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阅内容:
第1章
景朝,隆冬时节
这一日风有些紧,天上正下着雪沫子,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厚厚的铅云下,高肃的宫墙冰冷无言,比往日更显得几分压抑、令人生畏。
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夹道内行走间的宫人,脚踩在上面不停发出「咯吱」的轻响。
在离通训门不远的一堵宫墙下,有个穿着浅紫色交领短袄、柳绿马面裙、眉目灵秀的身影,正顶着风,一脸焦急地往长春宫方向赶去。
长春宫是梅端妃的居所。
而她是在端妃身边伺候的一名小宫女,名叫紫苏。
雪粒落在紫苏白净细嫩的双颊和额头上,沁凉凉地化开了,又有风不停地从领口处钻进去,冻得她手脚冰冷,但紫苏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去报信。
若迟一刻,端妃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就有大危险了!
先前天上还未下雪时,端妃因觉得口涩,特意命她去御膳房取些腌酸梅来,谁知酸梅未拿到手,无意间却听到两名小太监在门外,说丽妃娘娘刚带了人,气势汹汹地去长春宫,想必是要弄死端妃的胎儿……紫苏一听见,顾不上酸梅,急忙就往回赶。
快拐过夹角时,忽然听见对面也有脚步声传来,紫苏一惊,想要避让,但她跑得太急,雪面又有些滑,收势不住,径直撞在了对方的身上!
幸好她身体轻巧,并不笨重,对对方来说,撞一下也没什么大碍。
对方被她一撞,明显也吃了一惊,但没有吭声,身形也没有歪。
他身边一个穿红罗销金袍、束着犀角带的老太监却骂开了口:「瞎了眼没规矩的东西,好端端居然冲撞殿下!」
紫苏撞了人,本有些心慌,听见骂声更生怯,勉强站稳后,抬眼先看向骂人的老太监,凭他的穿著和嘴脸,即知他在宫中的等级不低,可想而知他陪同的那一位身分更──
紫苏深吸一口气,转眼再看过去,对上一张轮廓俊美无俦的面孔。
她认得的,是四皇子辽王宫棣。
凡到了元宵、端午、中秋等吉庆佳节,宫中都会设宴,不仅皇上、皇太后、诸位妃嫔,还有皇子们都会参加。紫苏长年随侍在端妃身边,跟着见识过几次,自然也见过辽王。
当下宫棣和冒失的小宫女四目交接,一时没有说话,只用幽暗深邃的眸光冷冷打量了对方一遍。
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长得也眉清目秀,但却有些奇怪……
奇怪的是,他既隐约觉得自己见过她,又觉得有些面生。
不过论身分尊卑,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她只是后宫中一名极普通的小宫女,不认得本就是理所当然,就算偶尔打过照面,忘了也正常。
紫苏被辽王的目光攫住,心存畏惧,两膝一软,跪了下来!
「四殿下恕罪──」她的声音在漫天飘洒的雪粒中犹显娇怯,尤其是在高高宫墙的映衬下,跪下后的身影更显弱小。
宫棣冷眼看着,脑中却忽然如电光石火般想了起来。「妳是端妃身边的小宫女?」
两个月前他见过她们──她和怀有身孕的梅端妃──在太后那里。
当时他去请安,进了门见端妃也在,正夸赞这小宫女性情好、记性又好,别的太监宫女疏忽了的,她都默默地记在心里,太后听了高兴,正巧又有进贡的鲜果,便让人赏了几只果子给她。他本不在意,见她们说得热闹也就随之多看了一眼。
只一眼,看清了跪在面前的那抹纤巧的身躯,和莲容上两弯细眉。
可是看看也就罢了,眼光移走,他随即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两个月后再度遇上,他居然能原原本本地忆起了当日的场景。
紫苏见辽王开口问自己,吃了一惊,又不敢迟疑,当即承认。「奴婢的确是长春宫里的。」说完把头伏得更低了两分。
宫棣尚未应声,身边的老太监抬头瞅了瞅阴霾的天色,尖着嗓子插嘴劝:「殿下,天寒地冻的,理这种东西做什么?雪又下得紧,还是让老奴陪殿下快去太后那里吧,免得太后等急了,催人来问。」
他说话的嘴脸虽然刻薄,说的倒也有理。
无论如何,给皇祖母请安的事,总不能随意耽搁了。
宫棣不再理会眼前的小宫女,抬脚便想起步。
没想到紫苏乍听见「太后」二字,灵光一闪,咬咬牙,不顾地面覆雪冰冷,「蹭蹭」膝行了数步,拦在他们面前。
「求殿下救端妃娘娘──」她吸口气,强作镇定,抛出了这句。
老太监差点气歪嘴。「雪泥糊了眼的混帐东西,说哪门子胡话?端妃娘娘正怀着龙胎,母凭子贵指日可待。妳既是长春宫内的人,不在里面当差伺候,跑出来半路拦住四殿下!让殿下救妳们端妃娘娘?难不成娘娘是磕了还是碰了?纵然有什么不对劲,也有御医,凭殿下他──」
紫苏心急如焚,不等他啰嗦完,斗胆打断了。「是丽妃娘娘。」
老太监不分青红皂白,越加生气。「好哇,越发混帐了,还敢牵扯上丽妃娘娘!」
宫棣看也不看,抬手止住他的聒噪,两眼只盯着紫苏。「妳说下去,出了什么事。」
她细白的脸上透出焦急和凄惶,他不会看错的。
这里是法度最森严的后宫,若非事关重大,她莫名跪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来,后果会是什么,她和他都知道。
紫苏鉴于情况紧急,来不及细说,只得理了理心绪,简明扼要地道:「殿下若肯相信奴婢所说,还请随奴婢去一趟长春宫。求殿下带端妃娘娘去永寿宫见太后,到了太后那里,娘娘她自然就安全了──丽妃方才带了人,要去长春宫弄死端妃娘娘腹中的孩子。」
一口气说完后,她双目盈盈,焦急的泪珠居然随之滚落面颊!
紫苏既慌且急,话说得有些快,在辽王的面前本是无礼的举动,但宫棣却耐心地听完,并没有苛责。
他甚至初听完就相信了她所说的。
自古后宫易出祸事,女无美恶,入宫见妒,父皇的妃子们争宠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那个周丽妃,她是近半年来最受宠的一个,据说其人妖娆泼辣,仗着圣宠成天欺负这头、打击那头,说她妒忌端妃怀孕以致丧失了理智,原就有六七分可信,再加上眼前的小宫女──
柳叶眉下那一对流过泪后而更显盈亮动人的眼眸……
他相信她既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事实。
这种焦急的表情不会是装出来的,宫棣笃定。
人人都知道,在当今的几位皇子里,唯四皇子辽王最沉稳敏锐,目若燃犀,洞察力过人,鲜少有人能在他的面前弄虚作假。
紫苏说完,不仅急得落泪,又咬牙连磕了三个响头,原本白净的额上已泛起一块红肿。
宫棣微微吃了一惊,本想出手拦下她,但没想到这小宫女心意坚决,他的手刚从袖中探出,她却已磕完,既来不及了,也就作罢,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妳先起来。」他的声音也同这隆冬时节的气候,冰冰凉凉的,听不出多少温度。
紫苏不敢起身,落泪更凶。「殿下不答应,奴婢宁愿冻死在这里!」
自己越耽搁,端妃娘娘的危险就越大。
老太监在一旁听见她竟说这种话,又气得差点跳脚。「反了天了,凭妳算什么,居然跟殿下讲条件!真冻死了,也不过拖出去──」
宫棣冷冷打断他。「你先去永寿宫,跟皇祖母说我随后就到。」
老太监不由怔了怔,揣摩着他的口气。「殿下,可看天上这雪……」
宫棣只看了他一眼。「这雪下不死人。」
老太监仍在迟疑。
这算哪门子的事,难道殿下真就听信了这么一个小宫女的胡话?
「你还不快去!」宫棣催他。
「是是,那老奴先去了。」老太监虽不甘心,又不敢违背,只好唯唯诺诺地先去永寿宫报信。
待他离开,宫棣才转回眼。
「妳起来。」他看着紫苏的眼睛说。「我看妳的神色不像作假,既然事关重大,本王随妳去一趟长春宫。」
虽然按规矩,皇子们若已成年,是不可以随意去后妃居所的,但这小宫女所说若是真的,事急从权,也就只好破例一回了。
紫苏一听完,两眼越加发亮。「那奴婢就先斗胆替端妃谢四殿下!」
宫棣看着她盈润若珍珠一般的眼睛,没有说话,亦掩下了心中的七分吃惊和三分淡淡的嘲讽。
倒也稀奇,难得见到这样忠心耿耿的人……
只不过,她这算是「病急乱投医」吗?
倘若半途中遇上的不是他,换了别人,抑或没遇上可求救的人,她又该怎么办?
