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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横山位于宋与西夏边界,长年冬季满覆白雪,即便连兽类都不见踪影。
这般时节,除了猎户之外,原不该有人登上山头,更遑论是在如此寒夜里。
然则,此时皎皎明月映照着雪地,清楚地照出雪地上的三个人——
不,该说是一具尸体、一个年轻男子,及一个生命垂危的美妇人。
「娘……妳说的是真的?」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紧抓着她的手,俊美过人的脸庞却惨白得如同山中积雪。
「是……」美妇人唇边溢出血,脸上却似冰雪一般冷凝。「所以,你刚才不该出手救我,是你爹拖着我一块儿跳下山崖的……我们这族的人,不该有情爱,情爱只是罣碍。偏我之前动了情,爱上你爹;可他终究当我是异类,居然连杀我三刀,要致我于死地。只是,他服毒死了,我体内的血却不让我这么快走。你听着……你体内有我的血脉,是我们这族最后的传承,你得娶妻生子……」
「不。」男子双唇颤抖,但坚定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有选择机会?」美妇人唇角微扬,却是不见任何笑意。「我对几个没有将正室献祭的长老下了咒术,若你不娶妻,他们就会以死劝戒,直到你屈服为止……」
美妇人又说完一些让男子连打了几个哆嗦的话之后,便缓缓地垂目死去。
年轻男子双膝一软,在雪地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娘与爹的尸体,流着泪、心痛着,却无法改变接下来的人生。
若是他娘所言属实,那么他不该有婚嫁,不该让这样的血脉流传下来;但他却又不得不婚嫁,因为娘不许魔族的血脉就此在他身上终结。
男子不敢多想,木然地上前,拾起木枝,徒手在雪地中挖出一坑。
他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忘了双手被冻得僵红,更不晓得它们被刮出伤口,也没注意到那些斑斑血迹洒在白雪上,开出一朵朵诡异花朵。
他将爹娘埋入雪坑,用冰雪覆上他们之后,便拖着疲惫身躯、蹒跚地离开山谷。男子完全不知情,在他不远处的冰穴里有一名五十多岁的白发长者,听到了这一切。
或者,就算年轻男子知道身后有人,精神、体力过度耗损的他,也没法子做些什么吧!
男子费尽力气下了山,整个人啪地一声倒在雪地之间,瞪着天上那轮璀亮得几乎要刺瞎人的月亮。
雪花落在他身上,很快地在他身上覆了一层薄冰。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就连远方传来的汉语也没能让他动弹一下。
「臭丫头,妳再不回来,把妳扔在这里让熊吃掉!」
「臭师父,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的嚷嚷声还在雪地里回响,前方树林里便出现她拎着红色灯笼的小小身影。
她蹦蹦跳跳地踩过雪地,一脚恰恰踩上——
年轻男子的肚皮。
他痛得瑟缩了下身子。
小女孩被他绊倒,包得像颗粽子的身子在雪地滚了一圈,只有手中灯笼仍然高高扬起。
小女孩揉揉屁股,起身将灯笼凑到年轻男子面前。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睡觉?」小女孩**。
男子不语,只用一对比黑夜还黑的眸子凝望着她。
「你在哭吗?」小女孩好奇地碰碰他脸上的两条冰痕。
「走开。」男子厌恶地挥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你想象我娘一样躲起来偷哭,对吧?」小女孩侧着头**,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笼下熠熠发亮。
「臭丫头,老子不管妳,我要自个儿跨过边境回大宋了!」远处林子里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来了、来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后,又突然跳回男子身边。「这给你。」
小女孩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白糕。
男子别开头。
「这是我今日生辰,我师父做给我的白糕,很好吃喔!」小女孩不由分说地把白糕塞到男子嘴里,胡乱地说着她师父告诉过她的话。「嘴里吃块大白糕,烦恼通通随风飘。」
「臭丫头,我走了!」
「臭师父,等等我啦啦啦……」小女孩跳起身,这回真的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男子瞪着小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感觉软软白糕在他嘴里融化,化出满口的香甜。
他一口、一口地咽下白糕,慢慢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烦恼并没有像小女孩说的随风飘。
但是,情况也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横竖他早就习惯爹娘对他的鲜少闻问了,现在没有爹娘也该没有什么差别。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吧……
男子用舌尖拭去唇上的糕点屑,在尝到那浅浅甜味时,鼻尖霎时一酸。在爹娘双亡的这一日,竟然只有那个小姑娘关心了他啊!
