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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是一处很破陋的坊区,过的路人经过时,无不对它施以蔑视的眼色。
对他们这种生活正常的人来说,会进出这坊区的,除了托孤院的孩童外,还有要找下三级妓女发泄的匠工或农人。
他们对那些孩子也没有好脸色。那些孩子会在这里的托孤院生活,是因为他们不知被哪个粗心的妓女给生下来,根本是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孽种。
没有人会怜悯这些孩子,他们只能自力救济,或是相濡以沫。
下着磅礡大雨的街道上,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高瘦男孩,冒着雨,抱着一包东西,飞奔在街头。
雨水洗尽了他在煤铺里工作染上的脏污,渐渐露出五官分明的轮廓;飞扬的眉满是英气,薄唇勾起的得意之笑,更让他的脸显得好看;若不是他穿着破旧、像个煤矿工,其实他是一个让人觉得看不腻的男孩。
他进了那阴森的坊区,回到了长大的托孤院,一进门便大叫:「宿子!宿子!我回来看妳了,瞧我给妳带了什么好东西……」
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屋里的气氛诡异,许多孩子都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东望望西望望,没看见熟悉的脸庞,于是问孩子。「你们的宿子姊上哪儿了?」
孩子没敢答话,而是恐惧地望向他身后;他觉得有异,便回头看,见到了托孤院的守门者──一个像屠户、随时都喝得醉醺醺的汉子。
「你拿了什么东西回来?尹势。」守门人打了个酒嗝,伸手向他讨。
名唤尹势的男孩马上收起笑容,面露戒备,像看敌人一样看他。他把怀里的东西藏起,从襟里掏出一个钱袋,丢给那汉子。「钱在这儿,拿去。」
「呵,赚了不少嘛!」汉子捏了捏,得意地说。
「宿子呢?」尹势问时,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汉子又笑,好像在嘲笑尹势的不知情。「卖了。」
尹势没有马上回话,但是大眼越瞪越裂。
良久,他才沙哑地问一句。「什么卖了?」
「那个女孩长大了,所以,我把她卖给妓户了。」
尹势的脾性突然爆发,冲上前去扯汉子的衣襟,愤怒地说:「卖了?!你凭什么把她给卖了!我们不是说好,我出去赚钱,你让宿子待在这儿养病吗?我们都是在这托孤院长大的,你良心被狗啃了吗?敢把人这样秤斤论两的卖给妓户?!」
忽然汉子结实地给了他一拳,把瘦弱的他给打趴在地上。
汉子不屑地吐他口水,哼道:「马的,你以为这些钱,够这托孤院维持多久?你才得有些良心、有点自知之明。」
尹势头有些晕,缓缓抬起头,看着厨灶的方向。
他看到灶上有个东西发着寒冷的光,他想看清那是什么。
「何况,我养你们这么久了,让她用身子赚钱回来报答报答我,也是应当的;这道理说出去,没有人会说不好!」那汉子竟如此厚颜无耻。
这时,尹势看清了──那是一把削柴用的小刀。
他忍无可忍了。他可以听从这汉子的命令,去做最下贱的工作,但他完全无法忍受和自己一起长大、一起互相扶持、一起相濡以沫的青梅竹马,被人这样糟蹋。
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怎么有人会糟蹋这长得像水一样柔的女孩?