而她之所以求自己陪同梅端妃,是因为长春宫离太后所居的永寿宫并不算近,中途有被周丽妃领人拦下来的危险,有他的陪同就不一样了。
他是身分尊贵的四皇子,已故皇后嫡生的儿子,妃子们再撒泼、再没有理智,也绝不敢得罪他。
紫苏见辽王既已答应,不敢再耽搁,急急地擦干了泪痕,也不敢再同先前一样跑着,只是恭敬小心地跟在辽王殿下的身后走。
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到了长春宫,门前正扫雪的两三个小太监见了,慌得忙不迭扔下竹帚,齐齐跪在雪地上迎候。宫棣也不理会,只径直和紫苏进去见梅端妃。
端妃原本等着腌酸梅吃,刚想要嗔怪紫苏回来迟了,见她居然和辽王在一起,又惊又疑。等听紫苏简略说完缘故之后,惊恐和担忧齐至,竟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机智搬来救兵,可保她和腹中胎儿的安全;悲的却是自己虽怀有龙种,不能母凭子贵,反受其累。
当下端妃悲喜交集,一时情绪翻涌,流下泪来。又不顾怀孕身体笨重以及辽王在场,她走了过去,双膝一软,竟想向紫苏磕头以谢她的大恩,幸而还没跪到地上,已被众人机敏的扶住。
「娘娘?!」紫苏吃惊。
端妃一被人搀住,惊醒过来,心内自省。又听身边小太监和宫女细声细气地催促,忙抹了泪,披上另一名小宫女雁儿拿来的银鼠大毛斗篷,随辽王一起冒雪出了门,另有十数个小太监和宫女跟随。
宫棣离开长春宫时没在意端妃,却忽而回头看了一眼,送至大门口的忠心耿耿的小宫女。
紫苏方才险些受了端妃一个跪谢的大礼,有几分惴惴不安,又担心他们在半途中出什么意外,正揪着心目送,不期然见辽王回首,避无可避,迎上他那说不出意味的幽深目光,心头竟猛的一阵跳动。
四殿下为什么突然又回首看向自己……
她回过神,念头一转,心更揪了。
殿下肯相信她、肯陪端妃去一趟永寿宫,为的是行善做好事,还是看在端妃娘娘及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分上?
至于自己?
紫苏绝不敢想。
殿下怎可能单单看在她的分上?
眼看着辽王和端妃走远,紫苏暂时松了口气,转回了身。
只差一步,她前脚刚进屋,周丽妃后脚就领着人气势汹汹地赶到了。
而紫苏之所以方才不跟着一起去,正是为了留下来迎候周丽妃,免得她看到屋内空空,火气上来,真不管不顾地追去永寿宫。
「人呢?端妃到哪里去了?」丽妃身后一名妇人,气焰嚣张地环顾了一圈后发问。
「奴婢叩见丽妃娘娘。」紫苏镇定住心神,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
丽妃穿着极鲜亮的织金缠枝牡丹夹袄,大红凤襕妆花缎裙,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两手拢着,眉眼斜睨,一副骄横模样,见紫苏跪下,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时,另一名低等级的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掀帘布进屋来。「奴、奴婢不知这里有人……我们娘娘方才出门去了。」
跟着丽妃进来的妇人为了教训她的不懂规矩,往髻上拔下一根簪,娴熟地就向小宫女身上扎去,嘴里还凶猛地责骂。
小宫女痛得缩成一团,哭求讨饶。
紫苏刚想开口求情,那妇人瞅见,扬高簪子。「妳算什么东西?要敢多嘴,连妳一起扎得满地打滚!」
紫苏不敢吭声,只得紧紧地咬住牙。
丽妃任由手下的人胡乱发威,只盯着紫苏问:「端妃出门去哪了?几时出的门?」
那名妇人紧接着丽妃的话,恶毒地说:「这么大的雪,地冻路滑的,要是狠狠摔上一跤,也就不用劳烦我们来这动手了。」
此时,周丽妃连同她带来的人,十几双眼睛一起逼迫住紫苏,似乎只等她说错了一句,她们便要扑上来施以惩罚。
紫苏没有慌乱无措。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神色平静地回答。「端妃娘娘才刚出门,去永寿宫给太后请安。」
丽妃美艳的脸上顿时迸出怒意。「去永寿宫?妳敢撒谎?」
她身边的妇人又伸出尖利的簪子。「让我教训她?」
丽妃递了个眼色让她再等一下,转回眼又问:「她为什么突然去永寿宫?难道是来时走漏了……」她迟疑地想了想。「是妳们报的信,让她去永寿宫避祸?」话音落,也不待回答,她的心中却已经认定,红颜狰狞,扬手便重重地甩了一记耳光!
「啪」一声,打得毫无提防的紫苏两耳「嗡嗡」作响,连人也摇晃了片刻。
勉强站稳后,她觉得嘴唇和额上两处生疼。
紫苏忍着痛没吭声,只用手一摸,嘴角湿湿黏黏的被打出了血,连额上也被丽妃的长指甲划破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泌出血珠来……
丽妃无法如愿折腾端妃和胎儿,光打了长春宫里的宫人,犹不解恨。
妇人提议。「娘娘,凭她一个有孕的人,雪地里走不快,我们即刻出门赶上去,半途把端妃拦下来。」
丽妃刚要答应,紫苏怕她们真追上去,顾不得自己眼下危险的处境,捱住疼痛抢先开口。「奴婢方才忘了说,端妃娘娘不是一个人去的。」
丽妃立刻狠狠地问:「和谁一起?」
紫苏答:「是和辽王殿下。」
奇怪的是,她一边说出这个名号,一边心里竟奇异地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镇定感,似乎一触动有关辽王的念头,便生出了额外的勇气。
宫内的人都传言,辽王心思深沉,为人内敛,不轻易和别人开口,可是一旦答应了的事,绝不会落空。
他既然答应了,一定会陪端妃娘娘平安到永寿宫的,事分轻重,相比自己在这里,捱一记打、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在紫苏镇定下来的同时,丽妃和她带来的人却感到一阵惊惧。
惊的是端妃去永寿宫避祸这件事,居然会和辽王扯在一起,而惧的,也正是辽王。
周丽妃的娘家有些权势,她又仗着圣宠,在这座后宫内颇为肆意。但她再骄横放肆,也知道在这宫里,有四个人她得罪不起。
其一是当今的皇帝永熙帝,她的丈夫兼靠山。
其二是皇太后,永熙帝的亲生母亲。
其三是皇太子,未来的储君,已故的慈孝皇后嫡生的长子。
其四便是四皇子辽王。在数字皇子中,唯有辽王和太子是一母同胞,因此在身分上也比其它皇子更显得尊贵体面。而且相较而言,他甚至比太子更得皇帝和太后的喜爱,朝野内外传言纷纷,说太子不过幸运在早出娘胎几年而已,要不然,东宫之位只怕是属于辽王的。
而辽王本人的心思、脾性、手段……在丽妃和他打过的几次照面里,也深有体会。
当下她立时忌惮三分,打消了追出去的念头。
可这样一来,她的面子又下不来。眼珠子转了转,迁怒地破口大骂,既骂端妃不识抬举,居然敢避开她冒雪前来的「探望」,也骂长春宫里侍奉的宫女们──包括紫苏──骂她们上梁不正下梁歪,荡主淫婢,一屋子的狐媚,学端妃一样时刻伺机勾引皇帝……
紫苏没有想到会从周丽妃的丹唇皓齿里骂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来,既不愿听,又不敢不听,听得久了,跪得久了,身体一阵阵酸麻。又因丽妃骂她们也存有觊觎圣宠的心,心思牵动,竟恍然忆起了自己三年前新入宫时的光景。
那一年紫苏才十二岁,老家遭了洪灾,大水退后瘟疫四起,她的父母和兄姊皆染病身亡,独剩下她一个来京城投靠一房远亲。
谁知远亲骗了她仅余的一丁点盘缠后,把她赶出了门,她在繁华富贵的京城差点饿死。后来被一个好心的老婆婆收留,机缘巧合,那老婆婆另有兄弟在宫中,正是司苑局的掌司老太监。他见了紫苏,相中她的乖巧温顺。那年的宫人招录刚过,他破例将她带回宫里,也算替她谋个生计。
司苑局是后宫内负责向御膳房提供每日所需新鲜蔬果的所在,掌管菜圃和果园子,紫苏入宫的头一年便是在照料果园中度过。每日天不亮便早早起身,辛苦且单调乏味,共事的宫女们人人抱怨,都引颈期盼着有朝一日有幸被皇帝宠幸,好飞上枝头变凤凰。唯独紫苏从不存这种念头。
思绪往前追溯……在她入宫的第一天下午,离司苑局的果园不远处便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穿着一身艳红的女人悄悄投了井。
原本她也是一名宫女,因一次极偶然的机会被皇帝临幸了,封为美人。后宫之中醋海生波,她因此得罪了当时最受宠的淑妃,不出半月竟被逼得投井自尽,因她不死,则必祸延父母家人。
当时负责训导新入宫婢的太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藉此事警告道:「后宫的水吶,深得很,没靠山没手段的,别想着攀上高枝,否则淹死妳们!」
这句话触动了紫苏。
所以三年来她一直安安分分,恪尽职守,无论是在司苑局当差,还是后来到长春宫伺候端妃,始终没有萌生过半点非分的妄想。
紫苏回过神,听见丽妃已骂够了,但换那名妇人接着骂,而自己跪在地上的两膝麻得快失去知觉,正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报信,说辽王陪着端妃,已经到了永寿宫。
紫苏听完,紧绷着的神经暗地里稍稍放松,待丽妃同她带来的人悻悻然离开长春宫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第2章
这日到了夜间。
下雪天暗得早,端妃斜倚在温暖的锦幔绣床上,神色哀凄。
那时在永寿宫里,她不敢说出自己是来「避祸」的,太后的心思又大部分在辽王身上,无暇细察。端妃一个人坐着,听他们祖孙俩亲亲热热说话,既委屈又不敢插嘴,熬到传信的小太监偷偷暗示说周丽妃已离开,她才敢起身向太后辞行。
紫苏进门的时候,见雁儿正掀开铜炉盖,便走去从架上取出香盒,拣了一块香饼递给她,雁儿用铜火箸夹了,小心地搁在香炉内的薄银片上,一会工夫,便有淡淡的香气,如丝如缕的在卧室内弥漫开来。
打发雁儿离开,紫苏一个人留下来整理东西,直到忽然听见饮泣声。
端妃一把扯开帐幔,不顾淌下来的泪水,看着紫苏,神情复杂。
她已然后悔了。
后悔那时冲动地想要跪下磕头。
纵然紫苏救了她腹中的胎儿一命,纵然她为她们母子白挨了周丽妃的一记耳光,但她终究是皇妃,她是宫婢,她对她忠心本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那时屋内若只有她们两人也就罢了,偏偏她一时昏了头,居然当着辽王的面……
这件事日后若传扬了出去,那她还有什么颜面?
