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480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 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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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囡小 于 2012-12-8 13:31 编辑
内容试阅:
楔子
红砖墙上攀满爬藤植物,一朵朵蓝色的大邓伯花迎着盛夏怒放,落地窗内,摆着铺了方格桌布的餐桌,一个六岁男孩一
面*****桌上的小日晷,一面和对坐的男人说话。
那是个相当斯文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有直挺的鼻梁、宽宽的嘴唇,五官很深,而且有着温柔的眼神。看着男
孩的眸子里,带着宠溺笑意。
他叫做钟亦骅,三十岁了,是「景丽集团」的总经理。
景丽是国际间相当大的饭店集团,这几年尤其发展迅速,让同业刮目相看;同时,钟亦骅也是一家颇富盛名的软体公司
董事长,公司才成立没两年,就已经打响名号。
男孩身边有个女人,她也步入三十岁了,不过娇小的身子、甜甜的娃娃音,让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问她是否长得很美丽?并没有。女人顶多称得上长相清秀。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她所有的五官都是小
小的,就连身材也一样,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
让人很难想像的是,这么娇小柔弱的一个女人,竟是景丽饭店分驻在美国的经理,她的名字叫杜堇韵。
「爸爸,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很讨厌。」男孩翘起嘴巴说。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卷卷的棕色头发覆在额间,一看就知道他是混血儿,而且是个相当漂亮的混血儿。
「为什么觉得她很讨厌?」钟亦骅好笑的问。
「她很任性,玩游戏的时候,我们大家都让她了,她还要耍赖。」
「既然讨厌,为什么你们还要让她?」
男孩抓抓头发,吐吐舌头说:「因为她是洁儿。」
因为她是洁儿?钟亦骅听不懂儿子的逻辑,求助地看一眼杜堇韵。
她笑开,伸手揉揉男孩的头发。「因为洁儿长得很可爱、很漂亮,很像小公主啊。」
男孩推开她的手,不满地道:「妈咪,你不要摸我的头发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钟亦骅不禁失笑。他没记错吧,这小子不是才六岁?
「对,我长大了,我是哥哥,洁儿叫我乔哥哥。」
「对对对,我们家乔乔长大、当哥哥了。」杜堇韵还是忍不住又揉揉儿子的头发。
「看来那位洁儿妹妹,对我们家乔乔很有影响力。」钟亦骅一说完,杜堇韵赞同的回他一个笑意,然后他把礼物交给儿
子。「好,我们的乔哥哥长大了,来,你的礼物。」
「谢谢爸爸。」乔乔打开看,盒子里面是一部小笔电,乐得他连忙打开电源。
见儿子忙自己的去了,杜堇韵抬眉望向对面的男人。「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很好。」他笑着,温柔的笑容一如过去。
真是奇怪,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以前她怎么会视而不见?非要被伤得肝肠寸断了,才晓得回头寻找他吗?
真可惜啊,人生总是在错过与悔恨间来回交替。
她错过了,错过他爱她的那份心情,回头时已遍寻不着他眼底的爱情。
「有亮亮的下落了吗?」她问。
钟亦骅原本温柔的目光瞬间黯然,他轻摇头,却摇不掉满心惆怅。
「我以为你最聪明,没想到你还是犯了所有人都会犯的毛病。」就和她一样。
那年的三角习题,是亮亮爱他、他爱自己、自己却爱上别的男人,待被伤透了心,她才晓得该珍惜他的感情,而他也一
样在失去亮亮以后,才明白两人之间早就存入爱情。
是他们都不够聪明,还是他们的性格,都容易与爱情失之交臂?
他没有回答。
她转开话题,说:「那位洁儿公主让我想起我们的亮亮,忍不住想要对她多几分疼惜。」
他们的亮亮啊……到底在哪里呢?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始终得不到她的音讯。
「是不是因为她一样美丽、聪明、任性,骄纵得让人想把她抓起来打屁股,却又不禁想把她捧在手掌心?」他轻声道。
听他形容得太好,杜堇韵拍手大笑。「对。没见过那么讨人厌、却又同时那样惹人疼爱的女孩。」然而,笑脸在下一刻
隐去,她敛起嘴角,「这些年出门在外,亮亮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万一她吃了太多苦,忘记怎么对周遭的人任性了,怎么
办?」
一抹痛楚浮上他眼帘,光想像亮亮被人欺负,他的心就发紧。
「如果会这样,我会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的。」杜堇韵抿紧了下唇。
如果那年,她不那么自私,情况是否会不同?
