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阅内容】:
银白色是眼前唯一的颜色,天空是银白色的,树梢是银白色的,地上是银白色的,寂寥与静谧是这里的写照。
一名高大男子穿着一身简便白袍,披散着及腰长发,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站在简陋的木屋前阅读着,他的肩上停了一只仿佛雕像、一动也不动的白枭,不为这静穆的天地添加任何一道声响。
“需要我?”东方冉嗓音低沉的开口,口吻里满是不以为然。
薄角勾起微乎其微的弧度,就在他转身欲回到屋里时,一张稚嫩的小脸倏忽浮现脑海。
那时她应当是十四、五岁左右,圆润白透的小脸上有着一双灵动大眼,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当时门扉紧闭的屋子。
已经过了五年吧!
虽然他长年居住在毫无人迹的鬼地方,但是每天早晨观天象,夜里观星,还是让他不免要算日子,惊觉时间竟在静穆中悄然消逝。
虽然五年过去了,但是第一眼望见她的那份惊诧依旧回荡在胸腔里,那双纯粹的大眼清澈无比,同有求于他的所有人完全不一样。
算算日子,她也该是个大姑娘了。
东方冉摊开手里折叠好的宣纸,再仔细的看一遍,眼底闪过许久未曾探访他思绪的兴趣。
“白枭,咱们离开这里一阵子吧!其实出去透透气也好。”他伸手摸著白色老鹰的羽毛,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在东方冉走入木屋后,顷刻间,一阵旋风吹落覆盖在松树树梢的银白,探出翠绿色的嫩芽,此时成为天地间第二种颜色。
※※※ ※※※ ※※※
春末,艳阳高照的日子特别炎热,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换上轻薄的夏装,挥动手里的扇子或袖摆,制造凉风消暑。
龙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两旁大声叫卖的小贩,形成国泰民安、货畅其流的假象。
至少在东方冉的眼底是如此。
身形高大壮硕的他穿着一身素白便袍,随意束起及腰的长发,以及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让他一出现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显得特别显眼。
他左手提着一只用黑色绸缎罩住的鸟笼,一身轻便的行走在龙门大街上,眼睛看见的是热闹喧腾,与他长年居住的地方有着明显的落差。
“请问,这附近有哪间餐馆特别有名?”东方冉拦下一名提着竹篮的中年妇人,口吻亲切有礼。
“这里最有名气的当然是稻禾香,这位小哥,你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要不然怎么会不知道稻禾香呢?”妇人一瞧见他俊美的长相,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我的确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来,大妈告诉你,稻禾香该怎么走?”妇人古道热肠,毫不避讳的拉起东方冉的手,挤开来往的行人,领着他来到路中央,指着前方,“小哥,你看好,待会儿你就顺着我指的方向往前走半盏茶的时间,之后会在右手边看到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就是稻禾香了。这个时间的稻禾香一定一位难求,但是你要耐着性子等等,因为稻禾香的主厨煮的饭菜是绝顶好滋味,绝对值得等待的。”她这才放开他的手。
“谢谢你如此热心。”虽然长指沾染到妇人手上的汗水,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或是厌恶,反而心怀感激的对她微笑。
“别客气,快要中午了,赶紧去吃饭吧!”妇人拍了拍他的肩头,直恨自己早已不是豆蔻少女,否则一定会倒追他。
东方冉顺着她的指示往前走,果然见到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在他的右手边,接近午时,稻禾香敞开的木门里坐满一桌又一桌的用餐客人。
没有因为眼前的景象而犹豫,他一派优闲的走进去,瞧见店小二们忙里忙外的招呼着。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其中一名店小二才有空闲招待东方冉。
“这位公子,你是一个人吗?”
