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呜呜……段子让?”
房门轻轻开启。
一名年约五岁、娇小圆润的女娃儿偷溜进来,抽抽噎噎地缓缓靠近床榻边,胖软软的小手抹着哭花了的小脸蛋,朝床上的人轻声喊道。
“段子让,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敲你的脑袋瓜啦,你不要死掉!段子让……呜呜……”
抱住熟睡男孩的手臂,小女孩想放声大哭,却又怕吵醒男孩。
她小嘴瘪瘪的,还忍得双颊涨红,哭到像快岔了气,好不可怜。
但沉浸在睡梦中的人,却像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依然熟睡着。
沉眠的小男孩年约七八岁,面容白皙俊秀;即使在梦中,他眉眼间仍有股超越年龄的英气,与一般稚嫩的孩童大不相同。
他额角有个凸起的肿包,那似乎正是让他昏睡不醒的原凶。
不知是伤处疼痛,还是在梦中听到身旁的呜咽哭泣,让他觉得吵,他拧起眉,呻吟了一声,换个姿势,继续沉入梦乡。
“段子让,你别死好不好?我把我最心爱的宝剑送给你,你要赶快好起来。”
小女孩从腰际解下她最宝贝的木剑,像恭敬地献上最贵重的贡礼那般,小心翼翼地端放在他床边。
“等你醒来,看见我把宝剑送给你,一定很开心……呵……”
她方才被罚跪,折腾了大半夜没睡,这会儿早就睡意浓重;她张开红润的樱桃小嘴儿,可爱地打个呵欠、揉揉眼皮,很努力想打起精神。
“不行,我不能睡!我得亲自照顾他,直到他醒来才行……”
虽然她奋力撑着,告诉自己不能睡,但她终究是个五岁大的娃儿而已,不过一会儿时间,她已抱着男孩的手臂,不支地倒在床榻边,沉沉入睡。
察觉身旁许久没有动静,被吵醒后一直装睡的小男孩,这时才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着对方。
她圆嘟嘟的脸庞贴着绸缎被面,红润的小嘴儿开启,睡得好熟好甜,几乎要打呼噜、吹泡泡,甚至是滴下口水。
这模样,看起来呆蠢得好笑,但也──
很可爱。
小男孩没发觉自己轻笑出声,在人前总是摆高姿态、强撑架子的面庞转柔了。
他直盯着小女孩可爱的睡颜,轻喃似的,喊出她的名字。
“凌皖儿……我记住你了。”
第一章
“什、什么?!”
一名年约十七八岁,样貌甜美可爱的女孩怪叫一声,还从酸枝木椅上跃起约莫一尺高,险些栽到地上去。
“您、您们说什么?”凌皖儿像听见什么骇人的事般,粉嫩的小脸瞬间刷白,红润润的樱桃小嘴,也没了颜色。
“哎哟,有必要那么惊讶吗?呵呵!就是有人威胁小太子的安危嘛,咱们尊贵的小太子吓坏了,所以才千里讨救兵,要借你去贴身保护他。美其名是去当他的保镳,其实只需要摆个样子,吓吓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教他们别轻举妄动,也让小太子安心,就好啦。”
凌皖儿的娘亲──金小菊摆摆手,豪迈地呵呵笑着,说得比吃大白菜还简单,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凌皖儿瞪视着母亲,面颊抽搐。
首先,她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并不想离家远赴大理。
第二,她并不很想再见到段子让,当然更不想贴身保护他。
她娘似乎忘了,经过十三年的岁月,当年的“小太子”,早已长成了一名“大太子”,不是摸头就可以安抚,在一旁哄哄他就行的小娃儿。
想起自己曾拿木剑,将当年那个老爱摆臭架子、一点都不可爱的家伙给敲昏,她就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不要!我不要!娘,算算年纪,段子让今年已经二十,早就不是『小』太子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是为了贴身保护他,但传出去也不好听吧?更何况难道大理国没有习武的人才,非得千里来讨救兵不可?娘,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凌皖儿愈想愈不对劲。
讨救兵讨到中原来,难不成大理皇宫的护卫,全是豆腐店的老板,或是凉水摊的小贩兼差的?
有鬼!这其中,必定有鬼!
“有什么文章?难不成人家是瞧中了你,专程来选你入宫不成?”金小菊拿她的粉拳,敲了女儿脑袋瓜一记。
谁教夫君老爱敲她脑袋?她也来尝尝敲人的滋味,嘿嘿!
“哎哟!娘──”凌皖儿捂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噘嘴瞪着那个显然极高兴女儿被钦点入宫的坏心娘亲,欲哭无泪地转向自己的爹,以眼神控诉母亲的恶行。
您看啦,娘欺负我!
她爹知道她娘孩子气重,总爱故意招惹她,所以大都会站在她这边,要她娘别跟孩子计较,哪知这回,他却说:“皖儿,你娘说得对,太子需要你,你就走一趟大理吧!”
“爹!”凌皖儿不敢置信。
爹竟和娘沆瀣一气,非得让她这只柔弱小兔儿,跳入贼窟……呃,说是贼窟,或许太过分了,人家那儿好歹也是堂堂大理皇朝的皇宫。
不过──反正,她不想去大理,也不想看见成年后的段子让!
并不是她真那么讨厌他,而是当年她年幼无知,把人家的脑袋瓜敲了一个大肿包,害对方当场昏了过去──这是她极不愿意回想起的一段爆糗往事。
而想也知道,这件往事对那位尊贵的太子而言,也必定是一段极不美好、不堪回首的耻辱;她打赌他一定会挟怨报复,在她前往大理时,对她百般羞辱、极尽欺凌之能事。
她把儿时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后宫嫔妃争斗血泪史,全 套用在自己身上,在脑中演练一遍,俨然把自己当成饱受宫中嫔妃,与皇亲贵族欺压凌虐的小可怜女主角,愈想愈觉得凄惨悲苦,她眼眶儿红咚咚,泪水滚呀滚,眼看就快滴下来了。
“爹!您竟忍心让可怜的皖儿去送死……呜……哎哟!”小脑袋瓜咚地又挨了一记,疼得凌皖儿眼泪真的喷了出来。
“不过是让你走一趟大理皇宫,替小太子打跑几个坏蛋,就在那儿鸡猫子喊叫个不停,这像什么话?这样没出息,真是丢咱们金刀门的脸!”
