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ach]2004163[/attach]
你要他白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他是了;
你要他一心向你不作他想,他也努力做了。
你坐拥万里江山权倾天下,你也如愿得到万人敬仰。
你龙威不可测,凡事皆是对。
但你最不该的,是将一朵清莲变成一枝傲梅。
第一章:初见非言
那一日的天气出奇的好,在冰冷的冬日里能见见太阳是个难得的时候。
裴谨退了朝走去书房时,那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旁边的奴才很适时地为他撑起了华盖,瞬间,视野黑了一片。他有点懊恼。
在这种天气,他要做些什么好呢,他走得很慢条斯理,身后跟着一群人,也一起很慢,很慢……突然——
“给朕备装,今日朕要去狩猎。”
又是狩猎。
“是!”公公赶忙向身后的小太监挤眉弄眼:还不快去!
轻装上身,贵气的服袍拉长了他健硕的身形,除去隆重的冠冕,戴上白玉簪冠,背上一张大弓,若这不是皇帝,便是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他满意这身装束,随后便在一片整齐的“吾皇万岁”中策马扬长而去。
守门侍卫早早为他开了城门,他一刻也不停下,朝着那宽广无际的宁安城都奔去。他突然心情舒畅,出了那座围城,他能够很自然忘掉很多东西。奏折,官民,争宠的后宫,然后,还有那个上官应雨。
他突然策鞭的手用了些力,马儿快起蹄,带他冲入一片幽林。
一只狡兔窜过叶丛,他放箭上弦,崩的一声,飞箭深深刺入丛中,那里没了声息。他嘴角提起,又朝另一方向奔去,闯入了一个狼穴。几头黑狼被外来客惊醒,接二连三走出了窝,见到面前骑着白马的裴谨,龇起牙嗷声四起,恶狠狠盯着这位客人,身体做蓄势待发状。
载着裴谨的白骏起初不安后退几步,但裴谨拉了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身,那马儿立即安定下来。
看着狼群,裴谨不仅不会惧,反而有了虐杀的心思。这些狼在与他对峙,但再凶猛也比不上傲气的龙。
这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自傲扬笑,从身后取出三箭,三指夹开架于弦上。侧头,单线瞄准。狼群越发不安,染腥的空气让它们焦躁。终于,它们按捺不住兽性,没等裴谨再有动作,其中两只大狼已超他直线扑来——
“嗷呜——”惨厉声发出,狼群终于有了动乱。裴谨刚刚是第一箭,直中狼头眉中,长嘶一声便断了气。接着是第二箭,一只狼已近在咫尺,但仅是一瞬功夫,它倒在地上,浇了一地的血。
还剩三只。这三只相比较胆小,见同伴都双双倒下,它们也就弱了士气,小心翼翼退了几步,但架势还是做着,只要裴谨骑马奔走,它们就急速追上去。
这对裴谨来说是件易事。当他准备将手上仅剩的一箭蓄势待发时,意外发生了。马儿突然惊慌嘶叫,就疯狂挣腾起来,裴谨一个措手不及,急着拉拉缰绳,但马儿仍是疯狂颠腾,直至把他摔下。虽然武功在身,但还是撞上了地上的岩石。
吃痛一声,他立即从地上跃起,避开了趁机扑来的狼!
原来是身后不知不觉来了一头灰狼,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拿下这些狼的性命时,它张嘴狠狠咬了马的后腿。如今它满嘴鲜血,一双凶眸冷冽盯着裴谨。裴谨一咬牙,放手一拼,将所有弓箭一抓在手,再飞快藉气放出,几声悲咽之后,狼群无一幸免倒下断气。
他赶紧起身拉起马儿的缰绳,跃上去,竭力安抚它的情绪。他自己也受了伤,现在再颠簸几下,他感觉自己的肋骨是要断裂了些了。他忍着痛,拉着缰绳,渐渐让马儿停下了挣腾,渐渐的,安静靠在一棵大树边。
远处的天轰隆隆几声闷雷。裴谨心情霎时大坏:坏事接连地来,这是要与他作对?但为了安全,他还是马上驾马撤离森林。走时一并带走了他今天的丰富收获。
朝着来时的路,他很顺利就出了幽林,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眼前的景象灰蒙蒙一片,看来一场暴雨不可避免是要来了。
啊,要下雨了。
一只动物咬着糖葫芦抬头看天,细眉皱起。该回去了,不然扇斓又要出来找了。动物想着,连忙将手上的五窜糖葫芦收进一个圆筒里,合上盖子。
“喂,由莲,今天的份还没算吶!”身后突然窜出了几个人,四个比他稍年长一点点的男孩。由莲一回头,就见那几个人都快要望着他怀里的圆筒流口水了。他不高兴嚷道:“昨天玩过了,糖葫芦也给你们了,不是说今天不算的吗!”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哥儿们今儿就要。快猜!”一个高瘦的男孩伸出握紧的双拳,要由莲回答:哪只手里面有小石头。
其实哪只手都没有。少年眼对眼相继笑了笑,催促道:“快猜啊。”
天又轰鸣一声。
由莲越来越急,一想到自己再不回去,扇斓就会亲自出来大街小巷找他找个遍,他心里就不忍。算了,就当自己倒楣,他随手点了那人的右手:“这只!”
“错!没有!”那手张开,空空只有空气。一窜糖葫芦只好被抽了出来,一个男孩拿过就咬下一颗大口大口咀嚼。男孩们笑得合不拢嘴:“再来!”
再来一次,又是错。还来一次,还是错!由莲终于按捺不住,赶着回家之余他也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零花钱被无辜花去,他自己也才咬了一颗好撒!一合盖子,死死抱住圆筒,朝那些人嚷去:“不玩了!每次都是我输!”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就往家跑。男孩们见状当然不罢休,一起拔腿就追上去,边追还边嚷着:“你别跑!糖葫芦留下!”
“我又不是笨蛋!”
他们冲出了大街,这时的大街正值收市之际,各个摊档都赶着在下雨前收拾货物打道回府。
裴谨在街角转入,直奔大街。
“糖葫芦!”几声大叫从旁边传来,由莲跑得太急没看路,“哇”的一声撞倒了摊子收到一半的瓜农摊档,满地的瓜滚了个遍,而这时他身边突然的一声马叫吓得他不轻——
裴谨的白骏差点就踩中了他。
马儿还未定惊,现在又被裴谨突然用力回拉缰绳,马儿人立之后,才幸免给地上的由莲来个可怕灾难。
哪来的动物。裴谨定下来后才回想刚刚这个画面。
几个孩子定了定神,都停下来了。唯独由莲还想着丢了的糖葫芦,他四处张望,终于在马的蹄下看到了那圆筒,还好好地装着糖葫芦。他安心一笑,上前去捡回那筒子,不料——
“应雨?!”
他突然身体一腾空,脚已经离了地面。
这,这是……
“是你?!”裴谨将他拉近自己的视线,直直对他瞪眼。由莲腾空挣扎几下,终于知道自己是被提起来了,像只上秤砣的狸猫,晃荡着手脚被提起了身体。
什么……
“我……我不是……”看着裴谨惊诧不已的脸,他吓得口齿不清。但扇斓给他戴上的厚围领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呼吸困难地吐了吐舌尖,断断续续求饶:“放,放……我,难受……”
他脸色霎时青白,裴谨这时清醒了点,看清楚了这只动物的样子。
他不是他的上官应雨。想了想,他把他带上马,然后将最后的猎物,一只兔子,丢给了那几个孩子。
他们穿得灰灰土土,消瘦,日子过得大概是清寒。而他杀死的那些狼,都被他一路上丢给了那些残屋破瓦下的人家了。
扇斓像一根木头站在新欢阁前,他正准备出门寻人了。风冷,他的表情更冷。
孩子们在他身后站着,但都被他命令不许出门口。看着逐渐清晰的影子映入眼帘,他才向前挪了一步。
裴谨的马近了。
“扇斓,我回来了!”由莲被裴谨抱在怀里,来到门口见到他的扇斓,很是高兴。
扇斓的脸色终于缓了缓。
“去哪了。”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他的第一句问得由莲成了哑巴。但是当他抬眼望向裴谨时,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裴谨也望着他,感受在冬日里雪上加霜的冷冽。那张脸冷,视线更冷。
扇斓走去马身边,举起双手,裴谨自然将自己怀里的动物还给他。
“这位是?”
来了个安心的拥抱,由莲脸上笑开了花:“扇斓,是这位少爷帮了我。”
“帮你?”他反问,但他一问,由莲惊醒似的双手牢牢捂起嘴,他立即大悟:“你又跑去和那些人玩了?!”
“没有没有,我糖葫芦还在!”他展示出葫芦罐,里面还有两窜半葫芦。
扇斓的怒火已经烧得极旺。
看一眼他,把他赶进屋:“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屋里的管事赶忙过来带他过去。孩子们闲着的在后面围观,扇斓看过去,他们都望着裴谨寸目不移。
裴谨虽然一身脏乱,但不失他自身的气势,骑在白骏上,风度翩翩倜傥不羁。
“方才舍弟说,是阁下助了他?”扇斓看着他腰间的配饰问。
“小事,不足挂齿。”
“阁下是受伤了?”
裴谨顺着扇斓的视线望向自己的侧身:“失误,是伤了点。”那里渗出了暗红的血迹,他衣服穿得少,看得清晰。
“让大人见笑,实在是愧。但是在下对京城不熟,能否请大人借宿一宵?”谈话间少了古板的客套,扇斓也不得不说好。这人,不得了。
他的视线离不开裴谨身上的玉坠。那是与龙玺一对的腾龙玉佩。这人若不是表面上的皇家子弟,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当今的天子,南昫皇帝。
“借宿怎会是难事,阁下随意住下就可,当是报答救助舍弟之恩。”
把裴谨的马交给了马倌照料,扇斓安排裴谨住在自己隔壁的房间,刚好隔开了由莲。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裴谨朗笑:“不敢当,在下姓名二字,非言。”
非言。
扇斓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脸上一片难看的白。
第二章:叵测
晚膳时间。
扇斓亲自烧了菜,裴谨望着桌上算很丰富的菜肴,色相还不错,不知味道如何。
扇斓拿出酿在地窖里的陈酒,刚开封,酒香已经四溢。对裴谨说:“君子一聚,自然先要上酒,不知少爷乐意赏点薄脸否?”裴谨听后呈杯:“蒙承大人好意。”
这酒确实香,配上月圆夜,入心已醉。
裴谨浅呷一口,看着清冽的酒水,不由得叹一口气,这酒是在应他心境。
对面的由莲大口喝着老火汤,没注意到裴谨在对他作不经意的打量。长相比上官应雨更幼圆些,表情……比上官应雨更丰富些。不过……裴谨看了看扇斓和自己,再看看由莲,同样是坐在凳子上,但他的胸膛已经够上了桌边了,那小身板是不是过于小巧了些?
“扇斓,汤咸了点,你是不是放了两次盐?”由莲越喝越觉得不妥,皱着眉给扇斓禀报。扇斓喝了几杯酒,脸色有了些红润但没见醉意。拿起由莲的碗喝了一口,咸得糊涂:“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一直想着裴谨的事,差点糊了一锅菜。
“不知令弟几龄了?”裴谨举杯唇边,问道。
“十五了,中秋刚过的生辰!”由莲抢答。
扇斓动作大了点,筷子掉在了地上。由莲立即弯腰去捡。
“两位是亲兄弟?”裴谨又问。
“亲如兄弟。”扇斓眼中透出些许提防,在裴谨看来这是动物提防猎人的行为。他戏笑:“大人别多心,在下只是觉得两位不相像,大人更冷媚,令弟……”他想了想:“更娇伶。”无意间流露了男人的本性,只要对象是调戏得下手,他也必定好玩调戏调戏的。扇斓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
多了个人,晚膳的时间也长了些。扇斓几乎粒米未进,只配了一些小菜下酒。裴谨也无半点不悦,乐意奉陪。
终于,喝完了两覃酒,该要醉去了。
扇斓回了房。
喝了酒的身体会燥热,他脱去外衣,披了睡袍。在房里静静坐着,直至,等到门被敲响。
“请。”
门开了,裴谨进了来。他步子稍带浮游,但脸上毫无醉意。看着扇斓,仍带笑意走近,自行坐下在他对面。
“大人果然好酒量。”
“不及裴谨少爷。”
“大人把在下灌醉,是要试探在下功底如何?”
“少爷聪明。”
“那,大人探出了什么?”
“扇斓一介平民,自然不能得出大道理。”
对话一直很平静进行,哪怕是说很不得了的事。
扇斓略惺忪的眼半睁,好不美艳:“但是扇斓感到震惊的是,当今南昫天子会大驾光临。”
为了强调似的,再清晰,无误地,又说了句:“初见裴谨,唯缺衣堇。新欢阁有幸邀得圣上驾临,这是何等的殊荣。”
裴谨笑容收起,龙颜尽显。不羁少爷是自傲不凡的天子陛下,他一身易装只觉更残旧无光。
“大人说的很好,朕听着满意。”
腰间的腾龙挂坠被他摘下,对它摇摇头:“朕竟然忘了还有它在。”
扇斓的燥热也褪去了些,他忽然屈身跪拜:“草民叩见皇上,吾皇,万万岁。”他发丝垂落,遮住了表情。
裴谨衷心感叹,这人狐疑成性,冷媚是要把人拒之千里,但又如此精慧,足以让他这位天子赏了几分薄脸。
“朕,想知道令弟二三事,大人可否告知?”
“陛下请说。”
扇斓不会不知裴谨会问到什么问题,当然,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大不了把它撞直。
裴谨居高的傲气压着面前屈身下跪的扇斓。
“令弟在世上再无兄弟?”
“由莲从小便与扇斓相依为命,再无家人。”
“听大人话中之意,令弟双亲已是分离?”
“是,由莲也并未见过自己双亲。”
“他对大人很重要?”
扇斓顿了顿,字字到底:“是,比扇斓的命更重要。”
“为何?”
“扇斓只有由莲,由莲也只有扇斓。” 算得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裴谨沉默。
扇斓指尖冰冷。此时此刻只知道,他若是错了一步,他的命就没了。
裴谨自行走去窗边,一推窗页,冷风随即呼呼吹进。扇斓穿得单薄,终于冷冷发颤。
“大人如此说,朕接下来的话都不忍说出口了。”
真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裴谨脑中将那两人拼在一起,但又突兀的连不起来。
“朕要由莲,入宫为宠。”
扇斓脸色煞白:“扇斓不知陛下,为何非由莲不可。”
“大人,你错了,朕只是非那张脸不可。”
那张脸……
扇斓突然一阵晕眩,身体不住颤抖。
“陛下……非要从我身边带走他?”
裴谨转过身,看跪在地上竖起尖刺般的他,心中一阵干涩。但就算被他这么说,他也要去做:“天下间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但回头一算,他这么做的理由无非一个上官应雨。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他现在还不是英雄,他顶多是皇帝不爱江山,只爱美人。
扇斓支撑不住,在他面前晕倒在地。
他走近去蹲下,二指在他心口上探了探,霎时顿悟。他该笑还是该叹,这位扇大人,为了那由莲在拿性命**。他患有杂症,不该过多饮下烈酒,但为了套出他的心思,不惜赌上一次,赌他们都醉,赌他们都迷。论武功,扇斓与他门派不同,他是明,扇斓该是暗,而且功力不比他相差多少,否则他也不会冒此危险与他独处一室。但这一次,裴谨胜了,在晚膳开始前,他已服下解药,才胆敢安心吃下那拌了**药的饭菜。
隔壁的由莲回到房间已经迷迷糊糊睡下了。
“扇大人,执着太重的东西不放,这又何必呢。”他像是自言自语,但说出来后他自己也顿觉凄凉,懂得说别人,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裴谨将扇斓抱起,送他上床安寝……
第二日。烈日当空照,寒气被消退一些。
由莲被殃及服下***,醒来后他仍是晕晕乎乎的。
揉着太阳穴从房里走出来,准备洗漱,但在院子里,裴谨已经坐在石凳上等着他了。见他出来,裴谨更是饶有趣味地望着未束发的他,真是像足了那个上官应雨。
“少爷?”由莲清醒过来,裴谨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裴谨勾手让他过去。
“叫非言。”裴谨命令道。
“非言……少爷?”由莲眨眨眼,裴谨摇摇头:“就叫非言。”
“哦,非言。”
裴谨这才满意点点头。
一大早的莫名其妙由莲也被搅得莫名其妙。
“你是叫由莲?”裴谨开始把玩他身前的黑发,小动物没发觉,只管答道:“是,自由的由,莲花的莲。”他的眼睛干净明亮,他的态度不奉承也不做作,裴谨对他越来越中意。
“那么由莲,我对宁安城不熟,你来带我走走。”
裴谨放他去洗漱,他利利落落整好着装,高高兴兴蹦出门口:“非言,我好了!”
扇斓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他面前。
“扇斓……早上好。”他后退一步,笑得开了花的脸收敛了些。扇斓今天……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他低头,再悄悄抬眼望扇斓一眼,扇斓还在看他。
“吃早饭了?”
“嗯,吃过了。”
“要和非言少爷出去?”
“嗯……要出去。”
扇斓自己穿得少,但要看由莲穿得多不多,他逐件逐件检查过由莲的衣服,大概够了,才松口放他走:“太阳落山前回来。”
“好!”
看着那蹦的老远的身影,扇斓的悲伤从心底渗出。他在晨早的寒气中林立,眼眶是奇怪的红。
俩人在闹市中游走。
天气干寒但人们还是早早出来赶集了。背着大大的箩筐,赶着小牛小羊,在各自的摊位里吆喝叫卖,这座都城每一日都如此繁忙。
裴谨一边看着各色各样的小贩摊档,随后望着一档卖煎饼的问由莲:“他在这里卖了多久的煎饼?”
由莲认真一想:“该有五年了。”
五年,裴谨看到他手法浑熟,但不知道他有多少工夫。他走过去问那人:“老板,这饼多少银子一份?”那老板双眼没离开手上的活儿:“三文钱一份,两份五文钱。”他将饼用铁铲子压扁,放上鸡蛋和猪肉,再来个翻面,准备上锅:“小哥要不?”
裴谨转头戏问由莲:“小哥要不?”
由莲看着那煎饼直咽口水,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零花钱,又想摇头。裴谨打趣笑他,开声道:“老板,两份。”
这饼不贵,在这都城里还算是价廉的。裴谨又问:“老板,您是哪里人士?”那老板刚装好一份,抬头看他:“我是大河西边那儿的人,后来南昫皇帝下令开门放人来往,我和老婆子才能进来这城里摆摊。”因为这里的人看不起那些小流国所以他本来不想说,但见裴谨并不和那些富家子弟一般姿态,心想说出来也无妨:“战乱还没平息,如果不来这里,我们就只能成死人堆了。”第二份煎饼包好,给裴谨:“小哥你的两份煎饼。”
裴谨接下,给了六个铜板:“老板,生意难做,这价钱该要高点。”那老板看着手里的铜板,刚要说不用不用,但裴谨拉着由莲就走开了,后面已经开始了一堆堆的人龙……
第三章:得知
他俩坐在河边。
杨柳落光了叶,只剩枯条在风中飘忽。
由莲握着饼,不敢动口。
“怎么,不是一直流口水的嘛?”裴谨把他的烧饼再往上推了推。由莲还是看他,他终于忍无可忍:“还我!”
