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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07出版】《重生小娘子的幸福生活(上)》作者:鱼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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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6 18:49: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书名:重生小娘子的幸福生活《上》
作者:鱼蒙
系列:点点爱AL257
出版社:蓝袜子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05月07日

【文案】

当慓悍重生女遇上萌宠腹黑男,是征服还是反抗?
「三从五德」新守则,调教极品萌相公!
晋江作家「鱼蒙」倾心创作的重生甜宠文,
另有独家温馨番外,不要错过。

上辈子,范长安最怕,最厌的,莫过于悍丫头杜秋娘,
这一世,重生后的杜秋娘,与一肚子花花肠子,
披着狼皮装憨厚的范长安又当了冤家。打他、踢他这事儿,
她不但全给做尽了,还当众对他逼婚,「范长安,
我告诉你,我嫁定你了,你等着!」
他,是丞相长子,是未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可谅他有本事对付天下人,却独独对杜秋娘这悍妇束手无策,
她那一句,范长安比别人好百倍千倍,让他又爱又怕地娶进门。
可成亲第二日,还来不及对杜秋娘立下夫纲,
范长安却提着裤腰带,被他家秋娘给踢出房门。

【试阅】

  第一章

  建元三十六年的正月初一,大齐南方建州安平村竟是出奇的冷,分明是正午时分,那天却见着暗了下来,眼见着便是一场大雨。

  杜秋娘悠悠转醒,身上穿着织锦缎子的袄子都掩不住她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冷。

  大年初一的早上,她本该在佛堂礼佛,可她前脚刚出,便有人从她背后闷头一棍,后脑杓上肿胀地叫人难过,手却被反捆在身后,杜秋娘有些恍惚,碧纱橱外却传来窸窸窣窣奇怪的声响,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十分熟悉。

  「元宝,我的心肝儿,你说你疼我,可你十天半个月都不来寻我……呃……」声音戛然而止,最后的那个「呃」字透露出一股浓重的淫靡味道,似乎是特意念给他人听的,如斯婉转绵长。

  「我可不敢来,那老家夥前脚才休了你,若我来寻你,被我家那悍妇瞧见,可不得提刀把我砍了。」男人低低笑道,想必手上用了把力,掐了她一把。

  「死相,你轻、轻一些,奴家……受不住……哇……」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嘴里逸出来,化作一滩水般的呻吟,又道:「老家夥今日可是头七,你这般着急,若是他的魂魄回来寻你……小心肝儿,我如今还是你的岳母呢。」

  「你这勾魂的妖精在这,老家夥回来便回来,大不了再气死他一次!」男人坏笑道:「心肝儿,往后咱们再不怕那恶妇了,你瞧,你瞧那碧纱橱里,那恶妇已经教我唤人去绑在里面,这冷天,只怕过不了许久,她便冻死了。」

  「当真?」女人的声音高了一高,道:「你果真舍得弄死她?」

  「可不就在里头。」男人笑道:「我领你去看她去。」

  杜秋娘只觉得眼前一亮,一道光透进来,她擡了头便见两团明晃晃的肉,她擡了头啐了两人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两贱人!」

  想必是没料到杜秋娘已经醒了,男人退了一步,却被身边的女人抓住,笑道:「怕什么,她不是被绑着了吗?」

  女人弯下身,挑了杜秋娘的下巴道:「秋娘,我的儿,啧啧,怎么落到如此田地?」

  「张秋花你这个贱人,我爹屍骨未寒,你却同女婿勾搭在一块!若我出去,必定将你的事儿抖搂出去,抓你去浸猪笼!」杜秋娘张开嘴,险些咬住张秋花的手,却被她逃开。

  「抖搂?」张秋花低声笑道:「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她越发用力搂着身边的男人,笑容灿烂,「秋娘,为娘只怕你走不出这个房门了,你的相公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呢,你说是不是,元宝?」

  杜秋娘挪了视线去看张元宝,张元宝已是挪开了视线,淡淡道:「你同她废话做什么,左右她也活不过今日。」

  「张元宝你个白眼儿狼!我看你念的书都吞进狗肚子里去了!当日你执意娶我,这些年,我费劲心思打理这个家,你才能安安稳稳地考学,如今才成了举人你便干下这等丑事!张元宝……你不得好死!」杜秋娘脑子里的火蹭一下开了。

  张秋花笑笑道:「我的儿呀,你别骂了,当日你爹抓着我和元宝儿在床上,还不是息事宁人吞进了肚子里,你爹可是个好面子的人,你若是要好好活着,你便求我一求,或许我便替元宝作了主,放你一条生路,否则……」

  张秋花捂了嘴偷偷笑,「否则这事儿抖搂出去,我怕你爹和亲娘在黄泉,都会被气地再去死一次呢。」

  一句话将杜秋娘彻底僵住了,她一直都知道爹爹的身体极好,爹爹病死时,她便觉得蹊跷,可不成想,竟是被这贱人生生气死的!

  两团白肉已然飘了床上,张秋花挽着张元宝挑眉看杜秋娘,嗔道:「元宝,奴家还想要一次嘛。」那双手,已经在张元宝身上使了力气上下。

  想必是有人看着,更能激发张元宝这只禽兽的兽慾,他经受不住诱惑,呼吸声渐沉,低声道:「好十娘,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好好舒服一回吧。」

  「秋娘看着咱们呢。」张秋花轻轻柔柔地抓住张元宝的昂扬,刻意拨弄了两把,张元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道:「就让她看看咱们如何欢好,也好教她下辈子投胎,做个像你一般温柔的女人。」

  床上两人的曲线渐渐贴合在一起,想是男人早已提枪入了花径,只化在那温柔缱绻里,房间里淫靡之气越发浓,密不可支的喘息呻吟声落在杜秋娘的耳朵里,她心头的怒火却越发散了。

  很早之前,杜秋娘便知道张元宝风流,可他从来只在外头风流,不曾带到她眼前,那一次,她带着自个儿的弟弟、妹妹砸了同张元宝欢好的寡妇家,她也气了一个月,最终还是爹爹杜老汉出面,将他们俩劝和了。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次次,她都带了人去将张元宝拿回来,她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不将此事声张,可谁曾想,张元宝竟将念头动到了她继母的身上,尽管她这个继母,其实同张元宝是同岁的。

  从前,旁人总是羡慕她,因为她嫁给了这个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如今,所有的羡慕都化作了浮云,昨日的缱绻恩爱变作今日最大的笑话。

  她的夫君同她的继母,一同气死了她亲爹,如今,还一同筹谋着害死她。

  床上的春宫戏已经渐渐进入了高潮。

  「元宝儿,我的心肝儿,你快……快一些……」张秋花侧向杜秋娘的脸上已经是一团晕红,眼神迷离,便是杜秋娘的心都不由动了一动,而她身上的男人,也全然化在温柔乡里,如今正奋力耕耘。

  两人全然将杜秋娘当作了空气。

  杜秋娘的手动了一动,眼角却瞥到碧纱橱的墙角,那里放着一把剪子。

  新婚之时,张元宝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当日他要去城里赶考,留她一人在家,当时,他便特意买了许多剪子,放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秋娘如此美貌,一人在家中我甚不放心,放置些剪子,若有歹人起了歹念,你便用这剪子去刺他。」当日,红烛之下,张元宝挑了她的下巴,眼里净是怜惜疼爱。

  只是时日久了,他也忘了。

  杜秋娘无声地笑了,当日她说什么?唔,若无歹人,我便拿着剪子阉了待我不好的负心汉。

  每次,她抓着张元宝在外偷情时,她就躲在这碧纱橱里,望着这剪子发呆。

  天不亡我啊……杜秋娘反手剪去缚住自己手的绳子,依是反抓着手,定神看着床上的两人。

  「十娘,我的宝贝儿,你那真是教人销魂,给我……」床上的男人已经加快了节奏,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些话,女人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似是承受不住一般,终是「哎」一声,两人化作一滩水。

  「张元宝。」杜秋娘低声唤道。

  刚刚办事完毕的男人和女人吃了一惊,杜秋娘的声音何时就在身边?两人同时擡头去看,眼前却是白光一闪。

  「啊……」男人痛苦的尖叫,以及随之而来女人惊惧出魂的尖叫声,远远飘荡在安平村上方。

  大年初一的中午,突然轰轰隆隆下起滂沱大雨来,

  整个安平村都惊动了,村长打着锣鼓召唤来安平村所有的村民到了张元宝的屋子前,可谁也没敢往前一步。

  滂沱大雨中,从张元宝的屋子里,慢慢腾腾走出来个浑身是血的血人,她长发披肩而散,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可眼睛里却蹭亮地出奇,里头像是冒着火,让人看了不由从心底里惊惧,惊惧过后,却带着一点点的疼惜。

  安平村曾经最美的村花杜秋娘,如今像是从人间炼狱走出来的修罗,她身上的血被大雨一冲,渐渐在地上漾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令人触目惊心。

  半晌后,村长大着胆子绕过杜秋娘,走到屋子里,床上的男女一丝不挂,保持着交合的姿势,只是两个人的脸上全是惊惶,时间像是定格在那个惊慌的片刻,二人被利器,同时割了喉咙,那血,沿着床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

  安平村多年太平,饶是村长,一时间也接受不住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一时间,竟是忍不住呕吐,待回过神,他已经冲出了屋子,颤颤巍巍地道:「杀……杀人了……」

  爹,我替你报仇了,安静的杜秋娘突然咧嘴一笑,轰然倒下……

  ◎             ◎             ◎

  建元三十年六月初八,安平村。

  「哭,你就知道哭!」杜老汉压低了怒气,望着床上陷入昏迷的杜秋娘,既是心疼又担忧地骂着自家的小儿子杜银宝,「你大姊同你说过多少次,河边不能去,不能去!你总是不听!今日若不是你大姊,被水鬼抓去的人就是你!你个催命鬼!」

  杜老汉操起床边的笤帚就要往杜银宝身上招呼,杜若梅忙上前拦住杜老汉,哭道:「爹,你别嚷嚷,你这会就是打死了银宝,咱大姊也回不来,咱还是想法子问问大姊这到底是怎么了吧?」

  「你大姊若是没了,银宝我也不要了!」杜老汉狠狠地丢下笤帚,蹲在一旁闷着头不吭声。

  杜银宝的鼻涕都滑到唇上了,抹了一把鼻涕扑到杜秋娘床头,嚎啕了一把道:「大姊,你可别出事,否则爹一定会打死我的,你赶紧醒,你若是醒了,我就把我藏在床底下的馒头全给你,还有村头巧儿姐姐给我的几颗花生我也全给你,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天天跟你去喂鸡……」

  杜银宝抽抽嗒嗒了半晌,杜老汉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杜秋娘,起身踹了一把杜银宝道:「别瞎嚎啕了,赶紧去村头看看若兰和金宝把人给我请回来没?」

  「哦……」杜银宝抽嗒了下鼻子,手上还是湿淋淋的,又看了一眼出杜秋娘,出门去了,就在转身的瞬间,谁都没注意到,床上的杜秋娘,略略动了动。

  在杜银宝一字一句发誓的时候,其实杜秋娘已经醒了,只是她闭着眼,恍惚了半天,又支着耳朵听了半晌,方才意识到一件事,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建元三十年六月初八,她隐约记得是这一天,杜银宝背着她一个人去了河边游泳溺了水,她为了救杜银宝,险些搭进自己的性命。

  杜秋娘隐隐觉得自己的眼角湿了,命运弄人,她竟是又回到了这一天。

  倒下前,最后一眼的血色弥漫,依然震撼着她的心,可老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呀,杜秋娘无声地笑了。

  眼前一黑似乎有个影子,杜秋娘听到她爹杜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额头上却附上一双粗糙的手。

  杜老汉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心里是有多苦,都丢了半条命了,躺着都不开眉。」

  「爹……」杜若梅迟疑了片刻,「大夫也说,咱大姊身子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她一直不醒,怕是别招惹什么不乾净的东西吧?」

  「胡说什么!」杜老汉啐道,一旁却是低声道:「我已经让若兰和金宝去请前头的苏寡妇来了,都说她是有阴阳眼的人,教她看看秋娘,我才放心。」

  杜若梅看着床上杜秋娘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孔,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儿。

  这苏寡妇确然是有些本事的,隔壁村的张铁柱家前些时日家中不太平,听人说,是闹了几日的鬼,苏寡妇不过是给了他几道符,张铁柱家便风平浪静。

  原本她也不信,可后来苏寡妇又替村东的柳大头七的老婆上了身传了话,她才有些信服,后来找苏寡妇解决这阴阳之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只是这苏寡妇的要价,那也是不低的。

  她将想法略略提了提,杜老汉已是沉了脸道:「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治!千金万金,那还能值得上你大姊的一条命?」

  便是这一句话,让一直装睡的杜秋娘险些破了功。

  她一直以为杜老汉不喜欢她。

  她是家里的老大,杜老汉当年是抱了多大的希望,盼着他的第一胎会是个男孩,可她娘亲却生下了她这么个女娃,听说当年杜老汉不过是看了她一眼,便沉着脸出了门。

  接下来的杜若梅和杜若兰虽也是女孩,可毕竟她才是最让杜老汉失望的,这些年,她尽心照顾弟妹,在母亲生下杜银宝撒手离世后,她更是费尽心力拉扯这帮弟妹,可杜老汉从未说过她一个「好」字。

  就连当年她睡了半个月醒来之后,杜老汉也不过是沉着脸说了一句,「赔钱货,净让老子操心。」

  当年她委屈极了,为了这个家,她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安平村年纪最大却没嫁出去的姑娘,让人笑话了许久,可是她爹不喜欢她,她爹只喜欢两个儿子,她甚至有些怨恨杜金宝和杜银宝的出现。

  可今日,她方才知道,杜老汉是重视她的,甚至愿意为了她倾家荡产。

  杜秋娘心里一时间酸酸涩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便听杜老汉又挨在她床前低声道:「你个赔钱货,总让老子操心。」

  杜秋娘的眼泪,一下便落了下来,她爹疼她,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她略略动了动,想着什么时候起身才好,杜银宝已经在外头咧咧起来,「爹,哥和三姊将苏寡妇请回来了,人到了村口了,一会就到了!」

  杜秋娘的心,一下就揪住了,当年就是这个苏寡妇,险些将她被虐的只剩下半条的命也丢了去,不仅如此,她还狮子大开口,将杜老汉家唯一一头当作脚力的驴子要了去,这个不要脸的神婆……

  杜秋娘想到将来苏寡妇要遇上的事儿,不由倒抽了口凉气,趁着杜老汉转身去看杜银宝的瞬间,她忙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那双眼睛仍然是闭着的,等杜老汉转身,她觉得眼前有个阴影靠近,她才慢慢腾腾地将眼睛「用力」睁开,弱弱地说了句,「爹,我这是……怎么了?」

  杜老汉眼眶一红,略略动容,可多年来养成的威严却不容许他露出半毫的情绪,他的唇翕动了半天,最终却是听到自己略略生硬的声音。

  「赔钱货,净让老子操心……」

  这「操心」二字刚落下,杜秋娘已经是挣紮着起了身,抱着杜老汉的胳膊哭道:「爹……」

  大丫头这是怎么了?杜老汉有些纠结。

  他家大丫头一向对他唯命是从,甚至有些唯唯诺诺,是不是吓到了,所以这会同他分外亲近?

