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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17出版】《金玉满唐(卷六)》作者:袖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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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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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3 09:46:3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shunong17 于 2013-4-27 06:19 编辑



书名:金玉满唐(卷六)
作者:袖唐
绘者:阔笔晓斌
编号:D02806
出版社:说频文化
出版日期:2013年04月17日

【文案】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冉颜的新婚生活,过得温馨而欢快,萧颂本打算趁婚期带冉颜四处游览,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萧太夫人病倒了!她年岁已高,病来如山崩,不久便撒手尘寰,萧家众人纷纷赶到,毒杀萧颂前两任夫人的罪魁祸首也终於现身……

此时,传来萧太夫贴身侍婢凌襄殉主的消息,萧颂接手查探,却发现萧太夫人的遗物离奇失窃,所有线索都显示,这是一桩谋杀案,而凶手直指——萧颂的母亲独孤氏!究竟是有人栽赃嫁祸,或者另有隐情?混乱中,萧颂时时提防有人对冉颜下手,结果他怀疑的对象竟先遭了毒手……这背後是谁在操纵?

朝堂之上暗潮汹涌,诸皇子为夺太子嫡位,明里、暗里手段尽出,萧颂深陷其中,步步艰难,冉颜成了牵制萧颂的一枚棋子,屡屡遇险……先是冉云生失踪,冉颜赶往搭救,原来竟是为引萧颂入彀的圈套;然後桑辰被不明人士绑架,营救过程中,他冒险为冉颜挡了一箭,生死难料……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连串的变故,不仅未能打击冉颜,反而让她医术高明的名声在长安民间传扬开来,引起了太宗李世民的注意,她被延请进宫为晋阳公主医治气疾,更巧遇苏伏……

【试阅】

  第五十一章 空谷佳人

  外面是一片艳阳天,三月下旬的风里夹带着一些凋落的花瓣,蔫蔫的,带着即将腐败的香气。

  萧颂出了宫门,便策马疾驰回到府内,在内门道将手中的马鞭丢给小厮,边大步往内走,边道:「夫人呢?」

  「方才见到夫人去了厨房。」小厮恭敬的答道。

  萧颂心情大好的转道厨房,才刚刚穿过拱门,便闻见了浓浓的肉香。厨房外一干仆婢恭立在门口,有些好奇的伸长脖子往屋里张望,却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

  「郎君。」一个婆子发现了萧颂,连忙屈膝行礼。

  眼见其他侍婢也要出声,萧颂微一抬手,阻止了她们,放轻脚步走进了厨房。

  正午的光线透过窗户上薄薄的高丽纸,在冉颜身上留下耀眼的光斑,她身上着一件很平常的暖紫色窄袖襦裙,如缎墨发随意绾了一个低矮的发髻,上面簪了一支桃木雕的桃花簪子,几丝散落的发从额际垂落,随着她切菜的动作晃荡,面上未施粉黛。

  萧颂目光落在冉颜的手上,她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晶莹洁白的藕臂,纤纤玉指压着半透明的鱼肉,飞快的将其片成薄薄的片。

  旁边锅里蒸腾得热气袅袅,将她素颜的样子衬托得犹如仙子。

  萧颂忽然想起一句话:洗尽铅华呈素姿,洗手为君做羹汤。

  「回来啦?」冉颜早就发现他杵在门口,口中随意问着,直到切完最後一片,才转头看向他。

  「才新婚,你怎麽就下厨了?」萧颂索性走了进来。

  冉颜盯着他道:「不是新婚就要下厨?」

  萧颂知道冉颜是在故意挑他语病,嘿嘿一笑道:「哪里哪里,夫人下厨那就是对在下的赏,说明昨儿晚上努力没白费。」

  萧颂最後一句是靠在她耳边轻声说的,冉颜抬脚便狠狠踩了他的脚,「我发现你和刘青松还真是蛇鼠一窝。」

  萧颂也不恼,见冉颜继续准备食材,便围着她转悠,时不时的闹她一下。

  「萧钺之,你难不成想吃晚膳!赶快走,少在这里给我添乱。」冉颜嫌弃的道。

  「哎哟,有人才新婚两日就被嫌弃咯!」蓦地,门口传来刘青松幸灾乐祸的声音。

  冉颜听见刘青松的声音就头疼,更烦人的是他还时常神出鬼没,不知道什麽时候就突兀的来一句奚落。而且,她深度怀疑刘青松是故意挑饭点来,专程蹭饭。

  萧颂见到刘青松,神情自然而然的便严肃了许多,轻咳一声,走了出去,「你来有事?」

  刘青松抄着手,笑嘻嘻的道:「九郎你说这话可太伤人了,没事就不能来瞧瞧你们麽?」

  刘青松以前就是跟着萧颂蹭吃蹭喝,没想到这次被撵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人家新婚夫妇,总不好过来打扰,当然以刘青松的性格,完全不会不好意思,只是怕被萧太夫人教训。

