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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写手团】《萍踪难觅》作者:獒炎【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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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獒炎
时间:
2015-10-27 17:17
标题:
【首发/写手团】《萍踪难觅》作者:獒炎【完结】
本帖最后由 催文不留评。 于 2015-10-28 19:41 编辑
张涛奔跑在夜晚的街道上,他应该跑的更快些,但脚步已太沉重,夜晚的道路又太过幽暗,,当他撞入一条暗巷后,便再也无法站起。他慢慢摸黑扶着身边杂物将身体调整成靠墙依坐。
张涛今晚做了一回刺客。此时他尚能感到手上残留着活人鲜血的温热,割下人头喷溅而出的血液腥臭依旧萦绕鼻端。
那日早些时候张涛抱琴进入张祭酒府中,将为那晚祭酒大人的宴会献曲祝兴。宴中张涛献曲数首,正当宾客愉悦时,他抽出琴底所镶短剑,三两步奔到首席主人面前,一剑割下这位祭酒头颅。他还记得那时宾客们的愕然表情,甚至屋外披甲武士们也没能反应过来,他便趁着那个空挡跳窗而逃。他回想起自己的精心准备:半月前他将那把短剑镶入琴中,那以后他装做乐师每日到市井中弹琴,以便混入这位附庸风雅的祭酒家中以行刺杀。
如今他已达到所有目的,既然早已心怀死志,又何必亡命奔逃?张涛这么自问。然而就是这么自问,他的心里一时空空蒙蒙。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很久以来某个亡国士人望着高粱繁茂的田野。那个人眼中的是随风摇动的高粱,头脑中徘徊不去的是过去的壮美王宫,心中怀想的是已没落王朝的残影。他想要恢复美丽王宫,心里明知无法实现,他想恢复过去王朝的统治,心里明白绝没有可能。他因此彷徨悲伤。
张涛正是这么个亡国之人。
但他并不想恢复过去的统治,王朝颠覆在中华历史上可不算稀奇,凭什么某一个长盛不衰呢。不过他是那些曾经见识那座宫殿宏伟外貌的人,当宫殿轰然倒塌,他的心中又怎么能不激荡呢?那座宫殿由美轮美奂继而化为一片农田,这个过程成了一个梦魇,每一天以不同细节展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就是由那个时候为了不要叫这幻想逼疯,因此非得做些什么。而更早当大厦将倾时,死亡已在他的头脑中找到一个藏身处,最早不过探头探脑,继而登堂入室,最后决断了其他所有指望,叫他脑子里打转的只有那深黑的可怖身影。就此看来他精心策划的刺杀行为倒不过是为了达成死亡的一种手段。
此时,梳理清楚前后因果张涛张口无声,哑然发笑。
是啊,祭酒大人与张涛素未蒙面。连这位不太重要的文官本人也没有想到竟有人处心积虑的要他性命,那晚宴会警戒才颇为松弛,也正是因此张涛才能逃出。
他已为这个旧的国家流过血汗,可悲的是他的血并没能救那个国家,可叹的是当国家覆灭时他还活着。此时他的死亡将成为某种结束。但他不愿毫无抵抗的束手就擒,不愿不食周黍而亡,不愿冲州撞府、哄堂塞署,与普通暴民混为一谈。于是他捡起了许多亡国者的故事-刺杀。但他没能遇上某个特别重要的新贵,太史公关于刺客的记载也许仅是许多故事。或许如此盲目选取一个刺杀对象表明,在他心底也根本没有想明白谁才是他真正的仇人。刺杀这种行为不过是他关于自己死亡的一种设定,他将以亡国者最刚毅、轰动的方式死去。他听见一直以来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悲号: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若过去他能为亡国错谬找个罪魁祸首,如今他就不用坐在雨中等待死亡。
红颜祸水是个香艳的故事,忠臣良将与罔佞奸邪只是人们想象中善恶的另一种对垒。他由战场上归来,因此不愿将大厦倾覆简单归咎于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他想有时候王朝更替难说肇始于何处,或许不过是屋子太老,八面通风,主人虽然劳神费力的东修西补,一夜连绵雨落下来,房子就此轰然倒地。王朝兴亡大抵如此。可是,他曾是这座老屋子的一个构建,或许细小不可见,但安于老屋子的结构。当屋子倒塌,他又将何去何从?