紫苏见端妃泪湿了眼,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拿条帕子递过去。端妃接过,也不擦拭,只是直直地看着她,说:「明天妳找机会出宫一趟。」
紫苏微微一怔,继而隐隐猜出端倪,温软地问:「娘娘可是想让奴婢去一趟城西?」
端妃出身贫微,本是城西豆腐巷里一家豆腐坊主的女儿,她被选入宫后,父母兄嫂依旧住在那里,只是买下了周围的地,改建成高门阔府。而紫苏在长春宫两年,对这些情况已经很清楚,当下一听端妃提起出宫,便依稀猜到了。
端妃颔首,落泪更凶。「我要妳代我去见他们,不用明说我在宫里的情况,只要他们小心做事做人,别出楼子,落下口舌、把柄。再者,自古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在这里真有什么祸事,我只求他们别牵累进来。」
紫苏并不知道先前端妃因跪谢之事纠葛了心情,看见她此刻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心中不忍,禁不住也有些酸楚。想要劝她,又觉得多说无益,迟疑了片刻,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收拾妥当后,紫苏服侍端妃睡下,然后轻轻拉上门,退了出去。
此刻廊檐下无风,月光满满铺在院子里,明晃晃的彷佛积了层水。
紫苏离开一室温暖,乍然触到外头冰冻的气息,鼻尖冷得隐隐发疼,脑中亦如乱麻一样,乱纷纷地缠成一团。倏而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倏而想起自己三年来的生活,倏而又想起……辽王。她的心中随即一揪。
白日里她在他面前分明是逾越了,出言不合规矩,但殿下不仅没有责难,反而还相信了她的话……
既如此,她算是欠下了辽王殿下一份人情吗?
夜里本没有再下雪,也没有刮风,一夜清静,但紫苏的心中进驻了一个身影,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到翌日,天才刚蒙蒙亮,她便强撑着精神起床。
匆匆洗漱完,有人轻叩门,开门让进来人,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套浅褐色的衣物。
打发走来人后,她重新闭紧门,打开梳镜台,脸上并没像往常一样施水粉胭脂,只简略地描了描眉,然后紧紧地束起长辫,最后换上那身团领窄袖衫,扎乌角带,戴乌纱帽,穿皂纹靴。
这是宫内无品级的小太监的穿著,她昨晚临睡前找相熟的小太监约好了,由他一早就悄悄送来假扮的衣物,和一块出入宫禁专用的牙牌。
紫苏在宫中三年,已养成临事不乱的习惯,独自穿戴妥当后,脸色如常地出了门。
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她顺利地出了皇宫。
虽然难得走出高高的宫墙外来透口气,但因为要赶在酉时宫门关闭前回来,她行色匆匆,一路上也无暇顾及街口巷间的繁华热闹。
在城西豆腐巷见到了端妃的双亲,交给他们端妃在宫内积攒的一些珠宝银两,又如实说了她昨晚嘱托的那一番话。交代完,连家人殷勤端出的茶也来不及喝,便急着告辞离开。
回程走至一半,紫苏忽然想起,在长春宫共事的另一名小宫女凤娣常说,宫外有卖一种极滑嫩的糕,叫「紫凤糕」,还打趣说是结合了紫苏和她的名字才取成。
紫苏一时好奇,看天色还早,便放缓脚步,特意留心地在街边找起来。
路过一家大酒楼,紫苏忙于寻找,正心不在焉,冷不防听见不远处有人咳了一声。「你是哪一处的小太监,左顾右盼地在这里做什么?」
紫苏回过头,抬眼见对方穿着一身极华贵的沉香色织锦缎袍,头上戴着顶金丝冠,身形瘦高,皮肤略黑,看向自己的时候嘴角上挑,隐隐透着股邪气。
紫苏一见之下,掩饰住惊讶,忙垂眼恭敬地请安。「见过二殿下。」
对方她也认得的,是二皇子齐王宫栎。
齐王听她说话的声音温软,仍只当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时来了兴致,伸手拦下,嘴里问:「你还没回本王的话,你是哪个司局的?出宫来做什么?」
紫苏来不及思索什么,屏息回答:「小人是司苑局的,奉命出来采买些货物。」
她随口搬出自己以前的差使,答完心头惴惴,担心齐王再追问下去,但幸好齐王倒没有查问和刁难她的意思。
齐王这个人很好色,男女不忌,他的王府中不仅有大把美女,还养有不少美貌的男宠。他乍见紫苏眉目细致,俊俏可人,老毛病又犯了,不顾自己的身分,当街就想调戏她。
「哦,是司苑局,那里可都是些干粗活的──」齐王故作恍然,边说边抓过紫苏的手。「来来,让本王瞧瞧你的手,是不是也粗糙得厉害。」他边说着话,边不住拿眼角瞟过来,手上仍不忘摩挲,近乎猥亵。
紫苏只觉一阵嫌恶,忍不住僵直背脊,但又不敢抽回。
正在难堪之际,身后酒楼门口又有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二哥,你在做什么?」来人问完,走近看清楚后,自问自答。「哦,原来你又看上了一个小太监。」
齐王正调戏得不亦乐乎,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再放浪,赶忙放开了紫苏的手。
但对方还要告状,回头道:「四哥,你看二哥,家里一大窝美人,好不容易出宫来喝酒,又撇下我们,站在大街上就猴急地调戏开了。」
这话不仅齐王听见,紫苏也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她蒙对方的介入得了自在,但只觉背脊比先前更僵了一倍不止。
因为听这声音……像是七皇子楚王宫樨。
而他话里的「四哥」,分明是指辽王。
紫苏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和辽王见面,更没有想到这次会是在宫外、在这般情境之下,且不说齐王捉着手的场面有没有被辽王看到,单论她今天违反宫规、假扮成小太监出宫,若是辽王当众拆穿了自己,那……
趁着齐王招呼的时候,她暗地里吸一口气,稍稳心神,转头看去,见自己猜得没错,果然是楚王和辽王。
他们两人俱是一样的锦衣华服,其中戴着羊脂白玉冠、两旁罩一副貂鼠暖耳的是年纪小的楚王,今年不过十四、五岁。他身旁的辽王则显得沉稳许多,戴束发金冠,玉簪朱缨,穿深绛色织金蟠龙袍,系宝石绦环。
他稳稳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丰神秀雅,整个人一看便有帝王家那种威严华贵的气度。
紫苏几乎看得呆了。
昨日在宫墙下撞见,她心急得很,天色又阴沉,顾不上留心什么,今天趁着疏风淡日打量一遍,才惊觉辽王果然如传言中「生得很好」。
所谓生得好,既指内里,也指外相皮囊。
紫苏虽有些看呆,但很快回过神来,一一请了安。
宫棣负手看着她,不动声色。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额头光光的,也没有施脂粉……那副样子,想必是借穿了宫内没有品级的小太监的衣裳。
宫棣的心里随即兴起淡淡的嘲讽。假扮成太监出宫?难道不怕……宫人擅出宫禁若被发现,轻则杖罚,重则罚去掖庭西北角那块出了名的「死地」,去里面劳役的宫人,不到一年就非疯即死。
齐王在一旁教训楚王。「老七,你少管我的事!我不过同小太监说说话罢了,你冲老四告什么状?」
楚王也不服。「二哥,你心虚了。」
「心虚?心虚什么我?」
「你要是不心虚,冲我急什么?你要是只和小太监说话,那方才你手里捧着的又是什么?摸来摸去的又是什么?」
「老四,你听听,你听听!」齐王白长了岁数,居然吵不过,转头找人帮腔。「这小子说的什么话!天底下有他这么数落自己兄长的吗?我可是他二哥呢!」
宫棣把目光从紫苏身上收了回来,转头看向齐王。「你们吵什么?」
他的声音清朗中透出一丝低沉,也不知为何,明明大家都是平辈的兄弟,但他一开口,竟有种不怒而威的味道,而齐王、楚王一听见,立时有些肃然,彼此减了气焰。
不过一盏茶工夫,齐王又捱不住,抬手一指。「是他和我吵!」
楚王反唇相讥。「是二哥他调戏太监──」