“待会儿还有一个人会来,不过就现在看来,烦请你先安排一个人的座位给我即可。”东方冉看着店内的荣景,心想,要小二找到供他一人坐的座位都不容易了,更何况是两人的座位。
“是,那你……”小二点头称好,接着伸长脖子,很努力的看了看店内,总算发现靠窗还有一个座位。“你这边请。”
东方冉在小二的带领下,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身前的木桌约半码宽,对面坐了一名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正在享用餐点。
“小姐,稻禾香的茶香饭果然名不虚传。”坐在东方冉的隔壁桌,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边舀着米饭一边称赞。
“嗯,还好咱们有耐着性子等空位,不然这回出来没吃到美食就打道回府实在太可惜了。”身穿淡米色绣花衣裙的姑娘坐在她的对面,嗓音甜腻的附和。
东方冉听了,忍不住转头,望向与他平行而坐的女子,只见她的侧脸有着高挺的鼻梁与微噘的粉嫩双唇,尖细的下颚接着修长雪白的颈肩。
他收回目光,没有继续往下瞄,毕竟直盯着姑娘家实非君子应有的作为,却发现对桌的男子直瞅着她,不断的咧开油腻的大嘴,仿佛向她示好,不禁令人作呕。
朱灵原本与情同姊妹的婢女苳儿开心的谈论桌上的美食,突然瞥见斜对角的中年男子一直看着自己,当下浑身不自在,却又没有其他方法,只好将视线转向苳儿,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苳儿,你瞧这炒饭,炒得可真香。”她舀了一匙金黄炒饭,放在碗里,喜孜孜的说。
“嗯,你快尝一口,这饭真的很可口。”苳儿催促道。
“姑娘们,你们点了什么东西?怎么吃得乐不可支?让我尝一口好吗?”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到她们的身旁,手上拿了一个勺子,扬起油滋滋的嘴角,露出大大的笑容。
和乐融融的气氛被打破,她们两人感觉很不舒坦。
“大叔,如果你要吃东西,请自行点餐,别想吃咱们的。”苳儿仰起头,怒瞪着他。
“小姑娘,你年纪小小的,说话这么呛,又怒气冲天,以后可是会找不到丈夫。”中年男子没将苳儿的愤怒放在眼底,依然勾起嘴角,直瞄着朱灵。
苳儿站起身,双手叉腰,“找不找得到丈夫,不干大叔的事,请你快点回你的座位。”
“姑娘,别生气嘛!”中年男子耍赖的说,想要缓和苳儿的怒火,心思却在朱灵的身上打转,色欲油然而生。
“姑娘,你今年应该十七、八岁了吧?”他一脸暧昧的问。
朱灵看了他一眼,粉嫩的双唇微微勾起,“我今年已经二十岁。”
“二十岁是可以婚配的年纪了,不晓得你是否订亲了?”
“尚未婚配。”朱灵有问必答,黑白分明的双眼直瞅着中年男子。
然而她的视线却让中年男子误会,毕竟被有一张甜美小脸的女孩盯着,要他不想偏都难。
“既然姑娘尚未婚配,那么我介绍一人给你认识如何?”
朱灵没有回话,不置可否的微笑着。
“有一名男子在京城拥有十间店铺,一个月的租金收益超过一百万两,家里奴仆成群,嫁给他,不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每个月还有一百两的银子可以零花……你觉得这样的男子如何?”中年男人越说越开心,仿佛她已经答应嫁人。
“只可惜那男人有一名长年卧病在床的结发妻,还有五名侍妾,与三位成年的儿子、两名嫁人的女儿。”朱灵嗓音甜腻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露出诧异的神情。
“对了,我还忘了说,那男子三个月前才迎娶第五名侍妾,当时她已怀了五个月的身孕,算算时间,也快临盆了。”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认识我?”中年男子深受震撼,五脏六腑几乎位移,肥厚的下颚合不起来。
“陈员外,你快点回去看照你的孩子,尤其是大儿子三日后会闯下不小的祸,我建议你还是回府先安安神,好挺过三日后的震撼。”朱灵笑意不减,拿起桌上的瓷杯,以唇就杯,喝了一口上等的乌龙茶,颇有话已至此的模样。
“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信口雌黄?”陈员外气得火冒三丈,大掌用力的拍桌,大声吼道,“我的大儿子可是我的骄傲,他才不会犯错,让我伤神。”
原本闹哄哄的稻禾香瞬间安静,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转向中年男子与朱灵,颇有看好戏的心态。
朱灵依旧不改娴静的模样,端坐在圆凳上,瞅了陈员外一眼,红唇微启,劈头就说:“是福是祸,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固执己见只会害人害己,退一步海阔天空,话已至此,请你回座吧!”接着放下杯子,拿起竹箸,夹起鸡肉,放入嘴里。
“我说……”陈员外摸不着头绪,有满腹疑惑。
