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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齐家后院的墙很矮,她从六岁开始就学会爬墙,动作熟练的把手伸到隔壁邻居家的院子去——
那里面种着不高不低的果树,每当秋天来临,树上结满了可口的果子,一个个鲜嫩欲滴的,任她挑选。
今天,照样挑了个又圆又大,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齐粉黛干脆趴在墙上,像只贪婪的小松鼠,啃完一个,再摘一个,永不满足。
吃到第四个,才咬了一口,就觉得很饱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吃完,低头看着啃到剩一半的果子上居然有个非常刺目的黑点!
齐粉黛的心跳中断,瞪大眸子细细端详,那「黑点」居然还微微蠕动了两下!
「呀——」瞬间,震天的尖叫声从她小巧的唇瓣喊了出来。
彷佛遇见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齐粉黛火速丢开没吃完的果子,手忙脚乱中差点从墙上掉下;这时,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小胖腰,将她从墙上抱下。
「小粉,伤到哪里了?」好听的嗓音像一阵柔暖的风吹过。
发问之人是齐家的邻居,果树的主人,齐粉黛跟他很熟,贴在他身上又大叫了几声,随后哭诉,「呜呜呜,果子里面竟然有虫,吓死我了,怎么会有虫?」
果树的主人是个年轻男子,相貌十分俊俏,面目含笑。
「告诉你多少次了,想吃果子,叫下人过来说一声,我会挑干净好吃的送给你,不要每次爬墙来摘。」他将齐粉黛放到自家地上。
一墙之隔的两家人交情一般,来往得最密切的只有他们两个小辈。
齐粉黛的泪没哭出几滴,冷汗倒是流了一身,脸色哀戚的批评,「我从六岁吃到十二岁,还没吃过那么恶心恐怖的虫子,你种树的技巧退步了!」
「你这种『不告而取』的行为算是偷窃。」他这个果树的主人没指责她的行为已是很宽容了,她还反过来怪他种树的技术不佳,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你也晓得自己十二岁了,快到能嫁人的年纪,往后别再像男孩子一样淘气,爬墙钻洞之类的事不可再做了。」
「离哥哥好罗唆!」齐粉黛听得厌烦,大力摇头。「我不听了、不听了!」
齐家的隔壁住着书香门第的公孙世家,公孙家的长子此时带着齐家的独生女走出后院。
院子外是杂草丛生的河岸,公孙离歌在岸边的古井旁打了一罐子水,递给齐粉黛清洗嘴巴。
齐粉黛洗完了,正要伸手擦汗,公孙离歌制止了她,动作熟练的取出她塞在腰带的手帕,往她柔嫩的小圆脸蛋擦去。
「不行!」她忙不迭的阻止,「方才用来擦果子了,有点脏脏。」脏了的手帕不能用,她揪住他洁白的袖子往脸上一抹,擦干净后,她一副很吃亏的样子,「我再也不吃你的果子了。」
公孙离歌的脾气好是全城公认的,他默默的卷起被她弄湿的衣袖,不计较她的言行,反而遗憾道:「以后我恐怕也没什么时间去照顾那两棵果树了。」
齐粉黛眉头微皱,仰望着他,「我听爹娘说,你要去京城考试,真的吗?」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去考一番功名,对谁都交代不过去。」他正好低头,与她对视。
齐粉黛在他俊俏的脸上找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直到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离别前的感伤!
他不知道,离开以后,等待他的前景是什么?