当然不干,由莲就是那种不骂不行的人。连忙缩回去,一口咬下煎饼。
这煎饼称不上世间美味,但是平日里扇斓少让他吃他不知道的东西,怕他吃坏了身体,所以零花钱也尽量少给,顶多够买糖葫芦,所以这煎饼现在好吃到能让他感动到流泪。
“非言,谢谢你!”他大口大口咬着饼,裴谨都怕他真的哭起来。裴谨自己手里的饼也吃了点,但吃了些就停了。
看着脚下潺潺的河水,裴谨探出头,想看看自己的样子。不过波纹太多,影像模糊不清。他想知道些事情,就开始问那只吃得欢快的动物。
“你家的扇大人……很疼你?”他找不出最恰当的形容词,用疼惜来说的话也许比较妥当:“他是你哥哥,还是你养父?”
由莲放慢了咀嚼速度,眼珠转转,想好了才说:“扇斓对我和亲弟弟没有两样,但他也不是我的养父,我的养父已经去世了,在我还未懂事的时候,我只记得那时扇斓哭了很久。”他边说边仔细回忆,但存留在脑中的记忆是少之又少。
“那你的养父,和扇大人关系密切?”
“我不知道,扇斓很少提到以前的事。”
但扇斓常提醒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谈不上服战沙场那么英勇的事,但他至少能每天出现在扇斓眼前,扇斓似乎觉得,确认他的存在就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事。
裴谨的好奇逐渐变成八卦:“那,你家的扇大人仍是独身一人?”
“嗯。”
“没想过要寻个陪偶?”
“扇斓每天都只在忙新欢阁的事,新欢阁就像他的命一样重要。但是我认为扇斓这样就好,说不定他真找到好姑娘了我会不高兴。”一想到扇斓口中不再念着“由莲”而是其他名字,由莲噗通一下慢了心跳,咬着的煎饼搁在口中,好想着了魔似的怔怔目空前方。
“我真会不高兴的。”他又自言自语念了一遍,才将煎饼用力咽下喉咙。
裴谨感觉到旁边的动物在生气。
“就说说而已,慢点儿吃。”他发笑着帮他顺顺背,然后心里想好了接下来的话:“但是我有个方法,可以让你的扇大人无时无刻都在念着你。”
“什么方法?”由莲听到这句话眼睛立即发光,直盯着裴谨。裴谨装作很苦恼的样子,犹豫半天才唯唯诺诺讲出来:“你离开他,他就自然无时无刻念着你了。”
这话说出来时由莲还定了一瞬。
“离开……失去哪里?”
“去一个他不想你去的地方,但他一定会更念你,我发誓。”他兜兜转转,要一点点勾起这条小鱼。这条小鱼很贪吃,只要鱼饵够诱人,他就快快游过来准备上钩了。裴谨心里打着小算盘,正得意着自己的聪明之计,怎知那声音道一句:“伤害扇斓的事我不做。”
裴谨的笑僵在嘴边。
他知道自己在心虚,做贼心虚。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本是作为天子,但却要放下身姿想方设法勾到一样他想要的东西,这是何等的侮辱,够毁他自尊。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那扇大人不简单,过他的关必须要谨慎,表面上是欢馆当家,但与他处过的那短短几个时辰里就能探得出,他防人之心异常高,昨晚自己只是多看几眼这动物而已,那扇大人就全身竖刺好似防着被抢走骨肉的野狼。他内里还一定会有些不为人知的实情,当然这也许是人家的家门事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上官应雨。
想起了他的吟诗作对。
大片心血涌上心头,裴谨突然很难耐,由莲刚好把手上的煎饼全部塞进嘴里,正用力咀嚼着,忽然裴谨将自己的煎饼塞进他手:“与我去字画廊。”由莲没法说话,裴谨已经将他拉了起来,起脚就走。
“唔……唔唔!……”由莲的不成声抗议裴谨没理,终于走了几步就遭了秧,他摔了。
裴谨长得比他高很多,跨步自然比他大,而且还像赶命似的快步。他扒着裴谨的衣褂站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惹裴谨内疚。
“没事吧?”裴谨几乎没有扶过人,所以他也没想过要出手挽他起来,只看着他站起来后拍拍衣裳,又揉了揉膝盖,用少有空隙的嘴巴道出:“我没树,你啵煮那快啊。”
听了半天才听得出来他说的是什么,裴谨气得牙痒痒的。。
平常的方法不行,那就用不平常的方法,反正这也是不正常的动物。想到就做,在由莲把衣服拍干净后,他忽地将他抱起,随口一声:“抓紧。”,便腾地而起,越过那河面,在对岸的桥头停下,又跃起向前。
由莲吓得不敢睁眼,死死抱住裴谨脖颈,听耳边的风声擦际而过。他只知道不抱紧的话就小命难保了。
裴谨忽然问他:“若我是南昫皇帝,你会否就心甘情愿随我离去?”
他横穿的速度极快,由莲听不清晰:“非言你说什么?”
的裴谨却没再说话。
由莲以为自己听错,不以为然。
没多久的时间,裴谨把他带来了市集。他们立在城楼墙上,一览足下万顷国土。
由莲此时把眼睁得硕圆,本应发出惊叹的嘴巴这个瞬间竟然哑了。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家国,虽然只是一部份,但足以让他瘫软。他几乎感动得流泪,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多渺小,小如尘土。
裴谨问他哪处是字画廊。由莲放眼密集人烟,指了方向。
在这里流连的人不多,手指头可以数得出来。裴谨悠悠经过一个个摊档,但没几个店家抬眼招客,都在埋头认真不苟写字作画,完全不担心自己的生意如何。他们大多数都是中年的文学士,不乐当官,就来这里摆摊作弄作弄。一条街全是纸张铺成的背景,由莲认为这里是一个不适合他的文学世界。
“会作诗?”裴谨漫不经心问他。他摇摇头。裴谨奇了怪,停下:“你不会诗赋墨青?”
由莲还是摇摇头:“不会,扇斓不让我学。”
这事情真是有趣,裴谨提起嘴角,笑得无奈:“你家的扇大人没把你培养成满肚子墨水的文人?”
由莲只好说:“嗯,小时候我听了司马光砸缸救人的故事,扇斓知道了很生气,让我别随意打听那些文字的东西,还有下次就罚我一天不准吃饭。”不过他也该知道他的扇斓不会这么无情对他,但感觉越说越委屈。那时候他怪过扇斓不近人情,不过因为他是扇斓,所以他不会忤逆。
“他说怕我读书太多,会当上贪官。”小动物很认真的样子。
很严肃的安静之后,裴谨差点笑坏肚子。好极了那位扇大人,果然知道这小子单纯得可怕就想出同样可怕的理由吓唬他,哎,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由莲在旁边看着他这莫名其妙的大笑。不过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技之长:“非言,我会抚琴!”
裴谨果然停下:“抚琴?”还边做出了双手凭空弹奏的动作确认。由莲重重点头:“嗯,扇斓教我的。你要听吗?”
整好自己的失态,裴谨干咳一声,挺为难的样子:“既然你要我听,我就勉为其难听听好了。”
啧啧,这人。
新欢阁红日中天,迎客声送客声没断过。
在某个清净的地方,扇斓侧身倚躺窗台作浅睡。
昨夜的酒力仍未完全散去,今天一天他都处于晕迷状态,实在疲累难熬,他才回房休息。但在床上睡得不安稳,非要走去窗台吹着冷风才有睡意。
他常做梦,睡得非常不好。
同一个梦他会循环梦回。其实那不是梦,只是一段过于久远的记忆,但被他压在心底久了,自然就成了梦。
他会梦到那男人听他抚琴的沉醉姿态,然后抱他,亲吻他,叫他的名:斓……
那些日子说长不长,说短的话……也可以,只是那暂短的时间缠了他十年。
——【新欢阁一直是我的命,如今我就把这条命交给你。】
——【你还不能随我而去,你要留下来,替我养育那孩子。】
——【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你要向我承诺,就算是死也不会开口道出半字。】
若是这样才能被他铭记于心,那他就去做。当初的他咬破手指,与他以血许诺。
第四章:风雨前的不宁静
在宫外逗留一夜,裴谨该是时候回宫向政。他决定了把由莲带走,但不是立刻。
由莲随扇斓来送别他。看马人将他的白骏牵了出来,由莲不是第一次看见马,但白色的骏马是第一次见,他觉得很漂亮,但他被扇斓禁止去接触马儿了。
“非言少爷,我们就到这里了。”扇斓拱手道别。
“多谢大人。”
裴谨已经跨上马鞍,他拉拉缰绳,马儿向后踱出几步,转身面向繁华望不尽的宁安大街。望了一眼由莲,像小动物的姿态讨他欢心,又移目扇斓,他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非言,你还会来宁安吗?”由莲在扇斓身后探出身体问他,眼里尽是依依不舍。
他扬笑点头:“后会必定有期。”
马蹄声远了,裴谨的身影淡出了大路。扇斓看到由莲眼中的失落,他的心情不是坦然。
——【两日后,由莲接旨,入宫为奴。】
裴谨留下这句话就走了。当时扇斓跪在地上,裴谨一点容他考虑的意思都没有。
“扇斓,裴谨刚刚那句话,是他还会回来的意思吗?”由莲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他的小脑袋在扇斓余光中不安分摆动,扇斓应得很弱气:“嗯……也许。”
他也许就长到这个高度了。扇斓将他拉近自己的身边,放慢脚步陪他一起漫步回去。
冬日的黄昏来得很早,夕阳不多停留,快要没落山后时,空气已然凄寒凛冽。
裴谨的马蹄声近了城门,守门的侍卫齐齐列队迎驾:“恭迎皇上回宫,吾皇万岁万万岁!”
城门徐徐打开,熟悉的皇城面貌呈现眼前,直至完全开敞。裴谨忽然勒停了马,贮在门前,览过眼前的风景。
自从登基以来,再没仔细看这座皇城一次。红墙绿瓦,长年累月日晒雨淋,已经磨去了原本的光丽,但岁月已过,这些东西已经把长年的征战时日铸成了史册,一页页在这座皇城中展示出来,耀眼璀璨。
裴谨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他的父皇,人累,心也累。
“皇上,晚风已起,维保龙体,请回宫作息。”一侍卫上前躬身跪下,为他指了指宫门开启后的天子行道。那大道上两边已站满迎接他的奴才,个个像木头一般纹丝不动。
一公公手捧龙袍,站在殿前等待这位天子归来,再为他换上这身帝服。
已是晚膳时刻了,但他仍在御书房作字。
灿金色的空白圣旨铺开在他面前,奴才为他磨好了墨,他毛笔挥动,空白圣旨出了简单的几个楷体大字:由莲入宫伺帝,赐号莲音公子。
“哐啷!”一声脆响,新欢阁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地方。
扇斓打翻了杯子。
刚熟的开水烫伤了他的右手,现在那只手又红又痛。他终于难得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
这吓坏了所有孩子。
“扇大人,你的手!”
“快用冰水冷敷!”
“我去找药师来!”
只是短暂一瞬的功夫,整个厅堂乱成一锅粥。扇斓满脸黑线,无语无奈又无助。他想喊他们别忙了,但没出声因为起不到作用。
药师在睡午觉,一听到扇斓受伤了衣服都没穿好就套上鞋子蹬蹬蹬就从楼上下来,帮他抗药箱的小童在身后追上。
“扇大人,您伤到哪里了!?”呱躁的声音飘了整条走道,扇斓被安排坐在房间里,伤的那只手正被一小童用冷巾布小心敷着。
“只是伤到手腕……”的一点皮肤几字还没说出口,他看见门口的人是由莲,他比药师更快冲进了来:“扇斓,你受伤了?”他脸色有点苍白,大概是跑得急,气没喘好。
扇斓突然抽回了手。
“扇大人?”巾布下的手不见了,小童反应慢了半拍。
“扇斓,你伤到哪里了?”由莲站在扇斓面前,小大人样的命令。他瞄了瞄扇斓一瞬藏在身后的手。
扇斓却打断他:“没大事,你不是在睡觉?”
这时门口本来应该到的人现在才到:“扇大人,我来给您上药!”药师到了。那嗓门一喊,扇斓立即恍悟:“大喊大叫成何体统!”他一生气,受伤的手就拍了桌子——
嘶!他真的痛得心脏收缩了。
看着那红肿得不像样的手,由莲呆住。
“扇斓。”他很认真,让扇斓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他的扇斓,上一次算得上是受伤的时间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一向认真严谨的他竟然会伤得这么重,而且直接是手。
比什么都看得重的手,一双常年练剑的敏锐的手,为什么会轻易就伤了。
裴谨猜得很对,他的灵性高得可怕,会让人料想不及。
扇斓还打算收手,但由莲一把抓住他的臂膀,他躲不了。药师赶忙过来诊看,那红得最严重的一片已经形成了水泡。他打开药箱边配药边对扇斓说:“扇大人,会有点刺痛,请忍忍啊。”
一味药包配好,让小童拿去熬成药汁,药师先帮扇斓消痛。
扇斓把手重新放好,由着药师为他动手。他眉头都没皱,一张脸又一如往常那样不拘言笑,不现喜怒。
“扇斓你是要喝水吗?”由莲大概猜出了烫伤的原因:“你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来。”
由莲倒来了热茶,回到房间时,聚在一起的人都离开了,药师也松了口气似得边收拾药箱边叨念:“直到痊愈都不能碰冷水,早晚换药两次,当然我都会亲手包办的。没事不要用那只手了,不然难好,冬天气温低,伤口难愈。知道了吗,扇大人?”
扇斓左耳进右耳出,但还是很顺从地嗯了声。
由莲送走了药师,回到房间,扇斓的气色不太好。但他还是勉强笑笑,唤由莲过去:“过来,我有话想与你说说。”
阳光不猛烈,照进房间,祥宁的气氛散了方才一屋的鸡飞狗跳。
两人真像兄弟坐在一起。
扇斓喝着那杯热茶,嘴唇湿润了点,有了点血气的样子,由莲终于安下了心。
“小莲。”扇斓问他:“你喜欢待在新欢阁么?”
“当然喜欢。”
“那……我呢?”扇斓自己都自觉降低声音,听着忐忑。
“扇斓……”由莲伸手摸摸扇斓额头:“你怎么了,病了吗?好像没有啊……”
“由莲。”扇斓拿下他的手,紧紧握住,突然的呵斥吓了由莲一跳。“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由莲什么都能忘,唯独这件事他不可忘。自己的双亲不在,那么养他育他之人,是他已逝去的养父,以及扇斓。而在他懂事以来的记忆中,扇斓是他唯一不可缺的存在,可以说,扇斓是他的生命,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没有扇斓在了,他能怎么办。
“扇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可是扇斓听到这个回答时,并没有显出他认为的会很高兴,他接着问:“那么非言……少爷呢?”
说到裴谨,由莲果然从眼中透出活跃亮光,立即回答:“喜欢,他很好人。”
扇斓的脸真的难看了。由莲心头挂着大石,怕“咚”的一声落到心底。
“那我和非言,你选择哪个?”这语气加上这动作,看着更像要挟。平常的扇斓是冷,但不是狠,现在的扇斓看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妖怪,要把他剥皮削骨。
“回答!”
“扇斓……你先冷静点,我……”
扇斓和非言,这比无可比。扇斓是他的命,裴谨是他的光,平淡的人生中偶然出现的光,让他看到了稍稍有点不一样的世间百物。但这些,扇斓从不会给他。不愿给他。
“扇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在我心中你的地位谁都无可取代。”由莲突然想起了这两天里,裴谨问过他离开的事情。他问扇斓也问,这是不是,这是要,是要……
“扇斓,你想要我离开吗?”这个问题问出来扇斓和他自己都愕然了。
“扇斓,是不是?”
扇斓猛地放开他的手:“当然不,不是。”他声音都开始颤抖,多了谎言的意味。由莲懵了,不知该不该信,他一次都没怀疑过扇斓的话,但是这一次,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扇斓不是一如既往地对自己诚实。
“小莲……别乱想,我说过我只有你了。任何人你都可以怀疑,但唯独我你不能,明白吗?”扇斓抚好他跑着乱了的发丝,压着颤抖,不让自己冰冷的手指碰到他透白的肌肤。
这肌肤白得无血色,话说回来,这几日由莲加的被褥已经多了两床。
“冷吗?”
“……不冷。”
“冷的话夜晚与我睡一床,会暖点。”
“好……”
与他一起睡,若是他冷得全身打颤,他可以及时发觉,及时为他输入真气,会短时间内不感到过分的冷。一直以来都这样过来,但最近,情况开始变得严重。
为扇斓再倒了杯热茶,由莲才又回去自己房间午睡。他嗜睡成瘾,一天至少要睡七个时辰,睡沉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已经像是病态了。
扇斓备好银子,自径出去找了街角的药铺陈大夫。
而这个时候,上官应雨先来到了医馆。
他找到这里时,粒米未进已经是四天了。整条大街只有陈大夫的医馆有几株药树,能暂时避一避身,陈大夫与老婆子天未亮就准备起身上山采药,一开门,就看见他倒在了门角。起初以为是乞丐,但他身上的衣服除了脏乱了点,其实还是能看出那身布料还是很上等的。陈大夫感到不妥,轻轻拍了拍他,见他无反应,且全身冰冷,立即想到要把他救下。
现在他昏迷不醒。
陈老婆子一开始还嚷嚷着说什么这人一看就知道没钱,别救了,浪费草药,陈大夫没听她的,执意要为他熬药。老婆子没办法,只好听老头子的话,打来水为上官应雨擦拭脏得分不清五官的脸。活过来之后得让他好好干活补偿,老婆子如是想。但渐渐,上官应雨原本的面貌显露出来,老婆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
她吓坏了,急忙跑去跟陈大夫说:“老头老头,你过来看看那人,跟通缉令上的那个像不像!”陈大夫还没记起什么通缉令,老婆子已经把他拉过去上官应雨的房间,还找来了通缉画像:“你看看,像不像。”
陈大夫拿过画像,细细对比了床上的上官应雨。看完,大惊。
“是……”
“真的是!你看看你还救了个什么人!我这就让衙门过来领人,那悬赏金就是咱们的啦!”老婆子一时激动,卷起画像利索起身,但陈大夫连忙拦下了她:“你等等啊。”
“还等什么,你等我可不等,这人咋就那么值钱,悬金五百黄金啊!”她的嗓门尖亢了些,陈大夫心一惊捂住她嘴:“你小点声!你就不怕被人以为是窝藏犯人!”
啊!老婆子立马捂了嘴。
陈大夫想起厨房里的药:“先等着,先让他醒过来,再好好问他。”
上官应雨五日前从裴谨的宫里逃了出来,那时他武功还没被裴谨废去。裴谨觉得他动武时的身姿很好看,他想留他这个优点,但在上官应雨凭着这身武功逃走后,他感到深切的后悔。
他亲自拟了悬令,再狠狠一丢:“照朕旨意,给朕去找!发现者悬金五百黄金,缉拿者一千,去!”