“陈员外,你牢牢的记着我家小姐说的话吧!三日后,是非对错就会分晓。”苳儿打断他的话,扬起嘴角,一派轻松。
店小二发现情况不对,赶紧放下手边的工作,上前询问,“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点事也没有,谢谢小哥的关心。”苳儿朝店小二笑道,颇有赶紧化解这场闹剧的意味,毕竟她家主子不是寻常姑娘,倘若这件事不小心传扬开来,对主子而言,是极为困扰的。
“当然有事!”陈员外可不这么认为,怒气勃勃的指着朱灵,破口大骂,“这姑娘诅咒我的大儿子三日后会走霉运,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早已忘记是自己色欲薰心,先上前打扰她们。
“明明是他先上前找我们说话,错的人是他,不是我们!”苳儿为之气结,双手叉腰,义愤填膺的想要店小二为主仆两人主持公道。
“这……”双方各执一词,店小二不知如何是好,不断的瞄向柜台,祈祷掌柜能出面替他解决纷争。
“是这位员外先上前打扰两名姑娘。”东方冉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走到陈员外的身旁说话。
“这是真的吗?”店小二望向东方冉,仿佛看见曙光,再次确定。
“千真万确。”他勾起薄唇,看着满脸涨成猪肝色的陈员外,缓缓的开口,“陈员外一心一意想知晓这两名姑娘点什么菜色,所以拿着勺子上前打扰,接着还想替这位姑娘作媒,岂料陈员外作媒不成,反而被姑娘气得火冒三丈。”
“公子,你真是明理人。”苳儿笑看着东方冉,然后转头,洋洋得意的看向店小二,“这位公子说的都是实话。”
“你……”陈员外的脸色变得铁青,没想到调戏姑娘不成反被讥,还落得全餐馆的人都将他当笑话看,这口怨气,他怎么咽得下去?
“陈员外,你回家去吧!我家小姐说了,要你回去好好的调养心神,等待三日后的噩耗。”苳儿仰起头,睨着陈员外,好心的提醒,绝无恶意。
“这死丫头!”陈员外扬起大掌,就想往苳儿的脸上挥去。
来不及反应,她只有闭上眼,不敢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感觉一阵掌风划过细致的脸颊肌肤,却迟迟没有疼痛感,于是缓缓的张开眼睛。
东方冉抢先一步接下陈员外企图行凶的手掌,露出微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嗓音低哑的说:“陈员外,光天化日之下欺侮小女孩实非良策,还请你听姑娘的话,赶紧回家吧!”
“我……”陈员外看着那双有如千年寒冰的锐利眼眸,一股冷意由脚底窜至头顶,不禁打个冷颤,害怕得说不出话。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姑娘言之凿凿,你就回去静候三日,倘若无事,皆大欢喜;若有事,也庆幸在三日前做足心理准备,不是吗?”东方冉一脸沉稳的说。
“是,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陈员外的眉头越蹙越紧,看着被眼前文弱的男子握住的手腕,惊天的疼痛让他感觉骨头在下一刻被他捏碎也不足为奇。
瞧陈员外终于肯收手,东方冉才加深嘴角的笑意,缓缓的松开手。
发现手腕已经红肿一片,陈员外赶紧趁他改变心意之前,离开稻禾香。
苳儿瞧陈员外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开心的看向东方冉,“公子,谢谢你的仗义执言。”
“别客气。”东方冉勾起嘴角,望了苳儿一眼,接着目光转向一直端坐在原位的朱灵。
当水亮的双眼落入眼底时,他平静的心猛然一颤。
这双纯粹、澄澈的眼眸,刹那间与他心底的双瞳合而为一。
朱灵抬起头,他俊美深邃的面容映入眼帘,嫩唇微启,“你……”
怎么可能?她竟然无法看透眼前的男子?!
她早已被迫做了非出自意愿的仪式,照理说,应当拥有强大的力量才是。
从十五岁开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直到眼前这名高大男子出现,才赫然发现自己也有看不透的人,也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拥有绝对的强大能耐。
“没吓着姑娘吧?”东方冉了然于心,他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再见盘踞在心头许久的眸光主人,而她竟然毋需他多方探询,毫无防备的出现。
“没有,感谢你的帮助。”朱灵摇头,缓缓的站起身。
苳儿环住朱灵的手臂,笑说:“若没有公子的帮忙,我与小姐这回恐怕是要败兴而归了。”
是呀!她们好不容易能稍稍逃离一点也不令人留恋的华丽牢笼,外出享受自由自在的空气,才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人盯上,白白浪费这次的欢愉时光。
“别客气。”东方冉直瞅着苳儿的脸庞,很努力的不让视线移向朱灵。
他知道,倘若直瞅着她不放,那与方才的登徒子有何分别?