  他一时手落在空中,半晌,方才僵硬着身体,将手搁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道:「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杜秋娘一时心酸,心里又觉得暖和,抱着杜老汉不肯放。

  「大姊。」杜若梅也觉得鼻子一酸,抹了把泪,道:「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儿的。」

  杜秋娘不管不顾,抱着杜老汉的手不肯撒,上辈子她见着杜老汉一日日消瘦,杜老汉死时,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可如今杜老汉好好的在她跟前,能说能笑能生气,而且,她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哟,这是个什么情形。」

  屋里人抹泪的抹泪,诧异的诧异,全然没看到门口苏寡妇已经到了。

  杜秋娘泪眼蒙胧时,看到一个比她大上几岁的,面貌姣好的女人掐了个帕子站在门口,似乎是嫌弃屋子里的药味,她掐帕子捂着嘴,扭着腰肢儿便走了进来,提了眉毛道:「杜老汉,恭喜你呀,你家大丫头都昏迷了好几天了,这会能好好的,真是佛祖保佑哟!」

  杜老汉皱了皱眉头,显然是不太喜欢苏寡妇这身拿腔拿调的做派,但他仍是客气道:「多谢多谢,就是劳烦你多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苏寡妇摆了摆手,笑得春光明媚,「客气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秋娘也是我妹子,她能醒来,那自然也是最好的。」

  「费心了。」杜老汉从身上掏出些铜板塞到苏寡妇的手里道:「让你白跑一趟,这钱你拿着。」

  苏寡妇接过铜板,掂了掂,咧了嘴笑,「杜老汉,你这钱给得可不对。」

  「不对?」杜老汉一惊,她这什么都没干,他还给了路费,怎么不对了?

  「自然是不对的。」苏寡妇认真道:「方才你家三丫头和金宝到我这来说了说秋娘的情形,是我掐指算了算,在来的路上费了些力气劝你丫头身上的水鬼离开,否则,她这会早就被水鬼和龙王爷叫去当了丫鬟,你看,她这不就醒了?」

  苏寡妇说得煞有其事,可杜老汉再是憨厚,也觉出这苏寡妇是强词夺理了,她再是有本事,还能通天了不成,人都不到还能知道秋娘身上有水鬼?可这乡里乡亲的,他不能扯下脸来说人家是骗子吧?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听到身旁拔高了声音的一声唤,「苏千落!」

  苏寡妇吃了一惊,这「苏千落」是她的闺名,除了她娘家人和她家那死鬼,甚少人知道,这会怎会有人唤她?

  她扭过头去,便见杜秋娘面无表情地靠近她,突然诡异地歪着嘴笑了两声,苏寡妇身上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却不防杜秋娘已经冷笑地从她身后掏出根棍子,当头重重一棒敲下,苏寡妇昏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杜秋娘一棍子下去,顿时浑身舒爽,眼角瞥到屋子里被吓傻的一群人,她顿觉情况不太妙,只得假装即将瘫软状,身上不由抽了抽,忽悠悠倒下。

  半晌后,杜秋娘被放回了床上,苏寡妇被杜若梅、杜若兰又灌水又掐人中,也已经悠悠转醒。

  杜秋娘趁势而起,望着苏寡妇委屈道:「苏家婶子,方才土根叔上了我的身,非要用我身子拿棍子敲你,我不肯,他却说你……说不守妇道,非要教训你!你瞧,他就在你后头……」

  苏寡妇身后冷汗直流,杜秋娘嫣然一笑,朝她身后挥了挥手,「土根叔……」

  「啊……」苏寡妇惊叫一声,夺门而出。

  外头风光正好,杜秋娘舒适地靠在床上,唇边漾开一丝微笑。

  重生,真好。

  ◎             ◎             ◎

  「杜银宝,你给我站住!」

  杜秋娘一手握住笤帚,一手插腰,提着眉看着四处乱窜的杜银宝,大声喝道:「你若是再跑,晚上的饭你也别想吃了!」

  杜银宝跑着看,看已然气到边缘的自家大姊,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几日还奄奄一息的她怎么突然就有这般无穷的气力,不由地耷拉下脸,求道:「大姊,你别打我。」

  「你的馒头和你的花生呢?」杜秋娘手一摊,问道:「前几日是谁在我床头哭着说,要把藏的好东西都给我的,谁还说都听我的话的?不过几日,你就造反了?」

  这皮猴杜银宝,看她晕在床上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好些的话,见她醒了,第一时间不是上前慰问,而是撒了丫子便去了自个儿屋里,将藏好的好吃的一气儿全给吃进肚子里,等她发现时,他已经将嘴塞得满满的,插腰得意的样子哟,杜秋娘想来就觉得好笑。

  这皮猴子……杜秋娘颇有些宠溺的无奈,当初娘生他时难产走了,特意叮嘱秋娘要好生照顾他,她便尽了心去宠他,可这倒好,养成的这顽皮的性子。

  「大姊,你别追我,我肚子……肚子疼……」

  她不过发了一会神,杜银宝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道:「大姊,我肚子疼……」

  杜秋娘一把丢了笤帚上前扶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片刻后她又是好笑地戳了戳杜银宝的头道:「那馒头都隔了几个夜了,你一气儿全吃下去,不闹肚子才怪!叫你爱吃独食!」

  杜银宝眼睛忽闪忽闪地,可怜兮兮的样子,杜秋娘仰天长叹,杜银宝这个冤家,终是不忍心,拎着他去了村头林大夫家。

  「林大夫!」杜秋娘提了声在他门外一喊,从屋子里走出个儒雅的中年人。

  林大夫十年前从外乡到安平村住下,为人那是极好的,那年杜银宝刚出生,弱得跟只小老鼠似的,是林大夫费了心力将他养回来,只是这样好的人,却一直不曾娶妻,这事儿成了平安村的一个谜题。

  给杜银宝吃了些药,林源修随手抓了把豆子给杜银宝,杜银宝瞬间忘了疼,抓着豆子便在门边坐着边玩边吃。

  杜秋娘感激道:「林大夫,真是谢谢你。」

  林源修摆了摆手道:「谢什么。」他停了一停,又问,「听说你前几日醒来之后将苏寡妇吓走了?真被上身了不成?」

  杜秋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她想敲诈我爹,我就吓唬了她。」

  「你个鬼丫头。」林源修眼睛弯了弯,嘴里虽是这么说,却极为认同杜秋娘的做法,「那个苏寡妇,装神弄鬼,也该受点教训。」

  正说着话呢,门口的杜银宝跳起来嚷嚷道:「大姊、大姊,村头的胆小鬼范长安来了!」

  杜秋娘转了身去看,果真见范长安站在门外,被杜银宝指着说是胆小鬼,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发火,对着林源修作揖,彬彬有礼道:「林大夫,我来给我祖母取药。」

  「嗯,药早就给你备好了。」林源修笑笑,范长安已经绕开杜银宝,进了门拿了药,又径直要出去。

  谁知道还没走出去,身后的杜银宝已经嚷起来,「长安是个胆小鬼,怕风怕雨怕打雷,半夜起来遇妖怪,四个脑袋三条腿,奶奶听了哈哈笑,带着长安去抓鬼,一下碰到衣服架,帽子掉了一大堆!」

  范长安脸一沉,回了身见杜银宝压了鼻尖吐舌头、扮鬼脸,他擡了眼又看杜秋娘,见她一脸错愕,不由地锁了眉,冲杜银宝扬了扬拳头,道:「不许唱,再唱小心我揍你!」

  「我才不怕呢!」杜银宝又做鬼脸,心道,每回有人冲着他唱这些,他都是这么威胁人,可终究,他也从未动过手。

  「范老太太病重了。」林源修低声嘟囔了句。

  杜秋娘眼见着他要走远了,上前扣起手指敲了下杜银宝的头,怒道:「你怎么跟你长安大哥说话的,一点礼数都不懂,瞎唱!」杜秋娘说完,拔脚便去寻范长安。

  杜银宝平白被敲,瘪着嘴委屈道:「大姊,这歌还是你教我的呢!」

  「范长安,范长安。」

  范长安远远便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他一回头,便见杜秋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略略蹙了眉,只当没听见,脚下却是加紧快走了两步。

  「范长安!」杜秋娘拔高了声音,果真见前头的人停了停,她才紧了两步冲到范长安的前头,喘了口气道:「范长安,我五弟年纪小不懂事儿,话说得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杜秋娘原也以为自己的语气够诚恳,谁知范长安闻言,不过略略擡了眉惊讶了一番,脚步却往后退了一步,狐疑道:「杜秋娘,你要干嘛?」

  「我没干嘛,我就是来同你道歉的。」杜秋娘解释道。

  范长安又退了一步,「道歉?杜秋娘……」范长安停了停,提了手想摸摸杜秋娘的额头,转而一想,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收回了手,低声道:「杜秋娘,他们说你落了水,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要嘛,你还是……你还是去林大夫那再开两服药吃吃吧。」

  「你……」哪里平白就咒人家发烧吃药的,杜秋娘吞回一口气,可看范长安的样子,说得却那么诚恳,这个愣书生……

  杜秋娘只得陪了个笑脸,道:「我没发烧,我就是来替我五弟道个歉。」

  「不要你道歉,你让你五弟别再唱那个歌就成。」范长安沉吟了片刻,提了药道:「我要给我祖母煎药去了,你别跟着我,」他又追了一句,「杜秋娘,今儿你别再耍我玩了,我真有正经事。」

  范长安的眼睛啪嗒啪嗒,兀自又点了头,彷如杜秋娘是猛虎一般,又往后退了一步,往杜秋娘的身后瞅了瞅,想跑。

  杜秋娘无言了,范长安,一如前世,怕她、厌她。

  范长安五岁时到安平村,当时全村就他一个是外来的孩子,杜秋娘又是村里的孩子头,当时见着范长安生得白白净净,说话又斯斯文文全然不像农家的孩子般野,杜秋娘便带着一帮孩子成天地逗他玩儿。

  杜秋娘发誓,当时她真是觉得范长安是村里顶顶好看的孩子,才想着法子逗他,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可实际上,后果似乎超出了她的想像。

  十年前她偶然替范长安编的那个儿歌,竟在安平村传唱至今,连杜银宝都朗朗上口,可怜的范长安啊,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杜秋娘眼见着范长安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儿,在夏日的阳光下晶莹透亮,她拿了袖里藏的手绢想要替他擦擦,谁知道范长安又退了一步。

  杜秋娘无奈,只得将手绢塞到范长安的手里,道:「范长安,你回去替我问范老太太好,还有,这几日林大夫大约不在家,晚上如果你要找邻村的郝大夫,你别去邻村找,你去咱们村长家找,可千万记得,别背着范老太太四处跑,晚上湿冷,老太太受不得颠簸!」

  范长安狐疑地看了一眼杜秋娘,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却仍是将她的话记在心上,低声说了句,「哦。」

  杜秋娘见着他走远,脸色方才渐渐沉了下来。

  当年只怪她年纪小,总带着人欺负范长安,等到她想去跟范长安道歉时,却怎么也拉不下脸来,到后来,范老太太病重,范长安急着去寻大夫,寻了林大夫却不在家,他一着急,瓢泼大雨下背着范老太太去邻村寻郝大夫,最终人也没寻着,老太太却死在了路上。

  后来,她便再没有范长安的消息,至死都未再见,可这歉意却一直搁在心上,搁了好些年,如今,她总算逮着机会可以弥补一下了。

  回了身,杜银宝吃着豆子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她冲他招了招手,杜银宝挪着小短腿欢快地跑了过来,挨在她身边道:「大姊,你不是一向讨厌范长安吗?」

  「不许胡说。」杜秋娘斥道:「范长安是咱们安平村最有学问的书生,你若是有半分像他,我便高兴了。」

  「姊姊才胡说!」杜银宝撇了撇嘴道:「咱们安平村最有学问的人明明是张元宝!大家都这么说,张元宝就是在长平镇,那也是顶顶有名的人。」

  一听杜银宝提起这人的名字,杜秋娘一股火气提上来,是了,这个畜生,她重生之后,都忘记了这个畜生。

  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在杀鸡,提了刀便往鸡脖子上一刀下去,鸡高叫了一声,手脚却不停抽搐着,那血沿着脖子,一滴滴落入碗里,一片血红。

  杜秋娘眼神落在那鸡身上,片刻后,只觉得胃里有一股翻滚,她再也禁不住,「哇」地一口便蹲在路边乾呕,停也停不住。

  白花花的肉体交缠,喷涌而出的热腾腾的鲜血,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似乎想起了她最后见到的那幕。

  是的,杜秋娘诚然恨极了张元宝和那淫妇,可她本性善良,上辈子动刀,她已经是冲昏了头脑,这会想起来,杜秋娘只觉得一股作呕,不愿想起。

  张元宝,我只愿此生不同你有任何交缠,死生不复相见。

  杜秋娘样貌好看,可此刻的笑容却十分骇人,杀气里透着股失魂落魄,一旁的杜银宝傻了眼,慌忙地去请了方才杀鸡的春花婶来救他姊姊。

  「秋娘,你咋的了?没事吧。」春花婶低下身子,方才杀鸡的手都未洗,便要去扶杜秋娘。

  杜秋娘哪里受得,忙躲开了身子,道:「春花婶,我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春花婶笑道:「你可赶紧回去看看吧,方才张媒婆可去了你们家,应当是去跟你爹说你的亲事去了。」

  杜秋娘的心里咯噔一跳,擡了头道:「什么?说亲?」张元宝……张元宝……

  我不嫁!