动手行凶的金小菊,手叉纤腰,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告诉你,这件事我是帮定了!人家要你去你就乖乖给我去,要是让柔弱无助的小太子伤着半根寒毛,我就先剥了你的皮!听见了没有?”
眼见可爱甜美的俏娘亲,摇身一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凌皖儿立刻缩起脖子,躲进父亲怀中,可怜兮兮地吸鼻子控诉:“娘好可怕!我早就怀疑自己不是娘亲生的,一定是这样的,呜呜……”
“胡说什么?你当然是你娘的亲生女儿,别胡思乱想。”凌皖儿的父亲──当年威风凛凛的大理国大内密探凌蒙,好笑又疼宠地揉揉女儿的头,温声安抚她。
“皖儿,你听爹说,这回要你前往大理协助保护太子,实在是不得已的。爹娘与太子的爹娘──也就是当今大理的皇帝与皇妃是旧识,有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了;大理那边提出这个要求,于情于理,我们都难以拒绝。
确实,大理皇宫高手如云,不缺你这个小女子,但我们怀疑,企图对太子不利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为了确保太子往后数十年的安危,我们必须揪出背后那个庞大的黑暗势力才行。
我们要你去,并不只是要你保护太子而已,更重要的是,你得想办法,找出是谁想杀害太子,这才是你最要紧的任务。若在太子身旁安插一个男人,很容易引人疑窦;你一个女孩子家,可假扮成宫女,也比较不容易引起对方怀疑。”
“是这样吗?可是……”听完父亲的解释,凌皖儿稍微释怀了,不过她还是不太想接受这个任务。
“真的非去不可吗?”她心中万般挣扎。
去了,怕自己在人生地不熟的大理国遭人欺负;不去,又怕段子让真让刺客给谋害,那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去或不去,由你自己决定,爹不勉强你。不过爹相信,若不是情况危急,大理那边不会来讨救兵。”说完,凌蒙迳自走到一旁,当真不再给女儿压力;就连爱妻金小菊还想说些什么,他也暗示她别说。
“我……”父亲不威逼,反而让凌皖儿犹豫了。
确实,她若真不想去,谁也无法逼她,但只要想到段子让,很可能因为她的退缩而受伤,甚至死去,她就心中难安……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犹豫又犹豫,思量再思量,最后,无法眼睁睁看段子让因她而受难的罪恶感,促使她做下了决定。
凌皖儿咬牙,转头对着爹娘,坚定地道:“好,我答应去大理。”
凌蒙与金小菊互望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女儿肯去,总算是不负段家所托。
凌皖儿望向窗外,秀丽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原来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了。
银针般的雨丝,伴随着瑟瑟寒风由空中飘落。
这片凄风惨雨,就像在预告她的未来……
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大理之美,美在纯净、美在不经凿饰的自然,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步入仙境。
打从进入大理国境之后,一路走来,凌皖儿无不被沿途的自然美景给吸引,瞧得目不暇给,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不过只是几乎!
“唉!”她坐在小摊子前,手里捧着一盏酸得够味,却也甘美顺口的酸梅汤,不自觉地叹起气来。
她在三天前来到大理,前进的步履却极为缓慢,有如龟速爬行;算一算,约莫再一个日夜,便要抵达大理城。
想到不久后就要与段子让见面,而会面时他可能有的反应……再甘美可口的琼浆玉液,也难以入她口。
他说不准会当众羞辱她,让她在一干臣子、内侍的面前,丢尽大脸。
只要想到那幅场景,凌皖儿就怯弱得几乎不敢再往前一步;但她已来到大理,如今,是骑虎难下了。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再这么畏畏缩缩的,岂不枉费我金刀小女侠凌皖儿的名声!”凌皖儿火速跃起,一口饮尽剩余的酸梅汤,掏出碎银连同空杯搁在桌上后,就向卖酸梅汤的老婆婆道谢,继续朝大理城的方向走去。
她的个性本就乐天开朗,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忧郁太久;即使再过不久,便要与段子让见面这件事,使她心头沉重,但也没能剥夺她的笑容。
郁闷了好些天,连她都受够自己这副愁眉苦脸的鬼模样。
她暂时摆脱烦闷的心情,瞧见前方有市集,便一蹦一跳地晃了进去。
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家远行,自然见什么都新奇。
她打算在入宫接受段子让的羞辱之前,好好地开心一下。
大理地处西南,市集里贩卖的物品、吃食与中原大不相同,但热闹的程度可完全不输中原。
看见许多穿着白族传统服饰的男女老少在逛市集,更让她格外兴奋。
她瞧着逛着,还顺手买了些当地的小点心品尝。
忽然间,凌皖儿感觉似乎有人正盯着她。
她一察觉,立刻火速转头搜寻窥探目光的来源;但四周人潮汹涌,每个人都神情自若,看不出有谁刻意在监视她。
什么异状也瞧不出,凌皖儿耸耸肩,心想或许是自己多疑。
转回头,她继续开心地逛市集。
忽尔,却听见有人高喊:“有贼呀!快帮忙抓贼呀!”
凌皖儿生性热心,乐于助人──换句话说,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虽然父亲常警告她要谨思慎行,可她往往将爹爹的告诫抛诸脑后,冲动行事。
就像此刻,她一听到有人喊捉贼,天性里的正义因子立即作祟;就像受到操纵的皮偶,别人一声吆喝,她便什么也不管地冲上前,要帮着捉贼。
“站住!别跑!”
那个被指为贼的扒手动作极快,几个闪躲之后,就已奔出市集,往小巷逃窜。
“小贼别逃!”凌皖儿原以为自己功夫不错,但没想到一个三流的小扒手,竟跑得如此之快;她不服输,一咬牙,使出轻功追上去。
看她使出轻功追赶,那扒手也使出轻功逃跑;这一追一逃的,竟也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城郊之外。
那扒手逃到一座密林前,还刻意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凌皖儿,待她追近了,他才翻身逃进树林子里。
要是凌皖儿够聪明谨慎,就会察觉这是一个引她入瓮的陷阱,但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急忙追进树林里,要捉住那小贼。
追进林子里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把人跟丢了;她懊恼地站在原地跺脚,正打算四处找找那小贼是不是仍躲在这里时,却忽然听见衣衫在空中飘动的声音。
她猛然回头,却惊见一名蒙面黑衣人,自上方的林木顶端跃下,二话不说便发动凌厉的攻势朝她击来,招招狠戾、毫不留情。
她这才发觉自己中了埋伏,慌忙闪躲抵抗。
凌皖儿一面应付对手,一面思索,自己这一路上是否曾得罪人,否则为何会遭人陷害?
