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重锦午时吐了一地,太极殿那头也是着急上火,还没过三刻钟,刘承德就带着个徒弟,紧赶慢赶地到了她宫里。
“……殿下若是还有不爽利,定要知会陛下,免得小辈心焦。”刘承德皱着眉头训她,倒是不避尊卑。
“老大的日头,劳烦公公跑一趟。”重锦仍躺在床上歇息,脸色润了不少,不过声音依旧虚弱。
“公主金枝玉叶,不比奴婢贱体,万不可疏忽了。”刘承德对她摇头,又招手让旁边的孩子过来,“这是奴婢带了三年的小子,公主长年只有嬷嬷服侍,未免有搬动挪物不便之处,就是让他搭把手也好。”
重锦躺着,闭了闭眼。自从父皇去世,她宫里就只有几个母亲陪嫁的年长嬷嬷,年轻宫女不是没有,最后也只留下栀子和海棠。旁人都看她这里堂皇富丽,便趋之若鹜,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甘愿简朴。
“殿下?”刘承德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还倦着,于是抖抖袖子立起来,“老奴就将这孩子留下,陛下还等着您的信儿呢。”
“留步,公公。”重锦在榻上撑起身子,疑惑道:“您老和我也算日日相见,这孩子何时跟在你身边了?”
刘承德似是早料到这个问题,回头又躬了躬身,笑道:“陛下嘱咐老奴,说这孩子并非不在,只是在太尉府教养罢了。”
她如今已然十三,不再是行动便宜的幼子,两仪殿前两日甚至已经有意相看驸马。这当口上薛瑜回京,她委实不敢再惹他一分一毫。
石榴代她送刘承德出门时,窗外日已偏斜。阳光从殿后溜进来,照上楠木的大柱子,又在地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孩子正好站在影子里,看不清神色,沉默不语。
重锦闹了一日,也觉得疲惫,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侧目看见阴影里的人,心里多是无奈。
今上虽无雄才大略,好歹也算个合格的守成之君,只可惜遇上薛瑜这样的臣子,不得施展不说,反而要仰人鼻息。
谁好过谁呢?同病相怜罢了。
薛瑜这从来就嚣张至极,放在她身边的人不知凡几,也不缺这一个孩子。偏要借着皇帝的手送给她,不过就是要让她知道,三年前后,并无差别。
他不屑于所谓的暗示阴谋,监视便是监视,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没人开解,就只能自我安慰,否则她早就少年白头了。重锦也习惯这样的思路,想通了关节,便要放松睡去。
身上一松劲,便感觉手脚酸软,骨头都酥麻着。重锦放任自己陷入柔软的锦被里,却突然听见有人低低地叫道:“大人!”
她一下子僵直了,动也不敢动,透过纱帐的影影绰绰,就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径直向着屋中央的拔步床走来,她似乎听见了袍脚拂过地面的沙沙声,像蚕食桑叶,慢慢啃噬着她的心。
薛瑜停在帐外一步之地,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个小包。重锦自小就睡相不好,总爱缩成一团,锦被能把头捂住。三年说长不长,可若是日夜都想着望着,简直是煎熬。说起来都好笑,征北大将军宵衣旰食,脑子里过的却都是有人的小性子。
“秀秀。”他没有撩开帐幔,轻声叫她。
重锦默然,撑开双眼望着帐顶,金线绣缠枝莲花纹在夜里泛着幽微的光,富贵云烟,但她也只是个俗人。
“太尉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她不敢不回答,却不想应那个称呼。
“这里不过你我二人,无需与我如此生分。”薛瑜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她床边的脚踏上,“若秀秀不嫌弃,我在这里陪你,也是使得的。”
重锦躺得僵硬,也看不见他的动作,只道是薛瑜坐在了帘外的绣墩上,便回敬道:“玉澜殿简陋,宫人愚钝。恐污太尉大人的视听,也就不留您了。”
“三年不见,怎么越发倔了?”薛瑜的声音突然从她耳蜗里传来,湿热的呼吸喷在她脸颊上,重锦被吓得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尖叫:“你滚开!”