  杜秋娘暗叫一声,忙站起身子,往家里跑去。

  ◎             ◎             ◎

  杜家门前闲闲散散地站着几个父女,打头的就是苏寡妇,拿着把瓜子边嗑边斜了眼对一旁的人说道:「我跟你们说,姓杜的一家子可都不太平,你瞧他们家大丫头,这都十八了,还嫁不出去呢!上回落了水,被水鬼缠了好些天,不明不白地就醒了,醒了也就算了,还拿着棍子敲我,跟个泼妇没两样!」

  这话正巧被急着回来的杜秋娘听到了,她停了停,还是忍不住站到了苏寡妇前头,睨了她一眼道:「苏家婶子,都说你有通天的本领,你倒是替自个儿通一通,问问土根叔为何昨夜又托梦给我,在梦里一直哭个不停呢?别不是有什么冤屈未诉,死不瞑目吧?」

  眼见着苏寡妇脸色微变,她却直直地盯着她看,提了嗓子道:「我能醒,那也是阎王爷看我平日积福不忍心勾了我去,倒是有些没事便嚼舌根子,又做了亏心事的长舌妇,当心入了地府被勾了舌头,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你说谁呢!」苏寡妇捏了拳头便要上来打杜秋娘。

  杜秋娘一把抓住她便将她制住,冷笑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说谁,苏婶子你急什么?」一松手,苏寡妇打了个趔趄就这么坐在地上。

  「你个泼妇!我好歹也是你长辈,你竟敢打我!」苏寡妇两手一摊,坐在地上便要哭。

  杜秋娘居高临下地站开,笑道:「是谁先要动手,乡里乡亲们可都看着,长辈?长辈自当有长辈的样子才能让人信服,就你?」杜秋娘讽刺地动了动嘴角,转身便要走。

  「你个杀千刀的杜秋娘!活该杜老汉当一辈子鳏夫,有你这样的继女,谁给你当后娘,谁倒八辈子楣!」苏寡妇眼见着吃了大亏,越发拔高了声音在地上撒泼。

  杜秋娘只拿看跳梁小丑的眼神看着可怜又可悲的她,再不管,进了屋去。

  杜若梅前些年嫁出去了,这次也是因着她,都回来了,这会两人坐在院子里,见了她,忙拉着她担忧地问道:「大姊,你同谁闹呢?」

  「还谁,苏寡妇呗。」杜秋娘拿着眼睛瞅着屋里。

  「怎么又同她闹起来了,都是一个村的,闹僵开来可不好,何况她还是个寡妇。」杜若梅道。

  杜若兰撇嘴道:「可没见过一个寡妇像她这般能闹腾,今儿跟这个吵,明儿跟那个闹,我可看不上她这样的人。」

  「可不是,她那样的人,就得对她横一些。」杜秋娘道。

  杜若梅见杜秋娘眼睛一直盯着屋里看,这才低声道:「大姊,咱们或许要有后娘了……媒婆又跟咱爹说了个,咱爹似乎挺中意的。」

  「给咱爹说亲的呀?」杜秋娘的心落了一大半,还好,不是那个该死的张元宝。

  杜老汉也是个长情的人,杜秋娘的娘死了都好几年了,他一直没娶续弦,只怕续弦进了门对孩子们不上心,如今杜老汉要纳续弦了,她也懂他的心思,他是想娶个后娘照顾两个弟弟,好让一直牵挂着家里的她早些嫁出去。

  杜秋娘面上一喜,拍了袖子笑道:「我去听听看,媒婆说的是哪家的?」

  杜若兰忙拉住杜秋娘道:「大姊,你别去,我方才听到了媒婆说了,说的是隔壁村的那个叫张秋花!」

  「谁?」杜秋娘愣了一愣,

  「那人我可见过。」杜若梅嫁的就是隔壁村的人,倒是懂些情况,她也没发现杜秋娘脸色变了,挽着她的手道:「张秋花长得挺漂亮的,似乎也就二十五六岁,原本卖在长平镇的苏员外家当丫鬟,前些日子她家才花了银子将她赎回来,在大户人家当丫鬟,比咱们这乡野丫头看着好看多了,就是她嫂子对她不好,她才急着嫁出来的……」

  杜若梅后头又说了一长串,可杜秋娘全然没有听进去,「张秋花」这三个字如魔咒一般成功地让她的身子凉了一大半。

  她怎么就忘记了张秋花这么回事?

  是了,在张秋花嫁进来多久,张元宝便来同她求亲,当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幸福,爹爹有人照顾,弟妹都有着落,可谁知道,领进门的这两个都是黑了心的白眼儿狼,便是从那时候起,她的悲剧人生正式开始。

  杜秋娘攥了拳头便要往屋里走,门呼啦一下却开了,张媒婆满面春风地从屋里出来,杜老汉紧随其后跟着。

  「恭喜大姑娘,你就要有娘了!」张媒婆笑道。

  杜老汉晒得黝黑的脸上也挂满了笑意,直道:「有劳张大嫂费心,若我这门婚能成,我一定给重礼感谢张大嫂,还有我家姑娘,您也给她问问,不求对方有什么家世,只要不嫌弃我姑娘,能对她好就成。」

  张媒婆看了眼杜秋娘,捂着嘴道:「大姑娘可是咱们安平村最标致的姑娘,又是出了名能干的,寻门亲事有什么难。」心里却是嘀咕道,能给你这老鳏夫寻个继室就不错了,哪里去给老姑娘寻门好亲事。

  「谢谢张大嫂勒!」杜老汉亲自送媒婆出了门,小短腿杜银宝这才哼哧哼哧地跑了来。

  路上杜银宝便听到有人逗他,说他要有后娘了,以后后娘天天饿他,不给他饭吃。

  杜银宝嘴一瘪,抱着杜老汉的腿道:「爹,你要给我娶后娘吗?后娘会虐待我吗?后娘会不给我饭吃吗?」

  杜老汉脸一黑,道:「你都听谁瞎说的?哪个不给你饭吃,我抽她!」

  杜秋娘眼见着杜老汉的老脸露出了片刻的羞涩,她的心一沉,完了,爹要娶妻,娘要嫁人,这事儿她怕是拦不住了。

  入夜,杜秋娘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寻思着,爹的后娘是要娶的,可娶谁都不能是张秋芳那个荡妇淫娃,可这会她又不能抱着杜老汉的大腿哭说,这没见过面的张秋芳是个贱人吧?搞不好,杜老汉还以为她不喜欢他找后娘,产生什么负面情绪,那可了得?

  这事儿得巧着办,也得寻思下方法,否则,杜老汉一个月内就把张淫妇娶回来了,到时候再赶人走,那可有难度。

  她总觉得脑子里错过了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就这么沉沉地睡了,夜里听到窗外劈里啪啦地落了大雨,格外地教人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杜秋娘便起来给一家人做饭,那时候晨曦刚起,因为刚下过雨,薄暮里带着朦胧的雾,她一开院门,便见着个黑影子站着雾里,像是站了许久,身上惹了晨露,冷得有些发抖。

  杜秋娘吃了一惊,看了片刻,才低低地唤道:「范……范长安?」

  待仔细走近看清,可不就是范长安,木木地站在院子门口,见了她,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范长安,你作死啊!一大早站人家门口也不出声,想要吓死谁呀!」杜秋娘提了声嗔道。

  「祖母……祖母……」范长安冻得发抖,杜秋娘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像是淋过雨还未乾,跟梅乾菜一样拧巴在一块,她的心里不由地咯噔一跳,道:「老太太怎么了?」

  「祖……祖母她……」范长安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的,一句话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倒教杜秋娘急出了一身汗。

  「到底怎么了!」

  杜秋娘话音未落,手里突然一热,说不出话的范长安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便开跑。

  晨雾里一切都是朦胧的,天微微亮,年轻木讷,却有着好看的面庞的范长安,紧紧握着杜秋娘的手,脚下不停地奔跑,在杜秋娘的记忆里,范长安从未主动靠近过她,这是第一次。

  杜秋娘望着范长安的侧脸,有一丝的恍惚,如果范老太太就这么走了,那范长安将来娶了谁,又过得到底如何呢?他这样一个木讷的人……不对,范长安对别人说话都是顺溜的,唯独在她面前总是磕磕巴巴,他就这么畏惧她,见了她就怕?这样的范长安,后来过得好吗?

  等她渐渐有些吃力,她才发现,范长安已经将她拉到了自个儿家。

  「祖母、祖母要见你。」范长安跑得脸都红了,手往屋子一指。

  杜秋娘迟疑了片刻,一推门,范老太太脸色苍白地依靠在床上,却是歪了头含着笑看着她,唤道:「秋娘,你过来。」

  老太太没事……杜秋娘不由松了口气,瞬间又回了头看站在门口的范长安,心里暗道:「这个范长安,一大早地吓唬她,又将她抓来这,是要干嘛?」

  第二章

  范长安脸一低,绕过了杜秋娘,坐在老太太的跟前,低声问道:「祖母,您好些了吗?」

  昨儿他真是累坏了,这些天他都守在老太太跟前,昨儿半夜,老太太却突然被什么噎住了一般,没一会便昏了过去,情况看着极为危险。

  他慌了神,一路小跑着去了林大夫家,敲了半晌的门却是无声无息,他又忙着地跑回去,见着老太太的脸都青了,他想着去邻村请郝大夫来回得多花时间,便想背着老太太出门去寻郝大夫。

  正要出门时,天上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杜秋娘的话,这几日林大夫大约不在家,晚上如果你要找邻村的郝大夫,你别去邻村找,你去咱们村长家找,可千万记得,别背着范老太太四处跑,晚上湿冷,老太太受不得颠簸!

  他纠结了许久,终是放下了祖母,一人冲进了雨里去村长家,果真找到了郝大夫,救回了祖母的命。

  「听长安说,昨儿可多亏了你点拨,他才能找到大夫救回我这条老命。」老太太的精神还可以,握着杜秋娘的手。

  杜秋娘见范长安被老太太晾在一旁,也笑着问道:「老太太可好些了?」

  「好多了。」老太太笑道:「大夫说,我这是风寒多日,内火太盛,昨儿一口血吐出来,倒是通了脉络,因祸得福了。」

  老太太又歪了头指着范长安,「我这傻孙子险些背着我冲到雨里去,若我真淋了雨,这条老命可真没了。」

  范长安耷拉着脑袋,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这会听了老太太的指责,擡了头想反驳,眼睛却是水灵灵的。

  杜秋娘眼瞅着他眼神有些不对,低声唤了句,「范长安。」

  范长安「嗯」了一声,顺着老太太的床沿……倒下了。

  「长安是个胆小鬼,怕风怕雨怕打雷,半夜起来遇妖怪,四个脑袋三条腿……」

  范长安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面反覆有人在他耳边唱着这首童谣。

  小小的杜秋娘紮着两冲天辫,带着一帮子小鬼头围着他,指着他哈哈大笑,他眼瞅着杜秋娘,心里想着,这个小丫头真好看,皮肤雪白,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可就是爱取笑他这个外乡人。

  杜秋娘是个爱欺负外乡人的,可恶的小丫头,当时他便这么想,他从不与村里的孩子们嬉闹,杜秋娘便越发断定他是个胆小鬼。

  这丫头,瞎唱!可每回他捏起拳头揍她,都下不起手。

  「范长安,范长安!」又来了!这丫头总爱连着两声叫他!

  范长安捂着耳朵,皱着眉头,哼哼道:「不要再叫了,悍丫头!」

  「你叫谁悍丫头!」杜秋娘望着桌上给范长安端来的稀粥,恨不得泼到他脸上去。

  好端端地一大早拉了她来,自己却发了烧躺在床上,这下可好,家里就两个人,还都病了,她不能见死不救吧?没办法,自个儿摸到厨房给范家两个人准备了饭菜,范长安倒还好,睡觉时还要喊她「悍丫头」!

  杜秋娘蹙了眉,顺着范长安的耳朵便拧了下去,范长安吃痛,眼睛一睁开,眼前的杜秋娘的眼睛已经如铜铃般大,手里提着他的耳朵骂道:「死范长安,你都醒了还装睡,起来吃饭!」

  「悍丫头,果真是悍丫头,可恶!」范长安心里默默念了两声,鼻尖却闻到一阵清粥香,肚子「咕噜」一声叫,他擡眼便见杜秋娘得意的笑。

  范长安喝粥时十分安静和斯文,不像杜金宝、杜银宝,端起碗来稀溜溜地便吞进肚子里,尽管他饿,可是看他吃饭却像是一幅画。

  杜秋娘暗暗想,范长安或许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可是却落到了安平镇这么个小地方。

  「范长安,你为什么每次见了我都结巴,你很怕我吗?」杜秋娘疑惑道。

  「噗……」眼见着优雅吃饭的范长安险些喷出一口粥来,杜秋娘蹭地一下起身弹开,嫌弃地看着他。

  范长安呛了口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脸憋得通红。

  杜秋娘掸了掸衣服,道:「就知道你怕我,成了,粥给你放锅里了,你晚上热热就成,我走了。」

  「悍丫头!」范长安眼见着杜秋娘走远,敛声吼了下,握了握拳头,低头……接着喝粥。

  杜秋娘回程的路上脑子里跟开了窍一般,突然明白昨天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个关节了。

  张秋花既然是在长平镇的员外家当丫鬟,那是许多人都艳羡的差事,若是照常理,她都到了二十五六岁了,主人家怎么也该给她配人,最不济也是个小厮,何以都二十五六岁了家里还替她赎身?赎身了也就罢了,员外家的丫鬟比起普通人家的小姐或许就矜贵几分,她大可以在长平镇寻一门好亲事,何以还跑到安平村,嫁给带着五个拖油瓶的老鳏夫?

  当年她只觉得替杜老汉高兴,也没多想,杜老汉也是个实诚的人,肯定觉得这姑娘年岁大了才嫁不出去,可她好歹也是活过一世的人,当年张元宝在长平镇也挺吃得开,他似乎还真去过那什么员外的家,听说,那员外是个色中恶鬼。

  最不能信的便是媒婆的嘴,她说得再是天花乱坠,还不如杜秋娘自个儿的眼见为实,必须去一趟长平镇,杜秋娘暗暗想。

  到了家,一个好消息便砸到了杜秋娘的头上,张家说要考虑考虑。

  杜老汉蹲在家门口,脸色不是很好,杜金宝躲得远远的,生怕在他爹眼前犯了冲,见着杜秋娘,杜金宝凑上来拉开她道:「大姊,你这是上哪里去了?一大早没做饭,爹都着恼了,方才媒婆来了趟,说张家的那个姑娘又不愿意嫁了,爹的脸就黑了下来,闷不吭声地蹲了半天,地都不下了。」

  「知道原因吗?」杜秋娘低声道。

  「媒婆说得也不仔细,不过……」杜金宝顿了顿,道:「似乎是张家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说大姊你泼辣……」

  「呸!」谁泼辣了?她这是讲道理好嘛!

  杜秋娘一想,定然是苏家的寡妇作祟,不过这回也好,她还得感激她!

  「一大早死哪里去了,病才好就乱跑!心野了是不?野了出去就别回来!」杜老汉瞅见杜秋娘,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杜秋娘吐了吐舌头,打发了杜金宝下地干活,自己忙着开始做家里的活计。

  这几日倒是平安无事,杜秋娘得空了,便去范家帮忙,统共也不过是做些饭的事儿,倒叫范老太太好一顿感激,顺便又数落了一顿范长安,杜秋娘每回听了,只是眯着眼睛笑。

  到后来,每回她去范家,都能见着范长安拿着本书坐在门前看,见了她来,他便起身跟她一同进屋。

  去范家的路上要穿过一片林子,这一日,她按照平日的时间往范家走,斜下里却突然窜出个人来。

  「杜小娘子,你这是去哪里?」

  此人生得是明眉皓齿,眼底里自带着一股子风流,举手投足全是书生做派,便是此刻问话,也是彬彬有礼,若是平常的小丫头见了他,定然是心醉的。

  可此刻杜秋娘见了,却只觉得恶心,此人,不是张元宝又是谁。

  杜秋娘蹙了蹙眉头,厌恶道:「走开!」

  「杜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张元宝没想到一向受欢迎的自己竟然这么不招人待见。

  往日杜秋娘见了他,总会凑上来甜甜地上来打个招呼,唤一句,「张大哥。」

  杜秋娘年纪虽是大了些,可比起那些黄毛丫头,她却自有一番撩人的滋味,张元宝即便在长平镇的学堂里念书,看多了长平镇的小姐、丫鬟们,可每回见到杜秋娘依是惊艳。

  曾经有一度,他以为杜秋娘对他是有意的,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形?她的眼里满是厌恶?

