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他出生在贫寒的农村家庭。因为穷苦,所以他被起名为“永财”,意为永远缠贯财富。
那时的村落被一条江隔开了与周边的连接,贫困的小村只有一所用泥砖砌成的小学。身为独子的永财被父母送进了那所学校,这么一送,缴尽了他们一家半年的存积。
永财喜欢上了绘画。他常常在自家门前的地上用小泥石唰唰唰画东西,当四邻走过与他搭话时,他除了投去目光以外就总是沉默不语。
永财常被班上的孩子欺负。
因为他身上的衣服有特别显眼的补丁,所以稍稍穿得好一点的孩子就常嘲笑他“穷鬼”。
两年后,永财家旁边来了新邻居。当时他们家听说是从河的上流搬来的家庭,一位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哥哥名字是家铭,十二岁,高瘦皮肤带点麦色;弟弟与永财同龄,九岁,长得比哥哥稚气,叫家恩。
那之后,永财一放学回来就是跑去隔壁家看看他们的新邻居。因为他们养了一条狗,当永财小心翼翼望向它时,它会哈哈地摇着尾巴以示欢迎。家铭放学后比永财更晚一点回来,因为他要上山捡一些柴枝回来,晚上煮饭烧水要用。一开始他回到家看到永财缩在他们家门口向屋里探望,会说一声“进来玩啊”。但对方都只是看看他,然后慌慌张张跑回自家的屋里。
永财从窗子里可以看到,这个背着一大捆干柴的哥哥会在那之后忙乎一个晚上。
永财家以耕种为生,家铭家则是养殖为主。
家铭家有4只母鸡专门下蛋,然后一到周末两天家铭和母亲会把积存下来的鲜鸡蛋拿到镇上去卖。那时候的鸡蛋很难得,多少能买到一些价钱,然后他们用这些钱去菜摊买回来一个星期的蔬菜,也会去烂菜堆中仔细拣一些还能吃进肚子的菜叶。
永财家知道家铭家生活会更难一点,所以在生活上也处处照顾着他们。原因更多是出自他们是一个单亲家庭。
这一年的九月,家铭生日了。这一天他的母亲破例拿出了鲜鸡蛋煮熟,染红。给自家的孩子们各一个,然后来到了隔壁家的栅栏外,微微笑挥手致意。
这一年,永财第二次吃上了红鸡蛋。第一次是在他满月时,只是他没有那时的记忆。
四年后。
村里凑钱,建起了一座连接城镇的简陋木桥。那之后人们的生活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善。有了更多机会到镇上,挣钱的机会也多了,永财终于被送进了镇上一所真正能称得上是校舍的中学。
而家铭放弃了继续上学,选择了劳动,把挣来的钱拿去供弟弟读书,一方面为了更多地能照顾到体弱的母亲。
那时还没有那么多交通工具,永财家条件还没好到能买得起自行车,所以每天的上下课永财都必须越过山路来回家校的路。用的时间太多,所以每天回到家都已经黑了天。
而家铭也总会在这个时候背着干柴回到家。为了不打扰到早睡的弟弟和母亲,他会把剩出的饭菜端出院子里坐在板凳上把食物凉着下肚。
永财在门口两步之外看着他,他的目的是那些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家铭二话不说把那一窝狗崽搬离母狗身旁,放到他面前。“作业写完了吗?”顺道还多问一句。永财点点头,才安心地逗玩窝里的小狗。
日子过得平淡,但还算安逸。直到有一天,当永财浑身脏兮兮回到家里后,父母问是怎么回事,他说眼睛在夜里看不到东西,所以摔了。父母便以为是夜路太黑,而且难走,孩子跌倒了也是正常的,于是一再叮嘱必须要小心,就算再晚点回家也没关系。永财默默点头。
但是往后的时间里他满身脏兮兮回来的次数频繁起来。
一个月后,永财的行囊中快要多一支手电了。同时与从前相比,他更消瘦了点,但他心甘情愿,这是那支手电筒的代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刚从菜市场回来的永财的母亲凳子还没坐热木门就没命地被敲响个不停。“谁啊?”“苏永财家是这吧?”
“他上体育课跑不动晕过去了,孩子他家人快跟我到诊所一趟。”
恍惚了半天,永财的母亲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家孩子的班主任,孩子他进医院了。
医院里,这位母亲紧紧抱住刚醒不久的孩子哭喊了好久。孩子从没看过母亲的眼泪,他在母亲怀中害怕得瑟瑟发抖。
“这是咋回事的?”
“……饿的……手电筒的钱……”
比起责备孩子的逞强,这位慈爱的母亲感受到更多的,是她的孩子有着与大多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坚强和懂事。
向学校请了两天的假,母子平安回到了家。然后永财的母亲一心焦急等待着邻居的归家。
夜色降临,农家小路窸窸窣窣传来了声响。有人回来了。
一听见隔壁家的狗在欢腾,永财的母亲知道家铭这个时候到家了。
家铭前脚踏进屋里,后脚还没抬起就被拉住了,他吓了一跳。
“家铭唷,回来了啊。”永财的母亲笑盈盈说着,大概想掩盖住自己刚才的失态,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阿姨您好。您找我?”家铭冷静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卸下肩上的背篓。一筐还满满的干柴被整齐放在了灶头的一角。
“家铭是好孩子,今儿个阿姨想跟你商量个事,行么?”