她声音不小,在夏夜的虫鸣鸟声里更加突兀,可偌大的玉澜殿好像一夜空置,除了更漏滴答,无人问津。
只有薛瑜还懒懒地靠在她枕边,等她平复。
1008
三
重锦年岁虽小,可辈分却极高。正经算来,今上也得叫她一声“姑姑”。看在这面子份上,她宫里的排配也不会落下。殿内俭省,她那皇帝侄儿就只好打殿外的主意,扫撒茶水的人不说三十,也有十五。现在内外死寂,不知道薛瑜把人弄去了哪里。
越是深想,她就越发胆战心惊。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深宫再深,也不泯天性。
“怕什么?”薛瑜靠在塌上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谁怕你了?”重锦把头又埋进了被子里,“你快点走,我困得慌,要歇了。”
薛瑜哪会买她的账,单手就掀开了被她拽得紧紧的杯子,拎鸡仔一样拎住她后脖颈的内裳,硬是把人翻了过来。“不怕我,发抖是为哪般?这躲藏,又是为哪般?”
重锦被迫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了薛瑜黑沉沉的眼睛。窗外的月光惨白,他的眼里也是一片漠然。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正是长兄宣帝的丧事。也是夏日炎炎,帝棺要在宫内停灵满七天才能运往城郊皇陵,可是大暑时节,多少冰盆也止不住先帝龙体败坏,待到第六日满,宣正殿已是臭不可闻,哭灵的宫妃朝臣只得在殿外露天而跪,不敢再靠近。
她当时十岁刚过,不满十一,却已经历过两场国丧。武帝去时她才刚能吐字,叫过两声“父皇”便是过去,而此后宣帝对她关怀备至,几乎要作了女儿教养,如今长兄又逝,她方觉几分悲伤。
她日日都要去看那楠木棺,可味道一日重似一日,到了六日上,栀子拼死拦着,宫门也不让她出一步了。
她和殿里的人僵持,脾气上来,拿着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扎。
栀子一干人都是弱的,又被她迫着不敢靠近,这一瞬阻拦不及,眼看那匕首就要戳上手臂,斜里飞出一道光,“叮”地一声,两者皆落到了地上。
“先帝尸骨未寒,尔等便这样怠慢长公主?”
她愕然抬头,就看见一身缟素的人站在门外。殿内光暗,看不清神色,便只有他黑沉沉的眼睛,透不进半点光。
“薛大人恕罪!”
栀子等人吓得连忙跪地,却不能说明由头,当朝长公主祭奠先帝,何错之有只?尸臭一事也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重锦从未见过他,听婢女们称口“薛大人”,也不得要领。外男少有在宫中行走,又值先帝大丧,宫禁守备严密,如此随意闯她正殿的人,什么身份?
她一时想不明白,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只手,指骨纤细,皮肤苍白,像是久病不见光的颜色。那手的主人在她头顶问:“殿下可是想去宣正殿?”
