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
标题:
【2012/06/15出版】《君不语》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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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纯天然
时间:
2012-6-15 11:56
标题:
【2012/06/15出版】《君不语》作者:眉如黛
本帖最后由 熊先生 于 2012-10-14 13:1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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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森林系列767
作者:眉如黛
书名:君不语
绘者:valleyhu
出版社:鲜欢
出版日期:2012/6/15
封底文案:
江边缚妖的前尘、不语痴迷的今生,
究竟是谁忘了谁?
为了再见死去的故人一面,蛇妖三千年修禅不语,
却终究被心魔反噬,陷入迷障。
而自己,不过是蛇妖顺手救下的平凡人类,
从恩情到恋慕,一年年无法克制地加深,
明知蛇妖心中不会有他的位置,
却依然奋不顾身地进入心魔幻境。
然而,焚心蚀骨的执念,在幻境中被赤裸裸地撕开,
血泪铸就的悔恨羁绊,更让他痛不欲生。
前世尘缘难断,今生痴念沓来,
什麽情爱、什麽恩仇,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封底文字:
常洪嘉被蛇妖抱著,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
随著这句话,彷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魅虚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魏晴岚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麽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试阅:
第一章
常洪嘉提著年货,坐在铺著稻草的板车上,举目所见,尽是一片褥子似的积雪。
等到了驿站,车夫吁马停车,招呼了他一声:「常大夫。」见他充耳不闻,又咧嘴一笑:「常大夫?」
常洪嘉看著无边无际的雪景,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车夫拱了拱手:「有劳了。」
说著,扶著路边矮树下了车,树上积雪被他随手一撑,簌簌地落了场小雪,直砸得人发髻双肩一片冰凉。眼见车夫扬鞭拴车,常洪嘉这才提起年货,慢慢地向镇口走去。
听银镇地处山脚,镇民靠山吃山,多以采药为生。
常洪嘉开的医馆便在镇尾,平日里门庭冷落,隆冬时节更是少有人来。镇民们平日里熟知药理,但凡头痛脑热,都是自己煎熬汤药,常洪嘉先前还拢著袖筒候在门前,逐渐便收敛心性,跟著镇中的老人一起晾晒药材,谈些「上药养命,中药养性」之事,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六七个年头,积蓄渐散,医术却大有进境。
在镇中人看来,常大夫生得面貌白皙,笑起来自有一股温文沉静的气度,说他三句,也难得回上一句,六七年间未见他与人争吵过,若不是身形清臒,倒不失为一位好女婿。偏偏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生子,谁也不知道缘由。
他一路走来,不少镇民与他招呼,常洪嘉都是拱手还礼。几户近邻看了笑起来:「常大夫,今年又是一人过年?」
常洪嘉轻声应了一句:「今年不是。」
邻家簇拥上来,搬了一张条凳请他坐,又沏好香茶。常洪嘉热茶入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嘴里直说:「有劳诸位。」
待热茶凉透,常洪嘉与人作别,独自回到医馆。
两道院门掩上,院中同样是满目银白,常洪嘉将置办来的乾货放在地上,拿起扫帚,将积雪扫作两堆,露出冻成灰褐色的土来,一个人拄著扫帚在冰天雪地里待了片刻,走到檐下,把水缸盖板上的积雪用力拂去。
缸中清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拿手一敲,冰层便半沉了下去,倒影一花,涟漪荡起。常洪嘉怔了一怔,才把铁钩上挂著的瓷碗取下来,舀了满满一碗水。
院中雪还未停,鹅毛大雪斜飞进屋,铺天盖地的雪花,彷佛还是旧时光景。
常洪嘉把撑窗的竿子支起,一面端著碗喝水,一面倚窗看著雪景。
不知过了多久,梁上忽然盘了一条小蛇,朝他嘶嘶地吐著信子:「扫雪迎客,先生多礼了。」
常洪嘉站在原地,闻言低笑了一声:「是你多礼了。」
小蛇在横梁上缓缓蠕动起来:「先生真想回谷?」
说著,筷子粗细的青绿色蛇身又在梁上缠了两圈,黄色竖瞳冰冷却锐利,蛇头倒挂下来。常洪嘉从灶上取了些肉糜,掬在手心喂它吃完,这才低低笑了:「自然是真的。」
小蛇缩回阴影中,心满意足地盘踞起来:「谷中没有肉吃,也没有酒喝。」
常洪嘉不吭声了,直到小蛇昂起头,才低笑著说:「我知道。」
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到斗笠上:「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常洪嘉已经站了起来,把包袱皮抖开,年货束好,著手打点起行李,骤然听到这一句,双手竟是微微发颤,慌忙握紧了常用的针囊:「怎麽忽然这麽说?」
蛇盘在斗笠上,静静看著常洪嘉神魂不定地把包袱扎紧,塞进药篓,用铁叉拨了两下炭火,直到火呼的旺了起来,又幡然醒悟,拿锅盖捂灭了火源。
屋内重新变得阴冷潮湿。直到此时,小蛇才顺著土墙游了下来:「随我来吧。」
常洪嘉背上药篓,跟著它跨出门槛,看著院中再熟悉不过的石桌石墩,渐渐被大雪掩埋,自己却空著手,不由猛吸了一口气,正要关紧门窗,落上大锁,忽然又想起那句话,好似被冻伤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里。
纵使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小蛇在雪地里游了一段,见他还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
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锁,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一人一蛇径直出了镇,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却似看不到他们一般。鹅毛大雪中,刚被人踏得泥泞灰黑的石道又变得一片白茫。就这样贴著山壁,一步一步走过悬空栈道,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地势越发崎岖起来。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会儿便窜进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丢了身影,凭回忆走了一段,猛地回头,发现连来时的足迹都被大雪盖住了。他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著,不知道绕了多久,才听见嘶嘶的响声。
那尾小蛇盘在路口,见他追上来,又继续往山中游去,直行到一座悬崖前。常洪嘉拽紧了峭壁上纵横交错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时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还凿在那里。
等下到崖底,皑皑白雪间终於有了零星的几点绿意。鹤返谷就坐落在绿意最深处,丈许的辛夷树半遮谷口,枝梢压满积雪。
小蛇走在草甸间,身体与青草一色,常洪嘉彷佛又要跟丢了,直到入了谷,看见泼天的绿意,和一株株提早盛开的辛夷,从深紫到浅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来。
谷中零零落落地盘著十几条不成气候的小蛇,溪水上漂著木板麻绳连成的浮桥,偶尔有几座灰瓦白墙的宅邸,隐藏在开得烂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人烟。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间,推开门,发现桌柜竹榻仍是按老样子贴墙摆放,床帐上蒙著厚厚的灰尘。他取来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袜褪了,从药篓中取出温筋活血的药酒,揉捏起早已冻僵的双腿。
等皮肤微微发热,推开门板,天色已暗了下来。石阶上摆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压著一个簇新的红封,常洪嘉把糊著浆糊的封口细细撕开,发现里面照旧装著一枚铜钱。他拿著这枚钱,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阵。
半晌,才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用剪子将串钱的红线绞开,把新的那枚套进去,再重新绑好。做好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门槛上抿了一口。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数重山外此时应有的热闹爆竹声,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慌忙把碗凑到嘴边,囫囵地喝起粥来。
爆竹声声辞旧岁,若是辞别不去的旧梦呢?
