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这一篇文章,是为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说他希望能够有人帮助他记住这个故事,甚至把它延续下去。而我就是那个愿意为他记住这个故事的人之一(笑)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感动,为他,也为他的故事里的人。他说,要告诉他的后代,让他们都记住这样一个人。把故事的主线挑出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被说烂了的故事,狗血到极点,俗套的不行。不过我还是决定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只因为在他心里,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经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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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也曾经后悔过的,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草率的离开熟悉的家乡,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她完全不曾了解过的北方。因为从任何一个层面讲上,南北方的差异都不是一点半点,尤其体现在衣食住行上,更是矛盾重重。南方的气候温暖潮湿,而北方的气候寒冷干燥;南方的人偏爱米饭,而北方的人偏爱面食。她甚至很难听懂她男人家里人说的北方土话。
家里的长辈们在早些年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不要嫁到家人伸不到手的地方去,那样会没人给她撑腰,在婆家容易受欺负。但是,如今她已经十八岁了还没嫁出去。她想,现在父母又都不在了,她也不能总是厚着脸皮住在兄嫂家里惹人厌。因此当嫂嫂再一次领了一个男人来到家里,问她觉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了好。为了这事,她哥哥狠狠地教训了她嫂子一顿。可后来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们的亲事。
再见了那个男人以后,阿娴向嫂嫂问了那个男人的事情,知道那个男人是吃公粮的,家乡在北方。这是那时候的她对未来的丈夫唯一的认知。她想,如果她嫁给了他,至少以后不会挨饿受穷,而这就够了。很快他们就结婚了。完婚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起程回了男人的北方老家。
在这个新的环境下,其实她很害怕。她曾听邻居们说过,山上有条碗口粗细的大蛇,曾经到山下来吃过小孩子,当时那家人哭的稀里哗啦的,最后连小孩的尸体都没找见,只剩下了一个带血的小帽子。她也曾在和几个媳妇儿她唠嗑的时候听她们说过,她男人家的亲戚们都不太好相处,尤其是他们家的二嫂子,经常像泼妇一样骂街,谁都不怕。在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曾经拿着板砖跑到好几次偷吃他们家地里西瓜的人的家里,要拍死那个人。其实不过一件小事,但她就真干得出拿着板砖跑到人家砸门的事儿,她家的地自那以后再也没遭过贼。俗话说的好,拧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周围的邻居们谁也豁不出脸面来跟个不要命的泼妇对骂,只好躲得远远的,不敢招惹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整个人都处在担惊受怕的状态,患得患失。
比如上一次她去集市,因为晚回来了一会儿,被她家二嫂子就在门口说了半天闲话。明明没有耽误什么正事,碍着亲戚的脸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她没想到,二嫂子认为她的退让就是性子软,好欺负,以后更加嚣张的挑衅来了。
村子里也有很多人都对她视而不见,淡漠得很。这样的日子,就算受了委屈,她也只能默默的忍受。幸而她的男人对她很好,这也是她在那些难过的日子里唯一值得安慰的事。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她不得不尽量避开众人的眼光,默默的独自回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把那些闲言碎语和审视的目光抛在身后。
“你是阿娴吧?”正在她准备进屋的时候,一个衣着很艳丽的中年女人叫住了她,桃红色的大对襟儿穿在这个女人身上并不俗气土气,反而衬托出她皮肤的白皙,笑靥如花。可以说,自打来到北方,阿娴就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性了。她的五官不同于南方女人的小巧精致,是北方女性经典的浓眉大眼,但是那一双大眼睛在看人的时候如同一汪春水,灵动而妩媚。哪怕阿娴是个女性,也会有被迷住的感觉。虽然年纪已经不算轻了,但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只有成熟女人才有的魅力。“我是住你隔壁的,姓张。前两天一直不在家,听说刘老五娶了个媳妇儿,还就住在隔壁。这不儿,我就过来凑凑热闹,看看新娘子了。你叫我张姨就行了。”女人——张姨吃吃地笑着对阿娴说,眼里不停地闪烁着暧昧的目光。