  他张元宝?被人厌恶?这不可能!

  「走开!好狗不挡道!」见眼前的人依然拦着路,杜秋娘擡了眼恶狠狠道。

  「你……」张元宝一怔,他真被嫌弃了!这个事情他完全不能接受,以至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伸出手去拉住杜秋娘,唤道:「杜小娘子,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句话还没出口,杜秋娘一把推开张元宝,嫌恶地斥责道:「下作的东西,亏你还念过书,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张元宝被劈头盖脸一阵骂,心下有些愕然,可脸上的从容他又得保持着,是以这会他的表情有些丰富,踉跄了两步,他又上来抓杜秋娘,这回他是使了大力气想要留住她,杜秋娘不防,险些被他拉到怀里。

  「畜生!」杜秋娘提了眉正要开骂,身旁一个身影一闪,那人已经提拳便打在张元宝的鼻梁上,张元宝连人都没看清,便可怜地晕了过去。

  情势突变,杜秋娘有些错愕地看着来人,失声道:「是你!」

  ◎             ◎             ◎

  「快走。」范长安一拳下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自己却傻了眼,拉着杜秋娘便想逃离现场。

  地上的张元宝此刻鼻底溢出一丝丝血迹,鼻子看着都像是歪了,闭着眼昏迷不醒。

  杜秋娘心里还是觉得不解气,方才张元宝抓着她,她便觉得恶心想吐,这会索性擡了脚又狠狠地在他身上补了两脚,待要再踢两脚时,张元宝低低呻吟了一声,范长安心一惊,拉着她便跑。

  二人一路狂奔到小河边上,杜秋娘才挣紮着放开范长安的手,心底里顿时又觉得解气又觉得好笑,人面兽心的张元宝被打成猪头,真是好极了。

  她想着,便插着腰嗤嗤地笑,范长安在一旁看她像是傻了,低声紧张地问道:「杜、杜……你没事儿吧?」

  「没事,我好得很!」杜秋娘答道,擡了眉见范长安是越看越顺眼,「范长安,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你比平日迟来,是祖母让我去寻你的。」这谎话范长安倒说得顺溜。

  实则,方才他在门口看着书等杜秋娘来,左等右等她都不来,他慌了神才沿路来寻她的,在林子里见着那个张元宝一直纠缠杜秋娘,他的心里一着急,便挥了拳头。

  可这样是不对的,君子动口不动手,范长安默默道。

  「欸,范长安,方才你那拳怎么这么得劲?」杜秋娘意味深长地看着范长安,仔细打量着他,又绕着他走了一圈。

  「我、我一直都跟镇里的武师学拳法……」范长安挠了挠头,道:「我要保护祖母。」

  杜秋娘眼睛一亮,怪不得方才觉得范长安特别威武呢,一拳将人的鼻子打歪。

  这般想着,她便越发不好意思,「范长安,我不该喊你胆小鬼的。」

  「当然,我原本就不是!」范长安听着这话,舒心了,擡了下巴颇为得意地瞅着杜秋娘,见杜秋娘眼睛亮亮地笑着,弯成了一条桥,他心里不知道怎的也特别高兴,可想到方才她发了狠对张元宝拳打脚踢的模样,又怯怯道:「你方才不该踢张元宝的,书上说,好女子当温婉文静,知书达礼……打人、踢人这事儿,不该是女子做的!」

  「那人是坏人,我凭什么打不得!」杜秋娘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张元宝这畜生就该人人得而诛之!

  「只有街上的泼妇悍妇才会动手打人……」范长安低声呢喃道,盯着杜秋娘不肯挪眼。

  「你那眼神不会是嫌弃我吧?」杜秋娘一听到这泼妇悍妇,心里一怒。

  提了手便要去推范长安,范长安身子没稳住,一个趔趄便要掉入河中,他一着急,手脚便去乱抓东西,这一抓,便是杜秋娘的手。

  「扑通」一个巨大的声响,两人双双落入河中。

  「范长安!」河水湿冷却不深,杜秋娘挣紮着站了起来,被冰凉的河水一泡,脑子里才清醒,回身去看范长安,想必是不知道这河水深浅,这会还在水里扑腾扑腾,场景极为好笑。

  她伸手去拉了把范长安,范长安一起身,突然扬声喊道:「杜秋娘你这个悍丫头!」

  话音一出,两人皆愣住了,许久过后,杜秋娘突然仰天长笑,笑得无比畅快,指着范长安道:「范……范长安……你头上……头上全是水草,哈哈哈哈!」

  一脸错愕的范长安悠悠地擡了手去抓自己的头,一抓,一把水草,顶上还漂着两片浮萍叶。

  杜秋娘,果真可恶。

  范长安默默下来这么个结论,望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杜秋娘,郁闷了。

  其实,他方才是想跟杜秋娘说,张元宝那个登徒子是可以打的,可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儿,自然当由男子出面,她这样好看的姑娘,不应该自己亲自动脚……杜秋娘总不听他说完话。

  可至少,杜秋娘知道他不是胆小鬼了,他是个有功夫的书生,这么一想,范长安又安慰了。

  二人这么一闹,爬上岸时两人都成了落汤鸡。

  杜秋娘的心却畅快了,指着范长安道:「范长安,不管怎样,今天你那一拳让我很是解恨,谢谢你。」

  「不、不谢。」范长安一看杜秋娘,脸蹭一下,红了。

  如今还是夏末,大夥穿的都是薄衫,杜秋娘这么一落水,身上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呈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她一仰头,胸前的那一对便生动地出现在范长安的眼里,阳光照射下,落在杜秋娘脸上的水晶晶亮亮,在杜秋娘雪白的皮肤上像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地沿着脖子往下流,教人挪不开眼睛。

  范长安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咕噜……」下腹,似乎升腾起一股无法控制的热气,在四肢蔓延。

  可杜秋娘还似乎浑然不自知,拧着自己的衣服蹙眉道:「这衣服都湿了,如何是好?」她一擡头,怒道:「范长安,你干嘛?」

  范长安背着身,在快速地脱掉自己的外衣,从杜秋娘的角度看,他的手似乎颤抖得很厉害。

  「你的衣服湿了,拿我的外衣披着先。」范长安撇开头将衣服递给杜秋娘,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道:「快披上!」

  「你的衣服也是湿的呀。」杜秋娘低声道,嘴却不知不觉咧开,乖乖地接过范长安的衣服披上,整理好之后,方才道:「范长安,我好了。」

  范长安这才扭过眼来,低声道:「咱们赶紧回家去,你这么着,会着凉的。」这样的杜秋娘在路上教人看见了,指不定又要起什么歹心呢,这样不好!

  「不能回去!」杜秋娘断然拒绝!

  开玩笑,这会如果走在路上,若是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两个人湿淋淋一身,范长安只着里衣衣衫不整,她倒齐整,可身上穿的却是范长安的衣服,教人看见了,还不得以为他们刚刚洗过鸳鸯浴啊?

  许是范长安也反应过来此举不大妙,脸上挣紮了片刻,拽了杜秋娘的衣袖道:「你随我来。」

  范长安有个秘密,便是范老太太都不知道的,那就是在这安平村附近,他有个秘密基地,就在靠河不远的牛头山脚下,不知是谁家落下的茅草屋,却被他寻着,但凡他心情不大愉悦时便待在里头,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里头倒是存了他不少东西。

  范长安点了火,火盆子那头是杜秋娘,不过用了个薄布隔开,杜秋娘脱了外衣小心地递给范长安,低了声音威胁道:「范长安,如果你敢看,我就挖了你眼珠子去喂你家旺财!」

  「我、我不看……」范长安低着头接过杜秋娘的衣服,小心的放在火盆子上烤着。

  夏日里,衣服乾得倒也快,只是杜秋娘的衣服一烤,散发着淡淡的女儿香,范长安一边吸着,脑子里不由浮起方才看到的情形,那情形既是诱惑,又是煎熬,范长安忍不住偷瞄杜秋娘薄布上的影子。

  「范长安,范长安!」

  杜秋娘乍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身下的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女人果然是祸水,叫人无法抑制地疼,范长安暗暗想。

  「范长安,这个地方你怎么找到的?还不错。」那厢,杜秋娘已然起了身在打量这个屋子。

  范长安不语,将烤好的衣服递给杜秋娘,脱了自个儿的衣服也想烘烘,想到方才的情形,也不甘示弱地叮嘱道:「你也别偷看我。」

  「哼。」杜秋娘笑道:「谁要看你了,不过是个书生,身无四两肉。」

  话是这么说,可杜秋娘看着范长安的影子却不得不承认,范长安的体型远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瘦削,他也是个极为精壮的男子。

  两人收拾完毕,天色也不早了,杜秋娘站在屋子外头伸了个懒腰,正要走,却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依偎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边,正往此处走来。

  杜秋娘眸色一沉,拉着范长安便躲进屋里,道:「范长安,咱们先别出去。」她原是打算避开那两人,可那两人却铁了心要撞上来。

  杜秋娘只听到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迅速地瞄了一眼这个破房子,无奈地发现,似乎只有那张破旧的床下还有个地方能躲躲,她只得拉着范长安,迅速地钻入床下,就在他们身影刚刚没入床下时,那两人已经开了房门。

  「这地方会不会有人来?」男子道。

  「不会的,这几日我常来附近,也没见主人家回来,想必是出远门了。」女子娇嗔道:「怎么,老爷嫌这地方破旧,觉得委屈了?」

  「哪里,我是怕委屈了你。」男子淫笑道,轻轻捏了下女子的屁股,道:「小心肝儿,几个月没见,我可想死你了。」

  「秋儿也想老爷……老爷,我那湿了呢……」

  两个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却全是淫语,叫人听着脸红心跳。

  杜秋娘心一沉,不会就要白日宣淫了吧?这想法刚冒出来,一件女子的肚兜立时便飘到了地面上,织锦的上等面料,绣着耀目的合欢花。

  杜秋娘脸蹭一下红了,什么地方不好躲,这下可好,要躲在床下听一出活色春香大戏了,她一个人倒不打紧,大不了看两猪交配,终究不过是两牲口,可身边有个范长安,她如何淡定?

  床上的两人已然开始入戏,一个「心肝儿宝贝儿」叫着,一个喊着「老爷,我要……」,破旧的茅草屋里弥漫着一股淫靡的味道,想是这两人认准了此处无人,那女子毫无禁忌地放声叫,那喘息声,那曳人心肝的叫唤,饶是杜秋娘是个女子都要控制不住,想入非非。

  伴随着床上男子的动作,那破旧的床也跟着节奏晃动,晃动着,咿呀咿呀。

  杜秋娘觉得自己的脸都快滴出血来了,更是不敢看如今范长安的情形。

  每一刻都是煎熬,就在她觉得度日如年时,身边的人却是动了一动,轻轻地往她身边靠近,片刻后,范长安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捂住了杜秋娘的耳朵。

  床上的人,「咿呀」春宫戏火热上演着,可杜秋娘却只能看到身旁的范长安,尽管他的脸看上去更加红润,带着无比的尴尬羞涩,可他的嘴型杜秋娘却看懂了。

  他说:「别听。」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所以,他乾脆捂住了杜秋娘的耳朵。

  杜秋娘定定地望着范长安,心跳突然像停了一拍,心里有股异样感觉在升腾,在高空中,那感觉啪然一声碎开,一片五光十色。

  床剧烈地晃动了两下,男子高唤了一声,终陷入沉寂。

  「老爷,您何时再来嘛,秋儿等不及呢。」女子的呻吟终于换做正常说话的声音,可还是带着股欢愉过后的懒散,「老爷何时将我迎回府里去?」

  「秋儿别急。」男子道:「夫人的性子你也是懂得,上回她要卖了你,我好生求了一番才让你家人赎了回来,保了你一条性命,这事得缓缓说,急不得。」

  「秋儿不依嘛!」女子撒娇道:「老爷真想让我嫁给那个老鳏夫不成?老爷就忍心将我送到旁的男人身边?」

  「嫁给鳏夫也未必不可呀。」男子低笑道:「若你嫁给鳏夫,我再给你几味药草,等那鳏夫一死,你成了寡妇,你我依旧可以来往,我谁都睡过,可就没睡过寡妇呢。」

  男子又是淫笑,女子不依不饶地嗔道:「老爷您讨厌,您若这么说,我可真嫁给鳏夫了,您到时可别吃味儿。」

  「不吃味,那鳏夫哪及我的功夫好,也只有我,才能满足秋儿你这样的淫娃。」男子说话间又是心动,翻身便按住女子。

  顶上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杜秋娘只想把自己的脸埋在地里,再也别起来了。

  ◎             ◎             ◎

  杜秋娘已经半个月没见到范长安了。

  那日,范长安匆忙同她告别离开之后,便像是消失了一般,杜秋娘几次去范家,只见到范老太太,范长安却都不在屋里,杜秋娘私心想,范长安定是怕见了她尴尬,这样也好,其实她也怕见了范长安不知道说什么好。

  「长安这几日去了学堂呢。」范老太太的身子已经好了许久,这会都能下床蹓躂了,见了杜秋娘便道:「可怜这孩子,为了照顾我,前些日子学堂都没去,这几日更是,每日便早起去镇里,晚上又大老远的跑回来,来来回回的,倒是瘦了不少。」

  安平村里是没有私塾的,村里人大体都不识字,大夥儿对上学这事并不热衷,男子大了,能有老婆、孩子、热坑头就是顶幸福的生活,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会做的事儿。

  可就是存在感极低的孤儿寡母范家,养出了个范长安范书生,还有那张元宝张书生。

  对于这件事,村里人都不明白,范老太太这么个老寡妇,只有一点点地,怎会想起送范长安去读书,而且范长安这样老实木讷的孩子看着委实不像聪明人,能念出什么出息来?

