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盛小冬七岁那年,蛮族肆虐,两军时常交战,某次蛮族大举入侵,势如破竹,驻军决意击破堤防以水防止进犯。最後蛮族虽然因此止步,但大水却淹没了邻近的盛家村。
村人大多溺毙,而村长夫妇为了救援村民也葬身水底,留下了七岁的女儿,就是盛小冬。
双亲亡故後,几个幸存的村人贪图钱财将她哄骗至距离盛家村约两天路程的柳庄,以三十两将她卖给柳庄的富户,从此开始了她的奴婢人生。
盛小冬的主子罗夫人是个富有但没有子女的寡妇,性情乖戾反覆,难以伺候。
她虽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但罗夫人对她从不怜惜,十分严厉苛刻,让本是父母掌上明珠的她总是因为委屈而哭泣。
可她的眼泪并未使罗夫人心软,反倒会挨上一顿打骂,甚至没饭可吃。
渐渐地,她知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为艰难,於是,她不哭了。
越是难过痛苦,越是艰辛寂寞时,她越是笑得灿烂。
十年後,罗夫人因宿疾去世,不久,有人自黄石城来。
那人是城中赵老爷家的总管,而赵老爷便是罗夫人的胞弟。
原来罗夫人在过世前写了一封信给赵老爷,要他代为收留盛小冬。
於是,盛小冬收拾了简单的包袱,乖顺的跟着总管前往赵家??
「老爷,这丫头就是这几年服侍罗夫人的小冬。」总管带着盛小冬来到赵老爷跟前。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什麽都很陌生,让盛小冬有点不安。
赵老爷是个好人,没什麽脾气,赵府上下所有人都敬他、喜欢他,也同情他,只因他娶了个悍妻。
虽然他是当家,可凡事都是妻子说了算,他的好脾气得不到妻子半点尊敬,反倒教出身富贵的妻子爬到他头顶上。
赵老爷看着眼前这纤细又柔弱的女孩,心想她伺候久病的大姊多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大姊的脾性他明白,不易相处又常常疑神疑鬼,别说是丫鬟,就算是亲人都难以跟她在同一个房间里待上半个时辰。
「你叫小冬是吗?」他亲切又慈祥的问。
听见温和的声音,再抬眼看见赵老爷和善的脸,盛小冬稍稍安心。她腼的一笑,「是,老爷。」
「这几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苦笑,服侍情绪不稳的罗夫人确实让她吃了几年苦头,不过当着赵老爷的面,她哪敢承认?
「听说你的爹娘都已经过世了,你还有其他亲人吗?」赵老爷问。
他这麽问,是想让她安定下来後给亲人捎个信,好让他们知道她在哪儿。
「小冬已经没有亲人了。」她老实回答。
赵老爷露出怜悯的表情,「不打紧,从今以後,你就安心的在这儿待下来吧,府里的人都很好,待会儿我让陈嬷嬷替你安排住的地方,尔後你便跟着她吧。」
「是,谢谢老爷。」她点头。
赵老爷笑了笑,转头看着总管,「你带她去找陈嬷嬷吧。」
「是的,老爷。」总管应声,突然想起什麽,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主子。
赵老爷微怔,「这是什麽?」
「听说是罗夫人过世前写下的。」
「喔?」难不成除了之前捎信让他把小冬带回来之外,大姊还有什麽要交代的?果然像是她会做的事,凡事总是计划得妥妥当当。
总管带着盛小冬离开後,赵老爷便打开了信。
这封信上只有几行字,他很快便看完了,却忍不住反覆看了好几遍。
正思索着待会儿要怎麽将信的内容告知妻子,忽听外面传来声音——
「什麽?从柳庄带了个吃闲饭的丫头回来」赵夫人一早便到祥云寺求神拜佛,岂料刚回来就听闻总管从柳庄带回罗夫人的婢女,语气十分不悦。
「赵国春!」一进门,见着赵老爷,赵夫人立刻扯着嗓门,像只母夜叉似的瞪着他。