泪水,再度无声地落下……
第一章
十年后——
「宋记药铺」是汴京梁门大街上祖传三代的中药铺子,规模原本不小,方圆百里就数他们这家药铺子最知名。
不过,俗谚总是多少有几分道理——「富不过三代」这话放在「宋记药铺」,正是最佳写照。
「宋记药铺」交到了宋万利这代,因为贪着美食变卖了不少家产,加上几个儿子全都好吃懒做,中药铺子营收自然大不如前。不过,凭借着祖先余荫,宋家还是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
如同祖传下来的大屋,檐上的雕刻、屋内的画梁或许稍有衰颓之势,但大户人家的气派总还是要维持的;更别提宋万利因为嘴刁,这十年来,府里长年聘着一个京城大官都急欲挖角的神厨郭陀。
光是邀请神厨郭陀掌厨这十年来所花用的银两,便让宋万利卖了一排祖厝,好满足口腹之欲。管帐先生对此早有意见,唯独宋万利对此事仍是固执,任凭旁人劝说也总不辞退郭陀。
这一日,平时锅铲刀砧声不断的灶房,除了飘出淡淡糖香之外,还传来宋万利和唯一庶出女儿宋隐儿的对阵叫嚣。
仆人们为了避难,纷纷闪躲,可个个全都拉长耳朵,没打算漏听一丁点细节。。
这宋隐儿是宋万利酒后乱性和府内奴婢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在灶房里长大,没享过一点宋家小姐的福利,什么灶房里该做的杂役,她没一样少做过。
只不过,这宋隐儿手巧、舌头灵敏,十岁时便被郭陀收为徒儿,虽然年方二十,却已经以点心享誉汴京。
府里底下人都喜欢个性开朗、笑起来像花儿盛开的宋隐儿,可他们总归是下人,主子的事情,总不能多加置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隐儿受委屈……
「老娘不嫁!」宋隐儿手里大刀往灶台上重重一搁,一对藏星带月的亮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爹。
「妳造反了,敢在妳爹面前称老娘!」宋万利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嚷叫道:「妳的脑子是被灶火给熏胡涂了吗?拓跋部落是西夏国最大的中药商,咱们这种老百姓捧着银子想买他们的大黄、枸杞,还得排队呢!若不是他们家卜卦看中妳的八字,说是能旺家兴族,妳以为妳有这种福分嫁到那里……」
「我脑子有病才会想嫁到那里!西夏与我连番征战,杀我人民无数,我不嫁!我郭陀师父的妻子就是在边界被西夏士兵所杀害的,此仇不报,我都不算徒儿了,你还想把我嫁到那里,是想要我亲手杀夫吗?」宋隐儿平时总带笑的唇角,如今紧抿到连唇瓣都颤抖。
「这事由得了妳吗?妳是我宋家女儿,在家就该从父。」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几时当我是宋家女儿?我如果是宋家女儿,会和我娘住在那间刮风漏雨都要倒霉的破木屋?」宋隐儿忿忿地说道,红嫩小脸被气成惨白。
「我这也是为了妳们母女好,妳那大妈善妒,妳们母女若进了我那院落,反倒被欺压,不如……」宋万利圆脸胀成通红地说道。
「是啊,待在这灶房,替你做牛做马。等到有利可图,就想把我用个好价钱卖到西夏。」宋隐儿双手插腰,不客气地说道。
「反了!妳那是什么语气!」宋万利大怒,一步向前就想甩她一耳刮。
宋隐儿反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小小手掌因为长年劳动反倒较之宋万利更加有力气。
宋万利挣脱不开,粗短脖子一扭,对着灶房外大叫了起来——
「来人啊!把这刁儿给我……」
「逐出家门是吗?正好啊,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捧银两等着我上门当厨娘。」宋隐儿一挑眉,甩开他的手,走到石制大灶边,手一撑便坐上灶台,双腿一盘,冷笑地看着他。
「妳、妳、妳……」宋万利脸部一阵扭曲,继而双唇一抿。「妳想离开也要看看妳娘有没有力气跟着妳去。她压抑心痛的那味药,只有我懂得配,她若离开我宋家就是死路一条。」
宋隐儿的指尖刺入手掌之中,冷眸看着这个只把她和她娘当成筹码的人,强迫自己不露一丝情绪。
宋万利被她那对眸子盯得头皮发麻,自己缓声说道:「妳若是乖乖地嫁到西夏拓跋家,我就把妳娘的那帖药方当嫁妆送给妳……」
「老娘不稀罕。」宋隐儿神色一凛,声音像腊月雪,凛冻得不带一丝暖意。「你不帮我娘配药也无所谓,你若逼死我娘,我也不会独活。我们母女就阴魂不散地跟在你身边,等你到阴间一同团圆。总之,老娘不嫁!」
宋隐儿跳下大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灶房。
「妳……妳这个不肖女!」宋万利气呼呼地跟在她身后叫嚣道。
宋隐儿走到大树前,三、两下便攀爬上了那棵百年大树。
「上梁不正下梁歪,懂药理的人是你,对我娘见死不救的人是你;有你这种不肖的爹,就会有我这种不肖女。」宋隐儿抱着双膝窝在树干上,眼儿一闭什么事也不想管了。
「总之,拓跋部落就是要娶人!妳如果不去,我就打断妳的狗腿、让妳娘没药吃、让妳后悔终生……」
宋万利又在树下咒骂了好一会儿,说了些就算是扛着她的尸体,也要把她嫁出门的话,之后才忿忿地踢了两下树干转身离开。
宋隐儿苹果般红润的脸庞此时已全失了血色,方才在灶房里做出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的白糕点心的开心,此时早已烟消云散。
她多希望自己生在中、下户之家,因为在那般家庭里重女反倒重于生男。
因为女子可以从事的娱侍行业,如身边人、本事人、针线人、厨娘等等,个个都可以替家里挣得银两。而厨娘地位虽然低,却是极为吃香的工作,因为唯有大户之家才请得起厨娘,待遇自然也非一般。
「可恶!」宋隐儿大声对着天空一吼。「我就不信什么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就要远离这一切,拚一番事业出来让所有人瞧瞧!」
「又和妳爹闹翻了?」郭陀躺在大树最上层,懒洋洋地扔下一句。
「师父,他们欺人太甚!」宋隐儿抬头看着那头银发,所有怨气在瞬间倾巢而出。「说什么媒婆看到我的生辰八字惊为天人,说什么这种时辰生的女子,整个大宋才得三个,拓跋家全都要娶回去。连看都没看过我,就先送来聘礼一箱,这分明有问题,老娘肯嫁才有鬼!」
「听来确实诡怪。不过,西夏那些猪狗不如的人渣事事重卜筮,听说还有什么魔族存在,想想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况且,当地富豪就算一夫十妻也是常有之事。」郭陀说道。
「一夫十妻?」宋隐儿一口气梗在喉咙,一张水灵灵小脸霎时胀成通红。「我还以为爹和我哥哥们的风流嘴脸,已经够让人作呕了。」
「妳若真嫁得好,对妳娘也是件好事。只是,嫁给西夏人却是万万不可!」郭陀妻子当年因为返回位于宋与西夏边境探亲却被西夏士兵杀死,他恨不得能吃西夏人的肉、喝西夏人的血。
「没错,谁要嫁西夏蛮子!况且,凭着师父教给我的好手艺,我到哪里不能养活我娘?」宋隐儿咬着牙根,咬到发痛。「卑鄙的是我爹,硬是扣住我娘药方……」
她的声音一顿,圆眸乍亮。
「有主意了?」郭陀看着这个跟了他十年,聪慧与耐苦能力都非常人的徒儿。
「正是。」宋隐儿朝师父招招手。
郭陀跳到宋隐儿身边,听她说着接下来的计划。
宋隐儿压低声音,却是越说越兴奋,娇俏眉眼意气风发的模样,总算又是平时爱笑爱闹的她了。
「凡事要小心。」郭陀拍拍她的肩膀,当她是孙子一样疼爱。
「我会小心,而且会努力挣足银两,就等师父到西夏与宋的边境跟我会合。」宋隐儿也拍拍师父肩膀。
「一言为定。等我结束完妳爹这边的合约,我就去找妳,顺便再去替我那薄命的老婆子扫扫墓,最好还能斩杀几个西夏蛮子替她报仇。」郭陀大声道。
「打勾勾。」宋隐儿伸手和师父勾小指。
郭陀看着她露齿而笑的模样,心头却突然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师父干么皱眉头?」宋隐儿奇怪地看着他。
「以后没人可以让我吆来喝去了,老子当然要皱眉。」郭陀拍拍她的头,决定明日要到庙里去为这小娃儿求个平安符。
西夏之行路途迢迢,凡事毕竟小心为上啊!