“阿姨您说。我听。”
妇人提出了让家铭晚上傍晚拣柴的时间腾出来,转而请求他去接永财放学的想法。交换代价是他们家的柴她去山上拣。学校离集市太远,怕是等到自己去接孩子时,孩子会饿到胃痛。这是唯一的方法,让那孩子每天平安回到家。
家铭楞了一下。
“阿姨您别担心,我好好带他回来。”回答意外的干脆。然而也一并婉拒了妇人提出的交换代价。
第二天开始,家铭比往前起早了两个小时。
怕夜晚天黑得快,他每天第一件做的是就是去山上收柴,装满了背上的一箩筐后快步下山赶回家。早上雾气重,他把柴摊开到院子里晒干,然后才开始耕种家门口那片小面积菜田。
中午了。他从田里回来,在水塘边洗洗手脚,这时候老妇人走出来了。
“家铭唷,阿姨家做饭了,进来一起吃吧。”
“不不,我这就回家做了,阿姨您别客气。”
“瞧你这孩子懂事的,阿姨做了你的份儿,不吃饱跑来跑去就累坏了。快进来快进来。”
进屋里他才得知,老妇人竟然想每天都把他的午餐都包了,这吓得他不轻。怎么说老妇人都没听,他只好等母亲回来后,告诉她他每天会拿一点菜过去永财家,阿姨坚持为他烧菜。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西斜。家铭抬头对了对天,收起田里的活儿回家换鞋出门。
去永财学校的那条路他没走过,那是村子的反方向,到了那条长木桥时,那就是真的离开村子了。他不经意回头看看来时的路,村子里的房子已经小得像蚂蚁。身后就是一条荒芜的泥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来到学校时刚放学不久。拐个弯就看到了永财乖乖等在了校门外。他的母亲叮嘱他,见不到铭哥不能走。他的身边络绎不绝经过了家长们和孩子们,大家笑得乐呵呵,家长帮小孩拿过书包,小孩被抱到爸爸妈妈怀里,好不得意。
永财默默看着他们。
“阿财。”
第一次在学校里被人呼唤,永财恍惚了下。当他还在紧张得东张西望时,身旁就来了人了。“这里,看哪去了小子。”被调侃了,永财显得很慌张。“铭哥。”
两人一高一矮走过闹市,穿过人流。为了打破沉默,家铭总是第一个发话:“今天学的都会了么?”
“……有些地方老师讲得有点儿快,不太懂。”
“那你问老师了吗?”
“老师让我看笔记。”
“那笔记好好抄了吗?有抄就能看懂吧。”
“没……没抄完……值日生擦黑板了。同学都不做笔记,我没法抄。”
“没抄完?你写字慢?”
“不是,我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抄不到。”
等到过了桥后,天已经黑了。
“能看得清么,看不清就拉着我手,我牵你。”
用力看过之后,确定是看不清了,永财牵上了家铭的手。家铭走前,他走后。
到了某个地段后,永财放慢了脚步。
“这里总是摔,我怕。”
家铭注意到了脚下的路全是湿泥,原由旁边是泥塘,所以这里的土又湿又滑。
“紧跟着我点,跟我脚步走。”
后人拉着前者手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一不小心这下两人都得遭殃。丛里昆虫的叫声越来越频繁,连空气都带着入夜的清寒。
“都没有同学一起走这条路吗?”
“没有,就我一个住这村里的。”
“唷,我们村里要出个状元公子囖。”
昏暗中永财因为听到这样的话悄悄脸红了。
“铭哥咋不上学?”
“我弟上就够啦。”弟弟每换一次课本他就会拿过来自己读,与别的孩子一样,只是他比他人迟了一年上学的意思。“不过他读的学校没你的那么好,一天只上六节课,下午他就回家了,不过学费也便宜点。”
“……嗯。”
“你爸妈都很辛苦,为了给你交学费,你可要好好学,别跟外面的小混混学坏了。知道不?”
“嗯。”
几天后,永财告诉家铭,他考试了。
“这次一定会考差。”
“为啥啊?”
考试的时候灯光太暗,他看字看得特别辛苦,好不容易把文章看完了,那时老师已经说要收卷了。
第二天,家铭特意早了点来到学校,一放学就到教室找永财。“这灯不是挺亮的嘛?”家铭一边仰头看天花板一边等永财收拾书包。
班主任老师还没离开,见家铭样子稍微成熟似乎是照看永财的负责人,就把他拉过一旁,细声说,永财的成绩退步了。不知是不爱学习还是学坏了怎的,上课老爱走神,老师提问他他都答不上来,这之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咧。
“阿财,你交新朋友了?”
“没有。”
“觉得学习很吃力?”
“……我学得慢,老师说的。”
经过家铭的多番询问,才终于把永财心里的话套出口:他害怕考试。考试就是决定一切的途径,包括他未来的去向,他智商的高低,和他努力的多少。
今年的永财14岁,面临着生高中的中考。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袭击着他。
这个学期每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幸好家长会是家铭来开的,他不想让父母知道他的状况,一是不想他们操心,二是他不敢想象父母知道后那种无形的心理压力有多巨大。就算是年纪小但这种自然生成的想法让他不得不想到了更多。他记得老师说过,自己的名字是父母给取的,那里面包含了父母的爱与寄望。也就是说,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永远富有。
可是比起积极去解决问题,他更擅长后退逃避,对学习失去了以往的冲劲。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父母的希望他想都不敢想会不会实现。
“阿财,你告诉我你喜欢学什么。”
一天家铭接永财时遇见了班主任,顺便问了一下永财的情况。然后就被告知了功课完成得不太好,而且有偏科的倾向。从成绩单上来看,他更倾向于文科。
“语文和美术。”
晚上回到家,永财拿出了收在床柜下的一迭图画,应家铭的意愿他拿给了他看。
“都是你画的?”
