅瞅宣怀风的脸,不像在生大气,也放松了一点,挤着笑脸说,“可不是这么说呢,我没胆子骗总长。”
宣怀风说,“所以我昨晚就找个机会,对他实话实说了,请他高抬贵手。我就说,他怎么对偷东西的事一句也不追问,原来你早就告密了。我不够机灵,早该想到。”
管家躬躬身子,“您别生我们这些下人的气就好。”
宣怀风说,“我刚才是想和你说,傅三的事,你不用帮忙圆谎了,我都坦白了,你想说什么,尽管和总长说去。现在,我这番话自然也可以省了。不过我要确定一下,傅三现在怎么样了?总长说放过他的,是真的没追究?”
管家说,“这个宣副官大可以放心,总长做得可真没话说。其实那种手贱的玩意儿,不打一顿赶出去就算天恩了,现在总长让他留着这份差事,还给了他人参呢,叫他拿回去熬给他老娘吃去。”
宣怀风不禁面露微笑。
倒不是为了傅三。
听着管家这样谈及白雪岚,心里便出奇地烫贴。
仿佛那人做了一件好事,比自己做了十件还痛快。
又在脑里遥想白雪岚那救助弱小无依者的时候,和风细雨,仁慈慷慨之态,不知会怎样的从容潇洒。
宣怀风笑道,“你以后多看顾看顾他,叫他不要再偷东西。”
管家说,“总长这样对他,他还偷,老天爷准下个雷劈死他。”
吃完饭,宣怀风的胳膊越发疼了。
左手第一次打枪,竟比右手还疼得厉害,疼而且酸,洗完澡后换衣服,竟是咬着牙才穿上的。
他也不敢再做别的,索性早早关灯睡觉。
半夜朦朦胧胧,听着大摆钟闷闷地敲了一下,已经是凌晨一点,夜风透窗子进来,背上微凉。
宣怀风闭着眼睛翻个身,手往旁边一摸。
扑了个空。
没摸到熟悉的那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子,掌心碰在床单上,一阵丝绸的冷意传过来。
宣怀风不禁醒了,睁眼一看,哪见白雪岚的影子。
这人怎么到这会子还不回来?
有权有势的男人常常花天酒地,夜不归家,宣怀风也是知道的,一个是他姐夫年亮富,一个是他爸爸宣司令,都是典型例子。
但白雪岚和他相处以来,倒不是这样。
宣怀风又一想,想起白雪岚在外面得罪的人。
从前在路上就被烟贩子伏击过,白雪岚胳膊还挨了一枪,后来京华楼又来一场枪战,今晚……
宣怀风浑身一紧,猛地坐起来,心扑腾扑腾地直跳,像预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似的。他拖着两条越发酸痛的胳膊,匆匆下床,拉了拉铃。
好一会,一个听差才揉着迷糊的眼睛过来,问,“宣副官,有什么吩咐?”
宣怀风问,“总长还没有回来吗?”
听差说,“没有。”
宣怀风说,“有打电话回来,说他去哪了吗?”
听差说,“我不管电话房的事,我帮您去问问。您要不要喝点热茶?我泡一杯来?”
宣怀风摇头,“我不喝茶,你快去问。”
听差转身走了。
宣怀风在房里,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甯。
想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胳膊竟是酸痛难忍,似乎连水瓶也举不起来。
竟是一阵阵无来由的害怕。
等了二十来分钟,仿佛煎熬了几个钟头一样,宣怀风等不下去了,想自己去电话房,拨个电话去总理府问一问,脚才跨出房门,就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动着。
那听差正从那一头过来。
宣怀风忍耐着等他到了跟前,就问,“怎么样?总长人在哪里?”
听差说,“电话房没人,我打听不到有没有打过电话回来。不过,倒是门房那头说,司机十点钟就把总长的车开回来了。司机说,总长和一大班子人到梧桐巷子去了,今晚不回家睡。巷子里不好停车,他先把车开回公馆,明天早上再去接总长。”
宣怀风问,“就这样?”
