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天,似是要坠下来的天幕如铅一般沉重地覆著,空气中快要漫溢而出的水气闷得人直喘不过气来。青翠葱笼的山林也变得阴鬱模糊,静謐却又让人心生恐惧。信阳城外八十里的驪山脚下,朱簷青瓦的信阳宫连绵数里,隐於青绿之间,庄严奢华,尽显著皇家的气派。信阳离都城只有三百里,并不十分遥远,听说皇上偶尔也会来信阳游猎。信阳宫中的宫人加起来数以千计,许多人便是在这华美巨大的金笼之中虚过了一生,也不知有几人能见过真龙天子的模样。
天色近暮,信阳宫东侧一个小小的偏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二个年轻的宫侍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下,抬出了一卷草席。抬著的草席下盖著什麼东西,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所以抬起来也并非沉重的样子。从侧门出来,他二人沿著门口的大道拐向通往驪山的山路。天气又闷又湿,走了没多远,二人已是汗流峡背,气喘吁吁了。
「全哥,我们歇会吧。」抬著席子走在后边的青年叫道。
「别歇了,若被人瞧见可不是闹著玩儿的。」前面的汉子有张朴实的面孔,浅褐色的皮肤,略显悲苦的脸。
「……全哥,当真要把他扔到山里去餵狼吗?」后面的青年沉默了会,终於忍不住开口。「他平素待我们不错,為人和善又低调。」
汉子低垂著眉眼,深深叹了口气:「主子的命令,又有谁敢不听……」
「死了都不能留全尸,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入土為安,也算不负我们相识了一场。」
汉子犹豫起来,这个建议实在让他有些心动,但又怕让自己的主子知道了,到时他们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
「全哥,这鬼天气,人影也没半隻,不会有人知道的。」
咬著牙看了看四周,汉子点了点头。
山脚下,挑了棵高大的桃树,两人用随身佩带的单刀刨了个深坑。
天色越发暗沉,浓鬱的水气在树林间弥漫著,四处飘散开浅灰色的雾气。远远的,一个闷雷滚了过来,虽不甚响亮,但如同敲在人心上一样,让人觉得隐隐的窒痛。
「快点儿!」全哥抬头看著铅灰色的天空皱起了眉头,「马上就要下雨了!」
「好!」年轻的同伴应道,弯腰去拖那卷草席。
「呀!」就听得一声惊呼,全哥将刀插在泥土里,擦了擦汗对著同伴叫道:「叫什麼叫,见鬼了啊!你动作快著点儿!」
正说著,一颗豆大的雨点正砸在他的鼻子上。
「操,这麼快就下雨了!」
「全……全……全……」
年轻人浑身发抖指著那卷草席:「手啊……」
「什麼手?」全哥顺著他的手指望去,那卷草席的一角,不知何时伸出了一隻手,修长、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无名指上,套著一枚小小的银环。
二人都失了血色,互望了一眼,小心地凑了过去。正要将席子掀开,突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荒寂无人的野外,豆大的雨哗哗地直砸在地面上,在雨声中,那原本低微的声响却依旧清晰,惊得两人一起尖叫起来,待看到那只手一点点伸出来,手臂上血红的伤痕和苍白的皮肤,这两人早吓得魂飞天外,拉著手,拔足就逃,将掘土的刀也落在了坑边。
过了不知多久,草席被人从下麵掀开。
天色急速暗了下来,雨如瓢泼,如洩愤一般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泥点水花,将一片乾净大地笼在茫茫水气之中。
一辆朱漆楠木的马车从远处行来,不疾不慢,在这大雨之中,仿若闲庭信步,悠然自在得很。空落落的马道之上,除了雨落的哗哗声,就只有马蹄的清脆声响。走著走著,拉车的两匹马突然噅噅叫了两声,停下了脚步。
「怎麼了?」车厢里传来清脆软糯的问询。
驾车的马夫推了推头上的蓑笠,回道:「路上有什麼东西给挡著了,我下去瞧瞧!」
不多时,车厢外响起了急促地敲击声,马夫的声音响起:「爷,是个人,躺在路中央,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样子……」
「就你多事,不用问,你一定将他抱回来了吧!」回答他的依旧是那个软糯的声音,听著却是个女子,「你以前就这样,见著猫啊狗啊的都要往回带,爷不晓得骂过你几回了,一点儿记性也不长,这次怎麼又弄了个人来,快些将人放到路边去,我们依旧赶我们的路,莫要多事。」
「等等!」女子的声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莫,让我先瞧瞧。」
「哎!」马夫小莫显然是鬆了口气,语音也高亢了不少,「爷,您救救他吧,长得可俊俏了,救了他一命,说不定将来也可以收在楼里帮您赚钱的……」这麼说著,小莫抹了一把脸,将厢门推开,把怀中的人面朝里放在了车厢外,好让里面的人可以看清人的长相。
门甫一开,车中的两人都怔了怔。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停在了当处。
「爷?」小莫见到主人的表情,有些困惑起来,一向淡静的主人何曾有过这麼惘然和悲鬱的神情?