夜色中不知何时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日日夜夜,听见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声,不是更伤心吗。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过,自行上了浮桥,每踏一步,木板都会被溪水没过,累累的卵石在涧泉的摩挲下温润可爱,手指长的白鱼,用尾巴搅著水纹。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原本从这头传来的琴声忽然又转了向。常洪嘉侧耳去听,清正的音律时而在矮灌木间,时而在辛夷树梢,顺著陡直的四面山壁往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弦声。
他怔了怔,漫无目的地顺著竹篱走了一段,看到那条青蝮蛇盘在树上,头冲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谢,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见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绿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衬里,长发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张琴。
只看了一眼,常洪嘉便神色恍惚,一张斯斯文文的脸上,笑意再也挂不住。那人静静抚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画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声才停了下来。
「谷主,洪嘉……回来了。」常洪嘉在沙池外长长地行了一揖,半晌抬头,正和那人淡漠如古井水的眼睛对上。
常洪嘉心绪起伏,却无法挪开视线,还想再往前走,才发现失了礼数。那人白如明玉的手拿过一旁的苇杆,在沙上缓缓写下几个字:还习惯吗。
等常洪嘉看清楚了,呼吸又是一窒,颤声答道:「都习惯,有劳谷主费心。」
只是待他说完了,四周却久久沉寂下来,只能隐约听见谷中呼啸的风声、辛夷花落在水面的轻响。
常洪嘉几不可闻地说:「谷主还在修闭口禅?」
那人微一颔首,把古琴放在琴桌上,一步一步踱下石台。
僧人修业时为减少口业,常修闭口禅,一禁语便是数十年,亦有信徒为求灵验,从许愿那日起便禁语,愿成方开口说话。细数起来,这人自初见就是这样,明明是……妖。
就在绿衣人踏上沙池的时候,香炉里的香静静灭了,一缕残烟从铜香炉中升起。常洪嘉看著他墨绿的袍裾从沙上拖曳而过,香囊环佩叮铛有音,青莹玉光照著皎皎姿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几年一觉睡醒,人彷佛还在鹤返谷,只是近乡情怯,总跨不出那一步,」常洪嘉低声说著,眼睛看著脚下:「此次回来,只想长留此处……」
说著,已到了浮屠道上。两面山壁间是仅容一人通行的狭径,最宽处也不足四尺,裸露的石壁上刻著形态各异的佛像,头顶天成一线,光柱倾泄而下,整条浮屠道金光暴涨,密密麻麻的佛像或坐或卧,眉目祥和,一直到离地三丈处方止。
常洪嘉的眼睛慢慢看向那人:「会不会……叨扰谷主?」
绿衣人已经到了浮屠道外,满树杂花和他袖手青衫,彷佛画一般似真似幻地展在眼前。
那人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广袖一拂,地上散落的细沙拢成两个字:无妨。
常洪嘉突然鼻子一酸,连忙作揖,强笑道:「多谢。」
等常洪嘉孤身回到小院,花凳上已盘了一尾黑蛇。那畜生似乎等了许久,见他进屋,淡淡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虽疲惫不堪,脸上还是笑著:「好久不见。」
那黑蛇趾高气扬,嘶嘶问了句:「这也是你带回来的?」
常洪嘉听得一怔,顺著小蛇视线所及望了一眼,才骤然慌乱起来。
从医馆带入谷中的山水习作,一时疏忽,仍铺放在桌案上,画轴右侧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等常洪嘉急急挡在那幅挂轴前,一切早已无济於事。
黑蝮蛇看著他,微眯起眼睛:「何为巍巍远山之晴岚?」
常洪嘉当下哑然,踟蹰半晌,才低笑道:「我带了些果脯,你尝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卷上几句题诗,分明藏著那个人的名讳──魏晴岚。淡如朝雾,清似远山,悄然来去,却如乱花迷眼,谁驱得散,谁扑得住?
黑蛇吐著信子,看著常洪嘉把包了油纸的果脯一层层剥开:「你为谁一言而抟转?」
常洪嘉情知谷中十馀尾色彩斑斓的灵蛇,每一尾都不好应付,只得硬起头皮,轻笑著说:「什麽抟转,不过是无头苍蝇乱撞。一厢情愿,又无计可施。」说著,乞饶般地拱了拱手。
黑蛇这才放过他,慢条斯理地把他掌心里的果脯吞咽下肚,只嗤了一声:「都七年过去了,怎麽还放不下。何苦?」
谷中清閒,和听银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常洪嘉每日里烹粥喂蛇,清扫落叶,翻阅医书,采药熬药,半日便过去了。偶尔几声琴音,也摸不清从哪里传来。
一日清晨,山中又下起雪,大雪纷飞,从峭壁夹缝飘入浮屠道。
常洪嘉端了熬好的米粥,一条条去寻谷中蛇。原本盘踞在各处的小蛇,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他绕著竹篱,在谷中细细转了两圈,仍是一无所获,只好转身前往浮屠道,没想到行至沙池尽头,石台上孤零零摆著琴桌和瑶琴,连谷主也不知去向。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数日粒米不进,一时间连不得擅入的禁令都抛在脑後,一步一步踏入沙池。脚下柔软的细沙每走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後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四五步过後,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大雾,等雾气散尽,琴桌铜炉已近在咫尺。
常洪嘉将盘中犹带馀温的素粥匀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後突然传来清脆的玉声,猛地回头,才发现魏谷主一身墨绿长袍,徐徐朝这边走来,腰上数串环佩玉坠随著步履轻轻相撞,眼角眉梢,彷佛占尽了世间颜色。
常洪嘉已是手足无措,急急搁下食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未起身,那人已伸手来扶,愕然去看时,正对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这一刻,谷主终年冰雪不化的脸上,并没有那麽不近人情。
他越过常洪嘉,一级一级登上石台,将粥碗上的碗盖揭开,闻了一闻,用勺子舀了半勺,静静往嘴边送去。常洪嘉彷佛在梦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烫……」
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已把粥咽了下去。
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尽被涟漪搅乱。常洪嘉怔怔地站著,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银装,他却彷佛窥见了雪中花。
「我在粥里放了枸杞、粳米,我……」
他生平头一次,说得这样结巴,那人偏偏全听懂了,从碗中又舀了一勺。常洪嘉还想再看真切些,突然听见一首淡漠的古曲,五音起伏间似曾相识。常洪嘉不明所以地呆站著,石台上那人仍端著碗,笑意未减。
琴声越发清正,声声皆在劝人警醒,常洪嘉张了张嘴,嘴唇骤然失了血色,似乎终於醒悟过来。耳边又是铮铮一阵弦鸣,大雾倏地散开,台上并没有人。
脚边碗倾粥洒,一地狼藉。那人的真身就站在身後,将瑶琴拄在地上,指凝气劲,在沙上写下数字:此地不得擅入。
常洪嘉仍未回过神来。那人只得蹙眉又写了几句: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
常洪嘉怔然良久,想的却是这人平日里,在池上抚琴。
在沙池上抚琴,那麽多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象,他都……不曾动心?
「动心?也不是没有。」黑蛇盘在梁上,只探下一个脑袋,相处得久了,早知道它的话只能半信:「三千年前,谷主功体初成,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来了一个和尚,说他生有佛性,总有一天能渡化成佛。
「谷主当然不信,上去一番斗法,竟是败下阵来。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撑了破伞,在他面前讲诸天菩萨如何苦修,如何顿悟;天晴的时候则诵读经文,揉琴礼佛。谷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受人摆布,捆了数月後,赶上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便一心想著雷解求去。」
它看常洪嘉听得入神,笑了几声:「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关头,借助天雷,毁去肉身,只留元神逃命……当时境况委实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等和尚撑著伞出来,看到被劈得不成样子的蛇尸,大吃了一惊,几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将散的元神。
「等谷主练出肉身,又是数载春秋。之间免不了闻著檀香味,听他木鱼声,再化成人的时候,脾气也略微变了。到了这个时候,只听那和尚说,从今日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精力,凝神听他说每一句佛偈。」
魏晴岚盘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拨,清平古雅的琴声便流泄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这样一场浩大的雪景。天地间风声飒飒,渺无人迹,那和尚换了棉鞋棉布僧袍,领著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双双盘腿坐下。
彷佛真是三千年前,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眼睛漆黑沉稳,一串极长的念珠直拖至僧袍下襬。鹅毛大雪里,僧袍鼓满了风,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
和尚说:你我还像过去那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蛇妖,敢和我比吗?
