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乔乔,你看,妈给你买了这个。」
余曼青兴高采烈地从精致纸袋里拿出一只手提包摆到桌上,然後满心期待地等着看女儿的表情。
那是LV当季最新款的经典商品。
简若乔看了一眼,兴致索然地别过头,语气冷漠,「不必了,我用不到这些东西。」
余曼青愣了下,随即收起受伤的情绪,连忙道:「怎麽会呢?你也长大了,总会跟一些同学、朋友们出去逛街吧?这包包很漂亮啊,至少你跟朋友们出去逛逛的时候,可以拿在手上—」
「我说不必了。」简若乔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包包的话,爸买给我的这一个就已经很够用了。干麽?还是你看不起我现在用的平民货?」
前夫简维政相当重视物慾上的管教,纵使经济状况富裕,他也几乎不买名牌送给年纪尚轻的子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余曼青垂眸,无力感顿时涌上。
面对女儿这几年的冷淡,她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拿不出办法。
离婚这麽多年了,每个月一次的母女时光,乔乔总是这副嫌恶的模样,从来就不曾给过她好脸色。
余曼青虽然无奈,却也无法怪她。
想起十多年前,她早婚产子,根本无心经营家庭,天天想念昔日自由自在、奢华精采的生活。
那时候她毅然决然签下离婚协议书,抛家弃女,就连简维政要求她至少一个月要来看一次女儿,她都常常放女儿鸽子。
随着岁月流逝,女儿长大了,也学会痛恨自己的妈妈,这都是她自作自受,所以她没资格怪她。
「最近学校还好吗?」她只好换个话题。
简若乔哼笑一声,仍然看着他处,「问这干麽?反正又不关你的事。」
余曼青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闭上嘴,静静地坐在女儿面前,不知所措。
半晌,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简若乔立刻拿起手机接听。
「喂?爸。」她立刻收起不悦的表情,展露微笑,「你们在店门口了吗?好,OK,我马上出去。」
她像是终於解脱了一般,抓了背包就往店门口走,连看也没看母亲一眼,更别说是道一声「再见」。
余曼青见了,心口束紧,鼻头猛地一阵酸。
她赶紧深呼吸,拚命眨着湿润的眼眶,然後吸吸鼻子,重新整顿自己的情绪,这才跟着走出店外。
简维政的车换了,换了一辆BMW休旅车。
她看见前夫的车上坐着一个完整的家庭,和乐融融,好不幸福。
他的新任妻子看起来温柔婉约,一头长发盘在脑後,整个人有股静谧的古典之美;後座那活泼的男孩听说十岁了,是他和新任妻子在结婚那年生的,那也是她过去从未达成的任务—替简家添个儿子。
而那个正在和男孩打闹的女孩,正是她的亲生女儿。
那个视她为仇人、永远不会给她一抹笑容的亲生女儿……
思及此,她的心又纠结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棉絮。
这时,简维政看见了她。
余曼青呼吸一促,虽然下意识想别开视线,可还是忍住了,她勉强挤出微笑,朝着对方挥了挥手致意。
她本以为对方回个笑容就会离去,可他没有,他下了车朝她走来,直到她的面前才停下脚步。
「最近还好吗?」他问。
「嗯,还不错。」她倔强地说了谎。
「是吗?」简维政打量一下她整个人的状况,「我看你的脸色比上个月差很多,有没有去医院检查?」
「有。」她点点头,心却因他的细腻而躁动着。
「然後呢?有结论吗?」
「嗯,医生说只是太累了而已。」她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就好。」简维政没有多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现在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但是你也不要太拚命知道吗?你以为你现在几岁?不年轻了,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听了他的话,她苦笑。是呀,不年轻了,转眼她也已经三十八岁,而他的关怀令她差点儿就要把持不住红了眼眶。
余曼青连忙低下头,佯装翻找钥匙,道:「啊、不好意思,我想到我跟客户还有约,改天有机会再聊。」
「嗯,去吧,下次再说。」简维政不觉有异,只是寻常地说了声Bye,然後走向自己的座车。
躲回了自己的车上,余曼青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
那份被她藏在包包里的检验报告,她终究没有勇气拿出来给他。
她忍不住害怕地想像,万一他根本不在乎呢?万一他只是露出同情的眼光呢?那种场面所带给她的痛苦,将会远远超过死亡所带给她的。
所以,她根本没有赌一把的勇气。
半个月前,医生把她召回了诊间,宣布她已经肝癌末期。
她不敢相信,自己明明没什麽太明显的病兆,医生却宣布她顶多只剩下半年的时间。
医生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表情,淡淡地说:「肝脏是个没有痛觉的器官,这种事情其实是很常见的。」
就这样,她被判了死刑。
她本想告诉女儿,可是见到女儿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她便退缩了;她原本也想告知前夫,然而当她看见对方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快乐的时候,她转念一想,何必扫人家的兴?
