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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雪姨娘以腹中不适,推了号脉。宁安看了她一眼,已知她腹中的孩儿出了问题,若是无问题,有为何不肯让大夫号脉呢?
“王爷,您这位王妃,底子倒还是不错,不过年少时没养好,亏了身子。”
宁安看了一眼袁大夫,点头。“娘亲去世后,日子便不好过了,姨娘嘴上说着不负所托,实则处处苛待。”若是上一世,她定是没脸说这些家中之事的,如今活了千年,倒也不在意什么脸面了。与其自己受着委屈,为姨娘争一个好脸面,不如大家都别要脸面了。
袁大夫一边为宁安把脉,一边看了一眼宁王。“夏侯府的萧姨娘乃是萧家人,自幼读女则,识四书,倒是不像刻薄之人。”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从她的娘亲死了之后,她两年能见一次荤腥就不错了。萧姨娘一贯伶牙俐齿,四处同人说她馋獠生涎,瘠人肥己。又说她膀大腰圆,若是不减食,日后便是嫁了出去,也是要被退回的。如此说的久了,旁人便信以为真的,哪怕是她日日喊着饿,也无人搭理。反而要说上一句,萧姨娘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日次馋饿。
“王妃常年饥饿,脾胃难免弱,我给你开张药方,你照着吃,饮食一定要轻淡。”沾墨提笔,袁大夫很快便写下了一张药方。
“以前先皇后有张药方,取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烘干后加百年人参,一同研磨成粉,点以少许陈皮、山楂,加入白露这一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蜂蜜调和后,搓成龙眼大小的丸子,每日一丸,不仅健脾开胃,还能够润泽美白肌肤。”袁大夫一边道,一边带着遗憾摇头。“只可惜,具体的用量已经失传了。”
宁王侧耳默默听着,在他说到先皇后时,轻轻瞥了他一眼。“若是我有药方,袁大夫可能做?”
袁大夫手捻须髯,“我便知晓,王爷定是藏了先皇后的药方。”他看着宁安,“此前老夫屡次找王爷要,王爷都说没有,今日倒是舍得拿出来了?”
他看了看宁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王妃生的伏羲之相,贵不可言。只是——”他又看了看宁安,蹙眉,“只是宁王生性潇洒,恐不愿为天下所束缚。”此话,既有谄媚,也有试探。
“怎么,袁大夫还看相吗?”宁安觉得好笑,她看着袁大夫,直言道。“袁大夫的意思是,我日后会改嫁吗?”她有天下之主之相,宁王又不愿为天下之主,那不就是说,她日后会改嫁?
袁大夫面上的笑容一僵,宁王则是呵呵笑了两声。“王妃想多了,便是你想要改嫁,也得先问一问我愿不愿意。便是你想要改嫁,也该告诉我,是否做了什么事,惹得王妃不快,才恨不得与我两相分离。”
宁王看着宁安,“我受不得约束,天下之主便算了。”
他站在宁安身侧,宁安仰头看他。宁王的手放到了宁安的肩膀上,“日后,王妃想要去哪儿里,我便找父皇要了为封地,带着王妃去过逍遥的日子。”
他的脸藏在阴影中,似真似假。宁安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开口道,“我想去长白山。”被漠视、冷待的那段日子,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偷偷去藏书楼拿书看。她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对于长白山跑山人的描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山上讨生活。
那时她便想,寻常人家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寻常的夫妻又会是怎样的?油盐酱醋,琐碎劳累,还是平凡温馨,只两人,相依相伴。其实,她一直所求的,也不过只是一息安乐。
守候花田的千年,她最安乐。连恨也淡了。她虽然总是嫌弃黄泉的日子没有昼夜,过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可那却是她最安乐的时光。有彼岸花相伴,有他相陪,有时候孟婆婆也会来同她说说话。还有鬼差、纸扎人,还有月老洞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的管事们,没事总会来黄泉走一走,像孟婆讨上一杯又咸又酸的茶,忘却烦闷,找她要上几株红花。
“长白山靠近宁州,你名字中有宁字,我名字里也有宁字,我又是宁王,便向父皇要了宁州为封地便是。”
宁安惊诧看向他,宁王笑道,“你嫁给我也有七年了,竟然连我的名都不知吗?”