或者是,企图对段子让不利的恶人,知道她来到了大理,为了不让她成为段子让的帮手,所以才先派人来杀她?
那只幕后的黑手,有这么神通广大吗?
这想法使她骇然心惊,但她抹去脑中紊乱的思绪,全心对付起那个黑衣人;不过对方武功太强,节节进逼,她无法抵抗,只能后退闪躲。
忽然间,啪地一声,她发觉自己脚下被一条装置在机关之中的绳索束住,心中一惊,急忙想躲开,但已来不及。
“啊啊──”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她惨叫着凌空飞起,不过并不是她使出了轻功,而是她被绳索套住脚踝,高高倒吊在半空中,像一头待宰的猪仔。
那模样,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凌皖儿羞愤至极,除了咆哮吼叫,还不断踢蹬双脚想挣脱,可却徒劳无功。
这时,树林中先是走出几名蒙面黑衣人,最后才走出另一名身材颀长、清瘦,但不显得弱不禁风的蒙面人。
他一身牙白的锦织衣衫,瞧得出所费不赀,而且他一出现,原先诱导她落入陷阱的黑衣人,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看来,这人应是主谋者。
“你是谁?”凌皖儿不安地质问,但那人并不回答。
他双手背在后头,施施然走到她下方,仰起头,用讪笑的眼眸,冷冷欣赏她的狼狈。
她虽又羞又怒,但也不免担心着这人不知是何来历、会如何对付她?
“你……你这贼人!快放我下来!”凌皖儿怒声叫骂。
亏他有一双那么漂亮的清澈眼珠,心却如此污秽……真是糟蹋、可惜了!
对于她的叫骂,男子充耳不闻,但眼底的嘲讽却更深了。
他不发一语,只是拿那双漂亮的深幽瞳眸瞧着她。
那眼神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凌皖儿无法解读,却莫名觉得熟悉。
她见过这个人吗?“你究竟是谁?!”他对她的态度绝不友善,甚至是敌视的,但她却感受不到他身上有杀气。
他并不打算杀她!这个发现,让凌皖儿稍微松了口气,也决定乖乖闭嘴,避免激怒对方,给他制造一个杀她的理由。
蒙面主谋仍是不回答,静静伫立了一会儿后,迳自朝后头比个手势。
只见几名黑衣人沉默地撤退,而站在她下方的主使者,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见他欲走,凌皖儿慌了。
不会吧?他打算就这样把她吊在这儿,一走了之吗?
“喂!你要去哪儿?快把我放下来呀!”她朝他嚷道。
那人置若罔闻,甚至连头也没回,带着一票手下,消失在林子里。
他们一走,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只有拂过耳边的咻咻风声。
凌皖儿突然恐惧起来。他就这样把她丢下,万一一直没人发现她,那她岂不是就要这样饿死在树上,成为一具倒吊的枯骨?
不要!她不要!
“救命啊!”她开始剧烈挣扎,试着想自行挣脱脚踝上套着的绳索。
但她愈挣扎晃动,那绳索套得愈牢,最后,她只得停止这个让自己被束缚得更牢密的愚蠢行为。
“来人呀!喂!有人吗?救命呀!”她扯开嗓门朝树林外喊叫,希望有人听到后,能来救她脱困。
但方才那名黑衣人,可是刻意七拐八弯地,才将她拐到这远离官道的林子里;任凭她喊破了喉咙,也不可能有人听见。
凌皖儿顿时感到又丧气又绝望,恐惧也不由得加深。
难道,她真的得在这儿化为一具白骨吗?
不!事情还没走到完全绝望的境地,她不能自己吓唬自己,得冷静面对才行。
她不断逼迫自己放松,慌乱的心情总算慢慢镇定下来。
慌张无济于事,只是徒费气力罢了。
她停止喊叫挣扎,决定保存体力,以应付未知的状况。
待她安静下来,不再鬼吼鬼叫后,林子深处,却传来一声无趣的轻哼。“不叫了?哼,真无趣。走了!”
太阳逐渐西移,不远处也传来归巢鸟儿的鸣叫,这些都在告诉凌皖儿,再过不久,夜晚就要来临了,而她一点也不想在这无人的荒郊野外过夜。
她压抑心头的恐惧,试着闭上眼睛养精蓄锐,同时仔细思考,是否还有其他脱困的方法。
但才闭上眼没多久,她却听见一道好像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睁开眼,略倾着头,聆听那声响,果然很快地,那声音又响起了。
这回她终于听辨出来,那是绳索断裂的啪擦声。
绳索断裂?
她还来不及细思,便听到一声巨大的啪擦声;绑住她脚踝的绳子瞬间断裂,她从约莫三丈高的树顶,笔直往下坠落。
“啊──”头下脚上直往下墬,她无法抑制地尖叫着。
她不玩了啦!
要是这样掉下去,底下又正好有颗大石头,她的脑袋瓜,岂不摔成豆腐脑了!
“啊啊──啊!”凌皖儿在空中如划船般摆动四肢,想减缓掉落的速度,可丝毫未起作用。
跌落的速度很快,她甚至还来不及眨眼,便听见砰地一声──
她一头栽进地上的一堆腐叶里去了。
简直像人为安排似的,在她落下的地方,恰好有一堆高高的落叶小山。
“呸呸呸──”她狠狠摔了一跤,摔得七晕八素,满头满脸全是烂泥腐叶,还吃了一嘴的碎叶土沙,不过小命好歹是保住了,除了一条腿有些摔伤之外,并无其他大碍。
她爬起来盘腿而坐,心里觉得万般纳闷。
这人使计将她从市集中诱出,害她掉入陷阱中,但却不打算杀她。
难道他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恶整她、看她的狼狈相吗?
凌皖儿不由得恼了。“到底是谁这样作弄我?要是让我知道了,非狠狠回报这一顿羞辱不可!”
给我等着瞧吧!