永财点点头。
“挺了不起的嘛那么会画。难怪你美术都满分。”家铭连连称赞,永财默默羞红了脸。
但这些都是比较久以前画的,不久前就停笔不画了。“为什么啊?”“我看不清线条,画得难受。”最后尝试过的一次就是想画家里的那盆万年青,但是总画不好,纸都被橡皮擦破了。于是就不再浪费画纸了。
这个周末,家铭来找了永财,说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山丘上走走。永财答应了。
他们经过了一个小商铺,有一些简单的文具可以买到。家铭让永财等会儿,自己进去买了些东西。“喏,给你的。”他递出,是三个画簿,还有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是……”“就是给你的。”“哦……。”一时反应不过来,连谢谢都是后来补上的。买这些东西的钱,是家铭每天多捡几斤干柴挣到的。
来到山上,家铭让永财待在高处的一片空地上,让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乱跑,山路很危险,一个不够眼神就有意外,然后自己干活去了,留着永财一个人在原地发呆。久了,永财拿出画纸,画画。
铅笔描出的线条实在太细,他要画得很用力重复好几笔才看到自己画了什么。他把头埋得很低,当他画完一棵树苗后,脖子已经酸得不行了。眼睛也渗出了眼泪。他抬手用力揉擦,之后眼睛一直红了好久。刚好,家铭从远处回来休息了,还带回两壶从山溪打来的清水。
“你眼睛怎么回事?”家铭被那惨状吓到不少,永财说难受,手揉的。家铭叹气一声,随即打开水壶,边把水倒入手中边为永财轻轻扑打红肿的眼。水凉沁沁的很舒服。
“谢谢。”
又上学了,永财还是早早背着书包出门了,他还是早早来到了学校,但上课时间他倍感煎熬。
首先教室小,但必须在三十平方不到的课室里容纳下五十多个学生,于是课室里的座位非常紧凑,可这都是硬性障碍。而永财的身高就和普通的女同学一样矮小,他不得不被安排到最前排。可是这一排距离黑板就一米的距离近,老师一写板书,他就必须把头仰得很高,每次做完抄完黑板脖子就像脱臼那样嘎吱嘎吱响,连恢复原来的状态也需要一些时间。所以说,除了美术课不用抄板书,他几乎一整天都在这种痛苦中熬下来的。可是这没办法。他只能尽力学习。
日复一日,已经过去一个年头了。两人的生活模式没有改变,一方很努力上课,一方很努力干活。除此,他们每天共同会一起做的事情,就是一起走过那条坑洼的小山路。
永财很喜欢那些时间,因为他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在学校他不爱交谈,在家里父母投来希望的心思让他感到疲惫,小时候一个人能走回家的时候,他唯一的互动对象就只是家铭家里养的那些小狗崽。可是现在小狗崽长大了,也随即送人卖出去了。
“我下星期中考了。”
“哦,填了志愿没?”
填是填了,但都是爸妈定的志愿,他没有提过什么意见。
“觉得能考好吗?”
“不能……”回答干脆,但又欲言又止。“我没把握。”因为越来越退步,连曾经最看好他的老师都不怎么管他,甚至都不在课堂上点名他。“如果没考好我不知道怎么办,爸妈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就算这样那也是你去考的试,尽力就行,不管出路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这几天好好吃饭睡觉养好精神呗。”
家铭在旁边乐观说着,风轻吹着。永财头发原来都挺长了,被风拂过遮贴两颊,他显得异常消瘦。家铭不经意划过去视线,有一刻他顿了顿,随后抬手玩笑地揉了揉那头长发。
永财默默发楞。他喜欢家铭对他做的这个动作,大概因为是独子,所以这会给到他来自兄长的安然感。
这一年乡镇得到了政/府的资助开发,每村每户每口人可以得到一年四季每季两百元的生活补贴。这个改革决案无疑给昏暗无光的农村生活带来了多少的色彩。至少能吃得饱一点,穿得也暖一点。日子过得也乐呵呵一点。
家铭领回了钱,打算拿给母亲保管。但是他的母亲边打毛线边告诉他:长大了,该要自己学着管理自己东西了。
永财考上了志愿中的其中一所高中,这个消息听得他的父母乐开了怀。他自己也笑了,不是开心自己有多聪明,而是为能够实现父母亲的愿望而感到欣喜。他的一颗心头大石放下了。他真的很努力了。告诉完父母后,他立即找去家铭收柴的小山丘上,他希望他能听自己说出他的努力得到硕果了。
虽然有了政/府的资金补贴,但家铭认为一直以来的生活习惯并没有被打乱,所以他仍然坚持过着同样的生活。因为身为草根阶级的他始终都知道,人不该只想到怎么省钱,而是应该如何挣钱。得到帮助是意外收获,但自己的倾力劳动让他倍感踏实。每一寸汗水换每一寸成就,他就在尝透的过程中。
当永财来到几经辛苦独自上到山丘时,家铭在山溪休息坐着看书。因为视力不好看到的只是灰蒙蒙的一个画面,永财只好大声喊去:“铭哥,我来找你了!”
