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自有神仙骨,不服仙姿落玉行。
真气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
他抬头见我来,不由在鎏金拍暖的日头下笑我道:“真气儿,怎么才来。”
我闻言愣愣一顿,隔了两三步懵然一想,忽而大喜起来跳过去捧住他袖子扯:“爷爷爷……你刚那句里的真气儿,是是是,是说我?”
他荡开袖面睨着我,低声怨了句:“你名儿也就俩字儿,清字儿给用了,还剩得下个什么。”
沈山山果真是我腹中的虫,竟也知道我脑袋一动就要做些没出息的事儿。
沈山山眉头略略敛起,垂眸看着我片刻,忽而渐渐提起丝气,“……稹清,你是不是对太子——”
是,我是那时候就明白了——就算沈山山他不是只喜欢姑娘也不是他们定安侯府的一门独子,就算他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穷酸寒门,就算他一家子上下兄弟几十个膝边子侄成群,就算他从来都是个分桃儿断袖的也上赶着要同我这公子好——那只要他还是我的沈山山,我就根本就没法子同他好下去。
我的命早就系在了国公府的祸患上,我从来都没有大难不死的后福能托给他。
那时的少年红于我,应是早在埋下的时候,就已必然化作沉沙。
这二十年当中,我惯常都叫他沈山山,是从没叫过他一次沈峟峿的,真一次都没有过
许多事儿便像我那从未到过的江南一样儿,若没有过更暖的希冀,则再不会更寒,且我这八年一路独独走来已经足够地冷,足够地孤,足够地苦,我从不望沈山山同我一样要走这遭。
而沈山山若是从小揣着他家的祸患来同我处,那大约更是同种心境。
——他从来都聪明,他从来知始终,故从不曾开口。
而我俩好到至今,大约是好在我亦同他。
见沈山山走过来,我们一边走,我一边强将这话做了笑问他:“你表哥是不是说我爹是个反贼,叫你别同我这乱臣贼子出双入对儿了?”
沈山山听了,突然在我后头赶上两步:“稹清,其实我——”
我扭回头看他止住了步子,便问:“其实什么?”
亭山府大门两盏暖黄灯笼透着光,照在沈山山脸上我却晃眼觉出阵白,他人像被我这一回头唬了唬似的,眼中有什么一瞬而逝。
他没说话,只那么微蹙了眉头看着我,眸色倒很深。
“小时候怕他败落惹全家遭殃,我自然也日日劝他罢手……”沈山山言语在此稍稍一顿,转而轻轻吐出口气来,“可后来岁数长了,我倒还盼着他能快些反。”
沈山山闻言,霎时神色中谑讽与哀痛都逐渐明显,眉心敛起的细褶好似被利刃割下的口子,一时眸中细碎光影轻闪,当中微存的缱绻锁在我面上,忽而惨淡地笑道:“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自然是因为我也望他们真能反,我也望他们真能成——那样我爹坐上了金銮殿,他就是皇上,我就是储君——”
“稹清,那样我就是储君,我就是太子……你明不明白?”
”但少年时候还是忍不住,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儿就好,要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照我爹脾气,根本就不会答应,然与定安侯几十年交情,自也纠结于是否要将此事披露,然就在他顾东顾不得西的时候,亭山府那嫡子已经长大,又恰同我大哥总角相交引为挚友,一起入了军中,听闻定安侯说我爹并不与他们一起反,竟就生出坏心,为了拿捏我国公府的把柄,他竟设计叫大哥亲眼所见他协同定安侯私押粮草、转扣军饷。
以大哥的性子,是绝不忍去告发谁的,如此便只当那事儿绝密一般压在心底儿,没有及时告诉我爹,也就没了趁着错小及时补救的机会。此举立时就把大哥这心纯智单的蚂蚱拉去了反贼那条绳儿上,又担上了知叛不报的罪,这罪牵扯到军饷粮草之实事,自然有了实证,一旦戳破扯出我大哥来,就可要了我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脑袋。
可大哥心性又是薄的,瞒骗着我爹,却当不起这天大的祸患,而亭山府那见不得光之事却愈发多,愈发大起来,这叫大哥见着受不住煎熬,心知这大错已然酿下,便终于鼓足勇气同爹抖落了实情。
但此时油锅里已滚落了豆腐,什么都晚了。爹闻言震怒,打骂大哥自然不比当年打骂我轻,可事已至此,要再披露造反之事无疑是将大哥往断头台上送,更是将我国公府满门往断头台上送,是故他便只能被迫瞒而不报,更要防着着造反之事被人察破,如此无异于与定安侯府、亭山府沦为一丘之貉,困顿之下,爹终于搁下了昔日恩义,决心卧底反间,心想若是不能劝他们不反,便要拼着身死来平这个反,到时候他与大哥就算被处,那或然还可为我与二哥求求情面,好歹留条命在。
皇上那一容极力的平静终于破裂,他英眉紧聚起峰峦,在我近前处痛目望着我低哑地嘶吼道:“他们要杀我,稹清,你难道看不见?他们起了千万的兵马立在城外,他们同苏家联姻掌其朝中门生,他们是要篡权,他们是要杀我啊!稹清……稹清!他们是要我的江山,我的皇位,要我的命!……你竟要我饶了他们?”