尹势咬牙,被愤怒冲昏头的他,冲上前去拿了那把小刀,然后什么都没多想,一眨眼之后,汉子痛苦扭曲的表情,就映入他的眼。
为了宿子,他杀了人。
他有些愣,连脸上的血都忘记擦,也无暇顾及一旁看得胆颤心惊的孩子们。
回过神,他只想到一件事,便冲出门外,往满是妓女户的巷子奔去。
他一家一家的推门找,就是要找到被汉子卖去当妓女的宿子;当然,他这莽撞的举动惹来了一堆骂声。
找到中段时,他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不要──放手──我不要、不要──咳咳──」这声音很病弱,还夹杂着喘气与咳嗽声。
尹势马上认出来。「宿子!」他连忙上前撞开那栋妓户的门。
一推开门,他就看到宿子被拖在地上,还被赏了耳光的画面。
「王八蛋!不要碰她!」尹势冲了过去,手上还拿着血淋淋的刀,让几个拖着宿子的大人们感到惊骇。
「阿势……」宿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她的颊上有一个红印子,让尹势看得更是心疼。
「放开她!」尹势大叫,那些人照做。
他伸手,示意宿子牵他。「过来,宿子。」
宿子停止哭泣,强装镇定,爬了起来,走过去握住尹势的大手。
这一握,让彼此都好安心。
宿子一淋到雨,不争气的身子又恶化了,她不住的咳嗽。
「喂!小子,咱们可是付了钱喔!你这样抢去,等于是犯罪!」老鸨模样的女人警告着他。
可她话说完没多久,尹势就丢了一包钱给她,堵住她的嘴。「我们不卖了。」尹势恶狠狠地说,然后搂紧浑身颤抖的宿子。
「我们走,宿子。」他紧盯着这群人,就怕他们背着身走时会被突袭。还好,他们的离开并没被阻止。
尹势带着宿子来到可以避雨的屋檐下,查看她的伤势。「那些人有没有对妳怎样,啊?」他摸她的脸颊,好烫,又发烧了。「妳不舒服吗?宿子?」
宿子没有回话,只是睁着迷蒙的大眼,同样细看着他颊上的瘀青血痕。
她轻轻地问:「阿势,他又打你了吗?痛不痛啊?」说着,她伸手去摸,柔柔的力道,好像想抚平他的伤痛一样。
尹势突然哽咽。他想,这世上,他就只有宿子了,也只有宿子在乎他的死活。
他不让她摸他的伤,而是将她冰冷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沙哑地对她说:「我们是好朋友,我发誓,我不会再丢下妳,绝对不会!」
宿子愣了愣,手也攀上了尹势的臂膀。「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口气说:「你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吗?」
「不会。」
「一言为定喔。」宿子听起来很快乐,虽然她在发烧。「背信的人是猪。」
「好,一言为定。」
宿子没看到尹势的眼睛。
若她看到了,她会发现这双眼睛是值得信任的;而且他所透露的坚定,更是连她也撼动不了。
但这时的她,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如此而已。
她当然也不知道,尹势为了她,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人。
第1章
那是一处看似平凡、用亭子搭建的小杂货铺;里面有卖孩子们喜爱的兽糖、蜜饯、干果,也卖妇人们烧菜用的各种干货以及煤炭等等。
守着这杂货亭的人,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瘸子,他的背后挂着一方大木板,木板上用细木条分隔了好几十个格子,上头零零落落地挂着红色与白色的水牌。
来买东西的客人看到那些水牌,都不以为意;他们想,那可能是店主用来方便记录货物数量的。
其实这中年瘸子平时对客人相当爱理不理、死气沉沉,见到钱掏了出来才会动一下;领教过他这德性的人都不喜欢来这儿,因此这小亭的生意一直都很冷清。
此时,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黑色袍子,像浪迹天涯的侠士般的男人,走进了这条小巷,来到这小亭前。
那男人看了看这摊子摆的货品,随手挑了包兽糖问:「这多少?」
中年瘸子老刘斜眼看了下他的衣服,发现是普通百姓穿的粗布料子,便没什么精神应对。「五钱。」他没好气的回答。
男人掏了五钱出来。「若我穿了好衣服来,你会看我一眼吗?老刘。」男人露出好看的笑,玩笑似地说。
「咦?」老刘一愣。
「眼睛要往上长,别老是狗眼看人低。」男人挖苦他。
老刘这才抬眼细看来人。
这人生得一副端正英挺的五官,眉宇秀气,双眼却炯然有神,颇有英气;但他嘴上老是挂着漫不经心、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又让他少了一股稳重之风。
加上男人身上穿着袍子,如行走四处的侠客般随意,乌黑的长发也只是用簪子挽个髻,浪浪荡荡的,实在无法像老刘其它的主顾,比如那总是穿着官服出现的怀沙,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富家贵公子的寒芬一样,让人马上鞠躬哈腰、卑躬屈膝地去奉承谄媚他。
不过老刘心知肚明,这家伙在道上的前途无可限量。
这家伙出道未久,只有三年,却马上就搏得教京城人士闻风丧胆的杀名;杀人就像杀他的杀父仇人一样,又快又狠又绝。
而他也是个爱钱奴,案子一完成,那死人的血都还没流干,这家伙就已嘻皮笑脸地过来向他领钱票了。
认出他后,老刘便不敢小觑他了,赶紧堆起世故的笑。「唷!尹势爷,瞧您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想必最近有什么好事喽?」
尹势笑笑,拿出水牌说:「解决了,你可派人去验,不过我要先拿钱票。」
老刘干笑。「哎呀!您怎么老是这么急呢?」
尹势也哈哈笑起来。「不急?那可是会急出人命的。」
老刘撇撇嘴,拿了水牌,在一本簿子上边登记什么边说:「您才刚夺了几条人命,还怕少了谁的命吗?」
「少了我的命,你说能不急吗?老刘?」尹势笑看老刘在一张钱票子上盖了红泥章,脸上的笑更是心满意足。
「咦?」老刘抬头看了他一下,觉得他的话挺有蹊跷的;他浮荡的脸,也总让人想入非非,便向他开了个玩笑。「喔,我了解了、了解了。」
尹势偏头笑望他。「你了解什么?」
「您是不是在凤春楼看到什么好姑娘,想抛千金博美人一笑啊?」这种人会急着要钱,也只会花在那种地方吧?