“苳儿,返家的时间将届,我看咱们赶紧回去吧!”朱灵提醒苳儿,然后看向东方冉,轻轻勾起嘴角,“谢谢公子今天的帮助,将来若是还有机会见面,一定会好好的答谢。”
“姑娘言重了,仅仅是举手之劳。”
朱灵没有再回话,等苳儿拿起放在圆凳上的竹篮后,朝东方冉挥挥手,便至柜台付帐,离开稻禾香。
走在龙门大街上,苳儿忍不住开口,“小姐,你方才同那位公子说‘将来若是还有机会见面’,难不成你预测不了还能不能见着他?”
“我还真看不出来。”朱灵一脸疑惑。
“什么?”对于主子的不确定,苳儿诧异不已。
下一刻,在接踵摩肩的龙门大街上,朱灵匆匆一瞥,发现迎面走来一名高大男子,俊逸严峻的面容随后隐没在人群中。
“小姐,你看什么?”苳儿瞧朱灵不断的回头,疑惑的问。
“我好像看见五皇爷了。”朱灵微攒眉头,望向苳儿,神情中满是不解。
“五皇爷怎么会出现在民间呢?小姐,你看错了吧!”苳儿笑着摇手。
“说得也是。”朱灵偏着头,笑说。
近来五皇爷金浚仿佛蛰伏的豹子,静静的待在府邸,足不出户,就连皇帝请剩下的唯一叔叔上朝听政,他都以生病为由拒绝。
对权位从未展现任何兴趣的他,却总能大笔一挥,让一件又一件难以解决的军政迎刃而解,因此皇帝十分仰赖他,时常请求他上朝出主意。
金浚的个性着实让人摸不透,偶尔会勤奋的上朝听政,和宰相上官胤联手出击,替皇帝与文武百官出点子。
但是他脾气一来,怎么也不肯上朝,就算请一百名轿夫扛着华贵的软轿,也是不肯就范。
从一个月前开始,金浚又开始不上朝,连替皇帝拿主意的兴致也全无,让皇帝心烦意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小姐,咱们快走,迟了点,你又会被一群老头正大光明的叨念。”苳儿拉着朱灵的手,往前走去,一刻也不想多做停留。
朱灵被动的被拉着走,不住的回首,望向身后的人群,企图从群众中找到一丝一毫金浚出没的痕迹。
突然,晴天响起霹雳雷鸣,响声之大,震动所有人的耳膜,却不期然的打进朱灵的心底。
纤手抓紧衣襟,她感觉到一颗心不断的激昂狂跳。
这是什么心境?
是吉祥?是不祥?
朱灵无法辨别如鱼刺卡在喉头的不舒坦感觉代表什么,但是直觉毫无疑问的告诉她,这声雷响将会打乱宫中表面看起来祥和,一掀开皮肉,却见毒瘤横亘的骇人景象。
※※※ ※※※ ※※※
忙碌的晌午尖峰时刻过去,稻禾香占地宽广的大厅稀稀落落的坐着几桌喝茶吃点心的客人,看起来优闲无比。
“许久不见了。”一道低哑的嗓音突然响起。
东方冉从手里的书册抬起头,薄唇勾起浅浅笑意,云淡风清,一点也没有见到许多年不见的好友的喜悦,淡淡的开口,“皇爷,五年不见,这些年来过得还好吧?”