“张姨。”她努力扯开一个稍显欢快的笑容,身在异乡,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哪怕她不知道这个“张姨”在村子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张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邻居,平时的时候,这家人的门是常年关着的。
这位张姨为人热情,待她很是友好周到。把她拉进屋子,聊了好多闲话。比如她从哪里来,家里有几口人,都成家了没有,男人待她好不好。她都一一答了。多余的话不说,眼睛悄悄地打量张姨的屋子。屋子给人的感觉像是平时也没有什么人住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张姨刚出门了一趟吧,桌上已经积了一些灰尘,桌上的桌布刚刚掀起的样子,搁在一旁的椅子上。整个屋子都有着淡淡的尘土的气息。多听,多看,多想,少说,多做,一向是她的处事原则。张姨嘴皮子利索利索的紧,既能挑起话题,又能让阿娴觉得放松。阿娴不知道她找她搭话的原因,所以一直很谨慎的回话。虽然觉得很奇怪,不过本着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强的原则,这一天可谓是主宾尽欢。
然而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却迎来了一场风暴。阿娴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她男人家的二嫂子。这位二嫂子整天有事没事就喜欢挑阿娴的刺儿。今天二嫂子身穿一身大红碎花衬衣,棉布裤子,一看就是陈年的旧货色。乡下没什么好东西,好多年穿一条裤子的都有可能。只是今天二嫂子这一身,似乎格外陈旧,倒像是年前扫房时候穿的,随时可以换掉扯破的衣裳。阿娴一看,心里就是一“咯噔”,只怕这是来者不善。要知道,乡下妇女打拼起来,绝对是鸡飞狗跳绝不夸张。怕就怕今天这位二嫂子是来干架的。
“哎呦,我说老五家的啊,您这到底是被我五弟打哪请过来的菩萨啊?饭也不做,家也不收拾,跑哪儿玩去了呀?你到底是不是过来做人家媳妇儿的啊?啊?”果不其然,二嫂子一开口就是对阿娴冷嘲热讽的。再一听那阴阳怪气的话,阿娴立刻火就起来了。“二嫂子这话说得可是太诛心了,阿娴可不敢当。”阿娴冷冰冰的回道。这才和刘五结婚多久啊?二嫂这就她身上泼污水?究竟是怎么得罪她了?要这么作践人?不在家做饭收拾?跑出去玩?这不明明白白是说她把丈夫丢在家里,红杏出墙不守妇道呢么?再说了,就算她这出了什么事情,传出去,她刘二家的脸上就好看了么?
“哎呦呦,还顶上嘴了。指不定身后有了野男人撑腰了哪!整天有家不回,勾引谁呐?”二嫂这一听,更是来劲儿了,什么肮脏下流的话都喷出来了。一边骂,一边招呼着身后几个人就要来打阿娴:“你们还不快点给我打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守妇道的小蹄子!我们刘家可要不起这样的媳妇!”话毕,竟然真的有人过来动手了。显然是没给阿娴准备时间,分明就是早有预谋,莫须有的罪名一安,这落的可不光是阿娴的脸面,还有她男人的脸面。
阿娴这下可吓了一跳,在她原来的家乡,是不允许男人对女人动手的,更何况她完全不知道这位二嫂嫂究竟为什么就是看不惯她。但眼下人已经杀过来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这样简单的就放过去,不然以后肯定会被压制的死死的,人人都能欺负她,就连她丈夫在外面,也要抬不起头来了。转身跑回厨房,抄起一根长扫帚,阿娴又冲了回来,劈头就打向头一个冲上来的男人。
“我叫你到我们家来撒野!我叫你打女人!不要脸!孬种!就会打女人!跑到别人家撒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阿娴边打边指桑骂槐。打的狠辣,第一棍就戳向男人的下身,等男人弯腰躲过去的时候,再一下一下抽在男人头上,身上,脸上,转往看得见的地方抽,抽的红一道青一道的,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啪啪啪”的声音接连不断。其他几个男人一见,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而二嫂嫂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的,似乎也没想到这新媳妇儿竟然这样厉害。
就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门外传来张姨的声音:“哎呦,这是干什么哪?啧啧,这不是刘二家的吗?怎么跑你五弟家来了?”只见张姨头上别着银簪子,耳朵上挂着金耳环,手上戴着玉镯子,还是那一身鲜艳的桃红大对襟儿,嚣张地笑着的出现在阿娴家门口,看着这一院子的鸡飞狗跳,喜怒不辨地看着二嫂子。
一院子里的人一瞬间卡了壳。连阿娴也是灰头土脸的呆愣在了那里。“哎呦这不是赵家二叔婆么?这又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二嫂嫂立刻变了一张嘴脸,只是刚刚还在狰狞,现在的笑容挤出来总有那么几分怪异,“我这不是在跟我五弟妹说事呢么。她新嫁过来,不太懂规矩,今天回来晚了些,饭也没煮,万一饿着我五弟怎么办呢?”