若报仇是一种了结,他因为无法将罪归于某个人,无法杀了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就无法结束他的悲哀,踏上新生。
这是他逃离刺杀现场,亡命奔逃的原因。
他想起了步入宴会时的所见所闻。亭台楼阁依旧,甚至那宅子连门上匾额都没有更换。这里曾是张涛世代祖居,此时不过随他人姓了另一个张。
这是他选定刺杀对象的原因。张涛的思想中不允许不流血的财物易主。
当他梳理了因果,他又觉得几多空虚。空虚来源于这刺杀无非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呐喊,他又明白不论他将如何死去,他投石引起的秋水涟漪很快将会归于平静;他仇恨世人将找到他们自己的平静,而他将独自被抛弃在过去的狂风暴雨中。空虚在于或许他并不想要某个根源,也不想要一种结果。他不过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可惜他却不知道那新的平静将在何方。
冷雨风中飘来悠悠歌声,张涛抬头望向黝黑空中,只见巷外楼头上几盏红灯飘飘悠悠。哪里想到一墙之隔竟是秦楼楚殿。过去张涛也时常坐在席上,看楼头红灯、楼外烟雨迷蒙。那婉转歌声、丝竹幽咽勾起他多少回忆。如今他由台上光鲜人物,换到台下阴暗角落,换了身份看的却是同一出戏。过去那些歌声、美酒美食、高朋、甚至楼头灯火多么真实,而如今自己坐在冷雨凄风中,觉得周身所感所知却那么虚幻。歌声是夹杂在号叫风中,时断时续听不真切,灯火嫣红却飘在空中,照不亮他身处的暗巷。
然而暗巷中轧然一声,一处门户洞开,橙黄温暖的光线透入陋巷。张涛看着平地里长出的光线,光中此时站着一位妙龄女子。女子手中一扬,一盆水泼入陋巷。张涛闻到陋巷中腐败的味道里,混入淡淡的脂粉香。张涛看着女子,见她站在橙色暖光中,乌发如云,星眸亮点,脸盘尖尖,头上金钗点翠,耳中明月珍珠。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周身穿的各色红,水红、胭脂、桃红、猩猩红,各种红色包裹着她,如同云朵包裹太阳,阳光印在远近不同的云朵上,一时云蒸霞蔚幻彩绮丽;又如五月榴花由花心处向外似火燃烧。张涛并非此时还贪看女色,只是那明艳的色彩温暖的光与他身处之地简直绝然相反。此时他瘫坐暗巷,秋雨秋风断他肠,面前则是灯火通明,又见着这么个如春日火红温暖的女人,一时间他心中模糊生出某种向往。
女子此时也注意到巷子中瘫坐的人。她看了一会,干脆走入雨中,走到张涛近前来仔细看。她那神采奕奕的眼睛扫过张涛白衣上斑斑血迹,蓦然开口:“原来叫城里颇不清净的元凶正在这里。”她又抬起头望望深黑的夜幕,仿佛将自己放到张涛的位置上,好推知张涛的想法。她婉转的声音中带上讥诮之意:“死前也要听听楼台歌声,看看缥缈灯火?这秋雨暗巷中,看人家歌舞风流,岂不叫人加倍心冷哀伤。或者说心冷成了冰,死时才不觉得疼痛呢?”她又微微摇头:“可是世上蝼蚁尚且求生,何况一个人?”她侧指着那扇流溢出温暖光芒的门说:“要是门后有条生路,你又愿不愿意费些力气走进去,再艰难求生?”