尹势挑眉,不置可否。「算吧!也想让自己的身体好好发泄一下。男人的身体不发泄,怎么得了呢?还好我没瘸腿,还能找个上等货色,哈哈……」
他见老刘把票子开好了,抽了就走;他一面摇手跟他说再见,一面掏着刚买的兽糖,像个孩子一样边走边吃。
尹势模样十分潇洒,压根儿不管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伤老刘的自尊。
其实老刘也没办法,这家伙的确样样比他强;若是上妓院,必定是所有妓女都想倒贴他吧!
穰原的冬天,又湿又冷。
对于身有肺病的人来说,湿冷的空气颇难熬;不但身子冷,呼吸也益发困难,吸不了几口气就忍不住大咳。
不过,宿子窝在厚实的暖被里,倒是缓和了些许症状,而且某人出门前,还把炭盆烧得火旺;空气暖和了,热茶也滚好温在床头,她若是咳了,也方便倒来喝、暖身子。
总之,他把她安顿照料得很好,这种天气,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就好,被肺病染上的身子也不容易虚弱,可是……
她微微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啊,已经这么晚了,天快黑了呢!」她喃喃自语。「阿势那家伙,不知道在外头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想了想,便翻动身子、起身下床,披了件厚棉袄,揣了个小手炉,拖着缓慢的步伐,颤抖的出门。
寒风迎面而上,她紧紧地缩着身,像小兔子般的身体又更娇小了,脸上那让人怜惜的红晕,被她苍白的皮肤衬得更加明显,像胭脂一样娇嫩。
来到厨房,她打开灶口,唤醒火星,添了柴进去,把灶生热。
她想煮热粥,可屋里已经没水了。
「我得去提些水来……」她吃力地站起身,拿起水桶。
她觉得水桶好重,好像要把她的手给扯断了似的。
每次做起这些事来,宿子都深深感到无力。
她这个病弱样子,什么事都做不了。
一个女孩子家,老是仰赖男人照顾,却没法照顾那个男人,她这样算什么?
因为久病,宿子也常胡思乱想,想如果没有她这拖油瓶,那个总是要顾及她身子的男人,会不会过得更好?