「夫人,你回来啦?」赵老爷涎着笑脸,一脸讨好。
赵夫人没给好脸色,劈头就问:「听说你姊姊把她跟前的丫头托给了咱们?」
「呃??是啊。」
「真是可笑!咱们为什麽要替她养丫鬟?」她冷哼。
赵夫人跟大姑罗夫人向来不合,因赵夫人对赵老爷总是颐指气使,罗夫人见不惯她欺压胞弟,常出口教训。
对於强势的大姑,赵夫人从没有半点感情或是尊重,她讨厌罗夫人,当然也不想要服侍过她的丫头。
「赵国春,我告诉你,你最好把那丫头送走。」她指着赵老爷的鼻子,语带命令,「哪里都好,就是别让我看见她。」
「夫人呀,」赵老爷低声下气地请求,「小冬孤苦无依,七岁便被卖给我姊姊,你要她一个小姑娘去哪里呢?」
「那关我什麽事?」她神情冷酷的瞥了丈夫一眼,「她要长得丑,随便找个地方继续当下人,若幸运长得好,那就更不必担心了,怡红院那种地方可是一年到头都缺人呢!」
「夫人,你先别生气,耐心的听我说,」他好声好气地安抚,「是这样的,我姊姊将她的家产都给了我们??」
「什麽」赵老爷话还没说完,赵夫人已经震惊得大叫。
她向来见钱眼开,可这回还没见到钱,她便瞪大了眼睛,罗夫人一向跟她不对盘,就算是过年过节,也不曾互相探访或是托人送礼致意,这一次,还是她死了、葬了,才送消息到家里来。
她知道罗夫人有家产,可万万没想到那些家产会全落入他们手中。
「哎呀!你怎麽不早说呢?」赵夫人笑得阖不拢嘴,「此事当真?」
「当然,不过??」
「不过什麽?」
「我姊姊有个条件,就是要我们收留小冬。」他说。
这会儿,赵夫人全无意见,「那有什麽问题?不过是多双筷子,咱们赵家养不起一个丫鬟吗?」
「那小冬可以留下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当然!」赵夫人笑得眼尾堆叠出好几条皱纹,「丫鬟也算是家产的一部分嘛!」
看赵夫人总算是同意将盛小冬留下,赵老爷不禁松了一口气。
至於那封信??算了,再看着办吧,眼前能把小冬留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第一章
赵府一早便闹哄哄的,仆役奴婢们忙进忙出,今天是赵老爷的寿辰,晚上要摆筵席,城中显贵士绅都会应邀而来。
但在大家都为了主子的生辰忙碌时,只有盛小冬待在赵家小姐赵云霓的闺房中,她伏在案前,专心一意抄写着《论语》,这是赵云霓的功课。
赵云霓小盛小冬一岁,在城中的女子私塾求学,然而,盛小冬在赵府的这两年,所有功课都是由她代笔,只是她小时候父母虽曾教过她一些字,但并不足以应付赵云霓的功课,为了不让小姐无法向夫子交差,她总是细细看着书本上的字,然後一笔一划,小心翼翼的写下。
初时,她觉得这真是比干粗活还要辛苦的工作,不过两年下来,她却因而识得并能写出许多字来,因此就算大家都觉得老是得应付赵云霓不合理要求的她可怜,她却不以为苦。
毕竟寻常丫鬟奴婢想要识字根本是难如登天,可她却能因此能识字写字,也算是一种收获。
「小冬?」陈嬷嬷开门进来,看见盛小冬待在赵云霓房里,不禁皱起眉头,「就知道你又让小姐给绑在这儿了。」
陈嬷嬷是个五十岁的妇人,在赵家帮佣已经二、三十年,深得赵家人信任及依赖,对盛小冬一直十分照顾。
「小姐又跑哪儿去了?」陈嬷嬷走进来,看着她正在抄写的东西。
她不识字,看不懂,只知道那绝对是小姐的功课。
「小姐跟周家小姐去赏花了,听说祥云寺的牡丹开得正艳。」说着,她继续努力抄写。
「她只顾着玩,老是把这种事丢给你。」
「不要紧,多亏了小姐,我才能认得这麽多字。」她不以为意的笑笑。
陈嬷嬷知道她是那种不在乎吃亏,个性开朗乐观的人,对她更是心疼。
「你也别总是依她。」陈嬷嬷一叹,「你有自己的活儿要干呢。」
「没关系,我还应付得来。」她一笑,「比起从前在柳庄,我在这儿的日子可舒服多了。」
「在赵家,有陈嬷嬷跟那麽多人照顾我,我不知道有多幸运。」她抬起眼看着陈嬷嬷,「我知道您疼我,不过我真的不觉得苦。」