“我这不住隔壁么?刚碰见你五弟妹,聊了两句,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么?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嗯?”张姨美目一瞪,妩媚的大眼睛里,倒生生瞪出几分威严来。几个男人都拿眼瞅着二嫂,二嫂子登时一身冷汗就往下流了。忙不迭的否认:“哪的事,都是阿娴也不早说清楚。”
阿娴心说,你根本没给我机会说吧。不过嘴上还是说:“是啊,是啊,一场小误会,张姨别在意。”不管怎么说,自家人的事不能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哪怕是为她好的也不行,这点阿娴还是知道的。转过来,突然想到刚才二嫂子对张姨的称呼似乎是“赵家二叔婆”?这又是什么称呼?张姨似乎满意了,点点头,亲亲热热的拉过阿娴的手,帮她理了理因为刚才的混战而乱了的头发,跟刘二嫂说:“那阿娴我就带走了,我家准备了不少东西,正愁没人陪我吃饭呢。等五弟回来让他来我那吃饭就行了。”也不等二嫂回话,拉了人转身就走。
二嫂子在人前点头哈腰,等阿娴他们进了屋,狠狠“呸”了一口:“不过是小老婆罢了,牛什么牛呐?”说完,转身就看见自己带来的几个男人还在那伸着脖子,流着口水看着张姨远去的背影,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还不走?丢人现眼!”话音还没罗,就灰溜溜的走了。
另一边,张姨刚拉了阿娴坐下就开口问道:“阿娴可是忌讳张姨是人家二房?”阿娴面不改色立刻回答:“当然不会,这样的人家我们那边也是有的。明明阿娴和张姨你是萍水相逢,但是阿娴有眼睛,来这里这么久了,周围的人是什么样阿娴再清楚不过。我也看得出来真心对我的还真是只有张姨。”说话间,脑子也没停着转,赵氏,是这个村权势最大的一个姓。赵家大爷正是村长。赵家老爷子,应该就是张姨的丈夫了。虽然赵家和刘家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一种尊称,外面村子里的人都会尊敬的称呼赵老爷子一句“赵家叔公”。如果张姨被称作“赵家二叔婆”的话,应该就是赵老爷子的二房奶奶了。赵老爷子的兄弟据说早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就不在人世了。这位赵老爷子今年是六十七岁高龄,张姨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犹豫片刻,阿娴才开口:“只是这样,这辈分上面……”
张姨不在意的挥挥手:“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阿娴有一点不安:“您对我真好……”俗话说的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知这位张姨对她这样好究竟是什么意思。张姨静静的看着阿娴,眼神慢慢柔和了下来:“我原先也是有个女儿的,要是长大了,也是你这个岁数了……看着你,我就觉得特别亲切。有什么事就跟张姨说,千万别客气。”阿娴心里一动,对张姨的反应有了点底,反握住张姨的手:“张姨……我是属虎的。”张姨眼里浮上一片水光:“我女儿……也是属虎的。”说罢上下打量阿娴,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到她女儿的模样。
阿娴眼睛因为吃惊而张大,这事确实是很巧,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不过只一瞬她就反应过来了,随即马上开口:“要不我认您做干娘吧。”张姨手下一抖,眼睛里闪烁着泪水,嘴上拒绝道:“这可不行,我是人家小老婆……”阿娴摇摇头,又说:“张姨,您看,我没有娘家,在这里,自己一个人怪孤单的。您若是当了我干娘的话,我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多陪陪您了么?”阿娴希望借由张姨的东风融入这个村子,正好也能多个人陪伴,这话里话外,就带出了些试探。
张姨显然也是个极聪明的人,阿娴那点小心思她更是门儿清门儿清(门儿清:意思就是很清楚)的,当下就点头应了:“好,好,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以后可就指着你给我送终啦!没想到我这个年纪还能多了个女儿,也不算绝后啦!哈哈哈哈……”张姨说着说着,眼泪就一串儿一串儿地掉了下来。然后毫不犹豫的把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子褪下,转手戴到了阿娴的手上。阿娴慌忙推辞说不要,张姨佯作恼怒道:“阿娴可是看不起我才不收的?”阿娴只得连连摇头:“干娘,这实在是太贵重了。我是个粗人,戴不得这个稀罕物的。”张姨只摇头不依,强硬的把玉镯戴在阿娴的手腕上,紧紧地握住阿娴推辞的手:“这是我给我干女儿的见面礼,哪有收了女儿不给见面礼的?这个你就好好的戴着,玉可是养人的!”