你是他的谁?
她扪心自问,却得不到令人欣慰的答案。再说,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有什麽资格找谁抱怨?
十多年前,大学刚毕业的她,像是失心疯似地想嫁给年长她五岁的简维政,甚至不择手段,趁着他微醺的时候,让他将慾望释放在她的身体里。
她顺利怀孕了,顺势逼他负起责任。
个性稳重负责的简维政当然一肩扛起,不顾双方家长的反对将她娶进门,并且拚命工作好让她安心待产。
不久孩子生了下来,但她的生活却从此风云变色。
她没有料到自己会这麽不适应婚姻生活,顿失自由的日子、照顾新生儿的疲劳、加上婆婆对她的不满,让她情绪渐渐失控,一天比一天还要歇斯底里。
那时简维政则成立一家新的广告公司,正是得拚命付出的时期,经常搞到深夜才回到家,她变得多疑,不可理喻地怀疑他在外面养女人,因为种种原因,夫妻的关系降至了冰点。
直到有一天,简维政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於是某天晚上,他拿了一张法国蓝带厨艺课程的招生简章给她。
「你要不要学点才艺?就当作是出门透透气也好。」他这麽说道。那是他的客户所举办的课程,他想替妻子找点事做,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当时的她极度厌恶待在家里,只要是能摆脱家庭的束缚,就算只是短短几小时的课程,不管学什麽她都欣然答应。
可惜,她并没有珍惜简维政的这份用心。
婚姻生活让她失去了自己,幽默帅气的年轻厨师就这麽乘机迷惑了她的心。
那个男人叫做丁邦瑞。他风趣、热情,狂放浪漫的追求攻势让余曼青觉得自己彷佛又变回了美丽的少女,两人开始展开一段不伦的关系。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妻子的外遇让简维政痛心到了极点,终於,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递出了离婚协议书,放她自由。
重拾自由之後,丁邦瑞领着她进入了美食与美酒的世界。
像是自暴自弃般,她夜夜笙歌,饮酒享乐,日子过得放荡不羁,与外遇的对象再婚却也再次离婚,直到年过三十,身体状况开始出现问题,她蓦地惊觉自己的青春已然悄悄流逝了……
她想,自己罹患肝癌一事,到底得归咎於她那毫无节制的夜生活。
思及此,她擦了擦眼泪,发动引擎,往医院的方向前进,从今天开始,她就要住进医院进行治疗。
她本打算向前夫与女儿道别,可倔强的性格终究还是让她错失了机会。
而且是最後的机会。
离开人世的那一晚,月亮很圆、很美,余曼青听见了护士们的谈话,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
她躺在床上,忍不住苦笑自嘲,觉得讽刺至极。
别人是忙着回家团聚,她则是孤伶伶地在医院里倒数自己的生命。
不过想想其实也无所谓,反正自从父母过世之後,她便再也没有家人,即便有,也都是那些不曾往来的远亲。
常听有人这麽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余曼青会说,她想回家。
是的,她想家了。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来一次,她不会选择离开自己的丈夫,不会抛下那个曾经属於她的家庭,她会更爱女儿一些,会记得要好好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没有人的人生可以重来。
她呆茫地望着窗外的皎洁明月,泪水自眼角流淌而出,瞬间,有太多、太多的懊悔自她脑海里闪过。
她顿时心痛如绞,知道自己将会撑不过今晚。
最後,她轻闭上眼,吗啡麻痹了生理的疼痛,却麻痹不了心里的伤痛,在咽下最後一口气之前,她发了誓。
一个只能下辈子再来实现的誓言。
第一章
轰的一声雷鸣,余曼青倏地瞪大双眼,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侧卧在床上。
眨了眨眼,她……没死吗?