陈嬷嬷知道盛小冬从前在柳庄的罗夫人那儿吃了不少苦,可是她却从来不曾抱怨,反而将吃苦当是吃补,不纠结於那些难过的事。
「若不是我没有儿子,不然一定替你赎身,把你娶回家当媳妇。」陈嬷嬷感慨的说。
「小冬不想嫁人。」
闻言,陈嬷嬷微怔,「为什麽?难道你想一辈子当丫鬟?」
盛小冬眼底闪过一抹愁郁,幽幽地说:「爹娘早早离世,独留我一人,我是个福薄之人,不想拖累任何人。」
「说这什麽傻话?」陈嬷嬷轻斥,「你爹娘早逝,那是他们的命,与你何干?放心,陈嬷嬷一定会帮你找个能帮你赎身的好男人。」
她感激的笑视陈嬷嬷,她知道陈嬷嬷疼她,不过她是真的没想过嫁人的事,尽管她已经十九。
「你还得抄多久才会好?」陈嬷嬷话锋一转。
「差不多快好了,抄好之後,我就去找您。」
「好,那我不碍着你,先去忙了。」
赵云霓、周燕及几个同在私塾求学的姑娘在城东祥云寺的牡丹园里散步,边说说笑笑,其中周燕提起她之前做的大胆事儿,一副得意的模样。
周家和赵家同样是开当铺,周燕亦是父母捧在掌心上的独生女,和赵云霓条件背景相仿,因此总是被拿来比较,久而久之,两人也都习惯了与对方竞争。
所以一听周燕夸口说自己胆子大,赵云霓哪肯服气?马上插话。
「比胆子,你绝计比不上我的。」
「是吗?」周燕挑眉一笑,「既然你这麽说,那麽我们就来打个赌吧?」
赵云霓微微扬起下巴,「怎麽赌?说吧。」
周燕想了一下,忽然心生一计。「你我各拿出一件物品,我的由你拿去埋,你的由我拿去埋,然後半夜再去取回,若谁没如期取回,谁就输了,你说如何?」
「好啊,谁怕谁?」赵云霓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埋哪里?」
「城西的边府。」
闻言,赵云霓脸色稍变,赶忙镇定心神。「你是说那个、那个『吃人宅邸』?」
「是啊。」周燕彷佛胜券在握,得意的笑视着她,「敢吗?」
看着她那一脸得意张狂的表情,赵云霓不肯示弱,虽然她心里胆怯,可却不想输给周燕。
「当然敢,怕你不成?」
周燕抿嘴一笑,「为了怕有人反悔,拿出来的物品不能是可有可无之物,而是无论如何都得拿回来的重要物品,我会拿出我娘的嫁妆——牡丹金簪,你呢?」
「那我也拿出我娘的嫁妆——白玉观音坠子。」赵云霓也不甘示弱。
周燕一笑,「那好,一言为定,大家都听见了?」
其他几个姑娘点着头,难掩兴奋,她们都迫不及待想知道,赵云霓跟周燕谁会是这场试胆大赛的胜利者。
「今天晚上我跟爹娘去参加你爹的寿宴时,会带上我娘的金簪交给你。」周燕说:「明早,你先将牡丹金簪拿去埋在边府的後院,记得弄条手绢包着,但要露出手绢的一角做为记号,我夜里会去取回,後天早上带到私塾证明我去过,之後我如法炮制,你夜里取回坠子,隔天带到私塾,行吗?」
「行!」赵云霓不想输,硬着头皮答应。
当晚,她将从母亲首饰箱里偷拿来的白玉观音坠子交给周燕,而周燕也将她娘亲的牡丹金簪交给了她。
拿着那金簪,赵云霓整晚不能成眠。
原因无他,只因城西边府是出了名的鬼宅,别说是晚上,就连白天都鲜少有人接近。
边家原也是非常风光,家里仆役奴婢数十人,成天忙进忙出,不知多热闹。
主人边崇华是黄石城非常知名的茶商,家财万贯,就算不到富可敌国,但买下一座城却不成问题。
边崇华有一子——边乐,自小悉心栽培,而有一年,边崇华自外地带回来一个男孩,名叫边绝。
边绝是边崇华的兄长之子,哥哥嫂嫂先後去世後,边崇华便收养了边绝,将他视如己出。
许是父母早逝的关系,边绝是个沉默不多言的孩子,从未惹事,直到十八、九岁,边崇华让边绝及边乐一起上京求取功名。
两人从京城回来时,边绝不知何故断了左臂,引起大家讨论,但他却从不曾向人说原因。
没过几年,边乐生了重病在发了几天高烧後不治身亡,年仅二十一。
独子早逝,边崇华夫妻俩十分伤心,无心於生意,渐渐将茶叶买卖交给了边绝处理。
两年後,边崇华积郁成疾而辞世,再一年,边夫人也因病过世。
短短几年边崇华一家三口便接连死去,引起黄石城居民们诸多揣测。
不久,从边府的老仆口中传出一件事——