家铭呆了呆,才看向声音来源。他非常意外。
“阿财,你怎么……”
“你听我说,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录取通知书也拿了!爸妈很高兴,在家里做丰盛大餐呢,还让铭哥你们一家都一起过来!”边跑边说累得他气喘,家铭恍然大悟,又一次揉他头发时笑得由衷的欣悦:“我就说以你的脑瓜肯定能行,中了吧。”
每每得到家铭的称赞,永财会不自觉羞涩。他笑起来一边的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永财不敢相信,他反复认了纸上的那些字,确定再确定,他确实是考/上/了。这一刻不管以后的高中生活会是怎么展开,但是至少现在他什么都不用理会,书本笔记他可以通通丢弃一边,他不需要再对着纸张文字,不需要承/受别的压/力,他可以好好享/受这煎熬过后迎来的曙光了。
这个春天,他度过了几年来第一次过上的最快乐的假期。
家铭问了新学校在哪里,他说离初中要远一点点,有点路程。家铭听了,沉默思考。
一天回到家,家铭见母亲在灶边烧水准备洗发。仔细看的话,母亲头上的白发已经从两鬓延到了发顶了,只是平常都把头发扎起来,现在松/散开,母亲的样子年迈了好几年。永财眨了眨眼喊着:“妈,我回来了。”
“诶,饭在灶里,妈这就给你热去。”老妇人立即起身转向灶头,却被儿子一个双臂按/回了凳子上。“您就别/操/心啦,这点小事儿我还做不来吗?”
“你是我的孩子当然要好好照顾。”
“可是妈,您都为我和弟/操/劳几年了,长大了还不让儿子照顾您么。”
“还有妈,我想了好久,我还是决定跟您说吧。我打算到市里找份工作,您就留在家里好好照顾弟。那上面的工资比较高,能挣到弟的学费和家里的支出。”
“阿铭,你这是在说什么长远的事情啊,妈还能干活,这日子过得不是挺安稳的吗。”
“妈。我想早点出来社/会工作,我得开始规划我的时间了。”
一天清早,外面下起蒙蒙雨。永财醒来时父母还没醒,难得的早起他打算为父母操劳家务。
“嘶——!”在手不小心碰到烧旺的铁锅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冷水冲着伤处,他怔怔发呆。
今天的眼睛比平常更糟糕一点。他连黑乎乎的铁锅都看不清。他捧起水擦洗眼睛,但除了冰冷他没感觉到好起来。
这时候隔壁的家铭要出门了。永财知道于是立即跑出门口。“铭哥早。”“早啊。今天起早了?”“嗯,在做饭。你也带点走么?”“谢了,我有自己做。”“今天我做了炒猪耳朵,你也吃点。”“那,好啊,谢谢。”
送走家铭时永财急忙又搭了句:“中午我给你送饭去,在山上等我啊。”
这个假期,除了每天在家帮忙父母的家事活儿,其他时间就是用来随着家铭的。跟他说很多自己的所见所闻,家铭倒也非常乐意听。比起以前,这孩子的话渐渐多了是好事。
永财父母也常对他说:“这孩子就让你多费点儿心了。”
中午,永财盛好了饭菜准备出门,但腾了半天记不起钥匙放哪儿了。
“孩子你在找啥呢?”母亲问道。
“钥匙,我忘放哪儿了。”
“你昨天忘衣服口袋里了,妈给你拿出来放台上了。你没看见啊?”
永财立即跑去饭桌找,但是面对这张桌子,他楞楞不动。
他在看,吃力地看,希望能从眼前灰蒙蒙的画面中找到钥匙的影子。但是许久都没有找到。他心想坏了,铭哥铁定饿坏了。所以他只好覆上手,在桌面上逐件逐件摸索。
“阿财,还没找到吗,答应了铭哥可别让人家等太久了啊。”
“找到了!现在就走。”永财兴奋地拿起盒饭往外就跑。
看着凌乱的台面,又看看往前跑着的孩子,夫妇们莫名其妙:那孩子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天气虽然不定但正值中午也会变好的。家铭正躺在岩石上边等永财到来边晒着太阳。
今天的山路有点暗,不知他能不能顺利上来。
但这条山路永财已经不知爬过多少遍了。
午饭很快就到了。永财乐哼哼打开盒饭,家铭看到了一路上穿行上来时落到了他身上的水滴。他帮他轻轻拍掉拭干。
家铭确实是饿了,因为天气问题他必须每天多收点柴回去,以备不时之需。见他大口大口扒着饭,永财挺开心的,会边给他递水边说:“好吃吗,好吃的话我常做。”
说起这个——
“阿财,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说说。”
“我打算在城市里找份工作,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找个离工作地点最近的房子住下会比较好,但是这样我就没有办法每天带着你回家了。”
“所以我想问你的是,跟我一起搬到城里去住和每天辛辛苦苦奔波回家,你会选哪个?”
下午回到家,永财洗刷着饭盒陷入沉思。
邻近傍晚,父母亲都从田里回来了。见儿子在望天发呆,老妇人问咋回事了。
“妈,我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今天的晚饭气氛比平常严肃得多。他们用了更多的时间去讨论问题。
“所以我想跟铭哥一起到城里住。就我和他俩。”“学校离家里有点儿距离,他顾着我会很辛苦,而且我应该试着独立了。”
第二天,永财得到了允应。
他第一时间就是跑去找了家铭。家铭摸摸他的头说,他尽可能在假期结束之前找到工作,然后找到住的地方。
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半月。
时间过去了一大半,家铭仍没有收获。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永财总是看到他回来后满脸的疲惫,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那时城市招工要求较低,大多数企业以工厂为主,不需要多高学历,最重要能够吃苦。家铭望着墙上粘贴的**启示,拿出笔和纸抄了一些东西。他又游走了一些地方,尽可能不去偏僻难行的,人少的也没去。知道纸页上标满了红圈圈,他才准备背囊回家。
第二天,他把画了红圈的厂家逐间逐间面试了一边。从上午天亮到夜晚天黑,一共六家。
面试官看了看他的简历,又抬了抬眼镜重新对他打量一翻,衣着虽然简朴但很干净,人偏瘦但麦色肤色看起来很健康,言谈举止间也颇为礼貌。“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可以的话请批准我下个月初开始。我需要搬家。”面试官想了想,在合约上盖了红章。
“铭哥!是你吗?”晚上吃完饭后永财守在了窗前,一看到隔壁的房子有灯亮起他立即兴奋大喊。家铭回应了他,然后招呼他到自己家里坐坐。他把仅剩的一只小狗抱了出来,放到永财膝上。
“阿财,我今天找到工作了。明天就去找房子,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到外面生活么?”