「调戏太监怎么了?」齐王一再被奚落,面子上挂不住,干脆嘴硬地承认。「就算本王摸了他的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楚王听他承认,扯起嘴角冷笑。「二哥,别看我年纪小,可你也太不象话了,且不说这当街大庭广众的,也不说你爱了女人又爱男人,只是你连不男不女的也动了兴致,若传到父皇的耳里──哼!」
齐王二度斗嘴落败,只恨恨地叫:「老四!」
他争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弟弟,只好指望辽王开腔来替他解围。
等辽王一看过来,楚王立刻换了张脸色,浮起哂笑。「四哥,我不过打趣二哥,你别被他的窝囊样挑唆,我又没平白惹他。」
他惹得起二哥,惹不起四哥,所以赶紧撇清。
宫棣本不在意他们两人的口舌之争,听得烦了,才看了楚王一眼,先止住他,然后转而对齐王道:「二哥,这种无聊事以后别当街做。」
紫苏听见,看着眼前的三位天潢贵胄,微微吃了一惊。
事情本因她而起,齐王和楚王斗嘴已让她在一旁难堪,没想到连辽王也被扯进来。
可是他说的话终究和他们的不一样,只简简短短一句,就堵了齐王的口,化解了他们的争吵,也算……也算替她解了围。
她心底漾起一种浅浅淡淡的、说不清的感觉。
齐王却在心里叫苦不迭。本指望他来压制,谁知反而数落自己,但这是他自找的,也就不好反驳,只能打哈哈。
「不过一个小太监嘛,你们也看得太严重了些。」说完还嫌不够,一把拉过站在一旁不敢走开的紫苏,笑嘻嘻地道:「也怨不得我,你们看看,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红唇白面的,不像寻常的太监,倒活脱脱像一个小宫女嘛!」
宫棣一听,倏然瞇起了眼。
再由着二哥多瞅几眼、多说几句,搞不好会当场被拆穿了……
与此同时,紫苏的一颗心更是提在半空,一时紧张得屏住气。
宫棣故意避开齐王的话,只冷冷地道:「二哥,天色也不早了,酒也喝够了,我们回宫吧。」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随从已把马都牵了过来,宫棣见了,不动声色,忽然间却似想起了什么。「这个小太监我认得,正巧有几句话要问他,你们先行,我一会赶上去。」
齐王和楚王便都跨上了马。
紫苏见没人理会齐王说的话,稍稍安心,随后却又听辽王当众说要留下自己问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浓密的羽睫轻轻搧动,犹如阳光下蝴蝶振翅,幸好并没人看到她此刻流露出来的女儿情态。
这座酒楼临江,在离底楼门口不远有块不大的空地,形似月牙,遍植一种夏季会开紫色小花的茸草。眼下是冬天,只剩了焦黄一片,宫棣打发完兄弟,看了紫苏一眼,尔后自顾自转身朝临江空地走过去。
紫苏会意,不敢违逆,忙屏息凝神跟了上去。
齐王挽着缰绳,看得不爽快,手一指,转头酸溜溜地对楚王道:「你看,不让我亲近,他自己倒上了。」
楚王一听,乐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
二哥这话若说别人也就罢了,唯独是四哥──
他们这六、七个兄弟里,除了他和十二弟年纪小,没沾过那种事之外,就属四哥最清心寡欲了。再退一步,按孟老夫子的话说:「知好色而慕少艾。」若是个绝色的美女也还有理,看中这么一个小太监?嘿嘿!
楚王道:「二哥,你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好胃口,我们回去吧。」
「要走你走,我不走!」齐王仍然不甘心。
楚王纳闷。「怎么?」
齐王正经道:「我就等在这里,看老四跟小太监说些什么。」
楚王又乐得笑开一脸花。「你也真闲得慌,四哥一向正经,他就算想要说些什么,也绝不会是你以为的那样。」
齐王冷哼一声。「他人都走远了,你倒是挺会拍马屁!」
「我这是实话实说。」楚王也冷笑。「不过论起拍马屁,四哥这个人心思一向深得很,谁也摸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要拍他的马屁,只怕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齐王道:「人活在这世上,谁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致?我就不信老四没有所好,美酒美色,黄金白银──」
楚王打断他。「二哥,你也太庸俗了。」
齐王刚说到兴头上,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你小子别逞强,人活着也不过这么点意思。」他说着打起主意。「过两天,陕西的蒙熊义答应送我的十个西北美女就到了,我挑出三五个最好的,送给老四。」
楚王听他三句不离一个色字,故意嘲弄。「美人如花?四哥前一阵子倒是赞过一样东西,反正都是花,二哥,你不如送他一碗豆腐花算了。」
齐王听见,恨得牙痒痒。
在他们两兄弟继续斗嘴的时候,宫棣看着紫苏,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问:「妳额上的伤怎么回事?」刚问完,却又生出悔意。
别说这句话,就连当众留她下来也是他一时起意。他一向沉稳,鲜少会做出不假思索的事来,但先前第一眼看到她额上的细长伤口,他心中便存了疑问,本想装作不认识了事,可临别之际,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紫苏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她一心只担心辽王殿下认出自己,倒绝没有想到殿下第一句会问起这件事……
额上被丽妃的长指甲划破的伤口倒也不深,只是略嫌长了些,她昨晚抹了药,已好了少许,再过些日子,疤痕便会渐渐淡去的。
紫苏不敢说实话,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垂眼答道:「回四殿下,是奴婢昨晚不留神磕破了的。」
宫棣听完,似信非信,亦不置可否,只是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凭她遮掩的神色,分明在说谎。
昨天他陪梅端妃一同去永寿宫的时候,留她一个人在长春宫里,想是要迎候周丽妃……
女人迁怒起来往往比男人更凶悍,看来她昨天吃了苦头。
只是她对端妃忠心耿耿,吃这点苦,可曾有怨言?
宫棣看着垂首站在一旁的小宫女,心中揣度,忽而拿出了一样东西,抬手静递。「这是四川进贡的药膏,叫『平肌生香蜜』,只需抹一点,伤口好得快,也不留痕迹。」
药膏盛在一个扁扁圆圆极小巧的瓷盒里,白玉一样的盒面,只有一朵浅黄色的素梅花,娇俏的花瓣和花蕊,描绘得唯妙唯肖,同眼下的节气也恰好相衬。
宫棣说完,径自拿在手里,看着她不再言语。
这样东西本是今日出宫前太后特地赏赐给他,他才带在身上,本想喝完酒回宫让人收起来,恰好见到她额上的伤口,便拿了出来。
紫苏见辽王掏出东西递给自己,已吃了一惊,又听是贡品,吃惊的心思更甚──而殿下既是好意,她怎敢拒绝?
凭她的身分,若拒绝了,既是不识抬举,又枉自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好心。迟疑和思量须臾后,她还是收下,又赶忙跪下。
「谢殿下──」想了想,又叩谢。「昨日的事,奴婢也代端妃娘娘谢殿下相救。」
宫棣的眸光没有移开,道:「昨日的事,妳昨日已经谢过了。」
紫苏抬起首,轻轻咬了咬唇。「娘娘说,殿下的恩情不单单是一个『谢』字能回报,他日定当──」
宫棣锁视着她,忽而冷冷地道:「欠下的恩情不必急于回报,但本王也不是一个大方的好人,既然欠了,迟早有一日要还。」
紫苏的脸色越白,霎时被他的话震住了!她原以为……
昨日殿下答应救端妃母子,今日在齐、楚二王面前替她解了围,方才又送她极珍贵的药膏,她原以为辽王殿下果然如人人所传言的那样,「里外都好」,不仅外在生得好,心肠也好。可眼下他的话却打破她心中所想,让她骤感疑惑忐忑。
殿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他的恩情?是让端妃娘娘,还是……让她?