巍峨耸立的红色城墙就在眼前,凌皖儿将头探出马车外,惊叹地欣赏前方那座雄伟中带着纤细、华丽的城池;因为瞧得太过专注,她大半个身子,都快挤出马车窗口了。
“皖儿姑娘,这样太危险了,请您快些坐好吧!”一位头发花白、皮肤却还很白皙光滑的老人,细声细气地嚷道,还挥动莲花指,要她快些坐回位置上。
“喔,好啦。”凌皖儿被阻止,嘟了嘟嘴,应了声,乖乖坐了回去。
方才阻止她的人,是大理太子寝宫的首席内侍官,姓敖,人称敖公公。
他会来接自己,凌皖儿也很惊讶。
那时她一身狼狈,只能瘸着摔伤的腿,一拐一拐地走出树林;回到官道上时,却正好遇上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从大理城的方向而来。
领在队伍前头的人,正是敖公公。
敖公公一见到中原人士打扮的她,立刻命人停下马车,匆忙下车。“敢问……您可是中原金刀门的千金──凌皖儿凌姑娘?”
敖公公上下打量她那身狼狈──脸上有着没擦干净的污泥,发上还有几片烂叶子,他眼中虽透出强烈的怀疑,不过依旧恭敬地请教。
“呃,我是。你们是……”凌皖儿被他怀疑的眼神瞧得很不好意思,但江湖女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再丢脸也得承认。
“原来真的是凌姑娘,终于找到您了,这真是太好了!”
敖公公欣喜地道:“凌姑娘,我们是奉太子旨意来迎接您的,不过这一段路,我们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三次,就是没瞧见凌姑娘您。您是从哪来的呢?”他语气仍有点怀疑。
“呵呵,是吗?我大概是临时起意,绕到别处瞧风景去了,所以才没遇见你们吧?呵呵呵……”凌皖儿笑得颇为尴尬,她怎么好意思说,那时自己正落入他人的陷阱中,像只风干板鸭般给人吊在半空?
“是吗?既然您便是皖儿姑娘,那么请上马车吧,我即刻带您返回宫中,太子想必已经久等。”敖公公在确认完凌皖儿的身分之后,立刻将她请上专程派出的豪华马车里,将她舒舒服服地送进大理城。
“敖公公,你说段子让派你来接我,这是真的吗?”凌皖儿转头问敖公公。
他不气她吗?
“当然是真的,太子很期待再见到你呢。”敖公公颔首回答。
“他想见我?”凌皖儿不安地再次确认。
“是呀!”敖公公也不厌其烦地二度强调。“太子正是因为想念您、迫不及待的想见到您,才会派奴婢来接您呀!”
不知怎的,想到段子让非常“思念她”,竟让她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恶寒。
“啊,皖儿姑娘,我们已经进了宫门了。”
进入通化门,便正式进入皇宫的腹地内。
敖公公笑着说:“我想太子已经在大殿等您了,我们就直接过去吧。”
他必定把她与段子让,想像成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哪知道事实背后的真相?凌皖儿不禁感叹。
眼看雄伟的大殿就在眼前,她已无暇唉声叹气了。
马车靠近大殿,逐渐减缓速度,然后稳稳地停下。
“皖儿姑娘,已经到了,请您下车吧。”敖公公率先掀开锦帘步下马车,接着伸手,想搀扶凌皖儿下车。
“啊,不用不用,我自个儿下去便行了。”凌皖儿承袭了父母的性格,江湖儿女既豪迈又不造作;她身子轻轻一使力,便灵巧地跃下马车,平稳落地。
“皖儿姑娘真是好功夫!难怪太子不惜千里,也要延请皖儿姑娘入宫。”敖公公称赞她。
“这哪算什么功夫?不过是点皮毛罢了。”不是凌皖儿谦逊,而是确实还没使出真本事。
说到功夫──“敖公公,我百思不解,太子为何大老远将我从中原请来?难道全大理,都找不到一个懂得武功的女人吗?”为何非要她不可?
“这……自然不可能没有。”敖公公老实回答。
“既然如此,太子为何偏偏要我来呢?”凌皖儿噘起小嘴发问。
“这……究竟是为什么,奴婢也不知道。或许等会儿见着太子,您可以亲自问问他。”敖公公笑着建议。
“啊?”问段子让?她才不要呢!
“来,皖儿姑娘,我们走吧。想必太子等候已久,咱们赶快进去吧!”敖公公催促着她,同时带头,朝雕着麒麟祥兽的阶梯上走去。
凌皖儿紧张地咽咽口水,鼓起勇气,跟着步上白玉石打造的阶梯。
“那个人……就是段子让吗?”睽违十三年,凌皖儿终于又见着他了。
望着坐在高位上的那名男子,凌皖儿跨前的脚步有点迟疑。
经过多年岁月,她几乎不认得他了──想当然尔,他已不是当年的七岁娃儿,但她真的无法想像他长大后的模样,如今一见,才发现他变了好多。
当年还是个清秀小娃的段子让,而今已是个颀长高大的成年男子。
他端坐在细致的飞龙紫檀木椅上,微笑瞧着她;俊美白皙的他面如冠玉,一双黑玉般的眼眸炯炯有神,淡红的唇瓣上扬。
他的模样,隐约还有当年的影子,但俊美更胜从前。
“没有错,他真的是段子让……”凌皖儿喃喃说道,瞧见多年不见的他,她又是高兴又是害臊,还觉得有点陌生。
毕竟,他们有十三年不见了。
不过……他那双眼睛,怎么瞧来有点眼熟啊?她在哪里见过他吗?
凌皖儿怔忡地出神。
“怎么了?皖儿,快过来呀!”段子让朝她招手,看起来心情颇佳。
他神情和善,笑咪咪地,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
凌皖儿心里惊异:他是真的完全不介意当年被她敲昏的事,还是忘了?
她歪头凝视着他,见他真的没其他反应,这才迈开脚步,缓缓走过去。
“终于到了!我很期待你来呢。”段子让步下阶梯,神情愉悦地朝她走来。
“等我?”凌皖儿微微感到诧异。他有这么想念她吗?