「呼,好重……」还没出走廊,宿子就搬不动水桶了,赶紧放在地上喘口气。
「田宿子──」
忽然,她的后头袭来了一股杀气,以及连名带姓、警告意味浓重的呼唤声。
宿子倒抽一口气,颤颤地回过头。
只见高她一个头的尹势,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背后,低着头瞪她。
「啊!阿阿阿势啊……」宿子抓抓头,先装傻再说。「那么早回来……」
有时候她觉得尹势就像猫一样,她常常抓不定他的行踪;一个回头,他可能就不见了,可再一个回头,他又突然出现在妳后面。
她总是这样追逐着他的身影,却连这样的追逐,也让她感到好吃力。
「不早了。」尹势的脸难得严肃,没有笑。「如果我再晚一点回来,可能就要到水井里头找妳了,妳说是不是,田宿子?」开玩笑,让一个有肺病的人去打水,人不掉进井里才怪。
通常尹势连名带姓的叫她时,就代表他很生气、很生气。
「哎唷,我一整天都窝在被窝里,有点闷,也想做点事……」宿子后退几步。「何况外头那么冷,你也应该想喝些热粥吧?这点事我行的!」
「妳也知道外头冷?嗯?」尹势前进几步。「外头这么冷,妳还这样跑出来?是嫌自己的身体太强壮了吗?」
「我、我……」宿子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尹势也不让她有多说的机会,抢过水桶,弯身一把将她捞起,抱进了房里。
「呀呀──放我下来,我有脚,可以自己走。」
「我不放心。」尹势回她一句。
对她,他就像对一颗容易碎裂的珍珠一样,总是轻手轻脚的呵护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铺上,不但替她盖好棉被,还把她全身包得紧紧的,就怕寒气会跑到她身上。
「啊啊──你在包粽子啊?」宿子叫着。
「对,包粽子。」尹势扠着腰说:「然后把妳拿去蒸一蒸,看会不会蒸出一个全新的田宿子。」说完,他又去忙着添煤炭,将炭盆烧得更热。
全新的田宿子?宿子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想,他是不是希望她可以健康一点,不要老是拖累他?
她小声地说:「阿势……」
「干么?」尹势回头。
「一次也好,就让我做一次事吧。」宿子说:「你最近煎的药很有效,我的身体真的好多了……」
她不要老是做他的拖油瓶。
她也想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替他准备热水、热食,让他一回来就有温暖可享。
尹势看着她落寞的小脸,眼神有些复杂;但他赶紧藏起这些复杂,换上笑脸,向宿子打哈哈。「即使妳身体好,我也不要妳煮菜。」
「为什么?」
「记得以前妳在托孤院煮过一次饭吗?」
「嗯,有啊。」那时她身体比较好。
「那晚大家只有烧焦的锅巴可以吃。」尹势故意打了个冷颤。「我可不想再重新回味一次那恐怖的味道。」
「啊?!」宿子被激得脸红。「你、你──原来你是嫌我煮东西难吃!」她吃力地朝他丢去一个枕头。
「哈哈──」尹势轻而易举就接住了她的攻击。「妳奈何不了我。」
「吼!人家还很担心,你在外头工作,会又冷又饿……算了,是我鸡婆。」宿子蒙头盖起被子,背过身,不理尹势了。
尹势拍拍满是炭灰的手,看着床上隆起的小丘,会心地笑了笑。
他怕她总是病恹恹的,所以宁可把她激得哇哇叫,让她气得不想理他,他再低声下气地哄哄她……也不想看她一脸绝望、虚弱的躺在床上,面无表情。
他走过去。「欸,宿子,晚上吃点鸡汤烩面条吧?我从申阳馆那儿包了鸡汤回来,热一热,下个面团,就能吃了。」
那座小丘没做声。
尹势坐上床,用手去戳那座小丘。
「欸,宿子。」
小丘还是座沉默之丘。
尹势哼哼坏笑,手伸进棉被里,探到宿子的腰、哈起她的痒。
宿子吓到,怪叫起来。「哇啊──噗──好痒,住手──哇哈哈──」她叫得太急,喘不过气,猛咳了起来。
尹势赶紧收手,把她扶起来,拍抚她的背。
「嘿,所以以后我跟妳说话,不要不理我。」看到宿子嫩红的小脸,罪魁祸首不但没有一丝歉意,反而觉得很满意。
他就是不要宿子病恹恹的、没生气。
宿子瞪他。
「这样动一动,有没有饿了?」尹势还是笑得很无赖。「饿了,我们就快来煮面吃。」
被这么一闹,没胃口都被弄饿了,所以宿子只能没好气地点点头。
「太好了。」之前宿子发病时很没胃口,让他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
尹势站了起来。「我去弄一弄,很快,妳等着。」只要宿子愿意吃东西,他什么都买,像这申阳馆的鸡汤,便是她爱吃的,清淡没腥味。
尹势正要走,宿子拉住了他的衣角。「阿势……」她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
「我……」
我是你的拖油瓶吗?她想这么问。
他这样为她忙着,从孩子忙到了大人,还是这个模样;因为她,即使他们离开了托孤院,仍无法使他的生命有任何好转改善,她觉得很愧疚。