边绝之所以断了左臂,是因为他到京城之後认识了擅长施行魇咒的术士,他以左臂为代价,借助邪灵的力量咒杀了叔父一家以夺家产。
此话一出,大家议论纷纷,因为忌讳及恐惧,没人敢再接近边家,而原先在边府做事的数十名仆役奴婢们也陆续离开,最後只剩下一名老嬷嬷。
大家私底下提起边绝时,都以﹁鬼﹂称呼他,而那座偌大的宅院之所以被称为吃人宅邸,是因为三年前城里布商的女儿突然失踪,而最後看见她形踪的打更人信誓旦旦表示她在子夜时朝着城西边府而去。
由於咒杀之说的影响,大家都相信布商女儿的消失跟边绝脱不了关系,吃人宅邸的恶名也不胫而走。
因为担心被作祟,没有人愿意接近边府,赵云霓当然也是。
白天去就算了,但夜里去实在有够吓人,可如今已跟周燕赌上,又退缩不得。
思及此,她不禁愁得想哭??
两日後,周燕将赵云霓埋在边府後院的牡丹金簪带到了私塾,向所有姑娘们证明自己胆大包天,敢在半夜里独自到人人闻之色变的边府,而她也已将赵云霓娘亲的嫁妆埋妥,要她当晚便去挖出,明日带来给大家看。
赵云霓在人前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但其实早已心惊胆跳。
上完课後,她走出私塾,就见盛小冬已一如往常在外头等着她。而盛小冬见她愁眉苦脸的走出来,不由得一怔。
小姐挨夫子骂了吗?难道是她抄错了字?还是夫子知道那些功课其实都是她代写的?
「小姐,」盛小冬畏怯的、试探的问:「今天不高兴吗?」
赵云霓白她一眼,「难道我看起来神清气爽吗?」
她沉默一下,小心翼翼的又问:「是不是小冬写错字,害小姐被夫子骂了?」
赵云霓一脸不耐厌烦的瞪着她,正要开口骂她两句以发泄情绪,却忽地想起什麽,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盛小冬,那模样让盛小冬有点胆怯,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她不开心了。
未料,赵云霓却扬唇一笑,定定的看着她。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盛小冬更觉心惊。「小、小姐?」
「小冬。」赵云霓直视着她,「今天晚上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咦?」她微怔,「小姐有什麽吩咐?」
「我要你去城西的边府帮我取件东西。」
盛小冬心里大感惊恐,「什麽」
城西边府?那个传说中的吃人宅邸那地方就连白天都鲜少有人出入,更何况是三更半夜,小姐要她去那里做什麽?
「我跟你说。」赵云霓一手拉着盛小冬往前走,似乎怕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我娘的白玉观音坠子就埋在边府後院,用手绢包着,手绢会露出一角做为记号,你一定能发现,今天夜里你去替我挖回来,听见没有?」
盛小冬连忙拒绝。「小冬不敢去??」
「你敢说不?」赵云霓脸一沉,「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得把东西取回来,而且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为什麽?」
「因为我不想输给周燕。」她任性的一哼,「今天看她那一脸得意的表情,我气得都上火了。」
「小姐,你是不是又跟周家小姐斗什麽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小姐喜欢跟周家小姐斗是众所皆知的事。
「不关你的事。」赵云霓指着她鼻子,语带警告,「要是没替我拿回来,害我在周燕面前抬不起头的话,我可不饶你!」
听着这番话,盛小冬嘴里顿时跟吃了黄莲一样的苦,她知道小姐一旦任性起来,不管是谁都得依了她,何况她只是个丫鬟,又怎能拒绝?