听差说,“就这样。”
宣怀风问,“梧桐巷子是什么地方?”
听差神秘地微微一笑,小声说,“您真是正经人,连梧桐巷子都不知道。这种地方,前几年是柳条儿巷的名气大,现在年轻漂亮的女人吃不起饭的多了,不少人都做起皮肉行当来,柳条儿巷挤不下,都去梧桐巷子里做买卖了。这两年,识货的都往梧桐巷子逛呢。”
柳条儿巷,是首都声名狼藉的地方,宣怀风也略有耳闻。
听差如此说,这梧桐巷子无疑也是私妓揽客,皮肉风流之地。
宣怀风忽然一阵子恶心。
他对听差说,“你帮我泡一杯茶吧。”
听差泡了一杯热普洱过来,放在桌上。
宣怀风点点头,说,“辛苦你了,去睡吧。”
等听差走了,他在桌旁坐下来,看着那杯冒着雾气的普洱茶,一动不动。
半天过去了,杯子已经不冒热气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
寂静中,大摆钟轻轻发出咔的一声,然后,闷闷地当当响了两响。
宣怀风仿佛被这沉闷的钟摆敲到了头,隐隐地钝痛,却又像一瞬间魂被敲出了躯壳,正冉冉浮在半空中,看着坐在桌子边,对着冷茶无言的自己。
他不信。
白雪岚不是这样的人。
他打心里不信,自己就这样没眼力。
从前爱上了奇骏,奇骏在外面捧戏子,捧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就是个傻子,还死心塌地,还为这个和白雪岚发火。
现在,他爱了白雪岚。
白雪岚从前捧戏子,他是知道的,那玉柳花,白云飞,不还都请上门了吗?
如今人家不上门了,白雪岚倒出门了,去逛什么梧桐巷子。
宣怀风只觉得喉咙一点一点的发苦,像吞了一肚子苦中药,那难受从里面渗出来。
“我不信。”他咬着牙,轻轻吐出几个字。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他绝不该大惊小怪的。
何况,他又不信。
刚才等消息的二十来分钟,一分钟好像一年似的,现在时间在静谧的夜中走得快了,宣怀风只坐了一会,又听见大摆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
再静静坐一会,不多久,又敲了四下。
虽然是夏天,夜里光着脚长坐,也有一点寒意也从方砖地透上来,贴着小腿跟,丝丝往里渗。
宣怀风无缘无故地,又想起那一夜,他躲在窗户外头,听白雪岚在房里低低唱的那几句《西施》。
“只觉得光阴似箭……”
“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果然。
果然。
光阴似箭之后,跟着的,自然就是无限的闲愁恨。
可见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受苦的事。
白雪岚不过给了傅三几株人参,自己高兴成那样;白雪岚不过一夜不归,自己又难受成那样。
日后再有别的更大一点的动静,两人若是有更多的不愉快,岂不更是惨痛欲绝?
宣怀风想到这,叹了一口气,想无可想。
便低声哼那记忆中的《西施》唱调。
断断续续,把记得的一大段来来回回唱遍了,似乎心里不再那么抑郁痛苦,又不禁暗自想,白雪岚不至于如此。
困意渐渐卷上来。
大摆钟又敲响了。
这一次,宣怀风没去理会它敲了几声,闭上眼,把额头抵在小臂上,就这样伏在桌子上,无声睡了。
第13章
一大早,白雪岚从梧桐巷子的落花园里的屋子里出来。
清晨的院子里带着一股微微的凉,可惜这里头女人都爱用脂粉,连院子里空气也混着些微说不出的杂香,叫人不清爽。东边斜过来的一抹晨曦越过院墙,把大半个院子撒上金灿灿的颜色。
可白雪岚没空理会这些,朝着院门那头招招手。
那边泥塑似的站着的护兵看见了,忙把肩膀上的枪往上背紧了点,跑着过来,呵着脸笑,“白总长?您起得这么早?”
