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864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 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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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371) 鸡蛋( 6) |
绿叶森林系列817
作者:苍瞳
书名:九命猫妖·上
绘者:valleyhu
出版社:鲜欢
出版日期:2012/12/4
封底文案:
诗酒风流、且生来能见妖物,
京城内无人不仰慕的大才子楚穆,
却唯独一个化作史官的猫妖对他无比冷漠。
楚少爷的无赖性子发作,
硬是死皮赖脸地缠上冷心冷性的小史官君璃,
更擅自介入他搜罗神怪轶事的工作。
一同跋山涉川、一同遇险落难,
越是了解猫妖过往的楚少爷,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代受天雷、擅闯冥界,
究竟君璃流连人间两百年是为了谁?
封底文字:
两人走在轻浅月光下,楚少摇著扇子东拉西扯,猫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
走在城墙下的时候,楚穆终於还是问:「怎麽回了安阳就不来找我?」语气放得很随意,却莫名几分紧张。
猫妖头都不回甩了句,「没空。」只把他嘴都气歪,末了猫妖又不咸不淡加了句,「三少莫不是寂寞了?」
「寂寞……你大爷啊。」楚穆只觉得憋气,「那麽多人,还有圣千墨、晓月甚至小秃驴都来恭喜我中试,你好歹也该说句恭喜不是,为什麽不来?」
「哦,那,恭喜。」
三少气结。
「那麽多人……」君璃说,「不是有那麽多人围著你转,还嫌不够?」
楚穆愣了半晌,喃喃:「好像……不一样。」
绿叶森林系列818
作者:苍瞳
书名:九命猫妖·下
绘者:valleyhu
出版社:鲜欢
出版日期:2012/12/4
封底文案:
君璃寻寻觅觅,独自红尘流连两百馀年,
为的只是那一缕不断轮回的幽魂。
楚穆不甘,不甘於输给那个已死之人,
却因此对猫妖产生了怀疑──
两百年前,君璃为了纪青玄盗取还魂灵玉,
两百年後,他接近身怀不明灵力的自己;
君璃心里纠缠的身影是已死的纪青玄,
他对自己冷淡提防,却愿意委身……
斩不断的爱恨情仇、放不下的前尘旧怨,
他们的相遇相知,难道只是一场骗局?
封底文字:
楚穆拿剑的手沉了沉,再次问:「为什麽?」
所有被刻意压抑的不信,从一开始就埋下的怀疑,这一刻终於决堤,将之前的平静如数击散,就是一路溃败。
「究竟还要骗我到什麽时候?」楚穆的手很稳,目光很冷,「我这替身终究没有纪青玄本人好,是吗?」
猫妖听到那一句质问就抿紧了唇,大雪簌簌地下,把他手臂上滴落的殷红也掩了去。一时间没人发出任何声音,除了静还是静。
「楚穆……」君璃最後说,语气间有了几分绝望。「信我。」
楚穆似是笑了一下:「可惜,我已经不敢了。」
试阅:
第一章
楚穆,京城第一富贾楚家的三少,在安阳大概还真没谁不知道。
说的是随笔辞赋传遍巷陌,吹笛箫,馀音绕,夜歌豪。
说的是一掷千金只为酬红颜一舞念奴娇,锦罗玉缎加身,桃花眼未语先笑。
听带他长大的老妈子说,三少爷小时候可不这样,身子虚弱得紧,成天窝在床上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老夫人又过世得早,可把楚老爷急的,全城郎中都请了个遍,各式各样汤药养著却都不见好。
那天来了个披头散发的老乞丐,见著抱小少爷出来晒太阳的老妈子就犯了疯,拉拉扯扯著要抱小少爷:「啊呀,这娃子不行哇,哎哟哟,看这印堂发黑、看著两眼无神,怕是被妖物给缠住了。哎哟喂,可惜了那稀世的宝器哎。」
柳妈吓得忙喊家丁出来撵人。被家丁打了好几棍子,那老乞丐还在不知死活地老著脸皮凑上去笑:「不如给老身三十两银子,老身保证小少爷今後健健康康的。哎呀,三十两哇才三十两!」
还伸出三个脏兮兮的指头在柳妈眼前晃,笑得黄板牙都露了出来。
柳妈反应比较直接──眼前一黑,晕了。
可之後小少爷确实是好了。
柳妈怯生生向老爷提了一回那老乞丐的事,楚老爷茶盏重重往红木桌上一顿。
「岂有此理,简直是鬼扯!」
楚家世代经商,中规中矩,生意不大不小,到了楚老爷,经营有方,十几年打点,不小心就成了安阳第一富商。虽是如此,楚老爷最向往的却是做学问的。自己不成,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老盼著儿子能中个状元什麽的,这才是正道,这才是光宗耀祖!
对妖魔鬼怪之说自然也排斥得很,一律贬为鬼扯,鬼扯,岂有此理,简直是鬼扯。
「不不不……」很多年後楚穆无意间听人说起,「刷」地打开摺扇,遮住半边脸,一双桃花眼盈盈泛著光,对身边的友人说:「一般这种情况下,那老乞丐十有八九是世外高人,隐世神仙。可惜啊可惜,我这不就错过一次飞升的机会。」
「放屁。」做了楚穆十年损友,圣千墨相当不给面子地反驳他。「天上可没有莺歌燕舞,没有上好女儿红……」
圣氏的小王爷笑得奸诈,「──更没有晓月郡主哦?」
楚穆「啪」地一声又合了扇子,看著圣千墨但笑不语。
那时候正是初春,暗香满城,花雨纷纷。什麽都没来得及发生。
安阳作为圣氏的京都自然是繁华。圣氏不是什麽大国,倒也国泰民安。
岸边垂柳微扬拂面,泛舟佳人起舞花前。说是春雨如烟,春雨如烟。
楚穆准备跨出门时候,又听到老爹训斥二姐的声音。
「岂有此理,什麽妖异志,看看你都读些什麽书!简直是鬼扯,成何体统!」
楚穆暗想不好,那不是自己为了不让老爹发现,才偷偷藏在二姐那儿的册子吗。
只有一只眼睛、满头白毛的小怪,从一年前就赖在楚家大门门口不走;从家门走一里左转,总会有三只脚的狐妖趴在那家小医馆的屋顶日晒雨淋,没有一天缺席;安阳最大的青楼「湘云阁」红牌依依姑娘闺房的窗框上,有只黑色羽鸦每个日出前必然在那里站著,直至太阳落下。
可惜,都只有他可以看见。
楚家小丫鬟进进出出,从不会望那个注视著自己的眼睛一眼;娃娃脸的郎中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和一只狐妖待在一个地方那麽多年;依依镜里贴了额花,转过身一笑倾城,都不是为那个日日守护的生灵。
人妖殊途,咫尺陌路。
大概从记事起,楚穆就可以看见这些。最早还会给爹爹说,被「鬼扯鬼扯」的扔了回来,就开始学乖,谁都不告诉。
只要不搭理它们,看见了装看不见,也就什麽事都不会有。
「玲玲,出门帮我带点玫瑰糕吧。」回头也好哄哄二姐。
「好哦。」玲玲一笑就露了两颗虎牙。
哎哎,门口小怪看见了该是又得激动好一阵子。
「楚穆,楚公子,三少!」
转过身就看到圣千墨背著手,一身锦衣,白玉冠束发,一表人才却一脸愤恨。
「动作快点。迟了我可是要被老头子念的。」
「谁不知道小王爷你不好学、不上进,不折不扣的纨裤子弟,你家老头子难道还会对你有期待?」
楚穆弹弹衣袖上的灰尘,很是不紧不慢。
「得了得了。要贫回头再贫,老头子说这回出了差错可就不准我出门儿了。走咧。」
宰相府今天好不热闹,正是老宰相七十大寿。全朝的官员上自皇上的叔叔老王爷,下至那记录民间民闻小史官,可是都到了。连皇上也专门差人送了贺礼,这寿宴可办得是相当风光。
王宰相在职二十年,没什麽大功绩也没啥大错,练就心宽体胖的一身膘,还真应了那句宰相肚里能撑船。
见圣千墨、楚穆进来了很是高兴,搀起拜贺的圣千墨又和旁人夸了楚穆。
「可是安阳的大才子啊。」
周围的老头子连忙摆出语重心长、含笑的脸。
「这次科举,楚公子是胸有成竹吧!」
「犬子无能,若是能像楚公子一样,老朽也安心了。」
「楚公子这样这样……」
「楚公子那样那样……」
楚穆笑著拱手回礼。
「哪里哪里!」
「过奖过奖!」
「不敢不敢。」
圣千墨看得好生无趣,掩著嘴想打个呵欠,又被老头子给瞪了回去。
「晓月那孩子……非说要嫁给状元。楚公子这福分可不小哦。」
老王爷一句话,圣千墨来了精神,揶揄著偷瞄楚穆。
楚穆漂亮上扬的眼亮了一亮,嘴角不自觉地挑了一挑,口里却还说著:「这……现在还怎麽好说呢……别委屈了郡主才是。」
呵,他倒是不谦虚。
好不容易客套完,楚穆仰头灌了一杯碧螺春下去:「真真麻烦死人。」
「哟,谁让我们楚大才子吃香嘛。这就要成状元了,这就要当驸马爷了,这就要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了,这就──」
「打住。」閒閒用摺扇扇了风,楚穆坏笑著问:「你大哥呢?」
果然圣千墨一下子垮了脸色,「老头子那里呢,我还得过去。你老实点别又勾了哪家千金的魂,看晓月还理你。」
「走好不送。」
百无聊赖把玩著手里茶盏,楚穆半眯了眼看不远处歌舞升平,戏台上伶人甩了水袖在唱:兜兜转转等过一千年,官人你曾许诺三生缘,看今尘珠花凋了红颜,过往散云烟。呀呀,三生缘终散,缱绻作云烟。
扫过的视线最後停在一个身影上。
有意思。
楚穆打开素白摺扇摇啊摇摇得欢畅,那个人有点意思。
下一刻,他站在慵懒缩在角落一直安静喝茶的那人旁边。
「这位兄台,一个人岂不无趣得紧?」
那人抬头的那一瞬间,楚穆很是心悸了一下,哎哟哟,深碧色的瞳,猫儿一样。连忙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换上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在下楚穆,幸会。」
对面的人像是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後就著举了茶盏的手向他抬了抬。
「在下君璃。」
安阳第一大才子现在很是没形象:「君璃兄今年多大啦,哎哎是吗是吗。做什麽呢?史官?哎那不是很有趣,记录民间趣闻的啊……妖鬼传说一定听过不少吧?」如此云云。
连九品都算不上的小史官很淡定,「楚兄你才是气宇不凡。」
楚穆,京城第一富贾楚家的三少。安阳谁不知道呢?
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却又是片叶不沾身。才华横溢,偏巧那麽大的人却还总没个正经。哦,还有……未来的驸马爷。
只是没想到……
「君璃老弟,不如你给我讲讲──」
他就是你。
楚穆的表情忽然僵住。
「楚兄?」
「哈哈哈,没事……我们说到哪儿了,哈哈哈。」
君璃的肩膀旁探出张破碎的脸,像是个女子。长发遮了大半个面容,她嘴角殷红,脸色又白得怕人。隐隐约约,看得不是很清晰。
长那麽大见过无数妖魔鬼怪,可人脸这还是第一次,还被这样盯著,如果她有眼睛的话……实在是毛骨悚然。
「楚……」
女鬼趴在君璃肩上冲他咧了咧嘴,像是挤出个笑。楚穆觉得自己背上汗毛瞬间全部立起来。
「别动。」一手按在他放在膝头的手上,另一手缓缓探向君璃肩头。
女鬼嘴咧得更开,僵硬地动了动头,正对著君璃的脖颈,还舔了舔唇。
姐姐,哎姐姐喂您可别笑了。
楚穆扯扯嘴角,心一横不去看那张恐怖的脸,压低身子凑到君璃另一只耳边,「我数十声。」
「啊?」
「一──」
「等等,什……」
「───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跑啊!」
扯了他手腕,楚穆拉著人一路飞奔出庭院。身後磕翻椅子、撞乱桌子,也乒乒乓乓响了一路。
不敢回头确认女鬼有没有跟过来,甚至没工夫管看起来那麽安静的君璃跟得上来不,逃命的时候楚穆想起的是──这辈子都没跑那麽惊悚过,真他爷爷的刺激。
「噗──」还在长辈前装著老实的圣小王爷,张大嘴看一蓝一白两个身影从老爷子背後飞快晃过,刚含进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楚、楚、楚……楚穆!」
「十天,不准出院门!不准出去胡混!」楚老爷如是说,甩了个相当严厉的眼神,又匆忙出了门。
「是。孩儿知道了。」楚三少如是回答。低眉顺目的模样,回头就翻了墙。
圣千墨是找不成了,大庭广众之下喷了他老爹一头热茶,指不定被关几天禁闭。
湘云阁苏依依素手抚了琴,唱著新编的曲。三月还未过,楼下商贩叫卖的、耍把式的、说书的,拼就成形形色色人间万象。张三李四王麻子,讨价还价叫嚷热闹,哪有那麽美好,怎麽能束缚住那麽多自由自在的妖?