宁安摇头,除了迎娶那日,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如何能知道他的名字。那日的自己,既欢欣又紧张,哪里敢多看一眼,更何况询问他的名字。之后,便是长久的独守冷院,更没机会知道他的名字了。
青蔓与梅卿在外间等待,她们端着茶果,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像是王爷的。而后便是呢喃软语,似在耳边。梅卿悄悄撩开帘账,便见宁王弯腰覆在王妃耳边细语,王妃红了两颊,一双眼睛羞愧的不知道往哪儿看。
梅卿忍不得,直接走了进去,刚一走进,便听袁大夫说,“……王妃是有福之相,定会儿女绕膝顽。只是如今王妃的身子还需调理,王爷也无需着急,待到时机成熟,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宁王侧身看着梅卿,面上闪过不快。
梅卿挂着笑,嗔道,“王爷,我是看王妃看了这么久,着实等不及了,这才自己进来了。”
宁安识趣让位,“既然进来了,便看看吧。”反正她也看完了。
宁王握住宁安的手,“我送你回去。”
出了客厅,转过院角,是上林苑。满园青翠索目,红紫迎人。当真是锦绣乾坤,花花世界。
“我娘的外公是有名的大夫,娘承继了外公的医术。许是整日里摆弄草药吧,她特别喜欢花花草草。”他府中的这个上林苑,便是照搬了娘未出嫁时,家中的园林。群芳圃各花,每于早晚,俱令人加意浇灌,百般培养。“我娘最爱牡丹。”冬日围布幔以避严霜,夏日遮凉蓬以避烈日。
宁王于一株牡丹上折下一朵,“这种名白雪塔,出自落阳。”玉楼春,千叶白花也。“外大瓣,内瓣细而皱折,层叠高起似球。花初开绿白色,盛开莹白似雪如玉。”
他拉着宁安停下,将牡丹插在宁安的发髻上。他看着宁安,笑着点头。“果真适合你。”他牵着宁安的手继续向前走,“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总是做梦。”噩梦。
“我先是梦到看不到的头的彼岸花花田,又梦到看守花田的一个女子。之后,又梦到了夏侯老将军以及少将军死了,我还亲手杀了你。”剜心后,血流遍地,洇染了她的衣衫,一点点从她身下洇开,直到整个大殿都是血。
宁安惊讶,随即低下头。“不过是梦而已。”
他看着宁安,“若是真的呢?”他握住宁安的肩膀,强迫她抬头,“你告诉我,若是真的呢?”
宁安看向他的眼睛,与记忆中的不同。记忆中的他,总是温和的看着自己,眼神是平淡的,有时会带着一些无奈。现在的他,眼中是阴冷,以及机沉诡谲。对于他,无论经过多少世,都让她感到陌生。生生世世,无一世不是相识难相见,虽为夫妻,却从未做过夫妻。生生世世,无一世不是在重复。
“若是真的,我想求王爷,尽全力保住父兄的性命。”若是真的,她还想问一问,为何要陪伴她千年。
“无论真假,对于夏侯老将军以及他的儿女,我都会尽力保全。”
“可是你没有阿。”宁安轻轻道,言语中满是寂寥,“他们死了,通敌卖国,死无全尸。”她的爹,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包括她,都死了。
宁安微微偏头,笑意渺漫如烟云,带着蒙蒙雨气。“我是不信你的。”就如同你从来不曾信过我一样。每每想到,心头便如刀割。已钝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割着她的血肉。撕扯下血肉,一下疼过一下,生不能,死不得。
“小安,你信我一次。”宁王默然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与焦灼,他猛然抱住宁安。
“王爷,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可他从未信过她一次,如今,她已经说腻了。也不愿信他。
她向后一步,退开了宁王的怀抱。“王爷,只是一个梦。”就像她的千年,不过是一场梦。结束了,便也结束了。
她轻笑,转身离开。
雪姨娘倒底还是小产了,她在饮下厨房送来的安胎药后,腹中绞痛难忍,不多一会儿,便血流不止。她明知自己的孩儿不保,可这个时候,她还是心痛的难以呼吸。她蜷缩在地下,抱着自己的肚子,哭喊着让老天不要拿走她的孩子。
雪姨娘院中的灯亮了一整夜,大夫以及接生嬷嬷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疼痛晕厥了。第二日她一醒来便哭,她伸手指着宁安,声声泣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
宁安立在她的床前,冷静一笑,“雪姨娘此言差矣,怎么能是害了呢,分明就是我帮你了。”已经死掉的胎儿,当然要早日打掉。“你的安胎药是我换掉的,你腹中胎儿已死,再喝安胎药也是多余。”