*
三日后——
月明星稀的夜里,宋隐儿拎着红色灯笼,带着下午刚蒸好的白糕到舞坊里找她的儿时好友李玉娘。
她绕过朱家桥、走过牛行街,分神听完几名路人站在泰山庙前绘声绘影地诉说着,方才有名域外人救活了一名被马踢中的孩儿等神奇之事后,宋隐儿才心满意足地弯进一条长满草丛的快捷方式。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头皮便发麻了。平日惯有的虫鸣蛙叫,今夜不知何故竟都是静寂了。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啸啸之声,呼呼作响,让人不由得提心吊胆地往幽深草丛里多看了几眼。
宋隐儿正想加快步脚步离开,却听到十步外一处石亭里传来痛苦的喘息声。
「谁在那里?」宋隐儿仗着自己跟师父习过几年武艺,拎着灯笼上前**。
「滚开……」石亭里传来男声的斥喝。
宋隐儿原不该多管闲事,但她听出那声音里的痛苦。
「你不舒服吗?」她又走了几步,瞇着眼往石亭看去,只隐约看见有个高大男子跪倒在里头。
「走开……」对方的痛苦声音突然中断,像被人掐住喉咙似地。
宋隐儿一个箭步上前,就想冲进石亭里,但亭外忽而扬起一阵恶风,她被吹得连连后退两步。
宋隐儿皱起眉,提高手里灯笼想看清楚里头情况。
啪,她手里的灯笼在瞬间被吹熄。
宋隐儿愣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呕……」亭内传来呕吐声音。
「你生病了吗?」宋隐儿闻到一股血腥味,正想再踏上石阶时,又是一道怪风吹来,吹得她睁不开眼。
这下子,她真的只敢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是……
如果里头真是妖鬼魍魉,她也就认了;万一要是因此少救一条人命,那她可是会责怪自己终生的。
「你住得远吗?需要帮你叫家人过来吗?」她问。
「滚……」
男人声音干瘪得像没了力气。
宋隐儿猜想这人或者病重、或者正呕血,但对方既然三番两次拒绝她的帮忙,她也不想多事。
「我这里有些白糕,你若愿意就吃一些养养体力吧!」宋隐儿摸黑在亭子外的台阶上打开食盒,一股麦糖甜香随之飘散于空气间。
她随手折了片叶子包住白糕,清楚听见对方咽了一大口口水的声音。
宋隐儿一挑眉,决定这人既然对她的点心还有兴趣,代表还有食欲,病情应当还不至于太严重。
「这是……大白糕?」男声说道。
「咦,你是识货人呢!」宋隐儿讶异地睁大眼,笑着说道:「这大白糕是用上好糯米加上白糖及油脂、蜜饯,经过三捶、三筛做出来的。不是我吹牛!整个城里就数我做的这大白糕最美味,软绵甜蜜……」
突然间,亭里飞出一样东西,恰恰扔到宋隐儿脚边。
「拿去。」他说。
宋隐儿拾起东西放在手里,就着隐约月光,看了一眼。
天啊!这一锭银子可以买下二、三十个白糕了。
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她要不就是碰上怪人,要不就是乡里奇谈间那些把树叶、冥纸化成银两来骗人的狐狸鬼魅。
宋隐儿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把手里银子握得紧紧的。管他明天会不会变成树叶、冥纸,至少她现在看到的银两挺真实的。
她快手把银两收到腰间荷包,好奇的眼却再度往男子高大身躯瞄去——
他正痛得在地上打滚。
「你当真不要紧吗?」宋隐儿天性鸡婆,实在没法子置之不理。
毕竟,她的荷包里装着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银子呢!
男人一语不发,只是紧闭双眼,用他黑色斗篷下的健臂紧拥着自己。
此时,乌云遮蔽住月亮的天空乍时一亮。
「我扶你坐好就走。」宋隐儿眼珠子乌溜溜地一转,她大胆地上前一步,撑住对方臂膀就要扶起对方。
「妳……」男子蓦地抬头,在望着她的眼睛时,蓦然打住了所有的话。
宋隐儿看着他深眸高鼻的异族脸孔,先是一愣,继而将对方扶至石椅上坐下后,松手便要走人。
「站住。」男子在瞬间反掌握住她的手腕。
宋隐儿将手腕绕了半圈,原是要使出擒拿手制住他;不料,男子的手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而转,最终还是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间。
宋隐儿被迫拉近他身边,近到能闻到男子身上那股混合着琥珀及薄荷、冰片冷香,还有他唇边血腥的味道。
他瞪着她良久,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直逼到她面前——
他见过这样一对关心人的双眼,就在他父母双亡的那个夜里!