楚穆扭头往窗外的时候,黑色羽鸦收拢了巨大双翼,微垂了头细细聆听依依堪称一绝的清歌。
她垂头信手拨弦,颦了一双柳眉唱著:夕阳未落,故人如昨。谁人曾笑望隔江而歌。千秋已过,无人知我,谁人还把酒当歌抚掌低和。
千秋过,纵使相逢不识我。
然後楚穆终於想起自己到底在不爽什麽了──那天一句「告辞」就漠然转身的君璃。
抖抖袖子,楚穆跨进史书院时候很有一番世家公子的派头,寻思著还觉得不够,把摺扇从左手换到右手。
可惜还是白搭了,站了许久,咳嗽咳到胸闷,连个端茶送座的都没出来一个。
挑了竹帘进去,倒抽一口凉气,立马蹭蹭蹭退了出去。
惊魂未定之时,听见里面传出苍老的声音:「楚小公子,请进吧。」
史书院本来就不怎麽富裕,更何况君璃他们又不是记录什麽国家大事、历史征战、朝代更替的大事,但旧成这样……这样的书阁还真叫人,嗯,叹为观止。
不大的屋子四周全是书卷,地上散落的也是各式各样的卷章,光线从窗户夹缝里透进来,坐在大堆书卷中的老人,半个身子都浸在阴影中,胡子都快落在地上。
「叨扰了。」楚穆恭敬地抬了抬手。
啊呀呀,天花板上、书架角落、卷章下面甚至老爷子背後……这屋里小妖小怪可不少。
点亮一盏油灯递过去,老爷子又把头埋进卷轴中。
「我那小徒儿前天就出了门,该是又听到那边有什麽传说赶去了吧。哎哎他就这样呢,那麽久了,待在安阳的日子总共怕是还不足一年呢。」
楚穆注意力早被书架上的东西吸引住,哦了一声。转头问:「老师傅,那些书卷我能看吗?」
「请便。」
楚穆出门时怀里塞了一堆书,偷偷盘算著要把这些「鬼扯」的书往哪儿藏。
老爷子送他到院口。
「记录历史,要脱出其中以旁观者身分看朝代更替、盛衰兴亡,不能因个人感情干涉参与,可惜那麽多年小徒儿还是不成器。即便如此他也还是相当用心,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楚公子如果能喜欢,君璃大概会很高兴。那麽告辞了。」
啧,楚穆随手翻了翻最上面的那本。
一百年前战乱时期,隐世的山村,妖魔作祟,被圣兽守护的神器?
啧啧,每天就听著记录著这样的故事,难怪那麽冷心冷性。
天晴了又雨,桃花枝都要伸进窗里。
屋外滴答了一夜,醒来时候的寒气让人忍不住往被子里蜷。
眼看这春分都过了,堤岸杨柳早褪了青黄,今年新酒老远就闻著了香,跟著圣小王爷花酒都喝了好几场,史书院老师傅永远只有一句话回他:「那小徒儿啊……还早呢早著呢。」
带回的书卷藏在老爹书房,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到那麽背,那天楚老爷查帐本,百年不遇地去书房翻东西。
这下可连二姐都没护得了他,放在书房的几卷卷轴统统被没收,楚老爷子可气得不轻,当著楚穆面儿就要把这些书卷扔火炉里,这下还真不知道怎麽跟人家交代。
他翻来覆去在大竹床上打著滚儿,想书卷上用工整小楷记下的一个个故事,想著总有一天啊总有一天我也──
「喵呜!」
楚穆方才那一滚正压了床脚一团黄色的毛球。
一只巨肥的猫惨叫一声跳起来,冲到三少面前狠狠给了他一爪子之後从窗口一跃而出,姿势居然异常矫健。
「土豆!」楚少爷捂著被抓的手很悲愤,「我说了多少次不准爬到床上来!」
追著土豆一路跑出去,门口有人一身白衣、长发墨黑,随意用缎子束了垂在肩头,回过头一双碧色的瞳。
望一眼气喘吁吁还穿著中衣、披头散发的楚穆,君璃微微颔首,淡定得很,「楚兄,好早。」
「哈哈哈哈哈哈。哪儿有你早──土豆!」
浅黄色的毛球缩在君璃脚边,看了三少一眼,然後又继续低头舔自己爪子。
君璃极浅地笑了笑,「师傅说有卷轴在你那里。我想如果楚兄看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春寒还是挺冻人的,进屋喝点茶、吃点点心吧。不著急不著急。」
「……有劳。」
君璃转身时候衣角正浅浅擦过他手腕,楚穆猛地一个激灵。
那种阴寒的感觉,让人从头冷到脚。
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土豆早叛徒地跟著君璃去了,还是四月的杨柳依依酒香岸,晓风吹花拂面。就连那只古里古怪的白毛妖,也还是坐在门口阶梯上,维持著不变的守望姿态。
春寒还是真的料峭,楚三少打个喷嚏,看来回头还是得找个道士拜拜师傅,没事儿画画符驱驱邪也是好的嘛。
君璃抬头看楚穆,庭院内小案上新茶腾起嫋嫋白烟,隔著那麽一层,那双有那麽点冰冷的眼似乎都带上了水气。
桃花开得极豔,风过时旋下那麽几瓣,拂了一身还满。
美景当前,楚三少只觉得头皮有点麻,背後有点冷。
「那几卷都被烧了?」
「嗯……」
楚少到底是没那个脸说被老爹扔火炉里,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还想著然後怎麽招架呢,抬眼却看那人有些怔怔,茶还端著在手上已经有些凉了。
楚穆乾咳一声,「不过我还大概记得些。你要,我默一遍就是。」
唤人拿了笔墨,他用手指敲著茶盏边缘,念一句写一句。
那是百来年前,国家外忧内患,山中妖孽都趁著这个时机跑下来潜入村庄城镇。百姓开始得稀奇古怪的病症,莫名其妙地死去。
川山山脚下偏僻小村,隐居的天师抓到一只妖。小妖百般求饶,青年天师便起了恻隐之心,约定永不伤人就放了它。哪知那只妖冒险接近天师是为了他带著的灵器。骗得灵器法力大增,不顾诺言屠杀村人吸取精血……
楚穆念完这句咂吧咂吧嘴,人类的故事里忘恩负义的总是妖魔,啧。
再要写下去,砚里的墨已经乾了,正想让君璃搭把手,他却站起来拍拍衣襬。
「不是什麽重要的卷轴,烧了就算了吧。」然後象徵性地向他拱拱手,转身出门儿走得乾净俐落。
这是啥啥啥啥啥啥意思?!三少一手拿著笔还悬在半空,就这麽目瞪口呆看那人跑路了。嘿这麽多字就都没用啦?喂喂耍我啊。
天师追悔莫及,誓将此妖斩於剑下,不惜用禁术招雷。
一人一妖大战了个几百回合,最後同归於尽。
扔了笔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楚穆半眯了眯眼。
降妖除魔的故事就是这麽个套路,人类天生就排斥有著不可知力量的异类。
你既然听不得,又何必做这麽个记录者。
他想那个叫君璃的从头到脚都是异类的味道,如果不是和尚道士天师,那就只能是只成人形了的妖。还自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那天之後,守了玲玲一年的白毛怪终於不见了踪影。楚穆蹲在门口,琢磨著那天那混蛋到底做了些啥。现在每次出门见不到那可怜巴巴、伸长脖子往里望的小鬼,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第二天清晨玲玲照例起早赶趟儿,有著两个小虎牙的丫头向来很讨人喜欢,逢谁都笑嘻嘻,那天却在打开府门的时候发了呆。
她望著空荡荡的阶梯喃喃自语,说:「好像不记得,很多事。」
闭门思过的日子是过了几天,楚穆老实得他爹都不敢认。二姐在楚老爷耳边煽风点火,啊呀,三弟怕别是憋久了憋出病来。
楚老爷眉头抽了抽,背过身,只当没看到对面偷偷摸摸往外溜的不孝子。
圣千墨抬眼看到楚穆身後君璃的时候,一口梨花白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
几个舞姬看了偷偷掩著嘴笑,颤得发髻上金玉叮当响。和著舱内独奏的琵琶声声扬,从半开的窗吹进凉风带著流苏河上特有的清香。
有熟识的公子哥儿唤了声三少,楚穆桃花眼盛的都是笑。
「三百两。」然後把手放在圣小王爷鼻子底下,「我就说能带他过来,赌赢了。」
小王爷一边肉痛地掏银票,一边直感叹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以古板著称的史书院老头子,居然有这麽个徒儿,那可不得气死去。
君璃还是那身白衣,在这样的欢场多少有些显得格格不入。楚穆拉了人坐下,跟少爷公子介绍,我朋友,君璃。
君璃听到勾勾唇,也不大搭理人。只心下把那两个字念了念,觉得有些好笑。
随後用手撑了下颚,看楚穆早被几个认识的歌姬拉过去要词,相陪的女子垂眉抿唇,妩媚中又有那麽些小女儿的娇憨,情意绵绵。
真是有些好笑。
来了新人,自然是要闹腾一阵。
银器文家的两兄弟凑过去要敬一杯,当铺的甩手少掌柜梁四大著舌头说,兄弟不喝了这杯可就是看不起我。
美貌的侍姬端著金边的酒壶,笑语殷切。画舫里不知熏了什麽香,却是极雅致的味道,混著酒味更是醉人。
君璃喝了几杯後就开始头大。杯子却总是空了又满。
小王爷看得很有意思,酝酿酝酿端了杯子居然也想上。
刚要起身肩头却被按住,刚被缠住写词的楚三少终於得空偷跑。
「别去!」楚穆没好气地说,「那家伙已经快醉了。」
君璃晕乎著要再接一杯酒的时候抓了个空,楚三少仰头就把最烈的女儿红一饮而尽。「喂喂,可不能这麽欺负我朋友的。」
桌下有人打趣,哟三少怜香惜玉到男人头上啦。
楚穆打开他那招牌扇子,笑出一口白牙:「是啊是啊,你能把我怎麽著?」
之後敬酒的、不服气的、整人的,三少来者不拒,全帮君璃挡了,喝得最後都有点儿胃抽。
小王爷在一旁看得嘴抽,哎哟哟把陈年佳酿当水呢,这可都是银子!
君璃整个脸颊都因为酒气有些红,头也很沉,就斜靠著窗栏看流苏河安静流淌。从几百年前至今,从未改变。
手腕一紧,楚穆的笑脸就凑了过来,掰开手掌在他手上放了杯热茶。「醒酒。」
澄清的茶,采了最新鲜的茶叶尖儿,温度刚好还混著茉莉的香。
君璃看了一会儿说多谢,一口喝掉大半。
楚穆摇著扇子,指了指那边早趴下了的张三李四王麻子。
「看那架势还以为你多能喝,怎麽却是那麽不济。」
「嗯,闻著香。忍不住。」
楚穆一时被堵得找不到话说。直嘀咕,嘿你怎麽跟我家土豆一个德行。
船第二次靠岸时候,楚穆带著君璃下了船。
天已经半黑,画舫点了花灯,映在河上甚是好看。
「喂,喂喂三少那一船死尸要怎麽办?」圣千墨到底是比楚穆有些良心,忍不住问了句。
楚穆狗腿地点头,「小王爷您随意。小的先走一步。」
「……晓月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啊?哪一点?!」
华灯初上,君璃垂著头一步步走。
身边那麽多人或匆忙或悠閒三三两两结伴而归,楚穆在他两步之外,不紧不慢跟著看那人步子都有些不稳。
走到个偏僻孤寂的小巷,他终於有些坚持不住停下来,用手撑住巷壁青石板,修长手指都要扣进砖块缝隙里。
「你──」
楚穆跨上去还来不及问完就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冷,「还装什麽?」君璃抬起头时候眼睛半眯著,碧色的瞳里满是嘲讽,「你不就等这个结果吗?」
他额上有薄薄一层汗,脸色亦是不正常的红润,却只有那双眼,瞳孔收缩至极限,冰冷。他撑著墙壁的指甲尖长一点点抠入墙壁,指节紧得发白,唇边七分笑有三分寒意、三分不屑,还有一分解读不出。
他最後看著楚穆近在咫尺的容颜说:「我的确是只妖。」
他说同样的手法,我怎麽还会被你骗第二次,你拿出那张符往茶杯里放的时候,我早就看见。
君璃浑身不易觉察地颤抖,穿堂的冷风从巷口灌入,把两人的衣袍都吹得哗哗响。除了远处映进来的几点灯光,楚穆就只能看到他眼中反射出的光。
後来君璃像是有些乏了,慢慢收了力半靠在石壁上,问他:「那麽,你又想怎麽办呢?赶我走呢?还是……」杀我?