阿娴这才收下了,想了想,又说:“那既然干娘这样说了,不如我们就做全礼吧,”说完端起一杯茶,“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张姨面前,高高举起茶杯,“请干娘喝茶!”张姨含着泪,笑着喝了茶,拉了阿娴起来,目光一直所在阿娴身上,要好好看看这个新女儿。阿娴也大大方方让她看。一口一个干娘,叫得亲热。在阿娴还是姑娘家的时候,就是会来事儿的人,只是到了新地方,心里没有底气,也没有人愿意听她撒娇说话,这一次算是找到了靠山,自然一身的本事也都拿出来了,直哄得张姨笑得合不拢嘴。这一顿饭,就是由阿娴做的,很是丰盛。
后来阿娴的男人告诉她,赵家老爷子虽然已经老了,但余威还在,对这个张姨更是宠爱非常。只可惜年纪终究大了,上面又有正房压着,张姨想再怀孕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至于他二嫂子的挑衅,完全是因为他前些年并没回家乡,二嫂子怕他这次回来分家产的。男人也明确地告诉她,家产能分多少就分多少,千万不要跟哥哥嫂嫂们争,毕竟他们一家人都是一家人。男人本身又是吃公粮的,有铁饭碗,也真不在乎那田地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阿娴自然是听她男人的。
不过村里人是不可能冒犯张姨的,哪怕是以后赵老爷子过身了,就凭这个辈分,张姨也是不会被亏待的。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谁也拉不下脸来为难一个辈分高的女人,而赵家也不怕养个闲人。只是张姨膝下无子,百年过后,丧事只怕会无人哭丧,会显得凄凉。这也是张姨认了阿娴做干女儿的目的之一,希望有人能在她死了以后,给她送终扫墓。阿娴听了之后,心里倒是放下来了,这样她倒是明白为什么张姨在她说认干娘的时候会那么高兴了。这位张姨地位辈分还颇高,这样一来也算是有了半个娘家。两人都是孤孤单单的,闲来无事做个伴也是好的。
日后的日子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她干娘绝对会给阿娴家准备一份。无事的时候就会来串串门,唠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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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阿娴的男人给阿娴带回来十条草鱼,说是单位发的,让阿娴看着办。阿娴愁眉不展的看着这十条鱼:虽说有鱼吃是好事,可是五条鱼实在是太多了。转着眼珠子想了想,阿娴把几条鱼收拾好,打点的漂亮些,就出了门。今天的天气还不错,适合串门。
和男人家的几个嫂子寒暄半天,阿娴分别留了四条鱼给男人的四个嫂子。又跑到男人的两个妹妹家,送了两条大鱼。一转眼,十条鱼就只剩下四条了。阿娴盘算着,自己家留下一条,还有三条鱼得送人呢。
近些日子,阿娴和张姨的关系,让阿娴渐渐地走向了村里。张姨逢人便说自己认了个干女儿,乐得合不拢嘴。整天把阿娴夸得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弄得阿娴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效果倒是显著的。虽然开始的时候没人会相信,只是话说多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更何况阿娴确实有事没事都会往干娘家送点米,送店面,一起吃个饭,过个节什么的。村里人也听说了,阿娴男人就是吃公粮的,虽然发不下什么钱来,但福利是没的说,柴米油盐酱醋,单位全包了。因此也慢慢有人上来巴结阿娴了。褪去了刚来时紧张的外衣,阿娴慢慢的也能在人前显露自己原来的性格了。