“就这般了。”金浚掀袍,在他的对面坐下,取过店小二送上来的杯子,自行斟了一杯高山乌龙茶,轻啜一口,才又继续开口,“这回,有劳你帮助了。”
“你在书信上都如此写了,草民怎么敢不下山帮忙?”东方冉轻扯嘴角,自谦的说,却是一贯的平淡以对。
“有了你的帮助,国家的国运、皇宫的未来、百姓的安危,甚至是我的将来,只会变好,不会变差。”金浚举起瓷杯,停在空中,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草民没有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国家、皇宫、百姓与我无关,只有皇爷的将来才是我在乎的部分。”东方冉慵懒的开口,毫不保留的阐明自己对国家强盛与否一点也不挂心。
他对一手掌握军政脉动的金浚毫不畏惧,在他的心底,权势如天高的金浚只是朋友,一位能为了他不惜打破惯例,因他而来的生死之交。
瓷杯相碰的声音响起,对桌而坐的两名男子不约而同的扯动嘴角。
一场翻天覆地的争权之战,即将在他们的谈笑风生中缓缓的揭开序幕。
这时,稻禾香外的龙门大街繁华依旧,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行走在金浚替人民扛起的一片天下,恣意的、优闲的、丰硕的生活着。
没有任何人察觉山雨欲来,除了缓缓走入高耸的漆红宫门的朱灵。
“参见监正大人。”看守宫门的武装将士声如洪钟的行礼问好。
朱灵轻轻的扯起嘴角,仰首看向逐渐关闭的高耸宫门,缓缓的掩盖她眼底歌舞升平的民间景象。
一片红,是她眼底唯一瞧见的颜色,让她不禁惊诧。
猛然回神,她自嘲似的在心底取笑自己,眼前的红不过是漆红宫墙的颜色,并无其他不祥征兆。
“苳儿,咱们回府吧!”朱灵回头,笑望着苳儿。
“是。”苳儿拉起朱灵的手,熟门熟路的往属于她们的一方小天地走去。
※※※ ※※※ ※※※
一样无聊的日子,一样为了无聊而忙碌的劳动,是朱灵日复一日的生活写照。
阳光普照大地,金灿的光线筛过茂密翠绿的枝叶,该是纵情狂欢、歌颂春天的好日子。
而疲惫的她还不得闲,从大殿返回属于她的府邸,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蜿蜒回廊上快走,只求多挣些时间工作。
苳儿站在门外的石阶上,远远的看见主子快步走过来,随即挥手大喊,“小姐,陈公公已经等你半个时辰了。”
朱灵并不喜欢旁人喊她“监正大人”,但是碍于礼俗,不能阻止,不过至少她还能要情同姊妹的苳儿喊她“小姐”,因此苳儿有别于他人,总是小姐长、小姐短的,不改从前的称谓。
“我这不是回来了?!”白晰的小脸因为快走而泛红,朱灵没好气的娇睨了苳儿一眼,语气隐含着抱怨的意味。
“小姐,你也知晓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虽然你是五品官,但是也不好得罪他。”苳儿当然舍不得小姐一早出门,都还没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就得要投入另外一项工作,不过生前担任国师的老爷临死时曾经对她耳提面命,待他死后,小姐在宫里就没有实质的靠山,所以做任何事情、说任何话都要谨慎,最忌讳得罪心眼小的奴仆,就怕哪天奴仆在皇帝的面前说嘴,难保皇帝不会心生芥蒂。
“我知道了,咱们的确不好得罪陈公公,我想我还是赶紧进门招呼他。”朱灵知道苳儿是为她好,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提起裙摆,就往屋里头走去。
坐在花厅里的陈公公一看见朱灵,急忙放下杯子,站起身,双手作揖,遣词用字虽然有礼,却带着淡淡的不悦,“监正大人,你总算是回来了。”
“让陈公公久候,真是抱歉,因为今天下朝时间晚了,所以才迟了些回府。”尽管位居五品官,不过她万分不想得罪皇帝身旁的大红人,所以也不跟他计较什么,直接坐在酸枝木制成的太师椅上。
陈公公坐回原位,“大人,你真是辛苦了。”
“不晓得陈公公今天来府里有何指教?”她勾起嘴角,淡淡的开口。
“今天我是受李贵妃请托,请大人替她排一盘能招送子娘娘入宫的七星阵,好让她顺利的怀上龙子。”陈公公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从袖口里取了一只沉甸甸的锦袋,塞入朱灵的手中。
她低头看着被迫收下的锦袋,了然于心,然后抬起头,“陈公公,为人臣子替主子办事是天经地义的,况且我每个月都收到朝廷发放的俸禄,因此不需要额外的诱因,我也会办事。”
是呀!她明白在朝为官实属不易,更何况她是以特别能力,才能以女子之姿进入朝廷工作,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钱,她不会收,也不能收。
但不着痕迹的退回金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而她永远也学不到精髓,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正直而为。
“朱大人,这是贵妃的一点好意,麻烦你收下,奴才才好回去覆命。”陈公公的嘴角微微抽动,心底早已将朱灵从头到脚咒骂一顿,怨她敬酒不吃吃罚酒。
“劳烦陈公公将钱收回去吧!”朱灵十分坚定的重申,站起身,想将锦袋塞回陈公公的怀里。
苳儿急忙上前,扯下主子手上的锦袋,嘴角微扬,缓颊意味浓厚,“陈公公,你快回李贵妃那里覆命吧!明日夜里贵妃安寝前,大人会将贵妃所托送至寝宫内。”
陈公公先看了苳儿一眼,又望向站在苳儿身后的朱灵,微愠且不屑的说:“奴才马上回去覆命,就劳烦大人多多费心。”然后拂袖离去。
“陈……”朱灵张口想留住他,让他将银两带走,却被苳儿制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视线范围。
苳儿转身,与朱灵面对面,语带抱怨的说:“小姐,你忘了在官场上千万不能得罪的人就是……”
“是上头身边的大红人,这点我没忘记。”这些话,朱灵听了不下千百次。
“还敢说你没忘记?老爷过世前千交代万嘱咐,他死后你已经没有身为国师的父亲当靠山,你以女子之姿坐上监正的大位,是多少人心中的刺呀!”苳儿咬着唇,既担忧又愤怒。
是,她的主子是女子,但是她不仅长年钻研天文地理学术,还精通五行八卦阵法,更重要的是她拥有一双天眼,那是见着一个人或一件物品,只要肯用心,就能让即将发生的事片段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的强大能力。
这样的朱灵在已故的国师父亲的力荐下,破例以女子之姿担任监正,官拜五品。
为官的短短两年期间,朱灵成功的预告三次水患、两次地震与山崩,让百姓能及早准备,免除了浩劫,因此深受皇帝与达官贵族的青睐和信任,却也遭受不少眼红者的毁谤与暗中设计栽赃。
虽然她每次都能安然的渡过重重难关,但苳儿还是不放心,镇日提心吊胆,只怕哪天主子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要她该怎么面对已故的老爷?