「怎么了?」尹势的前半生几乎是和她黏在一起的,怎会看不懂她愁苦眉宇里的思绪?他收起了笑,等着听宿子说话。
「那个……」宿子说:「你的衣服上有个破洞。」
「啊?」
「你晚上脱下来,我帮你补吧!」
「喔……」
宿子没说出心里的话,她怕说出来,换来的是可怕残忍的事实。
尹势深深地看着她,她这样哀愁黯淡,他的心里很不好受。
她知道吗?他为她做的,都是甘愿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是从一个像地狱一样的困境中,互相扶携爬出来的;那样的牵绊与感情,谁也分不开。
他甘愿,为了她好,他什么都甘愿。
他吸了口气,又笑嘻嘻地说:「妳瞧,妳都饿得眉头打结了。」
「咦?」
尹势上前,用手亲昵地去抚揉宿子被愁锁住的眉心。
「哎唷……」
「妳没有我怎么办?嗯?」尹势笑看她。「吃不到我做的菜,就这样愁眉苦脸的,真是的。」
「啊?哪是啊?」这家伙,老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马上就煮好,所以不要再给我愁眉苦脸的,知道吗?」他近乎命令地说。
「是……」不过,被他这样逗一逗,她心情也开朗不少。
「乖乖给我待着,不要乱跑。棉被盖好!」
「好──」快去吧!老母鸡。
尹势出房,往厨室忙去了。
宿子看着他的背影,痴痴的、眷恋的,怎么也移不开。
尹势稀里呼噜地大口吃面、喝汤、吃辣椒。
「老天,这谁煮的面,这么好吃!」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宿子干笑。「哼哼,是一个叫尹势的自大狂……」她小口小口地喝汤吃面。
「喂!妳这样吃不过瘾,大口一点、大口一点。」尹势说:「妳的汤药还在后头等着妳呢!换了新方子,来看看有没有好效果。」
「啊?又换新方子了?」她的药帖,都是尹势帮她张罗的。
「没错,比上次好喔。」
「可是……上次的药方有一味药,已经很贵了……」
「所以我说这次的更好!妳一定会好得更快。」尹势信心满满,好像他就是那位大夫、他说的都算。
宿子看了看碗里香浓的鸡汤,又看了看尹势。「申阳馆的鸡汤,不便宜吧?」
「是啊!用全鸡去煲汤,多好!」
「阿势,这很破费吧?」
尹势看了她一眼,挥挥手,继续大口喝汤。「少管这事,好吃就好。」
宿子认真地看着他。「我真好奇,你做什么工作、你哪来的钱?」
这么一说,宿子才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尹势在外头做什么行业。
自从他把她从托孤院里带出来,一切食衣住行加上治病的药方子钱,他都张罗得好好的;如此顺理成章,好像他本来就有这么丰厚的积蓄……
他这样理所当然扛下一切的模样,让她几乎忘了,他和她一样是孤儿,一样是要靠自己的劳力与毅力,去做事、攒钱的普通人。
可他为她花钱的模样,就像流水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就很普通的工作啊,哪有什么。」尹势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喝汤。
「普通的工作?」宿子说:「那你倒说说看是做什么啊?我现在才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啊!妳才知道,妳有多么的不关心我。」尹势装着委屈。
「我是很认真在问,阿势……」他老是这样打哈哈,没个正经。宿子说:「是在人家的账房当伙计,还是帮煤铺跑腿?哪一种,总要说出个名堂吧?」
不过,不管是在账房当伙计,还是帮煤铺跑腿,或是两个加在一起做,都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
尹势歪着头,想了想。「那就在账房当伙计吧!」
「啊?」宿子不解。这是什么回答?
「在煤铺工作又累又脏,我才不干呢。」尹势说:「我比较适合账房伙计这样聪明的活儿。」
吼!一点也不认真的回答,而且还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不要脸。「喂、喂!尹势!我真的很认真的在问耶!」
「哎呀!有钱就好,做什么问那么细?」尹势也不耐烦了。
「我不管。」宿子放下筷子。「你不说,我就不吃,这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果然,这招有用。尹势难得紧张。「喂!这么好的鸡汤,快吃啦!」后头还有药得喝呢!他得好好监督这小家伙养病才行。
「那你跟我说实话嘛!」宿子抱着胸,强势地问:「你到底在外头做什么事?我什么都不能帮你做,只能花你的钱,至少也要让我关心你一下啊!」
「田宿子!」忽然,尹势变了脸色,很严肃地瞪着她。
「干、干么?」做什么突然连名带姓的叫?