「妳的生辰可是丙丁日、丙丁时?」他逼**。
他一定是鬼,否则怎么知道她的出生年月日!宋隐儿心下一惊,感觉有股寒意从男子冰凉掌间直窜她的心头,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却力持镇定地说道:「我昨日才过生日,你可以放手了吧?我好心救你,结果你却恩将仇报,紧抓着我不放,你这种举动还算是人吗?」
「谁告诉妳我是人的?」男子俯低脸庞逼近她,银牙一闪。
宋隐儿倒抽了口气,看着他那对没有一点人味的双眸,她牙齿开始打颤,张口就要喊人。
「救……」
男人在同时吻住她的唇儿。
宋隐儿一惊,方才闻到的血腥味,此时真实地在她唇间飘散开。她开始颤抖,因为一股冷意正从他的唇间开始沿着她的喉咙往下攀探。
男子从她的唇间汲取着她的恐惧,像溺水之人攀附着她温暖的气息,只想夺取得更多来弥补他方才因为救人而失去的元气。
她见鬼……鬼鬼……了……宋隐儿头皮发麻,一时之间吓到说不出话来。
他一定是要把长舌头伸到她的肚子里,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都吸出来吃掉。
「救……命……」她剧烈地挣扎,双拳双脚开始拚了命地狠踢乱踹。
他睁开眼看见她脸上的恐惧,心脏像被人狠揍了一拳,高大身躯蓦地晃动了一下,箝住她手臂的大掌也在瞬间松开。
他的体内果然流着魔族血液,所以才会想乘人之危夺取她的精气……
「你不是人!」她用力地推开他。
「滚!」他粗声说道,深吸了口气以咽下喉间那股又要往外冲出的血气。
宋隐儿跳回原来位置,狠狠瞪他一眼后,拎起灯笼,三步并成两步地离开。
真邪门!这男人怎么会知道她的生辰?还有,他如果真是恶鬼,又怎么会饶她一命,应该一张口就把她吞了吧……
只是那男人就算不是恶鬼,也是个轻薄人的登徒子!都怪她没事干么多事。
宋隐儿一手狠狠擦着嘴,蓦地打了个寒颤,拔腿开始往前狂跑,边跑嘴里还不忘不干不净地说道——
「他姥姥地……老娘铁定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明天再去庙里拜拜,求他十个、八个平安符,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近身!」
*
稍后,神色稍定的宋隐儿坐在舞坊的后院长凳上,和三年前被卖到此处的儿时好友李玉娘说着话。
「妳方才一定是见鬼了。」李玉娘从怀里掏出一只平安符塞到宋隐儿手里。「先把这个戴上,保妳百鬼不侵。」
「这是妳娘求给妳的……」宋隐儿摇头拒绝。
「我娘卖了我后,没来看过我一回,倒是妳三番两次来看我,我这平安符不给妳给谁?」李玉娘苦笑地说道。
「别提那些事了,吃块白糕吧!」宋隐儿把最后一块白糕放到好友手边,同时压低声音跟她说着自己过阵子的计划。
李玉娘眼睛睁得奇大,一口白糕差点吞不下去。胡乱咽下平时总舍不得吞下的细致白糕,她压低声音**:「妳真的要假装嫁给拓跋家,然后带着妳娘从西夏逃回来?」
「当然,这是我逃离的唯一机会。拓跋家给了我爹一些银两,要他找人护送我们过去。我爹不可能花大钱在我身上,铁定是随便找个人随行,这样正好让我有机会逃走。」宋隐儿轻声回复道。
「妳不怕被抓回来?」
「老娘怕什么!最多就是赔上一条命!」宋隐儿豪气万丈地一拍胸,依然压低声音道:「况且,我爹绝对猜不到我竟敢带着我娘逃走。还有啊,我师父也帮了我一把,他借口说要庆祝我出阁,所以要办一场大宴。光是一道『羊头签』,就要用上羊头十个、葱齑五碟、鲜葱五斤,这可是寻常家庭半年家用……」
「这和那有什么关系?」李玉娘不解地眨着眼。
「当然有关系。就算拓跋家给了不少聘礼,可这场大宴一办,家中银两铁定告罄,更不可能找象样的人护送我们母女到西夏。」宋隐儿娇俏眉眼熠熠生光,小小脸庞上尽是神气。
「万一拓跋家追到妳们,怎么办?」李玉娘担心地握着她的手。
宋隐儿回握好友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傻玉娘,我就是算准那群西夏蛮子连我和我娘的长相都没看过,怎么找啊!」
「妳真有勇气。」李玉娘一脸佩服地看着个儿小小、模样漂亮水净,但一对大眼却充满无限生气的好友。
「我不厉害。倒是妳……」宋隐儿鼻尖顿时一酸。「学得舞艺之后,挑个会照顾妳的人……」
「我被卖进舞坊,有些事就由不得我了。」李玉娘拉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妳就这么走了,我们不知何时才可能再相见……」
「不如妳跟我一起走。」宋隐儿激动地捏住她的肩膀。
「我不敢……万一被抓到,我会被打断腿。」李玉娘用力地摇头,吓得脸色发白。「而且我今晚有个机会,舞坊的熟客徐官人要带我们到一名贵客的别院里表演。听说若是被贵客看中,想带我们离开,徐官人会为我们代付赎身费用。」
「妳练舞练得那么勤奋,肯定会被选中。」
「我勤奋是因为我没妳聪明。妳才看我跳了几次霓裳曲,舞步就比我还纯熟了。」李玉娘赞叹地说道。
「动作熟不算什么!妳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女人味儿,我可学不会!我还是习惯拿刀弄铲,敲锅击盅啊……」
宋隐儿佯装拿着双刀,扬起双手在空中飞舞,逗得李玉娘哈哈大笑。
「玉娘,快点出来梳妆打扮了,妳可别耽误了大家……」一群舞娘们嚷嚷着从另一端长廊走来,一股子脂粉、香粉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宋隐儿揉揉鼻子,忍住一声喷嚏。妈啊!她们身上究竟涂了多少脂粉?