  倒是张元宝,每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镇里,但凡回来便要吹嘘一番,自个儿在私塾里的丰功伟绩,村里的姑娘们就爱听他海吹,这其中就包括当年的杜秋娘。

  杜秋娘顿了一顿,问道:「老太太,这私塾的费用……很高吧?」

  范老太太眯着眼,似是看透了杜秋娘的心思,笑道:「不低,可长安不是普通孩子,他聪明,他将来是要当官老爷的。」

  范长安当官老爷?杜秋娘想起见了她就紧张到结巴的范长安的脸,有点不大确定。

  「你爹的亲事定了?」老太太换了话题问道。

  杜秋娘回了神,噎了口气,「谁知道呢?隔壁村张家人反反覆覆的。」

  自从那天她撞进张秋花同那个员外的白日春宫,没过几天,张家又派了媒人来,说是张家人想了想,又觉得杜老汉老实可靠。

  贱人张秋花,真是想把她爹杜老汉当作遮羞布,明着嫁人,实则还想着同那员外郎干些苟且的事儿呢。

  呸!不要脸的贱人!杜秋娘吐了口唾沫,沉了脸。

  第二天天刚亮不到,杜秋娘便同杜老汉说,想去镇里卖些她绣的小玩意儿并家里攒的一些鸡蛋,贴补下家用,杜老汉还特意嘱咐杜秋娘去扯些布回来做新衣裳,实则,过几日张家嫂子便要过来见杜老汉,杜老汉想穿得光鲜体面些。

  杜秋娘搂上自个儿的小布兜,顺便又捎上了昨日范老太太托她带给范长安的一些乾粮,浩浩荡荡地便上了路。

  杜秋娘上一世跟着张元宝在长平镇住了好些年,长平镇她便是闭着眼都能走,她犹然记得,似乎过不了多久,长平镇里就会兴起用香料薰染,绣着各色花样的帕子,是以她在家时,便照着前世的记忆绣了不少,没有名贵香料,她便用野花熬成的水煮帕子,闻起来也有一阵清香。

  寻到东市时,好的摊位已经被人占了不少,她慌忙选了个转角的位置,刚将东西摊出来,便有个姑娘「咦」了一声,凑上来挑了条山茶花花样的帕子,笑道:「这帕子的花样倒是精致,唔,还有淡淡的花香味……」

  杜秋娘生意上门,忙道:「姑娘,这帕子可是从京师回来的新式,我可是托亲戚带回来的,统共就这么多条,如果不买,回头可就买不着了,而且这帕子价钱不贵,也就六十文,您若是真喜欢,可以再便宜些……」

  「喏。」杜秋娘话还没说完呢,那姑娘已经将六十文递给了杜秋娘,见杜秋娘发愣,笑道:「不是说六十文吗?我买了。」

  杜秋娘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第一笔生意竟然如此顺利,望着那姑娘远去的身影,杜秋娘心里一阵激动,再开口时,便越发没了方才的胆怯,那十条帕子不一会便卖了空,大体都是三十、四十文便卖出去了,算起来,倒是比杜秋娘那一篮鸡蛋赚得还多。

  杜秋娘乐滋滋地将赚来的钱放好,看了看时日,范长安也该下堂了。

  范长安的学堂就在长平镇外的竹林里,附近几个村的学子都聚集在这里,她才走近,便听到琅琅的读书声,杜秋娘望了望日头,当空而照,这百草学堂,果真如人所说,是个学风极好的地方。

  杜秋娘站在学堂外,寻思着要让谁传个话,正好出来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见了她,笑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寻谁?」一群人的眼睛却是落在杜秋娘的包裹上,其中一个个子比较矮的笑道:「是要给谁传东西吧?给我便好,我帮你捎进去。」

  「不用不用。」杜秋娘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范长安还是个这么老实的人,若是乾粮被抢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放下脸抢回来,是以她又笑道:「麻烦叫下范长安好吗?他祖母托我给他带了几句话。」

  「他呀,这会不方便见你,还是我帮你捎话进去吧。」那人笑着说着便伸手来夺包裹,杜秋娘脸一黑,青天白日的,这是来抢啊?

  她正想着护好东西,从学堂里又走出几个人来,当中的一个人见了她眼睛一亮,加快了脚步上来走到他跟前,颇为喜悦道:「秋娘,你来寻我的吗?」

  自那日见了杜秋娘又莫名其妙被人敲晕了之后,张元宝便念念不忘杜秋娘的容颜,尽管杜秋娘见了他没好脸色,可他就是认定了杜秋娘是欲拒还迎,更何况,平日里张元宝见到的都是些温柔似水的姑娘,可杜秋娘刚烈泼辣有性子,按他的话来说,便是有劲儿。

  那日他从地上爬起来,当夜里便发了回春梦,醒来时,裤裆子全是湿黏的一片,这在他成人之后是全然没有的事儿,以至于这几日,他同那些温柔似水的姑娘欢好都提不起劲儿来,脑子里全是杜秋娘的样子,这会见了杜秋娘,他真是如蜜蜂见了蜜糖一般,贴了上来。

  ◎             ◎             ◎

  张元宝犹然不自知杜秋娘早已视他如砒霜臭虫,仍是扫了一眼方才为难杜秋娘的几个人,以护花使者的态度威胁道:「你们几个不可为难杜小娘子,她可是我挚友!」

  哪个是你挚友?当真不要脸,杜秋娘心里念叨着,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径直无视张元宝,让了让身子。

  张元宝的手陡然落了空,一旁的人哈哈大笑道:「张元宝,你的挚友似乎不大领情呢,她方才可说了,人家寻的不是你,是那个呆子范长安。」

  被人如此嘲笑,饶是张元宝脸皮都挂不住了,顿了顿手对杜秋娘道:「你找那个范呆子?」

  杜秋娘只当没听到,对着陆续出来的学子道:「烦请帮我唤下范长安。」

  「范呆子被先生留了堂罚抄呢!」张元宝提了声音嘲讽道:「他不过是个废物,你何必对他上心?」

  「古人云,『诚于中而形于外,慧于心而秀于言』张公子还是慎言的好。」杜秋娘听了这句话,不得不停下来,从前她是个普通的农村丫头,可就是张元宝用这句话夸奖她,说她虽是乡村女子,可却知礼贤慧。

  呸,禽兽。

  她咧着嘴,彷若极其看不起张元宝一般,嘲讽道:「人若自辱,人必辱之,你连自己的同窗都能轻易出口侮辱,真真是……」杜秋娘轻嗤了一声,「小人,在我眼里,范长安着实比你强百倍千倍。」

  「就他?」杜秋娘说这话时,全然没想到范长安已经被人喊了出来,这会张元宝被她羞辱,气愤上头,手遥遥一指,嗤笑道:「杜小娘子,这百草学堂里,谁人不知道他范长安是个废物!每日里都被先生留堂不说,他还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就他?比我强百倍千倍?笑话!」

  他刚说完,便是旁的学子都笑了,方才那矮书生更是劝她道:「小娘子,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杜秋娘眼见着范长安的脸憋得绦红,方才那个「没爹没娘」一定深深戳中了范长安的痛处,她顿时觉得很内疚,这样平白连累了范长安。

  可是,此刻她却迫切希望范长安能站出来,就如当时一般,一拳打倒张元宝,狠狠地出一口气,可是范长安只是板着脸上来,将她拉到一旁道:「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让我顺路给你捎些乾粮来。」杜秋娘老实道,将那酥油饼一并给了范长安,那饼子还透着热气呢,谁知范长安却犯了倔,将那酥油饼又还给了杜秋娘,低声道:「这个,我不要,不是祖母给我的。」说着便硬塞给杜秋娘。

  张元宝见了,心里更是怒火上涨,上一回杜秋娘那般推托,他以为她是欲拒还迎也就算了,可今日她当着众人的面损了他的面子,还跟一个人人都看不起的呆子你侬我侬,浑然忘了他的存在。

  他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输给一个傻子,更不允许自己因为一个傻子丢了面子,这般一想,他下意识一挥手,便将范长安的乾粮一掀,望着大饼子沿着地上滚了一圈,范长安彻底怒了。

  「给我捡起来!」范长安用力抓住张元宝的手腕一拽,指着地上的大饼道:「捡起来!」

  范长安在学堂里一直默默无声,在许多时候,即便有人嘲笑他,他也只当没看到,可方才杜秋娘的话他却听见了。

  他,范长安,比别人好百倍千倍。

  可这是学堂,先生明令规定所有学子不得在学堂内打架斗殴,否则,谁都会被赶出学堂外面去,所以他忍着,天知道,他都快憋出内伤了,可张元宝不依不饶,还打翻了祖母给他的东西。

  这样浑身怒火,眼睛里带着强烈的仇恨彻底震到了张元宝,在范长安的紧握之下,他的手腕一阵剧痛,不由地「哎呦」一声。

  便是旁的学子都看呆了,见张元宝脸都绿了,慌忙上来劝架道:「范长安,松手松手,都是同窗,有话好说。」

  有的人见情势不对,又来劝杜秋娘道:「小娘子,赶紧劝劝长安,别惊动了先生。」

  好说歹说,范长安愣是不松手,反倒将张元宝攥得更紧,张元宝终于忍不住,高喊道:「范长安,你松开!」

  至始至终,杜秋娘站在范长安的后面,一言不发。

  外头的吵闹终于惊动了学堂的先生,他是个看起来很刻板的老学究,一出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先生,范长安出手打人!」处在劣势的张元宝抢先告了状。

  先生沉了脸喝斥道:「范长安,还不松手!」

  范长安依旧不动,攥着张元宝的手,固执道:「把大饼捡起来。」

  「反了不成!」先生拿了戒尺便往范长安身上抽。

  杜秋娘看不过眼,拦在范长安前头,道:「先生,分明是张元宝侮辱人在先,为何只打范长安一个?」

  「姑娘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来插手百草学堂的事儿?」老学究只略略擡了眼,狠狠地又是一板子抽下去。

  「我不是谁,但是百草学堂却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学堂,先生也是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先生,我自然相信,先生也是咱们长平镇最讲道理的先生。」

  老学究的眼神带着探究,身上气场极为强大,让杜秋娘不由心里犯了怵,可见着范长安抿着唇、忍着痛固执地不肯放开张元宝,她仍是硬着头皮,当着一干人等好奇而幸灾乐祸的目光,朗声道。

  「这边许多人都能作证,方才是张元宝出口骂了长安,又刻意挑衅,长安才发了怒,再者说,古人有云,『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更何况,这每个大饼都是长安祖母亲手所做,为人子孙,自当珍惜祖母的一片心意,我大齐最为重孝,长安气愤难当也难免;反观张元宝,恶语伤人,糟蹋他人心意、糟蹋食物,又怎是一个读书人应有的气度?」

  「你口口声声说张元宝出口伤人,那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老学究见一个小娘子条理清楚,说话也在理,不由来了兴趣。

  「我不过说了范长安是咱们班里最扶不起的阿斗,何曾说错?」张元宝梗着脖子辩道:「虽则我唤他废物有些失了礼仪气度,可他范长安敢说我说的不是事实?」

  「你……」杜秋娘真要骂张元宝不要脸,突然听到身边的范长安小声道:「长安不是废物!」

  「范长安,你说什么?」杜秋娘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

  范长安松了张元宝的手,擡了头,坚定却缓慢地扬声道:「我范长安,不、是、废、物!」

  「好好好。」老学究轻轻击掌,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张元宝,又看了看一脸坚毅的范长安,扬声笑道:「我百草学堂许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既然你们一个说是废物,一个说不是,那不如……比试比试?」

  老学究戒尺一收,踱步到两人中间,轻笑道:「以一个时辰为限,你们以『仁义』为题,作一篇文章,输者自当向赢者道歉,何如?」

  「我不要他向我道歉,我只要他捡起我的大饼,向我爹娘道歉,还有,向……她道歉。」范长安淡淡地指向杜秋娘。

  张元宝嗤笑一声,「道歉,作梦,若你输了,我不要你跟我道歉,我只要你向天高呼三声,『我是呆子!』」这样的题目,他简直信手拈来,十拿九稳,傻子范长安又如何同他相比?

  晌午一过,阳光越发刺眼,老学究一人坐在藤椅上,前头摆了张桌子放着若干茶具,他悠然自得地搧着扇子,抿了口茶,轻赞道:「这日子可真好呀。」

  就在学堂外面,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摆了两张桌子,前头分别坐着范长安和张元宝。

  杜秋娘摊了摊手,手心里全是汗,场中的范长安蹙着眉头,已经呆坐了许久。

  张元宝余光撇了一眼范长安,又是轻轻的一声「嗤」,随即下笔如飞。

  杜秋娘突然觉得很紧张,她觉得,自己的后背一定也汗湿了。

  身后似乎有人在说:「范长安这是不自量力。」

  「可不是,以卵击石。」

  范长安依然不动。

  眼见着张元宝已经写了大半页,杜秋娘的心却揪在一起,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范长安,范长安!」

  范长安擡头怔怔的看了一眼杜秋娘,片刻后,拿起笔,开始飞速书写,从头到尾不曾停过片刻。

  铜锣响起时,范长安和张元宝双双放下了手中的笔。

  范长安起身离座的瞬间,突然咧着嘴朝杜秋娘扬起了一个笑脸,端的是唇红齿白,呆到无以复加。

  「呆子。」杜秋娘低头抿唇一笑,紧绷的心突然松了一下。

  再看时,老学究已经放下了扇子、茶盏,踱步到了二人的桌前,左右看了看,却先是拿起了张元宝的卷子,杜秋娘将将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             ◎             ◎

  「吱。」持续而嘹亮的一声蝉鸣。

  阳光似乎更加刺眼,杜秋娘的手心濡湿,不由地在自个儿的衣角上擦了擦。

  她不知道范长安的实力如何,可是她却知道张元宝,上一世,张元宝参加科举考试,一考成名,他可是以头名的成绩成了举人,也就是俗称的「解元」,如此看来,张元宝的实力绝对不可小觑,所以,他绝对有嚣张的资本。

  她回神时,恰巧看到张元宝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四目交接时,张元宝更是擡了下巴轻蔑地又白了一眼范长安,像是告诉她,她选了个多么弱的对手给他,她的选择有多错误。

  杜秋娘身体里便觉一阵厌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倒是叫张元宝愣了一愣,却是更加气愤了。

  「不错不错……」老学究放下张元宝的试卷,擡了眼赞许地看着他。

  张元宝笑着对老学究作了个揖,却是走到杜秋娘身边道:「杜小娘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着什么急,先生还没看长安的试卷呢!」杜秋娘不屑地呸了他一口,自个儿却站到了范长安的后面,低着声恶狠狠道:「范长安,如果你今日让我丢了面子,我就再把你丢到河里喂鱼去!」

  「长安不喂鱼!」范长安低着头弱弱地应道。

  杜秋娘瞥了他一眼,「最好是这样。」

  那一方,老学究已是拿起了范长安的卷子。

  杜秋娘只觉得他的脸一分一分地沉下去,越看到最后,越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脸色却越来越差,杜秋娘心也跟着沉下去,直到最后,她都觉得老学究执卷的手都在发抖,她心道,范长安一定是写得太过差劲,惹怒了老学究,以至于他的脸都潮红了,如果真是这般,她宁愿一棍子将范长安打昏了拉回去,也不能让范长安为了她受辱。

  她几乎做好了拿棍子的准备,那老学究却是抖着卷子快步走到范长安的跟前,低声问道:「范长安,这果真是你所作?」

  杜秋娘再是迟钝,也觉得老学究这态度透着股不正常了,她挺直了背回道:「先生,这么多只眼睛看着长安字字写出来的,更何况,这题目也是您定的,您总不能怀疑长安抄了人家卷子吧?」

  「闭嘴!」老学究对着杜秋娘冲天怒吼,杜秋娘立时收了声。

  不是他激动过头,委实不是,他只是有些诧异,当年范老太太亲自送范长安到他的学堂里时,他一直以为范长安这个孩子木讷。

  在学堂里,范长安总是不言不语,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与任何人相交,偶尔他在课堂里提问范长安,起了身也是不说话,久而久之,谁都以为他是个呆子。