“是啊!当年我随父王母妃前往中原,在金刀门受到很多照顾,一直想向你当面道谢。”段子让客气地道。
“啊?道谢?不……不用了啦,当年我也没做什么,还……”把你的头给敲肿了。
凌皖儿羞愧地低下头。
“多年未见,你一点都没有变呢!”段子让唇角扬起的弧度更大,双眼微微眯起,专注地直盯着她,眼中有着莫名的光彩。
“是吗?我一点也没变吗?”凌皖儿下意识地抚摸自己软嫩的脸庞,再次懊恼自己有张可爱的娃娃脸。
她都快十八了,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活脱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是啊,你就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依然那么可爱。”
听到他夸赞自己可爱,凌皖儿脸上浮现淡淡红晕,心里也有些窃喜。“不过,我倒觉得你变了好多。”她不自觉脱口而出。
“喔,我哪里不一样?”段子让微感诧异地问。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你不一样了。”
当年的他年纪虽小,但却已有太子的威严与架式;可如今,他脸上高傲的神态早已消失无踪,笑眼眯眯的,不复见当年的凛然与高傲。
这样的他,令她感到陌生,总觉得眼前这个段子让,并不是当年那个段子让。
凌皖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但那种感觉很强烈,眼前的男子,身上像笼着层薄纱,让她无法瞧分明……
“你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我让人带你下去休息,晚点儿我让人摆宴,好好地款待你。”
“谢谢,但是不用麻烦了。”凌皖儿试图婉拒,不想弄得好像自己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似的。
“一点都不麻烦,你先去休息吧!”段子让笑吟吟地说完,立即命人进来,带她下去休息。
“谢谢你。”临走前,凌皖儿又道了一次谢,而段子让只是摆摆手,要她别挂在心上。
“那我就先下去了。”凌皖儿亲切和善的一笑后,才跟随内侍公公离开。
她走后,段子让脸上的笑容便缓缓敛起,眼中透出无人能解的诡异光芒。
“那就是凌皖儿呀?长得挺讨人喜欢的嘛。”
四名与段子让长得很像,但年龄不一的男孩们,大摇大摆从侧边厅堂走出来,显然已躲在旁边偷窥许久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段子让的神情不怎么好看,他可不需要一堆观众,就算他们是他的弟弟也不行。
“瞧热闹呀!”开口的是三皇子段子诒,他笑得坏坏的,毫无半点愧疚之意。
“我瞧这凌皖儿,长得挺可爱的嘛,不像大皇兄所说,是个没脑筋的笨蛋。”十二、三岁年纪的男孩眨着大眼,瞧来纯真到不行,可段子让清楚,兄弟里最难缠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弟弟。
“我有说过她是个没脑筋的笨蛋吗?”段子让不轻不重地,敲了么弟的脑袋瓜子一记。
“啊,我忘了,这是二皇兄说的。”小子很轻易就抖出元凶。
段子让凌厉的眼眸,立刻警告地朝二弟投去。
凌皖儿可不是他们能随意欺负嘲笑的对象,能欺负她的只有──他自己!
“我听说皖儿来了……咦?皖儿呢?”
几兄弟的母亲──现任大理王唯一的妃子柳昀儿,兴奋地走来。
年近四十的她,依然貌美如少女,那完全是受夫婿宠爱呵护所赐。
没瞧见那个可爱的女孩,柳昀儿眼中不觉透出失望与疑惑。
“母妃,她旅途劳顿,我方才先让人带她去休息了。母妃不必心焦,晚膳时她将会和大家一起用餐,届时母妃便可见到她了。”面对母亲时,段子让是毫无虚假的温和顺从。
“啊,对喔,她远从中原而来,一定累坏了,还是子让你设想得周到。”柳昀儿笑了,长子是她除了夫婿之外,最信任的人。
“不过,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她疑惑的美眸转向其他孩子。
她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平日大家读书的读书、练武习箭的练武习箭、学习政务的学习政务,难得聚在一起,怎么今日全凑在一块儿了?是什么风把他们吹来的?
几兄弟互看一眼,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
他们心里都有默契,绝不能让母亲发觉他们的真面目,怕她受不了这刺激。
所以她并不晓得,她自认为的乖孩子们,其实一个奸、一个诈;一个粗暴、一个爱算计,还有一个集所有之大成。
就让她以为心爱的儿子,都还是当年那些纯真乖巧的孩童吧。
“母妃,我们在讨论一本书呢。”正好段家老么随身带了本读到一半的书册,便拿出来朝母亲扬了扬,以资证明。“因为我对书里的一段话略有疑问,所以四位好心的皇兄,正在教导我。”
他四位兄长,同时朝他投去钦佩又感叹的一眼。
这小子才十二岁,脑筋就转得这么快,又这般精明狡猾,将来想必是个不得了的可怕人物。
“喔,是吗?那真好。”柳昀儿笑得眼儿眯眯的,心喜孩子们上进。
单纯的她,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那就不打扰你们讨论了,我先去找你们父皇。不过要是你们真的讨论不出个结果,可以来问你们父皇喔,他也看了不少治国的书呢。”
“我们会的。”几兄弟同时装乖微笑。
柳昀儿这才安心离开,几人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大口气。
“唉,哄骗母妃,比对付十个敌人还累。”
“好了,热闹看完,你们可以走了,而我,还有要事待办。”段子让双眸微微眯起,唇畔噙着高深莫测的冷冷微笑。
当年的一“剑”之仇,他是非报不可。
想起当年的事,段子让的眼神迷蒙了……
第二章
“去太湖?为啥要去太湖?我又不认识他们,我不要去!”
年方七岁的段子让已被封为太子,打小被一堆太监、嬷嬷、臣子,宠得任性自我,虽不至于是个毫不体恤他人的小霸王,但小小年纪就极有想法与个性。
他才不要去跟一堆不认识的人虚应、打哈哈。
“为啥不要?父皇母妃要去拜访旧友,你为什么不去?”他的父亲──大理王段沧浪,脸色严厉地问。
段沧浪知道内侍、臣子们都宠他,所以格外严格教导他,只因为他是太子。
他不希望孩子,将来成为一个为所欲为的狂妄君王。
段子让一向很敬畏父亲,尤其当父亲板起脸时,他绝不敢当面顶嘴,不过他脾气倔,仍旧噘起嘴、别开头,表示心头的不满。
见夫婿脸色一变,眼看着就要发火,柳昀儿赶紧上前抱住孩子轻哄:“子让,你乖。金刀门的门主与夫人,是父皇母妃的好友。我们多年未见,心里非常思念,你就当陪陪父皇母妃,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段子让天生脾气坏,吃软不吃硬,父皇威逼未必见效,但母亲只要动之以情,他立刻就让步了。
瞧见母亲渴望的眼神,他不忍让她失望。
“好吧,我就陪你们去。但是你们不可以待太久喔,我们离开大理已经一个多月,我想回去了。”游山玩水固然有趣,但时日久了,还是会感到疲乏的。
“嗯,我们答应你,只是叙叙旧,不会久留的。”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段子让,就跟着父母来到金刀门。
在那儿,他第一次瞧见凌皖儿,她是金刀门门主凌蒙的女儿,年方五岁。
他板起脸,看着站在父母身旁的凌皖儿;她一身粉色的棉袄裤装,腰间挂着一把木剑,瞧起来有模有样,但他却觉得可笑至极。
他不感兴趣地别开视线不再瞧她,凌皖儿却充满兴味地继续盯着他看,甚至连嘴巴打开了都不自觉──那好奇又惊叹的眼神,活像在看街上杂耍团里的猴子,教他打从心里不舒服。
“傻子一个。”段子让愤懑地喃喃自语。
“嗯?子让,你说什么?”柳昀儿听见儿子好像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楚,于是慈蔼地弯下腰询问。
“没事。”段子让立刻挺直背脊,继续聆听这场对他而言万分无聊的谈话。
稍后,父母和金刀门主夫妇喝茶叙旧去了,没抓他一起去,他便乐得清闲,来到后花园,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书本。
忽然,后头冒出一道声音:“他们说你是太子,是真的吗?”