因此阿娴从哥嫂家到自己家的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点头交。路过张姨家的时候,发现院门是开着的,阿娴心里一喜,前几天干娘都不在,院门上一直挂着大锁,说是回赵家本家了,现在门开着,应该就是回来了。立刻站在院门口叫门:“干娘?干娘您回来了吗?我是阿娴啊!”只听里屋传来张姨喜悦的声音:“阿娴吗?快进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阿娴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哪个姑姑嫂嫂,就推开门进去了。谁想到一进屋,就看见张姨满面红光的正坐在一个十分威严的老头身边。这老头子已是花白头发,满脸严肃,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是身板挺得直直的,炯炯有神的目光锐利的射向阿娴。阿娴就是一愣,随即才想到,这位可能就是干娘的丈夫,那位赵老爷子了。心下赞叹不已,这位赵老爷子虽然已年近七十,身体看着却像是才六十,甚至很多五十岁的人都没有赵老爷子那么利的眼睛,被他盯上的感觉就像是被刀割一般,怪渗人的,不愧是这个村里最具权威的家族长者,哪怕退了位,依旧散发着不可抵挡的力量。
在阿娴观察赵老爷子的同时,赵老爷子也在观察阿娴。自打两个月前他听说了自己小老婆认了个干女儿,他就一直想来看看这位便宜“干女儿”了。
赵老爷子和赵老夫人是指腹为婚,也算青梅竹马,婚后感情一直平平淡淡,倒也没有红过脸。后来赵老爷子的兄弟们都参军的参军,死的死,连尸体都没找回来。整个赵家只剩下一个赵老爷子。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是赵老爷子咬紧牙关,听从了游击队员的建议,带领各家各户挖地道,做地雷,才在战火中硬生生扛了下来。当年,张氏的父亲因为救赵老爷子丢了一条命,临死前只希望赵老爷子能好好照顾张氏。本来赵老爷子也只是单纯的照顾张氏,可谁知道两人最后竟然日久生情,张氏更是不顾一切的愿意做赵老爷子的外室。赵老夫人知道这事之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家里没这个人。后来张氏也一直乖乖的,有了个女儿还夭折了,赵老夫人心里可怜她,也只是叹一口气,嘱咐儿女们要善待张氏,权当自己多养了个女儿。
赵老爷子看阿娴见到张氏的时候眼里流露的欢喜倒是真切,对张氏显然是真心敬爱;后来见到他也只是错愕了一瞬,虽然有点紧张,但是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哪怕做的不太到位,至少这个胆量和应变就是不凡的。心下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开口:“是阿娴吧?我听慧桥说了你的事。”
阿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慧桥”应该就是张姨的名字了,马上点点头,挺直了腰板听着赵老爷子说话。赵老爷子眼里透出了满意:“既然慧桥是你的干娘,我也不在乎多一个干女儿,只是,如果我在什么地方,听说你用我,或者慧桥的名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说着说着,眼里露出锋芒,紧紧地盯着阿娴。
阿娴一听这话,吓得冷汗都从额头上冒出来了。虽说她在和干娘结交的时候,是想借个东风,但后来的交往中,对干娘张氏也是用了真心孝敬的。如今被赵老爷子一说,顿时觉得自己以前的小心思都被看得透透的,赶忙慌张摆手道:“我怎么会用干娘的名字做坏事……不对,我肯定不会用干娘的名字做坏事,赵叔公您就放心吧。”
赵老爷子哈哈一笑,满意的点点头:“行了,还叫赵叔公呢?”阿娴一愣,旁边的张氏倒是笑开了,目光慈爱的看着阿娴:“还不叫干爹?”阿娴这才反应过来,赵老爷子这算是认了这个干女儿了。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口叫道:“干爹!”