  萧颂语气也柔和了一些,边走边道:「你现在住何处?」

  刘青松见状立刻逮住机会大诉苦水:「唉!别提了,我住在桑随远家里,白天的时候,一群侍婢、婆子堵在门口,院子里就住了我们两个英气逼人的美郎君,真真是危险,晚上桑随远非扯我陪他下棋,还死活不让我子,他是国手好吧!我能玩得过他?我算是发现了,这个人就是外表纯洁,内心阴暗,他接近我其实并不是为了和我交朋友,而是因为你抢了他心上人,他怀恨在心,便毫无人道的摧残你的兄弟!」

  萧颂听着他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半晌才淡淡的道:「说完了?」

  萧颂与桑辰打交道的时间不算少,从一开始萧颂就把桑辰当做对手,所谓知己知彼,他又怎麽会摸不清桑辰的底细、脾性?正如刘青松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天才,一定在某些方面很弱智。萧颂对桑辰的心性、人品,还是很欣赏的。

  「你若是去东市喊出这番话还能活着回来,我便立刻让你搬回来住。」萧颂在花园的凉亭里跪坐下来。

  刘青松蹲在毡子上,幽怨的看着他,「歹毒。」

  「嗯?」萧颂微一挑眉,这个表情虽然幅度不大,但是颇具威胁性。

  刘青松立刻端端正正的跽坐,挺直身子,正气凛然的道:「九郎你抢了人家女人,为兄弟两肋插刀,帮你偿还是义不容辞的!我决定,无论他用何种残酷的手段虐待我,我都绝不退缩、绝不反抗,以一颗包容的心感化他……」

  有侍婢奉茶进来,萧颂端起茶盏,忍不住打断他道:「说正事,我没空听你胡扯。」

  「我就问问你什麽时候动身回本家?」刘青松变脸飞快,立刻收起满脸的激动,缩起伸长的脖子,拢着袖子从善如流的问道。

  「打算五月初,倘若脱不开身,就只好让阿颜先去,抑或与本家商量,八月十五的时候新妇再祭祖。」萧颂道。

  刑部一般小案子用不着劳动他,发生在京畿之地的大案多半也都是大理寺管着,地方上必须得等刑部审核的文件下达,才可以执行死刑,各个地方送上来的死刑卷宗,三个月之内批覆即可,有时候案件特别多,就会积压到年底,所以若是当年三月之内回不去,就年底一定批覆,不管是本年还是次年,执行的季节基本上都集中在秋季,所以又有「秋後问斩」之说。萧颂一年到头都很忙,只有春初和秋季有几日得以喘息。

  「我昨日在老太太那里,说是十郎和十一郎来长安了,就在路上。」刘青松挠了挠大腿,打了个呵欠道:「到时候免不了要打扰你一番咯!」

  「他们来做什麽?参加明年春闱?」萧颂微微蹙眉,因为今年的科举已於二月都考毕了。

  刘青松撇撇嘴道:「不然他们还能来做什麽?族里一直留着他们,至今才放考,想必对明年科举前三甲势在必得了。」

  「他们定是要去国子监的,到时候会叨扰你也说不定。」萧颂唇角弯起。

  刘青松瞠目,随即反应过来,桑辰可是万千考生的偶像,当之无愧的「考神」,虞世南年事已高,早已经谢绝士子拜访,更别提把文章送到他面前,其他大儒门槛太高,只有桑辰最好接近,能得他说一句好,仕途也有出路。

  而萧十郎,便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她倒是有胆,敢把儿子送到我眼皮底下。」萧颂疏懒的倚在圆腰胡床的靠背上,面上笑容淡淡。他与前面两任妻子,一个新婚见过一面,一个见到面的时候就是屍体,要说有什麽感情是不可能的,最多是一种责任感,还有便是觉得被人掴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仇是要报的,更要防范那个女人对冉颜下手。