骁骑营遭事也就带上我大哥,判书里定了他身为督事有不察不报之罪,将他连降四|级贬作哨兵,即刻发往戍边,终身不得归京。
晚饭桌上我看了爹一眼,爹瞅着二哥,二哥一手抬着碗底儿一手执筷子说,还是他带着二小子回乡下去住罢,不然这娃娃往后被传了爹是反贼、娘是娼妓,真也不知怎么在京中活下去。
皇上在朝上迫于众口,无实意地问起我爹:“太傅,你可知情?”
临走时候爹同我说,他知道皇上的那话本意不是不怪罪他,而只是依照了多年的性子不忍发落他这老师,故才留给他颜面要他自己请辞,
次日爹告了病,写折子叫我带去礼部、吏部也呈给皇上,说老病沉疴,再做官是给朝廷添麻烦,便不仅辞了太傅与兼任的其他职务,更说对朝廷无所作为、愧对天赐富贵,就跪求皇上收回恩典,是连着钦国公的封号一并辞了。
五日后辞呈获准,朝中得知了自然又是明嘲暗讽,皆道古来良臣致仕,至少都是三辞、七辞才会奏准,如我爹这般两朝老臣兢兢业业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无论如何也算晚节不保,这叫不少人笑落了大牙。
然家中得了准信,却早没了精神再去听说那些,只因爹的封号既已被朝廷收回了,自然就得逐日将钦国公府空出来才是。
因为那时候没人同我玩儿。
他们说,我爹要造反。
我心里堵得难受,靠在圆桌边儿上望着爹背影,忽然道:“爹……你当你儿子人缘儿多好,你知不知道他们从小时候就传你要反,从来没人跟我玩儿,这多日子了更没人来瞧我,我打小就只沈山山一个要好的人,就这么一个人,出了这事儿也能天天儿来问我……现下好了,连他也被你给轰走了。”
由此我爹就更没了机会再开口,每每于我急赤白脸地吵起来、他被我责问为何要反时,即使气红了脸咬破了嘴瞪圆了眼睛,他都绝不会将这事儿说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我心性,他知道若我清楚了这事儿,是绝不会放着沈山山去罹难的。
而他也终于知道,有时候一句话就是我钦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故他宁可被我这亲生的儿子误会了那么那么多年,都还是一句话不讲……
下刻我觉肩头一暖,是他把外袍脱下来将我拢住,也拽住那拢着我的袍子将我拉近到他近前,一双目光深刻在我眼里,极力克制地问我:“稹清,你要替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心里的苦,都本该是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从小被人戳着脊梁骨遭的罪,都是代他尝的?——他们一家子害了你大哥,害了国公府也跟着有罪,更害了你瞒我骗我十来年……到如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爹,不怪国公府,你却要跪在我跟前,替他们求情?”