「凤娘……」收起了手中的玉骨纱扇,他伸出手,轻轻抚著昏迷中的那人的眼角,「好像……他这儿也有颗痣……」一时间,他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嘴角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如果他还活著,现在也该这麼大了吧。」
叫做凤娘的女子心里颤了颤,有些惧意地看著自己的主人。
「你不觉得像吗?」他眼波流转,斜睨了凤娘一眼,「我觉得就好像是上天再一次把他送来我面前一般……」
「可是……主子……」女子的声音有些颤抖,涂著艳色丹蔻的手指死死捏住了手中的丝帕,「您不会是想将他……」
「是啊!」细长的眼睛瞇了起来,扇子一张,掩住了口唇,只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透露著他的些微情绪,「瞧他这样子,离死也差不多了,若运气好,他能离条命,那就当再世為人,以后,就离我身边,用那个名字,活著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滂沱的雨击打著地面,洗去了一切的痕跡。
没过半柱香的光景,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四五匹高头骏马撒蹄奔驰而来。
「人呢?人在哪儿?」雨声太大,以致马上的人几乎是用喊的在雨中咆哮著。
「爷,爷,我们明明是放他在那儿的……」从马上滚落下来的青年一身的狼狈,跪在马前微微发抖,「可是坑是空的,席子也是空的,说不定……说不定……他……」
「啪!」一声未吭,长长的马鞭在他的背上抽出一道血痕。
「是、是,奴才们该死,奴才们该死!」青年连连磕头,额上早已是青紫了一片。
「你是说,他没死吗?」马上传来的声音阴沉狠戾,寒意自青年的心底升起,几乎麻痹了他的四肢。
咬了咬牙,他抬起了头,直视著马上黑衣金冠的主人:「可,我们当时探过鼻息,确已断了气的……而且……」
「而且什麼?」
「他受刑厉害,身上伤得极重了。您又不许人给他送食送药,他在柴房里硬捱了三天,别说是他那样身子骨弱的,换作是我们这种皮粗肉厚的,也一定撑不下去……」
握著鞭的手捏得越发紧,虽然没有开口,那一身的怒气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爷?」青年怔了一下,主子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这时候,他未免想起那个不顾义气,自己溜走的全哥来,只留他一人要应对暴怒中的主人,他便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啊!
「你是说……他绝无命在嘍?」过了不知多久,面目沉肃的主人才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
青年垂下头,不敢应声。
大雨依旧嚣张地下著,将眾人的衣袍淋得透湿,黑衣的男人坐在马上,过了许久,才有几个模糊的字从口中溢出,被粗暴的雨水衝走。
青年眉头皱了一下,自己听错了吗?冷面冷心的主人口中,依稀唤著的,是那人的名字……
第一章
夜空中银盘吐辉,群星耀目,一条银河斜掛九天。有微风拂面,暗香轻送,丝竹雅韵隔著重重绿荫传了过来。
海晏用袖子拭了拭额角的汗,四下望了望,见此处幽僻,似无有人来,於是长吁了一口气,捡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了下来。现在正值盛夏,虽说夜里较之白天清爽了不少,但在这种场合下,他必须衣冠俱整,加上人多喧沸,一个时辰下来,早已汗透重衫。
将沉重的乌纱摘下来放在膝上,他拎起袖角,直接将袖子当扇子扇起了风。这般不雅的姿势,若是被他那些古板的同僚看见,也不知会如何笑他了。
微风将他额上的细汗吹走,他向后弓起酸痛的腰,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吟。昨夜在文枢馆伏案了一夜,眼也痛,腰也痛,今夜若非皇上设宴,他可只想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好好地补上一觉。