「不准妳说这种话。」尹势警告她。「说得好像自己是废人似的。我说过,妳不准说这种话。」
「哎唷,这是事实,有什么准不准说的……」
「我说不准就不准!」尹势大喝,好像下一刻就要翻桌发飙似的。
「好啦好啦……」真是的,干么生那么大的气?从以前在托孤院的时候,他就讨厌她说这种话;如果别人敢拿这话来欺负她,不被他揍死才怪。
尹势咳了几声,缓和了脸色,才说:「妳真的想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
「是啊是啊。」见他不生气、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宿子赶紧点头如捣蒜。
「真的?」尹势又问了一次。
「咦?」宿子眨了眨眼,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
为什么……她会看到尹势好像……脸红了?
尹势又咳了几声,好像真的很不好意思似的。「那……我要说喽!」
「你说啊。」干么像个女孩子家扭扭捏捏的?
「妳知道海美楼吗?」
「知道啊,那不是全穰原最好的妓院吗?」宿子皱眉。
不会吧,他在妓院当跑腿小弟?
「最近,里头又辟了个『男馆』。」
「『南管』?」宿子哇了一声。「阿势,没想到你会吹乐器啊?」
「妳知道『男馆』是什么吗?」尹势瞇着眼问她。
「不是乐器的一种吗?」
尹势嘿嘿笑了几声,果然,他的宿子就是这么天真单纯;虽然他就是立志要保护她的天真单纯,但好玩的他,怎么会放过这逗弄她的大好机会呢?
「宿子啊。」尹势把凳子挪过去,坐在宿子旁边。「妳觉得我身材怎么样?」
高出她许多的尹势坐在她身旁,就像一棵大树一样,又大又壮又硬,揍一下她拳头都痛呢!这样身材还不好吗?明知故问。
「很好啊。」宿子莫名其妙地说:「这跟吹南管有啥关系?」
「妳知道吗?我是里头的红牌呢。」尹势得意地说:「很多人要我。」
「啊?」
「我说的『男馆』,是男人的男,馆舍的馆。」尹势邪邪地笑。「不是妳说的乐器。」
宿子好像懂了点,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妳知道有些老大爷,不但爱女色……」尹势向她抛了个媚眼,摸抚着自己的胸膛肚腹。「也很爱男色喔……」
「所以,阿势,你……」
尹势挑眉。「我的身体那么美,很值钱的。妳要不要试试看?咱们一块长大,我当然是免费给妳用啦!」
他真想不到,自己说这种谎话,竟可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然后这只小兔子也单纯的全部相信?真好玩。
宿子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你……」
「怎么?想先看看再用吗?好哇,来,先给妳验货……」说着,尹势就站了起来,当场脱衣,露出精壮如山的胸膛,还有一块块的腹肌。
宿子看得目瞪口呆。
「还有更刺激的……」他接着打算解开裤头。
不过,他没来得及解开。
宿子感到满脸通红、脑袋空白,头晕目眩的,天地都在晃……
「哇啊──宿子!」
他一看不对劲,叫了一声,赶紧接住往后一倒的宿子。
真的是太刺激了,刺激到她都要晕倒了。
这是宿子第一次意识到,她的青梅竹马已是这么……活色生香的大男人了!
第2章
尹势睡在她的隔壁房。
每晚替她生了炭盆、掖好了棉被、滚好热水,他就直接回到隔壁睡觉;若她半夜不舒服,叫个一声,他就会听到,马上过来照顾打理。
不过这种半夜不舒服的状况已经很少发生了,最近尹势抓的药真的非常有效,加上这屋子总被他弄得暖暖的,她已经不会咳了。
但是这天,宿子并没有睡好。
她睁着眼,想着尹势。他给她吃好的、给她用好的,这些钱,真的是……
靠他的身体换来的吗?