疑惑归疑惑,紫苏不敢问出口,只得恭谨地伏首。「奴婢记下了。」
一时两人间的气氛凝滞,正似僵持一般,另一边齐王等得不耐烦,终于叫了起来。「老四,你问完了没有?不许我做无聊事,你自己倒耐心!大冬天江边的风吹着舒服吧?」
酸溜溜的口吻,乐倒了楚王及十数个随从护卫,人人皆偷笑。
宫棣听见,看了跪在地上的紫苏最后一眼,转身就走。
紫苏怔怔地跪着,看他的背影渐远,看他跨上马,看他们兄弟三人驰马离开,这才回过神,自己起了身。
试阅内容:
第1章
宫棣看见紫苏浑身湿漉漉、怯怯的、受了委屈的模样,心头一震,头一遭破例快步过去,当众把她扶在自己怀里,口中唤:「紫苏!」
这亦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跟随着的小太监忙道:「殿下,当心沾湿了袍子。」
他也不理会,只盯着娇靥问:「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落水的?」
紫苏乍见到辽王,又惊又愧,不敢当众和他身体相触,当着周丽妃更不敢说实话,只好挣扎着退开了,垂下眼回禀:「是奴婢自己不当心,跌落入湖中。」
宫棣一双眼眸微微瞇起,转而看向周丽妃等人。
「是她自己不当心,还是有人推下去的?」他冷冷地问。
除了丽妃,仁乐宫中的一干宫人都慌得跪在地上,不敢吭声,当中有人偷眼看向那个挑唆的妇人,也有人看向那个撞人的小太监春玢,彼此心内战战,又彼此唯恐被同伴揭发出来。
宫棣把他们心虚的情状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问话的声音越冷。「本王的话你们难道没有听见?你们虽是仁乐宫的,撞在我这里,照样可以让人拖出去打死。」
那些宫人闲来嚼舌,都深知辽王受宠,别说只是教训仁乐宫内区区一个宫人,便是和丽妃本人有了不睦,丽妃若到陛下那里告状,只怕也伤不到辽王一根寒毛。
论起来,君王自古都多情,后宫妃嫔宠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哪个能永沐恩宠;唯有亲生儿子,骨肉连心,血浓于水,再过十年百年也是父子,任谁也改变不了。
惧怕之下,便有小太监连丽妃也不顾,抢着揭发。「回四殿下,是、是春玢把紫苏姑娘撞下去的!」
春玢听见,吓得两腿发软,不敢供出丽妃,只哭丧着脸分辩。「小的本想去帮忙把娘娘的帕子勾起来,是岸边的石头滑,小的一时没站稳,紫苏姑娘身子又轻,才把她挤撞下去,可小的绝不是成心的!」
其余的小太监听了,也都怕说出实情惹四殿下动了怒,牵累他们,便也都赶忙附和:「是这样!是这样!小、小的们全亲眼看见了的。」
他们众口一词,咬定了是无心之失,宫棣却不相信。
这些油滑的小阉宦,他打小在宫里见惯了的,十句话里能有九句半都是假的,平常邀宠献媚、欺上瞒下、无知肆意,什么样的事他们没做过?眼前的瞒哄对他们也不过是驾轻就熟的。
而另一边,太子也听见了辽王那一声「紫苏」,他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不禁在心里面玩味。
他一面玩味一面不急着插嘴,冷眼旁观。
又听辽王质问小太监:「你说是岸边的石头滑,那就把那一块找出来,当众试试,看看是不是滑得站不住,好让本王信你的话。」
春玢抖着身体,一双眼珠子慌得乱转,抬眼偷瞧向丽妃,指望她会出言解救自己。「回四殿下,小的忘了是哪、哪一块……」
宫棣道:「你既然想不起来,就让人拖出去打,打到想起来为止。」
春玢慌得转扑到丽妃脚前,抓着丽妃一迭声讨饶:「娘娘救小的!」
丽妃脸上撑不住,终于恨恨地开口:「不过一个小宫婢落了水,充其量做回落汤鸡,又死不了,况且仁乐宫的人再有不对,我自会教训,何必劳动四殿下──」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宫棣冷冷打断:「丽妃既然知道,又为什么放纵手底下人做出这种既愚蠢又恶毒的事情来?」他逼视她。「当着父皇的面,妳难道也敢如此行事?」
丽妃一时心虚惊惧,讪讪的辩解道:「我哪里放纵了什么?只是偶尔路过这湖边,被风吹走了帕子,才让她去捡了来。」
宫棣收回眼。「事实究竟是如何,妳自己心里有数。」
这时太子才慢悠悠地插嘴道:「事实如何,丽妃自然是有数的,只是她心中所想和嘴里说的是不是一样,我和四弟却不得而知。又有句话,所谓『上行下效』,当主人的什么样,底下的人也跟着摆出什么样,自古如此,想来也是不会错的。」
这话里的嘲讽丽妃自然听得出来,气得顿时在心里暗暗咒骂太子,但表面却唯有忍气吞声。
宫棣对于太子的帮腔不置可否,虽然听见了,眉目之间仍是冷冷的,刚想要顾自处置小太监,却被太子出言拦下。
「四弟,凭你我的身分,处置这样的小太监虽也不为过,但既然他是后宫的宫人,我们还是别插手吧。」太子说着瞟一眼周丽妃。「让我把这事向父皇禀告,也不管是非曲直,端看父皇是偏心仁乐宫还是长春宫。」
跪在地上的那些宫人,心中自然也都有一杆秤。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叫春玢的小太监吓得转了方向,扑到辽王和太子的脚前。「殿下,小的真不是成心的!」
太子笑咪咪地道:「我还没去禀告,你倒先求情了,难道认为父皇会偏心长春宫?」
那小太监一时又哑了声,心知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他这么一慌张,太子又这么一问,分明是扫了周丽妃的颜面,不啻是承认,如今在永熙帝的心中,端妃母凭子贵,已然胜过了丽妃。
后宫妃嫔一向最计较这些,丽妃一听脸上挂不住,又加上之前在两位皇子处压下的火气,全都迁怒给小太监,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打完了,再也顾不得礼数,绷着脸带了人就走。
太子看着她离开,仍是笑咪咪的,尔后低头看向春玢。「丽妃既已走了,你何不『上行下效』?」
春玢本也想跟去,但一听太子的讽刺,吓得又不敢走,只好瑟缩着跪在原地,右颊上被打得生疼,也不敢抬手去摸,一副可恨可怜的模样。
太子却有兴致,像是要吓唬、戏弄小太监,故意「啧啧」了两声。「你说错了话,得罪了她,等回去仁乐宫,只怕是不会好过的──」
春玢竟当场被吓哭了。
太子仍不放过他,偏偏还问:「你这是为回去后受罚而哭呢,还是怕这里责罚你?」
春玢一边抽泣一边摇头。「小的……不敢说……」
太子道:「你不敢说,我替你想一想,大概是两个缘故都有的。你把别人撞下了水,若真不是成心的,那就打一顿了事,若是受人指使成心的──」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笑容亦在霎时收了个干干净净。「按宫中规矩,打死也不为过。」
春玢听了这些,吓得便不敢哭了,心里懊悔不迭,又怨自己命苦,跟着周丽妃好比为虎作伥一样,先前仗着宠四处惹事生非,没逞多少威风,倒在宫里结下了一堆怨。眼下她又不顾自己,气哼哼地走了,丢下他没依没靠的,也不知该求太子殿下还是四殿下。
太子吓唬完了,又恢复惯常笑意。「眼下丽妃既已走了,只剩下你,该求哪一个,你难道还没有数?」
春玢淌着泪,也不敢抹,乌溜的眼珠子转动,看看他,又看看辽王,犹豫一番后,终究还是选择了转向辽王求饶。
宫棣看着他,神色仍是冷冷的,未见一丝缓和。
太子又扮和事佬,指着春玢道:「这东西吓唬吓唬就算了,四弟,犯不着真为他生气,哼,倒抬举了他。」又转而笑看向紫苏。「说来倒是这小宫女可怜,落水受了惊,幸好有惊无险,大概将来也是个有福之人。」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我方才说要去禀告父皇,也不过为给周丽妃一个警戒。这样的小事,该如何处置,宫中历来自有规矩,若真回禀了,扯进你我两个,引起父皇猜疑,才真叫笑话呢!」
紫苏在一旁听太子说话,直到最后一句,触动心弦。
她心里是隐约明白的,叫春玢的小太监是丽妃派了来撞自己落水,以借机报复长春宫。只是这件事再如何,终是后宫争风吃醋而已,若四殿下为自己不平,真处置了这小太监,牵扯进他,该如何是好?
况且,又有往日丽妃恶毒编排她和四殿下的那一番话,旁人无知,既听了,又见今日这样的情景,焉知不会得出「难怪……果然……」的结论?
想到这些,她也不顾自己浑身湿漉漉得可怜,挣扎着出声。「殿下,春玢的确不是成心的,是奴婢自己不留神罢了,奴婢愿意替他作证。」
春玢听了,暗自吓了一跳,越加懊悔。
宫棣看着她,目色变深,隔了半晌,面色亦沉静下来。
他心中诸种思绪,心疼,疑虑,恼怒,随着她低软的一句话,便如火般被水泼灭。
以往宫中人人都说他不动如山,谁知竟会为了这小宫女按捺不住。
太子说的,他又何尝不明,只是心底深处更另有一般心思,教他难以视若无睹。何况太子本就不是他,他心中所想、所挂念的,太子岂会知道?