「我马上过去。」李玉娘起身朝同伴走去,回头对宋隐儿低声交代道:「离开之前,一定还要再来看我喔!」
「我会的……」宋隐儿看着一名舞伎探出腿挡住李玉娘的路,连忙出声警告道:「玉娘,小心!」
李玉娘来不及止住脚,被绊得往前一仆,偏偏又踩上一块湿滑的石板,整个人直直往正前方摔下,正好撞上一块正对后门的石敢当。
李玉娘前额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立刻昏了过去。
宋隐儿一个箭步冲到李玉娘身边,急忙从荷包里掏出手绢摀住她的额头,对着舞伎们说道:「还不快去叫大夫!」
「唉呀,玉娘姊姊不能去跳舞了,今晚的霓裳舞少了一人,这该如何是好啊……」伸腿绊倒李玉娘的新进舞伎,故作担忧地说道。
宋隐儿看着那名女人眼里的得意,她气得满脸通红,当下双手插腰,嗓门一扬。
「玉娘不能跳,我去跳,我就不信妳舞艺有我纯熟!」
「这可不成啊……」新进舞伎气愤地看着她。「万一贵客选中妳,妳又不是我们舞坊的人,妳凭什么占便宜。」
「我没打算让他选中,我只是不想让妳小人得志。」宋隐儿紧抱着李玉娘,出声对着一帮舞伎吆喝道:「妳们还不快点去把妳们坊主叫来!我要告诉他,若他今晚让那个丫头上了台,我便一状告上衙门,说她意图杀害玉娘,搞得舞坊鸡犬不宁!」
几名舞伎闻言,叽叽喳喳地碎步离开。
宋隐儿看着她们的背影,忍住肚腹里那些跟她师父学来的骂人话语,只专心看着仍然昏迷的好友。
只要能替玉娘出一口气,就算要她走到恶鬼面前跳舞,她宋隐儿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第二章
上等沈檀香味飘散在这座以白骆驼毛毡为饰的厅堂里,上百根不止的金银鎏金烛台搁于玉雕几案上,映得一室辉煌。
满座宾客与屋子主人一样盘腿而坐,每人身前矮几皆布满各色珍馐佳肴,一旁乐师正拉起域外马头琴,曲调欢乐轻快,正适合把酒言欢、恣意畅笑。
偏偏坐于主位的拓跋司功所透露出的严寒气势,让所有人连抬高半点音量都不敢。
拓跋司功深目挺鼻的轮廓一望即是异域人士,但是他深刻轮廓及较之寻常男人高出半颗头的身高和魁梧双肩,却不是他令人望而生畏的原因。
拓跋司功最让人胆寒的,是他眉宇间不怒而威的气势,是他一身闲人勿近的肃杀之气;更别提他那对冰冷如千年雪的黑眸,只要瞄人一眼,便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因为所有人都不觉得那仅仅是一对绝对冷然的眼,大家都觉得里头住着一头野性的兽,会在这男人愤怒之时,冲出来咬死任何胆敢阻挡他的人!
拓跋司功将众人对他的恐惧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仍然漠然地看着前方,一径冷颜听着筹办今晚宴会的徐白,在他面前自吹自擂着自己的生意手腕。
徐白的中药铺只剩一个空壳,只好带了一票舞伎试图前来引诱他,想取得今年的大黄中原总采买权,这点把戏,就连三岁小娃都能看透。
宋与西夏征战连连,可商人哪来的国界?还不是照样替他在京城里帮办,买了巨宅,就巴望着能从他身上捞点好处。
「谁不知道拓跋公子年轻有为,不但是西夏第一药商,还发掘了好几处让美食老饕趋之若鹜的青盐……」徐白开始对着他歌功颂德,滔滔不绝地说道。
拓跋司功仍然不接话,只是拿起酒盅,浅浅抿了一口,嘴里那股淡淡的糕饼香气犹在。
那样的白糕他吃过一回——十年前,他娘过世的那一晚,有名小女孩硬塞了白糕到他嘴里,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糕点,方才真该拦下那位姑娘的……
拓跋司功漠然地对着徐白闭目养神,脑袋里浮现的却是刚才那个有着一对大眼的姑娘。
姑娘的那对眼睛里闪烁着和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光采,那般的关心能量正是当时呕血过多的他所急需的气息,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出手攫取了。
她的唇是那么柔软,她的气息是那么温暖,他若能多汲取一些她的能量,那么他正在作乱的体内就会因而舒坦……
拓跋司功的意识回到当时情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只是,那名姑娘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瞪着妖魔鬼怪,他也是因此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何等过火的举动。
那姑娘是好心要帮他的。
只是,好心向来没有好下场!
自己今晚躲在石亭中呕血的原因,不正是因为好心吗?