钟亦骅转头看向窗外,在心底同意。是的,如果是这样,他也会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
「其实,亮亮并没有弄错。」
「什么意思?」她突如其来的话,让他听得满头雾水。
深吸口气,她手指画着桌布上的方格子,心中的两分罪恶、三分尴尬令她犹豫起来,而良知催促着她吐露事实。
「你那时候责备亮亮不该拿我当假想敌,但事实上,当年我真的想把你从她手里抢走。她没有弄错,弄错的人是你,是
你误以为我依然只想当你的亲人。」
「怎么可能是这样?你从来就不爱我啊!」
杜堇韵苦笑,秘密埋藏多年,腐蚀了她的心,令她痛苦无比,早该对他开诚布公。
「那年我回国后,大哥告诉我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但那时我急需一块救命浮板,需要一个男人在身旁陪我走过
生命中最阴暗的一段……于是我想起你的好,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懂得把握你的爱情,所以我用了心思手段,让你离不开我、
冷落亮亮,企图和你从头来过。」
「你……怎么会?」突然得知当年的真相,他被弄蒙了。
她揉揉发酸的鼻子,自顾自往下说:「我是个可恶的姊姊,眼睁睁看着亮亮日渐消瘦、看她对我的眼光充满复杂矛盾…
…我明了,她也想对我伸出援手,但我霸占了你所有时间心思,她怎能不气愤?二哥,我的确是她的情敌,不是假想敌,她
的痛苦,我能理解。
「看着她痛苦,我也很难过,好几次想搬到外面、想眼不见为净。那段日子我一方面受着良心谴责,却也一面安慰自己
、给自己找台阶。我告诉自己,亮亮是小公主,她要什么有什么,未来还有很多男人可以让她选择,她和我不一样,我老了
、被男人抛弃了,而且肚子里还有一个迫切需要父亲的孩子。
「我故意对她的煎熬视而不见,只想把你留在身边,我不停欺骗自己事情会过去,就算我没这么做,所有的爱情也都会
褪色,就像Norman和我那样……亮亮还年轻,她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可是我错了,我的自私让我们失去亮亮,她不要我
们了,不要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姊姊……」说到最后她语带哽咽,仰起头,举起杯子让里头的冰水滑入喉咙。
不要他了吗……对,肯定是不要了,否则漫长的六年,她不会消失得这样无影无踪。
「是我错怪了她。」钟亦骅捏紧拳头。是他的偏见惹了祸……但不重要了,追究往事已经缺乏意义。
「我太有心计,利用了你,破坏你们的关系,对不起。」
他沉默。
「二哥,真的不能弥补了吗?连一点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杜堇韵激动地拉起桌上的大手,这双手曾带给她许多安定
的力量,而现在,她对他却只有数不清的抱歉。
钟亦骅深深吸气、吐气,维持理智在脑中正常运作。
该恨堇韵吗?都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谈恨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们是亲人,再多的仇恨误解都无法改变这关系。
对上儿子投来的疑惑眼神,钟亦骅挤出一丝笑容,捏捏他的脸颊安慰道:「没事。」
他是个温柔的男人,然而仔细看,眉心皱起的川字承载了太多忧郁。
「别谈这个了。」他对杜堇韵道,然后低头喝了口咖啡。太甜。
他想起那年亮亮桌边的黑咖啡……明明是爱吃糖的年龄,她却让黑咖啡来折腾自己的味蕾,比起她为兄姊们做的,他们
对她……真的很糟。
不谈亮亮,钟亦骅和杜堇韵便没了话题,他把视线转到儿子身上。
看见儿子专注玩着电脑的眼神,钟亦骅想,将来他也会用这样的专注看着某个女孩吗?希望他的爱情会比自己平安顺利
。
半小时过去,他们依然相对无语,杜堇韵看了眼手表,心想自己该走了,于是从包包里找出一本原文书,放在桌面上推
向他。
「送你一本书。」
钟亦骅看了眼书名—— 《Raining girl》。
封面上是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女孩,她赤裸着脚,拿着一把透明雨伞在草地上跳舞,点点水珠挂在伞缘,她脸上挂着甜
甜的笑容。
「这是乔乔的洁儿妹妹?」他直觉问。
「不是,是我在机场候机时逛书局看到的。一发现这本书,我就想把它买下来送给你。你翻翻内页,内页还有好几张照
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小女孩有一双二哥的眼睛。」
「这本书你看过了?」
「我哪有时间?一上飞机就开始整理开会要用的资料,但……你觉不觉得这封面会让人联想到亮亮?」