当时楚穆离他很近,风过时候那只妖冷冽的气息就在耳边,甚至他散乱发尾扫过手背的触感,都清晰得很。
但他还是忍不住又上前了一步。「喂,你猫耳朵出来了。」楚穆忍不住伸手放在他头顶上,又忍不住挪了挪,然後对著侧边毛茸茸的三角──捏下去。「喂喂,耳朵出来了没有问题吗?」
「……」
「有……那啥,嗯…尾巴吗?」
楚穆微微低头就著两人贴近的姿势把君璃扶起来,「我没有下符!」他咂咂嘴,「虽然曾想过要那麽做,啊抱歉。」
「哈?」
「呃,我是说,你会不舒服完全是不会喝酒的缘故。」
「哈。」君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候眼里已经清明一片。「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
楚穆眉目间又带上那种笑,「确切说,从第一眼就知道。而我,生来就能看到妖。」
楚少爷回到楚宅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一进门,就看到二姐在门背後死命给自己使眼色。啥,啥啥?
「楚穆!」那边里屋楚老爷一声暴喝,「还不给我过来!」
三少心说爹中气真足、真是老当益壮,然後抖抖袖子,耷拉了头,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孩儿知错!」
他想起君璃後来说的话。
常人无法看到的那些是最低等最弱小的妖物,世间所存在的远不止那些。
然而并不是弱小就没有存在的权利。
楚穆问楚宅门口那只小怪到哪里去了时候,那人回他一个模糊不清的笑。
「我只是告诉它有那麽一种方法﹃可以让她记起你﹄。要不要付出代价,要不要去做,都是自己选择。」
那一刻楚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麽,君璃淡漠地抬了抬手就要告辞。
转身时候却听到他说:「至少还有那麽一个让她想起的可能,挺好的。」
楚穆写完一行字正要搁笔,抬头就看到砚台旁跪著五寸大小的小怪,长著张巨敦厚的脸,眨巴眨巴眼看他,然後张嘴就把剩下的墨汁喝得一乾二净。
三少默了默,转身只想当没看见,正要唤玲玲来添水磨墨,拿起纸的时候,上面已经赫然多了几个爪印。
哟,还是梅花印呢。
那是清明的前几天,这雨从早些时候就一直下,到处都泞得很,青草混合著泥土的味道浸润整个天地。
三少看著被糟蹋了的字哀号一声,土豆那只死猫肥得滚都要滚不动,也从没见它做过除了跟自己作对之外的事,怎麽二姐就那麽宝贝!
用手撑著下巴看屋外,水滴顺著琉璃瓦片一滴滴落。
顺著雨珠敲在青石板上的节奏,他曲起手指敲打书桌,修长的手指像所有富家子弟一样白皙,指节的地方微微突出就显得并不过分秀气。
甚至到最後把刚写的字也团了团,喂了只莫名其妙的小怪。
楚穆叹口气,而後站起伸伸懒腰。
长桥微波水云轩,閒画春风步摇掀。
佳人浅笑嫣执扇半掩面,舞来玉阶前只说风月无边。
莫问经年,良辰美景奈何天。
楚少爷写著这些字的时候,想的是湘云阁的苏依依,清清冷冷的美人偶尔不经意的一笑,却让人骨头都会酥。
然而眼看著这些字被囫囵吞了,他倒也不恼。
院里桃花树最近花又开了些,那天竟然在树下就看到只头上插了桃花的小妖,笑起来的样子也三分有趣。酒窖这几日也去不得,有那麽几只贪嘴的怪总在那里晃荡,咂嘴巴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得到。
楚穆抖抖袖子,拿了把伞抬脚出门。
城里多了那麽些妖怪,想知道缘由,问他自然是最好不过。
史书院很偏僻,君璃住的地方就更偏僻。
三少走到门口时候,上好的细纹锦靴都沾了一圈泥,收了伞,他早习惯了这破地儿连个出来迎客的下人都没有,直接上前叩门。
不想门一碰即开。趁别人不在时候乱闯,真是不应该啊不应该。楚穆闭著眼睛道声:「叨扰!」就跨进来。
和想像中一样冷清的小屋,就是平常些器具,其他的多一件也没有,倒是整齐,整齐得一分人气都不沾。
想君璃人模人样,怕是没几百年道行不成,平常的小怪大概也是不敢亲近的。
空荡荡一屋子,三少逛得百无聊赖。
巡视一圈,就看著案几上的镇纸比较新奇,翻过来底座上一个「纪」字写得潇洒俊逸。
嗯,有几分本少爷的风范。
这还没自恋完呢,脖子後面就响起阴飕飕的声音。
「楚少爷,趁别人不在的时候乱闯真是……」
楚穆手一抖镇纸就滑脱出去,君璃动作极快,左手一巴掌把安阳第一大才子拍趴下,右手稳稳接住那块暗红色的石。
「哎哟,我的腰……」
「您这是自找。」
猫妖显然是出了趟远门刚回,头发略略凌乱,衣服边角润湿,接近时候都是寒气。
楚穆看他把那块镇纸重新放好,然後才卸下背後包袱,嘴角就翘了几分玩味弧度,「喂,你少说也有几百岁了吧?喂喂,你成天四处跑,记录故事那麽久了,难道自己就没遇到点,啊,那啥?」
君璃烧水泡茶,垂头侧脸只当他放屁。
三少很不乐意,又刷地抖开扇子,远远看他的侧影氤氲在腾升的水气里越来越不清晰。
「譬如山头村口小家碧玉有没留你,富家千金有没送过你玉如意?又譬如……」楚穆收了扇子走过去,「你还念著几百年前哪个天师手里的神兵宝器?」
猫妖垂头不紧不慢给自己沏了杯茶,端起来笑得很无害,手指了指他肩头,「楚穆,你看。」
三少听话地侧头,忍了半天才把倒吸一口凉气的欲望忍下去,然後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说了句:「这位姐姐真是好久不见。」
那是楚穆第二次活见鬼,且两次不幸还都是同一只。
披头散发嘴角殷红,还顶了张破碎的脸。三少爷向来只爱美人,极少受这等惊吓,不由动了动脖子,「您能不能先下去,这麽近不热吗?」
上次在寿宴见她,还或隐或现,现下居然连形态也清晰了不少。难不成跟著那只猫妖吃香的喝辣的还长膘了?
君璃极缓地转动著茶盏,抬起眼,碧色的瞳一潭深水。
「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的没有,倒是可以讲个其他的。」
楚穆眼光从女鬼身上移过来,顿觉君璃顺眼很多倍。也缓缓笑起来,「也好。」
「劳烦跟我走一趟吧。」猫妖如是说,随手挥灭仍在烧水的炉。
清明是小鬼门打开的日子,那天前後阴气都很重,很多修为不够的小妖小怪时常趁著那段时间下山。而那几天也同样是孤魂野鬼收入地府重入轮回的时机。
话是这麽说,眼前的情景著实让三少很不淡定。
亥时,又是鬼节,大街上早没其他人。放眼望去,除了自己,还真没一个人……
君璃回头。
「前面那个蒙了双眼的,别看他脸,要被挖眼睛。」
「找你搭话别回,回了会被带到冥界。」
「那边那只……」
是没人了,除了一只妖就是一街的鬼怪。
被唤作「碧婉」的女鬼像是很弱,一直待在猫妖肩头,只是那双眼直直盯过来著实不怎麽舒服。楚穆擦把汗,想这人俊到这分上了真是天理不容哇,奈何我也没办法哇。
这是碧婉的故事。她以前还不叫这个名字。
猫妖就这麽讲起来,那女鬼却像是什麽都听不到,只把嘴咧得更开要搆到耳根。
她的故事也很简单,以前曾是一只成了人形的蛇妖,美豔不可方物,任何男人见了都会丢魂的那种美。
两百年前圣氏内乱,有些修为的妖物都趁机下山,吸人精气、勾人魂魄。城内一片混乱。
碧婉也不过是只妖,妖吃人,人杀妖,理所当然。
只是一天晚上,她困住一支从京都逃出的商队,正想找找乐子解解闷。
在没有现在强大的时候,她也在人类手中吃过很多苦,现在不过想反过来玩玩,看曾经玩弄她的生物这次要怎麽面对死亡和绝望。
碧婉和他们玩一个游戏,让他们自己决定谁活谁死,她顺著他们的意思依次杀掉被选中的人,一局局玩下去,她等著看谁最先求饶最先崩溃。
最後一局时候还剩下四个人。女主人,她的儿子,还有两个女儿。
结局却很无趣,女主人和两个姐姐都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不等碧婉出手就自杀了。她百无聊赖,看向被留下的那个少年想还能怎麽玩,却没注意被引到由她们的血绘出的阵上。
那一次她九死一生,差点连魂魄都不保。晕死过去前的画面,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满眼都是血红,站在阵前居高临下看她的一眼。
她休养了很久,又找了很久找到他。
那时候他早已成年,而且道术了得。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村,是那里最年轻的夫子。
她不敢露了妖气不敢显形。就要了个将死人的身体,在村里住了下来。
也从此成了村姑二丫,成了碧婉。
後面的故事依旧很简单。
碧婉很傻,傻得爱上这种平等的感觉,爱上每天都能跟他打招呼和村里人笑笑闹闹的日子,傻得忘了自己到底是只妖。
然後……
讲到这里,猫妖顿了顿。
不知何处传来的钟声很悠长,周围躁动的魂魄忽然都安静下来。
似乎就在等这麽一刻。
子时到了。
楚穆睁大眼睛,看漆黑的夜空上一团什麽东西在盘旋。
耳边忽然刮起凛冽的风,真真冷到骨子里。胸口的地方莫名痛起来。
那阵痛楚来得毫无防备痛彻心扉,连唤人都忘记,楚穆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君璃猛然抬起手架住他,呼啸的风声中他听到那只妖的声音,怒极。
「你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门板夹了,难道还没有死够吗,闭眼别看!」
过了好一会儿风声才停,掌心有他缓缓传过来的热度,心口似乎也不那麽痛。
楚穆闭著眼下颚还支在君璃肩头,又比那人要高那麽一点,这种姿势到底不怎麽舒服,被骂得那麽欢,心里当然更不怎麽舒服。
直觉张嘴想咬一口,刚酝酿好张了大嘴巴,头顶就被拍了一巴掌,「好了。」
「……」
「怎麽,牙疼?」
「……不,我胃疼。」
抬头时候街上已空了很多,先前还熙熙攘攘挤作一堆的鬼怪,全都不见。
楚穆忽然想起来,围著君璃转啊转。「碧婉也走了?」
猫妖鼻子里哼了一声,「怎麽,楚少舍不得?」
「不……我是想,你故事还没说完。」
君璃把一叠东西塞三少鼻子底下,鸟都没鸟他瞬间变菜的脸色。
「冥币……」
「嗯。」猫妖很淡定。
「又不是给你的,激动什麽,烧吧。」
後半夜的安阳极冷清,夜很黑,月亮没露脸。两人蹲在不知谁家房门前很缺德地烧纸钱,最後来了阵风把未尽的纸片都卷上天。
君璃有些呆滞地抬头看了半天,回过神才发现楚穆被呛了一喉咙的烟,正咳得梨花带雨。不由笑了笑。
「楚少,时候不早。君璃回了,您走好。」
「……你……咳咳……你……」
後来的结局更简单,碧婉豁出性命跟老天打的那个赌输了,他终於还是要杀她。她却不甘心,横著性子逆天抗命,最後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麽多年,她仅剩的一魄缠在一只猫妖身上,反反覆覆跟他讲她有多麽多麽喜欢那个少年,沦陷只要那麽一眼。你懂什麽你又凭什麽。
猫妖拍了拍方才烧纸沾上的黑尘,夜风真的吹得冷冽。就算早已修成人形,猫还是极其畏寒的。缩缩脖子,他抬头对什麽都没有的天空笑了一下。
两百年了,碧婉,你终於甘心。有他来送你走倒也不错不是吗?
第二章
楚家三少的心上人圣晓月……是个奇人。
圣氏的皇室人丁极旺,香火也极足,足到上上下下追了几辈就这麽一个女的。所以圣晓月出身不是最正,那一辈里却是很得宠。晓月郡主亦是相当不辜负大家厚望,出落得闭月羞花不说,还知书达礼,真真大家闺秀。
「呸,放屁!」圣氏最没出息的小王爷梗著脖子向地上吐瓜子皮,「我受够了,快死个人出来让她闭嘴嘴嘴嘴嘴!」
圣晓月心下冷笑一百遍还不止,水袖挥了挥,接著吊嗓子,「啊~~啊~~~~你披战甲,我拿刀杀。啊~~啊~~六军不发,血溅了白纱。啊~~」
圣千墨受不了了,正准备豁出去喊句杀猪哇然後翻白眼倒地,肩侧就被不重不轻的拍了一下。
「楚穆给小王爷请安。」
那天是谷雨,连著阴了几天,今个儿终於放晴。
圣晓月刚从边疆回来,要她堂兄带她找楚穆,三个人约了往稍远的地方游玩,说是踏春。
三个人……小王爷听了,心说这不明摆著又要我在中间当棒槌。
楚穆想了想,说,嗯有个人倒也有趣,拉来陪你?