怪了,她还没死?她不是已经咽下了最後一口气吗?
呆愣片刻,她很快察觉到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她所熟悉的病房,瞬间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接着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绵软的大床上,而不是那张又小、又硬、又难躺的病床。
她惊恐地环视四周,然後错愕顿住。
这个地方她认得,这里是她家……不,更正确来说,是她和简维政的家,那间他俩曾经共同拥有过的小豪宅。
可是,她怎麽会在这里?
是简维政把她接回来的吗?不,这不可能,他应该不知道她罹癌住院的事,然而正也是这个想法,让她意识到好像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
她几乎是连呼吸都忘了,慌忙抬起手臂看了一眼,然後摸摸自己的双颊,再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手臂上的点滴管没了,脸上也没有氧气罩,身上穿的更不是医院的衣服,而是那件令人怀念的红色丝缎睡衣。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马上连滚带爬地扑到梳妆台前,瞠目结舌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她看见了二十三、四岁时的自己。
这、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在作梦吗?可是、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
正当她站在床边、对这一切仍然摸不着头绪的时候,房门被打了开来,她吓得整个人几乎跳起,连忙回头。
是简维政,年轻时候的简维政。
余曼青张大嘴杵在那儿,惊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怪模怪样让简维政多瞧了她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他便别开了视线。
他连灯也没开,扯松了领带、脱下西装外套,显得疲惫又烦躁。
瞬间,余曼青想起来了,她记得这一夜的事。
这时乔乔刚满一岁没多久,夫妻俩的关系已经僵化了好一段时日,这一夜,他凌晨两点多才进家门,而且浑身酒气,夫妻俩照旧发生了激烈争吵,她甚至对他扔了香水瓶,砸伤了他的额头。
那道伤口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淡淡的疤痕……
想到这里,她心一紧,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小心地拨开他额前的发丝。
但这动作显然吓了简维政一跳。「你干麽?」他面露厌恶地拍开她的手。
余曼青瑟缩了下,僵了几秒,却还是坚持要确认她所怀疑的可能性。
「我只是想看看那一道疤。」她淡道。
「疤?」简维政皱了眉头,嗤笑了声,语气里有种令人心寒的轻蔑,「什麽疤?你又在搞什麽把戏了?」
她愣了愣,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眼睫。
所以,那一段争执在这里还没发生过。
然而她更想知道的是—「这里」是哪里?是作梦吗?还是她死了,现在正身陷於某一种无法解释的灵异状态?
抑或她在生死转换的瞬间,重新回到了过去?
不,这太荒谬了,可她也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简维政看着妻子不寻常的模样,先是困惑地皱了眉,本想开口关心,可念头一转,反正最後都是以吵架收场,有什麽好问的?
於是他吁了口气,道:「我很累,没心情陪你在那边玩游戏。」
语毕,他解下领带,拿了条浴巾便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莲蓬头下,方才妻子的眼神困扰着简维政。
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已经交恶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看着他的时候,那眼神里不是怨怼便是憎恨,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柔情与爱意。
然而刚才却反常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麽解释那样的眼神。
其实在他踏进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一场激烈争执的心理准备。
他几乎可以想像,余曼青肯定会先狠狠瞪他一眼,然後开始数落他的不是,接着以一种瞧不起他的口吻,大骂他只会在外面喝酒、不顾家庭、不爱老婆等等千奇百怪的指责。
可是她并没有、完全没有。
她先是以一种近乎於惊恐的眼神打量了他好半晌,接着像是在看着什麽珍奇宝藏似地直盯着他瞧,然後慢慢走向他、伸手触碰他的发丝。
那般深情似水的眼眸,就彷佛她还是那个深爱他的余曼青……
不,不可能。
瞬间他回过神来,立刻打断了自己的妄想,并且暗忖,那女人肯定不知道又在玩什麽心机。
他不清楚对方究竟在打什麽主意,但他能够肯定的是,余曼青永远都不可能再以那般深情的眼神来看他,至少这辈子不可能。
思及此,他压下止水手把,只是简单淋浴了几分钟,随後在腰上圈绕了一条浴巾,踏出了浴室,却发现妻子已经不在房里。
他愣了愣,正猜想她大概又跑到客厅里去闹脾气、耍别扭,却隐约在空气中嗅到一股陌生的香味,来自於某种食物。
这下子简维政更震惊了。
她在煮东西?这时候在煮东西?这怎麽可能!婚後一年多来,她几乎不曾下厨,就连孩子的副食品也都是请他母亲前来打点,这样的她怎麽可能会在三更半夜下厨料理?