「既然妳说他不是成心的,那就权当如此,本王不追究了。」宫棣幽暗通透的眸光,霎也不霎地锁视着面前的娇靥,语声冰冷。
紫苏不敢道谢,只递眼色给春玢。
春玢泪痕未干,正眼巴巴地屏声等着,一见这情形,急忙又扑在地上一迭声叩谢。
紫苏看他撅着屁股,跪在那里「咚咚」磕头的样子,不禁觉得三分可气七分可笑,心中莞尔。目光偏移,她看到辽王袍边所垂的宫绦,蓦然一阵眼熟,细细定睛看分明后,心竟在霎时呆了呆。
那是她私自送给四殿下的那条玉色宫绦。
当日她亲手择的线,亲手细细编了的,又因没有好的珍珠或玉块,若胡乱拿自己的嵌上,既不配殿下的身分,又不免唐突了,便没有嵌饰半点东西,只有线,编成那极素雅的模样。
本想着四殿下纵然收下了也绝不会佩系的,没想到──
她看见宫绦,又想起辽王方才那脱口的一声「紫苏」,和关切的姿态,一时心绪婉转,不禁有些痴了。可是当着太子等旁人,她又不敢泄漏什么,忙收回眼,强压住心绪。
宫棣嫌恶跪在面前的小太监,任由他叩首,没有再说一句话。
四殿下不开口,春玢不敢停下,不多时,额上便磕得红肿起来。
最后仍是太子打圆场。「好了好了,不用再磕了,四弟方才说过不追究了,你还慌什么?」说完便让人把倒霉的小太监打发走。
太子收回眼,笑咪咪地亲手扶起紫苏。「可怜衣裳还是湿的……」又转头吩咐两个跟随的小太监。「你们走一趟长春宫,送紫苏姑娘回去,若见了端妃,听她问起,就只回你们碰巧路过,见有人在湖边落水,就救上了岸来。至于别的,你们一概不知道。」
偏偏其中一个小太监多嘴。「殿下,一个大活人,好端端走着路,怎么会掉进湖水里去?端妃娘娘必定是要追问的。」
太子瞟了他一眼。「她追问她的,与你何干?」
小太监道:「她若追问紫苏姑娘──」
紫苏心内自有打算,如何回复端妃,本不想说出来,在旁边听见小太监多嘴,只好打断了他的话,对太子回禀:「奴婢回去只说走得热了,看湖水清冽,想掬一些洗手,不防脚底下一滑,就跌下去了……连丽妃娘娘也不会提起半句的。」
太子赞赏道:「这样自然是最妥当的,只是太委屈妳了。」
紫苏摇摇头。「奴婢说了不过徒惹端妃娘娘生气,于事无补的。」
她话里说的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心底更在意的却是:
一旦牵扯出丽妃,终究免不了又要说出太子和四殿下。与其到时又惹端妃娘娘疑心她和四殿下,不如缄口瞒下,一切太太平平的更好。
日子又过去约半个月。
长春宫里,端妃新沐了浴,正坐在镜前,让凤娣用篦子篦发。
篦了一会,端妃凝视着镜面中自己妍丽的脸容,忽而问:「陛下今日不来长春宫,去了哪里?」
凤娣一边梳篦着,一边乖巧地答:「奴婢听说,陛下今夜没有去哪位娘娘的宫里,留在天华宫呢。」
端妃暗自思忖,又问:「召了哪一个去侍寝?」
凤娣道:「召了桑选侍。」一时见端妃疑惑,又笑着说:「娘娘忘了,是今年春天新选入宫的,姓桑,单名一个妡字,叫起来可不成了『伤心』?
陛下嫌寓意不好,又因她的一双手生得特别好看,陛下说,古诗里面写采桑女『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现下就取一个盈字,因此亲自替桑选侍改名成了桑盈。」
端妃听了这番解释,口中不语,心中却颇失落。又想起了自己数月前曾以梅花妆取悦龙颜的事,心里面闷闷的不如意,想找些什么事宣泄,一时又寻不着。
隔了一阵,端妃让人唤紫苏来熏烘衣裳。紫苏来后才刚烘了半件,帘帷又动,雁儿手里拿着一样小东西,笑嘻嘻地掀帘进来。
「娘娘要我找的那个小铃铛找着啦!原来在外面一丛长草里,我走过时脚底被硌了一下,捡起看才发现是小殿下的小铃铛儿。」
「怎么到了外面草丛里?」
「大概是奶娘抱着小殿下去屋外看风景时,小铃铛被小殿下抓在手里,后来松了手,也没人留意,就滚落到了草丛里。」
端妃便道:「这小铃铛祥儿总爱抓着啃,丢了就哭,给他换作别的东西,总也不成,幸好找回了。」
雁儿仍是笑嘻嘻的。「娘娘,那丛草生得高,铃铛整个没在里面,奴婢要不是恰巧被硌了一下,哪能寻出来呢?」
端妃道:「不过落在草里怪脏的,妳去细细擦干净,明日好给他玩。」
雁儿忙回禀:「奴婢早擦干净啦。」
端妃颔首,搁下了这件事。
雁儿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又兴匆匆道:「娘娘,奴婢方才来时的路上听人说,陛下要派辽王殿下去西北平叛,过两日就要出征了!」
端妃被她吓了一跳,还当是什么事,继而又不在意。「去西北平叛,妳咋呼什么?」可是旋即回过神。「妳方才说陛下派哪位皇子出征?」
雁儿答:「是四殿下。」
「辽王?」端妃虽听明了,不自禁又问了一句,问完,反而转首看向在一旁烘衣的紫苏,心中揣度。「朝中有武将,为什么要派皇子前去?又是西北那样冻寒的地方,不免骨肉离分,担惊受怕的。」
雁儿道:「奴婢不懂,也没听分明,只大略听见陛下先时派了陆修阊将军去,可是后来为了一个女人,陛下便又把陆将军召回来了,改而在皇子中挑选一个。」
「为一个女人?」端妃生疑。
雁儿孩子脾性,又笑。「听说陆将军的弟弟有个宠妾,正巧是西北那些反叛蛮族的。奴婢想,大概是宠妾怕她的家人被杀掉,吹了枕边风;陛下因此怕陆将军打起仗来会徇私,不顾杀敌,倒先急着派人救他弟弟的小舅子丈母娘什么的。」
端妃喝斥她:「胡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雁儿忙撒娇讨饶。「奴婢是顺口瞎扯,跟娘娘逗趣的。」
端妃的语气便软了,只道:「深更半夜,这有什么值得逗趣的?」
雁儿偏又好奇。「娘娘,陛下有没有御驾亲征过?」
端妃一怔,想了想。「怕是没有的。」
「那,若是陛下亲征了,宫里、朝堂怎么办?由谁坐镇呢?」
端妃听她问得一本正经,不禁笑嗔:「后宫有太后,朝堂的事,便都交由太子监国。」
「原来是太子殿下呀。」雁儿点点头,似懂非懂。
端妃因提起太子,心中蓦然一动,忽而又想起半月前紫苏落水一事。
虽然那时她回禀说是自己失足,端妃表面不说,心里却始终生怪,又见是东宫的人送回的,越加猜疑,当下因此多想了几层:
一层,皆因去年冬天,她险些当众给紫苏下跪感谢,后又萌生悔意,自此后心里便犹如埋了一根刺,有意无意的也就待紫苏不宽容起来。
二层,她虽贵为帝妃,年轻貌美,又兼母凭子贵,可是仍觉得辛苦,相较自己需要用美色和隐忍辛苦维护皇帝的宠爱,这小宫女竟似处处得逢贵人,先有辽王,后有太子,不论谁真谁假,终觉得人生际遇不公。
三层,紫苏是长春宫的人,她若放任不管,万一哪天和哪位皇子真有什么不该的事发生,连她也受牵累,倒不如趁早……但辽王和太子之间,把紫苏送去何处才最妥当?