白夏见到海晏的时候,正瞧见他微微后仰,扬起下巴闭目吐气的样子。那夜月色很美,轻盈的月光柔软地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细致的眉眼笼上一层清辉。若非见到他身上的官服,白夏几乎以為自己看见的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象。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声响会惊吓到这人。缓缓地向他靠近,却在还留有十步之遥停下了脚步,因為,那人,睁开了眼,将视线投向了他。如月光一样清亮柔和却又遥远淡漠,乌色的双瞳似乎在散发著致命的魔力,诱人深陷其中。有这样的感觉是第几次?白夏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记忆中,那个孩子也有这样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只是,少了眼前这人的冷漠与疏离,多了几分天真和纯实。胸口没来由的痛了一下,像被尖刺扎了一样。
然后,他看到了那人眼角处如朱砂一般鲜艳的红色,小如半颗米粒,点缀在那双细长秀致的左眼下方,原本清秀俊雅的五官,顿时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
白夏驀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指著他:「你……你……你不是……」
海晏已经看清了闯入者的容貌,眉头微皱了皱,却是立刻敛去了眼中的不耐之色,站起身,将乌纱戴正,然后向他一揖到地:「下官翰林院修撰海晏,见过大将军。」
「海晏?」白夏已经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海晏,虽然面目与那人有几分相似,但神情端雅方正,看起来又持重,与当日巧笑嫵媚的侍儿全然不同。那孩子听说早就死了,就算活著,也没本事考入京中為官吧。定了定神,白夏的脸上勉强扯出几分笑容来,「今日陛下宴请百官,海修撰因何躲到此处?」
海晏脸上神色淡淡的,却并不正视白夏,只拱手道:「下官实是不胜酒力,而且官位不过从六品,也入不得正殿,所以就斗胆溜出来散散酒气。大将军是一品大员,又是在皇上眼前的,怎麼也离席了呢?」
白夏苦笑了声:「跟你一样,不胜酒力啊。」
海晏挑了挑眉,没接话。
白夏看了看他,向前走了几步:「海大人,可介意将你身边位子空出来些让我坐坐?」
海晏笑了笑,果真向后让了些地方出来。
这一笑,眉眼弯弯,周身上下柔和了不少,更添了几分灵秀出来。白夏看著他,不觉有些痴了。
「大将军?大将军?」见白夏的表情有异,海晏将声线提了提。
「啊……」白夏回了神,不觉有些尷尬,「不是有意冒犯修撰,只是,你的面容与我一位旧识有几分相似,是以一时之间有些忘情。」
海晏却似对白夏的解释不以為意,只偏了脸,看著天上的星星发呆。
若是别的官员,与自己坐这麼近,只怕早就缠上来搭汕献媚了吧。这个海修撰,却是与眾不同呢。白夏看著他的侧脸,心中赞叹了数声。早听闻去年的进士中有一位年少才高的,人又长得俊秀,本应是状元之选,却在殿试时被皇上一句「如花之容,当為探花」而由状元改点了探花。不过却也因此,他入了翰林院,做了本只有状元才可以当的修撰。职位虽不高,官评却相当好。
「我听人说……」白夏犹豫了片刻。二人共坐一石之上,风轻夜朗,暗香宜人,可是总这麼静默让他心中没来由的增了一分虚浮,「听人说,海修撰高中之后,没有投师,这可是真的?」
海晏一笑,侧目看了看他,淡然回道:「大将军也喜听旁人言?」见白夏面上略有尷尬之色,海晏坦言道,「不过这旁人所言也不虚假,下官的确拒绝了几位老大人的美意。」
身处官场之中,却又不找有力的靠山,又没听说这人有什麼家世背景,浊世之中何人可以独作清流?白夏不禁摇了摇头。孤高清傲者,又怎能在这吃人的官场上打拼?纵是年轻气盛,过不得几年,也是要被消磨光了的。