  「你觉得她这次把儿子送过来,是示弱还是挑衅?」刘青松可不想成炮灰,搞清楚状况,能避则避,避不开,就防患於未然。

  「不管是示弱还是挑衅,我都没有留着她的道理。」萧颂缓缓道。

  萧颂从来不是什麽良善之辈,不会给敌人回头是岸的机会,既然当初敢做,就必须承担後果。但万事也都有商量,主要看形势利弊,还有他的心情。

  「郎君、刘医生,午膳已经备好,不知要在何处用膳?」有侍婢过来问道。

  「有媳妇儿真好,饭来张口。」刘青松啧道。

  他这话恰好搔到萧颂的痒处,於是萧颂心情大好的起身,道:「去厅内吧!」

  春季适合平补,冉颜做了几个鱼类菜肴,还有一些清爽小菜,且不说味道如何,单是她的刀功便令人叹为观止,肉眼几乎分辨不出每块鱼片的厚薄差距。

  刘青松尝到熟悉的红烧鱼味道,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但是筷子不停。这副模样,让萧颂愣了半晌。

  萧颂认识刘青松十多年,他一直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无论旁人如何冲他发火,也无论别人怎麽着急,他总是一张笑咪咪的脸,让人忍不住想揍一顿,可此刻这副怂样,让人觉得……必须得揍。

  冉颜垂眸安静的吃着饭,看也不曾看刘青松一眼。

  但萧颂原本新婚後温馨欢快的一顿饭,硬生生被刘青松哭得哀戚悲凉,心情极度郁闷,看着他的眼神简直能杀人。

  饭後,刘青松心情恢复如常,萧颂却是迫不及待的命人把他给轰走。

  冉颜明白,刘青松是一个极度恋家的人,纵然在大唐待了十几年,他也不能够抚平内心深处对故乡的思念。不管大唐有多好,混得多麽顺风顺水,只要现在有机会让刘青松穿回去,他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

  其实,冉颜又如何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呢?

  「夫人,」萧颂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把她拉入怀中,轻声问道:「在想什麽?」

  冉颜摇头,她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排解心中的压抑,但是刘青松不靠谱,这些话她又不知如何向萧颂开口。

  萧颂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两人均未说话,冉颜任由他牵着手往外面的花园里走去。

  满园的粉色芍药,绽放如同烟霞,在碧翠叶子的映衬下分外好看,白月季如脂,火红的木棉花蕾满枝。

  三月桃夭,渐渐化作春泥。

  长安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才入四月,便可以穿轻纱了。萧颂本打趁着婚期带冉颜去关山一趟,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萧太夫人病倒了。

  冉颜作为孙媳,又懂医术,自然责无旁贷,每天都守在老太太榻前,几乎宿在了老宅,倒是把萧颂给冷落了。但萧颂没有什麽怨言,他算是萧太夫人一手教养长大的,同她的感情比一般的祖孙还要亲厚些。

  刘青松也搬进了老宅,衣不解带的照顾萧太夫人,又有一群御医轮番的过来诊病,但萧太夫人的病起起伏伏没个定数,冉颜心里清楚,她这麽大年纪,病来如山崩,怕是很难好起来了。

  萧氏本家众人听说萧太夫人重病,得了御医的诊断结果,立刻浩浩荡荡的赶赴长安,几乎各房的嫡子、嫡孙、玄孙,还有媳妇们,都於四月底抵达长安,刚刚离开不久的宋国公也向朝廷告假赶回来尽孝。

  同一时间,缠绵病榻的虞世南也大限将至,宫里面两位公主气疾发作,忙坏太医署的一帮老头,整天脚不沾地的到处跑,偌大的太医署中,几乎只剩下了拣药的药童。

  五月二日,圣上亲临萧府探望萧太夫人,五月三日又去虞世南府上探望。

  有众多大唐顶尖医生的悉心照顾,萧太夫人的病情暂时被稳住,到五月底的时候竟渐渐有了些起色,偶尔还能起榻到外面晒晒太阳。

  而虞世南的病情却无可挽回的恶化,五月二十五日,卒於长安。众多士子痛哭扼腕,哭声响彻长安城。

  「虞永兴走了?」萧太夫人坐在廊下的圆腰胡床上,缓缓问冉颜。

  虞世南被封永兴县子,所以世人也常称呼他为虞永兴。

  「嗯。」冉颜不喜欢糊弄人,况且,老太太并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萧太夫人静静的看着院中的大红牡丹,久久才从怀中掏出一把桃木梳,看了良久,递给冉颜,「来,帮我梳头。」

  冉颜双手接过木梳,将萧太夫人雪白的长发解开,用梳子轻轻梳顺。

  「年轻的时候,孝明皇帝最喜欢我的头发,他说摸着比上好的绸子还顺手,任何金银都配不上它,所以他亲手做了这把木梳送与我。」萧太夫人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垂眸道:「我说,金银都配不上的头发,用木梳打发我?他说,这梳子是我独独对你的心意。」