公孙家有不少当官的,只是阶层不高。离歌虽是长子,娘亲却死得早,父亲很快又再娶,后娘家世不凡,为他添了两个弟弟,在家中很受宠爱;他这个长子的处境反倒尴尬起来。
齐粉黛明白,她的离哥哥在家里没啥地位──他住在冷清的后院苦读诗书,养着两棵他娘亲生前种下的树,他的生活十分寂寞。
「你在这里等等。」齐粉黛跑进自家后门,飞快的搬出两个小凳子,提着一包零嘴回来,与他在岸边坐下,面向前方水光粼粼的河流。
河水中,一群活泼的鹅正欢快的嬉戏着。
齐粉黛年纪小,不知忧愁,抱怨道:「你要走,那我也离开好了,去我义父那里住几天,不然在家里都没人陪我,好无趣。」
「你的几个丫鬟不是很听话吗?怎么不找她们玩?」
「她们只懂得煮饭、拖地、绣花,我是不做家务的。」齐粉黛抬了抬下巴。
公孙离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她天真的圆脸儿,她毫无顾忌的模样令他羡慕,也令他感到轻松──每当有烦恼时,想着她,他就能放下心里的负担。
「男人可不喜欢不做家务的姑娘,你今后怎么嫁人?」
河水中,有的鹅翩翩起舞,有的互相依偎,成双成对。
「我爹娘最爱我了,舍不得我出嫁,他们说,要找人入赘当我的妻奴……离哥哥,你若没人要,就入赘我家,我爹娘分给你一起用,我……我会疼你的!」说着一知半解,又带着哄骗意味的话语,齐粉黛努力模仿家中经商的长辈们谈生意时的态度,圆脸蛋上挤出了一个自认有够诚恳的表情。
公孙离歌凝视着她,眼里的笑意由浅到深,一点一点的增加,然后他温柔的告诉她,「谢谢你,小粉,你是我永远的家人。」
齐粉黛忽然感到难为情,全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虫子似的,她坐立不安,可又不觉得身子痒,倒是胸口处传出阵阵骚动,让她别扭极了,想叫公孙离歌不要这么看着她,但被他凝视着的自己明明很兴奋……
「那、那你快说故事给我听!」她大声命令,引开他的注意力,希望他没发现到她不自然的反应。
「今天想听什么?」
「上次『赤壁之战』没讲完,继续。」
他轻声笑,以迷人的嗓音徐缓的说起未完的故事;齐粉黛认真的听着,懵懂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她是家中独女,自小受尽宠爱,但她也寂寞,没有朋友,结义的兄妹也不住在一块,陪着她的下人又顾忌她的身分,不会跟她一起玩耍。
孤单的童年里,只有和公孙离歌在一起,齐粉黛才会感觉有趣。
尽管斯文有礼的他,性情爱好与她完全不同,但他待人真诚,极有耐性,温柔体贴,不管跟谁相处都合得来,对付一个小他六岁的女娃儿自然是轻而易举。
「什么时候,我们去赤壁玩?」故事听完了,齐粉黛对故事中的场景有了期盼,恨不得立即跑到现场观察一番。
她身边的少年笑着答应──等他从京城回来,他会找机会陪她去把故事里的每个地点、每个景物都看一遍。
那天,阳光暖暖,风轻轻,他笑容浅浅,语调柔柔的许下了承诺。
那个承诺像颗拔除不去的种子落在她的心田,悄悄的发了芽,因她的期盼而滋长,一天天茁壮,可最终他没有兑现!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私下相处,这之后,他离家,进京赶考。
她去义父家作客,玩了大半年,回家后,听说他考中了,封了官,她还来不及为他高兴,没几天又听说他要娶宰相的女儿为妻。
她十分震惊,常听人说「脑海一片空白」这种话,本来不晓得这话确切的意思,听说他要成亲时,她终于亲身体验到什么是脑海一片空白了。
她不能接受,但又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难受?
等他荣归故土的同时,他的新娘也到了,一双璧人及时成亲,街头巷尾纷纷祝贺,只有她独自关在房里,整日没精打采。
当所有人都因他成了高官,奉承讨好他时,她不再爬墙看公孙家冷清的后院里是否还有个温柔的少年在等她去靠近。
他们不再见面、不再交谈,他家后院的果树交给下人随意处置。
没多久,他搬了家,在城中买了一块地,建了高楼,宴请宾客,请帖送到她家,她依然不予回应。
她太难受了──在他成亲之后,她不想再跟他见面了。
反正他不可能再说故事给她听,也不可能再哄她开心,更不可能准备果子给她吃……
他有了妻子了,他是别人的夫婿,他的一切都交给另一个女子了。
她太难受了,想到头晕都不懂为什么他会这么快就成亲?