重锦抬头看他,青年的面容背光,只有模糊的轮廓。单这轮廓就是清秀温润的好看,可他身材颀长,这样俯视十岁的她,压迫感重重而下。
“殿下?”那人又提醒一次,明明没有半点起伏,她却莫名听出了不耐。
不论如何,二十上下就在宫中自由行走,他必不同常人。想他不同常人的时间用来哄孩子,不耐烦也寻常。她识趣地把手搭上去,顺势从地上起来:“有劳大人。”
现在想来,薛瑜当时恐怕连不耐烦也是不曾有的。他加冠不久就升任了二品卫将军,父亲虽已致仕,余威犹在。先帝新丧,宫内宫外事情多如牛毛,能到她殿里带她出门,恐怕也是他父亲授意,又如何会在意牵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看着他的脸发呆,薛瑜也没半点不自在,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着许久不曾见过的人。夜里她早卸了妆,眉眼清透,唇色浅淡,只是肌肤细腻地让人心悸,这般直愣愣地看着你,就迫使人生出几分怜惜。
薛瑜低头看了看她拽着锦被的那只手,肉乎乎的还没秀气形状,又像膳房里捏出的糯米团子,直叫人想纳入口中……
打住。
重锦大概是醒了神,猝然一推薛瑜,光着脚就跳了塌,直向殿门外奔去。
1352
四
深宫幽静。
重锦赤脚踩地上,跑得飞快。憋着一口气从内寝冲到前殿,垫脚就去拔大门上的栓子。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知道万不该这样做。薛瑜回宫便找上门来,不管存的是什么心思,至少都是惦记着她的。
她不过一届孤女,名头响亮,实则人人看低。今上看似亲近,摊上她这样年幼的尊长,也是颇多尴尬。再则外家无势,左右都是些实心眼,没人给她张目,也就没人理会这虚名公主。现不论她就要指婚,便是仅在这宫里活下去,实在也少不得薛瑜的顾念。
可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重锦三月里刚满了十三,身量还没猛涨,何况养尊处优这些年,手上无力,这会儿抽那门闩就如铁筑,任凭她把自己都掉在了半空里,仍拉不动一丝一毫。
身后有衣衫摩挲的声响,越来越近。重锦额上冒出颗颗分明的汗珠,已经不去想这冲动作为正确与否,只是愿这大门打开,容她喘上口气。
可心里越急,手下就越慌,本就软弱的手指连自己都支撑不住,哪里还谈拉开这厚重的殿门?绝望就像太液池的绿水没顶罩来,她还要不断挣扎,以示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事已至此,也没有言表之要了。
薛瑜从寝殿内慢慢走出来,宫人留下的烛台太暗,照不清他的表情。默默欣赏完重锦在门上不得寸进的慌乱后,他才上前一步,将人从背后揽进了怀里。
“你想跑到哪里去?”薛瑜又在她耳边说话,没什么脾气的腔调,好像两个人是在那绣榻上交颈而眠,他一直在她身边。
重锦僵硬地任他抱着,不反抗,但也不放手,就抓着门上粗糙的闩木,被磨得生疼也不吭声。
“怨我管你严实了?”薛瑜顿了顿,似是揣摩了一下小女孩子的心思,“想出去玩呢?”
重锦低着头,眼前是他扣在腰间的双手,脑子里却满是嘲讽。
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典型的政治动物,外表光鲜亮丽,心里茹毛饮血。她承受他的“关怀”无非是为了保命,他养着她,也就和解闷儿的京巴一个地位。
既然是养着个玩物,可会在意她想的是什么?
不过问着玩玩罢了,当不得真。
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他相处了,已经忘记了这种苟且偷生的感觉。他偏偏要一切照旧,她一时确实转不过来。
可还能怎样呢?尚且敷衍着吧。
“阿瑜……”重锦嗫嚅了一会,终是叫了出来。
“早听话不就好了?”薛瑜牵出一丝模糊的笑来,顺势去吻那脸颊,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唇就落在了耳廓上。
她做完动作便后悔了,刚想回头解释,薛瑜按住她的乱动的身子,将她又往怀里搂紧了些。
这是要干嘛?
重锦有些不安,放了门闩想要挣脱出来,薛瑜的手却更像铁筑的利器,把她钳制在这方寸之间。
“别动,就一会儿。”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把头搁在了她的颈窝里。
重锦放空了双眼,还看着腰间那双手。
他们一点也不适合这样安稳的动作,四周都是岑寂,只有两个人拥抱着,仿佛是长久的伴侣,可以依靠。
1087
五
薛瑜最终也没做什么,就抱了抱人,便回了太尉府。
他刚刚回京,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实在不能在禁中久留。夜半打马出城门的时候,城南的宫掖门司马还想阻他去路,薛瑜鞭子一挥就将人打出老远,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跟在他身后的薛十三也被这一鞭子吓了一跳,心里不得不佩服玉澜殿那位小祖宗,能把权倾朝野的薛太尉气成这幅模样,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京城夜里宵禁,薛瑜带人向太尉府赶时,却已有了出早市的脚商,采买的行人也渐多起来,待到权贵云集的平安坊一带,才逐渐清静下来。
“三年不见,京城越发人烟阜盛。”跟在薛瑜身边的薛九不由赞叹出声。
“也不枉大人三年苦战。”薛十三窥了眼薛瑜的脸色,嬉笑着接了口。
薛瑜闻言皱眉,回头斥道:“天子脚下,繁盛衰败,皆是陛下功过。与孤这边将有何相干?莫非忘了回京前孤与你们的话?”