白雪岚往总理府走得勤,给赏钱更是极大方。
这些总理府的护兵,见到别人都凶神恶煞,对着白雪岚,那能把脸笑出一朵花来。
“嗯,”白雪岚说,“总理还在里面。等他醒了,帮我说一声,我公馆里有些事,先回去了。把我的车叫过来。”
护兵说,“您的车还没到呢。您那司机也没想到您起这么早,我琢磨着,怎么也要九十点钟的样子,才能从公馆那头过来。”
白雪岚心里蓦地一惊,“车昨晚不停在外头吗?从哪边公馆过来?”
护兵说,“那还能开到别人公馆里去?当然是开回您的白公馆了。昨晚总理说,这些车上,都打着政府标志,什么国务院的,海关的,教育部的,停在梧桐巷子里一溜儿过,让人看到了不好。尤其是现在那些记者,最可恨的,就喜欢造谣生事,万一拍了照片,来个什么政府官员集体嫖妓这样的大题目,这可就难看了。总理就吩咐,叫各家的司机都把车开回去,第二天要回去了,再打电话过来接。怎么,总理没和您说?”
白雪岚摇了摇头,“他哪有空和我说这个。”
有些懊恼。
昨晚那新来的雏儿,叫燕蝶的,年纪比白总理新讨的新姨太太还小,脸蛋儿好,一口的吴越软调,三两句就哄得白总理丢了魂,先还规规矩矩坐着喝茶,后来燕蝶大着胆子,主动往白总理大腿上一坐,场面就乱了,渐渐闹得很不像话。
白雪岚看着自己堂兄恣意取乐,扫他的兴纵然没意思,旁观更是无趣,就拉了国务院秘书和廖总长到隔壁厢房去,本来昨晚过来,也是为着正好有一件事,须和他们好好商议。
这位高权重的堂兄,到底什么时候下令把自己的车开回公馆了的?
没车用不打紧。
要是司机回去,不识趣地乱说什么,传到怀风耳朵里,那可不妙。
白雪岚想到这,问护兵说,“外面哪一家的车先到了,借我用用,我有急事回公馆。”
护兵说,“您看这日头,您是唯一一个起来的。外面谁家的车都没到呢。过一两个钟头估计就有了。您真的急,我这就给你打电话叫一辆汽车过来?”
白雪岚说,“打了电话还是要等,我等不了,你帮我叫一辆黄包车罢。”
护兵便去巷子口,叫了一辆黄包车。
白雪岚一上车,就掏了一张十块钱丢给车夫,说了地方,催着,“快跑,快跑。”
那黄包车夫很年轻力壮,一见是十块钱的大钞票,像被天上掉的金元宝砸了头似的,脖子都兴奋得红了,听白雪岚说要快,提起车把手就没命的跑。
中途没歇一口气,直接把白雪岚拉到了白公馆门前。
门房见总长自己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边惊讶,一边赶着开门,给白雪岚问早安。白雪岚没空理会,风风火火进了大门,见着一个听差就问,“宣副官呢?起床了没有?”
听差说,“像是还没起来,厨房没听见叫早饭。”
白雪岚转头就朝房那头去。
到了房外,先绕到窗边,眼睛往里面悄悄一探,暗叫糟糕。
宣怀风穿着一套睡衣,伏在桌子,胳膊枕着额头,这样子,竟是等了他一夜,熬不住才睡去了。
白雪岚看得心疼,又有三分手足无措,踌躇片刻,一抬头,恰好看见管家远远地从月牙门过来。他是例行一早就过来主人这边伺候的。
白雪岚怕说话吵醒了宣怀风,忙招手把他叫到墙角下,问,“我昨晚打了电话回来,说我要在总理府过夜。这话你和宣副官说了没有?”
管家说,“没有。”
白雪岚沉下脸,“怎么你没有说?”