似是看出白夏心中所想,海晏笑了笑,和声说道:「下官并没什麼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兴邦治国的志向,能在翰林院当个修撰,静静地做我的学问读我的书,不為食奔,不為衣忙,已是十分怯意舒怀。几位老大人都是朝堂重臣,素时偶有分歧之时,无论身在何人门下,都不好自处。下官无非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当时会觉得忿忿,但每年都有新的才俊遴选入朝,过得久了,自然也就无人惦记在下了。」
想得倒好,只是在这暗流涌动的名利场,想要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
见白夏面上几分不以為然的神色,海晏只是挑了挑眉,未置一辞。易与不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再略坐了一会,海晏站起来身来,向著白夏一揖,言说不便离席太久,便告了个罪转身离去。
白夏在石上又坐了会,觉得夜风微寒,有些无聊,也起来掸了掸尘,想要离开,却又将目光在一旁海晏坐过的石上流连了许久,回味著方才那人淡然飘逸的模样,终於恋恋不捨地走了。
白夏的身影消失在石径的尽头,不远处假山石的阴影处转出一人来,看著白夏的背影微微蹙起眉尖。月光下,肤色莹润,眉目清丽,那一点朱砂点在眼角,如美人的胭脂凝珠,正是早早离去的海晏。
一扫先前平和温雅的态度,此时海晏的眼中多了几分冷冽,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让人觉察的冷笑来。
夜色已深,宫中的酒宴也散了。宫门前,待各家来接的车马都散了个七七八八,海晏才踱著步子缓缓走了出来。等得心急火燎的侍童脖子都盼得酸了,一瞧见自家的主子,连忙小跑上前:「少爷,您咋这麼晚才出来?」侍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圆脸大眼,十分伶俐,海晏也十分喜爱他,见他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小墨砚等得心急了?你家少爷官职低微,这种场合总不好先离开,自是要各家大人先走的,否则会被人说失了礼数。」
墨砚撇了撇嘴,将海晏扶上自家的青色小轿:「少爷你总这麼不急不忙的,我真不知道您那麼辛苦来当这个官是為了什麼。」
海晏放下轿帘,喃喃道:「你又怎麼会懂……」
夜深露重,城中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烛火安寝了,海晏坐在轿中,身体随著轿身摇晃著,耳中只听到轿杆咯吱咯吱的声响。心中憋闷得慌,便跺跺脚让轿夫停了下来。
「少爷,怎麼了?」墨砚见他出来,连跟紧了上来。
「你们先回去,我四处走走。」海晏摘了官帽,脱了官服,露出下麵一袭青色的薄衫,「太闷了,我今夜不回,莫给我留门了。」
「少爷,您又要夜不归宿?」墨砚皱著一张小脸,老大不情愿,「您别总是去那种地方,要是嫌闷,让小的陪著您走走也好啊。」
海晏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墨砚的鼻尖:「小家伙其实也想去见识见识吧,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年纪尚小,若再大个几岁,爷自然可以带你去玩玩。」
墨砚挣开海晏的手,噘著嘴都囔:「谁要去哪种地方了,少爷你才要小心,那里有会吃人的妖怪!」
海晏眼神黯了黯,随即又笑了起来:「小墨儿可真会说笑,你放心,爷心里有数得很,保证不会把俸禄花光了让你们喝西北风!」说完了,衣袖挥挥,人已经走了。
夜色沉静,月似银盘,柔柔在石板路上泻了一地清辉。纤长身影渐渐远离开,衣薄人轻,袖角轻扬,恍神时如御风而行,好似随时会随风飘走似的,几分轻灵,却又有几分诡魅。墨砚浑身抖了抖,低头搓了搓胳膊,有些儿冷了,今儿可真怪,怎麼脑子里尽是些有的没的。再一抬头,自家的主人早已没入夜色之中,没有了踪跡。小侍童又是一愣,心头突地窜起一丝寒意,连忙掉头,招呼著两名轿夫抬著空轿疾疾地走了。