身后一群铁甲卫被他震得如鹌鹑,仿佛要将头埋进地里,待管家迎他进门后,才敢提僵下马。
“你们两个,管不住嘴?”带头的薛五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转头快步去追薛瑜。
剩下两人在清晨的凉风里默默对视,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
大人做事虽则外放,但从不与人把柄。可今夜里不但大张旗鼓出入宫门,还伤了守卫。事小是一面,谅那些个御史也不敢多舌,只是他自己失了自制,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心。
耽搁这一会,两人便落在了最后,一齐牵着马进门。十三抬手拍了拍薛九的肩道:“莫要多管,主子知道分寸的。”平日里薛九也不多话,蓦地一句赞叹,当不是随意为之。
“还要多谢你。”薛九低声道谢,他也知道主子素来决断,只是在荣华长公主这事上,他有些看不清。
“谢什么谢,一家兄弟。”薛十三换回一副嬉皮笑脸,拉着薛九往正堂走,“还不快些,待会又挨主子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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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薛瑜在府内理清诸事,这头的宣正殿却一片凝滞。
穿了玄色十二章纹的元帝坐在上首,压着怒气又问了一次:“诸卿于此,皆无话可说?”
下首的众臣皆垂头而立,几百号人就像泥塑一般,没有半点声音。
“要你们何用!”元帝终究年少,被这群臣缄默的场面气得发抖,抬手就把杯子砸了下去,“呯”地一声直接碎在队首的御史大夫脚下。“薛瑜夜半阑出阑入,不仅没人阻止,还叫他打伤了宫掖门司马?!这体统何在?皇城威严何在?朕的脸面何在?”最后一句声势摄人,吓得众人立马伏跪在地,口中齐呼:“陛下息怒!”
杯子一砸,元帝怒气泄了一半,看群臣的模样,也知道再闹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想他这个皇帝也是窝囊气受足,薛瑜称病不朝,他还不敢当面质问,想表达情绪,也只能面对这些废物。带着满心的压抑不甘,元帝又把地上跪着的诸臣扫视了一圈,这才甩袖愤愤而去。
站在他身边的刘承德眼观鼻,鼻观心,此刻看皇帝甩袖就走,便高声道:“退朝——”,而后才跟着轿撵去了。
下面跪着的诸臣大气也不敢出,待刘承德喊过许久,才陆续从地上起来,有人连袍子都等不及抖,就快步走出了殿门。站在殿前的御史大夫刘昌远却岿然不动,盯着脚下一摊碎瓷片,向旁边的长身玉立的年轻人问道:“于大人觉得如何?”
那男子眼看不过刚及冠的年纪,凤目黑亮,棱角分明,加之朝服整齐,自有一股威仪气质。听见刘昌远问话,却如和平辈相交一般,淡淡地道,“陛下行事,倒像是有了点章法。”
六
长安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玉澜殿早早换上了夏日的薄纱帘子,看着倒是清爽了,却遮不了骄阳,那明晃晃的颜色亮得刺眼,殿内古旧沉寂的摆设被这阳光一照,都多了几分生气。
栀子拿着杭绸扇子给重锦打风,屋里放了四五盆大冰山,然她前两日才犯了暑气,身子正虚,现下又怕凉,故远远地搁在角落。
“栀子……”重锦皱着眉喊人。
“殿下?”栀子停了手里的扇子,顺便拿起绢帕给她拭了拭额角的细汗。
重锦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里烦闷得紧。她素来苦夏,何况父亲兄长都丧在酷暑,对这节气,实在喜欢不起来。
躺了半晌都睡不着,她索性翻身起来道:“不睡了,你把那冰山挪近些,自己寻地方待着去。”栀子停手,抬眼望了望四周,因着重锦烦人在跟前晃,殿内的侍从几乎都打发了出去,当下只剩她一个陪侍。不由得迟疑道:“殿下,奴婢不碍着您眼,远远地看着可好?”