  人人都以为,范老太太送了块朽木来,他不得已,便时常让他留堂,指望他能多学一些,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发现他在无人时所作的诗句,他才发现,这个木讷的学生,似乎并不简单。

  这些年,范长安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慢慢成长,唯独他亲眼见证了这个过程,可是他一直是默默的,不愿站于人前。

  他的学生他了解,张元宝肆意张扬、眼高于顶,若是长此以往,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若是不给他当头一棍,他永远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范长安,沉寂了这么多年,他也该站出来透透气了,不管是骡子是马,总要遛遛了。

  范长安怔了一怔,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老学究终是收了视线,仰头对着天空看了许久后,一声长叹,这块璞玉,终于愿意焕发他的光芒。

  将范长安的试卷轻轻搁置于桌上,他转身对张元宝道:「张元宝,去跟范长安道歉。」

  「什么?」张元宝似是没听清先生的话,又追问了一遍。

  老学究的眼神突然变得凛冽,吼道:「既是你输了,还不照赌约向人家道歉?你想让他人说百草学堂失信于一个农家的小娘子不成!」

  「不可能,张元宝不可能输。」方才围观的几个学子全然不相信,同张元宝一向交好的那个矮书生率先看了张元宝的文章,已觉得张元宝不可超越,他又丢了张元宝的卷子再去看范长安,这一看,神色变了几番,站在那,再也说不出话。

  更多的学子接过了范长安的卷子,传阅之后如雷击一般,最后传到张元宝的手里,张元宝通篇读下,读至「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完败了。

  「不可能……」张元宝喃喃道:「这定然不是范长安写的。」

  他喃喃时,早有平日看他不过眼的人高呼起来,「认错,认错。」

  杜秋娘从未觉得范长安如此时一般充满光环,可此刻,她由然觉得,同范长安站在一起的自己脸上也这么有光芒,往张元宝面前一站,下巴一擡,「张元宝,你是不是个男人,说话难道不算话?道歉!」

  「道歉,道歉。」又有几个人跟着起哄,张元宝心里几经挣紮,迟疑地走到了范长安的跟前,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话来,身后起哄的人不知是谁,突然「轰」一阵,齐刷刷地往前挤。

  张元宝被人一搡,双膝受不住力,「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身子前倾,彻底趴了个狗吃屎。

  「吱。」枝头上的知了趁势又是一声长鸣。

  随着张元宝的倒下,全场一阵安静,片刻后,哄堂大笑。

  埋在地上的张元宝脸埋在地里,全然不想起来,心里的恨突然生了根、发了芽一般慢慢长起来,杜秋娘、范长安,今日的耻辱,我定会寻回来,他的心里不停地叫嚣着这句话,手里拳头紧握。

  从学堂里「踏踏踏」走出方才老学究的助教,见了地上的张元宝一愣,推了众人便来扶他,待看到张元宝脸上如街上的花子一般全是泥土,愣是憋住了笑,缓慢地说道:「张元宝,方才先生发了话,他说你不识忠孝仁义,不懂友爱同窗,乃是读书不够所致,罚你留堂将「弟子规」抄千遍,何时抄完何时走。」

  「弟子规」……张元宝愕然地擡了头看那人,片刻后全是将脸气成了绦红色。

  「弟子规」那是什么书?那是孩童的「训蒙文」,他六岁时已经熟读能背,可先生却在当堂叫他默此文,那不是告诉别人,他连孩童都不如?

  张元宝一拳便捶在地上,助教吓了一跳,起了身斥道:「先生说了,若你不抄也可,百草学堂的门一直开着,想走进来难,想走出去,易!」

  助教说完,甩袖便要走,便听到身后的张元宝几乎带着不甘心,缓缓的说道:「承先生训诫,元宝一定铭记在心,不肯违背。」扫了扫灰,张元宝已是起了身,狠狠地扫了一眼范长安和他身边的杜秋娘,拂袖而去。

  杜秋娘再要理论,范长安已是一把拉住了她,摇了摇头,自个儿却是蹲下身子,将落在地上许久的大饼,一个接着一个,拾了起来,从头至尾,身边人没有任何人帮忙,可不知道为何,所有的人,包括杜秋娘,都觉得此时的范长安是那样值得人敬佩。

  这样的范呆子,真叫人心动,杜秋娘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很快地却被自己狠狠地拍灭。

  回家路上,杜秋娘站在前头甩着袖子,喜气洋洋、春风得意地大跨步。

  范长安却是跟在后头一直看着前头的杜秋娘,十分疑惑,女人真是奇怪得紧,一会凶凶巴巴,一会却是这样的轻松自在,平日他总觉得杜秋娘生气时叫人害怕,可这会她时不时回头冲他笑……他身上抖了一抖,这样的杜秋娘,真是可怕!

  范长安不自觉地便将自己同杜秋娘的距离拉开了一些,却见杜秋娘回了头,疑惑地往他身边走了两步,一摊手,「范长安,我饿了。」

  范长安警觉地往自己的包裹里捞了捞,方才那些饼子撒了一地,全是灰,唯独杜秋娘给他买的油饼子外头有油纸包着不脏,他不曾思量,便将那乾净的饼子递给了她。

  「范呆子!」杜秋娘笑了笑,将范长安手里的包裹一把夺过,从里头掏出个大饼,往路边一坐。

  「脏、脏。」范长安正要阻止杜秋娘,却见她已经咬了一大口,吃得很香的模样,吃到开心时,更是拉着他一起坐下,撕了一半给他。

  两人呼哧呼哧吃了一大半,范长安才觉察事情不大对,杜秋娘哭了,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范长安一下慌了神,女人好可怕!方才还高兴得很,怎么才一会功夫就哭了!

  他一慌神,心里突然觉得好难过,结巴道:「杜、杜……你、你没事吧,你别哭啊。」

  他忙拉了自己的袖子便要去擦杜秋娘的脸,杜秋娘只看到眼前伸出一只手来,朦朦胧胧中看见,范长安紧张不安的在跺脚,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自重生以来,她日日被恶梦折磨,梦里,她反覆拿着那把刀,割破了那对奸夫淫妇的喉咙,而后,她却被一片血水淹没、窒息,然后惊醒。

  她哭,不是为了张元宝丢了面子而哭,而是为了她上一世瞎了眼、认错了人,好在老天再给了她一次,让她看清了这个男人,这一世,她不会再犯错,心下里,突然就释然了。

  「范长安,你这个呆子!我叫杜秋娘,不叫杜杜!」杜秋娘抹了泪,郑重申明道。

  范长安抑郁了,杜秋娘又凶他了,可是,她似乎又比较正常。

  两人一个脸上挂着泪,一个满是纠结,范长安正不知怎么办呢,突然看到正前方有个漂亮的姑娘脚一崴跌坐在地上,在她附近,一条蛇正吐着信子向她靠近。

  范长安神色一凛,忙将饼子一抱,随手拿了块石头便冲去姑娘的身边,擡手一掷,正中那蛇的七寸,姑娘起初还疑惑地看着范长安,待看到蛇,便是「哎呦」一声,脸色都吓白了。

  随之而来的杜秋娘一看,咦,这不是方才买她帕子的那个姑娘吗?

  杜秋娘看那姑娘的装束,越看越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脑子里突然一亮,「这位姐姐,你可是苏员外府里的人?」

  从前张元宝同苏府多有走动,是以她认得苏府丫鬟的装束,这样一想,张元宝或许早同张秋花相识,以致后来勾搭成奸。

  她想了想,随口便问了句,「姐姐可认识张秋花?」

  「她?」那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杜秋娘,想着她同张秋花不像是一路人,沉了脸、啐了一口便道:「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那姑娘说一桩,杜秋娘的脸便黑了一分,至听到最后,杜秋娘几乎都要跳起来,她再也坐不住了,丢下范长安让她送那个姑娘回家,自个儿却一路小跑着回家,刚到家,还没喘过气来,杜金宝一句话将她的魂却吓得飞了。

  「姊,恭喜你!爹将你许了人,你终于要嫁出去了!」

  第三章

  「什么!」杜秋娘一把抓住杜金宝,「你再说一次!」

  她瞪大的眼睛显然吓到了杜金宝,杜金宝挣了挣被杜秋娘抓得生疼的手,低声道:「姊,你可别激动,今儿你不在的时候,爹到人家张家提亲去了,我听人家说,人家姑娘嫁过来唯一的要求便是你先嫁出去……姊,为了咱爹,你就委屈委屈。」

  「委屈个屁!」杜秋娘一把拉开杜金宝,急得粗口都爆出来了。

  她为了这个家忙活了这么多年,可最终因为挡了自家爹爹的道儿被这么轻易地便打发出去,若是她让道了,她爹能娶个好人家回来那还好,可问题是,这人绝对不能是张秋花。

  「姊,你冷静些。」杜金宝瞧着杜秋娘脸色不对,忙拉着她,杜秋娘一挣,脸色一沉,大跨步便走进屋里。

  杜老汉这会正蹲在院子里想事呢,杜秋娘冲进院子里,不过扫视了两眼,心下一沉,「爹,咱们养的那几只老母鸡和院子里头的那头母猪呢?」

  「全当聘礼给人家了。」杜老汉慢慢悠悠地起了身,见杜金宝像做了错事一般缩在墙根,再看杜秋娘脸色铁青,迟疑了片刻道:「你回来的正好,今儿你许了亲,明儿夫家便会来领你回去,你赶紧去收拾收拾。」

  「我、不、嫁!」杜秋娘斩钉截铁回道,指着已经空无一物的院子又问了一次,「爹,咱的母鸡和猪你真给张秋花了?」

  「什么张秋花,她是你娘!」

  杜老汉怒了,他为了这群儿女旱了这么多年,原本也没有续弦的心,可如今儿女大了,他越发觉得孤独,更何况,他见过张秋花,水一样的姑娘,把他的魂儿都勾得死死的,这样的一个人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想着心里都痒痒。

  他知道杜秋娘心里一直念着她娘,她定然会抵触,可不能因为她抵触就断了自个儿爹的终身幸福吧?这事,他说了算!

  「你这么多年嫁不出去,村里人早就戳我们杜家的脊梁骨了,如今既是有人要就该偷笑,难不成还想在家当老姑娘不成?秋花的心思我也能理解,一个黄花大闺女,有你这么大一个继女,换谁心里都添堵,你嫁了,你我都安生,有什么不好?」

  「我不嫁是为了谁?」杜秋娘眼泪憋在眼眶里,怎么都不肯让它落下,挺直了背低声问杜老汉,「爹,您说句老实话,到底是嫁不出去,还是您不让我嫁?」

  「你……」

  「爹,这些年我虽不说,可我也不是不怨,说句不要脸的话,我的相貌即便不算美,但绝对不算丑的,论起手脚,我比村里许多人都勤快,那年我及笄,媒婆便上了门,可是谁将媒婆说走了?」后来媒婆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次,若是真要嫁,她杜秋娘早就嫁了,还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她说着,声音便有些抖,她委屈!

  可这会不是委屈的时候,杜秋娘默默叮嘱自己,那眼泪却是刷一下掉了下来。

  「我娘在世时,如珠如宝一般将我疼在手心里,她临终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弟妹,所以即便背着嫁不出去的名头,我也不怨,爹您要续弦,我是一百个赞成,可爹,您不能寻个破了贞洁又来骗咱家当冤大头的女人,那张秋花,她不配!我敢对着我娘的牌位起誓,我要是说了什么假话,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杜老汉原本听着杜秋娘说起他拦着她婚事的事儿便有些心虚,后来看到杜秋娘落了泪,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又听到杜秋娘提起她亲娘,想起亡妻若在世,他同子女定不会如现在这般,心里更是凄楚,这般反覆,皆因杜秋娘的几句话,待听到杜秋娘起誓说张秋花不配时,他心里已是半信。

  杜秋娘擦了泪,扶着杜老汉道:「爹,咱进屋说。」

  原来这张秋花在苏员外府时,原是苏奶奶身边的大丫头,为人一向横行霸道,府里的小丫头多厌弃她,苏奶奶原也是看着张秋花比一般人机灵,事事倚重她,谁知道这张秋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在苏奶奶身边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私下里竟同苏员外家的少爷勾搭在一块。

  此事叫苏奶奶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撞见,苏奶奶被气个半死,一气之下将张秋花发派到庄子上,这张秋花也是有能耐,竟然趁着苏员外去巡视庄子时,又爬上了苏员外的床。

  兜转了一圈,张秋花又回到了苏府,这一回,苏奶奶气得想要直接打死张秋花,是苏员外好说歹说,叫张秋花的家人赎回了她,原因是张秋花有了。

  这张秋花总能想到法子在最关键的时刻起死回生,她像是一只打不死的臭虫,坚挺,教人挠心挠肺的恶心,

  可这回苏奶奶直接搬出了苏老太太,苏老太太一句话,这个孽种,苏府不要。

  「爹,难道您想帮着人家养孩子不成?这养倒还不要紧,只怕那孩子大了,苏府就来了人要回去!」

  杜秋娘想起上一世爹爹的老来得子,杜老汉一直对那个孩子不好,或许最后他也猜到,那个不怎么像他的孩子,压根不是他的,可他却只能打碎牙齿混血吞,绿帽子这种事,不戴则已,若是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人选择宣扬出去,出一口气,可杜老汉不同,他宁愿吞这口气一辈子,也不愿意被人笑话。

  「爹,张家这样骗您,您还真忍得下这口气?」杜秋娘又追问了一句。

  「去他娘的!」杜老汉气得浑身发抖,「霍」一声起了身,「骗到我杜老汉头上,她果真是活腻了!」

  杜秋娘眼见着杜老汉气冲冲地出了门,对着杜金宝吼道:「金宝,愣着干啥?去,拦着咱爹,我去村里喊人去。」

  等杜老汉带着一干人到了张家时,张秋花的嫂子赵氏正在自家院子里对着那头母猪发笑,自从张秋花回家后,她的日子便没有一天顺心的,可今天张秋花嫁了,而且她还赚了这么大一头母猪,还有这么多的母鸡,这真是她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事情,可杜老汉一行人的到来,却彻底碎了她的美梦。

  「当家的!咱妹夫来了!」赵氏见了一帮人凶神恶煞,心下一惊,脸上堆着笑,却是抖着声音唤来了自家的相公张三。

  「谁是你妹夫?」杜老汉呸了一口,嫌恶道:「老子是来退婚的!」

  「谁要退婚?」张三正从屋子里出来,见了杜老汉,蹙了眉头道:「杜老汉,今儿我才同你订的亲,你亲自下的聘礼,这才多久的时间,你便来退婚?你这是欺我家没人咋的?耍咱玩儿?若是今日真让你退了婚,我张三还要不要在这带混?」

  「张三,咱们邻村一场也是缘分,你家妹子的事儿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同你计较,你退了我的聘礼,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我领着人就走,可若是你再纠缠,就别怪我同你撕破脸面。」杜老汉扬声道。

  「我家妹子能有什么事儿,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你一个老鳏夫你还不满意?杜老汉,这亲咱们可以不结,可这话你若是不说清楚,毁了我妹的白纸清誉,我可不饶你!」

  张三说着,从腰间便拔出把杀猪刀,咯当一声,便钉在了门上,霎时便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

  邻村民风一向慓悍,张三更是这慓悍中的领头羊,换句不中听的,他就是个实心眼的莽夫,听不得别人说他妹子半句不好。

  他是个杀猪的,这一下身上的杀气爆发,安平村的人都有些心惊胆颤,看着那杀猪刀尤其害怕,谁都不敢动。

  可人群里最是瘦小的杜秋娘,却慢慢地走到了慓悍的张三面前,对着他盈盈一笑,直看得张三迷了眼,不知动弹,片刻后,杜秋娘缓缓地伸出了手,当着张三的面儿,将那杀猪刀从门上拔了下来。

  张三是杀猪的,可杜秋娘,却是真真切切地杀过人。

  那一瞬间杜秋娘眼里的冷教张三从头寒到了尾,可那股恐惧感去得很快,他就听到杜秋娘笑道:「张三,我听说你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妹子的事儿怕是你也不清楚,这样,你唤她出来同我对质,这把刀放在这,若是我今日说错一句话,我便剁我一根手指,可若是张秋花存了心骗我爹当冤大头,她说一句假的,我也剁她一根手指,你看,此事公不公平?」

  杜秋娘的笑很美,可她的话却教人若坠入数九寒天的冰窖里,冷。

  外头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屋里的张秋花。

  「你们在这干嘛?」面容妩媚的张秋花眸光流转,一出场便有许多男人屏住了呼吸。

  杜秋娘挑了眉看张秋花,又看了看她的肚子,又问张三,「是退婚?还是将此事闹大,你自己选。」

  张三的嘴翕动,张秋花这会才听到「退婚」二字,心下里便不舒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瘪着嘴哭道:「哥,你就让这帮人这么欺负你妹子啊!」

  她这会无论如何都不能退婚,肚子里带着别人的孩子,她一定要找个人嫁出去,好好刺激刺激苏员外,毕竟肚里的是苏家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她带着他的孩子嫁给一个鳏夫,可若是她被退了婚,她的计画便被全部打乱,她如何能允许?