魏晴岚看著这幻象,琴声气韵乍乱,心魔骤生,当即双袖一拂,默默断了琴曲,眼前幻象一扫而空,雪却未停。沙上白雪,别有一番禅意。
他静坐良久,才重新按住琴弦,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手里拿著扫帚,扫著院中积雪。
那时他刚熬过雷解,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粗细的蛇,才爬出钵外,那和尚就回过头朝他笑了:「被打回原形了,还不老实。」
常洪嘉听到一半,藉故跑了出来。
浮桥边几丛矮灌木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叶点碧溪,无风自生涟漪。
常洪嘉估摸著生火煮饭的时辰,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一路挑,一路有水花溅出来。黑蛇跟著常洪嘉走出一段,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常洪嘉炒菜的时候,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著,嘶嘶地吐著信子。
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性,候著候著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直到盖板揭开,米饭腾起一阵白雾,饭香散开,才自己醒了。饭席间鸦雀无声,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蛇群才动起来。
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正要离开,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著筷子,久久不落箸,不由多待了一阵。待群蛇散尽,常洪嘉坐到它身边:「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吗?」
黑蛇咧嘴道:「十句五谗,只能半信。」
常洪嘉摇了摇头,再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我幼时父母双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数百人被困火海,哭声一片,都以为要死了,是谷主踏著火进来,丈高的烈焰在他面前分作两边。我们都跟著他走,走到一半,他摆摆衣袖,便下起雨来……」
黑蛇低声道:「千年古刹,又是故人圆寂之地,他自然会去。」
常洪嘉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摸:「我以为他是菩萨,别人千恩万谢,磕过头就走了,我一直跟著,他乘云过山,我跟著他翻山,他涉水过河,我跟著他蹈水。他本来不肯答应,最後还是让我进谷,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
黑蛇再不迟疑,断然道:「常洪嘉,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展颜笑了一下:「他慈悲心肠……」
黑蛇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人也叫洪嘉。」
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静静坐了许久,才含糊不清地点了一下头。黑蛇仍喋喋不休:「我照他的吩咐,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他有多寡淡无趣、天性凉薄你不知道,常洪嘉,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
常洪嘉吓了一跳,这才与黑蛇对视:「我知道!上一回下山七年,我就在想,与其匆匆过一世,不如待在谷中。谷主救我一命,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等我老了,腿脚不便,再出谷也不迟!」
黑蛇从未见过他如此乱了分寸,倏地立了起来,龇了毒牙作势要咬,常洪嘉仍不知闪避,脸上三分温吞、七分黯然:「除此之外,我绝无奢求。」
黑蛇嗤了一声:「绝无奢求?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你那点花花肠子憋多少年。」说著,竖瞳眯成一线,又去吃它的斋饭。
言为心声,心动则发,正如水到沸时,定然会腾起白气。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纵是水烧沸、烧乾,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
眼前这人,好的不学,这一点倒是跟自家谷主学了个十足十。
入夜後,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常洪嘉熄了灯,掀开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一冷,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昏昏地度著冬眠。他无处可睡,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从屋中走了出去。谷中辛夷夜放,和浮屠道相比,一春一冬殊然有异。
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著头浅眠,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面如月华,丝绦映雪。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披著夹袄,慢慢在沙池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陡然回过神来,拍打起双肩的积雪。
他站起身来,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又看了一眼谷主,正要拱手行礼,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著,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长发上点点白雪,如墨上银霜,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
常洪嘉愣了愣,拱手行了个礼:「谷主,天寒地冻,不如暂避风雪吧。」
魏晴岚如若未闻,一手支头,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同样埋在积雪里。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轻轻地又叫了一声:「谷主,是我,常洪嘉。」
正赶上一阵大雪,卷起飞雪,呼地一声扫过,常洪嘉以袖掩面,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
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皇转身,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掀开棉被,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随後几步走到浮桥,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黑蛇正盘在花下,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才睡意惺忪地睁眼。
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黑蛇嘶地叫了一声,双目圆睁,直道:「迟了。」
常洪嘉愕然道:「什麽迟了?」
「幻象迷眼,神识被困,自己醒不过来了,」它游到沙边,又定定地看了一阵:「明明朔月修为大减,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也不怕自己听了……」
常洪嘉低声道:「谷主他,禅法高深,不可能被困。」
「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为破心魔,为见心魔,谁说得明白。」黑蛇嗤道:「常呆子,我去带他出梦,三日之後,若不见成效,你再想别的办法。」说著,和随後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只身进了沙池。
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黑蛇游在雪里,带出深深一道拖痕,不多时,就来到石台下。馀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呼啸的寒风被结界一阻,雪渐渐下得缓了。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
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先生大可放心,以谷主修为,不会危及生死。黑蛇此去,会助他看破。」
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种种昏头转向,若没有他人点醒,万万看不破,不禁僵站在那,有人问话才呆滞地应上一声。
山中时日飞度,转眼三昼三夜,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大多已经散去。一尾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抬头劝了他一声:「先生听我一句,回去歇歇再来。」
常洪嘉摇了摇头,眼睛下一道乌青,人已不胜疲惫。
整整三日,黑蛇蜷卧在雪中,谷主亦是动静全无。常洪嘉看了看日影,慢慢站起身,抖擞衣冠,勉强笑了一下:「不如让我试试。」
小蛇低声道:「你去只是送死。」
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会万事小心谨慎。」思索片刻,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先前被幻象所迷,错在毫无防备,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青蛇沉声道:「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轻声问:「我若执意要去呢?」
小蛇静守原地,只是摇头。
常洪嘉脸色越发惨澹,苦笑著说:「我答应你,会倾尽全力。」
小蛇顿了顿,才道:「倾尽全力,才会越陷越深。常先生,你连我都说不过,谈何劝说谷主。」
常洪嘉一时束手无策,在沙池外来回走著。青皮小蛇看了一阵,便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布匹撕裂的轻响,小蛇愕然睁眼,发现常洪嘉将外袍撕成布条,首尾相接,连成一条长绳,一端绑在山石上,一端绑住自己右手,几步走到池边,用腰带蒙住双眼,在脑後牢牢打了个结:「让我试试吧。」
小蛇一时默然,心知这样布置,就算再有不测,也能凭绳索拉回一人,这才将结界打开。
常洪嘉听见风声暴涨,急忙朝沙池深处走了二十馀步,伸手一探,却摸不到石台边缘。他衣衫单薄,不到片刻便冻得嘴唇发紫,等摸到魏晴岚的袖角,又过去了半炷香光景,人已跟冰块一般。