那些天,整个城里城外大大小小掀起了一阵风雨。每个人都被这悬金晃了眼。
但悬令传入宁安城才是三天前的事,所以没多少人知道这上官应雨的模样,与那大红大紫的新欢阁的由莲有九分相似。
但陈大夫想起来了。
他打算过会儿就去新欢阁找找扇斓,不过扇斓却知晓未来事一样,在他动身前就前来了。
第五章:被误会的真相
扇斓听到了陈大夫说,有个人叫上官应雨,与由莲极为相似,如今正被官府悬辑。
扇斓脸色本来就差,在他见到躺在床上昏迷的上官应雨时,他像被捅了刀子一样,脸上血色全无。
他呆站在床边,头脑飞快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个遍。他似乎知道了裴谨会出宫的原因,也就料到了他会落脚新欢阁。也知道了为何对于由莲,他会与他撕破脸也要执着到底。
——【朕只是非那张脸不可。】
“陈大夫,劳烦您先为我包几味药。这人我要,请您暂时把下口风。”他请求道。
“老夫这就去。”
向老婆子要来了头布,扇斓将上官应雨的头发散下,再盖布上头。他抱着上官应雨走出门口,在众人看来,他是抱着一名娇弱女子。但这清泠一身扇大人竟然抱着个女子,这个话题一瞬间在这条大街炸开了。
回到新欢阁时,众人一片诡异的吸气声。
扇斓搜过上官应雨的身,除了一张图纸什么都没有。他打开这张图纸,是张地图,看那路线,应该是皇宫的线路没错。
上官应雨费尽心思探好所有的路就为了翻过那座城墙。扇斓竟然觉得他很可悲。
由莲还在睡觉。扇斓过去看了他,探过他体温,不算凉。放心之余,还是在他床头边点了熏香,让他睡得更好一些。
他亲自熬下了药,但心事重重没留神差点烧干了水。先把药热在锅里,由莲醒来后再让他服下。
上官应雨醒了。
他望着陌生的环境,意识还未完全恢复。饿了两天,他现在是全身发软,就算武功在身也没法运气。
喝了陈大夫的药,他多少好了些。他看看天,阳光灿烂,而且这里也不是皇宫,因为他的深宫里看不到这么清朗的天。
突然门开了,他全身一崩。
是扇斓,他的一身素清衬得他更冷更淡。他手里捧着一碗清粥,上官应雨的醒来并没让他表现得奇怪和惊喜。
“醒了?说你姓名。”
“……上官……应雨。”他不认为扇斓对他有恶意,因为他没表现出。
扇斓把粥端着过去,盛起一勺,吹凉:“先喝点。”
上官应雨看着送到嘴边的勺子,不敢张口。
这个人太可疑。
“无毒的,喝吧。”
“你要送我去官衙?”他说话了,声音和由莲大不相同,是公子家独有的才气。他像野猫竖起全身的毛,全身架势是要在必要时候向对方给出一爪。
扇斓还是说:“先喝了。”
“你能不能当没见过我,我不知道你为何把我救醒,但我相信你并不缺财,那悬金对你来说用处不大。”
扇斓放下粥,双眸清冷,把上官应雨看得寒碜。
“你很聪明。”他一手掂起他的下巴,左右细看:“这脸如此好看,难怪皇上对你用情至深。”
上官应雨眼瞳收缩,像乱了平静的水面。
“我的孩子阴错阳差就成了你的替代品,我不知多痛心。”扇斓像恶婆婆那样,说得异常讽刺。但尽管痛心,他仍没想过将上官应雨如裴谨所愿,送回他的手里。
因为由莲喜欢裴谨,还有,他不想做墙头小人。
“你逃得多辛苦我知道,我不会供你出来,那悬金确实对我没用。”
“你知道多少?”
“你猜。”
最后,他还是端起那碗粥:“先喝,要逃也要有力气。”
上官应雨自主捧过,目不转睛盯着扇斓将它喝完。
官差因上官应雨的犯案开始频频上街巡查。
刚好陈老婆子在门口晒药,见到官差她首先吓一跳。
但她猛地想到了点东西。那上官应雨已经被新欢阁的扇大人接走了,这就不能算是窝藏犯人,要算,也该算那扇大人的知情不报。
她探头看看屋里的老头子,不在店里,连忙放下手头活儿,几步上前叫住官差:“几位大爷,等等!”
“我知道那犯人在哪。前面新欢阁的扇大人把他带走了!”
这事儿被官府快马加鞭告知了皇宫。
裴谨正在与帝师商讨政案。
他被告知,扇斓把上官应雨窝藏在新欢阁里。
不难想象那之后的裴谨压着多少的怒气一瞬爆发,满堂的碎瓷破瓦是预料中的结果。
他出宫了,连龙袍都没换。上了马车,用了四匹壮马拉起。
由莲在睡梦中听到了街上的喧闹。
他起来了,伸着脑袋往街上瞧去,只瞧见一行人停在了楼下,来头不小的样子。
扇斓第一个出去迎接的,裴谨从马车上下来,第一个望见的还是那张冷漠的脸。
“你们。”他压着沙哑的声音好久才道出话:“是要将朕当做戏子耍弄?”
一个“朕”,一件龙袍,一行宫奴,一声“皇上驾到”,扇斓第一个跪下身来,深深叩首:“皇上吉祥,吾皇,万岁万万岁。”
围观的众人静了一刻后,才是一片参差不齐的“皇上”,“万岁爷”,“皇上万岁”……他周围无人不向他下跪叩头,见他如见神。
裴谨站在众人里,由莲从楼上看下来,他是一道耀眼的利光,深深刺着他的眼。
上官应雨在扇斓得知出事后,被捆绑在床上动惮不得。
他逃不掉了。
当裴谨破门而入后,他差点晕厥过去。隔了仅仅数日,他就要再见他,带着深深恨意。
裴谨的灿金色龙袍晃着上官应雨的眼,向他靠近,直至压迫着他的影,把他囚在自己的权和势中,宽圆的龙袖伸到他的脖颈,将其锁住。
裴谨的面容是他未曾见过的冰冷,甚至有杀人的残酷。
他甚至不怀疑,他现在一念间就能将他掐死。不过这也还好,痛快地死,好比痛苦地活。
“朕突然做了个决定,朕可以对你次次容忍,也要让你死心塌地留在宫中。”
不是要杀他,上官应雨失望了。他提起嘴角,不屑说道:“你以为我会做得到?”
裴谨将他拉近,四目相望,眼中的动荡看得一清二楚。
“朕会让你做到。”
上官应雨彻底心寒。
裴谨已经唤来了人,将上官应雨带上马车,不准给他松绑。
上官应雨被带出去时,由莲站在楼梯上看着,看到他一路挣扎,也看到裴谨贮在房间里,样子是他没想象过的难看。
非言,前日才处过的非言,被众人称作“皇上”和“万岁”?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在一片唏嘘声中,他开口再一次叫了那个名字:“非言……”他有一丝丝期望他没有听到的,但裴谨还是应声转过了脸,毫无感情看他。
由莲颤抖着跪下。
不是意识到自己是平民,而对方是皇帝。
而是他的非言,竟是皇帝。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地,头没有抬起。扇斓没有教过他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怎么说,他只能呆若木鸡缩在地上,等着裴谨的回应。
可裴谨传达给他的,是无止境的沉默。
扇斓在门口等着。若是裴谨有什么举动,他将会先过去护在由莲面前。
日落西山了。
鸟雀有几只落在窗外的树丫,唧唧欢叫几声。
这种气氛是裴谨鲜有体会过的祥和。他不禁想闭上眼,坐下来静静呼吸这种夜幕的清寒空气。
但由莲跪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你明知上官应雨在这里,却要装作单纯无知的孩童欺瞒朕,然后独享宫廷之乐?”
裴谨彻底误会了,但由莲却不反驳。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的本能告诉他,自己被冤枉该说不,但皆因他面对的是当今圣上,裴谨,不是前日与自己嬉笑打闹的非言,他才一句话都道不出。他仍是低头。
裴谨不敢相信那样皱眉出言:“真看不出啊,好一朵清水由莲。”
“皇上。”扇斓打断了裴谨,在由莲恍惚间,他已经挡在他的面前。即使是面对天子,他仍是冷静,即便知道自己也许马上负上欺君抄斩之罪,但他清楚自己的首要责任,是要保护他的孩子。
“他还小,况且陛下你也该知道他什么都不懂,有事请陛下问罪扇斓。”
双方竭尽所能抑制冲动,不让这无辜的新欢阁成为一个战场。紧要的是,裴谨还好还未忘记自己是皇帝的身份。
浅笑一下,对扇斓;再浅笑,渐渐收起,对由莲。
“新欢阁由莲听旨,今日起入宫为奴,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他转身下楼时,由莲终于支撑不住,倒落在地。
由莲看着扇斓僵在原地,背对着他,他的背影有随时崩塌的错觉。
为什么是这样,他需要明白为什么这事情会超出他所能想象和接受的范围。
“扇斓……我不走行吗?”
“不行,你一定要走!”扇斓咬牙,胸口阵阵剧痛。他失算了。
由莲不说话了,他很难过。可他并没有想着要哭着大吵大闹,也许……正是因为扇斓已经给过他先兆。他已经不深信扇斓说的话了。
天色已晚,宫奴上来要人了。
草草收了一些东西,扇斓就把他交了出去。由莲忽然想起什么了,跑进自己的房间,将那个自己弹了多年的筝琴扛了出来。他要带走这个。
裴谨在马车上,对面坐着上官应雨。裴谨已为他加了棉衣,但他因生气还是颤颤发抖,血红的眼恨恨瞪着。
由莲上来了,带着那琴。他看见了上官应雨。他们彼此都一时间以为是见到了镜中人。
上官应雨总算明白了扇斓说的“孩子”和“替代品”是什么了。
裴谨看着由莲的木琴,问他:“那是什么?”
“琴。”
“朕是问你带着那个作甚。”
由莲听不惯那声“朕”,不由得一愣。
“我……由莲记得,陛下喜欢听曲,由莲就把它带着了。”
裴谨是记得前日听他抚琴,自己很是赏心。不坏,但:“朕的宫里何琴都有,你不必带去。”
由莲急了:“可是陛下,旧爱总比新欢好。”
这句话是他很久以前听扇斓说过的,没用过,如今他第一次用上了它。
裴谨不作声,脸上的表情在灯火摇曳间凝固。
入宫后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惹事,好好呆在自己的地方;
皇上临幸你,你就乖乖听话,不要惹皇上生气;
在宫里,无论是谁,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插足搅和,那都跟你没有关系。
还有,不要试图左右皇上的意思,皇上不喜欢。
扇斓哑着声一字一句道出,由莲只是点头应好。
如今他第一次见到皇城,第一次看见高耸的城门开启,隆重迎接这位皇帝。
这一夜,他住进了空寥的静容轩。
宫婢为他更衣就寝,他躺在那锦床上,彻夜无眠……
裴谨从东篱殿出来,更衣上朝。
昨夜他没有让上官应雨承欢,而是让上官应雨受难。
他废了他武功。
上官应雨躺在床上全身忽冷忽热。他全身去了束绑,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武功被废,内气全乱,血液集在心口,去不了四肢,他全身麻木,能做的只有等血气重新循环流动。
裴谨,南昫皇帝,是他世上最恨!
第六章:送欢如意
那是不太长远之前的事情。
那年的阳春三月,裴谨微服出巡,去了扬州。
三月的扬州美极,他一落脚就找了间近柳岸的客栈投宿。
他开了窗户,不冷不热的春风迎面就吹来,带了点清甜的湿气。对岸的杨柳冒出了新芽,青幽幽一片,随风飘曳。
他的心情也好极。
这次来扬州是要巡察民情,因为过冬前这里发了一场大水,决堤了。看呈上来的奏折,大多都说这里民生廖惨,粮食不足,更有可能再发一次大水,若不及时修建岸堤,怕是死伤更重。
他独自游走在大街上看看那些景象,累了,就打算去路边的茶馆随意坐坐。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传来——
“如今的南昫,不如从前的辽顺。”
他抬头,茶馆上方,是一间略显眼的酒楼。说这话的,是坐在窗台边的一位男子。
裴谨很好奇。他瞇起眼,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方能看清一些那人的样子,他手执的折扇在他眼前晃摆。
送欢如意四字大大居中,那人笑着,喝了一口茶。
“小二,有客!”店掌柜扯喉吆喝,忙翻的店小二仍笑嘻嘻过来招呼:“大爷几位?”
裴谨朝窗台方向望去,那人还在,与一位老者一起谈天,看着不会太快离开的样子。他摇摇手:“我找人。”
他穿过密集的桌台,直接走去那人身边。那人正说得起劲,自己的到来,他身边多了一道黑影。
那人疑惑抬头,一对细眉蹙得好看。
“这位兄台,您有何事?”他问,声音与刚才裴谨听到的一模一样,裴谨笑笑拱手应道:“在下非言,今日独自周游扬州,方才路过此地,听到阁下的言谈,非言甚感兴趣,想与阁下一道谈天,不知可否?”
裴谨的文质彬彬给到那人好感,且说:“少爷请坐。”
裴谨坐下,才让小二添了酒。
那人就是上官应雨。
老者有事先行离开,独留那新相识的二人。
上官应雨常望着楼下大街,也会望望远处的山峦。
裴谨看着他。
“方才上官少爷说,如今的南昫不如先朝的辽顺,非言想知道此话怎说。”
上官应雨收回视线,看着裴谨,轻轻摇头:“南昫皇帝好战,百姓难以安居。”
“好战?”
“不错,新皇登基数年,便开始全力讨伐蛮夷,不断征兵,不断死伤,国家一直动荡不安,贫富悬殊,眼看宁安都国泰民安,却不知边界地区饥寒交迫,百姓连连被偷呃拐骗,试问如此一个国家,怎会有完全繁华一日?”
裴谨安静听着,手中的酒壶一直停空,上官应雨说完后,他才想起要把酒斟满。
“上官少爷对国政上心?”
“并非,只是闲来无事,谈谈罢了。”上官应雨的语气很无所谓。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谨并不认为他只是闲来谈谈而已。之后他们同时望着窗外沉默片刻,桌上的菜已经凉了。
“那若是不征兵讨伐,土地岂不被蛮横掠夺?列国对这个国家虎视眈眈,上官少爷是知道的吧?”
“树大招风,既然要成为天下雄首,那就要承载更多责任。若南昫皇帝有智慧,他定会带领这个国家走向鼎盛。否则,这个国家只有没落。”他说完后,又提起神问;“莫非阁下是国政能人?”
他也浅笑,说:“并非,只是闲谈罢了。”
喝了不少酒,两人已经有了醉去的意欲。上官应雨双颊透红,偶尔看裴谨的眼神变得迷离。裴谨正在用一种很有兴趣,但又很纠结的眼神看他,甚是奇怪。
黄昏渐近,他们一坐就是半天。
付账时,裴谨先行去付了银子。上官应雨大惊,连说不可,裴谨不理他,将他带下了楼。
上官应雨半醒不醉,直到踏空一格楼梯,他才知道自己醉得失态。那是自然的,裴谨让小二上的是烈酒,少沾酒的上官应雨当然不堪酒力。
裴谨没扶他,他已经自行站稳。
“少爷会武功?”裴谨感到意外。
“略懂皮毛,称不上武人。”
才不是,他刚刚轻跃站稳的身姿很优美。
他们边走边谈,一直到了柳花村。
裴谨把他扶坐在石凳上,自己站在一旁欣赏落日美景。
上官应雨忽然轻笑,似要想到什么好笑事。裴谨转头看他,他笑得潇洒不羁。那笑里有看不透的红尘事。
裴谨觉得这样的笑容很好看,除了品妃,他认为上官应雨很适合笑。
“你我相见如故,去了敬称,我称你非言,你称我应雨,如何?”上官应雨的说话颇为大胆。
裴谨越来越觉得这人有趣,才一天相识,就要成时日知己了,不过他不厌恶。
“很好,你我便是兄弟相称,不需拘谨。”
上官应雨笑过后低头,让自己先冷静冷静。尔后,他才幽幽念道:“非言,你为何叫非言,我是上官应雨,我又为何是应雨。”
每个人的出生都带有一个名字,那他为何叫应雨。
“我出生那天,故乡正值洪灾之际,那一年下了很多雨,有一场雨,它冲毁了数条小村子,伤亡不知,我是存活下来的那个。”
辽顺年间,天灾人祸异常多,在降雨之前,都城里总是大旱,农植无收,百姓日子过得艰难异常。先帝便要向天求雨,连求几次,天公终究被人们的诚心感化,给这片土地下了一场两天两夜的大雨。两日过后,城里万物被雨水滋润,百姓欢天喜地,唯独山中几条无名小村,在雨中不幸被毁,家园不在,性命难保,村民罹难哭丧,持续数天。
“我被一户路过的人家捡回,改姓上官,名应雨,应了那场来得无奈又及时的大雨。”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收得了满载的鱼,就得放弃单只的熊掌,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不变的真理。
上官应雨的笑脸逐渐在裴谨炙热的目光中淡下来,随即,裴谨目光中的火也渐渐被压下眼底,收住。
“应雨为何要习武,一介文人不好么?”
“我习武,仅为一个很简单的理由。”上官应雨仰头看裴谨,接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裴谨的笑已经完全消失。他仰头,把视线压得更低。
“这张脸。”上官应雨从上而下把五官指给裴谨看:“不知在非言你的眼中是不是好看,但我确实因为这张脸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这张脸,他常常被误会是女子,一出门便被戏辱,好几次差点被拐去**,当发现他是男儿身时更糟,若不是府里人及时赶到,他就被高价卖去官府里当侍童了。
“还好,你是对我的话有兴趣,不是我。”
呵呵,裴谨玩味自嘲一下。
上官应雨说对了一半,在听那声音说话时,裴谨确实这般心思。但见过之后,他楞是对这张脸有着无法自拔的迷恋。
不错,迷恋上了,笑起来的样子特别让他动容。
他已多次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但偏偏不能对他随意动作,因为怕惊动这只可爱又可怜的白兔。
“天下能人之多,总有懂你的一个,应雨无需自怜。”
他附身,双手捧起那张脸,手心的温度传到那兼薄的脸肤,那脸的冰冷化了似的,轻轻一笑。
裴谨情动。
夕阳已逐渐落下,余辉照耀大地,群山峦峰,长江壮河,一眼望不到尽头。
上官应雨眼前的男人像要连同那万里山河一样,要淡出漆黑的他的瞳里,他很惊慌地,握住他手,喊他一声非言。
非言,你从何而来。
非言,你为何要来。
裴谨怀抱着醉了的上官应雨坐于对岸日落的山峰上,看那旭日落下,圆月徐升,辰星闪耀。
一夜过去,他彻夜未眠。
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裹在了睡得深沉的上官应雨身上,上官应雨黎明前就醒来了,裴谨任他在怀里动了动,才问:“醒了?”
酒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男人,上官应雨非常窘迫。知道了自己的失态,他连连道歉:“对不住,应雨醉了,如有冒犯,应雨必定礼赔。”
裴谨却朗笑几声:“不是说不带敬称么,说得如此文绉绉,听着会不悦耳。”
两人相视,笑了。
这一夜过去,他们的关系似乎有些许不同,但处下来,又不知哪里不同。
他们果真没再说一句敬称,谈吐间也并不见外,但裴谨作答时,总是带点别有意味的用词,可上官应雨似乎并没擦觉得到。
裴谨都要怨了。明明自己一直在装作不经意强调对他的喜爱,但他却像木头一样无动于衷。
裴谨甚至怀疑,上官应雨是个缺爱之人。但又想起昨夜的情愫暧昧,他又不由得打消这个念头。
上官应雨也是对自己有意的,他认为。
不错,他猜得对。
上官应雨确实,有些许意念,却有更多顾虑。
以至于裴谨一直怨的他是个木头,在第三晚,上官应雨给了他回应。
第七章:长梦
那天,裴谨从农田里回来,弄脏了长衣。
田地毁得不算太严重,但再不治理泥石崩塌的问题恐怕难善后。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衣服脱下更换。
今夜他与上官应雨有约,他换了件深蓝色的外衣。
来得有些早,他一人站在河岸浏览风光。冬季渐渐过去,春季马上就来,趁着天气变暖,他要河堤边缘的村镇开始种植大量挡风树。过去几年因战备需要,不断砍伐植木造船制箭,种植树木最多的村落成了开伐区,现在他要尽快补救,性命攸关,拖不得。
——【南昫皇帝好战,百姓难以安定。】
他又想起上官应雨的话。本来挺好的心情一下就沉下来,他怪上官应雨,不懂他的心思。
所以说,现在他多少有点着急,是因为想要得到上官应雨的认可和理解。
上官应雨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到了。他穿了浅色的单衣,还是执着那把折扇,风度翩翩,一介文人君子。
他今天要带裴谨去落水庄,让他瞧瞧一幅美景。
“落水庄顾名思义就是水。那儿有一道九天瀑布,入夜后去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色。你会赞叹的,我保证。”上官应雨像个小孩那样,高兴地领着裴谨去了落水庄。
那里虽然近水,但冬暖夏凉。裴谨一走进庄里已经感受到了阵阵暖意。
这里绕着的空气让他觉得有奇异的香味,他问:“这是花香?”