他是要警示沈山山去告诫定安侯不要刀尖舔血、以卵击石,我却想作他是拿沈山山来震慑我,要我劝服我爹。
——是我想错了,我从来都把他想错了。是我被一身的亲缘恩义蒙蔽了心窍,是我一直都想瞒着他,瞒着,怕着,心虚着,也就越来越看不见……
看不见皇上他十来年中从来真正纵我,他从不曾用谁来镇过我,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威慑我。
那么多日来的那么多沉默里,哪怕我所瞒骗他的真相是个错事儿,那我也已瞒骗了他十余年……可他既已知道我瞒骗了他十余年,难道就不恨我?为何他不恨我,为何他不问责我,为何他连发怒都不曾有过,却在见我时只是寡言,还始终含笑,始终静听我说话,甚至还为我训斥我爹,为我置下宅院,抚我头颈,吻我唇舌,望我背影——
即使我都骗了他,为何即使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这于他千分险恶的祸患瞒了他十来年,他都还是不忍告诉我——
我那些自诩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亲缘恩义,竟将这乌龙之事瞒了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们都由着我去信了一件虚假颠倒的错事儿,甚至由着我去为其苦痛……这一苦痛,居然就是二十年。
——而这些人中,竟还有一个沈山山。
沈山山从小是多么聪明,他是京中小辈儿里最会读书的。他汉书左传四岁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当故事讲与我听,他是多灵的脑瓜多通透的心窍,他应是早就懂这造反的大业是怎么回事儿。
我知道他懂……他懂得比我还早多了,亦深多了,可二十年当中,我有多少次为这场大业困顿消沉,我有多少次提及相关的多少事,有多少波澜因之而起,多少打骂由此而生,他从始至终都一直站在旁边看,他一直都在,他陪着我,我心里的苦他都知,我身上的痛他都见,可他看着我,明知我的苦痛,却还是对此一次一次地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终于终于,二十年来他每一次的将说未说,在此刻终于全都合理。
因为他根本就骗了我二十年。
我一身二十年来的苦痛,到底全该是他的。
我终于还是不甘地说出这话,“二十年了,沈山山,你就一次也没想过要告诉我?”
沈山山垂下眸去,轻轻一笑:“自然想过。多少年里多少次,我何曾没想过要告诉你,可你若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是我爹我表哥害了你大哥,也害了你国公府满门将脑袋悬起来,你要是一早知道如此,还不该早就恨透了我……”
“那你就能瞒着我二十年?”我只觉沉浮在胸口的都是酸涌的浊气。
皇上说到这儿,轻叹了声:“实则倒不必皇叔去审。他眼看着你倒下去,又有什么不招的……”
“……他招了?”我闻言浑身一滞。
皇上最后替我掖好被角,背身在床沿坐下来,侧首看向我道:“招了。囤粮集兵的所在他全都招了,退路与暗道也都招了,眼下禁军已去拿他父兄,乱事不日可平,二府将投大狱,只待裁决。”
我此时记起沈山山在讯室说过的话,说我不必审他,他是不会说的,他从前还有过一言,说:“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
多少年了,他那样恨他爹,那样保他爹,然时至今日,竟终究又招了,招得干干净净。
下刻我觉肩头一暖,是他把外袍脱下来将我拢住,也拽住那拢着我的袍子将我拉近到他近前,一双目光深刻在我眼里,极力克制地问我:“稹清,你要替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心里的苦,都本该是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从小被人戳着脊梁骨遭的罪,都是代他尝的?——他们一家子害了你大哥,害了国公府也跟着有罪,更害了你瞒我骗我十来年……到如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爹,不怪国公府,你却要跪在我跟前,替他们求情?”
人一病下,就恍如山倒。
我心里自然始终惦念要救沈山山,便也急着还要去皇上跟前儿继续替沈家求情,可身子到底不允。
小皇叔却是慢慢扶着地要站起来:“皇上既是不见我,便是根本不想听人求情……换做是你,便更不可能见了。”
我闻言扭头看他,只见后头宫人已快步将他扶起来,他站起来双腿一个摇晃,却也是咬着牙道:“清爷,你甭进去了,他为这事儿被我烦了多日,昨儿还拿折子扔了我,你这一进去更是要诛了他的心,还是算了吧……外头亭山府跟沈府的人早歇了事儿被拿了,宫门已开,你不如陪爷去喝个酒,反正沈家举家在审,就算是保不住了,那要去了也不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你想求情,往后日子还多着呢。”
我郁然问小皇叔道,“沈山山他……现下怎样了?”