钟亦骅无法不同意。
亮亮最爱雨天,一下雨她就会脱掉高跟鞋,冲进院子里的草坪跳舞,没人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下雨的日子。
「谢谢你的书。」他把书收下。
「我们先走了,难得回来一趟,要拜访的人很多。」
「快去吧,晚上早点回家,我和大哥替你接风。」他没让刚才的对话影响两人的关系。
「大哥还是那么忙,他什么时候才要和果果结婚?」
「他说,找到亮亮,他就结婚。」
「大哥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在没有确定亮亮幸福之前,他不会为自己做打算的……辛苦果果了,是我误了你们大家。
」
「别再讲这个了,对大哥、对果果,也都别说。」他认真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直到这时,他仍然要维护她?她再次质疑自己,从前怎会错失他这个好男人?
叹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命定吧!
杜堇韵替儿子收好礼物,拉起他的手准备离开。
离开咖啡厅之前,乔乔扑身和爸爸拥抱,在爸爸耳边轻语,「爸爸,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钟亦骅的手圈紧儿子小小的身体,也告诉他道:「儿子,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这是他们的通关密语,每次见面、每次通话,都要用这几句做结束。
爱,要说出口才算数。在很多年前……这句话,也是他和某个小女生的通关密语。
第五次挥手之后,他再也看不见儿子的背影。
他还有时间,不急着离开,于是坐回了位子上,打开书。
第一页,小女孩对着镜头微笑,她的笑容灿烂夺目,如耀眼阳光。
堇韵弄错了,她哪有他的眼睛,她有的,分明是亮亮的笑脸。
*
我生命中的前十九年,住在多雨的台北,但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我才爱上雨天。
「你是个坏女孩!」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于是我一天天的被洗脑,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女孩。而既骄恣又任性的女孩
,怎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
因此我爱雨天,可以在雨水里尽情哭泣而不被发现。
我跳着舞,踩碎自己的悲凄;我唱着歌,吞下满肚子哀泣;我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土里,却没有停止过脸上的笑意。
爸爸说,我有一张阿波罗笑脸,我一笑,百花绽放、群鸟齐鸣。我的笑会让悲伤的人感到幸福,让忧郁的人得到力量,
所以我得笑、不能哭。活在这个世界已经够苦了,我得尽力,让苦涩的世界得到欢喜。
坏女孩什么都不会,只会笑着哄人开心,那是我微薄的能力,当然得尽心。
只是偶尔,坏女孩也会心酸、心痛、心生委屈……
幸好有雨水为我洗涤……
第一章
爸爸问:亮亮怎么会爱上二哥的?那时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爱他,很爱很爱。」
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认真寻找这个答案。
我讨厌上小学,因为幼稚园的小朋友对我说,他们的妈妈会带他们去新学校、会去参加学校的恳亲会和老师聊天,我没
有妈妈,所以讨厌看同学跟妈妈撒娇……我的手没有妈妈牵着。
我讨厌这样。
开学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么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觉。我打算向爸爸撒娇,说他不陪我上学我就
不念书,然后再笑着对他耍赖,一遍一遍的对他说:「爸爸,我爱你,好爱好爱你。」那么他就一定会把时间空出来,带我
去上学。
可是大哥将我抱上二楼,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闭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闹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诺陪我上学才愿意睡觉,而大哥用尽方法,就是没办法逼我闭上我已经充