若送去辽王府──
宫中都知太后素来疼爱辽王,对他王府中的人事处处关切,她若把紫苏送去那里,得先过太后那一关,多一事则不如少一事。
若送去东宫侍奉太子,太后不会过问,于陛下倒会有一桩功呢。
因永熙帝偶尔对端妃闲聊时提及过,太子性情似过于宽和,东宫中那些小太监便都恣意,缺一个可靠的人侍奉照顾。
端妃想到这里,心中已打定,便屏退了其余宫人,单留下紫苏一个,尔后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将来是要登大宝、坐龙椅的。」
紫苏不知娘娘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个,心中一丝纳闷,嘴里只得回:「奴婢知道的。」
端妃停了停,才又道:「人人都爱拣着高枝儿飞,紫苏,我求陛下赐旨,把妳送去东宫侍奉太子,好不好?」
紫苏听见,犹似半空一记闷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忙跪在了地上。「娘娘……可是嫌奴婢侍奉得不尽心?」
端妃笑笑。「不是这样。」又把皇帝先时的话说了一遍。「陛下本就留心想挑个人选,我让妳去,是念在妳侍奉我尽心,替妳谋个出路。」
紫苏心内惴惴。「奴婢并不求什么出路。」
端妃道:「我只不过闲来替妳着想,困在长春宫里徒耗青春罢了,去了东宫,若能讨太子欢心,将来或许倒有个出头之日。」
紫苏隐约知道端妃所谓的出头之日,是指什么样的情景,可是那样子并非她所愿、所求;何况是去东宫侍奉太子殿下──她心中纠结难定,想起了另一个俊朗华贵的身影,更如一阵冷风刮过,冻得身心皆凉。
四殿下已经领兵去了西北,她本想等来年春天能再见他一面的……
端妃打定主意后,过了数日,趁永熙帝午间来看小皇子,便把心思吐露了。
皇帝来长春宫亦曾留意到紫苏乖巧心细,又见她出落得眉目俊秀,去东宫侍奉太子绝是一个上佳人选,更难得端妃肯割爱,当下便应允了。
随后皇帝又把太子召来问他的意思;太子来时本想要推托,见所赐的宫人是紫苏,却改变了主意。
这小宫女送去他那里总比留在这后宫内好,日后四弟去东宫和她私会,甚或他把她暗地送给四弟,都是极方便的。
于他不费事,倒可以借这个机会笼络四弟的心。
第2章
紫苏去东宫的时候已是深秋,木叶凋零,天日越短,只是她初到陌生之地,心怀忐忑,对冷暖更迭也不甚在意,一段日子过后,对东宫内外渐熟悉了,才恍然已经入了冬。
这一日,院中阳光洒照,帘栊烘暖,紫苏入内奉了茶,便和一队小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杨公公,里面那位老师是什么人?」紫苏随口问近来在东宫中相熟的掌事太监杨文轩。
杨文轩拿着拂尘笑道:「紫苏姑娘,妳新来东宫,难怪不认得,那是左詹事杨锬杨大人,说起来,老奴和他五百年前还是同宗呢!」
身边另一个小太监插嘴:「您老人家这又感叹上了──依小的说,甭管五百年前你们是不是同宗,倒不如现今趁机会亲近亲近,反正日子这么久了,您老和杨大人也都认得,再请太子殿下一说和,你们两个人结交一番,若是能再结拜金兰那就更好了。」
杨文轩斜睨他一眼。「我们这种去了势的老货,凭他堂堂大学士,怎么肯放下身段和我结交?」
小太监油嘴滑舌道:「怎么不肯?凭他大学士,那也不过给太子殿下说说书、讲讲课、动动嘴皮子罢了,等殿下登了大宝,您老可是从小侍奉到大的人,头一等的勋旧故臣,将来论起封赏,还不知谁看低谁呢!」
杨文轩「呵呵」低笑了两声。「老奴倒也不敢居功自傲,只不过,人活这一辈子,各有各的活法,若能从头再来,老奴说什么也要保全住这具躯体,勤学苦读,闱试高中,到时以才学侍奉殿下,那才算不辜负了。」
紫苏在旁边听这一番话,心头触动,不禁默默又多看了他两眼。
她初来东宫,小太监们不知她脾性,故意轻慢以试探,多亏这位杨公公,言语慈善,几次出面替她张罗。紫苏原本只敬他年高德劭,却想不到他心里还存有那样的心思,更加深了几分敬重。
而屋内太子正听老师讲课,讲《战国策》中秦围赵于邯郸的故事,其中恰巧读到一段:
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
太子聪慧,对春秋战国之类的史实故事早已大都了然于胸,听老师一本正经地读到这里,独独对齐威王那句骂人的话觉得有趣,一时禁不住哼笑出声。
杨锬明明听见了,却装作充耳不闻,声音不停,眼皮也不抬,径自往下读着。
太子向来喜欢这位老师耿直清正的脾气,不愿得罪了他,笑过后便自觉收敛,重新定了定心神。谁知有几个近侍小太监为了讨好,正偷偷掀开毡帘一角冲内递眼色,示意外面日头好,让太子借故打发走老师,好去太阳底下玩乐玩乐。
太子来不及屏退他们,只听见「啪」的一声,抬眼去看,一柄墨玉镇尺掉在地上,彷佛是老师在不经意间拂落的。
好事的小太监们竟壮着胆子从屋外进来,一起簇拥着想抢先拾起。
杨锬不理会他们,默不作声,只是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的学生。
太子虽然贵为储君,可不敢怠慢,猜到老师的心意,便轻咳一声屏退了多事的小太监,站起身,走过去,亲自俯身替老师拾了起来。
小太监们退出后互相埋怨,这个说不该在杨大人讲课时烦扰,那个嫌没有事先说服太子殿下,又都不敢大声,压低了声叽叽咕咕的走过廊檐,等走到隔壁的院落里,一时闲着没事可做,便三两坐在台阶上面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
当中有一个眼尖,瞥见门洞外有紫苏的身影路过,忙招呼:「紫苏姑娘,紫苏姑娘。」
紫苏听见,便走了过来。
来到东宫后,她一直在太子身边端茶奉水,同这些近侍小太监也都有些熟了,当下对着出声那个问:「怎么了,是殿下那边又有传唤?」
小太监笑嘻嘻,忙跳起拿袖口殷勤掸了掸坐过的石矶。「妳坐坐,这儿不脏,我刚又坐暖了──殿下那边倒没有传唤,不过是大家闲得无聊,凑堆儿说说话。」
紫苏想着坐在一堆小太监当中不妥,便笑笑婉拒了,只说:「我一时也无事,你们在说什么?」
小太监道:「紫苏姑娘,妳先时不是在长春宫里伺候端妃娘娘,怎么又会来这里呢?」
紫苏一时噤了声。
小太监又多嘴:「听说是陛下亲自赐的差事,总有一个理由吧?」
紫苏浅浅一笑,温婉回答:「其实也没有什么,陛下说,我是个细心的人,所以才让我过来侍奉太子殿下。」
小太监听完「哦」了一声,似信非信。
隔片刻,又问:「紫苏姑娘,妳入宫前是哪里人?」
紫苏答:「我老家在安徽,一个小地方,叫杨柳铺子。」
小太监好打听,紧接着又问:「除了妳,家里还有别的人?」
紫苏摇摇头,刚想接话,忽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轻稳的脚步声,与此同时,眼前几个小太监也都已一扫懒懒的神色,不禁有些奇怪。
她还来不及回头,便听见一个声音问:「你们闲聊什么?让本王也听听。」
紫苏忙回过身,和诸人一起向太子请了安。
太子待下一向宽厚,和这些油滑的小太监嘻笑无忌,当下也不责怪他们偷空躲懒,只负手笑看着紫苏。「我方才听见什么『杨柳铺子』,是妳的老家?」
紫苏只得点点头。
太子戴束发犀冠,系宝石绦环,此时暖阳烘照,如金箔披被下来,越加衬得他眉目疏秀,雍容甚都。
「这个名字倒是有趣,妳说说,是怎么样一个地方?有没有值得看的风景,或是值得赏玩的名产?」
紫苏在长春宫时话不算多,因端妃从不问,她也不敢说起自己的事;到了东宫却不一样,这里淘气多嘴的小太监多,连太子本人也常不分尊卑和他们说话,她见惯了便也愿意多说一些,眼下听见太子问,便回禀:
「殿下,那里不是名山秀川,只怕没有称得上『值得看的风景』,也没有值得赏玩的好产出,若要说点什么,奴婢只记得一个,那里河多。河一多,桥也多,那些桥名字有趣,各式各样,雅的俗的都有。」
「哦?」太子微微挑眉,笑意和煦。「都有叫什么的?」
紫苏答:「譬如雅的,有叫澹怀桥、湛清桥、解酲桥;若说俗的,那就多了,俗话里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皆可入桥名,有叫醋桥、酱油桥、米酒桥的,也有叫豆腐桥、松花桥、年糕桥的。」
这些桥名不仅听得太子眼前一亮,旁边那些小太监们也都惊奇,先前那个小太监插嘴:「这些桥名,怎么都是用吃食来命名的?」
紫苏莞尔,温温软软地道:「所以才说俗,小地方的人,有时一个村子里连一个通文墨的也没有,大家寻常要称呼,也就随口说个大概的形容标识,天长日久,桥名也就在众口相传中定了下来,也没有谁想去改。」
太子笑吟吟道:「所谓俗,只是妳自谦的话罢了,本王却不嫌这些桥名俗。」
有小太监讨好地帮腔。「可不是这么说?小的也不通文墨,可知道一样道理,这天下的事物,往往大俗才是大雅呢!」
太子不理会他,单单又问紫苏:「既然河多桥多,想来住户人家也都在河边桥头的,那妳家住在哪一座桥边?」
紫苏答:「离我家十步远有一座极小的桥,叫酒酿桥。」
太子颔首。「这个名字也有趣,本王知道有一道酒酿丸子,出锅撒上糖桂花,又甜又糯又香。」
紫苏一时忍不住,被太子啧啧称赞状的形容逗笑了。
太子看着她,却稍稍敛了笑意,在心中暗想:
这小宫女不笑的时候温婉恬静,笑起来却又有如枝头点缀的细小红糁,娇俏动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倾城佳人,可一面对着她,总令人有股心胸舒荡、极安逸的感觉,好比夏日的清风,冬日的暖阳,难怪四弟这样一个心高的人也会为她触动──
又过了几日,太子一早去文华殿见永熙帝。
紫苏正在南边一间书房内收拾桌案,忽然听前殿有小太监唤了声「七殿下」,半盏茶的工夫不到,果然见窗外楚王抬脚走进了院子里。
紫苏起身迎去廊檐下。「七殿下,太子殿下出门还没回来。」
又见院子中央、一丛斜斜伸过的梅树旁,楚王穿一件青织金妆花过肩蟒绒衣,腰间墨玉革带,系一条嵌有兔衔仙草纹案玉琚的宫绦,人和花相衬,清爽俊秀。
楚王笑嘻嘻道:「太子一向好说话,不要紧的。他不在,我在这里多坐一会,等他回来也不会见怪。」他边说着边步上台阶。
因太子殿下不在,东宫上下的小太监们便都有些躲懒,一时周遭没有旁人,紫苏便掀帘请楚王入内,随后又自奉上了茶。
楚王坐在太子惯常坐的织金锦褥交椅上,接过茶呷了一口便搁下,又说:「外面日头好,不用笼火盆了。」
紫苏便依言随侍在一旁,不敢走开。
楚王随意看了看面前书案上的各样摆设,抬起眼,脸容上笑意不减。
「我来时他们便报说太子出门了,我也不在意,又想起妳在东宫,趁有这个机会便过来看看。」
紫苏听见,一时不解。
这么说,七殿下是特意过来看看她?