“一种特有的花,叫长梦。”
上官应雨走去一块岩石边上,那单薄的身影显得异常凄凉。裴谨差点让他忍不住脚,上去拥抱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再有这种情动的感觉了。
“非言,你看。”上官应雨面向前方唤裴谨过去。
放眼过去,是一片银天瀑布,从月夜最幽森的交界线处冲落而下,哗啦啦打在地底的岩石上,常年冲刷,那下面的石头已经被磨砺得浑圆。
这不奇妙,妙就妙在——
那银色瀑布被月光照耀,呈出了如彩虹般的七色,远远望去,如一件焕彩霓裳挂于深山野林中。
很美。
“让你惊叹了吗?”上官应雨笑问。
“嗯,很美。”
望去上官应雨的脸,于这片自然观景中,美得让他晕眩。他甚至恍惚认为,他与他是否有过上一世,这一世他来寻回他了。
上官应雨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裴谨此时看自己的眼神,带了炙热的欲望,一波接一波在他眼里翻涌,他感到无措。
他觉得自己也动容了。
圆缺的月越升越高,浓雾退散了,天空清朗,晨星闪耀。
上官应雨挑了今天最好的时候带裴谨来这里,煞是费心。他无论如何都想与裴谨来这里,看看这片人间美景。
他的睫毛被雾气沾湿了,雾气凝成的水珠凝在上面,他眨动时,好像一对斑翼的蝶忽扇翅膀。
裴谨靠近了他,从他额头上方至上而下俯视他,观赏他。
缠绕的花香越发浓烈,香到晕了神,醉了魂。
这是一场美梦,长到他们都忘了梦醒。
裴谨再一次轻捧起那张脸,这一次他对他轻轻亲吻。
不是热情的交吻,只是轻若点水那样,仅为触碰的亲吻。
身体躁动的血气像海浪般翻涌不止,双唇被触碰后的醉意让他们失了分寸,进一步地要去打破那神秘的梦境……
“啊!啊……哈啊……”上官应雨张开嘴,嘴里的涎水渗出嘴角,沿下颌滑下颈间。
他哭了。
泪水清澈几滴接连滑落,流过耳际,渗入髪丛。
他哭着哭着,问了裴谨:“我们……做了什么。”
像个咒语,他问裴谨,裴谨立即醒来。
花的香味正在淡去。
我们,做了什么?
上官应雨的眼泪像是对裴谨的行为作出怪责,在上官应雨完整地,很认真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非言。”
他终于彻底清醒。
“应雨……”他小心唤道。
上官应雨嗯了一声,小小的。
他喜出望外,将臂中的双腿轻轻放下,再抱起那个因尽他欢而彻底溃散的身体,将他揽入怀中。软弱的身体不懂得反抗,乖乖顺从着他的动作,任他将自己摆弄成他想要的形状——
像初生婴儿一样蜷在他怀中,他的胸膛异常坚实,上官应雨只觉得无限安心。
九天瀑布的瑰色已经消失,半月已经被云雾遮去一些。哗啦啦的水声在欢雨过后已听得吵耳。
花的香味完全退散,只剩寒露中农田里散出的清新气味。
上官应雨在他怀里因寒冷缩了缩身体。但他闭着眼,不知睡没睡着。
裴谨再三思索,还是下手轻轻拍拍他的脸:“应雨?”
上官应雨没睁开眼,仅用鼻息哼出一个“嗯”音。
他没睡。裴谨纠结了。
“我们,回去?”
“……”
“你身体易寒,不宜在外多留。”
裴谨很耐心地说了很多,可上官应雨始终没有吐字。那张闭上眼睛的脸现在看着怎的觉得陌生。
那是因为裴谨没想到,这张脸一旦沉默严肃,居然会让他害怕。
裴谨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有了被轻视的挫败感。他是个万人之上的君王,但此时此他只是个害怕做错事受处罚的男人。
眼看这张脸无任何表态,裴谨不知还能怎么开口,但——
“非言,你何时要回去?”上官应雨却问。
裴谨一楞,想了想:“四天后。”
上官应雨听后,唯有在他怀中摇摇头:“太短暂了。”
裴谨听出了他话中的太短暂里,还带有一些遗憾的意思。
“我们只是在这落水庄做了个很短暂的梦。”
做梦……
“你说我们在做梦?”
裴谨开始领略到上官应雨的话中之意,过于恐惧之后,他满腔的火苗急速生起。
“你说我们今天做的,仅仅是一场春梦?”
“我们只是被那花香吞噬后感性胜于理性罢了。”
裴谨微眯的眼中透出的全是锐光,他盯着上官应雨,将目光全部凝在那张脸上。他伸手去碰了碰,凉凉的,还有些湿冷。
“我说不是。”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你对我就是。”
像戏子的脸谱被揭开,裴谨仿佛感觉心脏被赤裸裸掏出来探看,这种屈辱感他不能接受。
“你早就看出来?”
“是,我为何还看不出来。”
两人的对话已经开始擦出火光,就等看谁先按捺不住。
“所以,你现在是跟我来个过河拆桥?”
上官应雨睁了眼,眼中有轻微动荡的雾气。他转睛望向那九天瀑布,眼神游离。
“你尚有四天的时间去认清这种关系。非言,我念重你,但不足以倾注我的所有心思。”
上官应雨的话,在这个暖春里异常冰寒,裴谨狠狠打了哆嗦。
离别是在四天后。这一天,裴谨和上官应雨约好在城门口相会。
上官应雨脸色暗淡了许多,裴谨见了也不奇怪。那一夜的情欢划破了所有小心翼翼的隐藏,伴随而来的,只有无可奈何的尴尬。
上官应雨一直在避开裴谨的视线,裴谨很不喜欢。
“看我说话。”他命令道。不知不觉间他用了他帝皇的姿态发令,上官应雨霎时一楞,似是嘲笑又似发怒:“我是男子,别用对女子的态度待我,我不受。”
裴谨顿时语塞,但还是慢慢静下心来道了歉:“对不住,我太急躁。”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路间,略显突兀,感觉到外人奇怪的视线,上官应雨快快将话说出:“你做抉择了?”
“做了。”
回答之快,上官应雨怀疑道:“想清楚了?”
裴谨终于不耐发作:“你为何总要对我心存怀疑?”
裴谨摆正了上官应雨的方向,让他直直面对自己,一句句道清楚:“今日离别,明年三月的今日,我再来扬州寻你。”
“一年?”上官应雨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与我立即一刀两断,而是选择暧昧不清?”
话说得像痴男怨女那样庸俗,上官应雨闭了嘴,再努力想想该怎么说才好。
他觉得与同是男子的裴谨因情纠缠很不堪。
但裴谨却因他这句话窃喜,他试探地问道:“你想快快确定我们的关系?”
上官应雨失笑:“非言,你当我是何人?”当他是偷欢对象,还是风月场所里的欢妓?
不过裴谨却回答得认真妥当:“你是上官应雨,仅此一个。”
“我要你,是因为我真的喜你,我是正君,不做苟且之事。现在我只要你的回答,等我一年,一年后我来迎接你回我的故乡,你能否为我做到?”
上官应雨自认自己对裴谨有意,那话说到此处,他也无意编演:“明年今日,我们相识的茶楼见。”
他不知道这一年里裴谨要去何处做何事,以他们这种不清的关系他也不想过问太多,既然承诺已出,现在唯有等到相约那时,若是那时,他们还未改变,一切都如当初相识一样,他会不作保留去迎承他。
他并无情史,青涩得如一根绿草,不知花的娇艳卖弄,不知蜜蜂的殷勤采摘。
裴谨给了他初次的怦然心动,但过后却只是忐忑不安,那晚回去之后他想了许久,他对裴谨道出“有意”时,到底那是真的心动,抑或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裴谨离开了,出了城门,他再转身回望上官应雨,他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目送他,嘴里像是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八章:梦醒
南昫三年,国家改革变政。
国里每城每镇均受国家发放津粮,土地批改甚多,村镇可多得一亩田地,城乡去除税收制度,每季每户只需上缴三份稻粮。
每户育有两名或以上的男丁均要被派去乡镇边界挖地种植,每月可归家三日,半年后完职。
又加建堤防,夏季的雨水很多,预防了泛滥洪灾,沙漠地区有树阻挡风沙,大大减少了灾害。
不过这一年的冬天很及时,给缺水的农地下了一场霜雪,半月过后,霜雪融化,植物受了滋润,消了农户无收获的忧愁。
这一年可谓风调雨顺,给裴谨的施政带来了推力。百姓安家乐业,民间纷扰自然减少,虽说不完全做足,但能大大改善百姓生活。
为此,百姓口中多了一个“明君”。
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仍要征兵入伍。在裴谨的治国理念中唯有这点不会改变。
没有百姓就没有国家,但无论百姓或是国家,都需要一种力量,兵。
无兵不力,无力不强。
他常常望去数代先帝打下的江山,一览望不到边际,再想到如今的自己,渺小得不堪一提。
所以他要成为腾龙,驾驭这片豪迈江山。
刚过深冬,春意马上就要萌发。
冬雨下了一夜,清晨时,上官应雨从雨中受寒而醒。
家丁过来给他送热汤早饭,看到他在木桌上刻着刻痕,好奇便问:“少爷,你刻这些是要做什么啊?”
他目不转睛盯着划动的刀刃,答道:“记数。”
加上今日这一刀,便有三百一十六条了,还有四十九条便足。
一日一刻,一年后便是三百六十五刻,虽然有年历,但他更喜欢这种方法。每天一早醒来,他第一件事便是拿起刻刀在桌边刻上一刀,且刀刀入木三分。
这一年里上官应雨每日都在期待,他发现自己想念这个人的心思比自己意料中的更为深切。
他被自己吓着了,毫无疑问,他在期待这段感情。
但他也很担心,离去后的裴谨会否再三思,那一日是否真的只是逢场作兴。
日子过得很慢很慢,上官应雨都时而犯傻作息之后会问家丁:“过了一日了?”
家丁一开始以为他病了,犯楞,后来才慢慢适应了他的“作病”,没好气回答:“少爷,今日的太阳还未下山。”
“哦……”
等啊等,他终于等到刻满第三百六十五痕那日。
他颤抖着执起刻刀,小心翼翼刻上了那一痕,然后很仔细,很慢地,一笔一笔数着那些刀痕,一遍一遍地数,害怕是自己太心急多数少数了一道。
最后他命家丁过来,为他数一遍。
“少爷,是三百六十五道。”家丁大声告诉他。他诈醒了。
“帮我更衣,我要去双满楼。”
上官应雨挑了件澄色外衣,只身来到双满楼。
他抬头望上去,模样仍旧如昔,因刚过去的新年,它在门匾上挂上了红灯笼,乍看之下像是过门喜事。
非言还没到,他想,因为阳台上那日的座位并没有人。
可他一上楼梯,店娘便出来招呼他了:“上官少爷,您来了啊,快请上来。”
他奇怪,问道:“夫人为何……”
“非言大人早已在厢房里等着了。”店娘眼睛望了望他手中的折扇,上官二字的扇坠垂挂着摇摆。
他瞬间明了。
上官应雨突然心跳加快。他一步步失魂地跟着店娘去了那个厢房。
上官应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手脚发软。他敲敲房门。
面前的门突然开了,裴谨站在这里,看着他。
这一刻有多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彼此的脸仍未改变,只是上官应雨的脸上除了诧异,在与裴谨面对面那一刻,竟喜极而泣。
他有多感动,足以让他落泪以待。
裴谨将上官应雨拉入房里,用力紧抱着。
尽管喉咙肿痛得厉害,但上官应雨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非言。”他坚持不让自己变成小家碧玉那样梨花带雨,但眼泪就要像涌泉止不住,他埋怨自己没骨气。
“嗯。”
裴谨一下下将他拥得更紧,生怕他溜走似的。
这一年里有多少相思,到了此刻想来也都各自相知。
他们都守着承诺,就好像每日对方都在提醒:“又过了一天。”
然而这一天到了,他们又觉得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千万千万,不能再是那个长梦了。
“应雨。”裴谨捧起上官应雨的脸,靠近他对他说:“我对你的用情,你要明白。”他当日的怀疑,在今日都会完全消去。
“我明白。”
一年前的九天瀑布,暗里花香,醉意醉魂,霎时心动情动,双双意乱情迷。
这些都不是一场长梦。
放开上官应雨,裴谨笑得像个孩子,他让上官应雨坐下,听他说话:“应雨,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说。”
“这一年国泰民安了吗?”
上官应雨顿了顿,反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先回答。”裴谨突然很焦急。上官应雨无奈,沉默一刻,回答:“这一年的扬州很繁荣,外地也少闻动乱之事,过去的一年,这个国家确实安定文和。”
“是吗是吗,你真的如此认为?”他乐得哼哼笑,上官应雨越觉得不懂:“非言,你想说什么?”
“应雨,你听我说。”裴谨忽然严肃了,看上官应雨的眼神有些深沉。他叫上官应雨伸出手掌,然后用用手指,在上面画字:“我叫非言。”他写了这两个字。
“嗯。”上官应雨看得很认真,但与此同时,他擦觉得有些不妥。有些不安窜上脑海。他已经开始想着,是不是,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裴谨停了停,在原来非言二字的地方,开始加了一些笔划。
“也叫这个名字。”他写完后,盯着上官应雨,很紧张地说。
在“非”的下面,加了“衣”,在“言”的右边,加了“堇”。
上官应雨手掌的温度在他的脸色煞白的同时,已经急剧下降。
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裴谨在捧着它。
“应雨,你懂了吗?”裴谨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有些催促地提醒。
突然——
上官应雨一瞬抽出手掌,垂到身侧,用力握成拳。
可是好像再怎么握得用力,都没有知觉传到皮肤。
指甲已经刺入掌心,可他毫无痛感。随着心跳不安定地频乱,他有了晕厥的恐惧。
他楞着没说一字,没看裴谨一眼。
他的反应不是在裴谨的预料之内的。
“应雨?”裴谨上前一步,想稳稳他肩,而快要触到那个肩膀时,上官应雨已经跪下,跪在他面前。
“草民……参见陛下。”上官应雨口齿不清将话说出。
裴谨觉得这个画面一点也不陌生,他每天每天都要望着那些臣下对他毕恭毕敬跪安,现在他好像看着自己的臣下,也在对他行礼。
涌动的烦躁逐渐发作,他再一次,小心地提醒上官应雨:“你不必行礼,起来。”
“参拜天子乃天理,草民不敢违。”
僵硬的话从上官应雨口中说出来,只会更加触动裴谨敏感的神经。他一刻也笑不出来了。
“你,是在惹怒朕?”
一个“朕”字出口,上官应雨的姿势不能再维持,一个瘫软,他伏在了地上。
“草民知罪。”
“放肆!”裴谨怒喝一声,桌上的茶具全部落地。
他拍桌的手过分用力,正开始猛烈颤抖。
房里的情势峰回路转,此时正处于悬崖边缘。
“你是要朕等一年,只为了等到你满嘴的礼仪?”
“……不,草民等的是当日的非言,圣上尊贵,草民不敢想。”
“上官应雨!”
“是。”
“你是在戏弄朕么?”
“草民不敢。”
“不敢?”裴谨忽然发笑,不敢?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满心欢喜就只为了这一天,现在他要自己接受的是这个局面?
“随朕回宫。”
上官应雨怀疑自己听错。
“回去与你家翁道别,今日起你便要在宫中侍候朕。”
“不。”他没听错,他也不再沉默,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太脱离现实,他无法接受。“草民不愿跟随皇上入宫。”
这会儿轮到裴谨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走近他,低头,问:“你,再说一次。”
“草民说,不愿随皇上入宫。”
“为何?”
“草民,不愿成为一介宠子。上官应雨尊崇南昫皇帝,但草民爱的是当日的非言,皇上,您可明白?”
荒谬,真荒谬!
裴谨的指骨握得嘎吱响,他高大的身躯像面石墙立在上官应雨面前,上官应雨的小身影被他覆盖住,他眼里的火急速降为寒冰,扫视这房里的一木一物。
“朕是天子,天下没有朕做不到的事。你会成为朕的宠子,坐享后宫之福的。”
来不及与亲人道别,裴谨就强行把他送上了马车。
“皇上,请放过应雨吧,老身求您了!”出来跪拜的是上官应雨的养母,他跪在地上边哭喊边叩头,上官应雨在马车里看着,泪水不断。他一声声喊着“娘”,但他此时的喊声无疑在此时只能是雪上加霜。
裴谨沉默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冷眼相待。
难过到极点便要沉冷,裴谨是这样的人。
若是说伤心,裴谨恐怕不在那两人之下。若是可以他也想哭出来,不过常年的帝皇气魄把他磨练得身心俱倔,他几乎忘记哭是什么感情。
但这一次他真的想哭。
他望一眼上官应雨哭泣的脸,他在想,自己竟然可恶到要他哭成这个样子?
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他笑了,悲极生笑。
残阳,照着这个家园。
上官应雨的到来让后宫耸动了有一段时间。裴谨忙于政事很少理会后宫琐事,虽然他知道皇后常常去看上官应雨,也会为难他几下,也知道后宫妃嫔向他抱怨,本来就少去宠幸她们,如今这个上官应雨来了之后,他更是对她们一指不沾。几名身家有些背景的妃嫔向朝里身为大臣的家翁埋怨,那些大臣便在时不时在朝政上说事,有野心的政者更会借题发挥。
他不堪其烦。
上官应雨没再对他多说话,为了顾及他的心情,裴谨除了与他共同用膳和同床共枕之外,再没对他做其他事情。
他在竭力忍耐去碰他,每当这时,他会去宠幸琉璃阁的琉离公子。
也在这个时期,裴谨才开始召入男宠,后宫三千,男宠便占去三百。那些宠子都是未曾开苞的青涩小草,裴谨在初次宠幸他们之前会与他们谈谈情,那个时候的他们会很娇涩动人。春宵过后,裴谨临幸他们的次数便开始少了,因为他们懂得了如何迎承,花招使尽只为搏得他的愉悦一笑,然后伺机上位,成功卷入后宫之纷。
裴谨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思,皇帝他当了不久,但那片后宫一开始煞是费了他不少心机。所以避免重蹈覆辙,他会在火苗窜起之前就立即将它扑灭,给他一片安宁。
他只是想要品味与上官应雨初次相遇时的单纯。
但无论如何,上官应雨的地位在后宫仍占据一席之地。
但他不罕,因为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名宠子。
上官应雨试过逃走。
但他对皇宫的线路不熟,加上裴谨派过来的奴才侍卫相对较多,他很难有随意活动的空间。
起初几次没有好好准备,在逃去城门的路上便被人早早发现了,接着便被押回了东篱殿。第一次时,裴谨黑着脸来到了他的殿阁,对他进行了责罚。知道上官应雨羞于床事,他便将他带到床上狠狠肆虐,更让奴才不可离开,要他们亲眼目睹那场痛苦的床笫开始至到结束。
这些行为无疑为上官应雨带来了恐惧。然而他要逃走的心思一刻也未曾消去,可以说,他越要逃,裴谨对他越是狠。只不过裴谨的狠没有起到约束作用,上官应雨在责罚过后立下的心就是更坚决的逃脱,所以说,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竞逐一场恶性循环的赛事。
两年快要在这些坏事中过去了,在裴谨致力统治的国都里一直风平浪静,大事不惊小事易平,裴谨终于可以松下心来,去处理自己那些未完善之事。
然而在他某一天要准备好心好气去和上官应雨相谈时,奴才为他带来了上官应雨的消息。
上官应雨逃走了,前夜的东篱殿里所有的侍从和守门的侍卫都被袭击倒地,利用一身轻逸的武功,他逃出了宫外。
这一次他成功出了宫了。
裴谨命人去了寻找,而他自己则一人待在寝宫里,独看风景。
他累了,要管那个人也许要再些时日后了。
他揉揉双目间的梁骨,想了些事,便渐渐入了眠。
躺在龙榻上的他的身姿,很孤寂。
这终究还只是一场春梦罢了。
第九章:公子
新欢阁很吵闹。
一大早而已,扇斓就被那芝麻小碎事闹醒了。他衣服都还没穿好,房门外面就已经鸡飞狗跳,他的房门还不能被幸免地拍了又拍:“扇大人,县里陈王府的二公子又来了,这次是不高兴小路侍候得不好,他在房里大发雷霆吶。您快来啊,小的应付不了!”