这一下可把赵老爷子跟张氏都逗乐了。张氏又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这孩子真实诚,到底还是个孩子呢,扑通一下就跪下去了,也不怕膝盖疼?认爹可得敬茶的,来来来,我这没什么好茶叶,只有点花茶,老爷凑合一下吧。”说着递上了一碗花茶给阿娴。
阿娴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给赵老爷子敬了茶,认了亲。赵老爷子也装模做样的说了两句话,嘱咐阿娴好好孝敬张氏,随即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阿娴红着脸接了,直到后来走回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多了一个大靠山,而且自己竟然忘了把鱼给干娘送去了!赶快提上三条鱼,给隔壁送去了,又被张氏指着脑袋笑话了半天,才红着脖子回家了。
自那以后,村人便知道,阿娴便入了赵老爷子的眼了。时不时赵家就会让阿娴过去一趟。阿娴是南方人,做得一手好菜,最擅长的就是做鱼。糖醋鱼,红烧鱼,焖鱼,鱼汤,鱼饼……吃的赵家上下都非常喜爱。阿娴这一手鱼宴更是让赵老夫人笑开了花。
阿娴本就年纪小,长得又乖乖巧巧的,很是惹人怜爱。加上嘴甜会说话,又做得一手好菜,加上听说了阿娴男人家对她的欺压,赵老夫人怜惜阿娴年幼,对她就更好了。赵老夫人心里也有想法。当年张氏的父亲救了自己丈夫,她心里也是很感激的,虽然后来张氏和丈夫发展出了一段她不怎么喜欢的感情,但本着报恩的原则,也没有多说。可能也是年纪越大越心软吧,过了这么多年,她看张氏也没留下个孩子,心里对她更是怜大于恨,想要补偿的心就重了。于是这次见了阿娴,更是对她百般的好,想把对张氏的那一份怜惜也加到阿娴身上。
赵家的人见赵老爷子赵老夫人对阿娴这样好,心里也打起了小算盘。本来有人担心会不会赵老爷子被张氏迷昏了头,分阿娴一部分家产,后来赵老爷子狠狠敲打了他们一番,并明确表示,对阿娴只有宠爱,不会有任何家产分出去,他们才放下心来慢慢接受了阿娴。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阿娴男人没有了父母,阿娴的父母又去世得早,她把赵老爷子,赵老夫人,甚至是张氏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后来赵老夫人突发心疾,就是阿娴在床前服侍的,一连服侍了几个月,直到赵老夫人在梦中死去。赵家人对阿娴十分感激——久病床前无孝子,阿娴正好帮他们尽了孝心,让老夫人安安稳稳的去了。
阿娴在结婚第二年就怀孕了,干娘张氏高兴地不得了,整日忙前忙后,也不要阿娴做活儿了。阿娴哭笑不得,跟张氏撒娇道:“干娘,阿娴这才两个月,这些活计还是干的了的,您没看隔壁的婶子们,挺着大肚子还能下田插秧呢么?”干娘一听不乐意了:“你能跟她们比吗?看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能干什么呀?你会插秧?你会除草?你会收割?”一连三个“你会什么”,让阿娴讷讷的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干娘又絮絮叨叨道:“你也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呀?看你这瘦瘦小小的样子,不行,我得给你做点鸡汤多补补!”说完就跑了。阿娴看她一双小脚跑得飞快,连衣角都没抓住。只得苦笑着拿起身边的针线,开始缝制些孩子的小衣物。没多会儿,赵家也来人了,恭喜了一番,留下了不少礼物,说是赵老爷子也很期待这个干外孙。阿娴连连道谢。
年后的春天,阿娴生下了一对儿双胞胎兄弟。干娘高兴地合不拢嘴,逢人就说女儿给她添了一对儿双胞胎外孙子。阿娴的整个月子,别说是冷风了,连热风都被干娘阻挡在门外。干娘不住的絮絮叨叨,对阿娴关爱备至。天天炖鱼汤鸡汤给阿娴补身子。阿娴感觉心里甜滋滋的。
她突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一个事,说是在医院里,一个妇人生完孩子之后病房来了两拨人,一看就知道哪一波是娘家人,哪一波是婆家人。因为娘家人会先围着那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嘘寒问暖,然后再转过头去逗弄刚出生的小孩子。而婆家人则会先围着刚出生的婴儿欣喜不已,高兴过了再回过头来感谢,慰问生完孩子的妇人。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故事,但它却生动形象的表现出了娘家人和婆家人的区别。阿娴觉得自己真的是非常幸运,能有张氏这样的干娘。整整一个月里,干娘不仅把两个双胞胎男婴照顾的白白胖胖,还把阿娴给养胖了一圈儿。弄得阿娴男人都不好意思了。后来干娘更是在兄弟俩满月的时候,送上了不少贵重的礼物,夫妻俩十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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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阿娴的男人回来的挺早,阿娴还抱着双胞胎在和干娘唠嗑。