“要啊,我要。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找房子。”
家铭温和笑笑,又摸摸他的头。
时间花了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刚出城,当来到家铭的工厂附近时看到有人搬家。俩年过大半旬的老夫妇。
“住了挺长时间了,现在想回老家养老了,这房子就租出去了。小兄弟,你们要找房子吗?”
这无疑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奇迹炸弹。这两小孩脸上的笑能笑开花了。
房子不是太大,三十平方上下,很适合两口子住,在三楼,那高度从窗台望出去能直接望到麦田和群山。再向后眺望的话,永财的新学校就在群山后面高高耸立。
房东俩老很慷慨,说只要交房租,水电费他们包了。赚钱不是他们的目的,只是不想让这热闹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突然变得安静而已。所以房租经过协商,只收了永财能力上能拿得出的金额。
临走前,俩老还笑呵呵说道,若是有时间,可以到乡里找他们玩玩,那里很美丽。
搬迁的准备做好之后,他们花了四天的时间就把事情办妥了,包括搬运和收拾。本来东西就不多,若不是要照顾看不清的永财,他们两天就能完毕。
当天晚上,当永财抱着最后一摞书进到房间里放好后,他呼的一下大字型倒进床,睁眼看着有些许发黄的天花板,又转眼看向窗外,汗珠从他鬓角滑下。这一刻,他感受到自己洋溢着青春。
家铭抱着被子进来了。“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永财坐起来,家铭帮他铺好床。“铭哥,今儿起我们就一起住了呢。”“嗯。怎么突然说这话了?”“没有……就突然很想说。”
县城有点乱,有一次家铭听闻某住户家里遭抢劫,拿走了钱财后还伤了屋主,后被送院急救。之后他回到家,在屋子的大门和房门都各装了一把杠锁,并千叮万嘱一个人在家一定记得锁好门窗。不过后来他想想,似乎留他一人在家的时候几乎没有。
家铭上岗后的第三天,永财开学了。
时间比以前能安排得更好,至少不赶路程。家铭的时间比永财的要晚一点,所以每个早上他都先早点把永财送进学校,自己再抄小路到工厂上班。然后下班了,他必定会在永财下晚自习之前等在校门口,所以不像以前,永财一出门就直接可以回家了。不过永财的视力比从前更差,即使是在光亮的马路上走,他都必须把脚步放慢,就算有家铭牵着。
俩人的日子过得安定妥当。永财似乎比以前更努力学习,因为他每天花了更多时间在书本上。但因如此,他们俩的谈话时间少了。
时代飞速进步,落后的地区开始富有,经济赶上了,生活水平自然也平衡了。当手机时代来临时,家铭和永财总是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手机被摆上高档的售卖柜,然后用大大的标价打上骇人的价码。永财只是好奇地看了看,但对此没多大兴趣,而在一旁看着的家铭各种研究。然而在后来的某一段时间后,他买来了一部款式相对变得旧了的黑白手机,小小的一部,把它交给了永财。
促使他有这个行动的,是永财频繁坑磕跌撞后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有事找我就打我厂里的电话,那里的人很好,会让我接个。如果在外面遇到困难可以打给警察,要好好记下号码。”
“谢谢。”永财看着手里那支电话闷沉了许久。
对于刚出现的新奇事物,永财手上会出现一部人人渴望得之的手机可想而知给他带来了多少聚焦的目光。不过他也没敢常拿出来,只是有一次不小心从书包里滑出来才被发现的。
每到周末,两人必定回村一次。但那之后的两家人总是在他们回来的时候拼在一起吃饭。然后会谈谈村里的事,城里的事,还有他们各自一起的事。
就因如此,两家的家长都常常感叹,他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开始离家了。
然而周末结束离村回城时,两家人都会送到村子口,但一直与之生活至今的家狗会伴着他们走出村口,走上木桥。家铭会摸摸它,然后示意它可以回去了。
连动物都懂感情,更何况是养育自己至今的父母。
这个月的工资马上就出来了,家铭在厨房里对捧着碗筷的永财说道:“阿财,周末我跟你去配副眼镜,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眼镜?我不用了……”“都看不到了还不用什么。”“眼镜很贵……”“钱的话你甭担心,花再多的钱也买不了健康。记得了,把时间空出来,我们早上就去,去了再回村里。”“……嗯,知道了。”
永财自己也觉得,家铭为他做的事,是不是太多了呢。
周末迎来了,说实话前天晚上永财兴奋了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着,所以第二天天亮时他精神有点散涣,不过一想到自己将会拥有一副眼镜,他实在是说不出的新鲜和期待。
“先来验视力。”验光师让永财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他前方几米处是一张视力表,“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是当眼睛被单只遮起,永财惶恐发现,他什么都看不到。不是看不到图,而是除了验光师能模糊看到在做动作以外,其他东西就融成了一张灰色的纸。