他方才出手救了一名冲到官道中,被快马撞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只因为那一家三代三十几口人就那孩子一脉单传,那些人抱着那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在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前,他就已经佯装是大夫出手救了那名孩子。
孩子安然无恙,但他——
救人的下场就是躲到不远处的石亭里呕出一钵的血。
因为他不是神医,他救人时消耗的是体内的人性。是故每出手一回,便是硬生生地摧折自己的元气送至别人身上,而他如今体内所剩人性部分已经不多。
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握着他置于衣襟下的镂空银香囊,脑中想的却是这一晚也不尽都是恶事。
若不是因为救了那个孩子,他也不会碰见那个送大白糕的姑娘……
拓跋司功胸口在忖及那名姑娘时,轻轻地抽搐了下。
「拓跋公子,今晚的霓裳舞可是舞坊姑娘们精心准备的,若您一会儿看中哪个姑娘,便让她跟在你身边伺候你回到西夏。」徐白佯装热络地说道。
拓跋司功冷冷瞄他一眼。「我何必特地从中原带个累赘回去?」
徐白将汗湿手心在长袍上抹了一抹。这拓跋公子一身刚硬,说起话来面无表情的阴阳怪气模样真够吓人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所谓英雄得有美人相伴,拓跋公子英雄出少年,自然该有个贴心人陪在身边解闷,也许今晚的舞伎就有你的有缘人!」徐白陪着笑脸说完,生怕被拒绝,连忙向左右交代道:「还不快点让舞伎们上场表演!」
几名乐师乐音一转,奏起轻快曲调。
九名舞伎身穿艳红衣裳,肘披彩帛,身段婀娜地自门口鱼贯而入。
所有舞伎都抹上胭脂,精雕细琢了容颜,只除了最后那个个儿娇小的舞伎——
她涂了张比死人还白的妆容,唇色却抹成鲜红的血盆大口,就连眉毛都画得十分粗浓,一看之下只让人觉得俗不可耐。
拓跋司功的目光和众人一样,都在最后那名女子脸上停留了一下。
但他眼眸一瞇,竟不再移开目光。
徐白一看拓跋司功定神了,连忙使了个眼色给乐师,乐师小鼓一敲,舞伎们随之在台前排成一列。
化了一脸大浓妆的宋隐儿,望着自己脚下红滋滋的绣花鞋,只盼待会儿别出差错。
她舞步是记熟了,也陪着李玉娘一块儿跳过几回;可毕竟不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过,但她又怎能让那个害了李玉娘的新舞伎得逞上场,她硬着头皮也要跳完整场。
乐师的琵琶声一扬,宋隐儿不敢再分神,跟着大伙儿下腰、旋身、抛彩带,跟着所有人左摇右扭,把自己当成漫天飞舞的雪花,当成敦煌里头的飞天女神……
宋隐儿跳得兴致盎然,唇角自然扬起一抹自得笑容。
拓跋司功看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冷冷黑眸不舍得再多眨一下。
一舞既毕,满场叫好。
舞伎们弯身行礼,继而坐于脚后跟上等待贵客打赏。鲜红披帛各个飞散于身前,像盛开的花朵,与舞伎们娇美脸孔相呼应——除了低着头的宋隐儿之外。
宋隐儿跪在原地,跳完之后只觉得全身酸痛。今儿个天未亮,便起身洗米做饭、磨麦做糕点的她,才坐下便觉得疲惫一涌而上。
她抿紧双唇,强压下一个哈欠。
拓跋司功唤来他的随从宋伦,低声说了几句话。
脸上有着几道刀疤,模样骇人的宋伦备妥一锭金子置于盘中,送至第一位舞伎手边。「这是公子打赏各位姑娘的。」
这一锭金子几乎能为舞伎们赎身,舞伎们个个眉开眼笑,叩谢不已。
宋隐儿也作势颔首两下,心里则拚命祈望快点让她们回去休息吧!
徐白一见拓跋司功目光仍停在舞伎身上,连忙上前**:「公子可有任何中意之人?」
拓跋司功点头,刚硬脸庞却未显露出任何情绪。
「请问是哪位姑娘?」徐白喜出望外地**。
拓跋司功伸手往前一指。
宋隐儿正撩起衣袖,忍住一个哈欠,突觉四周变得寂静无声。
她猛抬头,却发现台上坐于主位的黑衣男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她定神一看那张脸,吓得倒抽一口气。
见鬼了,是她今晚在亭子里遇到的那个男人!见鬼了,原来他是人不是鬼啊!
宋隐儿瞪着那个双眸锐利,面貌刚棱得像是用斧锯刻成,全身没有一分温情的高大男人。
她起身指着他,大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肆!拓跋公子哪能容得妳瞎指一通。」徐白打下她的手,硬是压下她的头,强迫她跪好。
「放肆打人的人是你,干么叫我低头?」宋隐儿大掌一挥,龇牙咧嘴地瞪了那人一眼。
拓跋司功看着她生气盎然的双眼,黑眸里闪过一丝兴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引起他的兴趣是件多困难的事。
他蓦然起身,厅堂里每个人连忙随之起身,只有「她」仍然皱着眉,一脸不驯地看着他。
拓跋司功唇边闪过一抹极淡笑意,他转头看向徐白,命令地说道:「把她带到我房里。」
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室窃窃私语的不解人们,还有拎起裙襬想逃跑,却还是被舞坊护卫给制伏的宋隐儿。
*
之后,尽管宋隐儿喊破喉咙,努力解释她不过是代替李玉娘上场,但还是被架进房间,整个人从头到脚被彻底梳洗,搽上香死人的香油,换上一袭雪丝长袍,被扛在一只软轿上,由两名男子扛起送往贵宾房里。
「放我下来,你们都知道老娘不是舞坊里的人!」宋隐儿因为长袍底下未着寸缕,只好用双臂紧拥着自己。
「妳自愿代玉娘上场,就该有心理准备。」走在一旁的舞坊主人不客气地说道,他收了徐白两锭金子,什么姑娘都得送上。
「你们这是强逼民女。」宋隐儿的巴掌小脸因为气愤而胀得通红。只是,她目前还没看到任何逃脱的机会,还不能轻举妄动。
「姑娘,妳代替玉娘上场,心里便该有底,被看上就得陪寝,早不是新鲜事了。」舞坊老板举手让轿夫放下轿子,长长马脸闪过一道冷笑。「妳若不去服侍那位大爷也成。玉娘,我们也不治了,她若熬得了这关,算她命大;待她能走、能动时,我就直接把她送进窑子里。」
「玉娘是舞伎,不是窑子姑娘!」宋隐儿怒瞪着他,如果眼神能伤人,早就把舞坊老板砍成十八段了。
「玉娘既然被卖来这里,就是随我们处置了,而她如今的命运全由妳决定。」舞坊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宋隐儿瞪着他,真的好想狠踹这人一脚。
他没有妻女吗?就不怕自己有天沦落到被人买卖的地步吗?而身为女子的玉娘与她为何要忍受这些任人买卖的待遇?世间不公不义之事怎么会这么多?