圣千墨同时也想到是谁,端了龙井靠在竹躺椅上懒洋洋地笑。
楚兄你想好了,我对美人可都很有兴趣的?
楚兄挥挥手,我又对男的没兴趣,王爷您随意。
君璃到的时候,还只有小王爷在喝茶。
路边的一个破茶摊,缺了角的木桌,缺了腿儿的凳,圣小王爷挽了袖子岔著腿喝大碗茶的样子,相当豪迈。喝完了还用手掌抹了抹嘴,抬头就看到君璃站在桌前,白衣长发,碧色的眼就这样看过来,安静得很。
圣千墨脸有点绿,被看到这个样子,岂不是很毁自己纨裤风流的美好形象。
乾咳两声,拍拍衣襬正想怎麽著也得扳回一局。
那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发出一身刺耳的声响,又蹦躂两步停在茶铺面前。
「喂!」楚穆从里面探出头来,「上车啊。」顿了顿,问:「圣千墨你怎麽了,一脸的土?」
「……下回停车麻烦停俐落点儿,还有记得找个尘土少点儿的地儿。」
这一趟的行程是郡主定的,晓月奇人设想得非常之美好。从安阳出发,马车走半天到了汴江改坐小舟,顺江而下顺江而下一直顺到夜半,估计能到得了黎村。
如果到不了嘛……那就顺到天亮。
「啊呀,多美好多美好。」圣晓月阴惨惨一笑,把脸凑到小王爷面前,「玄,夜半,江水寒,百花俱残,咒怨痴鬼缠,低声靠了你耳畔──」
财迷王爷猛然推开圣晓月接著喊:「她说,给我钱钱钱钱钱!」
然而郡主到底没能见识到鬼故事传说发源地卞江的夜景,因为他们当天下午就在卞江上游翻了船。
错都在楚穆。
要不是他在本就不大的船上蹦来蹦去,本来就畏水又拉不下面子求助的猫妖,就不会被晃得滑下水。君璃一下去,对人家不怀好意的圣千墨甩了句天助我也啊,哈哈也跳了下去。
他们坐的是那种有些窄的乌篷船,顺著卞江水流根本不用担心方向问题,为了尽兴更是没带其他人。四人一船,君璃、小王爷坐一头,楚穆、郡主在另一头。
圣千墨想都没想就跳的後果就是,四处张望又不会水性的晓月一个没扶稳,也下去了。水面一阵波荡,蹦躂完的三少回过头来,一船人就只剩了自己。
喊了一声圣晓月,最後一个也跳了船。等楚穆、圣千墨各自拉著两人上岸,船早被冲走。圣晓月冷得说话都不俐落,睁著湿漉漉的大眼四处望了望。
荒郊野地,一个人都没有。
楚穆拉过晓月的手捂了捂,然後说:「唔,那就走走看吧,找个人家总比在这儿发傻强。」
「……始、始作俑者就不要装得一点儿事都没有!」
顺著「鬼江」走只能越走越偏,他们便往岸上爬。
某只猫妖就比较惨,本来就怕冷又怕水,这一堆人面前使个术也不成,黑著个脸跟在楚穆後头,也不知要走到什麽时候。
天擦黑的时候君璃实在有些忍不住,「楚、楚穆。」他压低了声音问,「不然然、停一一下、我生生生个火?」
楚穆看了他一会儿,「哟,结巴了。」
「给给给我滚!」
三少啧了一声,正要伸手去碰他,就听到圣小王爷简直是喜极而泣的声音,「楚穆!看到人家了!」
是一对老夫妇的竹屋,被重重竹影围绕著。男的叫胡老三,本是靠著在山下卖竹笋过日子,这几年收成不怎麽好,就顺便编些竹席斗笠卖,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著四个落汤鸡似的人,立马招呼老婆子烧热水煮姜汤。
两间房,楚穆摊手,「喂,我们三个就凑合挤一晚?」
圣小王爷咧了咧嘴,「好啊好啊好。」
泡了个热水澡,猫妖总算是缓个劲儿来,这会儿蹲角落里一口一口喝汤,神色极满足。「随意。」
三少无端想起土豆,恶从胆边生,心理很不平衡就跑过去捣乱。
小王爷心说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正也要过去,胡老三抱了两床被子站在门口,「呃,有件事得给你们说声。这山上闹鬼呢。」老汉眨巴眨巴眼,压低了声音说。
圣千墨倒吸口气,然後又放下心,嗯,还好晓月丫头已经睡了。
这山上,闹鬼,都好几天了。夜半时候总能听到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面沙沙的。
那夜老婆子起夜,说看到好多人影在地板上晃就把我叫起来。我想我胡老三在这山头过活那麽三十多年,有什麽好怕。就拿了劈柴的刀出去瞧瞧。
这一瞧,哎哟喂,这是什麽事儿啊!虽然只是人影,但看得出是好几个人围著一个人砍呢!还隐隐听得到惨叫,其他人影倒是不说话,就低著头,拼命地砍啊砍。隔著那麽远,都能看见血飞溅出来。
我看得那个心惊,刀都拿不住啦。然而回过神来,那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再过去看,哪儿有什麽尸体,连血迹都没留下!
你们说说看,这山头除了我跟老婆子还真没什麽其他人常来。这一转眼就不见的,不是闹鬼是啥!
「嗯,闹鬼!就是闹鬼!」小王爷死命点头。「我知道了,绝对不会跑出去,大爷您放心吧。」
「……小爷您别不信……我……」
「不不不……」圣千墨很认真地看著胡老三,「大爷,我怕鬼得很,您就是拖我,我都抱这床柱上死活不出去!」看大爷终於一路念念叨叨出了门,又默默补了句:「只是……那边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边那个」正端著碗姜汤从碗沿上看君璃,猫妖安静一如平常。想了想楚穆还是凑过去,「君──」
「说什麽都没用。」
「……但是──」
「没有但是。那麽冷,我是绝对不会睡地上!」
「……」
夜半。楚穆睁开眼,月光很亮,斜斜一方照在地上,竹林的影子晃啊晃。
他侧头看小王爷还抱著被子睡得雷打不动,就慢慢坐起来披了外衣,然後蹑手蹑脚出了门。
圣千墨翻了个身,又咂咂嘴。啧这人,怎麽就是说不听。
开门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外面站著了。楚穆那双桃花眼在这样的夜里居然也贼亮贼亮,笑起来的样子似月儿一般弯得很有意思。
「怎麽,君璃老弟也睡不著出来遛弯呢?」
猫妖便回头看他。他们的距离不过两步,那一瞬间楚穆却觉得靠得再近都是枉然。那只活了几百年的妖就那样站在那里,墨黑的发,碧色的眼,安静凝视的模样,像下一刻就会无声无息融化在这夜色间。
那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由窒了窒。「喂喂,别这样盯著我看。看也没用,我又不喜欢男的……哎,猫那就更不成。」
「……你怎麽就能那麽欠揍呢。」
「过奖。」微低了头,三少笑得有点很让人读不出情绪,「那麽,请吧。」
这座山岭很偏,偏得连个名儿都没有。
楚穆跟在猫妖後头,走得不紧不慢,还有空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老头儿说这几年都收不到足够的竹笋卖,该是不假。这还没到季节呢,山坡上全是零落的竹片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乌云遮了那轮圆月时候,三少盯了前面闷著头走的人影,终於还是开口:「喂,别就这麽乾走著,多无趣。」
猫妖哼了一声,「话多招鬼。」
楚穆心说我又不是吓大的,眯了眯眼就靠上去,问:「你背上的伤痕……怎麽弄的?」
君璃猛然站住,回头死盯著他。
「哎哎,你更衣时候瞄到的。只是一眼谁让那屋就那麽大……再说你一只猫计较这些做什麽,难道还要我以身相许?」
君璃嘴角有点抽,「是吗?」
「呃,圣千墨也看到了。」楚穆立马叛徒地出卖小王爷,说什麽也得拉个垫背。
「……还有吗?」
「……晓月那时候好像,也在门口……」
君璃深吸口气,「是吗?」
三少就笑起来,「那麽严重的伤,那时候一定很痛?」
「……也没有。」猫妖顿了顿,转头继续往前走,「太久了,早就不记得。」
楚穆弯了弯眼,也不再接话。
风从两人间呼啸而过,旁边的竹叶被带得哗哗直响。
结果先闻到血腥气的是君璃。然後扔了句跟上就提起身形掠过去。
楚穆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猫妖已飘开很远。
跟上?三少把衣襬往腰带上扎,挽了袖子,长手长脚甩开步子,死命地在追。我,我要能跟上还用你废话?
气喘吁吁赶到时,正看到猫妖站立的背影。
听到後面声音他极缓地回过身,碧色的眼睛被夜色浸染得很深很深。
他说,楚穆,别过去。
十步远的地方,有人被按压在地,围著的人影都举起手中的砍刀,落下,又举起,又落下。血光飞溅出来,森白月光下将那片竹叶染得猩红。
楚穆有些呆滞,那不是鬼……是人,活生生的人,互相残杀的人!
被围在中间的人连挣扎力气都快没有,抖著身子发出极低的呜咽。
楚穆浑身猛地一颤,「住手!」
可是没人理会他,四五个施暴者面无表情,近乎机械地重复著刚才的动作。
月亮完全露出来了,楚穆能看见从竹林中心汇集的殷红,顺地势蜿蜒而下。
竹影疯了似的晃动,空间都彷若被闭锁,所有的感官只能感受到这里越来越浓的血气,还有刀锋砍在肌肉、内脏、骨头上的钝响。
再无暇思考其他,楚穆站起身就要冲过去。
眼前白影一晃,君璃挡在他身前,依旧是那副冷清模样,「别过去。」
「你!」
「别过去!它们是妖。」
楚穆忍不住冷笑,「是吗,那你就乾站著看同类自相残杀无动於衷?你的血是冷的吗?」
猫妖眸子暗了暗,「随你怎麽说。反正这里你过不去。它──」
「那你可要……」楚穆开口的时候人已经冲了出去,右手多了一把刻过咒的匕首。「──拦住我。」然後匕首极快地划进猫妖手腕,趁著他刹那吃痛分神,冲破阻碍跃至竹林中央。
他身後君璃背向而立,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僵直了好久才抬手捂了被划伤的手,长发扬起在夜风里。然後说,楚穆,妖的世界你什麽都不懂。
楚穆的确什麽都不懂。等他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什麽都没有。没有被残害的人,没有杀人者,没有血迹,没有断肢残骸。
然後他就这样呆滞在竹林中央,看满山的竹瞬间枯萎。从他脚下的那寸土地开始。
这片山本是极荒,土地贫瘠。每隔几十年在整片竹林枯萎之前,他们会决选出牺牲者,然後用牺牲者的血肉滋养土地,等来来年的枝繁叶茂。
那些竹妖原本连形态都没有,每到这种关头却能在夜间幻化成人影,执行它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仪式。
君璃走到楚穆面前,站在一片枯枝败叶之间,笑得有些嘲讽。
「人和妖的生存方式本来就不一样,你认为我们残忍的地方,正是我们存活下来的必需。你看不惯?」
楚穆一哽,「我不是…」
「看不惯也无妨。」猫妖伸手抚上旁一株枯黄的竹,眼睑半垂,眸里不知什麽情绪在流转,「反正,也与你无关。」
楚穆回到竹屋的时候天空已经隐隐泛白,在外面冻了半宿,这时回屋了才知道冷。君璃不在,小王爷一个人霸了三人的位,翻来覆去睡得忒欢。
他挪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人家脸,「喂,别装了。」
圣千墨睁开眼咬牙切齿,「扰人清梦下十八层地狱,这话三少您没听过?」
楚穆不说话,靠了床栏,浑身的疲惫一下子就上来,头也晕沉得很。吹了那麽久的夜风怕是著了凉。
「怎麽,玩儿得还愉快否?」
「少废话,让我睡会儿。」
猫妖离开之前抬手看了看手臂,然後伸出两指拂过。方才还在流血的伤口就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被道术或者法器所致的伤口就算是恢复力再强的妖,身上也会留下痕迹,就和君璃背上的伤一样。
他最後看了楚穆跌落的匕首一眼,说:「你从一开始,就在防我。」复而又笑了笑,「既是如此,又何必来招惹?」
我也不知道。楚穆闭上眼睛,想,我真的不知道。
一山林的竹都死光,胡老三起来看见差点没一口气岔过去,就此归了西。
楚穆到底还是歉疚,留了楚家的店号让老俩口去那里给安排,又留了一笔银子。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老头子一面数银子,还一脸不可思议说著怎麽会,怕真是闹鬼哦。
楚穆那时正蹲在门口看一节浑身都是砍伤的枯竹,不知想些什麽。
前面圣小王爷招呼著有车啦,走吧走吧。猫妖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带起山中特有的微冷空气。头还晕乎著的三少终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哎,你手臂怎麽了?」马车上,圣千墨挥著大饼一脸义愤填膺,「谁那麽没眼色啊,难道不知道欺负你君璃老弟就是欺负我圣小王爷吗,简直是岂有此理!」
圣晓月也拍了胸脯,「敢整本郡主朋友的家伙…我绝不让他活安生!」
正在喝水的楚穆就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咳……咳……我、我出去看路。」
赶马的车夫冲楚穆咧了咧嘴,「小哥,这里坐。」
楚穆僵硬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说好。
越过车夫的肩头,他又看到昨晚噩梦般的模糊人影。
三三两两,顺著这条细长的小道前行,找寻著下一个适宜生存的地方。
这个气氛……有点诡异。
圣小王爷抚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眼光来回在最前和最後的两人身上晃。
楚穆依旧摇著点墨未沾的扇子,永远的嘴角带笑,却对郡主所有稀奇古怪的问话都只答一个字。君璃更是个木头,连面部表情都省了,那麽热闹的城镇,他走在那里都像是走在荒芜一人的山林里。
小王爷心说这可如何是好,一个月若是还拿不下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可这架势,哇啊啊杀气,分明是杀气!