  她这一哭莫不是梨花带雨,张三被哭得心头一阵混乱,再看自家妹子怎么都是一副良人模样,不由便将她护在身后。

  「今日若是不将话说清,你们别想走出这个院子!」张三蹙了眉喷道。

  「当家的……」赵氏弱弱地拉了把张三,「还是将聘礼退回去吧。」

  「滚犊子!」张三一把拉开赵氏,怒道:「我的妹子我最是了解,她一向纯良,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若是有,也是你们瞎造的!」

  「那我们倒是造得出来她肚子里的孩子呀!」杜秋娘再不迟疑,扬了声指着张秋花的肚子道:「想瞒着我爹大小通吃,你们家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都做得出来,还纯良?」

  「你胡说!」张秋花躲在张三后头,心里一颤一颤,却只能蹙着眉头道:「胡说八道,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胡说?」杜秋娘仰天大笑,「张秋花,你勾搭苏家少爷不成,被赶到了庄子里勾搭人家员外老爷,若不是你肚子里有个孩子,你早被苏奶奶打死,可你有孩子又如何,人家苏老太太不认呀,你便诓着我爹娶你,若不是我爹机灵让我去城里打听消息,我们一家还被你蒙在鼓里,你还有脸说天打雷劈?老天若长眼,第一个劈的就是你!」

  她说的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这样详细,饶是张三也明白,她不是编的。

  反观身后的张秋花,此刻早已抖成了筛子,一群人鄙视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两眼一翻,倒地晕了过去。

  晕遁?杜秋娘无奈地笑了笑,「林大夫,张姑娘晕了,别是动了胎气吧,您给看看?」

  林源修应声从人群里走出来,把着张秋花的脉,面无表情道:「张姑娘的胎气不稳,还是静心养着好。」往她人中一掐,张秋花禁不住疼,「啊」的一声,醒了。

  「真不要脸,还没成亲便有了孩子,真真是伤风败俗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家的邻居也聚集了过来,不少人围着看,细细碎碎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可不是,这人还是在咱们村里,丢人。」

  「伤天害理,怀了孩子还要骗人是黄花闺女,这不是明着坑人嘛。」

  「浸猪笼都不为过。」

  「对,就该浸猪笼!」

  一句句、一声声,传入张三的耳朵里,张秋花的戏让他既是心痛又难堪,方才杜秋娘丢在地上的杀猪刀耀着他的眼,他心一点点沉下去,跳起来便去拾地上的杀猪刀,手起刀落,径直切下自己左手的小指。

  「啊!」一声惨叫响起,全场都安静了。

  「当家的!」赵氏慌了神忙去扶张三。

  张三惨白着脸,对着杜老汉道:「杜老汉,聘礼还给你,你现在就带回去,这根手指,当是我张家欠你的。」

  「哥……」张秋花被吓傻了,低低地唤了一声。

  张三回了头撇了她一眼,冷声道:「从今儿起,我不是你哥,你从我家滚出去,滚出咱们村!」

  「哥……」张秋花一下软在地上,这下是真的晕了。

  ◎             ◎             ◎

  「大姊,你方才拿刀的模样可真霸气!」无端地见了血,杜秋娘一路上都打不起精神,杜金宝一路上跟她说话,她都不怎么搭理。

  「那刀是他自个儿操的,手指也是自己个儿剁的,怨不得你。」杜老汉也跟着劝。

  「我也就想吓唬吓唬他……」杜秋娘低声道。

  她知道邻村民风强悍,可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不过是想在气势上胜了张三罢了,哪里知道他最后真剁啊。

  杜老汉拍了拍杜秋娘的肩膀道:「那都是他的命,你就别想了,今儿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嫁人。」

  杜秋娘这才想到这茬,一惊,「还嫁?爹你都不娶了,我还嫁什么。」

  「你嫁的又不是你爹我,我娶不娶关你屁事。」杜老汉白了杜秋娘一眼,没好气道:「我可是收了范老太太半亩地当聘礼,咱们说话不能不算话吧!」

  「谁?」杜秋娘一惊。

  「范长安啊!」杜老汉提声道:「那小子虽然傻了点,到底是个读书人,不会亏待你的。」

  「范长安!」杜秋娘再一惊,范长安那小子这会大约还揣着她给买的油饼子往回走呢,他知道自己要成亲了吗?

  「我看他就不是傻,是呆!」杜金宝翻了个白眼,「听说他在学堂里也不得劲儿,张元宝回来总说他傻不愣登。」

  「你才傻不愣登呢!」杜秋娘随口便回了回去,说完才发现杜金宝脸上全是惊愕,她不知怎得就起了护犊子的心,嚷道:「你若是有范长安半分聪明劲儿,我们老杜家就该有福了!」

  「姊,你是不是病了?」杜金宝擡手便要去摸杜秋娘额头,杜秋娘「啪」一下将他的手打掉,正想着要告诉杜金宝今儿在学堂里的事儿呢,从张三那要回来的猪,不知道是不是从屠夫手下解脱得了自由,撒了丫子便往前跑。

  杜金宝忙要去赶猪,谁知道那猪越跑越兴奋,前头有人牠也不管不顾,埋着头便要往人身上撞去。

  「范长安,闪开闪开!你要撞猪身上了!」杜金宝瞧见愣头愣脑的范长安,赶忙出声。

  范长安只觉得眼前有只猪飞速而过,活了这么多年,他倒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欢脱的猪,一时间竟忘了躲闪,眼见着那猪便要扑到自己,一阵馨香袭来,他被拉到了一边。

  杜秋娘正擡了亮丽的眸子揶揄他道:「行啊范长安,今天在学堂里长了志气,连母猪都想往你身上拱了,嘿,我还真没见过被母猪拱的活人。」

  「就这样你还让我有他半分聪明劲儿?」杜金宝歪了歪嘴,这个姊夫,真够二的。

  「赶你的猪去!」杜秋娘敲了一下他的头,跟杜老汉打了声招呼,自个儿来同范长安说话。

  回身见范长安像是来得很急,脸上全是汗,这会还喘着粗气,她的脸竟也觉得红了,范长安大约知道他们俩订亲的事儿了吧?

  「你来寻我的?」杜秋娘问。

  范长安点了点头,方才杜老汉走时瞥了他两眼,似乎不大满意他方才的表现,他默默记下了。

  「你……你来寻我做什么?」杜秋娘又问。

  范长安停了一停,低着头闷声道:「我方才听祖母说了,她同你爹给咱订了亲,杜秋娘,你能不能问问你爹,咱们这亲,能不能先别结。」

  「别结亲?」杜秋娘一愣,随即怒道:「你的意思是不想同我结亲,想退婚?」

  退婚!杜秋娘满脑子里都是这个事儿,这难道是报应?刚刚她还帮着她爹退了一门婚,这会自己也要被退?

  可不对啊,张秋花那是伤天害理的淫妇,可她杜秋娘身家清白、勤劳肯干,她凭什么被退婚!

  「不干!」杜秋娘乾脆俐落地回绝道:「亲是你祖母向我家提的,要退,你让你祖母来退!不过范长安我告诉你,你若是说不出个理儿来,我今儿就拿刀堵你门口去!」

  方才张三那招似乎不错,若是他范长安真有这个胆子,她就拿把杀猪刀,钉他门上去,反正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今天她慓悍的名声肯定更厉害,她是豁出去了!

  再说……杜秋娘擡眼瞟了一眼范长安,她杜秋娘不含糊地说,她就是看上范长安了!够憨厚、够老实又有学问,家里人丁又少好侍候,这样的夫君比起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张元宝,真是好太多了。

  原本她还有些迟疑呢,这会她被一激,提了声便问:「范长安,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退我婚?」

  「我、我……没说……退婚。」范长安被一问,一下便有些结巴,想到路上听到的消息,心头一紧,流利地问道:「你、你刚刚又同人理论去了?打架了?真动刀子了?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悍呢!」

  「你就因为我悍就要退婚?」杜秋娘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嫌弃她?他竟然还在嫌弃她!今儿他们还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呢!

  她瞪大了眼睛看范长安,跺脚道:「范长安,我告诉你,明天我嫁定你了,你等着!」她说完,扭头便走。

  等走到岔路口,她躲在墙根看范长安,范长安依然一个人傻傻地待在原地,可嘴角却弯上了一丝笑,随后,却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挠了挠头转身离开。

  「呆子!」杜秋娘暗暗骂道。

  ◎             ◎             ◎

  「怎么样,人伤着没?」范长安刚走进屋子,范老太太忙起身问道。

  「没事,婚退了,聘礼也拿回来了,人都好好的呢。」范长安老实答道。

  范老太太蹙了眉道:「张三可是个杀猪的,动起刀来没眼的事儿,杜老汉也太冲动,可我看平日里秋娘倒是个明事理的,怎么不去劝劝她爹,听说她还同别人动起刀子来了?真真是……这丫头,她再横能横过一个杀猪的?若是受了伤可怎么办?」

  范老太太之所以订下这门亲,就是因为范长安是个老实人,而杜秋娘却是个有主意的,若是娶进来,二人定能好生过日子,可今日看来,杜秋娘还是冲动了些,她不免有些不满。

  范长安见老太太不大高兴的模样,顿了一顿,低声道:「祖母,要嘛,咱们去退了这门亲事儿吧?」

  「你胡说什么!」老太太狠狠地揪了下范长安的胳膊,「秋娘哪儿配不上你,你还想退亲!」

  「她冲动、蛮横、脾气大,还处处惹事儿,她就是个麻烦精,而且她年纪也大了……」范长安低着头又闷声道。

  「你这小子。」老太太方才还恼秋娘此事冲动了些,这会听范长安这么指责人家,恨不得一手指戳进他的木头脑子里头。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这么看不清人了?那秋娘她是愿意蛮横、愿意脾气大的?她娘去得早,弟妹年纪又小,她爹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子不容易,秋娘那是懂事,拚着自个儿名声不好也想护好弟妹,你何曾见过她主动惹事儿了,那都是别人惹到她头上她才站出来的。

  她来咱家帮忙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年纪大?她比你还小一岁呢,秋娘明儿就成你媳妇儿了,如果你再这么嫌弃她,当心我拿鞋底子抽你!」

  「哦……」范长安低声应道,片刻后又说:「那真不能退亲吗?那要是祖母以后不喜欢她,长安能退婚吗?」

  「什么时候都不能退!」老太太擡了头正要发怒,半晌后才琢磨出不对,长安这小子怎么像是在套她的话?她这话一出,不就是以后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嫌弃杜秋娘,不能赶她出门吗?

  「哦,我听祖母的。」范长安咧嘴一笑,径直出了门。

  「这小子,媳妇儿还没进门,就知道替媳妇儿筹算了。」老太太啐了一口,自个儿却笑了,长安长这么大,似乎还是第一次同她绕弯弯、耍心眼儿呢。

  范长安进了自个儿的房间,在他的床底下藏着一个竹筒,里头是他攒了好些年的铜板,他想起方才杜秋娘斩钉截铁地说「范长安,我嫁定你了」,不由地又咧开一丝笑。

  方才他不是去退婚的,他只是听起祖母说她去张屠夫家,他魂都飞了,想着若是杜秋娘同张三动起手来,他定然要去帮忙,若是张三动了她一根头发,他便去废了张三。

  可杜秋娘没事儿,他便想着,同她商量商量,将婚礼的日期延后,他想着,成亲总要好好筹备筹备的。

  安平村的人成亲极为简单,没有城里人那些门门道道,说了亲,女孩拎个包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可她不一样,范长安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

  范长安掂了掂手里的竹筒,径直去了厨房拿了把刀子,范老太太闻见动静时,范长安已经一把刀子将那竹筒劈成了两半,铜板撒了一地。

  范老太太吃了一惊,这竹筒是他死去的娘亲在他小时候做给他的,他今儿怎么就舍得劈开了?若是算起来,这个竹筒是他从小到大最宝贵的东西,就连她都是碰不得的。

  小的时候,他每天还会放一个铜板进去,后来长大了,能自个儿挣钱了,挣来的钱是给了她,可每日还是会准时放三个进去,经年累月算下来,他也是小富翁了,可他拿这钱干嘛呢?

  只见范长安劈开之后,又将那两瓣的片子并在一块儿,拿了绳子捆好,自个儿却是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挠了挠头道:「祖母,我去城里买些东西。」

  过了黄昏之后,长平镇上的许多铺子都已经关了门,范长安仍是耐着性子,将一个个铺子的门敲开,范长安既是鞠躬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脾气再不好的店家见了他也软了声调。

  有几个大婶见着范长安面皮儿好看,笑容纯净,拎着他要的东西逗他,「后生子,你买这些做什么?」

  范长安还羞红了脸,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要娶媳妇儿啦!」

  几个大婶一见,得,这么乖的人,一笑就招人喜欢,半卖半送得了!

