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长安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玉澜殿早早换上了夏日的薄纱帘子,看着倒是清爽了,却遮不了骄阳,那明晃晃的颜色亮得刺眼,殿内古旧沉寂的摆设被这阳光一照,都多了几分生气。 栀子拿着杭绸扇子给重锦打风,屋里放了四五盆大冰山,然她前两日才犯了暑气,身子正虚,现下又怕凉,故远远地搁在角落。 “栀子……”重锦皱着眉喊人。 “殿下?”栀子停了手里的扇子,顺便拿起绢帕给她拭了拭额角的细汗。 重锦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里烦闷得紧。她素来苦夏,何况父亲兄长都丧在酷暑,对这节气,实在喜欢不起来。 躺了半晌都睡不着,她索性翻身起来道:“不睡了,你把那冰山挪近些,自己寻地方待着去。”栀子停手,抬眼望了望四周,因着重锦烦人在跟前晃,殿内的侍从几乎都打发了出去,当下只剩她一个陪侍。不由得迟疑道:“殿下,奴婢不碍着您眼,远远地看着可好?” 重锦已是压着性子,看栀子犹豫不决,捏住袖口的手松了又紧,最终没有赶人,却是自己抱着塌上的玉枕,趿拉着鞋,转身就去了内室。 “殿下!”栀子无奈,知道她又是脾气上来了。但也不敢去哄,只能跪在塌旁,望着她远去。 内殿此刻更热。 屋内闭塞,只有一扇大窗,打开了却没有风来。重锦素来待在大殿侧室,此处也没有安置冰盆,她把玉枕往寝台上一摔,“呯”地一声,枕席相碰,软玉飞溅。 “殿下,您怎么了!?”栀子在殿外惊了一跳,猛地站起来,也顾不得手肘磕在塌沿上,就往内殿奔。 听脚步渐近,几息就到了门口,重锦头也不回,尖声道:“出去!都给本宫滚出去!” 方才被斥到殿外的众人此时仍不敢入内,听着栀子好言相劝,重锦又是大发脾气,皆垂头敛容,不敢多出一声。 过了半晌,殿内渐渐没了声息。又过了好一会,才见一双绣着鱼戏莲叶的鞋从白玉阶上下来,栀子压着声音道:“殿下睡了。留二个看着内殿门,其余都散了吧。都回自个儿房里待着,莫弄出声响。” 众人皆应了“喏”,有不知事的抬头要去看栀子的脸色,被身边的同乡猛地拽住衣袖,连忙收回了视线。 “想死不成?”待走出了玉澜殿的院门,那扯着同乡衣袖的女孩子回头,气鼓鼓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可是没见着栀子姐姐脸上的红?好大一块!”对面的女孩皱着眉,脸上都是担忧。“恐是殿下……” “净胡说!”女孩子急得跺脚,一把捂住了同乡的嘴,“这些话是你该说出口的么!” 却没想到对方是个力大的,一把揪住她的手,张口就来:“怎么就不能说了?你我私下里,也不必说给谁听。况栀子姐姐日常待我们甚好,却是殿下冷言冷语!” 好心的小姑娘急得眼都快红了,想要解释竟有无言之感。看她冥顽不灵,干脆一甩手,掉头就走:“我管你作甚!便是你这嘴就是张催命符!” 落单的那一个呆了呆,不知对方为何如此生气,忽然一阵熏风,吹得身旁的竹林哗哗作响,又想起昨夜里听说的宫闱秘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拔腿就去追前面的友人。 待她身影都不见了,竹林里风声渐息。自那深深竹篁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薛瑜束着朝冠,显然是刚出了太和殿,却不知要往哪里去。夏制的袍服单薄,更显他颀长,深刻的轮廓迎着竹叶间的碎金,眼底漠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在林中立了一会儿,又想着方才两人的闲话,他脚下顿了顿,还是向先前的方向去了。 重锦确已经在塌上睡着了。 栀子悄悄进了内殿,伏在她身边打扇,看她睡梦里仍皱着眉,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重锦不怎么长个儿,十三岁的长辈了,比贵妃宫里十岁的孙辈还显得弱质。她总说笑不发胖的好,却又在夜半试穿那些长大的衣裙。 栀子也知道,长大对于重锦来说,并不仅仅是年岁的事情。她堂堂一国长公主,婚姻乃国事,何况又是这样虎窥狼伺的情况,若有压得住人的气魄,总会好过一些。 可她家殿下啊,始终还像个孩子。 今上也算是幼年登基,而今已可和薛瑜暗中较劲;叱咤沙场的薛太尉更不用说,十二岁就和父亲上了北疆。 不过这些事她也操心不来。 看重锦睡得还算安稳,栀子放下扇子去了小厨。灶上熬着雪梨,好了就要端到冰上,备着给重锦解暑。 她看了看灶下的火,又往小锅里加了块冰糖,嘱咐厨下的婆子看好这雪梨,又转身往回走。 殿门口却多了几个不算生疏的面孔。 “我家主子的吩咐,还望姐姐担待担待。”薛十三伸手,虚虚地拦住了栀子。 栀子有点发 ,可想到重锦方才闹了一场,害怕她被吵醒又不得安生,低声求道:“十三爷,殿下闷得慌,好不容易才睡下,我怕……” 十三笑容不变,只是又重复了一次:“主子的事,还望姐姐多多担待。” 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栀子只得道:“还请十三爷看顾着点,有事唤我们一声。” 十三点头应下,看栀子还立着,又说:“姐姐先去前边歇着吧,你家殿下有主子顾着。” 这就是赶人了。 栀子无言,也不敢多留,只能施了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