“至于寻柟……”
“按你们御史台的规矩关了五日的人,你能没见过是什么样儿?……寻柟他从来是多雅致的人,可如今锦衣玉带除了,上了镣铐隔绝起来,蹲在班房里就是阶下囚……”
说到这儿他沉声一哽,眉目中翻涌起绝然的不忍,却还要向我玩笑一声:“清爷,我劝你甭再去瞧他,不然见了他如今模样……你该要再吐一回血。”
自打讯室里我咳血一倒,就将沈山山那最后一言停在个为难处,至今我还并不知要以如何脸面去瞧他,实则也就不消小皇叔来劝止。
我打生下来就是个爱躲事儿的,如今这事儿到了正该躲的时候,我又怎可能还往沈山山那刀尖儿上撞。
实话讲来,沈山山如今或落魄或憔悴的什么样儿,任小皇叔怎么说我都是想不出的,也从来不愿去想。
皇上垂眸深看着那八颗珠子上的刻字儿,静默沉思片刻,忽而唤我一声:“稹清。”
我哎声应他,便听他问道:“这珠串儿,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自然答他:“是,当初失而复得多贵重,自是不能随手放,没得弄丢了,又该好找。”
皇上闻言,挑起眉梢转头看向我,已翻手握了那珠串儿搁在御案上,慢慢道:“你说你不是来求情的。”
我垂了眼低下头:“不是,皇上,我来拿了东西,还要回台里做事儿的。”
说完这话,堂内久久没再响起皇上的声音。过好一会儿,又闻得堂上轻轻一叹恍如烟缕,下刻皇上命左右道:“去把皇叔带来,让他瞧瞧外头是谁跪着。”
“你是一年比一年狡猾了。”皇上侧身看着我,抬手冲我招了招,“站近些。”
我按下他手腕咽声问:“……他在哪儿?”
小皇叔抽手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听言抿唇顿过一时,凝眉似是细细地想,可到头却只转目看我,咬牙说出一句:“我不想告诉你。”
此时戏台上恰一折唱完,换场的嘈嘈弦鼓落在我耳里如针,扎得我浑身似麻般放开他衣袖,也不知再听过了多少句花腔婉转,看他杯中再满了酒、空了盏,我终是颔首承了他的话,起身告辞。
沈山山躺在我旁边儿,仰面看着屋梁,听我说话竟似愣神一般沉默了许久,到他再度说话时,我也不知他那是空茫还是了然:“……你真这么想?稹清,你……你望我成婚?”
沈山山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喜欢的是姑娘,能成婚有什么不好的?我自然点头道:“我当然望你成婚,山山,我是望你圆满。”
我真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浮屠功德,此生竟能得他在命里,大约也算不幸中万幸。
我忽由一阵胸痛从梦中涤起,只觉那痛似是撕裂又似是空,直如贯地咆哮的江河,叫我捂着心口一惊睁眼,这才发觉已满脸都是咸湿的泪。
蒙混中,枕边人已沉默将我带入他怀中抱紧,昏黑里他轻拍我后背,叫我闻着他周身安然香气忍痛哽咽了几时,终是埋在他颈间大哭起来。
皇上揉着我后脑柔声安抚我,一如既往般一言言一次次,音色还带丝梦觉的哑。我紧揪住他衣襟,一时间哭和泪都全然止不住,多时后,听他了然沉吟问:“清清,你想不想知道……沈峟峿在哪儿?”