「放我下来!」宋隐儿清脆地大喝一声。「那家伙在哪里?老娘自己过去!」她就不信没人讲道理。
「姑娘果然是聪明人,这边请。」舞坊老板陪着笑脸上前带路。「姑娘也不必担心太多,除非那位拓跋公子真的很喜欢妳,否则不会风尘仆仆地带个女人回到西夏的。如果拓跋公子真的决定带妳同行,他家大业大,妳去了也是享福……」
「他姓拓跋?」宋隐儿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没错!这拓跋公子生意做得……」
「你给我闭嘴!西夏人全不是好东西,姓『拓跋』的尤其最糟糕,老是想拿银两压死人!你替他们说什么话!」宋隐儿不客气地说道,伸手拭去额上冒出的微汗。
奇怪了,明明她没做什么事,怎么身子一直在发热冒汗呢?
舞坊老板瞄她桃红脸颊一眼,窄细眼眸里闪过一阵狡猾。来到一扇黑檀大门前,他在外头大声说道:「拓跋公子,给您送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其它人全都退下。」门内传来一声冷声命令。
舞坊老板和轿夫们退到几步之外。
宋隐儿深吸了口气,一脚踹开大门。
舞坊老板倒抽一口气,宋隐儿回头瞪他一眼后,再度粗鲁地踹上门。
宋隐儿抬头看向屋内,屋内刺眼的灯烛让她微瞇起眼——
那个姓「拓跋」的男人,正用着一对冰眸定定地盯着她。
她挺直背脊,忍住逃跑的冲动。
不过就是目光深邃了点,不过就是轮廓刚棱了些,不过就是身材高壮异常,总归还是个人,她有什么好怕的!
宋隐儿昂起下颚,佯装无所恐惧地回望着他。
拓跋司功坐于长榻间,冷眼望着这个卸去一脸浓妆,模样清丽,可一对眸子却炯然有神,丝毫不愿屈居人下的女子。
「我府里如果有妳这种刁奴,早被拖出去杖毙。」拓跋司功说道。
「幸亏老娘不是生在你家。」宋隐儿故意粗言以对。
拓跋司功漠然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刚才在石亭中的惧色。
见他没有进一步斥喝,她耐不住性子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舞坊里的姑娘,今日不过代人上阵,误上贼船,沦落到你房里,你若是正人君子,就该放我回去。」
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喝了一口浓茶,见她紧张地吞咽了口口水,他懒懒一扬眉,**:「若我不放?」
「我明天便去告官,说你欺压良家妇女。」宋隐儿双手插腰,替自己壮大声势。
拓跋司功甚少碰到在他面前,说话还能如此直来直往的女子,精神倒是为之一振。他在石亭时已放过她一马,现在老天再次把她送到身边了,他没道理再放她离开。
他想要她!想要她那对眼里的生气蓬勃,想要她那一身好手艺、也要她那分可以无所惧地站在他身边的精神。
「喂,不搭腔就是要放我走吗?」宋隐儿**。
「老天爷给妳长了一张娇滴滴的脸孔,偏偏给妳配了一副硬邦邦的个性。为何不懂得善用女子优势?若妳泪涟涟,模样凄楚地诉说本日遭遇,我或者可考虑放妳一马。」拓跋司功沈声说道。
他是说真的?宋隐儿打量着他肃然得骇人的脸孔,瞧不出半点玩笑之意。
她于是双唇一抿,深吸一口气,继而努力地皱鼻子瞇眼,拚命地想挤出一点眼泪。
「老娘哭不出来。」她双肩一颓,泄气地说道。
拓跋司功唇角不觉噙出一抹笑意,而他甚至想不起来上回微笑是何时之事。
「笑什么笑……」宋隐儿嘀咕一声,不自觉地用手搧了搧发热的脸颊。「你就直接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脱身吧!否则,再过几日,我家里找上门来告你毁了我清白,大家都麻烦……」
「方才我在亭子里吃的白糕,可是妳所做?」拓跋司功打断她的话,从长榻间起身,朝她走去。
他巨人般的身影背着光,让宋隐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贴在门板上。
「对。」她抓了抓微微发热的颈子肌肤。
「我十年前吃过一次这种白糕。」
「喔,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做一些给你。」宋隐儿眨眨眼,猜不出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那一日,正好是我爹娘过世之时。」拓跋司功看着她,却像在凝望着记忆里的人。
宋隐儿听出他声音里的怀念,对他的抗拒于是稍褪了一些。
「你决定看在那个白糕分上,放我一马?」她拉扯着自己的衣领,觉得有股莫名的躁热。
拓跋司功走到她面前,双手瞬间压在她脸庞两侧的门板上。
「不。」他说。
宋隐儿倒抽一口气,整个后背平贴着木板。
「我今晚就要妳陪。」拓跋司功兽般黑眸噙着火光直逼到她眼前,右掌握住她纤细颈子。
宋隐儿脸庞瞬间变得辣红,身体却因为他的碰触而闪过一阵骚动。
她手指紧握成拳,咬唇忍住想搂着他身子的念头——他的手好冰、好舒服……
见鬼了!她现在是怎么了?又不是对男人有所需索的淫妇,为什么会想贴着他磨蹭一番?