张涛终于开口:“你已知道了我是谁,怎么还敢救我。”
女子嘴角高抬,哼了一声笑着说:“在勾栏瓦市里讨生活,别的本事没有,哪里还能不识得人?或者您觉得那里肮脏,宁愿干干净净的坐在秋风秋雨中。”女人笑着又说:“这楼里的事又怎么能一概而论呢?自阿房初兴,多少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当年金枝玉叶也做得人家的奴仆。这么多年来,江山来了多少主人,阿房宫也成了瓦子、露台,变了的是人,不变的是故事。这里头又有多少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张涛看着侃侃而谈的女人,觉得她本身也是这个宇宙中许多怪异之一。
“这里彩灯缤纷、歌舞喧嚣,华焕服饰、金珠宝玉、绝美人才,过去帝王的真富贵,今日市井里的假繁华。周身穿戴是为了自己云想衣服花想容,还是讨他人欢心,充做赏心悦目解语花。海誓山盟、华丽诗词,过去真心相许的许多见证,如今无非逢场作戏一些花招。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有琴棋书画诗酒花。你站开些看,真真假假中谁贵谁贱,梦梦幻幻中主仆可换。这么想着一辈子也就倏忽来去。”
张涛听到此处仿佛黑暗中凿开一孔,见着灵光闪亮,虽然不能说立刻通透,但他过去没能理解没能清楚的某个关节看来就在一张窗户纸后,隐隐约约可以看个大概。
女子又说:“这肮脏处鱼龙混杂,什么样人找不到一个位置。或者你占时安身此处,前程如何等你看透了想开了,再做计较也不迟。”她又纠正自己:“对一个万念俱灰、枯坐等死的人来说,做什么也不算荒唐,前程何时决定也绝不会太晚。”
张涛看着女子忽冷漠忽讥诮,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一种由心底升起来的温暖熨贴。他这么个孤魂野鬼,今晚尚且有人愿意为了他的一条残命费许多口舌,愿意走出那片温暖橙光,走到这凄风冷雨中来,愿意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打算。甚至这么个万事通透的女人,说得许多话虽然不符合经典里的标准答案,但每一句落在实处又确实有道理。
张涛站了起来,被女人搀扶着进入那片温暖的橙色光中去。
那晚,女人替张涛打水,叫张涛洗个干净。替张涛拿来男人衣服。当张涛又像个人走出来,女人正将那件血衣烤干了剪成布条,扔进火中细细烧掉。女人拨弄香炉,燃香盖过烟味。两人对坐桌前,女人指指自己说:“叫我嫣然。”女人微微笑着说:“过去丢了好些东西,最后剩下的只有我自己。我这个人或许还有些用处,因此被冠上个多少人用过的名字,度此余生。”嫣然端上温酒,与张涛各倒了一杯又说:“到这里来找凶徒的一向很少。多少年来这里很少有某个人,多的是几种人,某些人进入这里,也被当成那几种人也就难以区分。甚至宝剑陷入淤泥渐渐也就失去锋芒,你就是气冲斗牛,被胭脂水浇上从此怕也再做不得血溅五步的勾当。这点我们知道,那些找你的人也知道。今晚既然你演的是客人,就要演的像些,其余的也就不用多操心。”
张涛端起酒,立刻就成了个享受风流的过客。
当张涛睁开眼睛时他还活着,昨晚许多他已不记得,未来很多他还没能想清楚。过去的事情他占时不愿仔细去想,未来他愿意且活着且思索。于是他先留在这个真真假假虚虚幻幻的地方努力求生。他留在金玉楼里当个仆役,一时为姑娘们跑跑腿,一时充个保镖为楼里壮壮声势。
又一个夜晚,张涛爬上屋顶坐在星空下。过去他抓不住,照不亮暗巷的红灯笼则在他脚下檐角左右晃动,楼里正传出嫣然的歌声。嫣然极善歌唱,而此时伴奏的人也精通音律,嫣然歌声脆脆如玉珠落盘;其后伴奏引商刻宫,人声乐声又相互交叠辉映,成了天外别一番境界。
此时这乐声也不再虚渺,张涛听着嫣然清晰吐字,她唱道:“玉京曾忆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这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张涛不恼怒,他一直不以为家国与歌女有什么关系。那个家国毕竟不是她们的国与家。商女是适合唱亡国曲的,几多岁月中歌女们唱了太多国破家亡的故事,即使本不留心,到了后来总是有所会意。那种会意又纠结起歌女自己种种坎坷生涯,再唱这凄美诗赋时,已不晓得悲叹的是写词人的亡国痛,还是歌女的颠沛流离。