看来,她今天夜里非得去一趟城西边府不可了。
夜色深沉,月光幽微洒落在边家大宅的院落里。
大宅犹存当年兴盛时的风华,可如今这偌大的宅子里除了边绝,就只剩下无家可返的王婆婆。
王婆婆年已七十有余,但身体硬朗,还能干上一点活,可是边绝体贴她年迈,从不使唤她。
他鲜少出门,茶叶买卖的生意已移转到邻近的吴城,在那里他有间铺子及仓库,也有信任的人替他管理,只偶尔会去吴城看看,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宅子里。
城里有固定的贩子会将各种食材送来,他们缺了什麽只要写张单子,贩子便会送来,因此不管是他还是王婆婆,都不必为了添购什麽而出门。
书斋里,边绝尚未睡下,仍坐在案前阅读。
他喜欢读书,什麽样的书都涉猎,当他着迷时,总是废寝忘食,难以自拔。
王婆婆见他如此,总忍不住叨念他两句??
「绝少爷,你要是肯少看些书,多花一点心思在女人身上,恐怕现在已有好几个娃儿在你面前乱跑了。」
每回听见王婆婆这麽说,边绝只是苦笑。
他是个残废,还是不祥之人,这样的他孤家寡人最好,何苦拖累谁家的女儿。
双亲相继过世後,叔父好心收养了他,并待他视如己出,悉心栽培。
可这十年来,先是堂弟边乐、再是叔父边崇华,最後是慈爱的婶婶,他们一个接一个离世,最终,他又是孤身一人。
城里那些对他不利的谣传他都知道,却不打算解释什麽。
那些当然都不是事实,但在他有生之年,他绝对不会将自己为何断臂说出口,即使这将让他背上忘恩负义、丧心病狂的罪名。
幸好有王婆婆与他为伴,他倒也不感寂寞。
这样就好,他真的不想再跟谁有情感上的纠葛牵绊,他命里带煞,谁接近他都没好下场。
外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提着灯的王婆婆过来了。
「绝少爷还没歇下?」王婆婆走了进来,见他手里还抓着书,皱了皱眉头。
「看完便睡了,婆婆先去歇着吧。」他笑答。
王婆婆一叹,瞥见案上搁了一条沾着泥土的手绢,「那是什麽?」
他转头看了一眼,「在後院挖到的,里面是一个白玉观音坠子。」
「为什麽那种东西会埋在後院?」
边府的後院无墙无篱,只有一整片的杂林,因为城里居民们都不愿接近,也从没发生过贼人或闲杂人等入侵的事情。
「今早有个姑娘来埋下的,不知用意为何。」
王婆婆忖了一下,「许是孩子在胡闹吧,大概是为了试胆之类的傻事。」
边绝苦笑,「边府已成了试胆的会场了?」
她笑叹一声,「谁教边府已成了恐怖的吃人宅邸呢?我看稍晚应该会有人来拿回去。」
「可不是。」他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我就是这麽想,才将它挖出来,好给她们一个教训。」
「教训?」
他眉一挑,「挖不到东西,她们以後就不敢拿边府当游乐之地了吧?」
听他这麽说,王婆婆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不到绝少爷也有童心。」
「这哪是什麽童心,该说是坏心眼吧。」他话锋一转,「好了,您还是先去歇着,我很快就熄灯了。」
王婆婆颔首,「好,别熬太晚。」
「知道了。」
她步履缓慢的走出书斋,返回寝房。
烛台下,边绝又看了一会儿书,终於阖上厚厚的书卷,吹熄蜡烛,步出书斋朝寝房的方向而去。
他的寝房距离後院不远,途中一道长廊沿着杂林边搭建,若是风大,总会听见树木摇晃发出的声响。
小时候,他真觉得那些在黑暗中摇摆的枝叶,像极了吓人的鬼魅,因此每当夜里回房,他总是加快脚步,尽可能不往那里望。
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他是个比鬼怪还可怕的人,再也不怕鬼了。
正要穿过长廊时,他听见杂树林里传来声响——那是有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边绝猜想,应是有人前来取回白天埋下的东西吧。
於是,他走到廊下,朝杂林里走去??
踏着昏暗的月光,盛小冬提着灯笼,硬着头皮来到大名鼎鼎的吃人宅邸。
她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诸佛菩萨能保佑她平平安安离开。
在黄石城住了两年,她不曾来过这里,只因听过那个可怕的传说。
三年前,布商女儿在深夜时分来到此地,之後便失去踪影,大家都说她已经葬身边府,还说是这栋可怕的、住着鬼的宅子把她吃了。
她好怕,怕自己也会布商的女儿一样。
小姐说那白玉观音坠子由手绢包着埋在土里,手绢会露出一角以做为记号,可她在这杂林里找了半天,却没看见什麽记号。
是真的吗?该不会是小姐在捉弄她吧?