管家见他那样子,不禁畏缩,忙答说,“总长,您电话里说,要是宣副官睡了,就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告诉他。我接了电话,过来一看,宣副官早睡熟了。我就没有说。你瞧,我这一早过来,就是想看宣副官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我准第一个和他说。”
白雪岚气得只想抽他一耳光,沉声问,“宣副官昨晚在房里等了一夜。好好的,怎么他睡在桌子上了?是不是你们乱嚼舌头,让他听了什么别的话?司机回来的事,他知不知道?”
管家吃了一惊,说,“那我可不知道,我昨晚来看的时候,他在床上睡得很香的。他昨天练了一整个白天的枪呢。要是有人嚼舌头……这我可要去问问昨晚值夜的人。”
白雪岚说,“还不快去!”
管家不敢怠慢,立即跑着去了。
不到一会,气喘着回来,说,“总长,您真神,都猜准了。昨晚值夜的是陈深,正睡觉呢,我直接进房里抓他起来问了。他说,夜很深的时候,宣副官起来了,问总长到哪去了。陈深跑了一趟电话房,可电话房那时候没人,他说大概是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那个钟点,电话房向来是没人的。”
“就这样?”
“陈深怕宣副官听不到您的消息,心里急,又跑了一趟门房,结果门房说,总长人没回来,车回来了。司机回来的时候透了口风,说是在梧桐巷子那里把总长放下了。他就把这话和宣副官说了。”
看着白雪岚脸色不好,管家又忙说,“我一听,骂了他两句,说他多嘴。这人别的还好,就是说话不经脑子,也不想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害怕了,待在屋子里不敢动呢,我叫他过来,让您发落他?”
白雪岚说,“发落他?我还等着人家怎么发落我呢。去吧去吧,别站这让人看着心烦。”
他独自在墙角下徘徊了几分钟。
这心情,竟如小时候犯了错的,要被捉拿去见先生似的。
回心一想,又觉得,可是,自己也没有犯什么大错,私事是私事,公务是公务,怀风是个明白人,不该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可是。
可是。
要是出了这种误会,怀风不当一回事,自己必然更失望伤心。
这样说来,怀风不休不眠地等他,其实乃是幸事。
只是,他花了这么多心血,好不容易和怀风贴了心,要是这时候出点岔子,前功尽弃,岂不愁煞人?
白雪岚思前想后,心乱如麻。
一向明白机灵的脑袋,现在像塞了一团酸溜溜的浆糊似的,想了半日,猛地一咬牙。
还是进去再说!
他几步上了台阶,在房门前略站了站,整整气息,才伸手推开门,轻轻放脚步进去。
走到桌后面,看着宣怀风静静地趴在桌子,半边侧脸挨着手背。
这恬静姿态,一下子让他的五脏六腑像春水一样软了,连刚才的烦恼迟疑都忘了,便弯着腰,把手贴在宣怀风肩上,柔声说,“怎么在这睡了?挨着桌子不舒服,到床上睡吧。”
说完,要把宣怀风抱起来,放到床上去。
宣怀风却一听他的声音就醒了,簌地直起身来,抬头看着白雪岚的脸,却是一怔,半晌,淡淡说,“你回来了。”
别开了目光。
白雪岚心里大是懊悔,不该去这么一夜,脸上却不动声色,说,“我一晚没回家,你等我就算了,何必哭,眼睛肿的桃子似的。”
宣怀风吃了一惊,难道自己梦里竟哭了。
站起来凑到穿衣镜前一看,两只眼睛好好的,哪有肿成桃子?
本来已经不满白雪岚昨晚的行为,才一醒来,又被白雪岚捉弄了,宣怀风再好的脾气,也不禁来了气,骂着说,“你这种撒谎不打草稿的行径,自以为很有趣吗?”
要转身出房,却被白雪岚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腰。
宣怀风说,“放手,别拉拉扯扯的!”
白雪岚当然不放,两只手紧紧环着他纤腰,笑着问,“知道我昨晚去哪了吗?”
宣怀风说,“知道,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梧桐巷子吗?你放心,我也不会追问你去干了什么,以后你的事,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白雪岚说,“哦?这是要分手的意思了?”