一想到他有了亲密的伴侣,将来还会有子女,有他自己的家……她就连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整整两个月,她只会绕着后院外的那条河茫然的走来走去,像个迷路的小孩。
娘亲看不惯她如此萎靡不振,打发她去义父的封地游玩。
这一走,又是半年,再回来,迎接她的是更为惊心动魄的巨变──
宰相叛变,株连九族,身为女婿的公孙离歌受到牵连,被抄了家!
他死亡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时,他在城中新建的楼也塌陷了。
隔壁,一片狼藉的公孙家宛如废墟,冷清的后院里,果树孤伶伶的只剩一棵;她在院子外的河边哭了好久。
第一章
深夜,一轮明月高挂天边,洒下清丽的光华,照耀人间。
齐粉黛躲在树丛边,瞧瞧月色,偷偷打了个呵欠,十九的她正处于青春最亮眼的时期,不管做出什么表情或动作,都透露着一股充满活力的鲜艳之美。
「二哥,玉蝴蝶那个该死的败类到底来不来呀?」她有点不耐烦,小声问着隐藏在一边的俊美男子。
二哥见齐粉黛面色有些疲倦,轻声道:「你累了就去休息,别逞强。」
「不行!」齐粉黛握起拳头,不自觉的提高嗓音,「有个为非作歹的恶徒要来伤害我的朋友,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玉蝴蝶──全国恶人榜上排名第三,江湖淫贼榜的冠军,多年来保持着无恶不作的精神,仗着功夫好,到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连续两年获得「全国百姓最想他死的男人」第一名,人神共愤的程度暂时无人可及!
今天以前,被保护得像瓶中花朵的齐粉黛根本不会去杠上这么一个穷凶恶极的罪犯;偏偏一张漠视道德、挑衅王法的信笺出现在她好友面前,宣告着今夜,国内数一数二的恶棍「玉蝴蝶」将来此为非作歹。
信上言辞粗鄙猥亵,不只要她好友放弃反抗,乖乖配合,还威胁若是请了帮手,一定会让他们有去无回!
如此厚颜无耻的言论是玉蝴蝶犯案的一次新尝试,这个多年来逍遥在法网之外的恶棍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犯罪,他大胆的在下手之前发出通告,要让所有人明知有危险,却无法抵御他可怕的出击。
以他的武艺和过去的战绩,他相信,即使是天——也不能阻止他为所欲为。
「我不相信……」齐粉黛这么说着,喃喃自语似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没人能惩治这样的败类,做坏事的人早晚会得到惩罚!」
今夜,她就是拚掉半条命也不能让玉蝴蝶那个恶棍得逞!
「事情交给我们,你别轻举妄动。」
二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语飘过齐粉黛的耳边,她嘟嘟嘴,不予回应。
当她的「朋友」接到玉蝴蝶的信笺,为此惊慌失措,她一得知消息,立即联系各路人马前来帮忙。
她的身家不凡、背景强硬,随手一招,江湖上的侠客与官府中的高手都会给几分面子。
而在这群帮手中,最有本事的就是她的结义二哥──宫瑾。
有他亲自出马,还有黑白两道的菁英协助,众人埋伏在四周,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她相信,这一回,玉蝴蝶一定会插翅难飞!
夜更深沉,精巧的庭院笼罩在一股低沉的氛围中,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当齐粉黛第三次擦去额头的冷汗时,终于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一变!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身影如狂风般迅疾的飘来,掠过众人眼帘,停在院子正中央。
「月黑风高,这么多兄弟不去休息,难道是等着跟玉某人一起享用闺房里的美女吗?」那人放声大笑,毫不惧怕隐藏在暗处的埋伏。
只见他一身单薄的白衣,在初冬的冰凉夜里,手上还举了把扇,一边说话一边在胸前扇呀扇的。
「无耻下流的淫贼,受死吧!」一位暗中埋伏的少年提剑杀了过去。
「别冲动啊!」齐粉黛赶紧示意弓箭手和二哥出动。
下一刻,利箭如漫天大雨般洒落,射向玉蝴蝶。
宫瑾上前,将冲动的少年拉到一边。
眼看玉蝴蝶就要被射成刺猬,不料,他的身影微动,整个人居然以十分古怪的姿势,在最危险的关头从致命的箭雨中脱逃。
「哈哈哈,就凭这种不入流的招数也想困住玉某人!」猖狂的笑声划过夜空,玉蝴蝶的身影在瞬间闪到庭院深处,直达屋门紧闭的女子闺房外。
「站住——」齐粉黛见状,脸色大变──她的朋友就在房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玉蝴蝶进去!