他回头一看,像只跟屁虫般尾随在他屁股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凌皖儿。
“你说呢?”他懒得理会对方,掉头就往前走。
该说是凌皖儿没见过大世面,还是天生白目好?总之,她瞧不出他很不高兴,完全没被他的臭脸吓到。
“嗯……我想应该是吧!”她眨巴着圆滚滚的眼睛,赞叹地打量他的样貌与一身精致的服饰。“你衣服上的龙,绣得好漂亮。我爹说只有天子才能穿龙袍,所以你应该是太子,错不了的。”
笨蛋!这只是绣龙的袍子,不是龙袍!真正的龙袍绣有九龙,金碧辉煌,教人难以逼视,根本不是一般的衣裳可以比拟的。
段子让哼了声,掉头不理她,迳自找了张石椅坐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书册,翻开便看了起来,彷佛当她不存在似的。
但他不知道她是呆,还是不懂得看人脸色,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晃动两条又短又肥的腿,一个人开始嘀嘀咕咕起来。“喂,我叫凌皖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段子让不语
“我爹说你们是从大理国来的,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他心想,懒得理你。
“欸!你怎么都不说话?难道你不晓得自己的名字吗?”
罗嗦,吵死人了!谁会不晓得自己的名字?
“欸欸,你斗过蛐蛐没有?”凌皖儿的思绪转得比风还快,突然想到自己腰间竹筒里的蛐蛐,立刻兴奋地问。
“……没有。”段子让的声音很不情愿。
事实上,他连蛐蛐都没瞧过;在宫里,哪有人敢捉虫子给尊贵的太子玩?
“什么?你没玩过蛐蛐?”凌皖儿瞪大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他。“那好可惜,斗蛐蛐很好玩呢!”
“斗蛐蛐……真的好玩吗?”段子让被挑起了好奇心。
他毕竟还是个小孩,依然有着孩子爱玩的心性。
“当然好玩啊!我有只蛐蛐叫小跳,我捉出来给你瞧瞧。”说完,凌皖儿立刻取下腰间那只爹爹做给她的小竹筒,小心地打开盖子,抓出黑溜溜、油亮亮的蛐蛐儿,献宝似的,拿得高高的给段子让瞧。
“怎么看起来这么恶心?这种虫子真的好玩吗?”段子让很少看见虫子,直觉不舒服,不免摆出一个作呕的表情。
“你别看小跳长得不起眼,他很厉害的!”凌皖儿噘起小嘴,很不高兴他瞧扁了她的宝贝。
“哪儿厉害了?”段子让索性把书册合起,与她斗起嘴来。
“就很厉害嘛!你要不相信,抓只蛐蛐来斗斗,就知道我的小跳多厉害了。”凌皖儿气不过地嚷嚷。
“好啊,你去抓,我在这儿等你。”段子让气定神闲地道,硬是不相信那只又黑又丑的虫子,有啥厉害的。
“什么我去抓?既然是你的蛐蛐,你得自个儿去抓才行!”这是规矩。
“什么?自己去抓?”段子让吓到了,他得用手去抓那又黑又恶心的虫子吗?“我才不要!”
“不行啦!要斗蛐蛐,就一定得自己去抓,走,我带你去抓只又黑又大的。”凌皖儿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就走。
“我不要去!”段子让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谁说他要去抓蛐蛐了?
凌皖儿嗅到一股惧怕的气息,忽然有点明白他坚持反对的原因了。“你该不会是怕蛐蛐吧?”
“谁怕那种小虫子?!”段子让逞强地怒喊。
“既然不怕,那就去抓呀。”
“抓就抓,我才不怕呢!”段子让发誓,就算光想到要抓那种油黑的怪虫就头皮发麻,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那我们走吧!后山有很多蛐蛐喔。”
“有……很多?”段子让想开溜了。
段子让不情愿地被拉到了后山;凌皖儿瞧中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就要他先守在一旁,然后冷不防翻开石块。
顷刻间,好几只躲在石块底下的蛐蛐受到惊吓,同时往不同的方向逃窜。
“啊!”段子让瞧见虫子,大叫一声,猛然往后跳开。
“哎呀!你做什么跑开?你瞧,蛐蛐都跑光了!”凌皖儿第一次看见,连只蛐蛐都抓不到的男生。
“跑光就跑光,反正我也不希罕!”段子让生气了,掉头转身就走。
谁在乎那些臭虫子?!
“不行啦!你说要斗蛐蛐,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凌皖儿追过去,嘟嘴怪他不守信诺。
“我就说话不算话,那又怎样?”他是太子,他说了算!
“我瞧你这么瘦弱,连只蛐蛐都抓不到,武功一定很差,这样好了,我们不斗蛐蛐了,我教你功夫。”凌皖儿又有了新主意。
“不要!”段子让硬生生地一口回绝。
他不是武功不好,而是根本不懂武功。
大理皇宫高手如云,还有护卫镇日严密保护,哪需要他习武?
“你别害臊,就算你武功差,我也不会笑你的。”凌皖儿自作主张地,认定他是不好意思。
“谁跟你害臊?我是不想练!”
“别推辞了,告诉你,我的功夫是我爹娘和我外公教的,保证厉害!我将来可是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当女侠的!”凌皖儿抽出腰间的木剑,好不神气地挥舞。
“我跟你说我不想练,你听不懂吗?”段子让生气地喊。
谁管她要不要当女侠?她要找人练武根本不关他的事,他也没兴趣作陪。
“别这么说嘛!来,我拿剑攻你,你要抵挡喔,知道吗?”