煮泡面还差不多。
有了这般结论,他冷笑一声,换上家居服之後便打算上床就寝,余曼青却在这时敲了敲原本就已经开敞的门板。
「先别睡,我煮了一碗解酒汤,你要不要喝一点再上床?」她轻声道。
解酒汤?简维政缓缓地回过头,眉心略蹙地看着门边的女人,彷佛她刚才说的是第三世界的语言。
「大半夜的,你去哪弄来解酒汤?」他还以为那是她从外面买来的速食调理包或泡面之类的。
「当然是我煮的啊。」她乾笑,却完全能够明白他的疑虑。
简维政沉默了一会儿,本想拒绝她的心意,却不知是好奇心使然,还是他真的需要一碗热汤来舒缓酒後的不适,总之,他软化了态度,抿了抿那对冷漠的唇瓣,闷不吭声地擦过她的肩,迳自往厨房的方向走。
他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余曼青心口一阵紧缩,疼得像是被刀锋狠狠割划,她黯然垂眸,无助的感觉涌上。
曾经,她以为这些不堪的回忆再也无法伤害她一丝一毫,可没想到如今再次「亲临现场」,她才明白,是她高估自己了……
那一碗汤,让简维政梦见了好久以前的事。
当时两人新婚不久,由於余曼青是带着身孕步入礼堂,因此还没机会过什麽浪漫的蜜月,她便被严重的孕吐给折磨得死去活来。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根本无法进食。
为了让妻子多少能吃下一点东西,他前前後後研究了不少食谱,最後,终於试出了几道蔬果汤能让她稍微补充营养。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新成立的公司很快就出现了状况,不管是人事也好,业务也罢,大大小小的问题有如雨後春笋般冒出,为了稳住公司,他几乎除了睡觉之外,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公事上。
夫妻的裂痕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此时闹钟响起,他睁开了双眼。
梦里的余韵尚在,他想起了那段美好却短暂的日子,也想起了从前当他还很爱她的时候……然而随着理性苏醒,一幕幕的争执画面也跟着记忆一同涌上,最後只剩下满腔的怨怼与愤恨,再无其他。
思绪至此,简维政重重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翻身下床—却发现枕边人早已不在身边。
他顿了顿,先是错愕,可随即像是理解了什麽似地,自嘲一笑。
自从夫妻关系僵化以来,为避免尴尬,或者是不必要的争执,余曼青总会刻意在他出门之後才起床,然後在他进门前就寝。
当然,事情还是有例外的时候,像是哪天她突然心情不好了,便会守在客厅等他下班,接着大吵一架;或是故意睡在沙发,让他在出门上班前看见那样的画面,好让他内疚。
总而言之,她那些无理取闹的花招很多,他也见怪不怪了。
於是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他先在浴室里梳洗一番、刮净胡碴,然後换上成套的西装、系上领带,步出了房门。
一阵令人垂涎的香味扑鼻迎面袭来。
他的眉头拧起—余曼青在做早餐?
真是见鬼了,她怎麽可能会醒来做早餐?那是天塌下来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更不用说再加上昨夜的解酒汤……
她是撞坏脑袋了吗?