想到魏晴岚就这样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常洪嘉一刻不敢耽搁,没等缓过气,便一手握紧了这截衣袖,一手颤抖著除下遮眼的布条,雪花纷乱,全朝他脸上扑来。眼前景物一黑,再睁开,竟看见刺骨的风雪,渐渐变成了旖旎的雨丝。
风轻轻从眼前吹过,满目浓淡不一的绿意,如墨色在水中晕开。空灵俊逸的翠竹一根根、一丛丛笔挺地站著,竹叶舒展,偶尔有几枝还未长硬的竹枝向一侧垂去,连带著枝上茂密的竹叶阻住了去路。常洪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知这就是谷主的梦了,慌忙把竹枝拨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
泼天的细雨,一直无声无息地下著。细雨中,雨珠从叶茎流到叶尖,啪的一声,叶片轻颤,水珠便从竹叶滚落,重重地打下来。
常洪嘉只知魏晴岚的神识被困此处,却猜不透是哪个方向。在这片密而轻的雨幕中,他穿著越来越沉的布衣往前赶路,每走一会,就得停下来拧一拧沾满雨水的下襬。正不知要往哪边走,忽然看见南面黑压压一群山雀哗的从林中飞起。
常洪嘉急忙掉转方向,跑了长长一段山路,估摸著快到了,四下望著,却又渺无踪影,只得不停地在原地转著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蛇妖,是我赢了。」
常洪嘉吃了一惊,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隐隐看见一个灰色僧袍的背影:「你杀气太重,一言不发就要打。竹林细雨,正好洗净你一身戾气。」
等常洪嘉拨开竹叶,匆匆赶过去,和尚刚好走远了。他面前,一个青年男子被佛珠捆在一棵挺拔的辛夷树上,气急败坏,竭力挣扎。树上花还未开,被碧绿纤细的凤尾竹半掩风貌。
常洪嘉愣了一瞬,正对上青年那双极为年轻的眼睛,只长及背部的发丝高高束成在脑後,左右浏海都黏在鬓角,额头袒露著,上面白皙光洁,并没有佛印。
常洪嘉静了片刻,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谷主,我是洪嘉。」
那人皱著眉头,鄙夷不屑都赤裸裸写在脸上。常洪嘉试探地走过去,伸手去解佛珠的时候,魏晴岚突然从嘴里伸出鲜红的信子,像蛇类一样,舌尖分叉,只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侧脸,见把常洪嘉吓得变了脸色,竟是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无声笑,心中一凛,声音又放柔了几分:「谷主,听银镇,鹤返谷,常洪嘉,您还记得吗?」
那人歪著头,恶毒地眯著眼睛,仍不出声,仅用腹语嘲道:「和尚,你又在玩什麽把戏?」
常洪嘉尴尬地笑了两声,自去扯那串佛珠,岂料费了老大的劲,佛珠却犹如铁铸铜浇。他想了想,从常用的针囊里取出长针,接连扎在那人神门、合谷、劳宫、极泉四穴上。魏晴岚吃了一惊,胡乱扭动起来,合抱粗细的树干被他晃得枝摇叶落。
常洪嘉还想下针,见他奋力闪躲,试著宽慰道:「谷主,这些都是提神醒脑的穴位。您在沙池上抚琴,不小心入了魔……」
他还想说些什麽,魏晴岚突然用额头猛撞了他一下。常洪嘉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破皮见血了。那人高高扬著眉毛,笑得万分可恶,明明是额头撞额头,他却安然无恙。
常洪嘉用袖角捂著伤处,愤愤道:「谷主,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才说了半句,就醒悟过来,迟疑地看了魏晴岚一眼:「洪嘉冒犯了。」
那年轻妖怪眯著眼睛,眼神四处乱转,心猿意马,偏偏不再看他。常洪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过了半天,才扶著树干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黑蝮蛇也进了此地,独自往南又走了一段,专往草丛茂盛的地方找,寻了半天,回过头一看,发现魏晴岚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地闭著眼睛。
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似乎还未习惯这人会喜会怒、行无禁忌的狂态,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折了一根碧绿竹枝,在草甸中来回拨著,想找到那尾黑蛇。草尖上的水珠飞溅起来,又是一阵惬怀凉意。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魏晴岚的声音:「和尚!出来!和尚!」他往回看的时候,发现那人无聊得紧,用腹语在大喊大叫。
常洪嘉急忙走到树下,小声说:「谷主,有洪嘉在。」
魏晴岚看著远处,穷极无聊地瞪著眼睛,仍用腹语道:「去把那秃驴叫过来!」见他不动,又颐指气使了了一句:「去啊?」
常洪嘉站在不动,许久才微微笑道:「谷主可是没有事做?」说著,捏著竹枝,看著树上隐隐的花苞,轻声笑说:「洪嘉幼时也曾学过观音灵感课和地藏占查,能测凶吉前程,不如给谷主测一卦?」
那人终於安静下来,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许久才用腹语问:「测我什麽?」
常洪嘉轻笑道:「测你三千年後,是何成就。」
魏晴岚登时饶有兴致起来:「我是何成就?是不是神通广大?」
常洪嘉点点头,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三千年後,谷主神通广大,乐善好施,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
「我住在何处?」
常洪嘉轻声道:「听银镇向南十里,有山谷名鹤返,谷中遍生奇花异草。谷主便住在那里。」
那人听得志得意满,眯著眼睛笑了:「那我岂不是很威风!快算算三千年後,那秃驴是何德行,是不是比我差一些?」
常洪嘉愣在那里,斟酌良久,方道:「大师似乎……已经圆寂了。」
魏晴岚怔了一下,仍没反应过来:「你是说,到那时,和尚已经死了?」
常洪嘉见他满脸茫然,一时无言以对,忖度片刻,才低声解释道:「人命终有尽时,不能都像谷主一般长寿,彼此相伴,最多不过百十年。」
魏晴岚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眼神阴鸷地盯著脚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常洪嘉见他脸上乌云密布、显是不快,强笑道:「谷主不是说三千年後,很威风吗?」他说著,大著胆子笑问:「那谷主可曾想过,免去中间的修炼渡劫之苦,直接去往三千年後?」
竹林间细雨蒙蒙,雾气涌动。那人一动不动地被绑在树上,眉头紧蹙,常洪嘉正以为他会斟酌一二,魏晴岚却断然道:「不去!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有什麽意思!」
第二章
常洪嘉听得怔忡,几不可闻地问:「如果我说,眼前所见的故人旧景,都不过是心魔作祟,唯有三千年後……才是真的。」
「那也不去!」魏晴岚仅以腹语应对,语气不含抑扬,唯有神色喜怒分明。
常洪嘉见他一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气鼓鼓地捆在那里,自己和自己呕著气,只好陪著又静站了一会。等到林中细雨停了,骤然看见一袭灰袍的和尚,撑著一把七八成新的白纸伞,拎著食盒往这边来了。
魏晴岚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边,和尚刚一走近,他就用腹语愤愤道:「和尚,他说你是假的!」
直到此时,常洪嘉才真正面对面看清那人模样。那和尚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眼睛漆黑沉静,僧衣半旧,熨洗得极乾净,嘴角笑意淡淡的,要靠近了,才看得出他在笑。
常洪嘉如临大敌,神色肃穆地守在一旁。和尚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微微一笑:「是真是假只在你一念之间。蛇妖,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魏晴岚登时长吁了一口气,扬著眉毛,挑衅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自然是真的,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我才不信呢!」旋而又去骂那和尚,「雨都停了,你还撑什麽伞,真是和尚梳头,多此一举。」
「今日要讲的,正是这白伞。」和尚笑著,声音如静水流深,一字一字娓娓道来。
「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传大白伞盖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邪魔。」
他撑著伞,在细雨初霁的竹林里,徐徐讲了一阵何为莲上伞、何为五佛顶,又说起菩萨愿以白净慈悲之伞庇护众生的大誓大愿,听他说佛,恍如一阵涤尘细雨,从从容容地落了下来。
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会有一场暴雨,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就把伞留下。」
魏晴岚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和尚又是一笑,双手合十,低低念了起来:「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诃……」
魏晴岚拧紧了眉,竹林间处处回盪著那人的诵经声,像是在古洞点烛时,窥见石壁上含笑的佛像,又像是枕臂而卧,看到梁上有数只山雀在檀香白雾中打盹。
佛音落时,只见和尚手一张,那柄旧伞便浮到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沉了些:「果真不愿?」
魏晴岚乾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著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著魏晴岚,眼睛虽是沉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说著,仍是单掌竖在胸前,笑著,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我不用你喂,」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你刚才骗了人!哪里来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归去……」
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
魏晴岚彷佛被踩了尾巴,沉著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著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沉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岚只顾著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著树站了一会,呆看著那人出神,忽地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