重锦已是压着性子,看栀子犹豫不决,捏住袖口的手松了又紧,最终没有赶人,却是自己抱着塌上的玉枕,趿拉着鞋,转身就去了内室。
“殿下!”栀子无奈,知道她又是脾气上来了。但也不敢去哄,只能跪在塌旁,望着她远去。
内殿此刻更热。
屋内闭塞,只有一扇大窗,打开了却没有风来。重锦素来待在大殿侧室,此处也没有安置冰盆,她把玉枕往寝台上一摔,“呯”地一声,枕席相碰,软玉飞溅。
“殿下,您怎么了!?”栀子在殿外惊了一跳,猛地站起来,也顾不得手肘磕在塌沿上,就往内殿奔。
听脚步渐近,几息就到了门口,重锦头也不回,尖声道:“出去!都给本宫滚出去!”
方才被斥到殿外的众人此时仍不敢入内,听着栀子好言相劝,重锦又是大发脾气,皆垂头敛容,不敢多出一声。
过了半晌,殿内渐渐没了声息。又过了好一会,才见一双绣着鱼戏莲叶的鞋从白玉阶上下来,栀子压着声音道:“殿下睡了。留二个看着内殿门,其余都散了吧。都回自个儿房里待着,莫弄出声响。”
众人皆应了“喏”,有不知事的抬头要去看栀子的脸色,被身边的同乡猛地拽住衣袖,连忙收回了视线。
“想死不成?”待走出了玉澜殿的院门,那扯着同乡衣袖的女孩子回头,气鼓鼓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可是没见着栀子姐姐脸上的红?好大一块!”对面的女孩皱着眉,脸上都是担忧。“恐是殿下……”
“净胡说!”女孩子急得跺脚,一把捂住了同乡的嘴,“这些话是你该说出口的么!”
却没想到对方是个力大的,一把揪住她的手,张口就来:“怎么就不能说了?你我私下里,也不必说给谁听。况栀子姐姐日常待我们甚好,却是殿下冷言冷语!”
好心的小姑娘急得眼都快红了,想要解释竟有无言之感。看她冥顽不灵,干脆一甩手,掉头就走:“我管你作甚!便是你这嘴就是张催命符!”
落单的那一个呆了呆,不知对方为何如此生气,忽然一阵熏风,吹得身旁的竹林哗哗作响,又想起昨夜里听说的宫闱秘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拔腿就去追前面的友人。
待她身影都不见了,竹林里风声渐息。自那深深竹篁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薛瑜束着朝冠,显然是刚出了太和殿,却不知要往哪里去。夏制的袍服单薄,更显他颀长,深刻的轮廓迎着竹叶间的碎金,眼底漠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在林中立了一会儿,又想着方才两人的闲话,他脚下顿了顿,还是向先前的方向去了。
重锦确已经在塌上睡着了。
栀子悄悄进了内殿,伏在她身边打扇,看她睡梦里仍皱着眉,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重锦不怎么长个儿,十三岁的长辈了,比贵妃宫里十岁的孙辈还显得弱质。她总说笑不发胖的好,却又在夜半试穿那些长大的衣裙。
栀子也知道,长大对于重锦来说,并不仅仅是年岁的事情。她堂堂一国长公主,婚姻乃国事,何况又是这样虎窥狼伺的情况,若有压得住人的气魄,总会好过一些。
可她家殿下啊,始终还像个孩子。
今上也算是幼年登基,而今已可和薛瑜暗中较劲;叱咤沙场的薛太尉更不用说,十二岁就和父亲上了北疆。
不过这些事她也操心不来。
看重锦睡得还算安稳,栀子放下扇子去了小厨。灶上熬着雪梨,好了就要端到冰上,备着给重锦解暑。
她看了看灶下的火,又往小锅里加了块冰糖,嘱咐厨下的婆子看好这雪梨,又转身往回走。
殿门口却多了几个不算生疏的面孔。
“我家主子的吩咐,还望姐姐担待担待。”薛十三伸手,虚虚地拦住了栀子。
栀子有点发 ,可想到重锦方才闹了一场,害怕她被吵醒又不得安生,低声求道:“十三爷,殿下闷得慌,好不容易才睡下,我怕……”
十三笑容不变,只是又重复了一次:“主子的事,还望姐姐多多担待。”
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栀子只得道:“还请十三爷看顾着点,有事唤我们一声。”
十三点头应下,看栀子还立着,又说:“姐姐先去前边歇着吧,你家殿下有主子顾着。”
这就是赶人了。
栀子无言,也不敢多留,只能施了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七
薛瑜今天倒不是真的没有上朝。
卯时过,他方到宣正殿门口,点卯官已进了值房,早朝,伊始。
只有御马苑的小黄门还在阶下候着,他把缰绳递过去,那黄门恭敬道:“大人,早。”他点头,也不接话,径直走向殿门。
禁中三门内可跑马,先帝御赐的荣耀,除了其早逝的幼弟荣亲王,唯有薛瑜一人。
“薛瑜夜半阑出阑入,不仅没人阻止,还叫他打伤了宫掖门司马?!这体统何在?皇城威严何在?朕的脸面何在?”