段子让已经懒得理她了。
她是聋了,还是理解能力有问题啊?他说了好几次不要,难道她听不懂吗?
“当心,我要攻了!呀──”话一说完,凌皖儿立刻高举木剑朝他冲去。
“喝”地大喊一声,她用力将木剑挥下。
原以为段子让会快速躲开,就像常陪她练武的师兄弟们一样,没想到他躲也不躲,还笔直站着不动;等凌皖儿发现不对劲时,早已来不及收回攻势了。
叩!清脆响亮的一声敲击,她的木剑扎扎实实地落在他的头上。
凌皖儿吓白了小脸,她料想不到他竟然连躲都不躲,傻愣愣地站着任她打。
“你──”段子让瞪大眼,恶狠狠地看着她;可才说了一个字,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他被她给敲昏了!
这件事,十三年来,段子让从没有一天忘记过;虽然后来她为了赔罪,把自己心爱的木剑送给他,但仍消弭不了他的屈辱与怨恨。
所以,他设了个计把她骗来,打算让她也尝尝丢尽面子、受尽屈辱的滋味。
而今,机会已经来了,就等待着她步入陷阱……
稍晚──
“皖儿姑娘、皖儿姑娘?您在吗?太子亲自来接您去用膳了。”内侍官敖公公来到凌皖儿房门外,敲完门后,朝里头喊道。
“啊──等、等一下!”里头传来凌皖儿的大叫,然后是乒乒乓乓的声响,还不时伴随着惨叫。
“哎哟!撞到桌角了,好痛──”
“呃……”敖公公脸上满是黑线,转头看看站在他身后等待的段子让;对方低头闷闷笑着,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那丫头,从小就是这种毛躁粗鲁的女孩。
“我好了!”凌皖儿打开房门,门外的两人霎时愣住,因为站在门内的女孩,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诧异地瞧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凌皖儿被他们瞧得浑身不自在,古怪地摸摸身上的衣服,又摸摸自己的脸,猜想是不是衣服太艳红,或是方才那些婢女,替她抹的脂粉太厚了。
一个时辰前,段子让命人送来热水与衣物首饰,让她换下一身风尘仆仆,还命两名婢女来服侍她。
凌皖儿生性奔放、不爱束缚,从小什么事都是自己打理的,所以并不喜欢让人伺候,不过两名婢女坚持不肯离去,非要服侍她更衣打扮不可,甚至说得快哭了。
她没办法,只得允许她们在她头上、脸上大肆动工。
她们的手艺确实没话说,不仅会盘繁复至极、凌皖儿连瞧都没瞧过的美丽发髻,还替她换了个衣服发饰,让她自己都觉得变美了。
甚至连这套她本来极为排斥的红缎绸衣,她也在她们的劝说之下换上了。
虽然她们一直夸好看,但她还是很不习惯这样刺眼的颜色。
而且她也很不喜欢在脸上涂涂抹抹,即便她已经拜托对方把妆画得很淡很淡,不过,显然还是太浓了吧?与她真的很不搭。
瞧敖公公与段子让目瞪口呆的模样,她的样子看来一定很可笑。
凌皖儿哪晓得,原因正好完全相反。
她抬起手猛揉自己的脸颊,想把上头的颜彩抹去。
“别揉了,当心妆都糊了。”段子让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想到她稍微妆扮一下,也是个秀丽的小美人,他真是看走眼了。
平日,她都将自己藏在那身灰蒙蒙的裤装下吗?真是太糟蹋了。
“我这模样很怪吧?我就说不要化妆的嘛!”凌皖儿嘟起小嘴。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看。”他不该安慰她的,却不觉说出真心话。
“真的吗?”听他这么说,凌皖儿略为羞涩地笑了。“呃,谢谢你送我衣服,小桃说很适合我呢。”小桃便是那两名婢女其中之一。
“是我挑的,当然适合你。”段子让干笑。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他故意挑些大红大紫的俗气衣裳,本来是想让她出大丑的,没想到她穿起来,竟整个人亮起来,还格外好看。真是失策!
“好了,过来吧!我们该走了,别让我父皇母妃久等了。”他朝她招手。
“好──啊啊,哎哟!”凌皖儿脚一举,打算跨过门槛,却忘了自己穿的是裙子,还当自己穿的是方便行动的裤装,结果被长裙绊到,当场往前扑倒,还一路滚下阶梯,叩地一声撞着额头,摔得十分难看。
幸好阶梯只有三阶,否则,她铁定脑袋开花。
“皖儿,不要紧吧?”段子让是真的被她吓到了,他可不希望她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摔破头,那可就难对两家长辈交代了。
“不……不要紧。”凌皖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果然青紫一块,但她忍着痛不吭一声。
“怎么不小心一点?”段子让假意轻声责备,还命人拿去瘀消肿的药膏来。
她额上的伤痕太过醒目,要是不赶快处理一下,人家还当他凌虐她呢。
他的计划都还没开始进行,她就已经如此配合演出,段子让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啊,你的脸弄脏了。”噗地一声,段子让差点忍不住大笑,但不想让对方发现他是在笑她,只好别开头、暗暗偷笑。
她鼻头上沾了灰泥,好像刚从泥洞里钻出的田鼠,看来可笑极了。
他笑得双肩抖动,却又不能放肆出声,忍得好痛苦。
“咦?在哪儿、在哪儿?”凌皖儿举起衣袖,满脸乱擦。
“不是那里,是这儿。”他兴起作弄之心,故意指着她干净的右脸颊。
“喔。”凌皖儿立刻抓起衣袖抹脸,然后问:“擦掉了吗?”
“我瞧瞧。”段子让故意眯眼,审视原本就很干净的脸颊,装模作样地叹息。“脸靠过来,我替你擦。”
“喔。”凌皖儿很自然地靠近他,把脸仰高,等他帮忙弄掉那些脏污。
她抬高脸庞向着他的姿势,好像要人吻她一样,段子让瞧了,竟有片刻怔忡,不只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忽略那异样的感觉,故意拿衣袖往她颊上、鼻头上随意一抹,将上头沾的灰泥擦去。“喏,好了。”
“啊,谢谢你。”凌皖儿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方才困扰段子让的那种呼吸急促感,又回来了。
“唔,不必客气。我们真的该走了,再不去,我父皇母妃就要派人来找了。”他甩去让他失常了片刻的情绪,催促她走。
“喔,好──啊!”