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著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
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草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著,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草木丰饶处藏了什麽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於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麽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
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著,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儿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
孰料半个时辰之後,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麽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著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著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地皱起眉头。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後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沉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後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著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麽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著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雨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後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
常洪嘉正擦著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彷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还是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著泥水草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
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乾,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藉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地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彷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唯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
和尚听见脚步声,朝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
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
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襬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
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走去。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浑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自家谷主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幅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
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著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彷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
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
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凡人身上的三大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这是口中的四大恶业;贪、嗔、痴,则是意念间的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於佛法。」
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
魏晴岚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相比,犹有不足。」
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著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
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著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他讪讪笑著说:「适才听闻大师说起身、口、意三业,忽然想起此事……」
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把落叶卷起,那和尚静静看著满地竹叶或落进清澈水洼,或隐进草丛,温声道:「这是佛家一种修行法门,施主从何得知?」
「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闭口禅……」
和尚淡淡笑了:「不错,闭口禅正是为减少口业而来。也有不少信众为了心愿得偿,发愿後便禁语,经年累月,也是常事。」
常洪嘉不知想起什麽,眼睛一涩,颤声道:「闭口不言……未免太不人道。」
和尚听他说完,才轻轻笑答:「和穴居、食秽、鸡行、倒立、瀑下冥想、自残其身相比,闭口禅并不算得最苦。」
常洪嘉不由看了魏晴岚一眼。那人捆在树上,一番争斗後长发散了一肩,虽也在听这边的问答,眼睛四处顾盼,心神不知飞到了何处。他这才低声问:「大师,禁语多年,真会灵验吗?」
见和尚不答,常洪嘉苦笑著又加了一句:「我在山下待了数年,也曾翻过不少古籍,曾听闻禁语数千年,年限一满,将心愿说出……就能得偿所愿。」
和尚静静站著,许久才缓缓笑说:「我辈朝生夕死,施主问的事,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数千年苦禅,想必能学会不少神通……」
「若是活死人、肉白骨,改轮回命数、救魂飞魄散之人呢?」
和尚听了这话,沉吟道:「或许是假的,凭空捏造一个慰藉,让人多活几年。」
常洪嘉一时面无血色,半晌复看了一眼魏晴岚。「就是说,是假的?」
和尚温声笑道:「或许是真的。」
常洪嘉低头想了一阵,苦笑道:「也对,大师方才说过,众人的愿力远大於佛法。」
那和尚竖著右掌,慢慢念了声佛号。
等和尚走远了,常洪嘉一个人回到辛夷树下,把已经晾得半乾的外袍取下,抖了两抖,静静穿过身上。原本垂著眼睛的魏晴岚见他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眯著眼睛抱怨:「那和尚烦人得紧吧?」
常洪嘉正低头整理衣袍,闻言嘲道:「那谷主倒是回去啊?鹤返谷中,一年四季耳根清净。」
魏晴岚不明不白地碰了个软钉子,愕然良久,才用腹语愤愤道:「你和他一样,都莫名其妙,我不和你说话。」两人默然以对了一阵,那妖怪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问:「你这人,先前明明对我恭恭敬敬的,怎麽越来越凶?」
常洪嘉被他点醒,呐呐半晌,才涨红了脸说:「等谷主醒了,自会赔罪。」说著,看了那人一眼,虽是容貌酷似,但谷主恍如谪仙,这人连做人也做得懵懂。心念一转,便觉得稍有不敬重也情有可原。
魏晴岚哼了一声,以为他悔改了:「你刚才说的什麽恩人,也跟我说说看。」
常洪嘉怔了怔,目光这才柔和起来,手无意识地扶著树,低声说:「他很好。」
那妖怪忽然闭口不语。
常洪嘉又说了一遍:「他很好。他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之人。」
魏晴岚似乎在洗耳恭听,眼神却是冰冷的。常洪嘉仍在出神:「他一直禁语,我原以为是为了修道,现在想想,也许是为了再见故友一面。」
「你是在可怜他?」
常洪嘉骤听到这句,面色一凛,慌忙否认:「万万不敢。」
魏晴岚浑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彷佛没有什麽值得他定定看上许久:「既然如此,为修道也罢,为故友也罢,与你何干呢?」
常洪嘉被他戳到痛处,木然站著,半天才轻声争辩:「他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魏晴岚仰著头,看著被竹叶遮去大半的碧青天幕:「他恐怕不在乎你报不报恩,甚至不记得何时救了你,是你自寻烦恼。」
常洪嘉面色惨白,独自站了一会,嘴里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
魏晴岚双眼一闭,再不愿搭理他。就这样囫囵睡了一觉。
睡醒之後,天色已暗,常洪嘉还站在原地,扶著树,衣衫单薄。
那妖怪看了他几眼,又去看头顶明月。常洪嘉似乎也在观月,一听见衣衫摩挲的声音,就匆匆回过身,行了一礼:「谷主。」
魏晴岚歪著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当真古怪。」
常洪嘉正要含笑作答,魏晴岚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重新合拢双眼:「你也歇歇。」
常洪嘉明知那人看不见,还是点点头,选了一根横在半空的断竹坐下。