他不做动作也不说话,验光师以为他是看不清所以没表达,于是就在单上简单写下了几个字,近视深度:高。
之后验光师走出来直接说:眼镜片要厚点才行,近视太深了。永财默不作声,家铭点头答应。
三天后,眼镜取到了。试戴上去,永财对于镜框里看到的世界感到新奇。比不带眼镜时清了点,但颜色还是不变的灰。看到的东西缩小了,变得圆滚滚了,他试着看看家铭,嘿嘿,他咧嘴对他傻笑。
家铭呆了。他向下俯视坐在镜子前摆弄眼镜的他,摸摸他的头说:傻瓜。
像普通的孩子一样,他的天真始终都在。
戴着眼镜回村里的永财不出所料让家人都目瞪口呆。但当知道这都是家铭的意思,老两口比起感谢肯定是歉意更多。“家铭,你为我们阿财做得太多,我怕我们报答不了啊。”
“我不要报答,只要他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来得可贵。”
当听到这句话时永财的脸又悄悄羞红了一次。
每个晚上,家铭会帮永财复习,永财学习时他也一起学进去了;平常在厂里休息时会带上一本小本,想到什么写什么,学到什么记什么。他人缘不差,只是不喜欢跟别人搭话,厂里的伙计也没觉得有何不妥,都认为这人比较年轻,好学。
所以说,家铭缺的不是知识,而是一张学历证明。
城市的日子过得很匆忙,这么转折几次,半年过去了。这次的回家,家铭给自家和隔壁的永财家各买了一部通讯电话。他认为离家远了,如果见不到面,至少还能听到声音。这次钱花得有点多了,但他只是笑笑就把钞票递了出去。那是他省吃俭用三个月省下的。他常问永财要吃什么零食,永财说他不爱吃。可以说,这两人的童年少了童年该有的色彩缤纷。
一天家铭看到永财自个儿在仔细擦着眼镜,永财说不知是不是镜面花了,看到的东西散得更厉害了。家铭咚的一下沉重心跳,平时连走路都要扶着边上走,这下他知道他的视力又下降了。
直到——
某个夜里永财嚷着眼睛很痛,但时间关系没有办法看医生,家铭只能尽自己所知为他按揉穴道。按着按着,永财睡着了。家铭睁着惺忪的眼悄悄放手,确定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后才放下心来,能睡着了就是不痛了,那就是没事了?本来也打算回房睡觉的,但一想到永财刚刚痛到脸部抽蓄冷汗直流,就不由得还是担心,万一他又痛醒了怎么办。所以,他决定跟他一块儿睡,他要第一时间擦觉到他的不妥。
这天晚上,永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永远不到天亮梦醒之时。
第二天晨早,一向早起的家铭醒来时发现身边的永财竟然还在睡,他小力拍拍他的肩膀,沙哑着喉咙叫唤:“阿财,该起床了。”永财挪了挪手,抬起揉了揉还没睁开的眼:“铭哥,天不是还没亮么?”
家铭没好气看了看天花板:“太阳都晒到头顶了,快起来。”这时候家铭还在想着这孩子怎么突然爱赖床了。不过永财接下来说的话崩断了他这些以为:“我没看到太阳,连你我也还没看见。”
“阿财……”他小声打断他,因为此时此刻他看到的是,永财半睁的眼帘,窗外的阳光已经直直射上了——
他竟然说没看到。
他不敢确定地,伸出指尖发冷的手,在那张脸的上方来回摆动,再带一句:“看到了什么?”
“哪有看到什么啊,铭哥你怎么啦?”
家铭声音已经发不出了,但永财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是因为恐惧而一字再也不能说。还不完全清醒的永财打算继续睡过去,而在合上眼的那一刻自己整个身体已经被捞了起来,几秒混乱之后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扛上了肩背,直至听到开门声后,家铭说了一句:“我们去看医生!”,这时永财终于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不是瞎了?
“铭哥……”
“别说话。”
“哦……”
不知为什么,他对正在发生的混乱状况并没有过于波动的情绪。早在很早之前,他就预想过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会瞎掉。他记得最后一次清楚看到父母面带微笑的时候、家铭因为担心自己的成绩而紧皱眉头那时,还有自己能够握着笔画出看得到的东西时,已经是半年前了。
“铭哥……你是在想我是不是已经瞎了吗?”
“让你别说话……马上就到医院了。”永财听出了家铭声音里的哽咽,永财鼻子一酸,紧紧环住身下因匆忙奔跑而颠簸中的肩膀。这时候他还没完全想象出,当什么都看不见了的话,那会有多可悲。
门诊时间还没开始,急诊的话需要挂号。家铭冲劲医院门口时众人吃了一惊,他把永财放在一根柱子旁边倚着,告诉他不要走动。永财没有出声。
虽说人不多,但还是要等。两人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沉默。永财低着头,闭着眼,不吵不闹,他的手被家铭一直紧握在手中,皮肤渐渐被冷汗浸湿。
家铭的手在颤抖,永财感觉到了。他试着睁开眼望向脚下的地板,结果仍是漆黑的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否该表现出更慌张一点才对,家铭的态度告诉了他事情的严重性。
护士喊了永财的名字,他们一同进去诊治间。
当听完两人的陈述后,医生明显也吓了一跳:“怎么搞的,都模糊成那个样子还不看医生?”