“……岂知待解开二人的绳索后,那儿子竟当夜就摔杯割了手腕——好在被他媳妇儿救下,人没事儿,可那以后却好说歹说都劝不动他吃喝一顿。眼见是要到油尽灯枯处,万不得已,皇帝的叔叔终于还是来了,来的时候不知何故带了书给他,是一本儿蓝格儿善抄的大溪落寇……”他说到这里紧锁起眉头,眉心陷下的深川沉浮,过了会儿才接着道:“皇帝的叔叔哄他,说,给书的人还盼他去信,是知道他安稳才能安心的,如此终劝他吃下了第一顿饭,这才翻书拾笔抄下两句话,便由皇帝的叔叔带回了京城,之后再过三四月,又再给他一本儿庚子年的江湖纪文,次年开初,才拿去了最后一本儿崇文馆藏的好儿赵正……”
我一字不落地听着,到此终想起了小皇叔去岁临行前,曾在拿过我给的三本儿书时掀了马车的帘子不满地问我:“就这?没了?”而他在酒楼中说起他不想告诉我沈山山所在时,那一咬牙的暗恨,也是此时方才叫我悟出了由头。
细思下,我渐颤起手来捂住了嘴,只觉身脊至双足都是彻骨的冰寒,早已是什么话都再讲不出来,而皇上见我怔目定看着他,却也并未停言,只是淡淡再道:“皇帝的叔叔已将最后一本儿书交出去了,就这么由他抄着耗着,待过几月,手里再没有了物件儿,终于只能去别处寻来相似书目抵挡,可只第一回,就被退回来了。”
“那退回的书里夹了张纸,当中只写了一句话,是‘此书他从未看过,并非他的’,许是已撞破谎话,便也劝京中再不要送书去,只说他不需了,有那三本,算来已该是什么都清了。”
我心里顿时再度冷痛:“那他——”
“……还活着。”皇上知道我想问什么,徐徐叹了声,“自此事后,他大约已觉尘断心死,也再听不得何人规劝,一日便忽而写过放妻书,在那深山中独寻了个孤寺遁迹空门,终断了同京中仅剩的来往,亦不再见任何人。”
“往后,应也只作青凌府玉丘山上的一介僧,此外,就再无牵挂……”
然沈山山就是个造作玩意儿,爷我屋里藏的孤本都是沈山山这作事儿的娃娃怂恿我买的。
沈山山这人别的没有,就只有收书这一个癖好。
我原以为那又是个无言不扰的下午,直到沈山山过了很久忽然说,“孤本不会再有了,所以更招人疼啊。”
他眼睛从江湖纪文补得一道白一道黄的书壳后头露出来,日影绿树琼花下,里头就像掬着捧幽井里的清水,外头景色夭夭灼灼,像是能映进去,却又好似根本映不进去。
他从书上扭头来瞧我,挽起眼梢冲我笑:“孤本呢,就是叫人想看,也好看,却又舍不得看……想想其实挺苦。”
说完他目色又转回书页子上,一时哈哈着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叹自己,摇头晃脑地哂道:“我自己都觉得魔怔,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怪?”
如今想起来,那一趟走到江边,我确然是为了躲事儿,可沈山山又何尝不是?
他那时决意要陪着我下江南,该是等了多少年才拾起的一个机缘——那时他该是比我更急着想要渡过那条漫罩大雨的江,也该是比我更迫然地想要一了百了逃个无牵无挂的……
可却被我一句回京打作了烟灰飞散。
从眼下去看当初,我禁不住要想——若是沈山山那时真辞官渡江该多好?若是我二人真能不管不顾地决意离尘,去遍看江南十八寺,寻个景致不错的地儿住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日日纵饮高歌,又该是多好?
可一旦打头说过一个若字儿,则后头就都是不会发生的事儿。
从来我都道那阻我的天意是人、是雨、是江,我惯常总是怨了人来又怨天,心里未有一刻不曾抱恨,然我从未知道,那时横断沈山山整条前路的天意,却只是一个我。
是我将他草径折为渊,也是我在后头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叫他好不容易寻机上了岸,却又要再度被投入泥沼里头。
可他却不曾怨我。
他一言不曾说过。
他只是一肩沉负了秋雨,撑伞来我头上遮着,扶我上了车,也就随我一路回京了。
后来高丽柟木搁在宫里,终是由皇上寻了个巧匠来雕修,大约因雕得甚精细,我左右等着竟就翻了年,待那桌子真端端正正摆到我书房的时候,京中的诗会亦已多赶着开春的好光景办上,我因台里的事儿又欠过小皇叔三两人情,便只好应约作陪他去过几回。
皇上皱着眉头看我:“你当我这东宫太子还护不住你个小破公子?”
“爷……”我埋在他颈窝里头蹭泪,“你说这些,往后真都作数?”
“君无戏言,这怎么不作数?”皇上揉揉我后脑笑:“往后,自然是我要护着你的。”
“为我好?”这简直就是没了道理的荒唐话,他要良心过得去他要不想愧对我,这分明都是为了他自己好。我真是气极了他这一言一语情理俱在的平静样子,一腔愤然无处泄,我到此竟然还觉出分好笑来,擦过把脸再问他:“那你应过我的话呢?那些也全他娘的不作数了?这你就不亏心了?这你就不愧对我了?这你就不觉是不好了?”