他走上三层的白玉高台,距离大殿不过十数步,却听见今上那少年的嘶哑嗓音咆哮不止。
殿内外都极是空旷,那声音在皇城上空转了几转,赫赫然的样子,倒真的是像天威不可侵犯,让人不寒而栗。
“主子?”看薛瑜停步,十三自他身后问道。
“回吧。”薛瑜转身就走,少帝有三分脾气,这是好事,何况方才立了威,他没兴趣凑上去拆台。
他昨天才明白一个道理,养小孩子,倒是能纵着点便纵着点。
台下的黄门已牵走了马,再去取来有些距离。十三看了看天色道:“主子,要不要通知府里备轿来?”夏日天光早亮,还不甚炎热,只怕行到市中日照当头,让薛瑜受了暑热。
薛瑜本是要拒绝的,塞外征战,哪来那么多穷讲究?不过望见内宫的飞檐,最终还是对他点头道:“老五去吧,我随意走走,你们且留下。”
薛五半句多余的也无,抱拳离开。待他不见身影,薛瑜才抬脚往园子里走。落后一步的薛九皱眉看着十三,见他也不说话,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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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锦睡得极不安稳。
重重叠叠的梦境,看不见出路,一会儿是皇兄把她抱在膝上,说这天下的琳琅珠玉以后都是我家小锦的;一会儿又是她素未谋面的父皇要为她选婿;后来不知怎的画面一转,少年的薛瑜显出个朦胧的影子来,像是只比她长了半个头,羞羞答答地要来牵她的手,她不给,那人就一直追在她后面,她越跑越是热,汗珠子打湿了后背,梦里性情也真,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收都收不住。突然天外一阵凉风,追她的人不见了,热也退了,她伸手胡乱一抓,温软粗粝包裹着,便又坠入了黑甜。
薛瑜复杂地盯着她的睡颜。
方才进来,这妮子在塌上翻来覆去,几乎就要滚下来,被他一把捞住了,还是挣扎着要下去。他刚想把人抱到侧殿,忽然觉得胸口的衣衫濡湿,低头一看,怀里的人紧闭着眼,可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淌,白玉般的脸颊潮红,额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形容狼狈,又惹人怜惜。
他知道重锦性子有些怪诞,脾气不好,可幼年失祜,稍长又丧兄,这般散养在宫里的孩子,能长大成人已属不易,他又哪里舍得再要求她如深闺少女一般良善贤惠?
不过他此刻却想起,她似乎从小便不怎么哭。自先帝国丧以后,这孩子更是仿佛一夜长大,身上隐约便有了一国长公主的气质,即便他刻意回避,她也不再是他手心里的那个小姑娘了。
此刻看她梦中哭泣,眼泪哗啦哗啦地就往下淌,却忍着没有一点声音。又想起来时路上所闻所见,便想到边关三年,即便他再如何周全,也难保她受尽委屈,听惯怨言。
心里突然纠结着,翻滚着,都是痛。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任他千军万马,王朝天下,怎敌得上你回眸一笑,无虑无忧?