“王爷,王爷——”她伏在床上,哀哀切切的哭着。是真伤心,也是真心痛。
“你不用喊了,王爷不在。”她怎会给她留机会、时机陷害她。既然这个孩子注定要流掉,她便助她向前走一步。“堕胎药是你的侍女琏瑞去买来的,也是你的侍女藏在厨房中的。有城北街尾药材铺的伙计为证。”她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哦,对了,还有这包红花。”飘桂从外走来,将一包红花扔在了她的面前。“你让琏瑞偷偷藏在我院中的红花。”这一次她有了准备,怎会再让她陷害呢?
雪姨娘看着她,突然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找到了红花,便能脱身了吗?”这宁王府中,从上到下三四百丁,事虽不多,却也如乱麻一般。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便只有她们这几个姨娘吗?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她只要抢先一步,便能独善其身了吗?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只有自己想要嫁祸她吗?
宁安摇头,“当然不能脱身。”因为这剂堕胎药,便是她吩咐了飘桂,让飘桂去厨房煎好送过来的。或者说,这幅堕胎药,就是她送给她喝的。事就是她做的,如何能够脱身。
“脱不脱身不重要。”她走进床边,微微弯腰,贴在雪姨娘的耳边道,“我只是想要揪出某些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她的私库,可不是简简单单被盗那么简单。
下午,宁王回来,雪姨娘不顾身体还疼痛虚弱,便强撑着去了宁王的院子,跪在他的面前哀哀切切的哭着。与他梦中一模一样。
他带着一丝不耐看了一眼雪姨娘,“去把王妃叫来。”
“王爷,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为我们的孩儿做主阿。他死的好惨。”那是一个男胎,她想起便心疼难忍。
伍德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王爷,不好了,王妃,王妃……”
“王妃怎么了?”宁王站起。
伍德抖着唇,“王妃血崩。”王妃的院子已经乱套了。
“快去请大夫。”
“柳风已经去了。”
正在哀哀切切哭着的雪姨娘一愣,眼睁睁的看着王爷离开。
金银花清热解毒、甘寒,红花活血通经,用于经水不下,痛经,恶露不行。两者不可一起服用。若是一起服用,又恰逢经水将来未来之时,会致血崩。
整日里出入她院子的人,十几二十人,她防不住的。她的院落花园假山,池塘流水,正房便有三间,若是真要藏什么东西,如何能找到。她不信雪姨娘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若是身后无人,能爬到姨娘的位置,也不信她一个极其卑微的出身,若是无人支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陷害她。
她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的院落中还藏着哪些好东西。但是她知道,雪姨娘背后的人定会将这件事闹大,闹到让王爷下令搜查她的院落。她不能将主动权交到害她的人手里,所以,她算好了经水要来的日子,提前三四日便开始大量喝金银花,然后昨夜,雪姨娘小产后,她开始喝红花煎煮的茶汤。
谁也想不到她会用自己未来的生育为代价,所以她在旁人眼中,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这样,即便是搜查院落时搜查出什么,也是旁人有意害她而为之。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也是在四面楚歌之时,唯一能做的应对之策。
便是这一次宁王信她又如何,雪姨娘身边伺候的人可是皇后派来的,日日行照顾之事实监视之行。如今雪姨娘小产,皇后定会发难。若非自己也重伤了身体,皇后如何能善罢甘休,定会发难于她,发难于宁王。谁又敢肯定,雪姨娘身后的人,不是皇后呢。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疼。
“王妃,王妃。”芍药和桃浅急得手足无措,直抹泪。
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宁安已经脸色惨白,便是嘴唇,都没了血色。身下血流不止,已经浸透了襦裙,洇进了褥子。
“王妃如何了?”