宣怀风说,“志不同,道不合,当然就只有分手一途。”
白雪岚说,“怎么忽然说到志不同,道不合上来?我们原就是志同道合的,你生这个大的气,其实不过是为了梧桐巷子的名声,我在那里过了一夜,带累得我名声也不好了。只是我要声明,我是清白的。”
宣怀风说,“你不必声明,我也说过了,你的事,和我没有干系。你快放手!”
白雪岚说,“这不行,我非向你证明我的清白不可。”
宣怀风问,“你怎么证明?”
白雪岚说,“看我的吧。”
宣怀风只觉得白雪岚搭在腰上的手一用力,自己两脚顿时腾空了。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人已经被白雪岚扛在肩上,走到里间,猛地摔在弹簧床上。
宣怀风大骂一声,坐起来要下去,无奈那美国的弹簧床又软又厚,承接刚才人摔在上面的力道,犹自震个不停,反而不好着力。
只迟疑了那么一会,白雪岚就把他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鼻子蹭着他的脸,撒娇似的问,“你还信不信我?信不信?”
宣怀风用力把头别开,黑着一张俊脸,说,“每次说不出道理,你那些流氓行径就出来了,只会做身体上的下流事。我以后都瞧不起你。”
白雪岚笑道,“你难道不是为着怀疑我和别人做了身体上的下流事,所以才生我的气?如今我不和别人做,只和你做,你总该满意了。”
抓着宣怀风的手,直往自己胯下送。
宣怀风叫着,“放手!放手!”
但昨晚的肩膀酸痛,今天醒来更为严重,从肩膀往下到手肘、小臂,都酸软无力,根本没挣扎的本钱。
被白雪岚抓着手腕,五指不由自主贴了上去,隔着薄薄的长衫料子,摸到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硬烫大物。
宣怀风又气又怒,倒一下子没了声音。
白雪岚问,“怎么样?”
宣怀风半天咬着牙,后来才从牙齿里挤了一句,“当我看错了你。”
白雪岚苦笑道,“那我可真冤枉。”
宣怀风问,“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冤枉的?你力气大,有本事,尽可以为所欲为。我不过是任你鱼肉的囚犯罢了。可笑这个社会上,说什么男女平等,也只是废话。女子被强奸,尚可以求助。男子被强奸,说出去是个笑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对,是我自己活该!”
这一番话,却猛地戳了白雪岚的心。
白雪岚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全不见了,嘴角微微扯着,一双乌黑眸子盯着宣怀风,问,“那我在你心里,就是一辈子的强奸犯了?我知道,我也只配当个强奸犯。”
又说,“抱你,我是流氓,抱别人,我又成了负心汉,叫人两头难做。你摸摸这地方,我要是和别人鬼滚了一晚上,能这么硬实?也对,反正你我没有干系,我分辨这个干什么!”