扇斓血气少,起床会有闷气,而且还是在大冬天里被无端端吵醒的。他随意裹了件外衣,很不客气地将门开得吱呀响:“人呢?”
“这里!”
声音从耳朵后侧传来,扇斓回头一望,只见那陈二少爷已经翘着二郎腿等着不耐烦的样子了。他的身后是躺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路,身上仅有的一件里衣被撕得破烂,他很惊恐地窝在一角哆嗦着,见到扇斓那一刻他终于回了神,口齿不清叫出一声:“……扇大人!”
扇斓看看他,再仰头不屑瞧那陈二少爷,冷冷问:“不知陈二少爷一早来新欢阁闹腾,是因何事?”
“大名鼎鼎的新欢阁就是用这等货色来招待陈王府的?”那人喝了一口酒,再把视线移去那小路身上。那孩子立刻噤声。
小路是几天前才正式上台迎客的,被扇斓救回来新欢阁才短短半月,他就要学会接客的所有事项。那孩子很聪明,但心理似乎有点脆弱。
也许是因为前一阵子的家变,让他从一名小少爷落成了如今的小欢倌,他没能很好地适应得了。
“小路如何不得二少爷欢心了?”扇斓问。
“他自道身娇肉贵,不能尽情侍候本少爷。”陈二少爷吊儿郎当的款样甚是该死,此话一出后,床上的小路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不是的,是……是二少爷要小路一人同时侍候他们主仆三人,小路……小路不可能办到的……”他的脸羞得通红,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下来了。扇斓听后大惊,语气开始不客气:“陈二少爷,小路说的是否属实?”
那二少爷支支吾吾应了:“又没要对他如何……”
“陈二少爷,新欢阁的规定您应该非常清楚,一人不接二客。您为何还要做?”
“我……”
“先不说银两该罚多少,今后两个月内,陈二少爷将被禁足新欢阁。”
“什么!?”那少爷不干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腾起来:“扇大人,你在赶本少爷走?”
“并不,当然新欢阁没求二少爷来,二少爷自然可不来。”
那人气得跳脚,伸出手指一下下颤抖地点着:“好,好你个新欢阁,好你个扇大人!本少爷告诉你,只要我高兴,就算是你我也要上!”
他恶狠狠对扇斓出言不逊,周围的人石化在冷空气中。
那二少爷从上而下仔细打量扇斓,除了冷了点,他整个人都非常合他口味,当然,他一直把扇斓看做是冷美人的,扇斓对他更冷淡,他越是兴奋。
不过,在他掂起手指要触碰到扇斓的脸颊时,他就被突然来的硬物伤了手——
扇斓随手抄起折扇往他大手一劈,那手在麻木无知觉前痛得那人龇牙咧嘴。
扇斓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极点。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将他的阴冷凝聚在了一起,旁人都冷得颤抖。
“陈二少爷,你不适合作新欢阁客人,就当与新欢阁无缘,好走不送。”
他丢下这句话,打算继续回房睡觉,但现在被气精神了,他改向内堂走去,洗漱吃早饭。
管事很迅速地在记录本上清清楚楚新列了一串名单,加起来,这位陈二少爷是第七十三名被新欢阁禁足的人。
冬日的太阳邻近午时方升上天顶,它晒融了一些冰雪。
静容轩里已经开始热闹。
一群孩童在屋里嬉闹,骑着木马挥舞着手中的短木剑嚷嚷道:
“看本王如何打败你!”
“不,本王才会赢,你输吧!”
“看剑!”“驾驾,马儿快跑,驾驾!”
满屋子的人忙得焦头烂额,只为了这几位小王爷快乐愉悦。这几乎是他们每天要做的事。对此,奴才们终于又无力求饶:“小祖宗们哟请饶了奴婢吧,歇会儿,歇会儿啊。”半哄半劝的,宫女们都差点摊到在地。可调皮的孩子们怎么会听,继续大挥武器闹得更不可开交。
宫女们终于要向她们的主子求救:“由公子,请您管管小王爷们吧,奴婢不行了啊。”她们从外厅喊来。
这时一直在望向窗外树枝的由莲才有了反应。
“我马上来!”
由莲一出现,孩子们个个都比快似的奔向他。他蹲下身,由着孩子们往他身上扑。但本来身体就小巧的他自己,若不是宫女们在他身后扶着他,他恐怕会是被扑倒在地的。
“由莲快来念故事!”其中一名孩子捧着他的脸“命令”着,他反捧回去:“你们都只欺负姐姐们,以后让她们念故事。”
“不要,你的声音好听!”
“快念快念!”
这会儿该由莲忙乎了。宫女们看到救世主来了,速速拿来故文,恭恭敬敬递给他:“有劳由公子。”
孩子们听话了,乖乖围着他坐好,托着腮帮,聚精会神听着他的声音传入耳朵。
这声音太好听,听久了会想要入眠。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孩子们渐渐安睡过去,他十张纸都没念完。
宫女们立即蹑手蹑脚上来,将孩子们一个个抱起放到床上,盖好棉被。
“由公子辛苦了。”
“不会不会。”由莲嘻嘻呵呵笑融了一屋子冰冷的空气。宫女们小心将他扶起,其中叫梅梨的宫女跪下来,为他轻锤坐得麻木的双腿。
“谢谢。”
“由公子请别跟奴婢客气,这是奴婢应该做的。”梅梨衷心劝解,但他还是说:“要谢的。”
他随手拿起一本文书,一页页仔细翻看。有些字词他没会,偶尔会问问身边的人,但一般都是自己半猜半解理出来的。
这时,一名叫芷桃的宫女迎了进来,见到由莲,开口便道:“上官公子,皇后娘娘请您……”话还没完,梅梨就开声打断:“此是由莲公子。”语气里明显是对不应该的错误而怪责。
芷桃连忙跪下:“芷桃知错,请公子恕罪。芷桃谨记教训!”
由莲听后只是随意道声:“没关系的,请说。”听到那清朗的声音,那宫女才往下说:“皇后娘娘想听公子的琴音,请公子过去慈仪宫一趟。”
被召见了,由莲眼睛水灵一眨:“是,请回皇后娘娘,由莲在半时后觐见。”
出了静容轩门口,那宫婢脸红着不安。旁边的姐妹见了问因何事,她着急说道:“我总是记不住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啊。”
由莲一开始是带着自己一直弹开的那把筝琴过去的,那触感他弹得更熟悉。
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他的那把琴断了三根弦,是有一次被召去演奏时皇后娘娘大发脾气摔来瓷杯断了的。
——“本宫的宫里比你这把琴好得多的名器多了去!”
那时候崩断的琴弦稍微刮伤了一点点他手背的皮肤。裴谨发现过,但他只是说了,弦断了。不过他自己不懂修,也没想过要麻烦任何人为他这点小事操劳,那琴便被他放置一处收了起来。
来到慈仪宫,皇后与太后已经入座。身旁的奴才忙着伺候,由莲在门外等候了一些时间。
“进来吧。”皇后淡淡说道。
他进了去,在指定的席位坐下。
“为太后娘娘与本宫弹奏《寒春雪》。”
奴才已呈上乐书,他看看太后悠然闭上了眼睛,皇后优雅品着香茶,阅一眼乐书,开始今天的庶务。
身体猛地一颤,上官应雨他从梦中醒来。
当双眼大睁瞧视头顶的绫绸锦帐,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个会让他冒冷汗的噩梦。
这里是东篱殿。
“醒了?”耳旁的声音悠然响起,他没理会,自顾重新合眼平静心跳。
一名宫女在帐外不远处请示:“皇上,今日午膳在何处享用?”
皇帝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他:“此处吧。”
宫女识事着带满屋的随从退下,只留下御前侍卫在门口严守。
上官应雨开口:“皇上……”
“不对,重说一次。”
皇帝的语气并不恼怒,但有了命令口吻。他看着那张紧闭的嘴,不怎么情愿地再喃动:“裴谨,让我一个人。”
裴谨将他赤条的身体拉近了自己,免得着凉。
“朕现在只想陪你。”
被窝里的赤身**紧紧相贴,热流让手心冒汗,但是那些关系,却比冰水更冷。健魁的身躯为他营造了最安全的怀抱,但仍感觉到他寒冷的颤抖。
裴谨收起笑意,埋头于他的颈窝中。再一会儿后,他突然唤道:“更衣。”
宫女利索动作。
他又转过头,看着那张依然木独的脸。沉思半刻,之后一只手毫不犹豫伸进被窝,未等身边人顿悟,那手已来到人的下身,在那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握——
“呃……”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立即哼出了声。
上官应雨愕然看他。
看着那羞红了的脸,裴谨满意一笑:“朕以为昨晚玩坏它了。原来幷不。”
上官应雨咬唇,裴谨却无视:“今日冰雪将融,朕认为该要去瞧瞧那美景的。”
高耸的围墙隔开了里面那座城。这里的空气冷得彻骨,教人哆嗦。
裴谨和上官应雨的面前是一座荷花池。
上官应雨看着裴谨命其他人都退下,又看着裴谨走去了池中的亭子里,微笑着示意他过去。
冰寒的空气冻得他面无血色,比刚刚醒来时更白得清寒。裴谨吩咐宫婢多拿一张貂毯来。
上官应雨被安坐在他的腿膝上。
他比上官应雨高了些许。上官应雨雪白一身,犹如小心翼翼的白兔。
裴谨安静地圈着他的身肢,一手玩弄着他过长的秀发。那一头黑发向披风一样散在后背,风吹乱了一些在身前,衬得他削白的脸更苍凛。
被裴谨带回来后,他便被命令不许束发。如今那副散发模样成了见裴谨的唯一装束,而裴谨不在,他也无人可会。
那一天起,上官应雨就不无时无刻都在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他是皇帝现时的心头眷宠。
貂毯送过来了,宫婢本打算自行为上官应雨披上,但裴谨扬手禁止,把貂毯接过,亲自,披上他身。
“我们多久没有赏荷了?”裴谨望着前方问道。
这句话在冰天雪地里听到更觉凄寒。上官应雨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到了一朵独自生在角落的雏荷,很小,被冰水浸泡太久,它现在焉枯了。
嘴角动了动,却又不知给出什么回答。忽略了他的迟疑似的,裴谨自己答道:“想来是有一年半载了。”
上官应雨微微抬头,余光中上方的裴谨笑得更开。裴谨很英气,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勾起笑容的下颌线清晰性感,他一笑就能把问题笑走,没有“如果”,没有“否则”,就是“如此”。
那是身为天子,不可一世的龙颜。
他的十指微收一瞬。
裴谨继续问:“想要什么作为贺年喜礼?”
比起刚刚那个问题,这个简单得多,但上官应雨偏偏最不愿意回答。
那是自由。
他或许会一时心血来潮,哪怕整座皇宫送予他手都是说不定的。但惟独,这份“礼物”他给不出。
裴谨在耐心等他说话。
上官应雨记得住,他有三样东西不能向裴谨索要:自由,武功,和死亡。裴谨废他武功,圈他在宫,若是寻死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结起三样,裴谨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留在身边。
“未想好?无妨,朕等你。”裴谨笑笑,继续抱他更紧,没再说话。
慈仪宫琴声悠然.
些许鸟雀停搁在树丫假山上一动不动,冬里的风冷冽却柔和。
那琴声仿佛弹到了春至。
太后静闭双目,不时动动手指和奏,皇后仍然淡漠品茶。
末了,曲终。
“退了吧。”皇后令。
由莲规矩退出席位。刚步出奏场,太后却忽然传来:“由莲,哀家从前有也没有见过你?”
他想也不想答道:“回太后贵言,由莲从前未有与皇宫有节。”
太后沉默半刻,最后还是挥挥手:“退吧。”
由莲由三名宫婢陪着从慈仪宫出来。天气变得快,她们怕他着凉便加快了送轿的步伐。
轿里面很暖和。
他手捧着暖炉好奇地探头出窗张望,见到特别的东西就兴奋着喊宫婢们一起快看,好几次暖炉差点夺窗而出。
他在众人眼中,是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和上官应雨不同,上官应雨太冷,除了皇上或许再无人随意与他接近。
路过锦鲤池时,由莲说想下去看看即将融去的冰水。
他一身清逸琉缎从轿身滑下,像一条白金鱼游流与水间。
他伏于池边,埋头看那半透明的冰层地下,颜色不一的鱼儿已经在畅游。
他睁着大眼聚精会神地看,不知道已经有人站在自己背后。
第十章:突来横祸
“喂,你在做什么?”后面有人说话。
他挺身转头望去,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看什么,还不赶紧叩头请安?”最小巧的少年似乎很生气,对他挑眉瞪眼。
他迟钝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少年更是不快,拽起他的缠发的绸带一扯,一头乌黑秀发倾上而落。
稚齿的脸上无杂质的表情。少年们不由得为这张脸惊呆了一瞬。
“三位公子,请住手!”快步走上来的人是梅梨。
她无拘自己的身份,第一时间拦在了由莲身前。
这时——
“跪下!”不知何时远处又来了人。
那人直直怒视被梅梨护在身后一脸迷糊的由莲。
少年个个立即笑意横流。
“我让你跪下!”他又重申一遍。
来到那两人面前时,梅梨仍是毫不畏惧挡在由莲身前的。但是,她最终仍是屈服跪下:“见过琉离公子。”梅梨低头请安。
那人叫琉离。
他看过梅梨一眼,转眼便是对上由莲:“你呢?”
被直白的命令吓着了,本还想着礼貌问声“公子好!”,但这一下由莲想也不想就扑通跪下。
可琉离公子的脸色幷没因此缓和。他身着一衣紫气,衣上绣着金色花纹,朵朵的玉兰在衣上盛开得夺目贵气,配在他身上恰好显出了他不容轻蔑的傲慢。他冷冷地自上而下打量着主仆二人,尚久不说话。
由莲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但他轻轻歪过头,看了看与自己一起跪着的梅梨,一股涩气涌上心窝,便抿着嘴,一起忍耐。
三名得志少年你望我望,耐着性子看这场好戏。
琉离公子伫在由莲跟前,略过跪在前面的梅梨。
“若离是你的前辈,他让你跪你为何不跪?”
由莲有些许寒意,让他反应过来的是要好好道歉,不料自己未开口梅梨已经插了话:“回琉离公子,因皇上下令,后宫中除皇后娘娘与品妃娘娘外,由公子不需向其余人下跪。”
她那话里字字带刺,琉离公子听出了那刺中根根刺着自己。
“下人不识礼数就是主子的管教不严!你们——”他盛怒地叫唤身后的三名少年:“给我掌嘴!奴才二十掌,她的主子四十!让他们知道这后宫的礼数该怎么学!”
由莲惊得抬起头仰望他,一旁的梅梨更是脸色煞白:“琉离公子,由公子打不得……”
“没听到吗?给我狠狠地掌他们的嘴!”他转脸向身后那些少年怒斥。
那三人听后先是一怔,感觉事情闹得大了点,但一瞧他脸色难看至极,而且他们各自也对此事深感不快,于是一起走上前来,两人向梅梨,那若离一人向着由莲,一抬手,几声响亮的巴掌声响遍宁静的锦鲤池。
由莲被那若离几乎使出所有力气狠抽几掌,玉白的脸颊立即显出一片不寻常的红。
梅梨大惊!
此时,由莲随行的一行人中,有一名小宫婢悄悄淡出队列,向身后的假山隐去。
她去找了裴谨。可到了御书房时裴谨不在。
“皇上与上官公子在荷花池赏荷。”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奴才说。
荷花池离由莲所在的地方相隔得有些远,小宫婢着急了。不作它想,她立即奔去荷花池。
荷花池这里很寂静。上官应雨感到疲惫,裴谨抱着他的手臂很牢,渐渐的,他已经有了困意。眼皮几眨,再也撑不住,他沉在裴谨怀里,闭眼浅息。
突然由几个不安宁的说话声将他吵醒。他倏地睁眼,在裴谨怀里轻轻动了动。
裴谨在问旁人:“何事?”
小宫婢被带上来,看见了在裴谨怀中坐得安稳的上官应雨,她立即跪下。
“奴婢叫杨枝,是侍候莲音公子的贴身女婢。奴婢现有一事想求助于皇上。”
裴谨看她紧张的样子,问她:“急事?”
“回陛下,是急事!”于是,她将由莲现时的遭遇长话短说坦白告诉了裴谨。
裴谨想了想,他怀中的上官应雨又动了动。什么意思他明白,便起身,移驾锦鲤池。
锦鲤池原本的宁静早就被打破。接连不断的巴掌声与咒骂声响彻这个地方,鱼儿受到惊吓似的都不再游上水面。
“让你不跪,让你得宠,让你狐臊!”若离少年边甩巴掌边咒骂似的喃念。
大概没人数着掌掴的次数,直到听到若离少年的一声尖叫,掌声才骤然停止——
满手的血。
少年怔怔看着自己打得生疼的手掌上沾满的红色液体,脸色由青绿变成煞白,怨恨变惊恐。
仍在头晕目眩中的梅梨强迫着让自己清醒转过头去寻视她的主子——
掠过若离少年的背影,由莲已经无声倒地。地上有鲜血斑斑的几处。
梅梨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由公子……由公子!”
由莲鼻子和嘴角处的一片猩红,如血色的红花怒放在苍天雪地里,触目惊心。
若离少年后退几个碎步,看着面前的梅梨尖声唤着她的主子的名字。
由莲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意识到这个状况有多么严重后,身后两名少年齐齐手捂嘴脸,远处抬轿的奴才更是目瞪口呆。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梅梨擦去一些由莲脸上的血渍向身旁呛声招唤。
可是没人答应她,甚至连动静都没有。
由焦急聚成的怒气骤然升起,她愤愤回头,却只瞧见人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只面迎一个地方——
为由莲擦血的手停了下来。
冷空气中滑下两颊的眼泪冻得皮肤发疼。嘴里喃念似的动了动,终于在最后的两字发出了声:“……皇上。”
裴谨到来后,夕阳正好西斜。
在幽深的石山下映出的身影英伟,但更如一把屠龙剑铸在河山之上。
他放眼望去被梅梨护着的那个他的少年,却没挪动一个脚步。夕照把他的坚毅脸线描绘得更深。
他在扬笑。
而他身边的上官应雨更像一枝伶仃的冬梅陪衬着他,很淡漠地,冷冷地站着不动。
离他最近的那琉公子终于领悟过来,第一个双膝跪下,开口恭迎:“皇上吉祥。”
声末众人纷纷下跪齐声应和:“皇上吉祥!”