他抱着一丝怀疑走进了餐厅,眼前的画面说是吓死他了也不为过。
「啊、你醒啦?」
余曼青察觉到他的出现,回头对他扬起了一抹微笑,那态度自然极了,完全不像是冷战多时的妻子。
「我还以为你要再二十分钟才会醒呢!」她将濡湿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几回,道:「浓汤再五分钟就好了,你先坐一下。」
语毕,她俐落地从冰箱里拿出鲜奶,倒了一杯摆在桌上,旁边还有一份焗烤三明治,看起来相当美味诱人。
简维政彻底呆愣在当场。
这又是什麽新花样?他明白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为了干扰他的情绪,余曼青会使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伎俩,但是深夜的解酒汤与清晨的早餐?
这就太夸张了,也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瞬间,他不知道该说什麽,或是做出什麽样的回应,只能僵硬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半晌,他有了头绪,这八成又是哪个朋友推销给她的懒人调理包吧?对,一定是这样。
他记得有一次她花了大把钞票,向朋友订了什麽美人轻盈餐,每天都有专人把当日的冷冻调理包送到家里来。
或许是为了人情压力,她订了整整一个月份,却只吃了十天,因为她说怎麽吃都是那些生菜水果,腻了、烦了。
所以剩下来的二十日份,当然全都进了他的肚子。
「这次又是替哪个朋友做业绩?」他轻叹,拿起鲜奶喝了一口。
「嗯?」她本是拿着杓子在汤锅里搅拌,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来,「你刚才有说什麽吗?」
他静了静,低下头。「没有。」也罢,她想玩什麽把戏都不关他的事。
「喔,可能我听错了吧。」她牵唇微笑,便又别过头去盯着锅子。
事实上,她怎麽会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人有多恨她了,是她夺走了他的幸福,是她强迫他结婚、逼他在经济最不稳定的时候扛起一个家,是她偷走了他的笑容。
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只是一场梦,还是老天爷真的听见她的忏悔?但她不想再把光阴浪费在那些没有出口的怨恨上。
思及此,她熄了炉火,立刻盛了一碗汤给他,自己则是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简维政盯着那碗汤,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觉。
眼前的这堆食物里,除了那杯鲜奶之外,他看不出来还有哪一项可以被归类在「冷冻食品」里。
「……这些都是你做出来的?」他终於忍不住问。
余曼青知道就算自己说了实话,他大概也不会相信,於是她耸耸肩,扬唇一笑,轻松道:「当然不是,是早上我叫人外送过来的。」
这反应让简维政稍稍愣了下,坦白说,他没预期过她会出现什麽反应,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一种……至少就他对她的了解,不太可能会是这一种。
突然,婴儿房里传来女儿的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乔乔醒了。」她立刻将椅子往後挪了几寸,站起身来,「你快吃,我去看看她。」
语毕,她解下围裙随手披挂在椅背上,碎步跑进了女儿的房间。
目光随着她而移动,简维政一点食慾也没有了。
并非是他不饿,也不是食物看起来倒胃口,而是胸口里那股不踏实的飘忽感已经远远压倒了饥饿感。
接着他看见余曼青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儿走出了房间。
「乖唷,不哭不哭,妈咪马上泡ㄋㄟㄋㄟ给你唷,不哭了、不哭喽。」她一边哄着女儿,一边轻轻亲吻着女儿的小脸。
正是这个画面,看得简维政的眉头都纠成了一团。
母亲哄女儿,天经地义,但是她?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曾经怀疑她根本痛恨自己的骨肉。
余曼青是家里的独生女,家境优渥,母亲是公务员,父亲则是退伍军官,他们上了年纪才终於怀上一个孩子。
所以,打从她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什麽苦,也没受过什麽挫折,倒是「早婚」与「生养孩子」这两件事情,可说是让她吃足了苦头。
他记得乔乔刚出生的时候,她在娘家坐月子,一切都很美好,当她抱着女儿的时候,她美得像天使,他是由衷对娶了她而感到幸运;然而,当月子坐完了之後,她和乔乔搬了回来,自此一切都变了调。
初为人母,让余曼青压力大增,她甚至一听见婴儿的哭声就变得暴躁不已;他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於是请母亲姚美玉来帮忙照顾,却又怎麽会料到,婆媳问题又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几乎没看过她对自己的女儿露出笑容,直到现在……
「OK,你赢了。」他突然重重吐了口气,一副摊牌似的模样,「你乾脆直接告诉我好了,你到底想要什麽?我没那种心力陪你玩游戏。」
闻言,余曼青先是怔忡了几秒,而後露出浅浅的微笑,道:「我要你暂时不要胡思乱想,只管好好吃完你的早餐。」
「你这样装神弄鬼,我很难吃得下。」
「放心,没下毒的。」她走到桌子旁,弯身舀了一匙汤送进嘴里,吞下,「嗯?你瞧,没毒吧?我没吐血,也没口吐白沫。」
简维政哑口无言,这女人到底是谁?这是每天睡在他旁边的那个余曼青吗?