霍然转头下了床,迈开步子就走。
宣怀风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抓着自己的手摸那地方。
他听姐姐悄悄和张妈说过,男人吃了野食回来,都是软脚蟹一般。
白雪岚显非如此。
他暗自后悔自己说了“强奸犯”这忌讳的词,看见白雪岚掉头就走,不禁心里一跳,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白雪岚走了几步,倒没有出大房,往左一拐,直接拐进了浴室。
不一会就听见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像水柱打在铁皮桶上,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的泼水声。
宣怀风沉不住气,到底还是下床走过去,探头一看,浴室门没关,里面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直往下淌,撒了一地,白雪岚绸缎长衫全湿了,皱巴巴贴在身上,越发显得他胸宽背挺。
他也不脱下湿衣服,接着满桶的水,举起来就往头上满满地淋下来,只管一桶一桶地接着,淋着,如灭心头火一样。
宣怀风又心疼又好笑,看了一会,白雪岚竟然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只好走进去说,“你生气归生气,拿自己身体来泄愤,不是男子汉所为。”
白雪岚冷冷道,“身上不清爽,洗个冷水澡,算什么拿身体泄愤?再说,我们不是没有干系吗?”说完,一桶水又接满了。
他还是提起来,哗啦一下浇到自己身上。
宣怀风说,“好,是你说我们没有干系的。我就走了罢。”
转身出来。
身后猛地哐当一声巨响。
白雪岚把铁皮桶随手扔了,抢上来,紧紧抱了他,磨着牙说,“没有干系,这句话到底是谁先说的?你倒会栽我的赃。”
宣怀风说,“松手,弄我一身水了。”
白雪岚说,“就不松,你还我这个公道。”
宣怀风好笑地问,“如今说起来,你跑去梧桐巷子过了一夜,再用冷水浇浇身子,反而就有理了?我却不懂这什么逻辑。”
白雪岚说,“要和我说逻辑吗?这个我不会,我去念洋书,又不是像你这样念数学。”
宣怀风说,“不唠叨这些,你先松手,把湿衣服换了。就算大夏天,穿着湿衣服也会生病。”
白雪岚说,“病死就病死,反正,迟早也让你折腾死。”
宣怀风说,“闭嘴。说了多少次,不许说这种话。你到底换不换衣服?”
白雪岚和他对答了这几句,心上阴霾去了大半,答道,“换罢。”
松开两只手,低头去解自己的长衫扣子。
偏偏那布纽扣本来就紧,湿了水,更不好解,白雪岚故意弄了两三下,皱着眉对宣怀风说,“你帮一帮忙。”
宣怀风就凑过去帮起忙来。
几根细长的指头,慢慢地沿着扣眼,和那排布纽扣一颗颗地细致战斗。
白雪岚一低头,就瞧见他白皙颀长的脖子,在眼皮下微微弯着,仿佛天鹅般的优美灵巧,嗅着若有若无的肌肤上发来的气味,复又意马心猿起来。
昨晚人人都点了姑娘过夜,他既然跟了去,没必要闹得不合时宜,让别人脸上不好看,便将就着把吃饭时在他身边陪酒的,一个叫明妃的点了,熄灯睡了一张床,却碰也没碰那姑娘一下。
倒不是假正经。
他对窑子里的女人,一向不怎么稀罕,说说笑笑,谈天解闷可以,真要做那种事,敬谢不敏。
那些人,哪里入得了他白雪岚的眼?
这些日子,每晚都是宣怀风陪着,只离了一晚,就浑身不得劲。
所以昨晚竟是憋着一股阳火,以至于一早就起来了。
现在,看着宣怀风和自己这样贴近,举动又如此乖巧可爱,刚刚被冷水浇熄的阳火,不禁又渐渐烧了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猛烈一些。
白雪岚忍不住拢着唇,朝宣怀风脖子上呵了一口气。
宣怀风头也没抬,说,“你不要又装神弄鬼,这是最后一颗了。”
果然,布纽扣都解开了。
宣怀风帮他把长衫脱下来,见到他那肌肉起伏的躯干,很是结实强悍,不经意瞄到亵裤,那地方俨然又突兀地撑了起来,脸颊红了一红,低头要退开。
白雪岚拦着他,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宣怀风说,“扣子都帮你解了,还要我怎么救你呢?”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很不该说的话,耳根子顿时红透了。
白雪岚唇一抿,邪魅地啧啧道,“不错,扣子都帮我解了,还等什么?剩下的体力活我来做罢。”
把宣怀风拦腰一抱,送到床上,吻着他的鼻尖,问,“这次可是你情我愿的了。”
宣怀风被重重的身子压着,倒觉得很熟悉踏实,那吻轻轻地落到肌肤上,痒痒地诱人,他很有些羞愧,只是双臂酸软,拿不出劲反抗,嘴里抗议说,“现在可是一大早。”
白雪岚说,“你总该给我一个机会证明。”
宣怀风正想问证明什么,记起前言,明白过来,也就不问了。
少时褪了衣裳,白雪岚分开那两条修长漂亮的大腿,从从容容地进来,腰杆一挺,顶得宣怀风像心肝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似的,忍不住低叫一声。
白雪岚大展神威,一连硬邦邦地来回了许多下,弄得宣怀风喘气都喘不及,才略停了一停,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没把力气花外人身上吧?这算不算是确凿的清白证据?”