这一天的马车坐下来,圣千墨只觉得屁股都不是自己的,幸好没听那疯子的去坐船,天晓得这要漂个多少天才到得了。
黎村倒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一个城镇。只不过被群山围著,交通极不便。这里也就慢慢发展成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城镇。
和朝廷的联系不过是年关交份足够分量的银子,偶尔应付应付京城的官儿。
天色已经不早,几人商量著找家客栈把自己放平再说。
一直未曾言语的猫妖猛然睁大了眼,低低念了一声:「冥?」
小王爷呆了呆,「谁是──」
「你们先走不用管我。告辞。」转身就走得乾净俐落,素白的身影一会儿就融在了人群里,黑压压的云盘旋在头顶。
「──冥?」圣千墨回头正对上两双同样在发傻的眼,「……他这是……」
楚穆最先回过神来,刷地合了扇子,「没听到吗?他说不用管,那还管屁!」
小王爷哦了一声,跟著继续走。走了好一会儿才猛然觉悟,刚才楚穆说了这天到现在为止最长的一句话,包括那个极不文雅的字。
「这位施主,您还是请回吧。」
黎村城门外,树影缭绕,地势渐高,隐隐约约正好露了寺庙一角,画的是飞龙腾云祥凤鸣天,琉璃瓦飞燕檐,官泥涂了红墙。到底是古寺,隐士高人该是不少,猫妖还没走到庙门就被一和尚拦下,佛门清净这哪该是你来得的地方。
君璃拱拱手,只说麻烦师父通报一声,在下君璃。
踏著步子在寺庙外淡定地转了好几圈,方才的和尚才又出来,却还是那句话。
「请回吧。」
猫妖顿了顿还未开口,他接著一句,您那位「故人」说并不认得一个叫君璃的。
「这样。那打扰了,告辞。」
那时天已经擦黑,君璃眯起眼睛想,包裹还放在楚穆那里,我又不知道楚穆在哪里,那这是变点银子骗骗善良老百姓,还是荒山野岭露宿一晚,这真是艰难的二选一。
回转身时候正对上一双盈盈桃花眼,瞳子墨黑,含笑微翘。
「你看要是我不出来找你,你肯定就会施妖法骗骗人家善良老百姓,这样很不好很不好啊。」楚穆退开一步摇了扇子看他,「小孩再乱跑,小心打断腿。」
他们回去的时候,两兄妹正在街边摊位对著烤肉串流口水。
圣千墨抬头看了一下,立刻睁大眼,「哎哎,君璃回来啦?你到哪里去了,怎麽一会儿就不见,都不知道我多著急。还有楚穆你找人居然不叫我,你、你这分明是……」
楚穆自顾自地摇扇子,「王爷,您烤肉焦了。」
一整天没捞著顿正经的,几个人都饿得慌。肉烤好了拿上来时候都眼冒绿光,闷著头往嘴里填。
圣小王爷百忙之中不忘抽空殷勤一下,端好一盘要递过去却发现猫妖并未动筷子,他一手撑了下颚看店外人来人往,华灯初上。
小王爷不由也跟著愣了一愣。然後盘子里的肉就被楚穆那个吃货给抢没了。
「楚穆你他妈给我吐出来!」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圣晓月拍桌子,「抢得好!你们继续……然後锅里的就别指望我会给你们留。」
君璃看够了终於回过头,直接招呼老板再来一份。
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想,已经多久,没那麽热闹过。
找了家客栈准备住下,圣小郡主说什麽也要多待几天。
「灯会!灯会!戏文里那是怎麽唱的──」然後清清嗓子,「携手登临望,万家灯火煌。你那年~~」
小王爷平静地回头,问已经僵住明显在犹豫要不要捂耳朵的小二,「嗯……那,灯会是多久?」
「灯会……今年办不了了。」店小二停住擦桌子的动作,「知府陈大人,前几天过世。」
晓月立马就闭了嘴。
陈大人是个好官呐,黎村的百姓都知道。要说这黎村三不管的地儿,知府就是最大的官儿,就是土皇帝。前头好几个知府都恶霸得很,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你还告不了他。
可陈大人不一样!好官,好官呐。这些年黎村的大夥儿能安乐著过日子,还不是全靠了陈大人。可老天呐,就是那麽不公。才三十出头这就……
「这位小姐,」有人走近帐台,打断店小二有些絮叨的话,「可是想看灯会?」
「哎?」
来者抱了拳,笑得温文尔雅,「在下陆之鹤。」
圣千墨狐狸眼微眯,蹭到楚穆旁边,「喂喂,看到没,这架势这神态。你有对手了。」
陆之鹤直起身,可是锦衣在身,玉冠束发,容颜深刻又俊朗。
小王爷咂嘴,「大才子,这不好办呐很不好办。」
君璃坐在座位上喝茶,闻言抬头看了陆之鹤一眼,不想正对上他笑著望过来的眼。
「陆某不才,承祖上庇佑有些薄资。过几日正要在寒舍办个灯会,小姐若是不嫌弃……」
在自家办灯会?!小王爷继续以打击人为乐。
「这得多少钱多少钱,楚穆你看这家道殷实的优势也没了。」
楚穆被弄得相当烦,乾脆甩了圣千墨走过去,「既是如此,打扰了。」然後转头对郡主说:「你啊,还不谢谢人家。」
这招狠。圣千墨远远看了心说不愧是楚穆,下马威啊。
然而很快小王爷就发现自己弄错了,且错得离谱。
因为陆之鹤根本就对圣晓月没意思,他有意思的是……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楚穆笑得捶桌子,笑完了觉得不够,又凑到那多年好友的身边。
「喂喂,看到没,这架势这神态,你有对手了。这不好办呐,很不好办。」
圣千墨正气不顺呢,听完简直要走火入魔,空手就捶烂一个核桃。
那边君璃垂下眼睑,说我输了。
陆之鹤大笑伸手抚乱棋盘。
正春浓,一院的白牡丹都在开。雀儿偶尔叫上那麽几声,院里山石清流倒也像那麽个样,叮叮咚咚。茶花香隐隐约约,淡雅得恰到好处。
然而陆之鹤用黑子敲著棋盘说,却唯有兰草与你最相配。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
君璃耸耸肩不置可否,打了呵欠伸个懒腰,然後不慌不忙起身。
「啊是吗。陆兄,先失陪了。」
「不送。」陆之鹤望了他背影,嘴角的笑一分分收了回去。
在陆府的日子不可谓不逍遥快活。这陆之鹤何人也?
圣小王爷咬牙切齿,「有钱人。」
黎村第一有钱人,不……这说不定在安阳也是第一。
「寒舍」就是好几座府邸,好几个院子,还弄得小桥流水冬暖夏凉,皇帝的避暑山庄不过如是。可想而知他口中的「薄资」又分量几何了。
陆之鹤是个商人,只是人脉关系广得不像只是个商人。待了几天什麽传言都听遍了,什麽京城有人啊,宫里有人啊,就差没说他其实是老皇帝私生,和郡主有一腿了。
府邸很大,人也不少。
除却佣人护院还有陆之鹤的一朋友,住在他们隔壁院,叫项风。项少爷一副书生打扮,人却开朗得很,也是个閒不住的人,讲些天南地北的趣事儿。
一大堆人闹闹腾腾倒也有意思。
等到他们差不多把黎村街市都转了个遍。灯会也就到了。
灯会那天陆之鹤给所有下人都准了假。
小几上是燕窝馍馍十八层的桂花糕,珍珠乳鸽用文火熬。蜜饯橘子边角缀上去皮小核桃,杏花条撒了水晶饺。
各式各样的彩灯从陆府门口延伸出来,顺著楼栏勾了屋檐,画了假山,点了小轩,星星灯火下是流水潺潺。
陆家的少主站在正门前,依旧的墨黑色长衫,锦冠玉带,容颜在柔和的灯光下更是深邃如刀刻,薄唇微扬勾出一个暧昧的笑。
「今晚,大家尽兴就好。」
小郡主那完全就是在丢皇室的脸,人前的大家闺秀早忘了个乾净,拉著楚穆到处转。三少也随她,翻看著花灯上的字谜,帮拿著那些物什,或是不紧不慢地摇那把破扇子,脸上带著他惯有的笑。
黎村的百姓倒来得不多,除了得了休的陆府佣人,就是前来拜访的谁家公子,又或是那府衙里的几品几品官儿。
圣千墨跟在他们後面东张西望,每一步都在悲愤,含著血泪指责,「奢侈,奢侈得很!」
前面楚穆猛然停住,抬眼看郡主还盯著那兔子灯两眼放光,便後退两步到小王爷身边,徐徐合了扇子,往侧边一指。「你看。」
圣千墨望了一眼就要倒毛,耸著肩皮笑肉不笑,「下手挺快啊那小子。」
那边当然是君璃,还有陆之鹤。
猫妖躲在假山边小轩里头,正好看得到一路延伸过来的灯,细细长长蜿蜒著通向远处。这样的灯会好像多少年前有过一次,他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只是那夜的风远没有现在来的冷,他倚在栏柱上想。
有人在手心上写下的那八个字,就暖了那年的整个冬天,那是就算现在偶尔想起,也会无意识微笑的画面。
「莫失莫忘,地老天荒。」
戏台上谁在唱,戏台下谁在望,谁眼泪沾湿了衣裙罗裳,谁把谁遗忘在过往。
瑞雪铺满整个回廊,那年的白梅从未有过的香,他抬头看他眸里的自己一脸迷茫。烛灯影晃在青帐上,碎了一地月光。
「想什麽呢?」陆之鹤端了杯热茶递过去,「不下去看看?」
猫妖接过茶皱著鼻子闻了闻,「不如安阳的铁观音香。」
陆少主笑,「你还真难伺候。」然後侧过头看他往嘴里塞桂花糕,笑意又深了几分,「愚兄有一事相求,不知君璃──」
猫妖拍拍手站起身,「但说无妨。」
眼看著陆之鹤就要把君璃不知往哪儿带,小王爷从花台上跳下来,抖抖抖,身上哗啦啦掉了一堆树叶花瓣小虫子。
「怎麽,您不继续了?」旁边楚穆一脸揶揄,小王爷爬花台偷看偷听的事儿可难得。
圣千墨端过楚穆的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看屁,我们看我们的灯!」
楚穆给了个相当同情的眼光,第一次没有毒舌地在人家伤口上撒盐,过去拍了拍小王爷的肩。「哎~~」
「你少幸灾乐祸!」
君璃知道陆之鹤不是个善茬,从客栈遇到的那刻起,这人的感觉就相当不一般,但又的确闻不出什麽妖气。
只跟他周旋著看他究竟想干什麽。明明已经在提防著了,不想还是中了套,而且自己连还手的机会都还没有。
真真丢人。君璃看缠在自己身上的绳,眼中一抹狠色闪过。
「你只是一个人类,怎麽会有捆妖索?」
陆之鹤笑得三分邪气,「你说呢,猫妖大人。」
传说冥界禁地有一凡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手掌大小,琥珀色泽。
它能召回亡者魂魄,管你过没过鬼门关,管你上没上黄泉路,管你忘川水如何翻腾,管你奈何桥上见没见著他。以血为阵,亡者亦能复生。
这就是返魂香。
陆之鹤几步靠近,用刀尖划开猫妖颈侧的皮肤,殷红一点点渗出又一点点凝固。「现在,我只差一样。」
君璃眉头跳了跳,「什麽?」
「千年妖精的血。」
「……千年?」
「嗯。」
猫妖扭过脖子看他,「对不起,我还没活那麽久。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多等个三百年……」
君璃心头算了算,五百年山上修道修仙,两百年人间游手好閒,怎麽著也确实不够一千啊。可惜人家不信。
他靠坐在漆黑空屋的墙壁上,被束缚的手臂很不舒服,乾脆把它们移到脑後撑著,还能睡一睡。
外面的欢笑偶尔漏了几声进来,他看著窗外模模糊糊的灯影,很是想念那盘没有吃完的桂花糕。
门打开时有人半个身影靠在门框上,脸庞全部淹没在阴影里。
书生打扮的豹子精用微微上挑的看戏语气说:「你变了好多。」
两百年前的你清冷得很,不过五百年修道却灵性极高,连山主都让你几分。
两百年前的你轻轻松松就把不服气的我打得落花流水,差点连人形都保不住,从此从川山逃了出来,再未敢回乡。
两百年前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有如今下场?