“苳儿,你对我好,我都明白,可是我每个月皆有俸禄,实在不宜再拿额外的赏金。”朱灵对苳儿劫下锦袋这个举动十分不谅解。
“小姐,你是正直,还是不知变通?”苳儿将锦袋放在桌上,“陈公公也是拿钱办事,将钱塞回给他,要他怎么跟李贵妃交代?这钱当然是等你替贵妃排好星盘后一并送回,并在贵妃的面前说几句好话,不仅让贵妃对你增添喜爱,也让陈公公好办事。”
瞧着苳儿面面俱到的做法,朱灵恍然大悟,拉起苳儿的手,感激的说:“苳儿,倘若没有你陪在身旁,我必定得罪许多人还不自知。”
从她有记忆以来,苳儿就如同胞妹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若是没有苳儿作陪,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是她连想都不敢想像的。
就在朱灵与苳儿一边喝茶一边谈天,享受好不容易在忙碌中挣来的休息片刻时,一名内侍打扮的公公在大厅外喊了几声,便走入屋内。
“王公公,你怎么来了?”朱灵一眼就认出他是随侍在五皇爷金浚身旁的公公。
王公公作揖,“朱大人,皇爷请你拨冗至皇爷府一趟。”
“到皇爷府?”朱灵扁了扁嫩唇,“王公公,你知道皇爷找我做什么吗?”
金浚在朝廷上一手遮天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而他的狂妄、高深莫测,甚至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她顾忌不已。
若要问理由,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但是直觉告诉她,看似平静的皇宫,是因为他的蛰伏而风平浪静,等待哪天他兴致一来,朝廷将因为他而狂风大作。
“主子的事,做奴才的没有资格过问,还请大人亲自上门询问。”王公公打官腔。
瞧王公公不肯说,朱灵也不好多表示什么,勾起嘴角,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请王公公稍待一会儿,我梳洗过后,马上与你一同上皇爷府覆命。”
如果可以,她想离金浚远远的。
官场如战场,就让毫无上进心的朱灵心神疲惫,还得在唇枪舌战的早朝后与金浚见面,她万分不情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已逝的父亲为了巩固国师位置,强行将她拉入官场,陪同他随之起舞,这非她所愿,却也无法违抗。
朱灵轻叹一声,只得不去看茶几上待品尝的茶点,站起身,到内室梳洗一番,好再上战场。
※※※ ※※※ ※※※
朱灵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微风徐徐拂过映着蓝天的湖面,带来沁凉的空气,一座前年才再补漆的红色水阁伫立在池塘中央。
水阁与池缘相接的蜿蜒小桥约莫百来尺长,栏杆上爬满长春葛,别有一番风味。
但是朱灵现下无心欣赏占地千顷的皇爷府,因为注意力全放在与金浚同桌而坐的白衣男子身上,他坐在石凳上,气定神闲的品茗。
“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诧异的开口。
深如古井的黑眸闪过一丝惊诧,下一刻回复平静,东方冉扬起微乎其微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下手中质地圆润的茶杯,站起身。
“又见面了,监正大人。”
他的目光带着一股魔力,轻易的、不费吹灰之力的吸引了朱灵所有的心神,让她呼吸一窒,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卡在喉头,发不出任何声响。
苳儿瞧主子竟然忘了礼节,傻傻的愣在那里,反应极快的赶紧行礼,“奴婢参见皇爷。”
朱灵终于拉回神智,行礼后站在水阁的入口处,等待金浚开口吩咐。
金浚不急着同她说话,反而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与东方冉谈天,“我说,待你看到监正一定会吓一跳。”
“的确是吓了一跳。”东方冉勾起嘴角,魔魅般的狭长双眼瞥了朱灵一眼,然后望向金浚。
原来她是监正!原来她就是监正!