张涛看着楼下车马繁华,各色人物来来去去。此时他又站在另一个过去的自己从未立身的角度看这同一片天地。除去这视角转换引出的那点区别,张涛看不出世界如今有什么大变化。他还不太能去看与自己相关的部分,但新朝旧朝无甚区别这点他业已承认。
歌声是凄恻悲伤的。即使天下人已过上了自己的生活,找到了自己的平静,早忘了过去的某些人物,抛弃了那些再不能找到自己平静的人。但关于那种无以排解的悲伤却凝固在诗词中,在这繁华市集中传唱。而那些歌甚至也能感染普通人,或多或少的叫他们感受前事兴亡中的悲苦。
张涛爬下屋顶,回到繁华中去,他但愿那悲苦离他远些,再不要撕开某个过去的伤口。
那晚一个丫头忙忙跑来,传话嫣然唤他。
张涛到嫣然房里时,桌上摆着温酒果蔬。嫣然坐在桌边,请张涛与她相对而坐。嫣然说:“我来向你辞行。”嫣然端着酒没有喝,迟疑一会又说:“我已给自己赎了身,过几日便离开金玉楼。”张涛没有做声,嫣然想说的话自己会告诉他。“我替柳郎疏通了个官职,不久柳郎便要带着我上任。”今天的嫣然有点语无伦次,甚至端着酒杯的手都有点颤抖。为了意中人花钱买官,又自己花钱赎身千里跟随,对于瓦市勾栏里的女人们来说,无异押上全部,搏一个人生拐点。如此大事即使是嫣然这样的女人,也难免患得患失。张涛懂男人的世界,懂贵人们的生活,他多少觉得嫣然如此作为无异于将自己交出去,任由他人处置。但他什么也没说,如今他坐在这里是叫嫣然自己说出打算,让她在心里自己再梳理一次做个决定。嫣然良久将杯中酒喝尽了,这才回过神来,对张涛说:“自那个晚上,你到这里来也快三年了,我离开前能问一声你未来可有什么打算?”嫣然没有让张涛接话的意思,将一个小东西放到张涛手里:“算是个心意,也算是个临别礼物。人生艰辛,或许以后也能帮你一时。”
张涛看着手里,那是枚闪闪发光的金锞子,那上面铸着“潘阳”、“赤金”“太和”三组六字。金锞子本不是流通货币,而是一种随身玩物,其上铸有吉祥语句,亦有吉祥寓意。张涛用指尖抚摸“太和”两字,太和二字意指天地间冲和之气,是说人的精神、元气处于平稳状态,即是某种平静状态。平静,张涛抚摸着那两个字,过去他所寻求的不正是平静。许多日子他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他浑浑噩噩的呆在金玉楼,不正是为了占时忘记求之不得的平静?
张涛将金锞子收起,又将自己的疑问放到一边,只是拿起桌上酒壶替嫣然斟满一杯酒,送到她手里。
一旬后嫣然离开金玉楼,就在当天张涛也踏上寻找平静的旅程。
山间鸟语啾啾,远近树木上春花分外热闹,初生的果子又已挂上枝头。张涛挑来两桶山泉水灌入屋后缸里,擦擦脸上汗水将桶收好,又拿起一把斧头,转到屋后砍起柴来。正砍着张涛见着自家小子虎儿在一边探头探脑。张涛放下斧头对虎儿招招手,男孩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糯声糯气的说:“爹爹,娘让我过来唤你,说家门口来了个尼姑要见爹爹。”虎儿话刚说完,张涛看见妻子蕙娘已带着一位女尼由屋后转出。那女尼削去头,发露着光光头顶,身着宽大的海青,正也看向张涛。这相互凝视的两人许久才将如今所见,与自己记忆中对方的样子联系起来。张涛眼中这素衣素面的尼姑竟是过去的嫣然。女尼眼中这个脸上沟壑纵横、胡须参差的乡野村夫是多少年前雨巷中,枯坐待死的富贵中人、英俊青年。
张涛回过神来,进屋搬出两把凳子,请女尼坐下,再端出一壶茶水放到柴堆上,就算是款待。
蕙娘有些疑惑的看了几眼,便抱着虎儿离开。屋后柴房边又仅剩下张涛和女尼两人。
先开口的还是女尼:“一晃眼快要十五年了,过得还好吗?”
张涛点点头:“如今靠烧炭卖碳糊口,自己卖力自己受用,做多做少看自己,我喜欢这份自在。至于住在山里虽然蔽塞,但也少好些烦心事。前几年我将过去小屋扩建一些,娶了山下村里的女子,如今儿子已能给我传个话,就我看来已是很好。”
柴房建在屋子最靠外处,虽然屋外用木篱笆圈了个小院子,但周边树木参差,早有枝桠申入院中,在任何人类不常活动的空间密密扎扎的相互覆盖。此时透过这些枝叶间的空隙,投下或明或暗的各色光斑。春风拂过树木发出沙沙声,几只鸟儿跳跃在枝叶间啄食野果。风中夹杂着草药微苦的清香,那苦味底下时不时翻出山花香甜的味道。尼姑感觉这片山林中的幽静正是多年前诱使许多人远离莽莽红尘,前来寻找精神安宁的缘由。但就眼前人而言,到底是他先在心中找到了安宁本身,才将自己安置在与心中想象颇为契合的地方,还是先找了某个山谷,在岁月的砥砺中,那把寒光凌冽的剑慢慢失去了锋芒?这个问题她将永远不可能解答。
一个人总是很难讲起自己的故事,虽然这人今天不远迢迢前来是与老友叙旧。
张涛于是替女尼开头:“富贵人家的生活到底不太如意?”