满血丝的眼睛。
二哥无可奈何的走到我床边,亲亲我的额头、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说:「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牵你去上学。」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惧飞走了,担忧不见了,我靠在二哥的怀里沉稳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温柔,他有温柔的眼睛、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大手……他的温柔,让我的固执妥协。
开学日,二哥帮我穿制服、帮我梳头发、帮我把铅笔盒、水壶放进崭新的书包里,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到学校。
天气热,热得我们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帮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连踩脚的木条都没放过。
他做得很仔细,旁边的家长看见了,感动地对自己的孩子说:「你看,人家当哥哥的这么照顾妹妹,你却老欺负妹妹…
…」
他没回自己的班级上课,就坐在教室后面陪我适应新环境。我被同学绊倒,他立刻把我抱进怀里轻拍轻哄,还在我嘴里
塞进一块巧克力;我功课写错,他帮我擦掉,一笔一划慢慢教导我。
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回六年级教室上课?」
二哥推推他的眼镜对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从那刻起,我认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会不放心、就会牢牢地牵着我,不管我的手
心是不是热得冒汗。
为了二哥,我很乐意无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谁晓得这个错误认定,让他吃尽苦头,也让我成了讨人厌的坏家伙。
记得那个下雨的傍晚,二哥带着雨伞到教室接我下课,我看着黑黑的天空,皱起了眉头。不喜欢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
湿,于是我噘着嘴,闹脾气。
二哥想半天,最后叹气道:「我背你吧,小肥猪。」
一把大大的伞,两个重重的书包,二哥背着我辛苦地走过操场跑道,我却在他的背上大声唱歌——
「淅沥淅沥哗啦哗啦雨下来了,我的哥哥拿着雨伞来接我,淅沥淅沥哗啦哗啦啦啦啦……」
我不懂,二哥只是拿着雨伞来接我,怎么就让我这么快乐?只不过是趴在二哥背上,我胸口怎会涨了满满的幸福感?
于是我唱歌,一遍重复过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个雨天的黄昏爱上二哥的,爱上像妈妈那样温柔的二哥。
*
七年前
偌大的客厅里,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
靠在窗边、面无表情、骄傲地微翘嘴,一瓣瓣剥着玫瑰花瓣的女孩,叫做沐亮云,鲜红花瓣堆在脚边,更衬得她的腿粉
嫩白皙。她是景丽集团董事长沐剑清的女儿,十八岁,刚从高中毕业。
沐亮云长得非常美丽,精雕细琢的五官像陶瓷娃娃般惹人怜爱,她有双灵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波动间有种高贵
凛然的气质,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没有绑起,但梳得整齐有光泽。
她的父亲喜欢她的长发,哥哥姊姊也喜欢,那是因为……她的母亲也有一头这样的长发。
她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姊姊,但都没有血缘关系。
父母亲结婚的前十年,没生下一儿半女,他们寻遍名医,找遍各种方法,科学的、不科学的全试尽了,没试出小生命,
只试出无数次的挫败灰心。
后来他们放弃了,决定从育幼院里领养小孩,因此五岁的顾綮然和三岁的钟亦骅、杜堇韵,先后加入这个家庭。
夫妻俩等孩子等那么多年,终于有了三个小孩,自然是加倍宠爱、照顾疼惜,他们在孩子身上费心费力。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孩子们又怎能不回馈真感情?