裴谨仔细瞧了眼前跪着无一不叩头在地的美丽的人儿们,笑出了声:“不继续了?朕认为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没人胆敢出声。
琉公子轻轻抬起一点头,视线只够上了裴谨的龙袍褂尾。
看着那灿金色上腾云的叱龙,他深感畏惧。
“都怎么了,朕不过见好戏断然终止,略感可惜罢了。”好像一名路人在围观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他语气诙谐又懊恼。
众人中数那琉公子留宫最久,他了解裴谨。
他见识过裴谨的性情。
他又重新把头低下去时,却听裴谨一句:“主子受伤了,作为奴才不知道怎么做?”这话像木桩打在了心脏上令人窒息。
说的是梅梨。
梅梨被唤回意识,立即小心翼翼地背起由莲:“奴婢告退。”边说着,踉踉跄跄穿出了人群,从裴谨不知看向何处的目光中离开。
她发现裴谨眼中没有她的主子。
她步子如心情一样沉。
把由莲背上轿后,暖炉窝在他身边,再为他盖上被袄。
当一行人渐渐远去,梅梨却只听到裴谨道了句:“琉离你随朕回宫。朕想听你抚笛。”
静容轩今天一点也不安静,由莲被送回来时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鸡飞狗跳。
老太医被从老远的药堂传来,一见由莲的凄惨模样甚是惊讶。他放下了行备,马上吩咐奴才备药。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帐幔拉开,太医从屋里出来。
忧愁地等在厅里的宫侍们见了立即起身涌上前去,老太医瞬时被叽里呱啦的嘴巴围了一堆。梅梨还在忧心忡忡,见他们这么胡乱自己也受不了了:“让老太医慢慢说行不啊?”
人群一下子又散开了,松了口气的老太医又唉声皱眉:“他身体本就虚弱,如今是伤得不轻啊。”
帐里的由莲头发解下,失了血气的脸青白如霜,但与脸上的伤口拼在一起,这张脸也毫无违和感。伤口衬出悲情,如小草伴随红花。
从鼻腔不断涌流的血止住了,喉里咯出的血也漱清了,只留下被指甲刮伤的破痕在嘴角张狂扬眼。
但他又睡得那么平静。
这一天他没再醒过。
梅梨知道一些关于上官公子和她这位主子的事。
众所周知的是他们长得异常相似。上官公子较为年长,二十岁,她的主子十五岁。
梅梨更喜爱由莲一点,因为他爱笑,而上官公子却冰冷淡漠。
但若是仔细去看,会发现由莲眼角有颗淡淡的泪痣,因为很淡很淡,梅梨会发现是因为她有一次为他整装洗梳时,他低头闭眼,阳光刚好照射在脸,那颗小泪痣真像一滴眼泪流挂眼角。
让人疼惜的模样。
听说泪痣是与前世恋人相认的信物。
梅梨悠悠发楞,无缘无故自个儿猜测,现在皇上是不是来寻回他了。
本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吧。梅梨与宫婢们从厨房里过来,端来了雪莲子甜汤。几人轻手轻脚扶起由莲,梅梨轻轻托开他的下颌,小心让汤水淌入嘴里。
喂得缓慢,一半还不到,不料这时门口的小侍卫从厅堂里走来了:“方才御寝的公公来过,说皇上今晚会过来让公子侍寝呢!”
梅梨大吃一惊,几名侍候的宫婢也感不妙相互张望,最后都只能看着梅梨。
那小侍卫忽然又想起一事:“还说了琉离阁的琉公子也会一同前来。”
这下更出奇。
梅梨猜不到裴谨是要做什么,但她隐约猜得到,这跟今天的事情有些关系。
第十一章:春宫戏
静容轩今天很闹腾也很早就安静了。
由莲昏迷,不能陪着小王爷们耍戏。梅梨说待病好了会过去再给小王爷们念书的。孩子们听后,只能撅着嘴不高兴摆驾回了宫。
不知这么说好不好,自从由莲来了,这个静容轩终于有了生气。他对孩子有耐心,但另一原由是因为,小王爷们似乎幷不知道由莲也是裴谨带回来的男宠。
梅梨想起以前。
小王爷们极其不喜皇上的男宠后宫,便常常跑去刁难他们,向他们口吐狂言,捉弄他们,让他们没法过得安宁;后来终于忍无可忍的公子们只能向裴谨诉苦告状。裴谨不知是怎么的态度了,安静过一小段时间后,其中一位已远去边疆的顺宁王将一名公子逼得去上吊自尽。
人死了,所有的事情却没有变。
梅梨在给自己的手呵气,想起那棵被上吊自尽的树就在旁苑,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琉离阁安静得可怕,除了给裴谨道出的几声恭候,其他时候也就只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回到琉离阁,琉离公子沉默着拿出枕边的轻笛,那是较好的冬竹制成的笛子,他一直带着它。
裴谨见他这个样子,便拉过他手,让他先别忙,陪他坐坐。
“今昔几龄了?”他问。
“陛下,琉离四月过后便是十九了。”
“十九啊……”裴谨喃喃道:“算来你跟朕来到宫里已五个年头了。”
那人闪闪眸子怔着。
“这五年里多得你,一直在为朕操劳,朕很欣慰。”
“陛下……言重了。”
裴谨说话时音调已降下几分。
琉离公子听得出来。
自下而上望去的裴谨,仍是高高在上的身姿,望着自己,嘴里道出一句:
“你如此喜为朕操劳,朕不如将后宫凤座交予你手,你说可好?”
在那座静容轩的很远之外,同样灯火昏幽的也有一座东篱殿。
上官应雨回来了。在裴谨见过由莲的状况后,他被下令送回这里,现在他单独一个,懒懒躺在卧床上,偶尔喝一口上好的清茶。
他在想裴谨会怎么对那朵清莲。
静容轩突然又忙开了。
梅梨与三名婢女开始为御寝做准备功夫。把由莲睡着的床换上锦绸罗缎的床铺,更了大红的龙凤被,幔帐也挂上鸳鸯坠。
那一床高贵的龙凤被本应在立后的新婚之夜供寝的,但是裴谨却把它赐来了静容轩,还下令每每侍寝必须铺上。
皇后当时是敢怒不敢言。
起初几天由莲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皇后每个几番就过来一趟,总会挑些事端为难他。这些事端引来后宫鸟雀效仿,地位低的,会过来奉承由莲几句,但大多数都是过来瞧上两眼,由莲招呼他们进去静容轩饮茶尝点时,都被冷眼回避了。
裴谨知道这些事,但是他认为不需太上心。他的由莲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皇上驾到!”引路的公公在静容轩门口扯喉吆喊。
裴谨在一行人护行中大步走来,进到门口,屋里的人立即上来迎接:“皇上吉祥。”
裴谨应了声后直向寝阁走去。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面容惨败的那琉离公子。他已换上寝服,被几个侍人候着,裴谨走过去后他面容更焦虑。
屋里烛光昏灿,是为夜安而点的。
裴谨来到了由莲的窗前,看见他仍安稳睡着。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向他跪拜,裴谨忽然觉得这感觉很鲜奇。
就像他和普通的男人一样,有着等待他归家的发妻,只是等待太晚,他归来发现时,爱人早已入睡。
裴谨嘴角轻轻勾起,凌厉的双眸此时正闪着柔情。
不过由莲看不到,他身后站得远的琉离公子看不到,甚至他自己都没擦觉到。就这样,他看着床上的由莲的睡容整整小个片刻。
尔后,他伸手探了探由莲额际,不太烫手,说明已无大碍,只欠休养。放心似得一展愁容,他转身,看仍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的琉离公子。
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便命人更衣侍寝。
梅梨步上前去,跪下战兢道:“皇上是要尽欢吗?”之后稍微胆大地,抬头看了看裴谨。
果然,裴谨挑了挑眉,厉眼望她。梅梨赶紧继续道下去:“皇上,由公子仍是昏迷状态,尽欢的话……恐怕……”
“不管他睡没睡着,他身体还是完整无缺的,为何不成?”裴谨厉色却和颜。
奴才们再不敢怠慢,倏倏利索动作。但完了之后,奴才们尴尬问他,这位琉璃公子该如何安待。
裴谨不作三思道:“更衣,由莲做不到的事情,他来与朕做。”
侍人已为他宽衣解带。他走上锦床后,见琉离公子仍未动身,他不耐催促:“朕的话不听了?”
那琉璃公子当然听,但这里不是他的琉璃阁,这里是静容轩。天子身边的是一个昏迷的人,而他,却要在这里作甚?不过身旁的奴才已准备为他宽衣,裴谨却僵冷下令:“你要做的事情不需宽衣。”
奴才们怔住,停下动作。
“皇上……”看着裴谨此时邪魅的面容,琉离公子终于恍然大悟。
“朕想,是该要好好怜惜你。所以侍候朕的差事,以后就交由你这位弟弟了,朕想得可好?”裴谨张扬着自己作为天子的盛威。
琉离公子楞楞住嘴,步上前去,在床边跪下。
这张面无血色的脸看着让裴谨满意。
他抱起了沉睡的由莲,把他横睡在自己身前,空出下身:“开始吧。”
那琉离公子用稍凉的手指解开裴谨的里袍,那里男人的硕大立即呈于眼前。
屋里的侍人安静地站在一旁。
裴谨眼里雾气妖娆,他手抚上怀中沉睡的容颜,撩去他的乱了的发丝,常握剑而出了薄茧的手指爱惜地来回拭弄那张皮肤较好的脸,温柔极了。
琉离公子凑上前去,用巧嘴灵舌为他侍候。
他看着裴谨的动作——
“嗯……”裴谨终于叹出了声,听起来感觉很好。
琉离公子很上心,加快了舌头缠弄的速度。
裴谨的愉悦之感上来了,可他没有去看面前努力侍候的美公子,反而越发怜惜地注视怀中人,是那么的,招他疼爱招他挂心——
他吻上去了。
吻着那双薄唇,轻轻撬开闭锁的牙关,蛮横的火舌在那小嘴里强行捣弄舔玩。他恋上这个味道,是因为刚刚融进的汤水的甜腻。
侍人们一动不敢动,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那琉离公子一瞬分神望见这一幕。
他的陛下,他的天子,却在他努力给予欢快时却怀抱他人……
他很卖力地,很焦虑地,也很难受地继续嘴里的动作。
不错,裴谨给予了他想要的回应,边与另一张嘴唇愉悦交吻,哼出魅惑的叹息,意为他被侍候得很好。
而自己正是那个招他满意的人,他该高兴的。美丽的公子蹙眉,闭眼,尽努力,让男人的雨露灌入自己嘴里——
“啊,很好,做得很好。”裴谨一手插入琉离公子发隙中,粗粗喘息。
啊,这是与他同寝的男人。
他侍候的男人是唯我独尊的帝皇天子。
屋外深风过境,屋内已然炽火辽燃。
没有任何前戏,裴谨忽挺而入身下瘫软的身体。
由莲终于因刺痛迷糊醒来。“呃!嗯……”不自然的哽声从喉咙挤出,那是出于身体自然本能的回应。
若是由莲凭着意识,就不会让裴谨因此白白扫了兴。但因为他平时的竭力忍耐,裴谨从没见过在床上皱眉哭脸的他的样子。如今却在他身下难受哽咽,这激起了裴谨心中涌动的征服万物的兽王之欲。
琉离公子跪在床边,睁眼观赏这场奇怪的春宫戏。
裴谨记得了由莲的敏感之处,其中脚心与锁骨最让他不能自己。以往清醒时他就会大声喘息,用这种撩人反应告诉了裴谨,他感觉很奇妙。
因为是裴谨给了他初次的这种奇妙。
床边的琉离公子脸色不好看。
他看到由莲也幷不太舒服地难过地喘噎,他理应感谢裴谨的——
“朕就让你看看朕已经是对你柔和之极了。”
为了照顾裴谨的心情,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脸不做任何变化,以掩盖自己内心幷不怎么平静的气息。
一旁的奴仆悄悄注意着这屋里奇异的事情变化。
他们看到裴谨对由莲的毫不疼惜的蹂虐,听到了由莲可怜凄凉的呜咽,也注意到了那琉离公子受辱的颜脸。
也就知道了这场奇妙的春宫到底为何。
深夜过后,马上就是黎明前来。
裴谨让那床边的琉离公子起来了,是被人扶起来的。
免了他的跪安,只留他一句:“为了由莲,你辛苦了。”
他低头转身,步出门栏那刻他几乎瘫倒在地,幸得有奴才挽他,才没险些摔伤。
我辛苦了……我辛苦了么?他故意的。
琉离公子忽然把旁人为他端的红枣水狠摔在地。应声落地,匙碗皆碎。
旁人只好沉默不语。让他们的主子这时候尽情泄恨,只要——
只要不要惊动终于寂静的静容轩。一奴仆已准备好了**帕。
琉离公子扶着门框,远目那被郁荫遮盖得严实的静容轩。
那里面有跳跃的灯光,有众人的谈天,有皇上的临幸,再看看这琉离阁,一直是清净得鸟雀不欢。
琉离公子对夜发呆,浅酌了些酒。
第十二章:天子也不过常人
不过还好,那一晚过去了。算是很平静地过去了。
裴谨醒时由莲仍然在眠。
婢女为他洗漱更衣,整装带冠,未央之时已去上朝。一夜未眠他却心境疏极酣畅。
幷不是那场让琉离公子记着彻夜未眠的羞辱戏。
而是一只病怏怏的小动物。
御书房。
一叠文案置于裴谨的最前面。是外国使节送来的邦交决议书。
他面无表情聚精阅览,记得是前些年外战发起后他下令拨款救助过的东流国。
只要裴谨答应每年增粮于他们,他们愿意无条件开放边区让他们进入。这是一笔很简单的交易。
裴谨放下奏文,离椅走出书房。外厅的宫婢一见便立即聚合呈上茶水与点心。
他坐上铺了虎皮的红木椅,女婢上来为他锤骨松肩。
还少了点什么。他凝神一想,不由得内里叹了口气。
他今天格外想念由莲的曲音。
在他几乎要迷糊入眠之时,门外来了通传——
“品妃娘娘到。”
一名女子由宫婢搀扶进房。
见到裴谨欲立即跪安,裴谨忽然精神振奋,快步上前扶她:“爱妃无须多礼。”
品妃有孕在身。肚子鼓得圆滚滚的,听太医说会是一对孪生皇子。可裴谨似乎想要一位公主。
女子优雅一笑:“谢皇上。”
裴谨将品妃亲自扶上了锦椅:“身为夫君该要如此体谅爱妻的。”
房里的气氛好像忽然暖开了。
裴谨坐在龙榻上,为品妃亲手切割端上来的年糕。
也就只有对品妃,这位严肃的皇帝才会放下身段不拘小节。品妃看着他认真把一大块年糕切出各种形状,她脸颊飘上几抹淡红笑着,仿佛回到一开始的那些时日。
当时的裴谨幷未登基,而品妃则是先皇给当时是太子的裴谨赐的婚。
品妃当时仍是花季少女。因家规严谨未踏出府邸过一步,所以从未与太多的男子相见。而裴谨就是她第一个见识到的男子。当时她十七岁,裴谨二十一岁。
这一次是裴谨被先皇第三次赐婚。对于这些从政婚姻,他一丝期待也不抱有。与品妃的相遇,他衷心感谢他的父皇,赐予了他这么一个女子,善良的依人的一位小姐。
她是裴谨第一个爱上的女子,而裴谨也将会是这位品妃娘娘唯一的男子。她的入宫,直至怀上龙种,这一路都幷非那么一帆风顺。多次的后宫争斗让她喘不过气,直到裴谨登基后终于龙颜大怒将肇事者不管是哪家的掌上明珠通通都打入冷宫,男子帮凶者均午后问斩。
这一场风波在宫内宫外都热传了好长一段时间,高官百姓都见识到了这位新的掌权皇帝的冷情,那一段时间直至不久前,整个南昫皇朝都处于谨慎小心的紧张氛围里。
最后,却因为皇后是太后懿旨而立,所以不管裴谨多么深爱品妃,她最终只能是这个品妃。裴谨打算她肚里的孩子降生后,将她封为贵妃,赐号伶。伶俐可人,才拥一国之母之势。
“淑儿?”
“是?”
品妃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裴谨不解凝视她。裴谨见她一脸无措,竟嗤嗤笑起来。
“皇上……”
“淑儿,朕或许是太久没见你了,让你一直挂心,是朕的过失。”裴谨语气里道出了他的歉意,仔细一想,自从上官应雨回来后两人都不曾处过了,他知道身为夫君这个责任一定要负。
“几天后就是大年,淑儿很久未回府探望亲眷了,不如朕就近日准备好行装,与你一同回去看看如何?”
“陛下,您此话何说的呢。您是一国之君,为国操心已是劳累,臣妾怎能再去让您烦心?臣妾若是要见家亲,请家亲入宫便是,陛下是万金之躯,怎能动劳您的大驾。更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妾还望皇上以国事为重,区区小女,不值皇上为此叨扰。”
品妃一口气说了很多,还差点激动起身。裴谨来不及搭话先把她抚平心气,不气,不气。
她是裴谨所遇的宠爱里面,最不会纠缠他,烦扰他,时时刻刻向他邀宠的妻妾。
上官应雨也很相似。
“淑儿放心,朕陪你去看过双亲便回。可好?”裴谨将一块切好的年糕用递上的银叉叉起,亲自喂予品妃。
品妃细细咀嚼,感觉这年糕意外的甜腻。
“真的看过便回?”
“君子一言!”裴谨正在苦嚼嘴里粘腻的糕点,但仍抓紧机会说话。
房间里的奴才都好像细声笑了。
但裴谨一望过去后每张脸仍是木独。
桂花茶冲开,轻呷一口,香气暖脾。品妃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有感而发地叹了叹气。
“淑儿?”裴谨立即紧张询问。
品妃困极似的轻眨眼皮,从裴谨怀里坐直了身。
“皇上,臣妾在想,这后宫三千,皇上惦记着的多,但不入皇上眼的,却是更多。”
“臣妾知道不该过问,但一些事情声势确实大了,臣妾也略有所闻。琉离阁琉公子,多年守在皇上后宫,从未离开琉离阁半步,为的是等待皇上心情佳好时能够登门临幸。臣妾方才过来时,见他正一人坐在院里,院里凄寒,臣妾不忍让他清寒一人,便命人送去了炖品。琉公子却是红眼向臣妾道谢的,臣妾知道那眼泪里的苦涩。臣妾也知道,一直以来,琉公子对皇上的爱,不亚于臣妾一人。皇上,您知道吗?”
品妃用字恰到好处,既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最重要的,是不会伤及裴谨高傲的皇者尊严。
裴谨一手和着节奏,轻轻抚着品妃圆圆的肚子。
他不说话,是他正在深思的表现。
品妃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剩下想说的,她也就没再说下去了。
不仅那琉离公子,还有他现在的两名新宠,上官应雨和由莲。
“淑儿说的甚是。朕……会好好思考的。”
裴谨与品妃出行探亲的日子定在过年之后。因为担心年岁刚开,瞄准皇帝的逆徒会趁机而来。裴谨自己幷不在意,但为了品妃,他特意选了个妥当的日子。
在此之前,他要将奏折速速批奏完。若是完了之后仍有时间的话,他打算有心地去看看,品妃提醒他要去看的那些人。
他将那本邦交决议书又看了一遍,唤来了人:“让使节带朕谕旨回绝。”一旁的帝师正钻研史文,一听皇帝的发话忙抬起头问:“皇上是要回绝东流国的商议?”
“不错。”
“皇上这……是为何?”
知道帝师会这么问他,他坐直了身,双指夹起那薄薄的纸书:“一张小小的信书便要与朕商议,朕的颜面何存,南昫的气焰何在?再说,先生对这东流国真无了解?”
裴谨不会轻易下决策,除非那真是让他认为那要不得的。帝师想了想,花白的眉毛忽然一抬:“皇上,难道说,此国醉翁之意不在酒?”