穿过几条寂静的街巷,前方传来了丝竹喧闹之声。红袖飘摇,灯影婆娑,脂粉的香气溢满了整条街道。用袖遮著头脸,躲过路边伸来的涂著红艳丹蔻的手,海晏低头快速穿过京城里最著名的花街,绕到了后面一条僻静的巷子。高高的灰色外墙,隔绝了内里的满庭春光,却隔不住隐隐传来的丝竹笙簫和似有若无的高吟浅唱。
推开不起眼的乌色木门,海晏的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平素淡淡的略有些孤离的神情也不知被他抛到了哪儿,双眸灿灿,含了些许春意,若是被他那些同僚见了,只怕不敢再言与他相识。
门虽不起眼,墙里却是别有洞天。海晏所走的是侧门,平素没几人走的,他自熟门熟路地向前行著,一路也没见到什麼人影。也是,此时这院中之人大多在前面待客,留下的也都在各自小屋中与恩客云雨,又有谁会注意到他。
绕过花廊,穿过水榭,这里虽也有脂粉留香,但香气清雅,只让人迷醉却不会令人生厌。看著面前亮著烛火的双层小楼,海晏脸上的笑容更甚。
「什麼人?」一隻手臂突然拦在了他的面前,纤长有力的手,握著一柄薄如蝉翼的三尺青锋。锋刃尖利,剑身光亮,如一泓秋水,映入了月光。
「流觴……」有些无奈地出声,海晏伸出食指将横在面前的剑身轻轻向外推开,「你的秋水很锋利的,不要动不动就拿来架在别人的脖子上,万一哪天失手伤到了人怎麼办。」
剑身一颤,那抹寒光只是在眼前闪了闪便被人收入了鞘中。
「你还知道回来!」虽是嗔恼,声音里却带著笑意。海晏也笑了起来。
「是啊,事儿太多,数数也有二三个月没回来了。」
「我还当你作了官儿,便不想再回来与我们廝混了呢。」那人从暗处出来,上扬的眼角,高高束起的长髮,挺直的腰身,他有著过於凌厉的美貌,如一柄开了锋失了鞘的宝刃,无法掩饰自身的光芒。
海晏看著他,不觉有几分感慨:「如果你肯掛牌接客,我看凤栖楼的头牌早就易主了。」
曲流觴撇了撇嘴道:「清歌公子可真是看得起我,我除了这张脸还过得去,别的可是一无是处,让我去待客,不把客人全得罪光了才怪呢。」
这倒也是,以曲流觴的爆脾气,只怕是进来一个打一个,进来一对揍一双,这凤栖楼还想做什麼生意呢。
「进来吧,若见得你来,楼主一定会很高兴。」曲流觴拉著海晏的手,将他拽入楼中。
鎏金兽首香炉中青烟嫋嫋,房中弥漫著如兰似麝的香气。清雅中带著丝丝甜意,让人身心都愉悦起来。海晏弯起了眼睛,脸上浮出温雅的笑意。
「清歌,是你吗?」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不抑不扬,明明是淡淡的口吻说的,却如有一隻长鉤直鉤到人心底,又酥又痒又有些痛。
「是我。」海晏脱去外袍扔给了还在他身后站著的曲流觴,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大大伸了个懒腰,「呼,果然还是这里最舒服了。」
曲流觴撇了撇嘴,向内行了个礼,拎著海晏的青衫掩门而出。
「这里怎麼这麼热?」海晏身著单薄的中衣,伸手在面前扇风,含笑的双眸看著歪靠在床上的人。緋色的纱袍半敞著,里面竟是没穿什麼,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胸膛,衬著鲜艳的红衣,更觉得诱人。一头乌髮散著,星眸红唇,手里拿著一柄描金玉骨扇轻轻地摇著。听到海晏抱怨,他抬了抬眉,轻笑了一声:「不是这里太热,是清歌你的心静不下来。」
「是呢。」海晏笑著,将身挪到他的旁边,坐在床前的地上,把自己的头靠在了红衣人的膝旁:「这世上,有谁能见了哥哥你不会面红耳热的呢。」
「贫嘴。」扇子一收,他执著扇柄在海晏的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目光温柔,神情恬适,「清歌,朝中可还有人欺侮你?若是有,告诉哥哥,我帮你教训他们。」
「敢欺侮我的,哥哥你不是早就下手教训过了麼。」海晏捞起垂在面前的一缕长髮,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人心就是那个样子,不能事事都依赖哥哥。何况,你也不能总欠人情吧。」
将头髮拉回,摺扇啪地一声打开,他轻轻摇著,半掩著唇:「你怎知是我欠别人,而非别人欠我?清歌,你只要记得,这世间,不管什麼人都不可靠,都不可信,别傻傻地著了人家的道儿。一切可利用的便拿来用,不可用的便断然扔掉,不可用且不能為别人所用的,更要下得了手毁掉。记著这三句,我便不担心你了。」