项风蹲下身平视有些狼狈的猫妖,纯黑的眸夜光下回复原本的暗金色,瞳孔收缩成缝。「真是好久不见,君璃。」
君璃看他半晌,恍然大悟,「是你骗那个土财主什麽千年妖的血才能画阵?还骗他你有返魂香?他当真以为那种东西那麽好拿?」
豹子精耸耸肩,「其实我今年正满千岁呢。」
「……哦?恭喜。」猫妖挑了半边眉,「不过你是谁?」
豹子精简直要吐血,「呸,就眼睛长头顶上这点来说,你他妈一点都没变!」
於是君璃忍了忍那句,「还有你是不是算术很不好?」就实在没好意思说出来。
楚穆晃著扇子大摇大摆顺著回廊经过的时候,旁边一肥头大耳的官员「啪」的拍了手掌,该,这姓陈的真死得活该。
一边的师爷连忙端上一盘糕点附和了,「老爷说的是。」
三少觉得有几分意思,摆出虚心请教的样子作了个揖,「居然还有人敢得罪王大人?」
王大人又「啪啪啪」的拍手,很是得意的笑。
师爷放下盘子,也眯著一双小眼睛笑:「楚公子有所不知。」
这姓陈的,自然是黎村知府陈百鸠。
黎村向来是块肥地,天高皇帝远的。偏偏那姓陈的相当不知好歹,总爱和咱们对著干。这里不准,那里不行。更是视咱们陆少爷为眼中钉,处处为难。
哎……当然,这官场上商场上……总有那麽些不为人道的事儿嘛。但你看以前那些当知府的,谁不都这样?想在黎村待,谁敢得罪陆少爷?
嗨你说这姓陈的,可不是活腻歪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吧。一个总咳咳咳的病秧子,这回终於就没熬过去。该!真该!
楚穆用白扇遮了嘴角,桃花眼依旧带笑,不知想些什麽。「是,是该。」
一场灯会到子时人才渐渐散去。晓月还想再折腾折腾,小王爷已经挺不住了。
「姑奶奶您就不累吗,就不困吗,就不能体谅体谅您堂兄吗?」
郡主哼了一声,「没出息!」然後想起来了问了句:「君璃呢?」
圣千墨脸立马就黑了。
楚穆这才优哉游哉从回廊里转出来,手里花灯上新词墨渍未乾,就笑盈盈地递了过去。圣晓月忽地脸红了一下
「你也是,跑到哪里去了。」
「找笔墨呗。」三少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圣小王爷终於忍无可忍掀了桌。「你们这分明是在刺激我!」
春深,夜凉。有只倒楣的猫妖还蹲在地上,在念叨桂花糕啊桂花糕。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楚少爷还迷迷糊糊,就被冲进来的圣千墨掀了被子。
「楚穆!出事儿了!」
楚穆每日早上必做的事儿就是赖床,天塌了也不关他的事。想都没想就抢回被子接著往里钻。「王爷,出去时候劳烦带上门儿。」
小王爷一脸恨铁不成钢,这次连枕头一起掀了,「你给我起来!」
楚穆终於给惹毛了,坐起来,「你再抢小心我喊非礼!」
「非……你大爷!」圣千墨坐在楚穆床上咬枕头,「陆之鹤……他妈的带君璃私奔啦!」
「……啥?」
猫妖一夜冻得没睡著,这会儿又被塞到马车里颠颠颠颠颠,睁开眼就是豹子精贼亮贼亮的暗金瞳。「……早。」
项风嘴角抽了抽,「您还真悠哉。」
君璃继续眨巴眨巴眼睛,「我饿了。」
「……两百年前那雷怎麽就没劈死你!」
猫妖碧色的眸子映著车帘外几分微光,忽然就看得不清晰,语气也危险起来。
「那时候的事,你,知道?」
豹子精好看的眼睛弯了弯,然後放松身体把自己完全靠在马车後座上,「两百年,真是漫长啊……」随後转过头看他,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其实……陆之鹤手头的返魂香,是真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段很长的故事,比你所经历的更漫长。
那是多少人向往的天界,本该无欲无爱的君座恋上一位上仙。纠缠多少年,待得他终於卸下心防。两情相悦是再美好不过的事,在那里却是重罪。
打入轮回第一世,他是君王,他是潜入的敌国皇子。他最後死在一杯御赐鸩酒之下。
第二世的时候他是阵前兵马大将军,他和他隔了整个沙场,相逢不识。他最後死在一枝极快极准的羽箭之下。
第三世,终於是个和平的年岁,他们同届中举同朝为官,却走上不同的路。他最後死在一本用血写成的奏摺之下。
第四世,第五世……这已经算不清过了多久,似乎都只有一个结局。
君璃看了豹子精金灿灿的眼,「相爱相杀。」
项风摊手,「看吧,修成仙也就是这般无趣。」
猫妖挑眉,「就算陆之鹤原本是位君座,现在也不过肉体凡胎。怕是冥界的门儿都进不去吧?」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当然,那是当然。」豹子精忽然来了精神,蹭起来坐端正。「我帮他拿了啊。怎麽样,我厉不厉害?」
「……嗯,脑子进水得厉害。」猫妖呼了口气,乾脆让自己躺平了,看马车顶上绣的牡丹一簇簇,真豔。「返魂香哪里是那麽轻松就能拿到的东西,多少人挖空心思想破脑袋……你一只活了千年的老豹妖拿那玩意儿干麽?摆著好看吗?」
「哈。」项风乾脆也翻身拉平,反正陆家的马车也气派得很,再躺个三四个人也不成问题。「大概是因为……我想看看做了会怎麽样吧。若是陆之鹤救回陈百鸠、若是助他们破了这一世的相爱相杀、若是破了这个没有尽头的劫难、若是违背了天帝的意思,会怎麽样呢?我只是有点好奇。」
豹子精眯起眼睛,「毕竟,活太久了也著实无趣。」
随後微微侧过头,伸手拍拍君璃脸颊,笑得意义不明。
「两百年前,川山的妖除了你和侥幸逃出的我就都死绝了。你说,一个人活那麽久那麽久,是不是会觉得无趣?」
猫妖轻轻一颤,垂下眼睑,答:「嗯,是有一点。」
陆府那边却是已经天翻地覆。
早起来发现不见了陆之鹤和君璃,小王爷就已经抓狂了,找了一圈儿後,发现那个叫项风的居然也不见了,就站在小院叉腰骂街。
「他们挟持!他们抢人!这、这简直是天理不容,罪大恶极!」
小郡主也是前前後後翻遍了宅府不见人,心中大侠情结顿生,誓要过五关斩六将,且看我圣晓月如何威风,如何夺回那谁谁谁。
楚穆被吵得头痛,最後拿著扇子敲茶案。「圣千墨跟我出门找人,晓月你守在这。有谁不满意就说,没有那就清场干活!」
出了陆府,楚穆就说分头找俐落点儿,打发掉小王爷,街上溜达一小会儿,他这就出了城门。
前几日走得匆忙没看清楚,而今再站在二三寺那块匾额下,楚穆直感叹这庙名儿起得意境。抖抖袍子正要跨进去,忽来的一阵风带起地上的落叶打著旋儿飞起,寺里的花草被吹得哗啦啦地响,连带著长衫里都被灌满了风,冷得很。
楚穆眯了眯眼,再睁开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人,他声音略略低哑,说:「竟然是你。」
楚穆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了来者,著实困惑,「敢问阁下──」
那人长身而立,长发长袍均是夜的颜色,容颜俊美又绝不阴柔,抬眼时一双血红的眸子泛著淡淡琥珀色泽,生生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楚穆一个激灵,莫不成这也是只──
「陌上冥。」他说,然後死盯了楚穆。
三少点点头,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想了下又只得加了句:「嗯,好名字。」
好名字……嗯,冥?!然後猛然抬起头,「原来是你!」
想不到对面的人方寸大乱,「你竟然记得?!」
「……当然记──」然後瞧到陌上冥眼中明显的杀意,莫名其妙之馀脑子也转得飞快「──不得。只是,阁下似乎是我一朋友的故人?」
天气忽然就凉了下来,寒风扬起冥长袍长发,竟是有种异样的压迫感。
他微微眯起眼,「他怎麽了?」
「……跟人私奔了。」
「……啊?」
然後楚穆跟在冥後面在山林里穿梭,再一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说这趟出游玩得真该死的刺激。
前面的人嘴唇抿得死紧,绷著脸一言不发,鸟都不鸟他地赶路。楚穆勾了唇。
听楚穆说了前因後果,来龙去脉,那曾说不认识君璃的人,分明咬牙切齿:「他怎麽还是那麽蠢!」
君璃终於见到了七百年前的上仙。轮回几生几世,而今安静躺在石棺里面。
陆之鹤凝视他的神情,猫妖看不清楚,只是他回过头时候眼中尽是决绝。
「等你好久了。」
项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不是来了吗。」
明明身边就有只千年的老妖怪不用……君璃侧头狠狠瞪了豹子精一眼,豹子精只当没看见。
鲜红的血从手腕处流出,每每血液要凝固、伤口要愈合的时候,又会被补上一刀。猫妖有点儿龇牙咧嘴:「你就不能一次划深点儿?」
陆之鹤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脚下巨大的阵围绕石棺一点点铺展开,殷红,整个石室都弥散著淡淡血腥气。
猫妖有些虚弱地靠在石壁上,时不时说两句画歪了,画错了,啊呀你怎麽那麽笨。
豹子精著实坐不住,一把抓起他前襟,「你就要流血而死了知道吗?就算死不了,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好过?」
猫妖连笑都有些勉强,「我知道。」
「你就甘心?就一点遗憾也没有?」
君璃抬手挥落他的手,皱著眉像是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真的没有。」
项风一时怔住,慢慢後退,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你真的,变了好多。」
那时的你怎会有现在的狼狈,灵力微弱又满身血污。无爱无欲一心修道,谁都不会放在眼里。明明拥有那麽强大的力量,到底是什麽让你变成现在模样?