“哈哈哈,是也不奇。”裴谨立即笑开,朗朗道来:“若是朕犯下那么一个错误,朕这皇帝也白做了。先生说是不是?”
帝师终于大悟,看着这位自己一直教导成人的皇帝那道深藏的心思,他老人家的一颗心多少放下了。
被裴谨折腾了一夜的由莲很不幸,加上外伤,足足昏睡了一个夜晚,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迷迷糊糊睁眼,头疼得嗡嗡响,聚精后看到了清丽一色的华丽帐顶。他嘴干得不行,想喊人过来却出不了声。手脚用力动了动,才发现用挪的速度,连手都抬不起来。
“由公子,你醒啦!”忽然耳边出现的女声冲击了由莲的耳膜,小小刺痛了一下。他转睛望去,是梅梨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脸。
梅梨陪了他一个夜晚。终究没有闭眼,不停地为他擦汗喂药。由莲昨晚高烧得厉害,轻轻一覆手于额上,仿佛烫得要着火。太医还不知道是太紧张或是真有其事,说,再不退烧怕是会烧坏脑了。梅梨咯噔一吓,再没敢将伺候怠慢。
“由公子?”梅梨见由莲嘴角喃动无声,疑惑凑近去询问。但由莲似乎使了很大的劲儿都不能讲话说完整,只有短短碎碎的几个字:“……皇……上……过……”
“是的,皇上昨晚来过。”梅梨一猜就猜到了,忙边倒热水边回答。她扶起由莲,喂他把水淌喉。被水温润过的喉咙终于不再火烧的难受。他冲梅梨微笑,不勉强,但很用力。
嘴唇都干裂了,还有伤疤。
之后梅梨详尽地,将他昏迷之后至现在为止的事情都干洁地复述了一遍给他听,他很认真听着,时不时蹙眉。
“由公子,皇上还是在意您的。”昨晚的那些事情皇上没让他们退下而是在一旁看着,与其说是戏谑,更不如说是动怒。“不过还是辛苦您了,偏偏在您受伤之时。”
由莲只是沉默,梅梨知道他仍不太能说到话,就没多问他的想法。
望着头上的锦帐,再看着梅梨既无奈又欣悦的样子,由莲暗暗叹了口气。
这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天,裴谨没有亲自过来看他,只遣人问了情况,听到他已醒来,便点头示意了解,又让人继续送去补品,命令太医,下次他过去见他时,脸色必须比之前更红润,否则他会让他们的脸色比由莲现在的样子更难看。
第十三章:也许是太庸碌所以才自然回想
御药房比平常更忙碌。
因为除了由莲的药品外,为了对面的东篱殿的药品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上官应雨病了,得了風寒,正在高燒不起。
他在臥床上躺了一夜,有奴才為他蓋過被子,但幾次看見了地上的絨被,是他掀開丟去的。這嚇壞了那些可憐的奴才,他們馬上為他叫來太醫診病,但他每次都拒絕了。他冷冷的回應讓奴才們不知所措。
裴謹來到東籬殿時看見了他病得嚴重的樣子了。奴才們個個跪地叩頭,久久不敢起。
可最後裴謹還是沒有發怒,只是下了令,命藥師配出立即見效的苦藥。
現在裴谨下了朝,直接移驾东篱殿。
而裴谨见到他时,宫婢速速跑来禀报,说他精神不振,醒來後又睡過去了。
裴谨聽完很自然地拦下奴才叫醒他的行動。
他一人踏入东篱殿内门,入到厢房,走近去躺着睡人的卧床。
他也怕惊动到空气似的,连坐到床边的动作都是极慢极轻的。他抬手,轻轻拈了拈绒被。
床上的人眉头蹙起,嘴角一直抿住,看着像是难受至极而晕过去的。
很久没如此安谧了,这个东篱殿。就算每天的同床共枕,却不无同床异梦的夜。他一醒来,这个东篱殿充斥的,仍是冷得发寒的空气。
裴谨扯起涩笑,刚要抚下睡颜的手还是收了回来。
他還不會相信這個上官應雨,因為他太聰明,讓他防不勝防。
第一次不相信他,第二次也不会,第三次还是不会。不过再也不会有第四次,因为狡兔终于是学乖了。
他点了上官应雨的睡穴,让他睡得更沉,再将他扶起。旁边的奴才将热好的药递给他,他小心撬开那个好看的下颌,举勺放至他嘴边,看着一勺勺的黑色药汁终于入了口下了喉。上官应雨是睡了,但舌头出于本能,偶尔会把藥汁顶回去,裴谨见状,就俯身,低头将那些药汁,一次次哺下去。
药真的苦,连裴谨自己也无法忍受,一张峻脸少有地有了不舒服的表情。
夜又来了。
裴谨在上官应雨醒来前就离去了。現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去静容轩一趟,边走边想,恰好走到了琉离阁。
他抬眼望去那紧闭的阁门,没有侍卫的看护,也没有婢女的迎候,只有越发茂密的树枝横生而出,遮住了这扇大门的顶端。
若不是他知道这里住着主子,他以为这里已经许久不曾有过生气了。
一阵苍凉。
侧头向里探眼,屋里有轻轻跳跃的火光,伴随着里面动作不大的人影,裴谨只感到一阵生涩。
一阵笛声。
清幽淡雅的乐音。它响起。
当伫定脚,细听,裴谨倏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悠悠清笛,不就是他深埋在脑里,久久不曾打算再浮起的记忆划痕么。
裴谨怔住,再次拦下了太监的宣侯,站在枝下,隔着厚重的大门,窃听那毫无作备的笛乐。
裴谨至今的记忆里还是会有一些不让他忘记的事情。
比如说,他的品妃。当初两人像青涩竹马那样手拉手走闹市里逛,采花灯,猜哑谜,画纸鸢,仅是这些,他记得当时乐得合不上心。
又比如说,时过两年后,他登基称皇。一次随亲王微服出巡那次的遭遇。
一天独自跑去了外林狩猎,一箭射去丛林深处,中了!他高兴过去探看成果,是一只已断气的犬崽。很小的一只,箭直穿过它的身体,裴谨拎起它时,它的四肢还能挣扎了一下。
“你……”
身后有声音。裴谨回头,只见一身穿不俗的少年楞楞站在面前,眼里怔怔看着裴谨手里的犬崽。呆滞眼神立即锐如刀尖,恶狠狠怒视裴谨:“你竟然,杀了它!”
裴谨看了看犬崽,还来不及转眼看向少年,身体就被猛地推倒!背后是坚硬的岩石,裴谨痛得几乎翻出白眼。
抓狂的少年对着他就是一通乱打,击击中骨。他一咬牙,一翻身,将少年死死摁在地上。
少年无法动弹。
“……你是谁?”裴谨压近少年耳测尽量冷静审问。
“是我问你是谁!这里是我家的后林,你擅闯民宅,还扼杀了我的小狗!”少年气得通红的脸被裴谨毫不怜惜地压在了林土上,幸好上面落了一地的红叶,少年的脸才免于被擦伤。
裴谨四处望望,果然望到了园林出口处立著名为佟宅的门匾。
他意识到自己是误闯了他人地方了。但仍能感觉到少年的用力挣扎,裴谨还不太想放开他。
“是我错,我道歉。”摔落在旁的犬崽的尸体已经一动不动,哼声都没有了。它半睁着眼,眼里闪出死前的悲伤。
少年一同悲伤。
“它才出生不久……它的母亲也已经病故了……”他呜呜发出轻咽,眼泪渗入到清新的土里。
裴谨第一次有了发自内心的愧疚。怪自己一时不听劝,非要去自己所想之地,为自己所想之事。“对不起,我把他安葬了,再送你回去。”
裴谨把马拴在一棵树旁,找来了一杆枯死的树干。少年抱着犬崽低头坐在一旁。裴谨摸出配在腰间的短剑,脱鞘,扬手一挥,树干被劈出一个斜角。他看了看,觉得可以了,收起短剑,握起树干,一发力狠栽进土里。
由于常常有习武练体,裴谨的力气也变得强蛮。
不久,一个不深不浅的坑穴挖好了。
裴谨直起身,一丢树干,边擦着额头粗汗边走向少年:“给我。”指少年怀中的犬崽尸身。少年抬起红肿的眼望他,他刚好背着阳光,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形高大英伟。一双手刚刚劳动完,已满是尘土,但手背的管脉更清晰可见。
少年瞪他一眼,自个儿起身,将亲自动手下葬。顿了顿,往衣里摸摸,摸出一块锦巾。上面的花纹零零乱乱的,但还是能看出是几株白玉兰。用它将犬崽尸身包裹住,再小心放入坑里。
裴谨看着他,看似完了,就又拾起树干,一堆一堆泥土再填回坑里。
少年都不与裴谨说话,裴谨也不会再找无趣,就牵着马陪着他一路走出园林。
方才在园里被树叶挡住光线,出来一看,夜幕原来已经降临。
裴谨干了活出了力,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少年撇他一眼。他在裴谨干活时观察过,看衣装,不与自己相差,甚至,那身衣服还可能非达官也要是贵人才穿得起的贵气。然后看他身上的装饰,玉坠佩环不说,仅是他刚刚亮出的短剑就足以衬出他身份的高贵:他一定不是武侠,但武功必定不轻;他随意用那剑砍伐俗物,看得出他幷不珍惜那剑。不是武侠却又能玩武随性,这个人,一定大有来头。
这是少年平常跟随父亲见面于官场之士而得来的见识。
但就算如此,少年也不打算懦怯。
裴谨立即不高兴了。这种失态虽然不可避免但还是有损他身为龙子的威严的。
“你还没回答我是谁。”少年突然又问起来。
擅闯他人地方是此人有错,猎杀动物更是此人犯下的罪。在少年看来,任何生命同等价值。而那只小狗,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
他有苦衷。
裴谨眼中深幽,似在定睛少年身上,又似乎在游移。
“公子来猜猜在下是什么人?”
少年却转头,不再与他搭话。裴谨好玩似得嘻笑一声。
大宅门口,一名女子焦急地踱来踱去等在门外。
“玉兰,我回来了。”少年一到立即化开笑脸,朝那女子一唤。那女子一转头看,见少年终于回来,高兴得立即小跑着出来迎接:“您可回来啦,担心死我了!”
哦,这女子叫玉兰。裴谨煞有其事地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女子高兴完了后注意到了与少年随行的裴谨,小眉一蹙,问少年:“这位是……”
“他是……”少年忽然不好回答,总不能当着面说,这是刚刚的仇人吧。
裴谨见少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拱手一笑:“在下今日随家亲来城里游逛。不过在下有错在先,得罪了贵府公子。现在只愿公子原谅,不再记恨在下。”
女子一听吓了一跳。他说记恨,那……让她们公子记恨的事,那是该有多严重……她看看少年,略带生气别扭地转头不看裴谨,裴谨则只好在一旁尴笑。这时,裴谨的马轻声嘶叫,想来是饿了。
玉兰女子笑言:“天色已晚,不如请这位公子一同用过晚膳,小女与当家们说说,让他们遣人送您回去,好不好?”
这提议是不错,不过裴谨清楚自己的身份,一路隐藏起来,想必是要事事小心为慎。
他又拱了拱手,道谢:“小姐的好意在下心领。不过在下不便多加打扰,这就回去了。”他笑得自然,显然是一贯以笑言行的作风。
少年一直聚睛于他。
道了别了,裴谨轻轻一跃,跨上马鞍。他身姿如轻盈的豹,衣上的花纹更显得他高傲不羁。少年和少女怔了怔,才想起要送别这个男人。少女刚要开口,街道不远处就来了一队人。
宅子的当家回来了。
他们来到裴谨马前停下,一名轿夫忽然发话:“什么人,竟然挡路!”
裴谨迎上那嫌弃的目光,眼微眯,勒住的马如它的主人心思一般,一步不动。
“什么事?”
“大人,有一人挡在门前罢了。”
轿里的人探出头,眼睛不大好使,终究还是下人将他扶出了轿。
“爹。”少年朝那人唤了声。
那人好不容易定睛看看马上的人,脸色一开始的疑惑,渐渐的,是苦苦思虑,再最后,他终于恍然大悟,脸色霎时僵硬——
裴谨勾起嘴角,扬笑。
少年与玉兰女子不解地,看他们的当家颤抖着跪下:
“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面前的人,无一人不下跪。
第十四章:流离,琉离
宴会摆起了。
各种美酒珍崤通通呈上桌面,又有大批的乐师被请来演奏,舞娘艶姬扭腰伴舞,就只差放上鞭炮庆祝。
四面八方的知府尚士,被邀的,不请自来的,佟宅一下子成了皇宫里的宴客厅。佟老爷汗畅凛凛招呼了无数客人进堂。这真是让裴谨头痛了。亲王那边想必要好好交代一番了。
他没有想要佟老爷做这番事情,但是盛情难却,而且他也正好有要做的事情,那就让它顺水推舟。
可是他在宴会上寻了很久,没有看到少年的身影。他趁欢闹正消腾,一个人独自出走。
不知该走去哪儿,他忽然拦住一名下人,问:“你们家的少爷在哪?”
被问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抬眼,反问:“皇上问的是哪位少爷?”
裴谨眉头一皱,不过想了想,是自己问得太笼统,又加上说法:“比朕矮小一些,看似十四五岁。”后又忽然加上:“平时喜欢与家犬一齐的那位少爷。”
奴仆想了想便能立即回答:“啊,皇上要寻的是五少爷吧。他去了东院的侧厢。”
裴谨要自行过去寻他。
他方才听那人的回答,当知道是五少爷时,他那一脸的恐慌瞬时不见,甚至说这话时,他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普通人那样随意。听不出有主子与下人之分。
听那人说,那五少爷名叫流离。
东院侧厢,是用来招呼贵客所用的房间。
那五少爷流离已沐浴过,换上了新衣裳,让那玉兰女子挽发梳髻戴珠插簪,现在他坐在妆镜台前,细细打量这个样子的自己。
画上了鸳鸯眉,两鬓苏发,嘴唇淡抹一层珠粉,艶丽模样堪比……红楼的风尘女子。
裴谨进来时,他刚好抿上唇脂。
那镜子里映出的裴谨的脸,从悠悠笑意逐渐呈上满脸狐疑。
流离转过脸望他,嫣然一笑。
糟糕,这是闯进了小姐的房间了,裴谨这么想的。流离看裴谨窘迫地说不出话然后转身欲逃,连忙起身劝阻:“陛下,请慢!”
声音才刚刚听过不久,裴谨果然停下来了。他再转身,仔细看了看那张艶丽的脸:“你是,方才的少爷?”他试探性问道。
流离婉婉一笑:“正是,陛下。”
“公子的妆扮……”
“陛下觉得好看吗?”流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想必与二姐姐上年出嫁时的华丽凤袍有得一比。
裴谨不语。
流离抬头,走向他,优雅跪拜:“流离叩见皇上。”他的举动幷不僵硬,和裴谨后宫的妃嫔别无两样。他有一双勾人的凤眼,他看一眼裴谨,裴谨会莫名心跳加快。和当时与品妃共结连理时的感觉一模一样,让他纠结不安。
更何况,这张脸的真身却是方才与自己大动干戈的男子,这感觉是说不出的鲜奇。
流离保持跪拜的姿势。裴谨晃神过后才记起让他平身,然后干咳了两声以作掩饰。
“谢皇上!”流离忽然优雅窈淑瞬间童真活泼。
桌子上放了一小壶酒,流离请裴谨坐下,然后斟了一杯香酒送到裴谨嘴边,凤眼笑着请他喝下。
裴谨不自在地皱眉。他抬手轻推开举杯的手,笑容不失,语气却谨直正式:“公子有事不妨直说,朕听。”
对方顿了顿,看人的眼瞳不太清晰。嘴上的笑有一瞬僵硬,但而后想了想,他还是放下了酒杯。
“陛下,流离确有一事恳求。”
“流离,希望入宫为奴。”
“公子是希望入宫为奴?”
“是的,陛下。”
裴谨左看右看,又想了想,不禁感叹,这好好的一人,却要入宫成为受人差遣的奴才,这未免有点失才。虽不知他学识深浅,但若是花心思培养教导,要成才也未必是难事。
流离的手已经游离到了裴谨身前,再慢慢移去胸口。但听那声音说:“流离更希望的,是能侍奉陛下。流离不知陛下认为如何?”
裴谨未想过圈养娈宠于后宫中,他自然没想到流离是有这个意思。他凝睛这艶得惊心的脸,看自己的眼神被妆泥熏得迷离,好像,会随时掉出眼泪。裴谨喉咙一阵干涩。
他忽然起身。
身边空了,流离呆滞了一瞬。裴谨的目光被烛火映得模糊,如海面荡开的细小波纹。他呈出了不悦神态,但又忽然擒笑:“公子想是倦了,不如今晚就到此为止,朕也要准备回去……”
“不,流离从未如此清醒。”蓦然打断了裴谨的话,流离也起了身。看着裴谨,浓艶的眼闪出倔气,还有愤愤的不甘。
“陛下,流离想要侍候您,若是陛下仍觉得流离有不足之处,请向流离提出,流离必定做得让陛下满意。”他还想过,若是因为这张脸不够艶丽,他会为此易容也是义不容辞的事。不管裴谨提出什么要求,他一定能做到。为了这件事,他做得比别人多,所以若能如愿,他也能比别人做得更下贱无耻。
裴谨在犹豫,流离看出来了。
身后是桌子,流离一拨台面,东西哐啷落地。不给裴谨时间,他一把搂上了裴谨的脖颈,迫他弯下身躯,把自己压上桌台。
裴谨在急忙中用手肘撑在了台面,突然的撞击让他稍稍疼痛了一下。他定下神来时,就只见到流离浓妆艶抹的脸近在自己眼前。
气氛是说不出的诡异暧昧。
他不悦了。但流离不让他起身,光滑嫩白的双腿已经蛇一般缠上了他的腰间。
“陛下先试试如何?流离愿尽心侍候。”恳求的话从涂了红胭的唇上说出,那是一种魅惑。裴谨目露锐光,眯起,浓艶的脸收在眼底,不让它流出。
流离在恳求,裴谨的迟迟未动让他焦急欲哭。
两人的鼻息只有分寸之差,裴谨硬朗的面容终于染上了情动神色。他闻到对方身上的熏香,殊不知此时的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欲望的味道也让对方意乱情迷。
流离微微动了动唇,吐出气息。他的手移去了裴谨身下,摸索着解开繁琐的衣带,裴谨的外袍和中衣敞了开来。
裴谨闪出的锐光骤然凶狠,伸手扼住流离公子下巴,声音沉重,沙哑:“你好大的胆子啊,嗯?”
“流离若是由陛下亲自赐死,那也是一种荣幸。”
他是冒着必死的决心的,裴谨忽然来了兴致,会让他如此执着宁可赴死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好啊,很好。”裴谨认可地点头,身体往下欺压一些,好让流离能够更多地够得着他的身体。流离忽然摸到硕大的炙热,手不由得一僵。
“不敢了?”裴谨看到了流离公子眼中的阙怯戏谑一笑。说着身体往上顶了顶,刚好碰到身下的流离的腿根肌肤。
流离狠狠一颤。
裴谨再不犹豫,手一扯流离衣裳的丝带,一具洁白无瑕的身体呈在眼前。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一双明目已然迷离。双臂一抬那双细长双腿,极致分开。
触到那紧密的身穴,再一瞬,分身全然刺入紧致的蜜齤穴。
“啊!”流离因剧痛紧抱着男人的身体,指甲狠狠刮扯着紧抱的后背的衣布,裴谨不予理会。渐渐的,流离疼痛中升起了隐隐的快齤感,终于落下眼泪,但嘴唇仍在倔强奉念:“请……陛下,尽情享用流离。”
流离,希望我同名字那样,流离在外。
那么最后的最后,是留还是离。
外堂喧声不断,屋内春色满园。
纵欲过后,裴谨起身,将流离抱去了床上。看他累得睁不开眼了,裴谨取笑道:“亲身经历过的感觉如何?”