海晏笑了起来:「我是那种轻易便会著人算计的人吗?我可是京中最出名的凤栖楼楼主教出来的呢。」
他看著海晏,也翘起了嘴角:「是呢,凤倾城教出来的人又怎麼会让别人算计了去。」这麼说著,他的脸上却浮起淡淡的讥色。
正与海晏聊著,门上突然响起三声轻叩。
微微蹙眉,凤倾城从床上站了起来,伸手开了门,门外,是曲流觴明艳的脸:「怎麼了?」
「前面有些乱子。」曲流觴伸头看了看里面的海晏,「祁王家的小王爷在前面缠著安寧,已经闹起来了。」
他一挑眉:「祁王?京里什麼时候有这麼号人物?」
海晏走至他身后说:「祁王是外姓,封地在苍北沂州,当年先祖打江山时,祁家先祖拼死救过他,所以开国之后,便将祁家封了个亲王,世袭至今,差不多六七代了。这个小王爷数日前才进京,听说是祁王送来进太学读书的。」
「读书?读的是什麼书。」他冷笑了一声,「都读到青楼楚馆来了。」
海晏摸了摸鼻子,看著他的脸色:「祁家的小王爷,应该也是娇纵惯了的,京里的规矩不通,更加不会知道凤栖楼的规矩。哥哥,您要不要管一下?不然安寧会很难做。」
他唇角一挑,一双凤眼斜睨著曲流觴:「有什麼好管的。若是安寧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以后还怎麼在我的凤栖楼里混下去?小曲,你在旁边看著便了,别让安寧伤到脸,伤到身体就行。你跟安寧说,若是摆不平,让那个什麼王爷砸了楼里的东西,我直接在他的例银里扣。」
曲流觴的嘴角扭曲了一下,眼角瞄了瞄站在一旁一脸无奈的海晏,然后点头离开。
「怪不得流觴怎麼也不肯跟著你。」海晏直叹气,「你对他们实在是无情。」
凤倾城冷笑了声:「无情?这世上多的是人吃人的事,若自己不能强大起来,总有一日会让人吃了。你还想让他们一辈子都待在凤栖楼不成?」
凤倾城说的在理,海晏也只能叹气。
「说起来,你也有二个多月没回来了哦?」凤倾城突然挑起眉毛不怀好意地盯著海晏,看得他头上冷汗直冒,身体连连后退,却被凤倾城一把扯住,「楼里的清歌公子这麼久不露面,可是有很多豪客失望呢。」
海晏苦笑:「哥啊,别逗我了,我现在在朝中為官,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谁能认出来!」凤倾城撇嘴,眼波流动,便出万般风情,「你应了我的,每个月要排出一夜来待客。」说著将人抓到妆臺前,强按著轻描浅画起来。
一路被拖至前厅,海晏苦著脸抓著拉著自己衣领的人:「小曲啊,流觴啊,要不要这麼快啊,我才刚来,不要这麼快就出去吧,好歹让我準备一下。」
曲流觴用满脸不耐烦的表情回他:「少装了,鼎鼎大名的清歌公子见客还要準备吗?楼主已经帮你準备得够漂亮了。你二个多月没回来,知不知道少爷我少了多少花红跟打赏啊。清歌,你今天努力点,多赚点银子好补我的花红!」
海晏眉毛都竖起来了:「你个死小子,满脑子都是银子,这麼想要银子,你自己掛牌去啊,比拿花红来得多多了也快多了!」
曲流觴却不跟他争,只一扬手,就把人从门后扔了进去。
宽大的前厅里聚集著三十多个客人,或是等著翻牌子,或只是过来喝茶聊天的。凤栖楼分了东西两院,东头是普通的娼寮,西院是小倌馆。前厅在凤栖楼的正中,没点牌子的,或只是单纯来这里喝酒听曲的客人便在此处,一楼有桌椅软榻供客人休息吃喝,二楼坐著一排乐师,吹拉弹唱,将那些靡靡之音不断送入客人耳中。有些暂时无人点牌的妓子小倌,也穿插其中寻找自己中意的客人。
曲流觴这一扔,海晏撞开了门前的琉璃帘,拉落了两串帘线,哗啦啦的一声脆响,五色的琉璃珠顿时滚了一地。喝茶的,饮酒的,调情的,都静了下来,将视线投向那里。好在门帘与前厅之前还有一层屏风挡著,海晏才不至於狼狈地滚到人前去。他刚一爬起来,就听到曲流觴清越的声音高高响起:「清歌公子到!」
海晏听见屏风后的骚动声,无奈地扶额摇了摇头。再抬头时,面上神情已变,唇角含春,眼波流转,整个人都变得嫵媚起来。
楼上的乐师曲调一变,原本旖旎的曲子琤琤棕棕,隐有高山流水之意。海晏踏著节拍,从屏风后缓缓出来。