正在此时,玉蝴蝶手指一弹,一枚独门暗器飞射而出,在爆裂声中喷洒出刺眼的火花与大量的***。
这是他行凶常用的暗器,制作十分精妙,功效也非常良好,许多败在他手下的官府高手与武林侠士,就是因为防不住他这一招,屡屡让他逃过一劫。
今夜,众人即使早有防备,他一出手,仍然放倒了一大片。
「闭气!」宫瑾迅速将齐粉黛保护在怀里。
「二哥!」齐粉黛衣袖一挥,震开迷烟,见玉蝴蝶到了好友的房门口,她心急如焚,拉扯宫瑾的衣裳,「快阻止他!」
忽然,闺房的门板上传出「吱」的一声,在混战过后的深夜,这道细微的声响竟显得十分清晰,也十分的突兀。
玉蝴蝶中年大叔的平庸面孔上仍带着张狂的笑,在他身前的房门,这时认输似的——开启了。
「美人儿,迫不及待要玉某人疼爱了吗?」玉蝴蝶继续持着扇子扇呀扇的,抬腿正要迈进屋内。
冷不防一道寒光从屋内射出,玉蝴蝶脚都还没落下,甚至连口中那个「吗」字的音都还没发完,他带着淫荡表情的脑袋已不翼而飞!
眨眼间,血雾四射,无头的身子缓缓倒地。
院子里的人见此情景,无不惊愕得目瞪口呆。
眼尖的人发现,玉蝴蝶是在进屋时,被房里的人一击取走了性命,他倒下的尸体旁还掉落着凶器,是一把不长不短的飞刀。
在场的人都有些功夫,也事先商量过要如何排兵布阵,他们可以肯定,房里不该有个身手这般了得的人,即使有,他们也不可能守了一夜都没察觉。
「屋子里的人是谁?」众人讶异,相互询问。
他们事先确认过,房中就只有一个娇弱的美女啊!哪里生出来一个神秘人士,把他们辛苦对付了大半天的恶棍,这么轻松简单的放倒了?
齐粉黛也十分疑惑,跑到门前看了玉蝴蝶的尸体一眼,虽然这败类死有余辜,但死状太惨,她看了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芳菲,你没事吧?」她大声问着屋子里的朋友。
玉蝴蝶今晚的目标,被众人保护着的女子一直待在房里。「没事。」
芳菲回答得很干脆,但语调有些急促,这种不自然的反应让齐粉黛放不下心,她直截了当的问:「你房里是不是有其它人?」
芳菲不再回答。
齐粉黛盯着敞开的门,正想走进去一看究竟,此时,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走出,带着一股比寒风更冰冷的气息扑向齐粉黛。
她不自觉的倒退两步,双眸瞪圆了,身后众人则是严阵以待。
「你是谁?」没看清对方的相貌,齐粉黛已做好了拚命的准备──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必须小心防备着。
对方没说话,彷佛幽魂的身影令人难以捕捉,如轻风飘过齐粉黛身旁;她只来得及看到他的体型高大、四肢匀称,穿着男装,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着。
这人走到玉蝴蝶的尸体旁,脚尖一点,地上的飞刀便高高弹起,回到他的手中,他取出干净的手帕将刀刃上的血拭去。
齐粉黛记得这把飞刀取走玉蝴蝶的首级时带给她的震撼,忍不住上前想和对方攀谈,然而当她的脚步一动,目光转移,在看见了对方的侧脸后,她当下愣住了!