头顶月华满天,照得竹林空幽,草覆银霜。不远处,魏晴岚安安静静地闭著眼,每一根发丝上都泛著光泽,清隽出尘之处像极了谷主,彷佛三千年只是一弹指,狂傲不逊都被滔滔逝水筛尽,多看几眼,便舍不得睡下。
「洪嘉大概能陪谷主三日。」他没头没尾地挑起话头,却许久没有下文。
当时莽莽撞撞,神识入了梦,皮囊仍留在大雪纷飞的鹤返谷。人不饮不食,最多只能撑个三日。梦中纵饱餐一顿、豪饮一通,都当不了真。
谷主能吸风饮露、吞吐日月精华,自然不怕。可他只是个……人。
魏晴岚垂著眼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常洪嘉等了又等,直到一夜将尽了,才低声续道:「明天再逗留一日,也该够了。过完这十二个时辰,谷主就随洪嘉回去吧。」
那妖怪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兴致缺缺地晃晃脑袋,松了松双肩後颈的筋骨:「我在这里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就算要去别的地方,也得是我大胜一场、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时候。」
常洪嘉拘束地坐著,一颗心沉在谷底,连笑容也显得黯淡:「一动不能动,还说什麽逍遥自在。」
魏晴岚大怒起来:「我说是就是。我饿了,自有人把饭送到嘴边,想吃粥吃面,自有人去做,无论如何破口大骂,第二天又会来陪我说话解闷,就算被缚方寸之间,也能称心如意,难道不算是逍遥自在?」
他愤然说完,又加上一句:「你说的三千年後,桃源胜地,可有一个能陪我说话解闷的人?」
常洪嘉听得瞠目结舌,嚅嗫良久,才颤声笑道:「生在尘世,自然比不过活在梦中。只是一真一假……」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顿,这幻境中所见的一景一物,故人音容,曾经统统是真的。
曾经是真,须臾成幻,得而复失,才入梦中寻梦。
常洪嘉半晌才收敛心神:「与其要假的,何不把真的找回来?」
魏晴岚疑惑地望著他,一脸茫然。常洪嘉只得一一明说:「谷主已修了数千年的闭口禅,此时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不若离开此处,待禁语的年限一满,再将这些年所求的经口说出,到那时,大师活生生的……」
他说到此处,突然口讷起来:「再叙旧……也……」常洪嘉张著嘴,「也」了许久,终究化成艰难一笑。
魏晴岚薄唇紧抿,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并未应允,也不曾否决。
常洪嘉垂著双手,静静等他答覆,久候不得,便不由不暗自思忖,修了数千年,彷佛乘云直上,明月仅隔数尺,伸手一揽便可入怀,何以忽然怯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些忐忑不安,正待再劝,那妖怪已皱著眉,用腹语闷声道:「我不信你……我一句话,也不信你。」
常洪嘉彷佛被人用重拳猛击了一下胸口,一时间呼吸艰难,双耳轰鸣,明知道他与故人相去甚远,又觉得这话,真是由故人亲口说出。明明双眼酸涩,脸上却不由自主泛起笑容:「洪嘉当真是……一心为谷主著想。」
那妖怪细细看了一阵,不但未妥协,眼中慢慢浮起敌意,一字一字道:「这里才是真的。」
常洪嘉一鞠至地,颤声笑说:「请谷主信我一回。」
那妖怪脸上多有不耐:「是你不信我,不信便走,我看著烦心。」他顿了顿,才低声道:「信就留著,了不起我把斋饭也分你一份,让你在树下睡,入夜後多的是虎豹豺狼,有我在,就用不著怕。」他忽然笑了一下:「你信不信我?」
常洪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木然听著,眼睛越发酸胀。不知想到什麽,竟是快步走到几根断竹前,勉力拾起一根轻的,去头断尾,用力折去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一节。
魏晴岚吃了一惊,用腹语问:「你做什麽?」
说话间,常洪嘉已把那节断竹举了起来,苦笑道:「谷主请看,若是真的,洪嘉便活不成,若是假的,便死不了。」
魏晴岚眉头紧锁,见他语无伦次,正要出声嘲讽几句,突然看见常洪嘉双手紧握住竹身,将尖锐的断口转向腹部,猛地刺了下去。
那妖怪吓得瞪大了眼睛,骤然挣扎了起来,喉咙中呵呵有声,真以为他要死了。再细看时,却发现常洪嘉摇摇晃晃的,始终没有倒,喘息半晌,又自己把断竹一寸寸拔了出来。创口虽是血如泉涌,片刻後就止了血。
等伤口复原,常洪嘉彷佛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随意擦去额上冷汗,轻轻笑说:「谷主,你看,此处真是幻境。」
魏晴岚惊疑不定地看著他,一出声,说的却是:「你用的是什麽妖术?」
常洪嘉如遭雷殛一般,眼睛呆呆看著那人,一丝疲惫之色再也藏不住。
不多时,那和尚拎著食盒来了,见他二人遥遥对峙,各怀心思,只是笑了笑,迳自走到树下,神态悠然地和魏晴岚论起佛法来。
常洪嘉往後退了四五步,无一人朝这边望来,当年一景一物历历重现,圆融无碍,都像真的,只有他硬闯进来,像是鱼入沙。
他一路满无目的地向前直走,从竹枝掩映的无路处硬穿过去,寂寂竹林中,只听见他一个人疲乏欲死的喘息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边突然哗的滚下许多碎石,常洪嘉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前方空无一物,数十里翠绿竹林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削去,呈一字断开,探头一看,下方是无底渊,头顶万丈天幕至此而终,彷佛站在了天地尽头。
第三章
常洪嘉呆立良久,才猛然醒悟,这里便是魏晴岚幻境未编造到的地方。如果能把魏晴岚带到此处,一切症结,不都迎刃而解了?到了这里,不就自然会明白,什麽和尚、什麽往事、什麽故人,什麽音容,统统是一场梦──
常洪嘉想到这里,精神登时为之一振,只想早一步回到那株辛夷树下,将魏晴岚哄骗过来,让他看一看断裂的天地。
然而常洪嘉刚走出两三步,脚下便一个趔趄,腰间彷佛有一条绳索在拖拽,把他拖得不住往後退去,没等回过神来,就被一股气劲直直地拖向地底。原本坚实的地面,被绳索拽行的时候,竟然如同虚设,顷刻间土已没过腰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洪嘉终於醒悟,这分明是沙池外的人没到三日便拽动了绳索,好一个扑朔颠倒的幻境,连天地之经纬都与外界相背,沙池上的平地,在幻境中成了或登天或隧地的歧路,若不是有人以绳相拽,凡人断然出去不得。
也在这转念之间,常洪嘉想起了魏晴岚,只差一步就能带他出去,无论如何不愿就此作罢。热血上涌处,竟是摸索著去解腰间绳索,一时解不开,便用力一扯,硬是将绳索扯作两截,被人拖拽的去势这才止了。
常洪嘉手脚并用,从土里爬出来,用力拍去土灰。想了想,又在附近的竹身上刻下一道半寸深的刻痕,每走几步,便再刻下一道,等望见那株辛夷时,红日只馀一线。
魏晴岚低著头,不知道在烦恼什麽,听见他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和尚负手站著,见他来了,笑著道了一声施主。常洪嘉胡乱回了一礼,大步走到树下,想朝魏晴岚说些什麽,话到嘴巴却噤了声,转去求那和尚:「大师,我想带他四处走一圈,他被捆得久了,只怕伤及筋骨。」
那和尚静静地看著他,淡笑道:「他皮粗肉厚,并不会……」他说到这里,见常洪嘉脸色淡如金纸,眼睛里尽是乞求之色,便轻轻转了口风:「如此也好。」
说著,僧袍一卷,把佛珠收回身上,一千零八十颗檀木佛珠从浆洗得灰白的僧领垂到下襬,最後又在手肘间绕了两圈。魏晴岚单膝落地,人还有些莫名其妙,边伸著懒腰边站直了,还没回过神,常洪嘉已伸手拉住他,朝和尚匆匆又行了一礼,往前就走。
魏晴岚正要挣脱,忽然看见常洪嘉踉跄了一下,若非他拽著自己,恐怕真要摔倒了,稍一权衡,便任他拉著。
常洪嘉虽极力加快脚程,仍比魏晴岚慢了不少。那妖怪步履轻快,总是几步跨出,发现常洪嘉落到後面,又停起来捋发整衫负手观花,就这样反反覆覆。等常洪嘉冷静下来,发现还牵著那人的手,一时间面红耳赤,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魏晴岚却是无动於衷,只是偶尔会问:「究竟要去哪里?」
常洪嘉想到即将做成的事,嘴角不由翘了一下,轻声应著:「去了便知。」
走时留下的印记都在原处。常洪嘉慢慢辨识的时候,那妖怪就扬眉看著。四周天色昏沉,标记却越来越密,常洪嘉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原本疲惫不堪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眼看要走到幻境的尽处,突然听见那妖怪说:「再走几步,就是那和尚的破草庐了。」
常洪嘉仍笑笑的,只顾著走,并未听清他在说些什麽。
魏晴岚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人穷得叮当响,我带你去看。」说著,脚下飞快,竟是反拖起常洪嘉,迈力地走在前面引路。
常洪嘉还在找最後的那个标记,被拖出几步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身清清楚楚地留有一道半寸深的刻痕,一时惊呼起来:「到了。」
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
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
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硌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草,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草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草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
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
这幻境因魏晴岚而生,因魏晴岚而阴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幻化出新的幻象,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
他松开常洪嘉,大步跨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床靛蓝棉布缝制的被套,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股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腿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
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沉沉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摸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
魏晴岚被昏黄的火光一照,和普天下道行不深的山妖狐怪一样,吓得挪开了半步。等常洪嘉转过脸时,又强作镇定地负著手。
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强行雷解,被大师带回草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