天下最著名的青楼是京里的凤栖楼,天下第一的美女虽不一定在凤栖楼里,但天下第一的小倌绝对是非凤栖楼里的头牌莫属。凤栖楼里最有名的是四公子,清歌、安寧、白羽、青眉。这四人的容貌自是不必说,安寧擅奏,白羽擅舞,青眉擅歌,却没人知道清歌公子擅长什麼。清歌公子没有凤栖楼的水牌,不需像其他三人那样每日待客,他只会在每月的月圆之夜出现,客人大都是提前好几个月便来约的,只有出价最高的那位才可以入得门中与清歌公子见面,而见过的,提起清歌都是赞不绝口,又敬又爱。所以清歌虽然每月只见客一次,声名却远远高过其他三位公子,儼然成了凤栖楼的头牌。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手捧万金只為求见清歌一面而不得遂,今夜,清歌公子居然到了前厅,在场的人怎不觉得惊喜万分。
乐声中,清歌公子一袭墨衫青纱罩,乌髮雪肤,风姿翩翩,半掩著面,缓缓走了出来,那双黑漆也似的眼睛只这麼一扫,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一般,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清歌公子缓步走到厅中,慢悠悠将遮著半边面容的宽袖放下来。精緻的妆容在明亮的灯火下益发耀目炫丽,初一见,或者觉得还不够绝艳,但他的五官清丽雅致,犹其双目黑亮,顾盼生姿,竟是越看越美,越看越爱。那入骨的别样风流就像有人用著几十支鹅管在你心里搔刮著,让人心动不已。大家看著这传闻中的天下绝色,一个个屏住呼吸等他发话,却不料这清歌公子只是看了眾人一眼,然后浅浅一笑,又掩了半张脸缓缓退到屏风后了。直过了许久,这些呆愣的人才回过神来。
此时,厅中已换了一人,一身火红的短打,额髮齐眉,脸上也用块红纱覆著,看不清面目,怀中抱著一柄长剑,剑鞘也是火红色的。凤栖楼的常客多半识得他,清歌公子的专职护卫曲流觴。
曲流觴清了清嗓子,扬高了声音对眾人说:「今夜我家清歌公子破例待客,不过还是老规矩,只能待客一名,请各位有意与清歌公子会面的大人出价,价高者得。」
厅前立时一片混乱。
谁都知道,清歌公子只在每月十五才见客的,现在离十五还有些日子,而若是等到十五再与人竞争,又有谁可以同达官富贾相比,一掷万金只得一夜呢?眼下厅中只有三十餘人,还有些是不好男风的,竞争者少,再加上刚刚清歌公子的淡淡一笑,那些有意思的客人怎会不抢得头破血流。叫价一路上去,直到有人喊到了六千两。曲流觴直皱眉,心里失望得紧,心里暗暗盘算,要不然,还是去找几个清歌的常客来好了,这里的客人看起来油水也忒不足了。
正想著,突然在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出一万两!」
一万两总比六千要高出不少,曲流觴的眉头舒开不少。回身望去,从门外走入三人,除了中间那个祈小王爷,旁边两位都眼生得很。这三人,锦衣玉带,金冠玉簪,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但瞧著气势举止都是出身不凡的主儿。曲流觴的眼睛弯弯,心情益发舒畅。有钱人不少,肯大笔花钱的冤大头少,而又年轻又俊俏的冤大头更是少之又少。无论怎麼看,这三个金灿灿的人都是冤大头中的极品啊。
「祁王爷,刚是您叫的价吗?」曲流觴心情好的时候,声音越发好听,就像珍珠落在玉盘里头,叮叮咚咚的那麼清脆漂亮,让人听在心里都觉得轻快舒坦。小祁王怔了怔,一双眼睛盯在曲流觴的脸上挪不开了。刚刚在安寧那边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正有些气恼,可是见著这个连容貌也看不清的红衣少年,他心中压抑的火气竟然就像落在水里,休地一声就烟灭了。
「祁王?」曲流觴挑起眉毛来,这个小祁王既然出了价,怎麼盯著自己不放?
「啊,不是我。」小祁王回过神来,连连摇手。
「是我!」他右边的白衣青年对著曲流觴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
「您是?」
没等曲流觴再问,白衣青年紧接著加了一句:「一万两,黄金!」
满厅的人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曲流觴也是一怔,这白衣青年对此夜分明是势在必得。就按这场中客人的水準,七八千两白银明明就可以搞定的,他偏偏出价一万两黄金,黄金啊!曲流觴心中咆哮,老子為凤栖楼当牛做马干一辈子也拿不到这麼多钱吧!