「阁下身手了得,只用一刀就结束了玉蝴蝶这个败类的性命,不知阁下师从哪门哪派?」旁边的几名年轻气盛的侠客赶紧打听陌生男子的底细。
那人仍不开口,默默将擦拭干净的飞刀收回,转身欲走。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阻拦,眼看他即将走出庭院,齐粉黛突然动了,像疾驰而出的箭,飞身拦住陌生男子。
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满脑子都是这个人的侧脸,等到了他身前,正视他的面容,她更是震惊得无法动弹。
那人一点也不想纵容她的鲁莽,手掌一挥,犀利的掌风毫不留情朝齐粉黛击去,力量强大得足以将她从院子内直接扫到大门外。
这下齐粉黛总算是恢复了理智,眼见攻势凌厉,一时难以逃避,她那焦急的二哥已迅速赶到,拉着她躲过攻击。
「阁下,对一个毫不相识的小姑娘,不必下这么重的手!」
齐粉黛听到一向和气的二哥因为陌生男子的举动而有了不满。
陌生男子无动于衷,冷漠的身影依然像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只是一直不说话的他总算开了口,「碍事。」
这句针对她的话,应该会让齐粉黛听得火冒三丈,但她却不在乎,一双微微颤动的耳朵尽力把陌生男子的声音听个清楚,整个人陷入剧烈的震撼中──不为他说了什么,而是他的语调竟是那么的耳熟。
「你怎么了?」宫瑾感觉到齐粉黛浑身僵硬,自从见到那个陌生男子后,她的表现一直很反常。
「太……太像了,连声音都好像。」齐粉黛彷佛在作梦一样,眼里除了陌生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不见别的东西,当那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庭院的瞬间,她不由自主的唤了一声,「离哥哥?」
她知道那个陌生男子不可能是公孙离歌──他已经死了,但说不定是他的亲戚,或是与他有什么关系?
在她把多年不曾提起的称呼说出口时,那人的身影竟是顿住了!
齐粉黛见状,瞠目结舌,二话不说冲了上去;然而那人只停顿了一下,随即离开。
她追出庭院,已见不到他的身影。
「你认识他?」宫瑾跟着齐粉黛来到门外。
「二哥,帮我追上他,告诉他我是粉黛,我是齐家的粉黛……」丢失陌生男子踪影,齐粉黛显得异常焦虑,向轻功高她一大截的宫瑾求助。
宫瑾虽听不懂她语无伦次的话语,仍然点了头,选了个方向追上去。
齐粉黛迫不及待的往另一个方向寻找,一颗心跳得猛烈,几乎就快跳出胸口;她东张西望,找得精疲力尽,直到多走一步路的力气都没了,这才停下来休息。
七年了,那个她好不容易放下的邻家少年死去已有七年;想起他,她不再感到悲伤,或许还有点遗憾,但已不会影响到她睡觉、吃饭了。
若不是今夜意外见到一个与他相貌十分神似的陌生男子,她恐怕不会再想起他,更不会像此时这样傻傻的站在无人的街道上胡思乱想……
想着万一那个人就是他,也许他没有死呢?
「小粉。」宫瑾发现齐粉黛时,她正蹲在冷清的街道中央,像个难忍伤痛的病人,身子蜷缩成一团,让人看了不得不为她担心。
齐粉黛闻声望去,见宫瑾单独一人,她的眼神一黯,不抱希望的问:「二哥找到那人了吗?」
宫瑾摇头,又问了一遍,「你认识他?」
齐粉黛语塞。
以前,二哥不叫她小粉,只称呼她为妹妹;后来那人死了,再也没人叫她小粉了,可她好想被人这么唤着,她想得都快发疯,只好要求一向疼爱她的二哥改口。
现在,又有人叫她小粉了,这个人会宠她,性情也好,相貌俊美,连说话的语调都温和……齐粉黛站稳脚步,愣愣的凝视二哥──这七年里,他是她最完美的代替品,有他在,她心底的伤痕才能修复完好。
七年来,她从不觉得二哥有地方不好,但此刻,只因为一个陌生男子突然从她眼边经过,显露出她无法忘却的容颜,仅仅如此,她竟觉得天翻地覆——她竟觉得这七年里,自己认定的一切都错了!