于是这一家子和乐融融地生活着,为了三个新成员,做母亲的甚至去学开车,接送他们上下课、带他们四处去旅游,植
物园、博物馆……不管丈夫能不能参与,她每星期都帮孩子们安排休闲活动。
綮然、亦骅、堇韵没有这样生活过,他们以为父母亲代表的是「暴力、操控、怒骂」,却没想到,父母的真义竟也可以
是「关怀、疼惜」与「爱」。
他们有五十几本相簿,每张照片里的兄妹、父母,都笑容洋溢。
他们的妈妈曾经抱着早熟世故的綮然,抚着他忧郁的眉眼对他说:「孩子,我不知道你以前碰过什么事,但那些不愉快
统统过去了,你可不可以放开心胸,跟着妈妈一起学习快乐?」
老二亦骅是个温柔的男孩,虽然也没有出生在比较好的家庭,但在妈妈抚慰大哥的悲哀时,他已经学会了分担。他照顾
妹妹,带着堇韵到处跑,她只比他小三个月,却一心一意当他是二哥。
倘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也许是天意吧,在领养他们一年后,妈妈竟然意外怀孕了。这个迟到的小生命让全家人快乐至极,妈妈领着哥哥姊
姊一起为她取名字,「沐亮云」三个字就是这样来的,他们的小妹妹要像天空亮亮的云朵一样,又美丽又可爱。
三个孩子每天都找故事书,一起对着妈妈的肚皮给「他们的亮亮」讲故事。为她布置房间时,三个人都想要妹妹住在隔
壁,但最后是由亦骅雀屏中选,因为他睡得浅,可以听得见妹妹的哭声,也因为他还在上幼稚园,不像大哥要早起到小学上
课。
沐亮云尚未出生,就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小公主。
在期待中,妈妈的肚子渐渐大了,那段时期的照片里,有爸妈、有他们,还有躲在妈妈肚子里的小亮亮,所有人都在笑
,连忧郁的綮然也眉飞色舞、笑得开朗。
沐家夫妻改变了三个孩子的命运、改变了他们的性情,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也一定会把亮亮教养成温柔乖巧的小女生
—— 只是天不从人愿。
在预产期前,堇韵忙着画卡片、布置小亮亮的房间,亦骅则一面替妈妈按摩小腿、一面学着喂牛奶、包尿片,而綮然的
童话故事已经念得又溜又顺,他们发誓要当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姊姊,要一起帮妈妈照顾亮亮。
谁晓得,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小妹妹,却收走他们的妈妈,他们在手术房外互拥着彼此,泣不成声,他们不懂,为什么
幸福的日子这样短暂?
*
卧房的门打开,綮然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他大学毕业后就跟在父亲身边学习,三年里从秘书到总经理,爸爸积极栽培他当接班人,他也希望不让爸爸失望。
从去年爸爸生病后,公司便是他在咬牙硬撑,即使他只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这份负担对他而言太沉重,他也从不喊
苦。他挺着背脊、过关斩将,一路慢慢将老员工们的心收服。
他很高,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如果不进景丽,完美的身材比例进模特儿圈应该有很好的发展。他有一个刚毅的下巴,
锐利的眼神常让人不自觉屈膝。
綮然走到落地窗边,温柔大掌轻压在亮亮肩上,令她回过头。
「进去吧,爸爸想见你。」
她点头,走进父亲的卧室。
爸爸生病很久了,今天精神特别好,一早就让护士替他洗脸更衣,说要和儿子女儿说说话。她知道后很开心,特意换上
爸爸最喜欢看她穿的雪白洋装,可是关医生竟说,爸爸的状况叫回光返照,他的时间不多了……
推开门,她静静坐到爸爸身旁,握住爸爸伸出的手。
望着瘦骨嶙峋的爸爸,沐亮云心痛如绞。爸爸是她的英雄、她的伟人,是可以把她举高高、抱高高的强壮男人啊,怎能
因为一场病就磨了他的身体,也磨去他的意气风发?