她差点儿相信了。
可当她稍微清醒点,追问尹势时,没想到尹势又要当着她的面脱衣服、给她看一幅活色生香的男性春宫图,这又把她逼上了死角。
他笑嘻嘻地追着她说:「妳一直逼问,代表妳很好奇喔!既然妳这么好奇,我一次给妳看个够吧?啊!宿子!别跑啊,回来──」
为了避免二度昏倒,宿子只好不追问了。
想到他嬉闹的嘴脸,她就觉得自己上当了。
她很了解尹势,他说谎时,就会拚命的开玩笑、打哈哈,从以前就是这样。
他不想说的事,打死他都不会说出来。
就像当年,他把她从妓户救出来,就没再回去托孤院了。
她本来担心那个托孤院的汉子会来把他们俩抓回去,可尹势却向她打包票说,绝对不会有那样的事。
她追问,尹势也一样打哈哈地开玩笑敷衍过去,最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问到。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
不跟她说实话,似乎是为了不想让她操心,可他越是这样,她越会胡乱猜测。
所以今晚她睡不着,她一直想着尹势平常到底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他们可以生活得那么好?
她也担心,这个好,会像水中的倒影一样,很容易就被打碎了。
她叹了口气,翻了身,面壁而躺,勉强自己入睡。
此时,她听到隔壁房有开门声。
宿子一愣。这么晚了,尹势怎么也还没睡?
接着,她的房门也轻悄悄地被打开了,她听到脚步声朝她走来。
不知为何,她不敢动,她觉得尹势是来看她是不是睡得很熟。
果然,尹势的影子在她周身晃荡了一下,还伸手替她拉妥被子,更把被子密密地夹在她的脖子下,不让寒气伤身。
她也听到了他翻动炭盆的声音,似乎是在加炭石。
都巡完了,她听到脚步声步出房门。
她又注意听了一阵,发现这个脚步声并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就这样悄声无息的,不见了……
她等了好久,都没听到任何动静。
最后,她忍不住爬了起来,披上了尹势替她备在床旁的棉袄,走出了房。
她悄悄地打开尹势的房门,走了进去,屏息地看着尹势的床──黑洞洞的,没有人。
尹势出去了。三更半夜的,他上哪儿?
宿子走过去,看到床上迭着他换下的衣服──就是那件她跟他说破了的衣服。
即使他真在男馆里卖色,也不可能三更半夜起来去卖吧?
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在这寒冷的深夜里离开家?
宿子忽然打了个冷颤。
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尹势可能瞒着些什么,让她很担心。
她紧紧抱着有尹势味道的衣服,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她焦虑的心、以为尹势还待在她身边一样。
「补个衣服吧。」她翻找着衣服,看到了破洞。
她睡不着,于是回到房,点起了灯,在黑夜里替她挂心的人缝补衣服、等他回来。
这是她这个病人,唯一可替他做的事了。
冬天的早晨,很晚才到来;尹势在卯时初头回来,天还像深夜一样亮不开。
他一夜没阖眼,在目标的宅邸里等候最好的时机下手。
任务结束,他的脸色也显得疲惫不堪,但一想到可以换来近五十两的银子,便觉得非常值得。
宿子的药虽然好,但开销也大,他必须多接些案子才行。吃完早餐,他还得去老刘那里换钱呢!
他进了屋,往宿子的房看去,忽然一惊。
灯竟然是亮的。
「那家伙在做什么?不会起来了吧?」尹势发急,很想马上冲进去看,可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夜行衣,只好隐忍下来,先进房去更衣。
他找不到自己放在床上的那件衣,便想起了宿子曾说过要替他补衣的事。
「欠打的家伙!不会真的半夜给我起来补衣吧?!」不好好休息,做这种事干什么?
尹势没发现,只要牵扯到宿子的健康,他的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
他随便更好衣,便冲进宿子的房里。
砰的一声,门被焦急地打开,巨大的声响吓了宿子一跳。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脸严肃的尹势。
尹势瞪着她手里的衣服还有针线,果然如他所想,他的心情因此更加恶劣。
这家伙做什么他都不会有意见,可是他最恨她为了他的事而糟蹋自己的身体。
「啊,阿势!你回──」宿子起身,想跟他打招呼。
「妳什么时候起床的?」尹势没有笑脸,劈头就是严厉的质问。
宿子一愕,说不出话来。
尹势更用力注视着宿子的脸,发现她的眼窝因为熬夜而染上了疲惫的颜色。
他非常火大。「什么时候?!」他的口气更急。
「呃……」见他这样,宿子不敢说实话。
「三更?」他再逼问。他想,是他把她吵醒的吗?