宁王要进房间,许嬷嬷与李嬷嬷忙拦住了他,“王爷,进不得,里面血腥污秽。”会冲撞了男子得运势。
宁安蜷缩着,捂着肚子低声呻吟。碎裂般的痛楚,从小腹一点点蔓延。张嬷嬷在里面为她脱掉了沾血得裙子,“去,快去烧些热水来。”她拧着帕子,擦拭着宁安腿上的血迹。“把汤婆子找出来。”伸手一摸,小腹冰凉刺手。
心尖上有一阵痛楚,“无妨。”宁王拂开两个嬷嬷,直接走了进去。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小声嘀咕。“王爷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关心起王妃来了。以前不是视若不见,仿若无她这个人的吗。
袁风袁大夫走进宁王书房,反手关上了房门。
“小安怎么样了?”宁王低首写信,写完之后拿起轻轻吹干,然后折叠放入信封,蜡封。
袁风在他对面坐下,“伤了宫体,要好好调养,否则难以有孕。”他看着宁王,“王妃弄了这么一手,也算是解了你的困境了。”
宁王府的女人,除了被漠视掉的宁王妃,全部都无法有孕。她们日常的饮食中,被长久的,不间断的投放了大量的避孕药物。西街宅院的水井井壁之上,府中大多数院子用的水缸之内,均被涂满了避孕的药膏。
宁王抬头看了他一眼,“雪姨娘有孕一事,我还没找你。”他可是向他保证过,府中的这些通房、姨娘,绝不会有孕。
雪姨娘的身后是皇后,若不是太子从中作梗,他又怎会让雪姨娘进她宁王府。若不是还需要维系着与皇后表面的融和,青楼楚馆出身的雪姨娘怎能成姨娘。
此次雪姨娘有孕,用的是宫中助孕的禁药,伤及自身,伤及胎儿,从有孕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产不下。用此禁药,让雪姨娘怀上注定生不下来的胎儿,便是为了发难于他。一逼迫他休妻另取,二则是以他没有子嗣为由,将自己的人安插在他的身边,或者是让他过继宗族之子。无论是哪一个,都可以将她自己的人安插在他的身边。
雪姨娘,不过是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也是废子了。
“明日一早,我便入宫觐见父皇。宁王府有‘贼’,暗害本王子嗣,伤害本王王妃,定要彻查一番。” 阴翳蔽上眼眸,语气凄寒迫人。“小安这次伤的重了,我若不趁机肃清掉各方安插在宁王府中的探子,岂不是让她白白遭罪一场。”
袁风听得他话中有深意,便问道,“王爷以为,王妃是看出了您得困境,有意为之?”
宁王点头,“她是个睿慧的女人。”之前如同透明,不过是因为从未有人在意过她罢了。
宁安悠悠转醒,桃浅扶她坐起,“王妃,您这是何必呢?”
宁安紧握着桃浅的手,“许多事情,经过一次,才能想的明白。”上一世,无论雪姨娘如何指控怒骂她,无论她有多百口模辩,宁王也只是让她禁足。之后的事情她不关心,也并不知道。当时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自怨自艾,冤屈无处诉中。等她心情恢复之后,也只是知道府中多了几个姨娘,一些通房丫鬟,宁王还从宗族过继了一子。又过了一两年,过年时节,她才知晓,那一子的生母,与皇后是一门同族。
“桃浅。”宁安看着她,“你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我信你,此事你听过就算了,万万不可泄漏一点。”四个陪嫁侍女,跟她一同吃了七年的苦,受了七年的苛待。可是她倒底还是无法真正的信任她们。如果没有她的嫁妆丢失,私库物品被盗一事,她或许会真正的信任她们。但是如今,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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