后来经过一轮的确诊后,医生纸上写明了:近视过深,眼压下降,眼膜受损。须手术治疗。
拿着一迭医疗单,两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相比起日后的问题,家铭正在考虑的是是不是该立刻告诉永财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阿财,打个电话回家吧。”
“……现在我还不想跟他们说。”
“你迟早都要说,别让他们担心了。”
“可我不敢想象他们会有多绝望。”
两人在医院门口对立而站,人来人往中,他们显得格外突兀。
“……我还不想回去。”回去之后,他要面对的,必定会是家人那悲痛的喊声。他现在看不到,所以还好,他看不到父母因过度悲伤而几乎扭曲的面容。“带我回去让我一个待着吧。”
两人在炎热的大街上走着。永财想到家铭要上班所以步子跨大了点,但是家铭紧拉着他的手将他缓下,示意他慢慢来。今天家铭已经不打算上班了,于情于理他们这个时候都必须要待在一起。
天气热得烦闷,无言以对的氛围更让他们焦躁。家铭没敢刻意去看永财,他知道他看到的只是一张跟往常一样平静的脸,所以说,家铭由衷地希望,他能换上一张满是泪水的面容向他坳哭,哭了只是伤心,而无动于衷好比沉寂的绝望。他第一次觉得跟他的距离隔得那么开。
“阿财,你可以跟我说说话,我会听。”
“……好。”
可是直到回到家,永财都一字未发。
到家后,家铭弯腰帮他除下鞋袜,然后为他用湿毛巾擦干净脸和手脚,让他坐在椅子上歇着。随后他打了电话到厂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当他转身后,他回到永财坐着的地方,然而,这时永财已经靠在椅背上仰头闭着眼。
他睡着了?
家铭因为那张麻木的脸挑得心涩,他才知道自己也并不是在他心中什么都能赋予的重要。
永财一睡就睡到了傍晚,看了看时间,开始准备晚餐。因为中午他没叫醒永财吃饭,所以剩下的饭菜他留到了晚上自己吃,他重新给永财做新鲜的。没有冰箱的保存,食物在夏天里容易变质,可是家铭还是觉得只要不是太严重还是可以下肚的。
今天的晚餐他做了青菜,没有骨头的鱼腩,还熬了冬瓜汤。完成后,他领着永财出了饭厅。他教了他哪个是筷子哪个是碗,菜的话他帮他夹,除此之外,他们还是没有交流过。
这焦虑的气氛,家铭开始觉得难耐。
永财看不到已经垮下来的家铭的脸,一味扒着碗里的食物,终于,在他往嘴里送着一根青菜的时候,家铭出了声:“阿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突然的这种问法被问得不知所措,青菜只咬到一半,永财停了下来。
“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对待自己的事情的态度好比局外人,这是你的事情,你的反应是不是该更遵从一下你的意愿呢?”
“一整天下来你不哭也不说话,我觉得我没有办法了解你,所以我想问你,面对这样的你我该做些什么才好。”
“……”咬着青菜的唇齿隐约动了动,永财继续把青菜吃下去,然后他放下了碗。“铭哥……我这个样子,你还要为我做什么呢?”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他为何还要比自己更执着呢?
“只要你的态度是告诉我我需要做些什么,我什么事都能为你做。”
这句话像导火线一样炸开了所有情绪,这个时候不管是悲伤还是感动,永财都没有理由再克制眼泪,任由它们溢出眼眶直接掉落下来。
一直咬着食物的腮帮艰难动了动,声音在喉咙里哽住。
“这样子的我要怎么面对爸妈,以后的我能有什么出路,读过的书已经没用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真不知道他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当他再也发不出声时,家铭忍不住抱住他,微微颤抖着,让他偎在怀里:“阿财。只是看不见,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看不见但你还能听还能发出声音,为什么你觉得看到的东西就是全世界呢?”
“你和你的家人都我来照顾……你和爸妈一起活着就好了。”
永财不顾一切放声大哭,家铭竭力忍声,他知道他失明前看到的所有东西,已经是他的全世界了。
“阿姨,我们有事情必须告诉你们。”
得知消息后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当听到说看不见了再确定之后,老妇人当场晕厥过去。那之后的两天里,她醒了片刻之后又昏睡过去,吃不下饭,人几乎到了脱水状态。永财一直躲在角落,不敢去跟母亲说话。他重重伤害了他的母亲。父亲呢?他问家铭,家铭说他去了城里给母亲配药,让自己留下来照顾他们母子。
“阿姨,您感觉怎么样了?”家铭携着永财站在门口,老妇人微微转头看向他们,永财藏在家铭身后,闭着眼狠狠咬唇,不让变了声的哭音泄出。
“……”老妇人嘴巴有意识地微张,看似习惯性想喊出“阿财”,但声音一直出不来,倘久,她抬起手,无力向他们招了招,意思是让他们过去她身边。
当她粗糙的手指抚摸到永财近乎抽搐的脸上时,眼角泛出了泪光。这是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坚强着的儿子。
“……阿财……让妈抱抱你。”
儿时结束之后都没再听过的话语此刻响起,伤痛泛滥了。
“妈……对不起,对不起您和爸……对不起。”
“孩子……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妇人诧异的是,他的孩子为什么要道歉呢。
情绪好像会漫延一样,连隔壁家都染上了这种难过。
当晚,家铭想进来厨房帮母亲打下手的,但是立即被母亲叫出去:“去陪陪那孩子吧,我和你弟就能行了,吃饭了我端过去。”永财看到弟弟在洗着甜白菜,母亲挖着苦瓜的核囊。他挠挠头,去了隔壁家。
很快一会儿,饭能开了,家铭妈自来到了永财妈躺着的床前把她叫醒:“阿财妈,起来吃饭了,我做了你喜欢的辣椒白菜,我扶你出去吧。”
饭厅里早已坐满人,永财妈将阿财妈扶到永财和阿财爸中间,坐下。“大家起筷吧。”
家铭妈夹了一份菜到永财碗里:“阿财,吃吃看味道如何。”
永财小心翼翼拿起筷子将菜夹起咬了一口,立刻眉头一皱,随口带了声:“好苦……”气氛似乎因为这样轻微动荡起来,家铭妈安然一笑,结果是她意料之内。
“加水蒸的苦瓜当然会很苦,不过跟豆豉一起吃就很香吧?”