「亮亮,笑一个给爸爸看。」沐剑清轻抚女儿的脸颊。
她点头,微笑,百分之一百是勉强的,但她笑了。
「亮亮有最美丽的笑容,不管怎样,都别让脸上的笑容失踪,好不好?爸爸爱看你笑。」
全世界都知道他宠女儿,知道堂堂的景丽董事长常一面哄着耍赖的女儿睡觉、一面和下属开会;知道威严的董事长接到
女儿的来电,板着的脸就会不自觉地拉出柔和的线条。他很宠女儿,非常非常宠。
「好。」她说。
她很任性,她是坏女生,她多希望能够扑在爸爸身上,把眼泪鼻涕糊满他的衣襟,大哭大嚷、大声叫嚣,哭喊着说:我
不要、我不要,爸爸敢离开我,我就永远都不笑——
但今天不行,关医生说爸爸的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剥夺哥哥姊姊和爸爸相处的权利。
「可以不哭吗?能不能答应爸爸,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别让任何一滴眼泪掉下来。因为爸爸妈妈在天上看见亮亮掉泪,
会很伤心。」
「好。」她咬牙承诺。
她不哭了,永远不哭,再伤心、再痛苦都不哭,如果这是她唯一能为父母亲做的事,那么她会做到,绝不让爸妈为自己
伤心。
「太好了,我的亮亮真懂事。」
「如果爸爸想要,我就为爸爸一直懂事。」
沐剑清想了半晌,摇头。「不要,爸爸舍不得你懂事,能够任性,代表大家都爱你、包容你,爸爸希望所有人爱你,继
续容许你骄纵任性。」
她哽咽了,但她拉出一个美丽笑弧,掩饰过去。
「亮亮,爸爸把公司交给大哥经营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进不进公司也无所谓,爸只要你开心。」
他是个自私的父亲,明知大儿子热爱音乐,却执意把他关在商场里……唉,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会的,会让綮然追逐自
己的梦想,而不是接下他的重担。可惜时不予他,身为长子,綮然没有别的选择。
「好。」她再度点头。
「我已经把公司股份分成五份,你拿两份,綮然、亦骅、堇韵各一份,国内几处房地产和基金股票,我也都留给了你。
你们每个人名下我都存入一亿元的基金,你可以拿这些钱,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她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财产,她只希望爸爸可以继续陪伴自己,她愿意用所有的身家交换父亲的健康。
「这栋房子登记在你名下了,无论如何都不要卖掉,这里有爸爸和妈妈很多的回忆。」
「好。」她又点头,不管爸爸要什么,她都一一允诺。
「都说『好』啊?我的亮亮这么乖,那可不可答应爸爸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可不可以……不要再爱亦骅?」
她被这句话定身了,很想回答「好」,真的很想再为爸爸乖一次,但话语含在舌间,任凭她再如何用力都吐不出。
「那么难吗?」爸爸看来忧心忡忡。
怎么办呢?孩子的三角习题,他插不上手了。
亮亮拚命想摇头说「不难」、想努力当好女儿,不让爸爸走得有牵挂,但头却怎么样都点不下去。她好气自己、好恨自
己。
「亮亮,告诉爸爸,你是怎么爱上二哥的?」他明白感情最难勉强,想帮宝贝也无从帮。
思绪乱成一团,她嘴巴微张,话就自己溜了出来,「我爱二哥,很爱很爱。」
沐剑清看着她的坚决,只能无声叹息。
所有的父母都晓得,吃苦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只是啊,没有父母舍得孩子吃苦的。如果可以,所有的父母都想要站在前
面一路披荆斩棘,为孩子开出康庄大道。
「我懂了,你出去吧,叫亦骅进来。」
她不想让爸爸失望,仍想试着对他说:「爸,我听话,我不爱二哥了。」但第二回合的努力,在张嘴无声后终究宣告失
败,于是她颓丧的垂下了双肩,不得不离开床缘。
在手握上门把之前,她忽地转身。「爸……」
「怎么了?」
「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失去妈妈。」这是她的罪恶感,是她背负了十八年的原罪,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清楚明白,如果没
有自己的诞生,这个家庭里的每个成员都会幸福愉快。
「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爸妈的宝贝啊!没有你的出生,谁能证明我们的爱情真实存在过?女儿,我爱你,很爱
很爱。」
她笑了,但眉头紧蹙,已经十八岁了,她不至于天真到认不清这话只是安慰,于是她说:「爸爸,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
「亮亮。」
「怎样?」
「爸爸想告诉你,你穿白色的洋装很像天使。」
她点头,用力把泪水强逼回眼眶。「我永远是爸爸的天使。」
「好了,出去吧。记住,别背着爸爸偷流眼泪,我很精的,会知道你哭过。」
「好,我绝对不哭。」她二度承诺。
*
亦骅与亮亮错身而过,他开门走到父亲床边。
沐剑清凝视着他,知道二儿子是个稳重温柔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期待,只是他多希望,亦骅不是女儿的期待
。
「爸。」亦骅握住父亲的手,跪在床边。
他对亲生父亲已无印象,真要说有,大概也只剩身上那几个永远消除不了的烟疤。他是受虐儿,被社工人员救出来时,
全身伤痕累累,是眼前这双手牵着他、扶着他、爱着他,才让他变成今天的自己。他对父亲有无数感激,他愿意为父亲、为
这个家庭付出所有心力。
「好孩子,爸爸庆幸自己当年收养了你,你是爸爸的骄傲成就。」
沐剑清看着才二十三岁的亦骅,眼底有着深刻满足。这年龄有多少男生仍然在浑噩过日子,他的亦骅却已是个不折不扣
的男子汉大丈夫。
「爸爸也是我的骄傲。」他笃定地说。
「我以为,你会生气我对你的过分要求。」他对儿子的教养和训练相当严苛。
「我明白爸希望我和哥哥顶天立地,能撑起一片天空。」
「爸爸是老古板了,重男轻女,老觉得女儿长得可爱美丽就行,但儿子非得要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不可。辛苦啦,儿子
。」他拍拍二儿子的手背。
像他对堇韵就没有过度要求,只想让她学舞、学钢琴,学学女孩子家该做的事情,偏偏她就是对经商有着浓厚兴趣,一
毕业就求他让她进公司历练。
当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体健康,堇韵会选择先出国拿到商学院硕士学位后再进公司……他这副身子啊,
怎么就不能再为子女们多撑一段时间?