阿娴很高兴,跟干娘说了一声就跟男人一人抱着一个儿子回了家。到了家,男人有点兴奋,很开心的样子。阿娴一边都弄儿子,一边好笑的看着自家男人:“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好事了么?”男人激动地跟阿娴说:“阿娴,单位有调动,把我调到城里去了,咱们可以去城里住了。”阿娴愣了一下,随即问:“那咱们去了城里,可还回来么?”男人摇了摇头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上面现在的命令就是让我援助城里,带上亲属,估计至少也得三五年吧。”阿娴想了想,觉得这是好事,也开心起来:“那我可得把这事跟干娘说去。”男人也连连点头。阿娴把孩子递给男人,就急冲冲的跑去隔壁了。
“干娘!干娘!我跟你说个事儿!”阿娴满面红光的冲进干娘家,迫不及待想把这件事告诉干娘。干娘笑着从里屋走出来,指着阿娴的额头笑骂:“小蹄子,都当了娘的人了还这么冲动,说吧,什么事?”阿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吐了吐舌头对干娘说:“干娘!你听我说呀。刘五刚才跟我说,单位要把他调到城里去了,他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去!城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干娘听了,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也是一脸喜色:“那是好事!不管以后能不能留在城内,都是长见识的。没准孩子还能在城里上学,那时候可就真好啦!”阿娴一听也是这样,心里更是开心,拉着干娘絮絮叨叨了半天,想着进了城以后能够如何如何,却忽略了干娘略显寂寞的眼。
过了两个月,阿娴一家就搬去城里了。阿娴走的时候抱着干娘哭了一宿。干娘含着泪点点她的脑袋:“你这个傻丫头,到了外面干娘可护不了你了,你可得挣点气啊!”阿娴连连点头,哭的眼眶都红了。干娘接着说:“这是好事,你要在外面好好照顾家里,让刘五没有后顾之忧,”顿了顿又说,“干娘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们回来了,还能看见干娘,啊。”阿娴难过的抱着干娘,哽咽的说:“您就是我亲娘,我亲娘!”母女俩抱头痛哭,只有在干娘面前,阿娴才会露出小女儿的一面,过早的成熟让人们经常忘记她今年也不过双十年纪。直到阿娴男人来接阿娴,母女俩才依依不舍得散了。
到了城里,阿娴常常会念叨干娘,回忆她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阿娴就会迫不及待的带着丈夫儿子们回去看看。每一次他们来,干娘都高兴地不得了,忙上忙下得准备饭菜的,给干外孙子们买好吃的好玩的。开始阿娴还埋怨干娘说太惯着两个孩子了。只是干娘瞪圆了眼睛,像以前一样用手指戳阿娴的额头,说,孩子就是要宠着的,趁他们小,多宠着才好。阿娴只得放弃,干巴巴的看着干娘宠着两个小皮猴。偶尔吃个小醋,趁孩子们睡了,阿娴才跑来跟干娘撒娇打诨。只有在干娘面前,阿娴觉得自己能放松下来。
每次从干娘家出来的时候,干娘都会把他们一路送到村口,直到走了好远,阿娴回头都依然能看见村口那里矗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阿娴总是想,等孩子们在大一点,上了学了,就把干娘接到家里来。阿娴的男人也表示赞同。干娘这些年对他妻子,还有自己,甚至是对他们的孩子,都真的是没的说。男人的家产也分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份儿,就是村里的人看在干娘,或者说赵老爷子的份上给分的。
在阿娴的儿子们五岁那年,干娘得了重病,住了院。这个时候,赵家老爷子也已经过世。干娘嫁给赵老爷子三十多年,感情也是极好的,伤心之余感染了风寒,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可是没想到从那以后就没好起来,一直缠绵病榻。当阿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刚把儿子们上学的事办好。听得这个消息,立刻火急火燎地跑去了医院。
那个时候,医院已经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干娘却总是能挺过去,所以在阿娴的心底,也许干娘其实是能好过来的。等到阿娴赶到医院的时候,干娘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耳朵也背的不行,甚至不能说出清晰的话了。
阿娴跟干娘说了好多事。说了儿子们要上学了。说最近家里都很好。孩子们也该准备上学了,各个调皮捣蛋。让干娘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过两天就让双胞胎儿子们来看看他们的干外婆。阿娴她们家的户口都转到城里了,连阿娴男人的工资也高了一倍多。阿娴他们已经在找房子了,打算在城里定居。阿娴说,等干娘好了,就把干娘接到城里,和他们一起住,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干娘就能好好享享清福了。小外孙子们还等着干外婆给他们讲故事呢。阿娴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说着说着,眼泪就充满了眼眶。