那日受到中年男子的骚扰,她却处变不惊,始终面带微笑的应对,一定是在官场上训练出来的胆量。
当时她直视着中年男子,毋需卜卦摆阵,却能道出他即将遭受的磨难,的确是皇爷口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隐隐中似乎还有一股特别力量的监正。
“只是你与监正似乎是旧识。”金浚肯定的开口。
东方冉勾起嘴角,嗓音低沉的说:“有过一面之缘。”
“我们不是旧识,仅见过一次面而已。”几乎在同一时间,朱灵顾不了礼仪,急忙否认。
瞄了朱灵一眼,东方冉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在笑话她怎么会急着否认,忘了皇爷如今是同谁说话。
“原来你们不是旧识。”金浚轻轻扯动嘴角,看向东方冉,话语里有着藏不住的戏谑,“我说,你是不是应该检讨了?要不然怎么会有姑娘急着否认与你是旧识?”
“我的确应该好好的检讨,得要跟皇爷学习怎么才能增加女人缘。”东方冉的双手负在身后,毫不在意的同金浚说笑。
朱灵再怎么没有交际手腕,也知道高高在上的金浚与东方冉一定是友好关系,所以东方冉才可以完全没有芥蒂的应对。
“朱大人,今天请你到府邸,目的只是想介绍一个人让你先认识。”开场白进行太久,金浚的谈话对象总算由东方冉转至朱灵。
“敢问皇爷,您今天欲介绍的对象就是您身旁的公子吗?”朱灵一扫方才太过冲动的行为,恭敬的拱手说话。
“是,不过没想到你们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见过面。”
“微臣与公子只是在民间见过一次面,那时公子见义勇为,替微臣解围。”朱灵据实回答,强调她与东方冉之间仅此而已。
“是吗?那我还是为你们介绍一下,毕竟他将来与你会多有接触,趁着还未一同工作时,先认识对方,我想一定有助你们将来的工作进展。”金浚嗓音低沉,徐缓的说。
朱灵愣了一会儿,疑惑不解的望向金浚,“一起工作?”
“东方冉将担任钦天监的左副监,直属你之下,所以你们两人先私下认识对方,我觉得比在官场上熟识要来得好。”金浚明白她的疑惑,替她解答。
“东方先生要担任左副监?”她诧异的睁大眼睛,原以为左副监的空缺会由右副监侯朝光接手,没想到眼前的男子会硬生生的挤下侯朝光,荣登左副监这个高位。
“是,而且皇上已经答应了,三天后诏书一下,东方冉便开始他的官旅生涯。”金浚再次肯定的说,对于东方冉即将上任这件事显得十分期待。
东方冉嘴角微扬,“监正大人,届时请多多指教。”
“客气了,也请东方先生不吝指教。”
“既然来了,请监正大人同桌而坐,一起品茗。”金浚率先坐下,伸手指着东方冉身旁的石凳,示意她坐在那儿。
“谢皇爷赐座。”朱灵上前,坐在石凳上,冰凉的温度隔着布料刺激她的肌肤,但是她并未松懈下来,反而绷紧神经,沉着以对。
还记得上回与金浚同桌而坐,一同品茗,是在她爹过世的那年,表面上优闲,心底却是战战兢兢的。
那时皇帝才破格下旨,让身为女子的她接任钦天监主事者监正一职一个月,她的父亲不断的打通关系,才得以陪同她拜见握有朝廷命脉的金浚。
“朱大人担任监正也有两年的时间,工作方面还可以吗?”