皇上一言哽在后头,好自沉咽下一口气,竟能说:“往后钦国公府有何事,我自然还是会惦念……”
“那我呢?”我揪着自己胸襟往他前面再逼近一步,“你说过你要一直护着我的,你要护着是我,是我!你是不是根本就忘了?”
他唇角紧抿着被我逼着再退一步,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哽咽:“稹清,我是一直都能护着你的……可旁的,别的……你跟了我,往后要舍了太多……这不值当。”
从从前我隔三差五出次宫,都是找沈山山替我将勤学馆的课业给做了交差作数,然现今我既自己立了心性要好生学,自然不能再麻烦他。
可没了沈山山给我讲学补业,我又跟不上勤学馆的进程,听先生讲书是云里雾里,回屋自个儿看也大段儿大段儿地明白不了,更别提要写什么读悟了,我能悟个甚。
那时我顿觉这书不是人人都能念的,从前做草包的时候多好啊。
多少年了,旁人皆道我是个草包,我爹从不信我能做什么,国公府上下都不信我能做什么,整个京城全不信我能做什么。
然现下不同了,现下竟有人信我了。
竟有人搁了个将来在我头顶上放着。
他只望我能跳一跳。
我想,那我合该跳一跳才好。
这么过了一两月儿,我老被先生骂,皇上面子终于搁不过去,只得每晚上自己看了书给我讲课业,颇呕心沥血,而我确凿又是个极笨的,他时常能被我气得折断笔杆子说不出话来,眼见是比他代政还累。
这侍读折腾得不似我侍他,倒像是他侍我。
黄枫日头下,皇上脸上的笑都僵了僵,看着我,仿佛很哽了会儿,最终是又从我手里抽走了书,叹气道:“罢了,还是爷给你念。”
其实慧林寺外头的锅儿,于我而言从不紧要。我当初之所以知道慧林寺外头有锅儿吃,是随家中拜庙的时候见了慧林寺后山的一园子花树漂亮,打那园子出去半里地儿,才偶然见了个吃锅的去处。
第一时刻想起沈山山是个爱吃烫菜的,这才献宝似地领了他去。
三四年前的事儿了。
单说我自个儿的话,每次想着去吃锅,实则是留恋能去瞧瞧花儿。我领着沈山山去看过那园子,他不堪造化,只当爷是吃锅吃高兴了边儿上逛逛,偶然才发现的园子,也曾笑过我的。
我从来由着他笑,也从不在意他笑我,当时只想着,能看着他笑就顶好了。
点点头应了,正静下来闭目养神,此时却忽听皇上又添了句:“我记得慧林寺的花儿开得好,眼下应正是烂漫时候,你若是去,就往后山上走走,那处有个园子专种了梨花儿,景致是极好的,只不知现今还有无人照料,若是没有,那倒就可惜了。”
他这话引我全身都僵住,忽睁了眼就顿顿问他:“……什么园子?”
“你不知道?”皇上在我身后未觉如何异样,只叹着气在我耳边笑,环在我腰间的手有一下儿没一下儿地拍着道:“也是,那园子本也算修在隐蔽处,能知道的人是不多,去过的就更少。过去皇祖母还在时,偶或也诚心往庙里住住礼佛,那园子便是先皇命人修葺给她夜宿的,又因她喜欢梨花儿,那满院子便都种了淮南迁来的雪花梨。我也是小时候同皇叔行猎路上去歇过几回脚,见着园子挺好才问起来罢了。如今皇祖母已不在了,那园子应早没人守卫,只也不会有僧人将人往里头带,可若有香客能自行寻见,大约也算缘分,他们是不会拦的,你捡着山道往西走走就能到。”
我闻言哗地在水里转了身,跨坐在皇上身上渐渐凑近了他的脸,伸手从他脖颈两侧向后抓在他脑后的木桶边沿上,瞪眼直直盯着他眼里看,片刻就将他看得莫名其妙,似有些微讶,不免细细端详我神色问:“突然这是怎么了?你这是要哭还是要笑?”
我却只问他:“爷,你喜不喜欢那园子?”