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魏晴岚阴沉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剃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
常洪嘉心知肚明,这草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深信不疑。他深信不疑,在幻境中,便统统得以成真。
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
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子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
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
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
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啪啪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
魏晴岚不知为何,呼吸竟跟著一窒。连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才用腹语道:「你说的话,我怎麽都不明白。」
常洪嘉已经连站都站不稳,默默看了他一阵,自己扶著墙,慢慢踱出草庐。
人死如灯灭,烛焰真正燃到了尽头,倒没有先前那麽难过,求仁得仁,怎会难过。原本以为会终老听银镇,没想到能死在这人身边,死在他的梦里。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竹林深处走了百馀步,直到实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块半人来高的山石下坐定。一丛丛竹叶上还沾著露水,隔一阵子,便有水滴滚下来,水滴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越见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於有人拨开竹枝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拍他的脸,探他的鼻息,使劲掐著人中,胡乱施救了一番,才把他扛起来,笨拙地朝竹庐走去。
常洪嘉一念弥留,途中醒过几次,说的都是:「把我放下吧,谷主。」
走到後面,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睁著眼睛,昏昏沉沉地看著魏晴岚,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脑後的发带一点点扯松了,一头长发流泄下来。常洪嘉脸上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恐,就这样定定地看著他。
魏晴岚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使劲按捺著脾气,用腹语劝道:「你病了,我让和尚给你治病。」
常洪嘉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故人,眼睛里黯了一下,渐渐地又昏睡过去。
魏晴岚愤懑不平地扛到半路,忽然觉得肩上越来越轻,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人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登时慌乱起来,反手在常洪嘉背上拍了两下,又拍了两下,直说:「醒醒,醒醒。」
见常洪嘉一动不动,这妖怪吓了一大跳,脚下身法一变,向前掠出十馀丈,怕人有什麽闪失,驾著妖风飞一段,就偏过头看常洪嘉一眼。
眼见僧庐近在眼前,魏晴岚身形又是一掠,破门而入,屋里竟空无一人。
那妖怪旋身往那株辛夷老树飞去,半路怕常洪嘉吃不住颠簸,扛人的手不知何时改成背,背再换成搂。等到寻遍四周,都不见那和尚踪影,饶是这妖怪再胆大妄为,额角也是冷汗涔涔,想了半天,用腹语喃喃道:「你要是睁开眼睛……我带你去鹤返谷看看?」
对这人,似乎只记得他反反覆覆说的,听银镇、鹤返谷,说得多了,连自己也记了下来。他要是想去,自己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工夫。和尚知道他救了人,想必也会夸他。
听到鹤返谷,那人才终於有了一些回应,慢慢睁开眼睛,挣扎著要下来。魏晴岚皱紧了眉头,像是抱著什麽烫手的山芋,用腹语道:「不要闹。」
常洪嘉看他动作不带一丝狎腻,一副真心想救人的样子,心里一暖,更深处却是隐隐空了一块。
这人从来坦荡,从未对他动过心,也从来待他很好。细细一咀嚼,禁不住鼻子微酸,小声道:「谷主刚才说……鹤返谷……」
魏晴岚见他醒了,仍是不太放心:「你睁著眼睛,我就带你去看,听银镇是吧!」
常洪嘉果然努力睁著眼睛,魏晴岚双手搂紧了他,驾起一股妖风,飞到云雾之间,顺著常洪嘉指的方向飞了一阵。飞到半途,渐渐又野性毕露,高处穿云而过,低处伸手便可触到树梢,正卖弄时,忽然听见常洪嘉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谷主救我,是因为我叫……洪嘉吗?」
魏晴岚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愣了一愣,低下头,见常洪嘉神色萎靡,目光却极专注,似乎用尽了心力在等他一句答案,不由结巴道:「和你叫什麽有什麽关系,只是看你可怜……」
常洪嘉神色越发黯然,语气之间,却像是心满意足了:「多谢……谷主。」
魏晴岚这才隐隐有些不悦,这人分明是透过他,在问别的什麽人。
转念之间,听银镇已在脚下,灰墙青瓦,竹篱妆点,镇尾处分明有一座医馆。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来:「谷主的听银镇,变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过……」
那人并未明说去看谁,只是认认真真地又谢了一遍:「多谢……谷主。」
魏晴岚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未曾出口,便发现常洪嘉脸色如纸,人再无一丝气息。
魏晴岚搂著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
一时之间,仍未反应过来出了什麽事情。
直到用腹语叫了许多声,发现常洪嘉仍侧著脸,闭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怀里。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人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原来是一声多谢。
可是究竟要谢他什麽?
不明不白地闯到林中,不依不饶地说要带走他,都说了不肯,这人还缠著不放。自己对他虽然不曾疾言厉色,但也……算不上好。
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许多瞬间,这人在辛夷树上晾未拧乾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湿肩头;给自己喂饭,每喂一口,就忧心忡忡地垂下眼睛;自己与和尚说起佛法,分明听见了这人回来的脚步声,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过来。
还有那一次下雨,这人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发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伞。
魏晴岚低下头去,看著这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都有了印象。
就是这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谷主请随我来,眼前都是假的。」
是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动弹不得的时候,拿著断竹吓唬自己:「谷主请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
还是这人,虽然总是拱手,眼睛里却并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每次以为这人已经出了竹林,不会回来了,又都会回来,害得他……空失落一场。
这次,莫非是当真走了?不是说,要带他回鹤返谷吗?眼前离鹤返谷,明明不过咫尺之遥,为何突然抛下他不管?为什麽,要说谢呢?
那妖怪头一次恨起自己不会窥心之术。
说什麽想带他去寻天地尽头,自己会腾云驾雾,多飞一阵,说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却拒绝了,说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常洪嘉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多谢,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愤,来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魏晴岚停在半空,怀里是那人冰冷的身躯,周围万丈天幕,巍巍青山,似乎都扭曲了一下,听银镇原本清晰可见的幢幢小楼尽数掩埋在浓浓白雾中。不明白,沉默不语,旁人要怎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魏晴岚才摇摇头,用腹语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幻境?」
他扬起眉,低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什麽死人,什麽谢不谢的,肯定也是假的。哪有人……会突然就死了?」
那妖怪一面这麽说,一面愤愤降在浓雾散去的听银镇上。想了想,突然右手捏了个法诀,从腹部向上慢慢推移,嘴一张,把自己碧绿的内丹吐了出来。
那内丹虽然不大,却光华灼灼。魏晴岚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内丹,才用腹语道:「只是借你一用,先吊著命,等你不装死的时候,再还给我。」
说著,把内丹塞在常洪嘉手心,看他握得不紧,又改塞到他怀里拍了拍。待魏晴岚把人搂紧,刚在镇上走出几步,那颗内丹就从前襟中拱了出来,浮在空中,左右乱转。
那妖怪沉著脸,用腹语道:「你跟著他。」那内丹果然定住不动。魏晴岚又喝了一声:「叫你跟著他。」
没等他回过神,那粒碧绿的内丹就从常洪嘉嘴里钻了进去,四周光芒暴涨,一炷香後才渐渐暗下来。
魏晴岚脸色忽青忽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伸手一探,见常洪嘉身上没那麽冷了,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脑海里又想起和尚说过的话:「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