干娘一直半睁着眼看着阿娴,手也握住阿娴的手不放,时不时点点头,示意她听到了。看着干娘眼里流露出的欣慰,阿娴感觉眼中的泪水开始往外泛滥。为了不让干娘看见她的眼泪,阿娴低着头摇了摇床边的水壶,发现没有水了。“干娘,您等等我,我给您打水去啊。”阿娴凑在干娘耳边说。干娘用力的握了握阿娴的手,表示她听到了,随后又松开了,混沌的眼睛转了转,点点头。
阿娴提了水壶出门,却没去打水,而是去了护士站,向值班的护士问了问干娘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个护士人也很好,一股脑的跟阿娴说了这几日的事情。“这位病人真的很坚强,明明好几次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了,硬是挺过来了。”护士饱含敬佩的说。“那……她这病,能好么?”阿娴紧张地问道。
护士面色一僵,显然有点为难,斟酌半响,终于还是委婉的说道:“大娘的病……其实来的很蹊跷,明明只是普通的感冒,却一直到了现在还没好……要是年轻一点的话,估计是不会有问题的。”这就是说,干娘年纪大了,恐怕是老年病,好不了了……阿娴忽然感觉走廊里有点冷。人向来都是怕老的,只有老是最无法治愈的疾病,没有人能逃过。而干娘才五十几岁啊。
浑浑噩噩的打完水,再回到干娘的病房,却发现干娘的病床周围被几个医生围住了,还有一些人在门外向里张望。“这是怎么了?”阿娴惊慌的丢下水壶,抓住一个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医生问道。
“这位病人是你什么人?”医生边问,边上下打量着阿娴。“她是我干娘。”阿娴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是不是干娘又有什么不适了……”医生摇摇头,眼睛流露出怜悯,说道:“请您节哀吧,病人已经过世了。不过她应该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表情也很安详……”
医生已经走了,摇着头叹息着。阿娴呆愣愣的站在病房的门口,感觉四周的空气很冷,她越来越看不清周围来来去去的医生和护士。
她隐隐约约听到护士们的窃窃私语:
“……已经撑了很久了,就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一样。”
“可不是么,我也看见过!总是在看着门口,只要精神好点了,就坐起来往窗户外头拼命瞅。”
“可是听说她不是死了男人,也没有子女,药费什么的都是亲戚帮忙出的么?”
“是啊,在等什么呢?”
“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她有一个干女儿来着。”
“那她现在是等到了还是没等到?”
“等到了吧……”
“不知道啊……”
“……”
再后来的声音,阿娴听得不是很清楚了。她只清楚自己的胸口好像裂开一个大洞一样,“嗖嗖”的灌着风,吹得她冷飕飕的。干娘一直盼着她等着她,而她虽然心里一直想着要把干娘接过来,却一直没有行动,总是觉得他们还没在城内站住脚,要等房子买了以后才能把干娘接过来。也总觉得他们之间还有时间,干娘也不过五十来岁,他们都还算年轻……
一边浑浑噩噩地想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出医院,阿娴回头望了望干娘的病房窗口,仿佛看到干娘那曾经的,殷殷期待着她到来的目光。阿娴恍恍惚惚地往家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儿子们才行。
她要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要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给他们的干外婆送了终,哭了灵,扶了棺。她要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年年为他们的干外婆扫墓,添坟,把干外婆当成亲外婆来尊敬。她要告诉他们,在他们的爹妈最辛苦的日子里,是干外婆保护了他们的母亲不受坏人欺负。他们的干外婆,在他们出生的时候,以他们为骄傲,视他们若亲生。哪怕是在他们的干外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她依然坚定地等着他们的母亲来接她,看她……
走着走着,阿娴突然停住了脚步,蹲在了路的中间,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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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1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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