「那两百年你到底如何在过?」他问。
君璃慢慢答:「还能怎麽过,就这麽一日日过。」
「嘿你怎麽能这麽说,真真让人伤心呐。」楚穆说。
墨蓝色长衫,描金玉带,标志的大扇子晃啊晃,遮不住一双带笑的眼,深得看不清的眼。
他靠在石壁门口收了扇子,摇头叹气,「你死了,我好歹还是会很难过。」
君璃怔了怔,然後忽然来了精神,跳起来大骂:「你当真脑袋被门板夹坏了吗?一个半吊子术士跑到这里来,是在嫌命太长吗?随便哪个人单手都能捏死你,你死了天下太平,我可是一点都不会难过!」
项风脑袋还没转过弯,那边陆之鹤已经冲了过去,抬手就是烈焰滚滚沾著楚穆衣衫烧过去。
「君座,得罪。」
有人声音低沉轻轻喝了句「收」,然後原本冲天的火光瞬间就不见踪影,烟雾褪尽时候君璃身体僵硬地靠在石壁上,睁大眼满是难以置信。
长发长袍,血红的眼。他一步跨进来根本没看他一眼。
「……冥……」
那人勾了个略略讥讽的弧度,终於把眼光转过来,「我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项风面色有些苍白,却随即释然,拍拍衣襬就在他面前俯下了身。
猫妖放在身後的手,指甲已经要抠破掌心。冥却只错开眼,满室的压抑气息。
然後让楚穆没想到的是,那个清冷又毒舌似乎永远占不到他上风的猫妖,慢慢屈了左膝,一点点跪下去。
「叩见冥界少主。」
那是如何一段纠缠,癫狂嗔痴沧海桑田,往事成土成烟……
冥界少主冷峻的容颜不带半分感情,用再平静不过的声音对陆之鹤宣了判。
「陈百鸠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已经早投了轮回。返魂香亦是无用,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他有一句话给你──」
那时黎村的知府陈大人站在转回镜前,白衣胜雪,背脊依旧挺得很直。
他摸了摸巨大的镜子边框上繁复的花纹,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如少主见得他,劳烦代在下转告一句,就说……﹃孽缘,还是早些断了的好。﹄」
然後就是长久的静默,有些阴暗的石室连风都进不来。
项风极小声地叹口气,然後耸耸肩。
「是吗?」陆之鹤忽然笑起来,「哈,他这麽说?哈,哈哈哈哈哈──」
在空旷的屋子里,笑声被拉得有些诡异。
他一拳砸在石棺上,说:「想得倒美。」
这次是连冥都来不及阻止,陆之鹤右手沾著血迹的匕首银光一闪,对准自己胸口就狠狠刺下去。在所有人都呆愣著的当儿,他还在笑,咳出的血从嘴角溢出,止也止不住有些得意地笑。
「我就不信,追不回来。」胸口黑红的颜色氤氲成很大很大的一片。
冥蹲下身看了一眼,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声音,「他死了。」
「哎……又是这样。」豹子精嘀咕了一句,「没得玩。」
「的确是没得玩了。」猫妖听得清楚,莫名其妙叹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项风故作惊讶回头看了他一眼,夸张地喊:「哇我有没听错,你在担心别人?」
君璃有些笑不出,「你就那麽想死?」
「反正,来回也就是个无趣。倒还能看到你那麽狼狈的样子,我多划得来是不?」豹子精眯起眼笑,「只是,擅闯冥界禁地,盗返魂香,助天罚之人……条条重罪,怕是不挨三六十五个天雷还断不了气。我可是最怕痛的,唉唉,这如何是好?」
「……十八个。」猫妖闭了闭眼,「你算术真的很不好。」
豹子精「切」了一声,然後跪下去。
冥界少主已经站在他面前,冷冷扫过他身後的猫妖一眼,话却是对项风说:「你既已知罪,就跟我走吧。」
君璃垂下的睫毛颤了颤,宽大袖口内的手早已捏握成拳,却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直到楚穆过去伸手把他脑袋掰起来,「喂,他们都走了。我们回吧。」
回去的路上,猫妖意外地安静。
楚穆抬头看天空乌云密布,隐隐有雷滚过的闷响。
风吹得街上小摊彻底翻了个滚儿。就连客栈老板也念叨著,不得了不得了,老天爷生气了,缩著脖子就挂上打烊的牌子。
往日繁华的街市撤得乾乾净净,落叶在地上打著卷儿。
「你看这天,莫不是就要行刑?」楚穆说,回头却发现君璃低头站在墙角,手抠著墙壁,沾了血污的白衣簌簌抖著。「你怎──」
一个惊雷就是这时候劈下来,划开重重黑幕,带著毁天灭地的气势。
猫妖忽然哆嗦了一下,手指头都要抠出血。
楚穆一把抓过他伤口开始裂开的手腕,「君璃!」抬起他脸才发现他眼里空洞一片。
又一个雷打下来,他碧色的瞳分明收缩了一下,然後一挣扯开楚穆,「滚开!」
手指甲暴长,瞳孔收缩成缝隙,眼看著猫耳朵都要跑出来,楚穆心里骂了句娘,乾脆抬手抱住明显已经失控的妖。
君璃张嘴咬在楚穆肩膀上,尖牙刺进血肉。双手被他双臂禁锢著,指甲却划破他皮肤带起点点殷红。
「滚开滚开,我让你滚!」猫妖连声音都喊得嘶哑,用最後的力气拼命挣扎,「混蛋,滚!」
好好好……你清醒过来我立刻就滚,马上就滚,你让我回我也不回。
楚穆咬牙撑得辛苦。
「纪青玄……」十八个惊雷终於打完,他最後极小声地念:「我恨你。」
楚穆从臂弯中捞起瘫软了的猫妖,发现他已经晕死过去。
有些发怔地抬手拂过他咬破流血的唇。过了一会儿才「嘶」地吸了口凉气,看了下肩膀上渗著的血丝:「我的亲娘哎,这下手也忒狠了吧。」
三少带著君璃回去的时候,陆府一干閒人都是目瞪口呆的模样。
猫妖披著楚穆中衣,脸色绯红昏睡的样子著实太惹人遐想,楚少爷衣冠不整,顶著张死鱼脸,「看什麽看!」
下人甲乙丙立刻诺诺退下去,嘴上说著不敢不敢,末了心里头却添一句:贵妃抱,哇哦,是贵妃入洞房的抱法哎。
圣千墨早回来了在大厅里跳脚转圈,听著声音立马就往门口奔。
「三少……你这场面也搞得太香豔了吧?」见著两人扮相,小王爷张大了嘴做心碎状,「你……你到底在哪儿找到他的。难不成,难不成那混蛋他他他他他已经──」
「嗯,已经。」楚穆把君璃放太师椅上坐稳,然後甩甩胳膊,「娘啊,累死我了。给口茶喝。」
半天没听到动静,回头看圣千墨已经傻了。
楚少爷自己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喝了一口。抬眼时眼中波光流转,看不清猜不透。
「陆之鹤已经死了。」
圣晓月到底坐不住,白天时候也出去找人找了一圈儿,方才打雷时候才回来。这会儿还歇著呢。小王爷说,明儿再告诉她君璃找到了吧。
三少点点头,那好。然後冲他抬了抬下巴,你,去打些水来。
我是王爷,呜呜我可是王爷!
圣千墨碎碎念著走出去,回头看楚穆动作极轻把君璃放在床上。
给猫妖擦了擦脸,发现他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自己肩膀还隐隐作痛,三少一个心理不平衡跪在床上开始──捏人家脸。看到有些血色了才停下手,心里很没良心地暗爽。
小王爷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好玩吧?再玩啊。」
「咳!」三少爷很淡定,「手感不错,就是凉了点儿。」
圣千墨放下水盆,走到床前看他,很是感慨,「哎呀呀,怎麽就不是我英雄救美,这一招成了我铁定能拿下他。」
楚穆听了心里冷笑三声,只怕你还不知道这妖抓狂了多恐怖。閒閒拿手扇风,吊儿郎当的口气,「不早说,我还不乐意去呢。」
小王爷半天没有回话,伸手把猫妖额前凌乱的长发别在他耳後。
「罢,我也不想玩了。」他说,回头看了眼楚穆,馀光扫过他肩头掩饰得很好的伤。「有点心累。」
楚穆怔了怔,「你莫不是──」
「啊呀,三少,你快些想怎麽对郡主交代才是。全院子的人可是都看到你抱一衣衫凌乱的美人回来的。我可没有幸灾乐祸,真的没有,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第二天过得比较手忙脚乱。陆之鹤、项风倒是一走一个乾净,偌大一个陆府那麽多下人,全一摊子扔给楚穆他们。
到打点好一切上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猫妖昏睡了一天,现在精神贼好,坐在马车里啃他的新欢桂花糕。
楚穆扇著扇子斜眼瞅他,像是全不记得昨天咬他抓他的事儿,啧,真划不来,这就白挨了。记吃不记打!还就是跟土豆一个德行!
小王爷到底是高估圣晓月了,人家郡主根本脑子就没转到「吃醋捉奸」这档子事儿上来。这会儿终於捞著机会了,缠著楚穆问到底怎麽回事。
三少装模作样咳嗽一声,就拉下脸来。
「这是一个明争暗斗之中情愫暗生,碍於重重阻碍,独自心煎,奈何苍天无情,生离死别,最後乾脆为爱而死,双宿双飞……的故事。」
君璃张大嘴,手里的桂花糕就这样掉下来。
楚穆还不够,摇著扇子摆出悲悯天人的神情,眼里的忧伤还真的像那麽回事儿,讲得天花乱坠。他们如何遇见,如何纠缠,如何不死不休,简直比蒸的还真。
猫妖哑著嗓子喊:「打……打住。我出去透个气儿,你们继续。」
那边圣氏兄妹听得感慨不已,直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楚穆笑笑,撩了车帘也坐了出来。
「怎麽,掰完了?」
「嗯。」三少脸皮不薄,「留点位置给他们哀叹去,我在他们得多不好意思。」
猫妖哼了一声,再未作声。
他人的故事,终究是他人的故事。只要与己无关,哀叹几声,难过一阵,也就罢了。
到底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儿,谁又愿意把真心剖给谁看?
楚穆收了扇子,「以前的你到底是什麽样?我真是很好奇。」
猫妖闭著眼假寐,只当没听到。
三少拿手交叉著放在脑後,向後靠在车厢上,「哎哎,怎麽不继续修道了?若是成了个仙,我们这不是也正好沾沾光嘛,认识神仙这多威风。」
「不过呢,我倒是希望这样就好。」
君璃撑起身时候正看到楚穆望过来的眼,盈盈桃花,边角微翘。
「毕竟,做妖更自在不是?」
没哪一次出来潇洒最後弄得那麽凄凄惨惨戚戚。
纨裤惯了的小王爷有些受不了这种煎熬,念著到底还是京城好,软香玉膏,轻裘拥美人怀中抱。
圣晓月算著日子,楚穆的会试也快了。回安阳又走不得卞江过还得绕个远路,这也是日子返程。
三少摇了摇手指,不急。
昨晚他已寄了信给大姐,等晚上到了梧桐县,自有人来接。
楚菁,楚家长女。这可算得上是个提起名字三少就要哆嗦的厉害人物。
就算五年前被赶出楚家了,其威名依旧,精神不朽。
「你大姐?」圣千墨坐直了身子,「很久不见……了啊。」
楚穆跟著抖了一抖,「是……啊。」
到梧桐县的时候,天灰蒙蒙一层,下起了小雨。
雨珠打在青石板路上淅淅沥沥,他们顺著狭长的小道艰难前行,这都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没见到什麽「歪脖子洋槐树」,更别说等在那里接他们的人。
梧桐县算不得大地方,毕竟已经离京城有些远,有那麽几分穷乡僻壤的味道。
小王爷跟在楚穆後面,一手举著油纸伞,一手扯著长衫下襬,还时不时腾出只手戳三少脊梁骨,「跟著你出来,就真没遇到过啥好事!」
楚穆心里直翻白眼,就伸手去戳猫妖的肩,「带著你出来,真是何止个晦气!」
然後前面猫妖猛然停住,「啪」的收了伞。
三少没出息地被吓了一下,不是吧,这就生气了?
回过神来,君璃从角落拽了个六七岁的小孩推在他面前,「接我们的?」
「小顺?」楚穆连忙把他拉过来,「怎麽你娘就让你一个人来接?嘿,这娘亲怎麽当,回头得说说。」
然後回头对君璃他们,很是得意地道,「我外甥,刘小顺。」
小王爷噗的一声笑出来,「哟,没想到您都当舅舅啦。」
晓月看小顺虎头虎脑很是可爱,过去想摸摸他头,却被偏著脑袋躲开。
「哈哈哈……那,我们走吧?」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楚穆咳了一声,蹲下身拉过孩子的手,露出百战百胜的无害笑容,「怎麽躲在这里?你娘呢?」
哪知小屁孩相当不领情挣脱出来,眼光淡淡扫过他们一眼,转身就迈开步子。
郡主内心极其得意,面上做惋惜状拍拍三少僵硬的肩膀,「哎,走吧走吧。」
楚穆站起来愤愤不平地捏自己脸,难道功力退化了?这笑得还不够才子风雅倜傥潇洒,还不够眉目如画闭月羞花?真是一点都不可爱的小鬼!
走了快两个时辰,小王爷没出息地叫苦连天,「楚穆,你家大姐还能住得再远些吗,有本事给我再远些?」
圣晓月虽是咬著唇没说什麽,看得出来也是又冷又饿。
猫妖抬头望了一眼,雨水依旧没有停歇,顺著十八骨纸伞的边缘往下珠子一样滚落。这怕是早出了城区,脚下是泥泞的黄土路,身边是参差不齐的野草,再远点就是几棵歪歪斜斜的树,别说房子,连个人都没有。
刘小顺在前面垂头带路,走得飞快一句话也懒得讲。
天已经黑得要看不清路,楚穆慢慢靠近扯了扯君璃袖子压低声,「怎麽觉得,我们在绕圈儿?」
猫妖眯了眯眼,瞳仁在漆黑的夜里竟然有些发亮,「怕是迷阵。」
「谁布的?」
「不知。」
「如何解?」
「等。」他吸了口气慢慢说,「来者并无恶意。」
「楚……楚穆?哎,楚穆!」
又走了那麽一会儿,听到有人在叫,小顺猛然抬起头来,原以为要一直走到死的山路这就到了头。
三少抬眼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向这边走过来,多年未见这也几分激动,「大──」
「穆仔啊呀穆仔啊~~多年未见呐这是。」
「……」
穆仔……小王爷望天。
穆仔……小郡主看地。
穆仔呢……猫妖张了张嘴想说话,被穆仔要杀人的一瞪给憋了回去。
来者正是楚菁。灰布裙,短褐衫子,粗布带子系了腰,遮不住玲珑身段。长发微微凌乱,斜髻插了枝木簪,瓜子脸上粉黛未施,脸色略苍白,遮不住姣好容颜。
一手撑了把硕大的伞,抚胸颦眉低声咳了几声,好个小家碧玉娇俏葬花女。
再抬起头来就中气十足,「穆仔个混小子,还不给姐我过来!」
屋里炉火烧得很旺,纯正的野味放在中央的大锅里熬著汤。
楚菁走过去合上窗,回头对小顺说拿些碗来,今夜怕是要大雨,得接著漏水的地儿。
点上油灯,大姐苍白的脸色终於有了些红光。盘腿就在地上的棕草垫上坐下。
「看我干什麽,看锅!煮残了今晚吃个鬼。」
楚穆立马把视线转回去,盯上下翻腾的汤料盯得无比虔诚。
圣晓月缓缓走过去,对著楚菁福了一福,垂下头去,几分青丝就从耳後落下来,「见过大姐。」
「你……」大姐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莫不会就是晓月吧?啊呀,以前总听穆仔念叨,今个儿可算终於见著啦。」
「哪里,晓月才是久仰大姐您呢。」郡主仰起脸来微微一笑,那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要多娇羞有多娇羞。
君璃默默把头转过去盯圣千墨,那个是谁我不认识。
小王爷眼神回答,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圣晓月笑得盈盈,心说楚穆的大姐啊,叫出「穆仔」这称呼的神人啊,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等刘小顺把碗筷都端来,汤也炖好了。楚菁给大家盛汤,絮絮问些楚穆的事儿。
你姐夫已经睡下,就不叫他了。咳。小顺别忙,烫!