流离公子情/欲艶色尚未退去,满脸潮红,他努力睁开了眼,朝裴谨硬扯起嘴角送笑:“陛下英伟,流离自然要努力承受。”忽然眼睛咕噜一转:“陛下满足了?”
裴谨扬起下颌,向下俯视:“朕是惜你子身。”
流离多谢裴谨的细心,留意到了他承欢时身体被开苞的痛楚。
“谢主隆恩。”他眼睛笑得合起。
裴谨拿过单衣随意披上,去开了一扇窗户,让夜风徐徐吹进屋里。他感到燥热。
可以看到远处的外堂灯火通明,喧闹声隐越起伏,但没有人在这屋子附近出入。这个房间与世隔了绝一般。
裴谨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说罢,那些朕未听到的话。”
身后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却只听到零碎的摩擦声,裴谨还是回了头:“朕让你说话。”
却只见流离已起身,取过衣裳披上,而让裴谨等得不耐回头看自己时,他表情好笑地呆滞了。
一双流完眼泪的眼红肿不堪。
“流离,想为陛下笛奏一曲,陛下愿听?”
裴谨压住急躁,转头继续对窗:“准。”
第十五章:不求共枕,但求连理
清风吹过了屋前的柳枝,笛声清幽,流水沁心。裴谨的思绪不时去到了吵杂的宴会上,但乐声像针扎一样,硬是让他回过神来细听。不知为何,裴谨有了想要逗留的心思。笛声中听不出儿女情长,却能瞭想到山河豪壮。
清曲飘忽,逐渐无声。裴谨好一会儿才知道已曲终。意犹未尽地,他回头想让流离再奏一曲。可是,当回过头后,见到流离怔怔望他的那刻,他语塞了。
流离不想扰乱他的思绪,才忍住不出声音。
“流离无话可说,陛下多心了。”流离扶着床架下了床,带着身体上的酸痛姗步去到裴谨身后。
为他多批了一件外衣,幷系好腰带。裴谨意味深长地凝视他双眼,被他避开了。
“你在赶朕离开?”声音低寒,带着微怒。流离惊讶于裴谨说出这样的话:“陛下,琉璃岂敢有此想法,陛下乃国君,理当龙体为重。”他说得头头是道,不无道理,裴谨终于忍无可忍,抓起他细骨的手,看着他,一字一顿说:“你们佟家,不成功不成。”
流离低头:“陛下请息怒。”
“你们竟敢,戏朕于股掌之间。”
他放开了那只手,拂袖继续望向窗外。
“朕问,你答,若敢口出谎言,朕立即治你们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流离跪下了,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
“你们早就想着请朕上府?”
“……是,陛下。”
“此事也是佟老爷可以安排?”
“……是,陛下。”
裴谨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他没发觉自己发话的声音已经严肃到一个地步,让人以为,说错一字逆他意,便命丧黄泉。
“刚才你的话也是背得熟透才对朕说的?”
“……”只是犹豫了片刻,裴谨赫然大怒:“说!”
“并非如此,陛下……”流离因愧疚半身伏地。他承认,为了见到裴谨他准备了很多功夫,但他说那些话时,幷无半分虚假。那是为了争取机会进到宫中而编述的花言丽语,倚靠裴谨进入宫中并成为后宫娈宠,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能发誓他是真心。
“流离敬爱陛下。倘若流离有冒犯之处,请陛下赐罪。”被天子处死,比落到倡馆要荣幸得多。至少世人知道他的死讯,知道他叫流离。
“很好,非常好,好极了!”裴谨嗤笑着点头,连续说了三个好,好得他心服口服。
“三日后,佟流离接旨,宣入宫中,永世不得出城。你可听明白了?”
他高高俯视身前颤抖得厉害的身体,眼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似乎感受到那双眼中的寒淡,流离头都不敢抬,不愿抬。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三天后,圣旨到,佟流离接旨。
当选侍宠宣入宫中,承皇上旨意,更名琉离,赐阁一座,美名琉离阁,即日起程,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领在手里,灿金色,刺得眼睛生疼。
流离只带了枕边跟身的轻笛,随宣旨队伍出了府,入了城,进了宫。他出府时,身后一片哗然喧闹,听似恭贺他终于如愿入宫。他掠过那些嘴脸,只定睛一角的玉兰,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清丽面容,在流离越来越远的目光隐去了轮廓。
那一别,竟是永远了。
如今他站在属自己的那座宫殿,“琉离阁”几字嵌入瓦里,熠熠生辉。这将是伴他终身的屋子,他要开始熟悉它被枝叶掩得幽深的屋瓦,院里外的丛林,已经清净得虚无的外厅。他仍旧记得裴谨那晚对他说的话:“朕见你好看,赐你琉离之名如何?”
一名宫婢候在门前,向他行礼。他笑笑,进了屋。
琉离,再好看,也会离。
一只晚鸦略过屋瓦,停在上面。
笛声停了,四处又是一片寂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冬日里连夕阳都消逝得快。这个琉离阁顿时活像深山牢狱。
门里面终于无了声息。琉离抬头看了看天,眼神暗淡无光。顿觉晚风萧瑟清冷,他只穿了两件外衣,若不是那日他路过锦鲤池出去看了一眼,他都不知道冰雪已经开始消融了。
过往一些时候,裴谨总会命人送来暖裘于他,别让他冷着了。但他自觉常足不出户,那些高贵的东西他用不着,就整好,放在了箱子里。想到这时,琉离公子把手中的轻笛收好,便转身进屋。
屋里有先前生好的暖炉,放在桌子上,他坐过去,把手放近去安静烘烤着。
感觉口渴了,要起身斟茶,却一回头,他被眼前的人吓着。
“陛下……”他差点一个踉跄倒向身后,而火炉就近在他手边咫尺之处。
裴谨只是定定看着他,无波澜的眼神把他看得心慌。他立即迎驾:“参见陛下。”
“奴才呢?”
琉离支支吾吾,道出,奴才他撤走了。
不愿留下的日日见到只会碍眼。
“朕只是一段时日没见你了,你变了不少,朕还以为这不是你。”裴谨没让他起身,一立一跪,一君一臣。他看他眼神不变,但语气多少有点轻缓了。他问得琉离一头雾绪,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说话方式常常逼人于死角,不过他对琉离的回答有了期待的试探。
“琉离……不明白陛下话中之意。”
裴谨一扫屋里摆设,还是一样的景象,连窗台放着的诗书都没被移挪,但又是一尘不染。他暗暗叹气,见着了桌上包好的笛子,他终于开口让他起身。
“现就为朕奏一曲吧。”他拿起笛子,交予琉离。
乐声又起,多了点飘忽。
裴谨一边品茶,一边细耳听着。一杯之后,又自斟了一杯。他也不需琉离停下代他动手,举起杯,热气遮挡了吹笛的琉离的脸。
瘦了。
那日撞见那些场景,见他仍是穿着那间紫气喧嚣的服袍,就知道他是去过请安了——
初时入宫,太多规矩他不懂。不知何时下跪,何时扣头。得罪了贵人,犯了宫条,被人赏过杖刑,从此不敢踏出琉离阁。
裴谨找来了先生嬷嬷教他规矩,他也学了。当时裴谨把这件衣服作为他身份的征物,免他犯上之罪。裴谨当时对他的庇护在众人眼中明显易见,所以就算不敢对他明面斥骂,在背后对他的流言也绝不会少。甚至太后气得不得了,把裴谨找来了训斥,就为了一个男宠!
后宫妃嫔不说,连最低下的婢女都给他冷眼,而皇后是一次次让他羞辱至尽。
“就区区一个下贱的男宠!”那天皇后把茶泼到他身上时,嘴里怨怨道了这句话。
他瘦了,独自一人的身体在风中萧条。可笑的是,他是裴谨第一纳入的男宠,不得势的人当他太佛供着,生怕不能从他身上捞到一些近到裴谨身边的机会,但他除了一笑置之,他不想费神多事,实际上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就因他是区区一个男宠。
裴谨终于发现,他瘦得连指骨都清晰可见,没有围上绒脖的锁骨在松垮垮的衣领下不时显露,像刺一样撑着皮肤。
一曲又终。
琉离放下轻笛,接过裴谨举着良久已凉透的茶杯,为他换了一杯新的。
裴谨怔怔看着琉离朝他微笑,一如子夜那个天真的笑,毫不虚伪,更不是献媚。若是裴谨再仔细想想,他的琉离每每为他献曲,不就是如此就足够了么?
裴谨觉得累了,朝庭,苍生,迢迢山河,无一样不令他忧。
“你认为朕是过分了?”
琉离忙回:“琉离不敢。”想也不想的回答。
水波荡开在裴谨眼里,能映出琉离公子清瘦的面容。
“朕说你变了。”他端详他的样子。
沉默即是默认,裴谨了解琉离。
“朕确实过分了,你别上心。”裴谨嗤笑一声,竟抬手捏捏他的脸。
琉离懵了。悠悠无光的眸朝他眨了眨。
“朕是知道你的心思的,由莲是个聪明孩子,他会知道你是为他好的。朕找个时候让你们把话说开,别存芥蒂了。”
气氛又莫名开朗。
琉离读不懂他的陛下的心思。裴谨又说:“今晚与朕一齐去品妃那里一同用膳吧,品妃说久未见你,想听你品笛,可好?”
“谢陛下蒙恩。”琉离领会。对品妃,他是谢了。
之后裴谨乐呵呵地告诉他品妃肚里的皇儿已经会打架了,闹得品妃常常睡不好觉。琉离认真听着,认真看着。每次这个时候,裴谨不是个万人之上的皇帝,他仅仅是个父亲。
很多感受无法开口说出,怕说出来了被认为是疯语。
他恨自己不是个女儿身,不奢望同床共枕,只求曾经连理。但从区区一介男宠口中放出,那就是无耻之极的疯语。
他是多么羡慕品妃,羡慕到生恨,恨的是这个生恨的自己。
他跟上裴谨迈开的脚步,手中握着那根笛子。
“陛下。”
“嗯?”
“琉离,不会离的。”
第十六章:朕不赐你,你不能有
慈仪宫。
皇后在与刚满十一岁的太子习课。她亲自坐在案桌旁,手把手教导她的孩子习字念书。
“皇儿,刚刚学会的三字经给母后背一遍吧。”
“是,母后。”太子一仰头,脑袋轱辘一转,随即脱口而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节节流利,皇后满意边听边点头。
但到了“马牛羊,鶏犬豕,此六畜,人……人所饲……曰……”时,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单字,太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皇后皱眉道:“怎么又是这里,皇儿?”
“母后,对不起……”小孩耷拉着小脑袋,小手不安地在身后拧成一团。皇后不忍过多责备他,毕竟平时习武的时间占了多,不过她是担心,下次裴谨再对他考问,就怕这孩子答不上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后伸手拉过小孩的手,发现了上面一些深深浅浅的疤痕。这……新伤总比旧愈来得快。
“你父皇平常对你严厉吗?”她问。
小脑袋抬头眨眨眼,点点头,又立即摇头否认:“不,父皇是为了谦儿好。父皇说过,只有承受过被欺的痛才能体会软弱的苦。所以谦儿绝不会辜负江山百姓的期望。父皇说了这也是母后您希望的。”
皇后的思绪停在了裴谦的最后一句话上。
“谦儿,你父皇当真如此说的?”
“嗯,谦儿绝不说谎。”小孩子天真坦诚,暖了皇后日渐冰冷的心,双眸荡着水汽说不出话。她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裴谨与她谈天的时候少了,与她共枕的夜晚也少了,她一直为他找各个理由,以为他是登基之后埋头国家繁事,殊不知,是在得知品妃怀上龙种之后,裴谨好一阵子的雀跃和紧张重重地提醒了她:裴谨的心思根本不在她的身上。哪怕,她初为少女便成为太子妃后,为他诞下了裴谦。
“母后,您怎么了?”裴谦擦觉到皇后的不妥,立即焦急询问。皇后只好抱住他,连连赞叹:“好孩子,好皇儿,听你父皇的话,好好用功,知道么,你父皇是明君,绝不能辜负他啊,知道吗?”她抱住裴谦的小脑袋,泛泛清泪。
“谦儿知道……”
这一幕停留了许久,贴身的嬷嬷才忍心进了来,说道:“娘娘,太子殿下,是时候用晚膳了。”
裴谦一听忙高呼太好了,他的肚子都咕咕叫了好久了。牵着皇后的手,他一步一跃地随嬷嬷前去御膳厅。
可皇后叹气,因为她和她的孩子还是要对着空荡荡的饭桌吃饭。
不料不久之后,他们遇上了去与品妃用膳的裴谨和琉离。
是裴谦先喊出了声:“母后,是父皇!”
皇后大惊,放眼转角小径,真是裴谨。他步子夸得极快,身后跟着的人几乎都用小跑的。还有……他身后的琉离公子。
心情顿时凉了一截。
裴谨闻声望来,见到了皇后牵着她的孩子定在了夜幕中,看着他。
他停下来了。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停下来了。他就站在皇后前面,灯火照着他沉着的脸。
“参见父皇。”裴谦的朗声拜见吓着了皇后,皇后才要松开裴谦的手,向裴谨跪拜:“皇……皇上吉祥。”但她害怕得口齿不清。裴谨刚刚的眼神,像剑般冰冷。
可裴谨幷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冷漠,他却是一扫冷颜笑说:“梓潼快请起。”
裴谦已经将她扶起。
裴谨问他们:“梓潼这是要与谦儿前往用膳吧?”
“谢皇上关心,正是。”
“不如与朕一同前往享用?”
“好啊好啊!”裴谦拉着他母后的手晃呀晃,完全没有看到裴谨懊恼又无奈的脸色。
裴谨也知道,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两母子。
这一晚的餐桌,少有地有了热闹的气氛。
品妃虽然大着肚子,但在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面前她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向众人拜见。裴谨也没出手辅她,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皇后直直盯着品妃肚子。
裴谨自若举起一杯酒:“梓潼,今日难得同聚,你来与朕小酌几杯。”皇后把视线收回,以为自己听错,被宫婢一再提醒后,她才拈起桌上被盛入香酒的杯,轻轻与聚在中间的裴谨的杯,一碰。
裴谨一饮而尽,皇后却入口几滴已然受不了。这酒味香却质烈,是交界边那个东流国运送来的。皇后不知道为何裴谨会邀她伴酒。
桌面上满菜肴。
裴谦眨巴盯着,只在等他的父皇开声动筷。
待一切都妥当无事时,裴谨终于开声说了起筷。
琉离没有动,等奴才端上了稀粥。裴谨递给他汤勺,他立即接下:“谢皇上。”
品妃感觉到了画面的尴尬,但琉离接过汤勺后尽管低头喝粥,不闻外事。这时,坐在对面的裴谦夹过了一根白灼菜心,放进了他碗里。原本只有单调的白忽然闯入了其他颜色,琉离当的一声放掉了勺子。他惊恐抬头,见太子一脸疑惑望他。
“殿下,您这是……”他颤声道,不过皇后已经打断了:“谦儿,不要做让你父皇不高兴的事!”
琉离第一时间看裴谨的脸色,他有移目过来,却反问他:“怎么了?”
裴谦不明白母后为何慌张对他呵责,他更是理直气壮反驳:“为何我们能一起享用佳肴,他却不能?”
“谦儿你……”皇后脸色已经非常难看。琉离的手指已经冰冷,他认为此时此刻要做的事情,就是下跪恕罪。他手一抽,刚做好要起身的动作,裴谨却伸出手按捺住他:“做什么呢,继续用膳。”
桌上的僵硬气氛散满整个厅堂。所有奴才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每个人的手心都在冒汗。此种场景,他们是没见过的。
裴谨再说一次:“朕说继续用膳。”
一双新的筷子递于他眼前。琉离的手轻颤地靠近筷子时,裴谨忽然攥紧手指,提醒他:“你还未回答太子的问题。”
手缩回。精灵的明目哑色,他尽可能地婉言:“回太子殿下,因为琉离是陛下的公子。”
“公子?那是什么身份?”裴谦提起好奇心,看样子是打算一追究竟。但这种无恶意的行为伤害了琉离作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尊严。他急切,他惶恐,脸上一烫一冷的感觉让他晕眩。
品妃终于进来插话:“殿下,琉离公子是陛下请回来的笛师,所以是皇上的公子。”常人一听就穿的理由不知能不能过关,但听裴谦恍然大悟一呼:“啊,原来如此。那么琉离公子,过后也请为大家品一曲吧。”
气氛莫名开朗,四处的奴才也重重释了一口大气。
裴谨无趣地看品妃,品妃眼神暗带责意,都是个大男人了,就不要玩这些小心机了吧。然而,这一对的眉来眼去,在琉离公子眼里是柔溺至亲,但在皇后眼里,则是碍眼的刺,烧眼的火。
“好了好了,都继续动筷吧。姐姐也是,趁热下肚,凉了就不好了。”品妃还亲自夹了一只酥鹅腿给皇后,皇后楞了楞。然后又转向琉离:“琉离公子也请吧,尔后还请为大家小品一曲。”
裴谦是第一个动筷的,之后他又夹了几篇洋葱花给琉离,还有一些鱼肉:“能为父皇品笛的一定是高人,琉离公子也请吧。”
琉离自然是看裴谨脸色好坏的。他说:“谦儿的仁厚,你谢过便是。”
“谢……太子殿下。”琉离执起双筷,夹起那根绿色菜心,放入口中咬一口。
膳后,琉离连奏三曲。期间,裴谨说了自己会在过年时陪着品妃出宫上府探候。皇后一双眼忽然瞪圆:“皇上,您要出宫?您离宫了政事怎么办?”裴谨笑说:“朕只是离宫几日,相信那几日南昫不会成了乱世。更何况,出了宫,朕还是这个朕,有何不可?”
皇后焦急欲驳,但张着嘴哑言。她不高兴裴谨溺宠品妃一人已是多时,但于理,她和裴谨没有爱情,她败了一筹。裴谨从来,没有主动开声与她度岁。乾坤乾坤,她想让裴谨知道,自己才是他的坤。
但裴谨不懂似的仍然举杯下酒,还带了句:“朕会交代林国公代劳,梓潼毋需多忧。”
等到笛声停息,裴谨满意了,亲自照料好品妃下寝,然后命人恭送皇后回宫。而他则摆驾去琉离阁。
琉离的脸渐渐失了色。而在回到琉离阁后,裴谨只是用很轻描的语气吩咐:“净身吧。”
那张脸终于崩溃般痛苦难言。
奴才已经准备好了工具,一把长柄银勺,一个秽桶,一盆热水,一葫精油。
他们带着琉离去了净身房,裴谨则被侍候上了床稍等片刻。
不能叫,不能晕。冰冷长勺探进喉咙深处再无情一压,胃里所有东西涌上喉管。琉离公子的手因不能留下印痕所以没被用绳索绑住,而是被奴才嬷嬷紧紧扣在身后,在它们痉挛般一抽缩瞬间,胃里的渣秽一涌而出,全部落入桶中。他眼角自主流出眼泪,然后如此重复三次,看到吐出的只有混杂黄疸水的清水,奴才这才善罢。
上身如此,那么下身也该如此。精油被灌进后穴数次,刚刚下肚的秽物被一点不剩清出,除了地狱般的煎熬,他的自尊一同被践踏得一丝不剩。
还是因为,他仅是区区一介男宠。
欢迎光临 书香门第 (http://www.txtnovel.vip/) | Powered by Discuz! X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