白衣青年见曲流觴的眼中突然露出愤恨之色,那一双眼睛几乎是带著刻骨仇恨地,喷著熊熊火苗地瞪著自己,不觉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莫不是……少了?」
曲流觴嘴角抽搐,乾笑著说:「不少,不少了!」
随后向厅中各人挥了挥手问:「还有出价比……一万两、黄、金……更高的麼?」这黄金二字几乎是咬著牙叫出来的。果然,厅中一片死寂,那些先前还在叫价的客人都在用一种或是愤恨,或是惊奇,或是畏惧,或是羡慕的目光看著白衣青年,唯有曲流觴,他的目光中满是对败家子的痛心疾首……这种败家法,还不如直接把钱交给他!
「恭喜恭喜,今日便由贵客拔筹了。」曲流觴初时笑得勉强,但想想,黄金耶,那他的花红岂不也是黄金?这脑子一转过来,他的笑声立时由衷而发,笑得即畅快又满足。
「不知贵客名姓?」乐归乐,总也要知道这头号冤大头的来历才行,凤栖楼的规矩,不接来历不明的客人。
「唉……」接口的是小祁王,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目光就没从曲流觴的身上移开过,见曲流觴发问,立刻用手指著那白衣人,拿住了腔调,「小哥儿不识得他吗?他可是我朝位极人臣的一位呢!」说著眨了眨眼睛,「若小哥儿能猜出他的名字,小王便送你一件小玩意儿。」
这败家的小祁王送的小玩意儿怎麼可能不值钱?曲流觴笑得眼都找不见了。
「若论朝中最年轻有為的大人,自然是大司马大将军白夏白大人了!一直听说白大将军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俊才,如今一见,果然名至实归啊。」
小祁王从怀中摸出把摺扇摇了摇,斜目看了看曲流觴道:「小哥儿只管看著白大将军,莫非这天下才俊中,小王却是排不上号的吗?」
曲流觴眨了眨眼:「却不知您是哪位王爷?我们这种粗卑之人,实在是眼拙得紧。」小祁王之前与安寧纠缠,他只是在暗处戒查,所以他知道小祁王,小祁王却不认得他。
小祁王哼了声,却从手上褪下枚玉扳指来。莹润洁白,几近透明,戒指身上几道鲜红的玉纹如血丝一般,煞是抢眼。
「本王是祁王世子,今天却是头遭来。这小东西赏了你罢。」说著便将扳指扔了过来。
曲流觴扬手接了,触手微温,滑腻非常。他是个识货的,这扳指一见便是个价值不斐之物,若在寻常人家,那是能当传家宝的,当即开开心心地收下来。
「小哥儿叫什麼?本王下回来找你。」小祁王见曲流觴爽快地收了自己的礼物,心里也有几分得意。
「小人姓曲。」曲流觴笑了起来,「是这里的护院……」
护院?小祁王怔了一下,他以為……这麼出色的少年,怎麼也应该是这楼中的有点名气的小倌,说不定是四大公子中的一个。
「只是护院哦。」曲流觴甜甜地笑,「希望小王爷可以常来我们凤栖楼玩儿。」
不再理会小祁王有些发青的脸色,他将身侧开,对著白夏一躬身,伸出右臂说:「请!」
白夏眉头只是略皱了一下,视线扫过站在左侧的另一个人的脸,之后不发一言跟著曲流觴走出了前厅。
白夏前脚离开,小祁王后脚就要跟上,却被在前厅侍候的小廝们拦了下来。
「对不住,对不住,清歌公子只能见一位客人。」
小祁王双眉一竖,用扇柄去敲那小廝的脑袋,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奴才,连本王的路也敢拦著?小心我把你这里拆了。」
「祁王世子要拆哪里?」头顶上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小祁王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见一个穿著緋色纱袍的男人正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手托著下巴,含著笑看著他。
小祁王向后退了一步,瞇起了眼睛。
緋色纱袍半繫半开,隐隐露出下麵雪白的肌肤,乌色的髮极长,直垂至腰间,润泽黑亮,鬆鬆地繫了一束。他的神情有些慵懒,眼神却相当凌厉。分明是让人见之忘情的绝色,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就好似艳丽的毒花,明明娇艳美丽,香气扑鼻,却让人不敢靠近,因為靠近的后果无法承受。
小祁王脸色变了变,朗声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凤栖楼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楼。今夜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本王所见之人,无一不是海内少有的绝色。不知这位公子是哪位?白羽公子还是青眉公子?」
「不对哦!」他笑得温柔,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小王爷不妨再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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