我?哎还不就那样,就是老咳,烦得很。
这次会试把握如何?考不到头三就去自己找棵树吊死。
圣千墨不准把冬菇挑出来,吃了!
晓月今年多大啦?啊呀,穆仔那混头其实没啥好的,要不要给你介绍……眼界别太窄嘛!
楚穆一口汤吞下去被烫了个不轻,「姐!」
「女人说话有男人的分儿吗?掌嘴!」
晓月只大家闺秀地小口喝汤,「姐瞧您说的……晓月都不好意思了。」
「噗──」猫妖刚含了颗甜枣在嘴里,还没好好享受就喷了出去。
习惯,习惯就好。小王爷眼皮儿都不抬,淡定地继续喝汤。
「姐。」挣扎了很久,楚穆还是放下筷子。
窗外雨越发大起来,几个人挤在间小屋里,还要防备著别被漏下的雨水滴著了。忽然安静下来的瞬间,雨敲打在缺口瓷碗上的声音分外清晰。
「你……」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
楚菁站起来收碗,淡淡说:「没用,我不会回去。再说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日子有什麽不好。」
刘小顺受到惊吓般放下碗跑过去抱住楚菁,楚菁拍拍他头,「小顺乖,该睡了。」然後抬头看楚穆微锁的眉头,笑,「你们也是。」
那夜楚穆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冷。
不知谁总是起夜,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窗户好像也没关好,风刮过时候嗖嗖的,窗页来来回回的撞在墙上,吵得很。
他睁开眼看那根微裂的横梁,有个未成形的小鬼躲在後头,发了微光的身躯若隐若现。没看到没看到,我什麽都没看到,楚穆叹口气翻个身,猫妖漂亮的眸在夜色里有种妖异的色彩。
三少直觉想叫,刚吸了口气。
「闭嘴。」
「……」肺好痛。
楚菁家小且破,三个人又是挤著睡。
三少撑起身来,看小王爷睡得天塌不惊,简直香得让人嫉妒。
「睡不著吗?」楚穆转过头问。长发披散了一肩,就模糊了平日棱角。
猫妖却错开眼光,不知在想什麽。
楚穆心头笑了一下,忽然一点点逼近过去,又问:「是睡不著吗?……看我吗?……在想什麽?……想谁?……我吗。」
君璃忍无可忍给了三少一拳,「自恋也要有个限度。想玩也要挑个场合。」
楚穆耸耸肩,又是那种模棱两可的笑,「啊呀呀,你真无趣。」随意披了件外衣,「那麽,要不要出去看看?」
「废话。」
这间屋子很不对劲。人类的三少都能感觉到,更何况七百岁的猫妖。
然後就算他们把屋子都要转烂,依旧只能听到不远不近的脚步,看不到作祟的到底是鬼是妖。
站在门廊上,风是不要命地往里灌。猫妖抬眼看窗外,雨一直下。天却蒙蒙亮了,远处山脉连绵苍木点翠,再好的画师都做不出这样的泼墨画。
还没来得及感春悲秋一下,楚穆一件袍子就罩他头上,浑身都在抖抖抖抖抖。
「冷死小爷我啦。该死,抓到了就把它剁了喂狗!」打了个喷嚏,锲而不舍地骂骂咧咧,「看我这伤风才好!这要是又著凉。我跟它没完!」
然而第二天早上,三少活蹦乱跳屁事没有。
小郡主半靠在硬板床上,那麽不容易了还有心情装。
「大姐,晓月、晓月没事儿……咳咳,让姐姐费心了真是过意不去。」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怎麽了这是,瞧这架势。」小王爷在门口探头探脑。
「嘴里积点德吧你,」大姐说,「大概是昨晚著凉了,我去山谷采些药。」
楚穆吓了一跳,「这下雨天的,你一个人进山?你这不也咳著吗,姐夫呢?」
「他还睡著。」楚菁笑了笑,「穆仔你好生看著晓月就好。」
三少晓月当然都不好。
「大姐你要是去了……我……我这做弟弟的……」、「姐……你、你让晓月这心里怎麽过意得去。」一句句扔过来,就算淡定如圣千墨也很是抖了一抖。
猫妖靠在门框上喝茶,「我跟大姐去。楚少你们留下。」
楚穆闻言抬头,君璃冲他浅浅笑了笑,「如何?」
小王爷举手,「我有问题。」
「说。」
「我要跟大姐去山里!」
圣千墨碎碎念,留下来,可不又是个棒槌。
那天比前些日子还冷些,大雨一夜连晓,要晌午了才停。雨滴顺著枝叶落在山石上,滑腻得很。
大姐走惯了山路倒是无所谓,猫妖好歹有些道行走得也不是特恼火,就是那个吵著跳著要来的小王爷,从头到尾是个累赘。
「啊呀,我这衣裳可是用的祥瑞庄最好料子,几十两银子呢!弄得全是泥……哇靠这麽高的,怎麽上得去……掉下去可就摔断腿……」
楚菁回头呸了一句,「简直是丢皇家的脸。」
猫妖想拿药救人的事儿拖延不得,只得跟大姐说留下来等那丢脸的,您先去吧。
大姐应了,把竹篮往背後一甩,就从一块岌岌可危的岩石上跳了过去。
圣千墨在他身後喘气,「早知道,还不如留下来当棒槌。」
「您在这儿不见得就不是棒槌。」君璃抱了双臂看他,「我背你算了。」
小王爷被砸愣了,在「一亲芳泽哦,肌肤之亲哦」和「看这细胳膊细腿儿,背得动我个屁,这还不摔死去」中天人交战。
猫妖不耐烦了指前面,「不然你就俐落点儿自己给我跳过去!」
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那麽近的距离,近到能看清他白皙颈项下交错的血管。
一种隐隐的不甘,忽然就升腾起来,从心窝的地方慢慢烧起慢慢蔓延。
君璃垂著头在崎岖的山路上蹦来蹦去,圣千墨就这样靠近他耳边,说不清什麽语气,「我看到了。」
「什麽……」
「昨晚,你……」分明感到身前的躯体一僵,圣千墨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你偷亲他了不是吗?」尾音甚至带上些揶揄味道。
猫妖到底是活了七百年,什麽阵仗没见过。脸皮这东西,还真能没有。
「啊是吗?」他说,「我都不记得了,爷您真有閒心。」
小王爷就没再说话,丹凤眼半眯著看他。
君璃走了两步终於沉下声音,「别告诉他。」
「啧。告诉他他还不信呢。我没那麽八卦。」看猫妖暗暗松口气的样子,小王爷笑嘻嘻凑上去,「你拿什麽谢我?啊呀不如也亲我一个?」
「……」
「哇啊啊啊啊啊……靠,有这麽跳的吗,掉下去摔断腿儿的知不知道!」
紧赶慢赶一阵,君璃终於看到大姐的身影,刚想开口叫人就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鬼?
小王爷拍了拍他肩,「怎麽不过去。」
楚菁在一棵枯树下对著那男子模样的鬼笑,猫妖一个激灵,问圣千墨:「楚菁的夫君……你见过没?」
「很早以前了!」小王爷叹口气,乾脆厚脸皮地把自己重量都放在人家细胳膊细腿儿的身上,「大姐还未成亲,就怀上了。把楚老爷气了个半死。本来就反对他俩的婚事,这回可是狠了心把大姐赶出楚家。女儿都不认,更别说孙子。」
猫妖点点头,刘小顺的五分憨态,八成就是来自这老爹。做了鬼呢,还摸著後脑勺不好意思地笑。
楚菁又抚胸咳了一阵,抬头才看见君璃、小王爷。「这就好了,我们回吧。」
一脚刚跨进门,楚穆就两步走过来。楚菁喊:「穆仔来得正好,药拿去熬。」
三少接了篮子顺手塞小王爷手里,「中火,熬清点儿。」
我是王爷,呜呜我可是个王爷,圣千墨抱著大篮子草药很是不平。
楚穆一把握了君璃的腕子,「你过来。」
撩开布帘子,屋里的郡主睡得很不安稳。发著烧,不停地翻身。
楚穆过去给她换了张手巾,又用自己额头去试了试温度。「更烫了。」
晓月有些艰难地睁开眼说:「水。」
三少刚侧身去拿,不知死活的那谁迷迷糊糊还补了句:「加蜂蜜。」
猫妖把瓷碗递过去,楚穆端过来回头发现这祖宗又昏睡死了,唇瓣发白,还有乾裂开的口子。乾脆就仰头含了一口糖水,俯身给她喂了下去。
喂完半碗才抬头看跟前的猫妖,「进展如此之快,这该不是寻常伤风。你怎看?」
猫妖有一瞬间的怔愣,这时回过神来只说:「是。我看看。」
他拉出她的手,掌心有黑色的污迹,烟雾一样徐绕似乎还在慢慢扩散。
「怎样?」
「是妖。」
楚穆一拳砸在床柱上,「该死!」
猫妖往後站了站,「那就是它们的生存方式,你没有权利责怪。」
楚穆气得冷笑,伸手勒住他臂弯,「那你要我眼睁睁看著晓月被妖怪折磨死吗?你们要活著我们就不需要吗?这种伤害人类才活下去的物种,就根本不该存在!我……不是说──」
「吵什麽吵什麽!咳咳……」大姐顺手一瓷碗给楚穆砸过去,「吵著晓月睡觉了怎麽办!」
圣千墨端著药一路闯进来,「烫烫烫烫烫……让让,让让。」然後挤到两人之间「咚」一声把药罐子放在破木案上。「药好了。」
楚穆放开手不再说话,端著瓷碗倒药。
小王爷看了眼堂妹,忽然想起什麽拉了君璃胳膊,「我们……先出去吧。」
猫妖站在门廊上发呆。
天还是阴沉得很,茅屋顶边上湿答答地在滴水,落在门廊前面的土地上,成了不大不小的水洼,涟漪一荡一荡。
楚菁忙著做饭去,把小顺、圣千墨喊过去帮忙,小王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熬个药都是刘小顺帮忙。这刚进去就听到里面一阵乒乒乓乓,不一会儿就被大姐两锅铲给砸出来。
圣千墨觉得很没面子,灰溜溜出来,正看到猫妖蹲下来看雨滴落在水洼里的样子,看得两眼发直,顿觉有必要过去慰藉慰藉。
还没开口,君璃就转过脸来。双眉微微皱在一起,眼里似乎都带著水气,有些哀怨的看过来。小王爷墨水有限的脑里破天荒蹦了句,「天生丽质难自弃。」
猫妖张了张嘴,「什麽时候开饭,饿死人。」
一顿饭吃得有些压抑,君璃只顾埋头扒饭,楚穆随便挑了两筷子就放了碗。大姐只担心晓月,不时低头咳两声。刘小顺……压根儿就没期望他说上一句话。
小王爷拿筷子使劲戳碗里一块茄子,这样要不得,要不得啊。
等猫妖把碗里的饭扒拉得一粒不剩,抬头发现大家都没怎麽动筷子,终於有点良心不安,「大姐歇著吧,我来洗碗。」
洗到一半的时候楚穆进来了,拿起个盘子搓搓搓。
君璃忍了忍,还是说:「省点力气成不,按碎了下顿就不够盘子了。」
三少垂头忽然说了句抱歉。
擦碗的手就僵了一僵,猫妖扯起一个笑,「是我不该那麽说。」
楚穆等了很久才抬头,又是那张带著模糊笑容的脸,「我帮你洗碗,当个赔罪?」
「……我还不想用手抓饭吃。」
留下来勘察的结果,刘小顺有问题。
跟著大姐去山谷的结果,刘大顺有问题。
两人相视一眼,这也是时候摊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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