宣怀风心里很是满意,唯恐让白雪岚看出来了,以后被他当成把柄来使,便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竭力地装着凶恶的眼神瞪他。
那样子着实可爱。
白雪岚邪气地笑笑,叹着说,“这证据还不够吗?那我只好再给多一些证据了。幸好,这种证据,要再多都有。”
按着宣怀风,又一阵重重鞭挞,疾风暴雨一般。
每隔一段,便逼供似的,软硬兼施地问,“你现在信我是清白的了?”
宣怀风满身满心,都被撑得顶得要裂开似的,但还是觉得亲口回答这个,显得自己太懦弱了,再三的不肯说,惹得白雪岚越发得了借口,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翻来覆去地使劲要他。
几回下来,弹簧床上洒满两人爱液,一屋子都是热情气味。
那羞人的地方像火烧着了一样发红发疼,异物在里面略一动,更是浑身颤栗的刺激。
宣怀风见白雪岚还要再进来,吓得勉强提力气把双腿拢了,沙哑着嗓子说,“不行了,你再硬来,我绝不干了。”两手抵着白雪岚,不许他靠近。
白雪岚执拗地问,“你信了吗?不信,我还是要让你瞧瞧。我就不信,出门和别人睡过的男人,有我这样的精气神?”
宣怀风在这样庞大的身体威胁下,还怎么顾得上那虚无的面子,叹气道,“信了,成不成?”
白雪岚说,“不成,这个语气,听起来太勉强了。你也要给我一点证据,让我相信你是诚心相信的才行。”
宣怀风没好气道,“你这不是刁难人吗?我的证据,都让你压榨光了。”
白雪岚一看那床单和两人身上沾的斑斑点点,不禁莞尔一笑,说,“那咱们今天早上的买卖,算是作成了。”
他也不忌讳有人从窗子外头看见,光着身子大剌剌地下了床,去浴室里接了半铜盆的冷水,又把热水瓶里的热水倒了半瓶,兑成温水,端到床边,搓了干净毛巾帮宣怀风擦身。
都弄好了,白雪岚说,“手略抬一抬,我帮你穿件衣服,不要着凉了。”
宣怀风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更加发酸。你干你的去,让我歇一歇。”
白雪岚说,“是了,听说你昨天练枪了。手臂酸吗?我帮你揉揉。”
他便重新上了床,在宣怀风身边侧躺下来,手搭在宣怀风肩上,轻轻揉着。
揉了一会,白雪岚问,“舒不舒服?”
宣怀风昨晚本就睡得不好,现在劳累一番,倦意更深,而心情是极放松的,听见耳朵边有声音,也不知道问的什么,嘴里迷迷糊糊地吐了一个单音。
白雪岚再问时,连单音也没有了。
白雪岚见他赤条条地睡了,既充满孩童似天真的诱惑,又蕴含着西方人体油画的深远美感,不禁含笑欣赏。
后来,又思考着,要不要把薄被子给宣怀风胸口盖一盖。
这时,睡着的宣怀风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手慢慢摸索到白雪岚的手臂,像把它错认为是被子的一角了,拉着往自己背上一搭。
一条长腿伸展过来,在半空中无意识地一蜷,压在白雪岚大腿上。
便继续沉沉睡过去了。
白雪岚见他梦里还念着自己,极是快乐,只希望这恩爱的姿势保持得越久越好。
就这样硬是一动不动的,在床上待了好几个钟头。
嗯,小两口开始耍花枪了,果然白雪岚就是白雪岚啊。不过,
宣怀风真是一个很好的情人,他就属于那种,没有爱上你之前,你就是浮云,爱上你之后,就什么都会原谅你,什么都依着你的类型啊。说明白了就是护短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