是了,和尚知道了,想必也会夸他。
常洪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间僧庐,身上盖著那床靛蓝棉被,窗户洞开,和尚垂著眼睛,在院中守著药炉。常洪嘉吃了一惊,挣扎著坐起来,棉被滑到腹部,瞬间感到了一丝凉意。三四株垂在窗框上的竹枝倩影疏疏,似乎又是一朝清晨。
人还没有死。他这样坐了良久,才真正反应过来。那和尚并没有转过身,只悠然道:「施主大病初愈,切忌著凉了。」
常洪嘉低下头,替自己穿上外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句:「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劳大师费心了。」
和尚彷佛笑了一下,恰逢汤药到了火候,於是熄了炉火,端著药碗回到房中。常洪嘉方才话说重了些,此时正暗自懊悔,不知为何,他对这和尚就是无法生出亲近之心。见和尚递过汤药,才双手接过药碗,含糊谢过,一仰头,灌下半碗。
等药汁饮尽,喉咙里还残留著一丝甘甜。
所谓甘味药能润,这剂药方无疑是针对自己大病体虚所下。里面党参、熟地更是自己从前常用的几味滋补药,常洪嘉脑海中一时闪过些什麽,再要细想,又错过了,只得喃喃道:「谷主他……」
和尚温声道:「蛇妖说未打赢我,让我把他重新绑回去。」
常洪嘉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想问些什麽,这和尚统统了若指掌。室内一时落针可闻,直到和尚念了声佛法,负手出了草庐,常洪嘉才伸手替自己又号了一脉,脉象虽然虚弱,但大体平稳,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人。
他一时之间,想的全是自己如今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下了床,著了鞋袜,正要去找魏晴岚问个明白。突然听见梁上有人模糊地唤了他一声:「先生。」
常洪嘉闻声浑身巨震,猛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是一尾筷子粗细的青皮小蛇,不禁颤声道:「怎麽连你也──」
那尾青蝮蛇听见声音,蛇头慢慢垂下来,常洪嘉慌忙伸手去接,手却从蛇身中穿了过去。只听那尾小蛇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并未真正进来。」
常洪嘉不禁松了口气,刚舒展眉头,就听小蛇续道:「时间紧迫,只得长话短说。急著见先生,只为两件事。其一,先生在外面水米不进的,再不出去,即便魂魄不散,肉身也要毁了。」
常洪嘉不由苦笑起来,如今境遇,当真应了佛家那句刹那生死。
小蛇观他神色,不见难过,只见疲惫,不禁也叹了口气,嘶嘶道:「其二,是我们几个在谷中商议过,若想破除幻境,只有杀了那和尚。」
它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常洪嘉竟是愣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喝道:「荒谬,这种话,岂能拿来玩笑!」
「我并非玩笑,」青皮小蛇似是猜到他难以接受,顿了顿,才道:「先生不是早就猜到,谷主之所以执迷,是因为此时此地,这和尚还活著。」
常洪嘉面色铁青,断然道:「我做不到。」
青蝮蛇又静了片刻,才淡淡道:「真人有血有肉,会喜怒哀乐;幻象即是幻象,越是没有缺点,越说明是个假人,当初那和尚……也并非全然能了断红尘……」它说到这里,口风忽而一转,「还是,先生在担心杀不了他?」
常洪嘉过了好一阵子,才把抑郁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慢慢吐了出来,反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就算杀得了,难道谷主就不会再做一个、大师被人救活了的梦?」
小蛇听得一怔,稍一细想才了然。此处本就是魏晴岚的梦,在依他心意运转的梦中杀那个人,无疑是抽刀断水。无论和尚死多少回,他也能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扭转命数。
常洪嘉默然站了许久,才听见小蛇嘶嘶叹道:「如此说来,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说著,用身躯蹭了蹭常洪嘉的手指:「先生恐怕还要另寻他法,只是时间已迫在眉睫,再缓不得。」
常洪嘉看著指尖从它身上穿过,目光慢慢变得柔和:「我答应过你,会倾尽全力。」
青蝮蛇的身影已经淡了几分,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盘回梁上,只道:「鹤返谷没有先生的那几年,确是格外冷清,谷主心里,应也是这样想的。」
等常洪嘉见到魏晴岚,已是数个时辰後的事了。
他走到辛夷树下,竟是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魏晴岚。那妖怪散著一头墨似的长发,日头一照,却发现半数都是极深的绿色,一缕一缕的头发被汗水黏在左右鬓角、颈侧,眉心处不知何时有了一道墨绿色印记,纹路繁复,蔓延至大半个额头。
常洪嘉吃了一惊,大步走到他身旁,还未开口,魏晴岚先拧著眉用腹语抱怨了一声:「手疼。」
常洪嘉慌忙去看他的手,那妖怪不知出了何种变故,两臂上尽是新生的鳞片,几乎将原本的皮肤盖去一半,墨绿色的蛇鳞被佛珠一勒,深深地陷进肉里。常洪嘉试著去扯佛珠,反倒越扯越紧,见那妖怪疼痛之下,简直要把眉毛拧成一团,连忙讪讪松手:「我去请大师来。」
魏晴岚用腹语哼了一声:「他来也不管用,你站过来些。」
常洪嘉犹自站著不动,直到那妖怪又说了一遍,才小心翼翼走到树下。
时值春末夏初,满树辛夷花从初春开到春末,正是浓豔欲滴、韶华盛极的光景。淡红深粉的花朵在荼靡时节,像是要吐尽最後一抹豔色,树上灼灼其华,树下也是一片红粉芳菲的落花,上下一色,把路都给盖住。
若说雨後竹林能涤尽世情,这株辛夷便像是十丈软红。
常洪嘉在这样一株树下,站在这样一个人身旁,四处静得可闻那人鼻息,心跳骤然纷乱起来。那妖怪仍无知无觉,只说:「再过来些。」
直到常洪嘉和他并肩站著,魏晴岚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
自从把内丹给了这人,妖力便像决堤般在经脉中来回冲撞,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剧痛却有增无减。常洪嘉要是再晚来片刻,只怕连人形都保不住。不都说……行善积福?
那妖怪郁郁不乐地看了常洪嘉一阵,一身妖力察觉到内丹近在咫尺,终於安分下来。
常洪嘉一个劲地低著头,双手都拢在袖中,声音颇有些结巴:「谷主,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本想问,自己怎麽没有死,但眼前种种分明已经写著是谷主折损功体,救了自己第二回。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微微发烫的脸上慢慢地褪尽血色。
魏晴岚见他这样介意,忽然有些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用腹语道:「告诉你也没用,总之以後都跟著我,不要走远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虽知道话中并无深意,心跳还是漏跳了一拍,眼眶也越发通红,勉强笑了一下:「洪嘉跟著你,不过是添乱罢了。」
魏晴岚不由有些著急,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到该怎麽劝。没等想通,就看见常洪嘉突然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接著又是一个。
魏晴岚霎时挣扎了起来,用腹语大喊:「你干什麽,起来!」
常洪嘉竟是一连磕了十馀个头才停下,跪在原地,连自己也是一阵茫然。原本以为只要为这妖怪死了,就是报了当初救命的恩,谁料又被救了一次。只觉得要被恩情重负压垮了,想还却无从著手。
只知道他很好,很承他的恩情,恨不得把一身骨肉精血都碾碎给他,只要是为他死的,死便半点也不可怕。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莫说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然而抬头看去,却见魏晴岚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由喃喃叫了声:「谷主?」
魏晴岚沉著脸,半天才用腹语道:「我不用你跪我,起来!」若不是自己被绑在树上,早把这人拽了起来。
常洪嘉虽是不懂,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面听,一面犹豫要不要正正仪容,未等理清,就听那妖怪愤愤说了句:「我并不想,和你变成跪来跪去的关系。」
常洪嘉愣了一愣,见那妖怪目光专注,语气之间也极是认真,心中又是一窒。明明站在一地粉瓣玉萼的落花中,如此芳菲春意,在这呆子眼里,都不及那人半分颜色。
出了半天的神,常洪嘉才小声争辩起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魏晴岚嗤了一声:「那也不用跪。和尚说过了,因果业报,一定是你前世做了不少好事……噫……」他说到这里,咋咋舌,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了这两句安慰人的话。
常洪嘉枯站著,过了好一阵,才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多了些光。
魏晴岚看他笑了,心里不知为什麽也变得有些高兴,正要喊他再靠拢几步,却听见常洪嘉笑著说:「谷主和大师论佛的时候不是约好了?只要挑出一处错,他给你磕头,说不过他,谷主给他磕头。这算不算是跪来跪去的关系?」
他问得极其小心,视线却没有躲闪,像是魏晴岚无论怎麽答,他都欣然接受,不是大欢喜,就是大解脱。
魏晴岚微微一怔,而後才道:「和尚就算跪了我,也不是真正在跪我。是他说的,众生皆有佛性,佛是已成的佛,人是未成的佛。和尚跪的是佛。」
说到这里,那妖怪瞥了常洪嘉一眼,颇有些趾高气扬:「你跪的是我。」
常洪嘉一时心绪起伏,只觉得每相处多一分,就多敬慕这人一分,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感觉到心头的暖意慢慢化入四肢百骸,颇有些拘谨地应了:「我只跪谷主一人。」
作者:
游助
时间:
2012-6-18 14:36
看起来不错诶~
不过咱很久没有买过书了=v=;
作者:
1992715000
时间:
2012-6-20 14:05
多谢 看起来不错诶~
作者:
zuiaishirley
时间:
2012-6-28 18:21
多谢分享则
作者:
飞鱼d海洋
时间:
2012-7-1 14:43
谢谢分享
作者:
ayadavexiao
时间:
2012-7-29 19:12
看起来不错啊~
作者:
txlyy
时间:
2012-8-15 22:59
超级喜欢眉如黛的文,期待啊
作者:
pilibeibei
时间:
2012-8-16 15:38
喜欢眉如黛的文,期待啊
作者:
ythq1977
时间:
2012-11-17 14:09
下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喜欢的,谢谢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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