“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
两家人很艰难地,度过了最痛苦最难过的一个月。之后,当时间久了。对于之前感受到的疼痛,也就不那么感到明显了。不过有时候家人习惯性地会问:“怎么不开灯呢?”,得到的反应让所有人都会尴尬。对于瞎子来说,开灯不开灯,这有差吗?
家铭留下永财在村里,自己则回到城里打工,不过隔个一两天会回去一次。
“我把书买好,回来我给你念。”家铭在离家前对用才说。然后他看到一直很阴沉的脸终于有了雀跃的生气。
刚到家门口,就看到自家的狗跟他玩在了一块儿。他难得露出了笑脸。忽然,他夹在怀里的铁罐滚落到了地上,离他一米多远。他慌了慌,然后跪倒地上摸索着找回。家狗从地上起了身,踱步到罐前,把它叼起,再送回到他的手里。然后他很意外地,很高兴地摸摸狗狗的头,再抱抱它。
那之后,家狗穿梭在两家之间。除了夜里它回到自家窝里睡,其他时间都听家铭的话来到隔壁家,负责起那家人够不到的生活所需,最重要的,它是那孩子的导路者。而且那孩子也很喜欢它。
这一次家铭回到家,他买了一支盲杖,可自由伸缩,他带回去了给永财,同时他有件事情想做。
为了那个他,他尝试着去做。
“叔叔,是您给阿财取的名字吗?”他问正在吸着水筒烟的永财爸,永财爸轻声叹息,点点头。“希望他和名字一样,财富满贯吗?”“是啊。那年头的人不都为孩子取个吉利的名字么,孩子她妈还挺喜欢这名字的咧。谁知那孩子……哎,他还好好的也就算了吧。”家铭听得出老人对儿子的真的满怀期望,但又不得不对残酷的现实低头折服感到无奈。他认为他的儿子可以过得更好的,老天就给了他们一家这个大玩笑。
“可是叔叔,我觉得阿财会有更适合他的名字,现在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恐怕会过于沉重了。”
“他常说这往后该怎么跟你们过,才能给你们尽到孝道。”
“叔叔,对于给孩子物质上的满足,我觉得对阿财来说,精神上的鼓励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你们原谅他身为儿子的不尽责,更不希望你们担心他往后的人生会不会过得很艰难,他只是希望您和阿姨能够开心。”
“所以,我也希望他能开心。我希望您和阿姨能允许他改个更开心的名字。”
星期天,家铭从厂里回来了。放下东西准备过去永财家时,家狗已经带着永财摸索着过来了。
“铭哥,我爸妈让我改个名字,说让你给我取。”他语速有点儿快,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件事情这么期待了。
家铭牵过他,还是摸摸他的头:“好啊,我来改。今天天气晴朗,去不去山上晒晒太阳?”
“去。”
正值七月下旬,夏天的味道正到最浓。城市里没有树野的味道,没有蝉虫的声音,夜里更看不到漫天的星点。正因如此,家铭申请在这季放假,特地回来看看这样的乡村。
他知道永财也很爱很爱夏天。
他们来到老地方。他扶他坐在溪边,帮他拖鞋探脚入水。霎时,清凌凌的山水凉入心坎,叮咚羼水声流过耳际,永财拿着树叶扇凉。
“阿财,为什么喜欢夏天呢?”
“夏天连雨天都是晴的。”
小时候不懂事时爱到处奔跑,他喜欢捉蝉,虽然声音很吵耳但听着蝉鸣心情就会好。
夏天又来了。
“阿财,我给你想好名字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财,以后我管你叫‘晴’,晴天的晴,喜欢吗?”
取代了‘永远的财富’那十二个笔划,让他晴朗不仅一季。
“我不叫苏永财了,今后我叫苏晴了么?”
“嗯,一辈子的晴天。”
诶嘿!
他手握扇叶,稍稍阻挡过于炙热的炎阳。家铭看见他,其实是借此遮掩自己过于欣喜而通红的脸。
你若安好,就是晴天。
“哗哗——”洗漱。
“早餐做好了!”
“我马上就好。”
穿上被熨好的西装外套,随后另一双小巧的手摸摸索索地为其配上领带,打好领结。
“今天也要努力工作。”
“好嘞。”
出门前,两人来了个浅吻。
“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很快就好,不用担心。”
“我会紧张。”
“真是的,我不是都会在吗。”
嘴唇被吻得湿润,它轻轻勾起:“开车小心,我今天哪都不去,等你回来。”
他摸摸他的头,把他送回屋里。
他是为了他,努力了十年,付出的一切只为他换取一个五彩的世界。
他紧张的是,当第一眼看到的,是隔了十载还未再见一次的他的面容,他怕自己会哭得像个孩子。
今天之后,应该也会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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