宿子不回话,因为他答对了。
尹势太了解她了,知道自己猜到了,便不再多问,而是走过去,拿走宿子手上的衣服。
他看到衣服上的破洞都被补了起来,只觉得心里泛着疼、泛着心酸。
他想,为何自己这样拚命了,还是无法让宿子脱离这种必须补衣的贫穷梦魇?
「妳起床帮我补衣?」他问宿子。
「对……」宿子好不容易才说出一个字来。
「以后不需要。」他说:「我们有的是钱,衣服再买布来做就好了。」
「没、没关系,补一补还是能穿啊……」
「我说不需要!」在他看来,补衣就是贫穷的象征,既耗时又伤身。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贫穷的痛苦中脱离出来、好不容易可以自己掌控命运了,那他就绝不会让他想守护的人再做这种事。
「你干么那么凶?」宿子也不满了。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她问:「是我补得不好看,所以让你生气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不要她为了他这样累坏身子。
宿子又说:「因、因为你半夜出去了,我有点担心,所以才想补个衣,顺便等你……」
等他?那更是他所不乐见的。
「反正妳不要补。」尹势说:「以后有破洞的衣服,都直接丢了吧。我出去是办我自己的事,妳也不需要等我。」
她这样熬夜等他,他的心怎能不牵挂?
「尹势!」宿子大声地说:「这点事我能做,你不要老把我当成只会生病的废人,什么都不让我碰!」
一夜没睡的尹势很累了,累了脾气更没法控制住。
虽然他平时都笑嘻嘻的,其实脾性是很暴躁的;加上他发现宿子是那么的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做让他心疼的事,却又固执的不认错、和他辩,他越加怒不可遏。
「我花了那么多钱买药,不是让妳这样糟蹋妳的身体!」他凶。
「我总能为你做点事吧?」宿子也生气了。「我不是你的拖油瓶啊!」
宿子仍是不听他的话,甚至顶撞他。
尹势忍无可忍,终说了重话。「妳再这样我行我素下去,就是我的拖油瓶!」
「什、什么?」宿子的心猛地一窒。
尹势也愣住了,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
他愣愣地看着宿子,宿子的眼眶发红。
他的话,重重的刺伤她了;他早知道,宿子是多么忌讳拖油瓶这个字眼。
不管药多么苦,她都会将药吃下,没有半句喊苦的怨言;不管身体再怎么不舒服,她还是逞强想为他做些什么……
这些都是因为她不想成为他的拖油瓶。
可这家伙又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把她视为拖油瓶过?他只是因为心疼,她的身体那么羸弱,每次看到她那样逞强,他的心,就像要裂开了似的。
以前,他会以为这样的心痛,只是青梅竹马的友情,或同病相怜的感情,毕竟他们在一起相处那么久了;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来越易怒,只因为那道心口上的伤痕越裂越大、越来越痛。
他为了掩盖这道伤口,所以只能发脾气,好转移自己的注意。
他有点不敢细究这样的感情,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友情,还是……其它的。
宿子低下头,把桌上的针线都收拾干净,然后便怯怯的回到了她的床铺上,盖好棉被,躺着。
「对不起……」她闷闷的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绝对不会再让你感到麻烦的。」
不对,宿子,不是的……妳要仰赖我一辈子,我很甘愿,可是……
尹势很想说些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
他总觉得心头有一个结,梗住了他的真心话。
最后,他没说什么,只低声说:「我去弄早饭,妳自己吃吧。」
宿子没说话。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妳吃完不用等我,好好睡觉,不要再这样胡乱来了。」
「好……」宿子的声音很沙哑。
尹势握紧拳头,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房。
一直忍耐着的宿子,终于忍不住了,躲在棉被里,呜呜呜地哭出了委屈。
她什么都不是。
她只不过是尹势的拖油瓶而已。
这样的她,还奢想在他的心目中占有什么特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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