可她并不曾和七殿下有交情……
楚王打量她的神色,又道:「论起来,我们也不熟,我这样说了,妳反倒要生疑。嗯,实话说吧,我先时见妳和四哥眉目之间似有缘故,我又不是二哥那样呆笨的人,虽没经过,一看就能明白八九分──眼下四哥奉命在外,你们两地相隔,我代他过来一趟。这么说,妳就不会疑心了。」
紫苏听明白了,心里的疑惑虽然去除,可更添了一分诧异。
七殿下是代四殿下过来的,可是他竟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番话,又教她如何是好呢?
谁知楚王自己也明白,仍笑着道:「我这话也未免莽撞了,妳若心里不自在,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他终究是年轻,不比辽王沉稳,话说得越多,越让紫苏心头惴惴,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这位殿下。思绪踌躇间她不免想到辽王,一想起,更觉心中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却不重,只是轻轻的,浅浅的,别有一种难以琢磨、难以割舍的异样情怀,如丝如缕,将一颗心包裹起来──
眼下时节已入冬,四殿下去西北平叛,不知何时才能回返?
会是明年开春吗?抑或战况艰难,更会有延迟?
思绪这样子想了想,她惊觉,回过神,不敢再失礼,睫羽轻搧,对楚王勉强一笑。
楚王见她微笑,眉弯似小月,眼润似双星,心头一动,蓦然又生出亲近之感,情不自禁地道:「我自作主张代四哥来东宫看妳,妳……不会真嫌我莽撞吧?」
紫苏只好摇摇头。「奴婢不敢。」
「那妳……」楚王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要问什么,然而一时之间却又拿不定主意。
今年春天他和四哥在宫墙下见一只风筝摇摇欲坠,后来便见到了这小宫女,他仗着聪明猜到了她和四哥之间的光景,但到年末,他来东宫,听小太监们嚼舌,无意间得知有名宫女从长春宫过来侍奉太子,再一问,确定了是她,不由稀奇。
好端端的,父皇怎么会特意赐一个小宫女来东宫?
为太子?
他怎么从不知太子对紫苏也有那心思?
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楚王心中存疑,可是忽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四哥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况且人人都知太子对四哥好,区区一个小宫女能值什么?等四哥从西北得胜归来,他出言帮四哥向太子讨要,想来太子多半不会拒绝的。
楚王想定了,便又抬首笑看向眼前人。「那么我们一回生、二回熟,算来已是第三次见面,也算半个老熟人了。本王叫妳紫苏,可好?」
紫苏见他笑意明朗,心怀坦然,于她虽有些莽撞,于辽王殿下却是一番亲近之意,况且自己只是一个宫婢,于情于理都不便拒绝,因此浅浅淡淡地笑答:「但凭殿下。」
又过了片刻,檐下传来太子的声音,跟随的小太监掀起毡帘,太子抬脚跨入,一路走进书房中笑道:「七弟,方才他们已报说是你来了──」
楚王笑嘻嘻地起身。「我来找你,你不在,我便和紫苏说说话。」
太子听他脱口说出「紫苏」的名字,心中揣度,但仍面色如常地道:「我在文华殿听父皇说起运河冰冻、船只无法通行,过后又听了一件颇离奇的事。」
楚王好奇。「什么离奇的事?」
太子道:「在古丈县有个妇人产子,产下的婴孩腹鼓如孕,便有人玩笑说是胎里有胎,谁知请大夫一瞧,果真疑似。」说到这里,停下顿了一顿。「后来剖开,从肚子里面又取出了一个不足鸡卵大小的胎儿来,虽然小,眉眼鼻唇一样俱全。」
楚王问:「是死是活?」
太子道:「可惜是个死的。」
楚王又问:「那先前那个呢?那么小,肚子剖开还能活吗?」
太子摇摇头。「自然也活不成。」
楚王忍不住又问:「既然活不成,又何必要剖开呢?」
太子笑看了他一眼。
「他肚子鼓着,血脉连着死胎,痛苦难当,不剖也活不长。」
他们闲谈了一阵,外面的小太监报说日光收尽、天色已阴了下来,楚王便不想多待,很快告辞走了。
这日到了午后,重云密布,天色越加阴霾,看来像快要下雪了一样。
太子在暖阁内看书。
暖阁内铺有锦毡茵褥,陈设俱精细,更有一大块凝脂般的鸡血石,尤为显眼,色泽淡处雕有两只鹤,冠首相望,展翅翩跹,彷若日暮归鹤于红霞漫天时,极为妍丽。
掌灯点香后,太子屏退了其余的小太监,只留下紫苏一个在内伺候。
不知不觉间,漏箭偏移,兽炉内熏香也已燃去一半,纱帷隔蔽,满室香气缭绕,静谧无声,只听见火笼内偶尔的几下「劈啪」之响。
有小太监在外面招呼,说奶茶已端来了,紫苏出去接过,转身端回,她入内时脚步轻稳,手中所捧的朱漆托盘上一只白玉错金嵌宝石碗,碗内盛着新煮好的滚热香稠的奶茶。
伺候太子喝完,她收了碗,刚想走,却被太子唤住。
「紫苏,妳把那盏金烛台拿来,剪一剪,过来替我在旁边照着。」
紫苏便暂时把托盘连碗搁在一边,转而拿过了烛台,又用一把小剪子剪平了灯芯,拨亮烛火。
她秉烛在太子身边站了一会,暖阁内无风,焰苗笔直,火光明亮,在地上拖出了两道浅浅的近乎相依的影子。
又过一会儿,太子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忽而问:「妳在长春宫时,可曾这样为端妃秉过烛?」
紫苏听见太子这样问,笑着答:「端妃娘娘比不得殿下,一年之中鲜少拿针,更少看书,白日里阳光好时都懒怠,到了天暗或夜里还让奴婢秉烛做什么呢?」
太子转首,看见她眼眸中浮起浅浅笑意,体态娴静,如玉般温润,发髻梳得紧致,乌亮如墨,上面仅插一支小钗儿,因没有走动,顶端两串短短的细珠垂落,静悄悄的,又问起她在长春宫时的差事,紫苏一一照实答了。
说话间,又有小太监在门外传报,紫苏一时分了神,烛台微倾,烛蜡熔化,滴出了滚烫的一滴,正滴在素白手上。
她自己虽然有些疼意,还能忍耐,却没想到被太子一把拉过了手,出言问她烫疼了没有。
紫苏微微吃了一惊,心底不安,陡然如漾起波澜,迟疑了片刻才隐忍着答:「殿下,烛泪没有碍的。」娇软的嗓音竟似在微微发着颤。
太子目色幽深,看着她莲容没有说话,见蜡质凝结,替她轻轻剥去,然后才放开了手。
紫苏心中因方才的事荡起漪涟,一时未平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怔怔地看太子亲自掀起帘帷出去,问明了小太监。原来是他们胡闹,竟敢在太子眼皮底下偷懒戏耍,在阁前庭院中设了个小陷阱捕鸟儿,捕着了一只,几个人商量给太子报信,若讨得了殿下的欢心,再肆意捕十只八只也是没有妨碍的。
太子在门外和小太监说话的时候,独留紫苏一个人在暖阁内。
她先时多见太子殿下尊卑不拘、笑吟吟对人说话的模样,本以为他属于皇子中易亲近、随性的一位;但当她乍对上太子静静锁视自己目光,尤其是收敛笑意后,眉梢眼角和辽王略约相似的神色,不觉心头一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既害怕,又带有几分猜疑,至于猜疑什么,她却更不敢再去细想了。
蓦然间,她想起去年冬天太子拿话讥讽和压制周丽妃时的情景,心头战战,越加惶恐。
太子斥退了小太监,转身回来,见紫苏呆呆的,不禁淡淡一哂。「还不把烛台放下?等着再被烫一回?」
紫苏听见声响,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殿下……不看书了?」
太子扯嘴角。「不看了。外面的天快要下雪了,本王带妳看雪去。」
外面小太监得了吩咐已飞快地拿了衣帽来,伺候太子穿戴完毕,大家一起簇拥着去前庭等天空飘雪的景象。
不多时,果然纷纷扬扬地落起雪片──
起初先只有一两片,彷佛极稀贵似的,在高空中梭徊着不肯下坠,慢慢的却多了起来,一时竟彷如春回大地,春笔润墨,千万朵晶莹无垢的梨花竞相绽开,远似柳絮,近若吴盐。
几个小太监在底下站着,只顾引颈望着长空,见有雪片落下,争先恐后地摊手去接,接着了却又留不住,须臾工夫便沁凉凉地化作一摊水,徒惹人嗟叹。
紫苏在边上同他们一起抬头观看,也伸手接雪花片,眼眸中浮现莹莹光华,面上流露喜悦之色。
唯有太子,看了几眼便罢,收回眼,转首目不转睛地看向紫苏,半空中漫天纷飞的琼瑶碎玉,竟似也比不上这小宫女来得回味隽永。
欢迎光临 书香门第 (http://www.txtnovel.vip/) | Powered by Discuz! X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