女尼笑了,她素净又刻上岁月的脸上此时因为这个笑容又有了当日如五月榴花般火热的余韵。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祸福相依,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能够一辈子按照什么故事来活。柳关嘛,对我还好。”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毕竟,我看人也没有太走眼的。不过嘛田舍郎多收几斗米,便想着换个妻子,富贵人家也要纳妾,世道如此,我看就算是圣人也难得免俗。况且他后来的路越走越宽,平日里和他交往的什么样人都有,即使他没这个念头,别人说得多了,也总会动心。何况,他虽然不开口,但人家怎么议论我做歌姬的过去,这些我也能猜到,所以后来干脆自己让了那个位置,找个清静尼姑庵住下。”
张涛点点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明白人,即使迷上了什么早晚也是能看透的。”
女尼看着张涛,那张已不年轻的脸上挂着玩笑的表情,那是当她还年少时常常挂在脸上的。“难道当年你已看到如今结局?”
张涛笑了,某个浮华少年的鬼影有少许附到他的身上:“我毕竟是在那个阶层中长大,多少年听到的看到的,要数痴男怨女的故事最多。何况我也是个男人,有的事情能比女人们想得透一些,这也算旁观者清。”张涛顿了顿:“不过那时我什么也没说。人要是一辈子想要做些出格得事情,本来已够艰难,又何必要我多嘴,徒让你心里更难受?况且,我觉得只要是你,总能找到自保的法子。说到底,这么些年也不尽是不愉快的回忆吧?”
女尼拿出一只小坠,放在手上轻轻摩挲。红珊瑚艳丽的颜色,显出女尼的手已不够白皙。过去的嫣然或许侧依美人靠,摇晃轻罗小扇玩赏春花秋月;如今的女尼余生将是青灯黄卷伴古佛,过去的风雅生活早已远去。女尼舍弃了扇子,却留下承载她多年记忆的扇坠。
张涛慨叹:“我如今的生活,当年你在陋巷里又可曾想见?那时你对我说不管怎样都应努力活下去,后来你离开时我又想,人生有时也不仅仅求个余生。求生之余求些更远的,虽有风险,但也能见着常人看不到的风景。失去一切后何去何从,是你教给我的。至于托付一个好郎君,能如意度过下半辈子,是女人们的心愿。而婚嫁后的种种,不走到那一步,又有多少人能未卜先知看个通透。我多年来已耳濡目染,倒有些自己的会意。有时候我想人生是半部残卷,有问题的人自己没法看到答案,有答案的人自己用不上。幸好人和人能够相遇,偶尔能够成为知心好友,于是问题和答案终于契合。”
女尼一时默然不语,这些想法当年她突发奇想救下此人时她可已抓住了一星半点?多年前当那个青年人艰难求生时他又是否已想得通透。
此时女尼才发现原来15年竟然是那么长的一段时光,而即使故人尚在眼前,她已很难捉摸故人,甚至很难捉摸自己。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原来我们已在那条河里站了太久,如今我真已不认得你,不认得我自己。”女尼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感慨。
张涛取下颈上挂着的一只小囊,由囊中将一物倒在掌心里。日光中张涛手心闪闪发光。他将手中东西送到女尼面前,女尼接过拿在眼前仔细观看,那竟是一只小小金锞。女尼用手轻轻抚过,锞子上铸“潘阳”、“赤金”“太和”三组六字,甚至这件旧物的颜色也不曾改变。原来对于金锞来说15年还是太短,即使流逝的时间也洗不去过去颜色。而人世间到底还有这么个人,即便久不相见,甚至不通消息,却替她留着某个关于过去的印记,又将这个旧物和着答案送还给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谊?女尼的心头展开某种熨帖,相比如今坐沐春风,更和煦柔和又那么无孔不入钻进腠理、骨骼,替她抚平世事沧桑留下的种种隐痛。女尼抚摸着金锞子上太和二字,开始思考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遁入空门是求个地方了此残生,或者是求得天地间的那种冲和,某种属于她的平静。
“人世间或许什么都在变,或许连人自己,时间长了也难免面目全非。或许说不上什么是完全不变的,但或许还有些什么至少是延续的。五年、十年哪怕二十年,不管哪一天,只要你动了这个意思,想要见见老朋友,我想凭你本事,就算我早不再住在这里,你总能够找到我,总有法子来会会朋友。那时候我们再见吧。”
那是仲春的一天下午,一位青衣女尼漫步在山间小道上。她刚访问一位故友,此时她贴身收着两件饰品,一件寄托着她对以改变的过去生活的一点记忆,另一件则代表终人一声有些东西还是很难改变。她的内心因为这两种感慨而颇为激荡。今天她收获的是关于人生的一些新感悟,甚至一个尚不知期限的约定。人生的河流依旧流淌向前,但过去偶然相遇的两片浮萍,未来或许并非那么难觅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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