  范长安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要的东西准备好,红纸、炮竹、红烛、灯笼……他提得满手都是,都快装不下了,他才匆忙地往回赶。

  回程的时候,漫天星辰,他的心情特别好,他擡了头看天上的月亮,像极了杜秋娘笑弯的眼睛,他不由想像着红烛照映下,杜秋娘的脸该有多好看。

  等回了村里,万籁俱静,范长安回了家将东西放好,这才摸到了杜老汉的家里,屋里的灯全灭了,只有杜秋娘的屋子还亮着烛火,他挑了块石头坐着,歪着头看了一会窗上杜秋娘的影子,凉风吹着,偶尔有几声蝉鸣,他的心里却莫名地温暖。

  他正歪着头傻笑,那窗里的人影子却变得大了,糟糕,秋娘要开窗了!

  范长安心叫一声不好,随手拿了个灯笼便往脸上罩,窗里的人却是噗嗤一声,单手撑着看着他的傻样,道:「范长安,你在那干嘛呢?」

  其实,他是要来喊杜金宝的……范长安默默泪了,都怪他,看杜秋娘的影子看傻了,这才暴露了目标。

  杜秋娘看着他的呆样子,又是「噗嗤」一声,从窗子里直接跃了出来。

  其实她也很紧张,一整个晚上,她一想到明天要嫁人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谁知道正想着范长安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范长安就来了,还一坐就坐了这么许久。

  「大半夜的,你在我家外头要干嘛呢,范长安?」

  「我、我找金宝……」范长安又开始结巴了。

  「你找金宝干嘛?」杜秋娘狐疑地看着范长安,又狐疑地看了看范长安身边那口箱子。

  范长安的脚步挪了挪,杜秋娘越发眯了眼看着那口箱子,趁着范长安不备,一个跨步便将那箱子夺了过来,一把打开。

  「这……」杜秋娘一时愣住了,在那口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凤冠霞帔,凤冠上的珍珠在月光照耀下,发出柔润的光芒。

  「我……这……」

  「这是给我的?」杜秋娘怔怔问道。

  「嗯!」范长安用力地点了点头,沉了脸严肃道:「明儿你穿上这个,在家等我来接你,不许乱跑!」明天他就是杜秋娘的相公了,他范长安现在就得力振夫纲!

  范长安用力捏了捏拳给自己鼓劲,沉了气更加严肃地叮嘱道:「若是乱跑,当心我揍你!」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下一脸错愕的杜秋娘,捧着华美的凤冠。

  许久后,杜秋娘蹲在那个瞬间变得矜贵的箱子前,低声咒骂道:「死范呆子,你总得告诉我,这么贵重的衣服你是从哪借来的吧。」

  ◎             ◎             ◎

  杜秋娘的婚礼,是安平镇十几年来最为特别的一个婚礼,直到几年后,村里的老人妇女们还一直挂在嘴边,可这一天,也正是杜秋娘最悲惨的血泪史开端。

  这一天,杜秋娘穿着村里的女人们都没见过的华美喜服坐在家里,等着范长安来接她,来看她成亲的姑娘、婆子们很多,个个见了她的衣服都想摸上两把,到最后,杜秋娘觉得自己都要被这帮丫鬟、婆子们吃尽了豆腐时,丰神俊朗的范长安到了。

  据后来杜若兰的陈述,那一日,范长安着一身红色喜服,往那门口一站,原本都想将杜秋娘身上的凤冠霞帔扒了,穿在自个儿身上过过乾瘾的姑娘、婆子们瞬间没了声,或许大家的想法同她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还是直接将杜秋娘换了,自个嫁给范长安吧。

  那一天,范长安让安平村所有的女人都惊为天人,谁都感叹,一向不惹眼的范长安,竟然也有这样夺目的一天。

  可就是这个夺目的人,娶走了村里有名的老姑娘,尽管这老姑娘样貌不差,可吃不着葡萄的那帮女人得出的结论是,范长安这朵鲜花是栽在杜秋娘这坨牛粪上了,杜秋娘听到时,险些喷杜若兰一脸血。

  直到杜秋娘被范长安接出了门,范长安便揭开了她头上的盖头,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范长安十指紧扣着她的手,带着她,隐隐有从村西走到村东的架势。

  他们的前面,是锣鼓唢呐队伍开路,热热闹闹响了一路,引来了所有村民的眼光,他们的身后,四个轿夫擡着红顶的花轿跟着,可原本该坐在花轿里的她,却跟着范长安在行走,迎接着众人赤裸裸的目光注视。

  锣鼓喧天,花轿开路,喜服在身,相公在侧。

  嫁给张元宝时,谁都说杜秋娘是高攀,就连张家都不大看得起她,成亲当日,张元宝没来领她,是杜秋娘自个儿拎了个小包,杜金宝送她上的门,所以,她至死都有遗憾。

  这一世再嫁,当昂首挺胸走在安平村的大道上时,她不再慌张,不再趋于人后,她的身边,相公与她并肩同行,给了她最大的尊重,而且,这是范长安最初给她的承诺。

  儿时的戏言,她想起来了。

  ◎             ◎             ◎

  如果将来我成亲,我绝对不要被盖着盖头坐在轿子里闷着,成亲,新娘子就是最漂亮的,自然就应该由自家的相公牵着手,昂首挺胸走在大路上,前头有锣鼓队开路,后头有红顶花轿殿后,不坐也够气派,还要穿一身红色的嫁衣,耀目显眼,教天下人都晓得我的美……

  杜秋娘独自坐在床上,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她抽着鼻涕坐在范长安身边,跟他细细碎碎说的话,没想到,范长安全然记在心上,并且有一天,为她做足了这一切,这个范呆子……哦,不,她的相公。

  这是范长安亲自布置的喜房吧,她仔细打量着屋子,大红的喜字,摇曳的红烛火,发出朦朦胧胧的美。

  在范家的院子里,范老太太特意置下了五六桌的酒席,时而有祝贺的声音传进来。

  杜秋娘正坐着,杜若梅、杜若兰掀了帘子,端了碗面条进来,笑道:「大姊,姊夫特意叮嘱我给你送碗面条进来,怕你饿着呢。」

  「他人呢?」

  「这会被爹拉着喝酒呢。」杜若梅搁下面条,挽着杜秋娘的手,又看了看新房,羡慕道:「大姊,我从前总觉得姊夫是个呆子,怕他对你不好,可今儿他真是教咱们开了眼界了,连村长都说,他二十多年了都没见哪家姑娘的婚事办得这样体面。

  你看看你这身嫁衣,那轿子、还有这酒席,教那些要看你笑话的人都酸倒了牙了!还有姊夫,你才进门呢,就懂得疼你,比我家那个可好多了!」

  杜若梅说这话也有些泛酸,当日她嫁的也算是体面人家,可排场跟杜秋娘比,那是差了老远去了,可杜秋娘是她姊,她服气更替杜秋娘高兴。

  「我就怕这呆子拿了所有的积蓄来操办婚事,将来日子不好过呢……」杜秋娘虽是这么说,脸上却是挂着笑。

  「有人能为我倾家荡产找体面,吃糠咽菜我也愿意!」杜若兰戳了戳杜秋娘的腰,「姊,你可是捡到金元宝了!看,姊夫可真俊!」

  两人说着,杜秋娘便起了身到窗边偷看外头的情形,一身红色喜服的范长安在几个酒桌间敬酒,脸上挂着憨厚的笑,越看越是好看,但凡有人敬他,他也不推辞,杯子满上,一仰头全乾了。

  一会,杜老汉便抓着他的袖子,不停地跟他说着什么,他侧着头静静地听着,时而点了点头,杜秋娘看他的嘴型,似乎是在说:「爹,我晓得了。」

  杜秋娘看得呆了,一会,范长安却是转过脸来,似乎能感觉到她在窗边窥探似的,微微地笑了笑,杜秋娘忙转了身,对杜若梅道:「二妹,你去跟金宝说说,让他替你姊夫挡挡酒,他酒量不好。」

  「哟,这就心疼姊夫啦。」杜若兰大笑,拉着杜若梅便出了门。

  这一喝,又是一个时辰,杜金宝将一身酒气的范长安架着往床上一放,朝杜秋娘挤了挤眼,杜银宝舍不得杜秋娘,抱着她的腿哭了一会,被杜金宝踢了两脚才走,最后还是杜老汉开的腔,拉着要闹新房的人离了范家,

  院子一下空了,杜秋娘反倒乱了手脚,看着那醉在床上呼呼直睡的范长安,伸手想去拧他的耳朵,最后却是松了手,低声笑骂:「呆子,让你别喝,还喝这么多。」背过身,她便脱了喜服,换了身常服出了房门。

  范老太太正在收拾喜宴的残局,她忙迎上去,羞涩地叫了句「祖母」,又道:「这儿还是我来收拾吧。」既然嫁了人,哪里有让祖母干活的道理。

  范老太太提了眼看她,心里满意道,嗯,这丫头她没看走眼,不拿自己当外人,上来便抢活儿干,是个不错的,嘴上却是斥责道:「什么能比你男人重要?哪有刚成亲就丢下你男人的理儿,回屋照顾你男人去!」

  杜秋娘迟疑了片刻,范老太太沉了脸,将手上的抹布一放,「还不快去!」

  杜秋娘这才去厨房取了热水,端到房间里。

  范长安还在呼呼睡,杜秋娘蹙了眉坐在床边想,是该扒了他衣服,直接将他扛起来丢水里,还是扒了他衣服直接擦乾净,然后自己洗洗睡了呢?

  反正,据杜秋娘目测,范长安这个呆子,长这么大都没接触过什么女人,若是要圆房……今儿只怕有点难度,要嘛,她直接将他扒了吃乾抹净?

  杜秋娘拍了拍自个儿的脸,嘿,想多了,不管如何,先扒衣服。

  杜秋娘下手便去解他的衣服,一层层拨开,一时傻了眼,好家夥,范长安真是真人不露相,别看他瘦,瘦瘦都是筋骨肉。

  杜秋娘看他侧着脸熟睡,下了手便去戳他的胸骨,唔,好结实,手感可真好,不过这身子骨她是搬不动了

  杜秋娘想了想,趁机拍了拍他的胸脯,「范长安,醒醒!」唔,这胸脯还真有弹性。

  范长安「嘤」了一声,杜秋娘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来,再看时,范长安不过是翻了个身。

  杜秋娘拍了拍胸口,暗道幸好他没醒,可琢磨过来又觉得不对,这男人如今可是自个儿的,她看看又怎么了?这般想着,她倒是释然了。

  「范长安,我替你脱了裤子,你睡得会舒服些。」杜秋娘特意叮嘱了下,颤颤巍巍伸手要去解范长安的裤腰带。

  一拽,范长安伸了手缚住她的手,不动,再拽,范长安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裤子,低声道:「别脱我裤子。」

  杜秋娘怒了,一个醉了的人竟然敢跟她比臂力!

  她将范长安的双手交叉按在他头顶上,空出一只手便要去解范长安的裤子,正埋头努力了,一只手却突然一空,天旋地转之后,范长安已然将她压在身下。

  眼前的范长安眼睛里像是有一层水雾,迷茫却水亮,脸上因为酒醉的关系带着醺红,他的脸就在杜秋娘的眼前,脸颊细腻。

  新房里红烛摇晃,帷幔下新人成双。

  杜秋娘被范长安压在身下,范长安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胸膛,范长安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热得快烧起来了。

  「范长安,你是不是装醉?」杜秋娘柔声问道。

  「长安没醉。」范长安亮着眼睛答,「你是杜秋娘,安平村最凶悍的姑娘,杜秋娘。」

  「真醉了。」杜秋娘咬牙切齿,正要将范长安从身上拉下去,范长安却是松开了她,自个儿下了床。

  杜秋娘正松一口气,正要起身,眼前一黑,只见范长安沉着脸看着她,片刻后,范长安伸出手来将她横抱在怀。

  「范长安,你干嘛?」杜秋娘动弹了两下,想让范长安松开自己。

  谁知道他却是慢悠悠地坐回了床中心,低声唤道:「不许动。」

  范长安从未这样沉下脸认真过,杜秋娘吃了一惊,正琢磨着他要干嘛呢,范长安却是将她的身子一翻,片刻后,「啪」一声响,杜秋娘的屁股被轻轻揍了一下。

  她被范长安打了屁股,她被范长安打了屁股?她竟然被范长安打了屁股!她长这么大,杜老汉都没打过她,可今儿她嫁人第一天,范长安就打了她!

  「啪!」又一下。

  「范长安!」杜秋娘怒了,张口便要去咬范长安。

  范长安却是将她翻了个身,扶她坐起来,沉着脸说道:「秋娘,以后不许同人打架,我这第一下是揍你身为女子却不知保护自己,唔……那个张元宝,你就不该踢他,应该换我来踢,这样他若是要报复,也不会找你。」

  「欸!」不反抗,她如何出气?杜秋娘正要反驳,范长安严肃道:「听我说完!」

  「这第二下,是揍你行事鲁莽过于刚强,张三是个屠夫,他若是不讲理,你有几只手给他砍,你可曾想过?」

  「范长安……」杜秋娘拿手在范长安跟前舞了舞,这样霸气的范长安,完全不似平日见了她便结巴的那个呆子,这不对劲,况且这话,他说得多顺溜啊!心里肯定想了不下上百遍吧!

  人醉有千百种姿态,或笑或哭或疯癫……杜秋娘一惊,难道她遇上了醉酒的极品,越醉越像是正常人,且还能将自己轻易不在人前展示的一面表现无遗?

  不要跟醉酒的人计较,杜秋娘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安抚着自己。

  她正想着,范长安已经笑着,在她的脸上吧唧了一口,「不过,你踢张元宝那下,甚得我欢心,这是奖励你的,可以后再不许了,往后你只管躲在我身后好好过日子,若是有人欺你,自有我来护你,记住了吗?」

  「范长安……」杜秋娘的心里百味杂陈,一时不知道如何言语,她曾经以为范长安是个木讷的人,不会懂她。

  前后两世,她一直顶着慓悍的名头在外,可她自己却是清楚,她终生所求不过是有人能护着她,不论范长安是醉了也好、清醒也好,他这一句话,正中她的心事。

  喝醉酒的范长安身上充满了男人的霸气,同平日里的温顺全然不同,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比平日更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杜秋娘用手揩去眼角的湿润,范长安又擡起她的下巴,威胁道:「你是我娘子,一切自有我,你要记在心上,否则,当心我揍你屁股!」

  又是打屁股!这范长安不但不怕她,还时刻想着揍她,逆天了嘿。

  杜秋娘不乐意了,伸了手便要去拧范长安的耳朵,谁知道此刻的范长安身子超乎寻常的敏捷,一下便抓住了杜秋娘双手,翻身便将杜秋娘压在身下,他却单膝跪着,由上而下地看着杜秋娘,带着低沉的嗓音坏坏地笑道:「杜秋娘,你可再也不能欺负我了。」

  他单手一举,遥指上空,咧嘴一笑,发出了今晚最为振聋发聩的宣言,「我,范长安,今后,要振我夫纲!」

  「范长安,你要造反啊!」杜秋娘脸一沉,正要反抗,范长安又俯下了身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四目相望时,范长安低声蛊惑,「娘子,咱们洞房吧。」

  长夜漫漫,一切刚刚开始,醉了酒的范长安的翻身之仗,终于吹响了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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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小娘子的幸福生活》作者:鱼蒙【完结+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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