二哥终究不能代替那个人,就算他们都温文尔雅、正直体贴,然而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二哥……」齐粉黛心底早已痊愈的伤口,不知为何,离奇的抽痛着。「那个人……他很像我家隔壁的一个人,我和你们提起过的邻居家的哥哥,名叫离歌,他的眉眼,他说话的声音……我以为我忘了,可是……我还记得,那个人跟他好像!」
当年的事件,二哥也了解到不少内情,冷静道:「听说他去世了。」
「是啊……」齐粉黛失魂落魄的说。
那个人被押运上京,没多久就判了死刑;得到消息的她,哭闹着求家人带她去京城,赶到半路他已丧命,尸体让官府清理了──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不该活着,但是她毕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说不定真有一点点线索,能找出一些些证据,证明他还活着!
齐粉黛恍然清醒,眸光一亮,扯着宫瑾的衣袖,快步往回走——
温柔乡是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妓院,在大江南北拥有十一家分店,以表演各种优美、华丽、迷人的歌舞而闻名。
据说连世家闺秀和宫廷贵妃都会派人来偷师学艺,由此可见温柔乡的姑娘们一身技艺有多么出色。
本城的青楼中最有水准的也是温柔乡,当家花魁芳菲是齐粉黛新认识的朋友,她美貌如花,挂牌以来一直是卖艺不卖身,不料这次居然引起了大淫贼玉蝴蝶的觊觎,理直气壮的送上信笺——点明时间、地点要来非礼她。
这等丑恶的行为,向来急公好义的齐粉黛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又有谁能想到,铲除玉蝴蝶这个祸害的功臣,不是她召来的各路好手,也不是她布置下的天罗地网,而是个来历不明、身分不清,武艺高得惊人,偏偏又没人认识的陌生男子?
齐粉黛与宫瑾回到「温柔乡」内,整座妓院已闹得沸沸扬扬,和她离开前的情况相比,简直如同另一个天地——
官府带走了玉蝴蝶的尸首,侠客们饮酒庆贺,原本躲得不见人影的花娘们都纷纷登场,陪酒的陪酒、闲聊的闲聊,今夜顺利的铲除了一个大恶人,不管功劳被谁拿走了,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欢喜。
「齐姑娘、宫大侠,你们回来了。」芳菲仍留在庭院里,见齐粉黛去而复返,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两个丫头在清理环境,齐粉黛也不避讳,直接问:「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他会在你的房里?」
芳菲不太自然的笑容又生硬了几分。
「二哥,帮我守门。」齐粉黛拖着芳菲进房,把门窗关紧后又道:「我们认识不久,但我的性子你应该有所了解,我当你是朋友,你有危险,我立刻动员所有人脉来保护你,为的是什么?是因为我珍惜你这个朋友!」
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让芳菲听得大为感动。「我明白,粉黛,我很感激你不介意我的身分,把我当姊妹看待……」
「那就不要把我当外人!」齐粉黛握住芳菲的小手,用纯洁又闪亮的目光凝视她,「来,敞开你的心胸,真实的面对我,不要隐瞒,更不能说谎!」
「粉黛……」芳菲心里的压力开始加重。
「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他会在你的房里?」齐粉黛又问了一遍。
芳菲叹了叹,「是位熟客,他突然来找我过夜,所以一直待在我的房中,玉蝴蝶的事他事先并不晓得,我也不知道他会出手。」
「你不是卖艺不卖身吗?怎会留客人过夜呢?」齐粉黛对芳菲的回答很不满意。「你不够坦诚!」
「这……好吧!」芳菲让她纠缠得没办法,咬了咬牙,透露道:「我偷偷跟你说了,那个男人其实是我们老板。」
「温柔乡的老板?」一个开妓院的男人?齐粉黛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有教养的男人绝对不会经营皮肉生意,单就这一点,她就可以肯定,那男人与书香门第的「公孙」家族绝无关系!