他把人放回寝台上,又伸手拿过旁边的绢扇,给她扇起风来。殿内外皆是寂静,看她逐渐安睡,竟生出一种岁月长久之感。一时间真觉着这叱咤征战无趣又血腥,只有她是天地间一抹亮色,叫人甘愿沉沦。
不过这沉沦一下子被主角儿打破。
重锦猛地伸出手,拽住了近在咫尺的,手握绢扇的薛瑜,力道之大,让他也微微一痛。
薛瑜不由得内心苦笑,笑刚才那些还是错觉,他身边躺着的,仍是一只霸道自私的幼虎。
本性难移。
八
薛瑜本以为她醒来了,正想着如何解释这时辰到了内宫里来,又想起她大约是不想见他的,解释一类,也该是根本不关心。
这么想着就有点心塞,你把她当性命一般捧在手里,她却总是对你躲躲闪闪,形容畏惧。
他手被握住,扇不了风,殿内的温度一时间又有些上来,重锦皱着眉翻了个身,把腰间搭着的丝被也踢开了。
薛瑜怕她着凉,想去拾被子,无奈手被握住;想挣开,又怕吵醒了这小祖宗。十五岁时潼关一役,他领着五千守军,抗击三万夷狄依旧杀伐果决,只是今日到了她面前,却为一只手而进退两难。
不过是她睡着了拉住了,不肯放。
他就万分满足。
终究还是没把手放开,薛瑜犹豫了半天,扣了扣手上的扳指,叫自己的人进来。
十三以为有什么要事,闪身就进了殿里,却看见小殿下头枕在主子的胸口,两人一只手握着,姿势……有些奇怪。
他破天荒地愣了一愣,薛瑜甚少让人看见他和重锦相处的场面,虽然他贴身护着主子,也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却还是没有亲眼见着来得震惊。
不过薛瑜手下个个是人精,更不用说他们这几个排了号的贴身护卫。怔愣回神也就跨进殿门的三步距离,待他走到两人面前几步跪下施礼,脸上已经没了多余的表情。
薛瑜话都不说,指了指远处案几上的笔墨,十三会意,转身取了呈过来,又把笔沾好了墨,递到薛瑜手边。
薛瑜垂着眼写字,笔力有些强,把重锦练字的毛边纸浸得透了,两人的另一只手又握着,一两点墨迹便晕在她衣袖上。
起初他倒是没发现,迅速把要交代的事写尽了,便要打发十三走人,却见十三退了一步,行了个告罪的礼,上前牵起了两人交叠的袖口。
薛瑜顺着他的动作往下看,却见自己外袍锁边的绣纹一片斑驳,点点墨花遮盖了原本的颜色,而重锦只着了水绿的一件旧裳,袖子也染得透了。
他眉头又皱起来,抬头看了十三一眼,摆了摆空闲的手,还是把人赶出去了。
甫一出殿门,十三就长吐了一口气,代他看门的薛九连忙问:“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把手上的纸递给了薛九。
纸上也没几个字,薛九几眼扫完,语气有点不好:“就这样把我们扔回去,他难道要宿在宫里?”
十三这回笑不出来了,但又不能跟着薛九闹腾,半晌憋出一句话来:“主子做事总是有道理的。”又想起刚才殿内两个人相处的情形,加了一句:“何况依我看,殿下也没有哪里不好。”
薛九瞪着他,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哪里不好?哪里都不好!不管殿里的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她碍着主子宏图了,这还不够?”
薛十三拿他没办法。薛九和他不一样,幼时家里是有头脸的门户,后来中落了被薛瑜收到旗下。主子救了他的命,他眼里就只看得主子一个人,仗着多读了几年书,年纪又小,得理便不饶人。而薛瑜有时候也是刻意纵着他这张嘴,只要不过分,从不责罚。
看薛九气得眉头都竖起来,好像是定要他认了这话才甘心。薛十三怕他火气上来冲撞的里面那位,胡乱地点了点头,拉着人就走。依他家主子的宝贝劲儿,薛九要是真敢把人吵醒了,遭罪的肯定还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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