拓跋司功望着她殷红的脸庞,高大身躯再往前一步,两人的身子顿时紧密相贴得毫无缝隙。
「你走开!」宋隐儿伸出双掌用力推他,低喘地说道:「你、你……你若是敢乱来,我就叫到连屋顶都掀了。」
「妳认为会有人来救妳吗?」拓跋司功低头嗅闻着她颈间的异样香气,察觉到她异常水媚的眼及不由自主攀附着他的模样,他利眸一瞇。
「他们让妳吃了什么?」他攫住她的下颚往上一抬。
「没有。」她的手抓住腰间系带,强迫自己不去扯下它。
「妳身上抹了什么?」
「不知道……他们就往我身上抹一种香油,香得臭死人!」
拓跋司功握住她的手臂,撩上她的衣袖,一种果实过熟的浓香朝着他扑鼻而来。
「妳涂的香油里头掺了沙漠里一种能让人兴奋的火黄雌花,青楼里经常拿这款花粉来对付那些不肯就范的姑娘;姑娘们服用了此药后,便渴望与人交欢,否则体内雌花之毒便不得尽除。」他说。
宋隐儿闻言,后背不由得冷汗涔涔。
「我拿刀将他们全剁了做成肉包。」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地只想赖在他身边。
拓跋司功看着她一脸义愤填膺地偎在他身侧的矛盾模样,他先是挑了下眉,继而仰头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听见他自己的笑声时,他先是愣了一下,却又继续笑望着她。「等妳先熬过这一晚,再去砍人吧!」
宋隐儿听着那浑厚笑声,看着他眉宇间的开朗,她着迷地举手想碰触他。
「搞什么鬼!」她大吼一声,吓了自己一跳,然后很快地把手背在身后。
「很难受吧?」拓跋司功长指拂过她的脸庞。
「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都是你害的!」她圆瞪着眼,把他的手挥开。
「我很乐意解除妳的疼痛。」拓跋司功俯低身子,锁住她单纯的黑眸,一股热浪在他体内翻滚着。
他有多久不曾碰到让他动心,而不是单纯只能燃起身体欲望的女子?
他从不否认自己欲望较之常人强烈,可以与女子交欢终夜不歇。然而,打从他发现欢爱会让他体内的魔性想乘机而出,且掠夺对方的能量之后,他便不轻易与女子交欢了。
「你走开!你一靠近我就更痛了。」宋隐儿狠狠踢他一脚,双手使劲地推他的肩膀。
「那不是痛,那是妳身子里头的渴望。」拓跋司功用唇滑过她的,她惊跳了一下,手指突然紧揪住他的衣襟。
「老娘听不懂,总之你走开就对了。」她挨着他的唇说道,在他唇间低喘着。
「我走开就没人救妳了,妳得和男人交合才能解除这样的疼痛。」他握住她盈盈腰肢用力地往他身上一靠。
「我……去把身子洗干净就没事了!」宋隐儿咬住唇忍住一声呻吟,却完全藏不住脸上的春意盎然。
「药性早已沁入肌肤里,妳还要嘴硬?」拓跋司功再次吻住她的唇。
宋隐儿倒抽一口气,却在他的唇舌强势地探入她的唇间时,放弃所有挣扎。他在她体内烧起另一把火,让她双膝酥软、情不自禁地揽住他的颈子,回应着他放肆的抚弄。
她想要更多!
「你……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她双手互握成拳,用最后一分理智说道。
「如果有人进来,刚好捡了现成便宜。」
「那你待在屋内,别看我。」她想弯下身子抱住疼痛的自己,但他不许她退缩。
「我何必折磨自己?」拓跋司功托住她的臀儿往他的灼热压近。「我对妳很有兴趣。」
「啊……」宋隐儿瞪大眼,感觉与他碰触之处激起阵阵热流,让她忍不住拱身相迎。她揪住他衣襟,命令地说道:「你不能乘人之危,占了我便宜。」
「妳贸然代友上场跳舞,就该知道会有麻烦,这是给妳一个教训。」拓跋司功的手扣住她的后颈,在她的颈子上低喃着。「我会让妳过好日子的。」
宋隐儿感觉他的唇滑下她的唇,灵活舌尖落在她的颈间、锁骨,在她的肌肤上撩起一波波的快意。
「你要怎么样才愿意放过我?」她咬着手臂说道。
拓跋司功的回答是打横抱起她,大步走向熏了晚香玉的长榻。
「你……这个混蛋、臭鸡蛋、占人便宜的蛮子、杀人不眨眼的西夏人……」她踢着腿,挣扎着想下地。
「妳说得太多了。」
宋隐儿的唇再度被吻住,他的大掌也在同时探入她的衣襟。
她努力想抵抗体内欲望,可当他的指尖在她胸前蓓蕾抚揉出无数她不曾想象过的快感之时,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将身子贴近他的手掌,只想要求得更多。
拓跋司功望着这个肌肤滑腻,水眸迷蒙的女子,看见她的意乱情迷,却也看见她的天人交战与她的固执。
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而他从来不知道在欲望来袭时,他居然还能控制体内只想放纵与侵略的魔性。
果然,她对他是有几分特别的。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双神似当年救过他的小女孩的水眸吧!
拓跋司功放轻手势,褪去她所有衣裳,用他的唇覆盖着她需要宠爱的肌肤,用他的指尖给予她所需要的轻怜密意与激狂,直到她在他的唇下崩溃,直到她在他的指尖下因为得到过多的快慰而哭喊出声。
直到她揽着他的颈子,蜜般双腿缠住他的腰间,咬着他挂于颈间,飘着冷凉香气的香囊,要求着他更多的占有。
直到他再也无法压抑欲望,一个挺身占有她的处子之身,直到他用尽各种姿态占有这个也只想占有他的小女子,直到她因为筋疲力竭而无力地倒在他怀里,直到东方鸡鸣,这场芙蓉春帐的风流,才悄悄地停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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