「是的,我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见他一面,完全没想到他会来这里。他要召集一群舞娘办一件事,具体内容涉及商业机密,不能告诉你,这点还请你体谅,能说的我都照实说了。」
「他什么时候到的?为啥我们守在门口都没察觉到?」
「他的功夫很高,也没来多久,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哪有办法知会你们,你有没有看清他处理玉蝴蝶的手段?」
「有,一刀断头,下手相当狠绝。」齐粉黛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是啊!有这样的人在,我怎么跟你们通风报信呢?」
「唉!芳菲,我们是好朋友吧?」
「是……是吧!」芳菲眼露防备之色,「你这么问是想做什么?」
「那就告诉我,你老板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哪里人?」
我们能不当好朋友吗?芳菲一脸的哀愁样。「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已经是秘密中的秘密了,你还要打听什么啊?我只是全国十多家分店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花娘而已,怎么可能清楚我老板的身世背景啊?」
齐粉黛失望的瞥了芳菲一眼,像是在看不读书、不努力的小孩似的。
「你问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意,难道你认识我家老板?」
「不……但我认识一个男人,他为人和善、亲切,温柔又体贴,举止优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我晓得,你二哥嘛!」芳菲打断齐粉黛赞美的话语,对她的结拜哥哥很感兴趣,怂恿她,「有时间多带你二哥来找我坐坐。」
「不是二哥。」齐粉黛淡淡的回道:「他是我的邻居。」
芳菲一愣,拉她在圆窗边坐下,「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齐粉黛眉心一蹙,不承认也不否认,停顿了一下才说:「他死了。」
芳菲认真打量着齐粉黛沉静的脸蛋,发现她没有平时活泼开朗的神色,彷佛是个掉进深渊的人,她死寂的神情是平时不会显露的,里面压抑着许多悲伤。
「你家老板……长得跟他很像。」这时,齐粉黛干涩的嗓音拉回了芳菲的思绪,「我想,也许他们……」
她的话没说完,她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她不敢想,因为她明白自己是在妄想,可她无法克制自己,只能任由自己愈陷愈深。
芳菲凝视着齐粉黛,似乎被动容了。「你二哥是不是也跟这个邻居很像?」
「长得不像,但人是一样的……」一样的品行、一样的心性;一样温暖人心的微笑、一样动人心弦的说话声调。「这些年,有二哥在,我才能治愈心里的伤,我知道把敬爱的义兄当替身的念头是对他的不尊重,可我无能为力。」
芳菲静静的听着她的回答,细细的观察她脸色的变化,忽然就理解了她的所有想法,忍不住又是一叹,「粉黛,你该请长辈多介绍些男子给你认识。」
如今民风开放,女子在成亲前是可以到处走动的,也能与陌生男子在公开场合或是亲人的带领下交往;不过齐粉黛虽爱东奔西跑,却只爱结交一些美女,除了她二哥,身旁没什么年龄相当的男子。
芳菲苦口婆心的劝她,「这世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等你认识的男人多了,会被更精采的人给吸引,就不会再记挂着死去的人,更不会因为见到一个外表与他相似的人就变得如此魂不守舍。」
齐粉黛点点头,「我试过,这世上美好的人真的很多,可我怎么都遇不上我喜欢的,说不定这次……能有结果?」
她说完话,痴痴的凝望着好朋友。
芳菲认命道:「说,要我为你做什么?」
「你家老板人在哪?我该怎么去找他?」齐粉黛开门见山的问。
芳菲直截了当的回答,「他到下一家分店去了,就在京城,离这里只隔了一条河,你现在追去大概赶得上见他一面。」
齐粉黛慎重的点头,芳菲见她如此重视,忍不住下了决心,帮她到底!
「他喜欢独来独往,一般就住在温柔乡;他的性情冷漠,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其它详细的情报,我马上去打听给你。」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好朋友,芳菲是豁出去了!
「芳菲,你真好,我们是最好的姊妹!」齐粉黛感动的扑上去。
「为了友情,卖掉老板也值得!」芳菲士气十足道,接着眼珠子一转,打起别的主意,「你不跟你二哥到处跑了吗?」
「看情况,二哥不喜欢太缠人的姑娘,我那个四姊就是因为太黏了,才让二哥彻底封杀的,我不会重蹈覆辙。」
「你都要去找别的男人了,还不打算放弃你二哥吗?」
「暂时可以借你垂涎垂涎,记得还。」
「……」
「再说,我也只是想……再去看那人一眼。」她知道,妄想是不可能成为事实的,她所失去的,永远追不回来。
她只希望最后再看一眼,确定那个人不是他,然后她就能死心了──死心塌地的选择遗忘。
她会忘了后院的果树,忘了后门的小河流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光芒,忘了说故事的少年他的语调有多温柔,忘了跟谁约定过要去哪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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