朱灵看着金浚,“回皇爷,微臣的工作已经步上轨道,且钦天监里的每位官员皆互相协助与帮忙,让微臣能放心的日日主事观星,其余官场上的应对进退与繁琐事务,全由其他官员协力完成。”
金浚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没有开口。
“监正大人是年纪轻的女孩,居然能执掌钦天监,实非易事,想必监正大人一定下了不少工夫。”东方冉深知金浚那抹微笑代表什么,不过没有点破。
“东方公子谬赞了,只不过我今年二十岁,早已不是你口中的年轻女孩。”朱灵笑说,拿起瓷杯,一口饮下杯中的浓醇高山乌龙,“启禀皇爷,微臣还有许多工作待做,请容许微臣先行告退。”
虽然工作多得让她喘不过气是实话,但眼前这两名高大男子才是让她呼吸困难的源头。
面对鬼魅一般的金浚,她的确是如坐针毡,心底直发毛,因为最近眼底映入金浚的面容,脑海里总是浮现无法解释的怪异场景。
他站在太和殿前,露出一贯的慵懒微笑,武装禁卫军围绕他身旁,严肃的气氛一触即发,让她不寒而栗。
但是再次遇上东方冉,更令她感到害怕。
在她几乎无所不能的眼里,看不清他这个人的过去与未来,不仅感到不可思议,还令她毛骨悚然。
这时,朱灵赫然发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仰赖自己得来不易却又极度厌恶的能耐?随即哑然失笑。
“既然监正你正忙着,我也就不好耽搁你。”金浚点了下头。
“谢皇爷谅解。”她赶紧站起身,行礼后,跟苳儿一起离开这令人几乎窒息的五皇爷府邸。
直到看不到她娇小的身形,东方冉才微微一笑,她的出现竟让他从未有过波动的心湖掀起涟漪。
向来无欲无求的他并不打算探究这样的情绪究竟代表什么,收回眼神,拿起石桌上的瓷杯,啜饮一口香茗。
“朱灵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不需要我多做说明,我相信凭你的能耐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与众不同。”金浚开口。
“她的确是个特别的女孩。”从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东方冉便已明白。
“四年前,她还是十六岁的孩子,就能以观星的方式,准确的得知淮河将在三天后氾滥,之后的日子,她总是能洞烛机先,预言哪处会有灾难发生,尤其是两年前她托当时还是相国的父亲私下告诉皇帝,要皇帝在狩猎当天多加注意自身安全,而当日一头猛兽竟然猛烈攻击皇帝,好在皇帝听了她的建议,身边加派人手,不然现在的他可就不是能安稳的坐在龙椅上。”金浚缓缓的说。
“所以皇帝才会破格让朱大人担任监正一职?”东方冉恍然大悟,毕竟女子从政是前所未闻的,他想,她一定有特殊的能耐,才能担任这个职位。
“我认为朱灵的能力十分诡异,而且她父亲生前极力将她推入朝廷也是其心可议。”
“怎么说?”东方冉感到不解。
“据说朱灵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从小她父亲就教授她天文地理及观星学,学识方面不容质疑,但是未卜先知这点……”金浚端起瓷杯,一口饮尽。
牛鬼蛇神之于他,毕竟未曾见闻,不想乱下定论,只能抱持怀疑的态度。
“未卜先知之人的确有,人数却寥寥可数。”
东方冉明白金浚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人,所以感到疑惑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这样的人,一千万人还不见得能找到一人,且人的眼睛看到什么、心底想着什么,透过言语表达会作假也非不可能。”
虽然长年居住天山上,但是假借鬼神之说赚取钱财的人,他可是听闻不下数百则。
“言归正传。”金浚放下杯子,微笑的望向东方冉,“我信中已经载明,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明白,既然来到这里,这个忙,我必然帮。”不需要金浚多阐明什么,他的心,他了解。
金浚严峻的面容显得云淡风清,那双锐利的眼眸却透出无可置喙的坚定。
“我要知道,你为何答应下山?你是为何而来?”他不是三岁的孩童,太明白东方冉不愿沾染红尘俗事,因此会愿意进入宫廷替他办事,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为了他。
剑眉微微挑起,东方冉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放下瓷杯后,嗓音低哑的说:“我是为她而来。”
是的,他是为她而来。
他永远无法忘记五年前她的出现震撼了他的心灵,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那童稚嫩白的小脸深植他的脑海。
是的,他是为她而来。
但那无关情爱,而是满怀的疑惑,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心从未留驻任何一个人的身形,就连与他长年相处的师父也不例外。
而仅仅看她一眼,为何能让他念念不忘?
这是他最感到疑惑的一点,所以他来了,为了她而来。
“啥?”金浚不明白,东方冉说的究竟是男还是女?
东方冉看了朱灵离开的方向一眼,才悠悠的开口,“我是为朱灵姑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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