“好”字还没说完,凌皖儿又再次踩到裙脚,整个人往前栽倒。
“小心──”段子让下意识想伸手接住她,但后来思绪一转,自己不该多事。
他让她换上不习惯的裙装,不就是要看她出糗吗?让她多摔几次,不就愈能平息他心中的陈年旧怨吗?那他为什么要救她?
无论她受了多少罪,那都是她应得的!段子让硬起心肠,狠心地想。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差点伸出的手,冷眼看着凌皖儿往前扑倒,砰地一声,再度和地表亲吻。
“皖儿!你不要紧吧?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他装模作样地扶起她,还假装关心地数落两句。
凌皖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他的搀扶下,很快地爬起来。“我大概是不习惯穿裙装,才老是踩到裙角,不过我想,只要多走几步习惯了就应该──啊啊──”
她又试着想踏出一步,结果还是踩到裙摆,重新往前扑倒。
这回,段子让真的看不下去了,急忙伸手一把抓住她,免得她三度跌跤。
“我看,我还是扶着你走好了。”段子让的忍耐已到达极限,再这样下去,他们何时才到得了御膳厅?他可没兴趣整晚在这儿看她表演跌跤。
“对不住……”凌皖儿垂着头,一脸惭愧。
她竟然穿了裙子就不会走路了,这样还算是女人吗?
唉!真是太丢脸了。
睽违十多年,凌皖儿终于见着了当年很疼爱她的段家长辈。
“皖儿见过皇上、昀妃娘娘──”一见到当今的大理王与皇妃,她立刻行大礼问安。
“呀,你千万别喊什么皇上娘娘,叫我们段伯父、段伯母就可以了。你以前不都是这么喊我们的?”柳昀儿笑着道,因为自己没有女儿,所以她打以前就很疼爱凌皖儿。
“可是以前是以前,现在……”以前她年纪小不懂事,可以对着尊贵的一国皇帝喊伯父,但现在她都长大成人了,哪还好意思这样喊?
“现在和以前一样,你还是我们的好侄女,而我们,也依然是你的段伯父、段伯母,没什么不同。”大理王段沧浪也同意这说法。
“好吧。段伯父、段伯母。”凌皖儿推辞不过,只得从善如流地改口。
她想,全天下有这般荣幸,能喊大理皇帝一声伯父的人,应该也只有她了吧?
“皖儿长得……挺像小菊的。”柳昀儿细细瞧着她,见她和段子让并肩站在一起,看起来郎才女貌,忽尔眼睛一亮。“浪,你瞧,他们看起来多登对。”
“没有啦!段伯母,您别乱猜,我们──不是那样的!”凌皖儿很紧张,连忙摆摆手,深怕被误会。
“嘻,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那么紧张嘛;被认为和子让是一对儿,也没那么可怕吧?”他又不是吃人的猛兽。
段子让的脸也沉了下来,明显极为不悦。
她这是什么反应?是很不屑跟他牵扯在一起吗?
有没有搞错?以他们的身分地位来看,只有他嫌弃她的分儿,她嫌弃什么?
哼!段子让愈想愈不爽,一张脸臭得很。
“好了,大家坐下来用膳吧!”大理王一句话,大伙儿全乖乖听命。
直到坐下来,凌皖儿才发现在座还有四个年轻男孩,长得全都和段子让有点相像。
“这几位是?”她好奇地转头,问坐在她身旁的段子让。
“他们全是子让的弟弟。子训、子诒、子谌和子言,向皖儿姊姊问好。”热心的柳昀儿抢着替她介绍。
“明明比我还小上一岁,为何让我喊她姊姊?”段家的老二段子训,脾气直冲又暴躁,现下虽没发怒,但语气却冷得很。
“子训!”柳昀儿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这孩子怎么这样没礼貌!
段子让立即警告地眯眼瞪向他,其他三人也挤眉弄眼,暗示他别在母亲面前露了馅,段子训这才哼然闭嘴。
“皖儿,不好意思,这孩子脾气就是这样古怪。”柳昀儿歉然向她解释。
“啊,别关系,叫我皖儿就行了,不用喊我姊姊啦。”堂堂的皇子喊她姊姊,她也担当不起呀,她可不想折寿。凌皖儿在心中干笑。
一顿饭吃下来,凌皖儿倒发觉了这五兄弟的个性截然不同。
段子让谦恭、段子训急躁;段子诒能言善道,段子谌沉默老实,而老五段子言最可爱,年方十二的他,成天笑咪咪的,让人瞧了,就很想好好疼爱这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感觉这五个兄弟当中,他最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才正感动,忽然,段子言凑过天真可爱的笑脸,以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极有礼貌地问:“皖儿姊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呀。”啊啊,多么乖巧有礼的孩子啊!
“你为什么这么矮呀?”他纯真的稚嫩脸上,出现一抹与他年纪绝对不符的恶意嘲弄。
凌皖儿错愕瞪眼,许久无法言语。这个死小孩!
“发什么呆?用菜呀。”段子让夹了一筷菜,放进她的碗里。
“啊,谢谢!”凌皖儿赶紧拉回思绪。
她低头看自己的碗,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她碗里的,是一块红白相间,看起来既不像肉也不像鱼的东西,边缘还有些焦黄。
“这是什么?”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这是可以吃的吗?
“乳扇夹火腿。烤过的,香极了,你试试看。”段子让自己也夹了一个入口。
“真的吗?那我尝尝看。”既然他大力推荐,那么应当真是极好吃的东西,她不疑有他的放入口中,可才一嚼,立刻皱起小脸。
“这个──有怪味!”她掩着小嘴,既不敢吞下去也不好吐出来,就这么尴尬又难受地杵着。
“乳扇本来就是这味道,一开始觉得腥臭,习惯之后你会爱上这滋味的。来!多吃点。”
“啊,不要了、不要了啦──”凌皖儿对那味道敬谢不敏,偏偏段子让还将乳扇猛往她碗里夹,瞧得她脸色发青、小脸皱得像包子。
“这乳扇是我们大理独特的地方吃食,营养又美味,你接下来要劳心劳力的事很多,得多吃点,体力才够。”说着,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
“啊?原来……原来你是为了我着想,才夹那么多乳扇给我吃?”凌皖儿感动不已。“谢谢你,我会努力吃完的!”
热气窜入凌皖儿的心里,再冲上眼底,她忍不住感动地红了眼眶。
虽然她实在难以忍受乳扇那股可怕的腥臭味,但这是段子让的关怀,她决定硬着头皮,全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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