「不辛苦。」
「我的遗嘱在律师那里,你先留在景丽好好历练,等过几年累积足够的创业能力了,再利用我给你的资金,去开发你一
心想做的软体公司。」
「爸!」亦骅不晓得父亲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动涌上心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饭店业,你有自己的目标理想很好,不过你还太年轻,先磨磨再说,好不好?」他握紧儿子的手**
。
「好。」
「待在景丽时多帮帮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脉,这对你未来创业有帮助。」
「我知道。」
「最近,我老想起过去的事,想你妈妈、想你们刚来家里的模样,想你们三个小保母齐心合力把亮亮带大……
「那个时候,我为你们妈妈的死感到万念俱灰,什么事都顾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听见亮亮的哭声,跑到她房间,看
见你在帮她换尿片,抱着她一面哄、一面摇……当时你才多大?五、六岁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着亮亮,脸都涨红了……
看见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职。
「那晚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沦了,因为我有四个孩子,他们等着我振作、等我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庭。」
「我记得,那次爸抱着亮亮问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们的妈妈?』」
「对,我还以为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蒙。」
「亮亮真的长得很像妈妈。」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给宠坏了,没有妈妈的温柔。」
亦骅失笑。「不是爸爸的问题,是我们合力把她宠坏的。」
沐剑清定眼看了看二儿子,迟疑半晌后,开口问:「亦骅,有件事,我很难开口,但……」
「爸,你说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为爸做到。」为了敬爱的父亲,再难的事他都会尽全力。
「你知道……亮亮爱你吗?」
亦骅抿紧双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欢的是堇韵,对吧?」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怎么办?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该怎么处理?」爸爸苦恼的自问。
「亮亮还小,她会长大的。」
「也许……」沐剑清只能苦笑,他没有二儿子这么乐观,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执。「……你能为了爸爸,试着爱上亮
亮吗?」知道说这种话很卑鄙,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再没有力气为女儿披荆斩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骅抱歉地摇头。什么都可以商量,唯独爱情无法讨价还价。「爸,亮亮才十八岁,她弄不懂什么是爱情,她只是把我
当成妈妈,想占有依赖。」
「换句话说,你已经很清楚自己真心喜爱的人是堇韵?」
亦骅还是没应声,但沐剑清已看得出他的坚定。「即使是为了报恩,你也无法改变心意?」
他望向父亲,目光笃定,默然不语,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不爱,结婚就好呢?」
他依然没回应。
许久后,沐剑清叹息。「我明白了。虽然你待人温柔,骨子里却比谁都硬气,你不想的,谁也没办法勉强你…:既然如
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点头。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这次,他连犹豫都没有。
「亦骅,谢谢你。也抱歉……是爸爸对不起你。」
他摇头。「爸没有对不起我。」
「不,爸对不起你。我能请你在教亮亮认识爱情的过程里,别让她吃太多苦头吗?」
明白这是身为父亲的卑微要求,他无法不应允。「我知道了。」
沐剑清松了口气,点头。「去吧,去帮我叫堇韵进来。」
亦骅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门前,他再看父亲一眼,发现父亲的眼光里有深沉的疲惫,也有对他满满的希冀。
那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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