应该不会,看小姐白天时的样子,应是真的跟周家小姐打了赌。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她一定得将那白玉观音坠子找出来,不然小姐就会在周家小姐面前抬不起头来,若真是如此,她真不敢想像自己将会得到什麽样的惩罚及刁难。
夜风袭来,灯笼微微摇晃,里头的火光也忽明忽暗,四周十分寂静,气氛阴森诡谲,盛小冬只觉得全身寒毛直竖,鸡皮疙瘩直起。
﹁到底在哪里?周家小姐究竟把白玉观音坠子埋在哪里?﹂她喃喃自语,弯腰将灯笼拿低,不错放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
突然,她感觉到有什麽东西靠近。
她不敢转头去看,却在脑海里生出许多可怕的想像。
这宅子真有吃人鬼吗?那鬼会吃了像她这样在半夜里跑进来的人吗?
不,盛小冬,别自己吓自己,那是你的错觉,赶快把坠子找出来吧!想着,她继续努力且仔细的寻找着。
突然,一记低沉到令人感到背脊发凉的低鸣传来,教盛小冬心头一惊。
是她听错吗?刚才那声音是??
她打直身子,将手上灯笼稍稍提高,害怕的朝声源一看——
「啊!」她吓得三魂七魄各自逃窜,手中的灯笼也掉在地上。
原本就幽微的亮光瞬间消失,四周一片黑暗。
她本能的蹲下、抱着头,喃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看见了,刚才,她看见了一个鬼,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扰的,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抱头蹲在地上,不断说着对不起的女子,边绝忍不住皱起眉头。
瞧她怕的,真当他是鬼了吗?既然这麽害怕,为什麽不乖乖待在家里,大半夜跑到这儿来胡闹?
「既然这麽怕,为何还来?」
「很抱歉,我是??是??咦?」
盛小冬一怔,吃人鬼在跟她说话?喔不,那声音很真实,而且是道男人的声音。
突然,她想起了边府如今的主子,那被称为﹁鬼﹂的独臂男人——边绝。
「请、请问你是、是边绝大爷吗?」她声线颤抖,语带试探却礼貌地问。
大爷?边绝又蹙起眉,他不过才二十九,居然被称为大爷?
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灯笼,「在这里等着,先别走。」说着,他转身离开。
藉着幽微的月光下,盛小冬看见他离去的身影。
他有高大的身形,右手提着灯笼,左手??他没左手,袖子就那麽垂晃着。
真是边绝,吃人宅邸的主人。
他取走她的灯笼,还要她在这里等着是为什麽?
喔不,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她该趁机赶快逃走才对??
哎呀,不行,她还没找到白玉观音坠子呢。明早小姐要是见不着坠子,她就惨了。
忖着,她立刻伏低寻找,但光线实在太昏暗,她什麽都看不真切。
没多久,她看见一点光亮渐近,是刚才要她在这里等着的边绝,他提着重新点上蜡烛的灯笼回来了。
盛小冬不安的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喏。」他将灯笼递给她。
她愣了一下,「嗄?」就着光亮,她觑见了他的脸,心头不禁一悸。
说他是鬼,实在是委屈了他。
他相貌堂堂,五官端正,眉眼之中带着英气,分明是位俊逸人物,不过他脸上不见一丝笑意,着实让人见了倍感压迫及敬畏。
「你到这里来做什麽?」
「说来愚蠢,是为了一个赌注??」
「你也知道愚蠢?三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家在外游荡,惹人非议事小,遭遇危险事大,还是赶快回去吧。」
他的声音虽不严厉,却是在训人,但他说得极是,她赶忙低头赔不是,「是,很抱歉,打搅你了。」她一福身,转身便要离开。
「欸。」突然,他叫住她。
「是,边绝大爷。」她恭敬的转过身来。
听她又喊他大爷,边绝皱起了眉头。
他看她大概只十八、九岁,他也不过长她十岁,她却大爷长大爷短的叫,难道她真有这麽老?
「你是谁?」他问她。
「我??我是宝庆当铺赵家的人。」说完,她又一鞠躬,「真的很抱歉,我先走了。」语罢,她迈开脚步飞快走了。
离边府越来越远,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
「唉。」她放松的吁了口气。
可才一叹,她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糟了,坠子!」
惨了,这下她铁定要挨一顿臭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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