「好啦,不闹你了,我先去泡牛奶给乔乔喝。」她笑道,而後拿着奶瓶便往婴儿房里走。
门一关,余曼青强忍多时的泪水终於忍不住落下。
他的冷漠像极了一根根的冰锥,直刺她的心窝,她忍不住想像,从前当她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的时候,他是否也承受着相同的痛苦?
怀中的女儿因她的眼泪而止住了哭泣,小小的简若乔像是好奇般伸手抹了抹母亲的泪水,余曼青破涕为笑,轻蹭了蹭她的小手。
她搞不懂,自己的「上辈子」是怎麽搞的?怎麽忍心嫌恶、憎恨一个这麽可爱又贴心的孩子?更何况这还是她和维政之间爱的结晶。
曾经有人说过,为人父母的耐性,与晋升为父母时的年纪有关,於是许多人都劝她不要冲动生子,当时她才二十二岁,年轻气盛、自我感觉超好,对此一说当然嗤之以鼻,并且对自己的母性有十足的信心。
岂料她失败了,而且败得一塌糊涂。
如今,她的灵魂已经走过三十八个年头,老天爷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重新能够把乔乔抱在怀里。
就算只是一场梦也好,她终於相信那句话是真的。
思及此,她不自觉地将女儿给抱得更紧了些。
「这一次,妈妈一定会好好爱你……」她吸吸鼻子,呢喃着,「我发誓,这一次妈妈一定不会再离开你……」
那女人到底在搞什麽飞机?
只手托着下巴,简维政盯着广告企划文件,心思却明显不在上面。
他脑海里不断出现余曼青的脸,以及那一桌不寻常的食物。
当真只是外送吗?他蹙着眉头,半信半疑。他知道妻子没能力做出那一桌菜色,可也没笨到相信真的有人外送那样子的早餐。
先说说那份三明治吧,面包上是新鲜的鲔鱼片,拌以切丁的洋葱、青椒、胡萝卜、四季豆,再淋上少许清爽而不腻的奶焗沙拉,最後铺上一层刀削起司,面包基座烤得恰到好处,内弹牙、外酥脆,一口咬下,金**的起司更是牵勾出一条条曲线美丽的细丝。
再看看那一碗汤,虽然里头放的全都只是平常的蔬菜,但汤头浓郁甘甜,炖菜滑嫩松软,几乎入口即化。
老天……他的味蕾已经开始怀念起那滋味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开始想像今天晚上的餐桌上会出现什麽。
突然有人敲了敲桌面,简维政吓了一跳,顿时如梦初醒,惊慌地抬起头来。
「喔,是你。」
是纪恩,公司里的企划总监。
「你吓到我了,怎麽不先敲门?」整理好心情,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有点心虚。
「拜托,我有敲欸,是你自己没听到。」纪恩轻哼了声,故作不悦,又道:「干麽?在偷偷做什麽坏事齁?」
「啧,能做什麽坏事?还不就是在审这些草稿。」他深呼吸,轻咳了咳,试着让自己表现得像是平常一样。
可纪恩不只是个员工,她对他太了解了。
他俩打从高中就相识,大学也恰巧考上了同一校、同一系、同一班,两个人的交情渐渐深厚,最後更是进入了他所设立的公司里上班。
她一直都在看着这个男人,所以她自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简维政了。
「少来,你以为你瞒得过我?」
她扬唇笑了笑,将手中的文件夹摆到他桌上,然後拖来一张椅子,坐到了他身旁,「说吧,到底怎麽了?你从早上开会就一直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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