皇上没料到我如此怪异举动只是为了问这废话,到底是笑了笑,抬手便捧过我脸去轻轻地吻,缠磨间我听他徐徐说:“喜欢。我第一回 去是赶了巧,往后知道了那处园子,行猎时便是绕些远路我也常同皇叔去坐坐,那是处好地方,可惜了知道的人少……却也倒全赖了知道的人少,才留得份清净在。”
浴水上蒸腾的热气叫他这吻有些温湿,渐如蒸气儿般融来我唇边,引我勾住他后颈与他抵额,亲过他额头鼻尖又问他:“那里头的梨花儿……你也是喜欢的?”
皇上留在我腰间的手将我带近些与他紧贴,而他看我的目光当然是微惑的,却也还是顺着我答:“自然也喜欢。那园子里梨花儿被风一吹便像是下了场雪,铺在地上好似飞霜落成的,你去瞧瞧也就知道了,该也会喜欢。”
“好,好……”我垂头咬着他唇瓣儿咂摸几时.......(省略)
他是我的水,我想。
这辈子,我也只愿做他的鱼。
原来不知时从不觉,恍悟后,来路忽处处满是暗示——我从未细想过烟山寺中,为何那老和尚单将菩萨玉像给了沈山山而不给我,亦从未管沈山山怎打小便知那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这二十年来光景如梦如幻如泡影、桩桩件件相继似露、生灭似电,当中几多芥子藏起须弥、此岸横桥彼岸,我却从未察觉他何时了悟佛缘,如今又怎会忽而超脱生死欲恨,只落发断尘入了空门……
世人多渺渺其身,经百代都只得苦乐未可参透,而沈山山将一途山海与我一道走过,如今我尚沉沦红尘,他心里却已住进神佛,或然早已有方小千世界。
到了今时今日我方发觉,原来沈山山的早慧聪颖竟是真义的通透,算到如今拂落了一身挂念,终可不再为浊事秘辛左右,如此,或亦终当是心安渡苦,五蕴皆空。
这是一只背脊赤褐、形似骏马的鹿,却比寻常皇家猎苑中可见的雄鹿都要高大健壮太多。鹿的脊背已快及温彦之肩高,鹿头上一双巨大的鹿角也足比人臂都长,其上各自分出的六杈角枝都一一舒展向后、指向青天,仿似可随时承接天道灵意,衬着山间素净青秀的风草之景,极有一番超脱尘世的万灵之王气概。
此时这鹿见了温彦之,竟不惊不怪,一对灵耳临风动了动,修长的四足稍移,又往灌木外走了些许,更像是专程出来见他似的,只微微偏了头,一双灵气十足的溜黑圆眼眨了眨,打量着面前的生人,似在考量温彦之的气度。
鹿听了这话,似有灵性般呦呦低鸣,迈开四腿走到那老者身边,低头用鼻尖蹭蹭老者肩头,方才还高大威猛的万灵之王,此刻却似个佯作撒娇的傲然少年,仿若在与老者低语。
老头灰白细眉皱起一些,“这蠢鹿是我侄子十来年前捡来的,当时见它被枯枝扎断了腿,我就养了一阵子救救它,谁知道它死皮赖脸不走了,烦人。”
可鹿此时却不再理他,反而是凝神看向从大湖边奔来的人马,但见当中一人英眉杏目、宽肩挺拔,素衣袭身不着甲胄,当先到此勒缰下马,行云流水一跃而下,手里还握了一条薄青色的衣裳碎片。
鹿顿时低低叫了一声,忽而小跑过来鼻尖顶着老头后背去看那来者,而老头此时皱眉回头看去,却是在看见齐昱的那一刻,忽而似被雷电击中般,竟浑身一凛,双目顿红。“……平峦?”
那鹿就趴在边儿上……枕着他手背,一道儿去了。
温久龄直道:“果真是灵鹿,也福寿有时啊……”
沈峟峿这名字于我是陌生,而连带陌生的,还有他后来用以补名的表字儿。
他名是峟峿,字是寻柟,皆出于那句他从小见人就说道的述文,乃于山道艰险之地方可寻豫豫之木的意境,一表了他沈家独子的珍贵,二表了山林草木的生意
弥子瑕年纪大了以后,脸上现出了衰老的容颜。卫灵公因此丧失了对他的热情。这时假如弥子瑕有得罪卫王的地方,卫灵公不仅再不像过去那样去迁就他,而且还要历数弥子瑕的不是。 by 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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