  冉颜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道,敢情原来萧家从祖上就干过木匠的活儿,怪不得萧颂把一支桃花簪子雕得栩栩如生,「祖母的头发现在摸起来还是比绸子顺手,梳着也不费力。」

  「你跟着九儿,竟是学会哄人了。」萧太夫人笑道。

  冉颜也不否认,萧太夫人的头发比一般老年人要好很多,但必然不如年轻时候。

  「松儿,把我那件绮地乘云绣曲裾取来。」萧太夫人道。

  「太夫人,刘医生熬药去了,奴婢帮你去取。」一旁的侍婢凉儿躬身道。

  萧太夫人轻轻颔首。

  「太夫人,奴婢给你梳头吧?」凌襄见萧太夫人兴致好,便出声询问。

  凌襄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原本是萧皇后身边侍婢,後来杨广被宇文化及所弑,萧皇后让叛军带走,之後被窦建德所占,後来又让处罗可汗迎走,辗转易了几处,凌襄是萧皇后去往突厥时被送给了萧太夫人,为人机灵,颇得萧太夫人欢心。

  「好。」萧太夫人笑着道。

  凌襄接过梳子,仔细的为萧太夫人梳了个复杂的发髻。这种发髻并不是唐朝流行的高髻,但是看上去亦雍容典雅,头发上没有任何金银饰物,只有一支白玉云簪。

  凉儿取出了一件黑色的广袖交领曲裾,那样庄严的颜色和样式,更像汉朝衣裳,与大唐的所有衣裳迥异,凌襄和冉颜服侍萧太夫人穿上。

  「我胖了这麽多。」萧太夫人看着将将好能穿上的衣裙笑道。

  凌襄掩嘴笑道:「太夫人不胖,你瞧奴婢这腰,都快成筒子了。」

  或许是接触的死人太多,冉颜对死亡分外敏感,尤其是看着精神奕奕的萧太夫人,她心头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便转身悄声命一旁的侍婢去请萧颂和刘青松。

  萧太夫人跪坐胡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凌襄,我屋里有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你抽空让九儿母亲送去给阿汾。」

  阿汾,是萧皇后的乳名。

  「是,等会儿老夫人来的时候奴婢就拿给她。」凌襄把梳子递给萧太夫人。

  萧太夫人手指颤巍巍的摩挲着梳脊,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容。

  萧太夫人曾是西梁国皇后,孝明皇帝的妻子。

  据冉颜所知,孝明皇帝萧岿是个极有才华的皇帝,曾着︽孝经︾等十四部书。他为人有君子的雅量,是个乱世贤君,去世之时,臣民尽皆悲慕流涕。

  这样一个男人,一国之君,会亲自做木梳送给妻子,会对她说情话,想必当年帝后十分恩爱吧!然而,他已经过世几十年了,这几十年里,萧太夫人回忆起他的温柔、他的情话,又会如何孤寂?

  「愿我萧氏子孙昌盛。」萧太夫人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冉颜看着她安详的面容,心头一紧,轻声唤道:「祖母?」

  回答她的,是春末温热和煦的风,夹杂着牡丹的芳香。

  凌襄急急握住萧太夫人的手,声音颤抖,急切的想唤醒她:「太夫人,太夫人!」

  冉颜手指放在萧太夫人的颈部,尚能感觉到皮肤的温热,但是已经没有了脉搏。

  萧太夫人的这场病是控制住了,可是这一场大病也耗去她所有的元气。

  「太夫人!」凌襄伏在萧太夫人面前,哭出了声音。

  看着萧太夫人仪容端庄的跽坐,黑红相间的曲裾带着汉遗风,鬓发如雪,在春日的阳光照射下,雍容尊贵如园中最美的牡丹。冉颜眼中有湿意,别开目光,对跪在一旁的侍婢哑声道:「去请国公和夫人。」

  「是!」那侍婢领了命,便拎起裙摆匆匆向前院跑去。

  「怎麽回事?」萧颂和刘青松刚刚进门,便撞见了慌慌张张往外跑的侍婢,心都不由提了起来。

  侍婢尚未回答,两人便听见院子里凌襄的哭声,当下疾步跑了进去。

  「祖母。」萧颂在距离萧太夫人两丈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带着浅笑端坐的样子与平时无异,彷佛只是在享受温暖的阳光和院子里的花香,但那一身梁朝装扮,却令人无端悲伤。

  刘青松快步上前,伸手捏住萧太夫人的脉搏,面色一片苍白。

  凌襄的哭声忽然一止,整个人扑在了地上,竟是昏死过去,冉颜连忙接过刘青松手中的药箱,找出银针帮她顺脉。

  等到凌襄脱离危险,冉颜再抬起头,却看见萧颂满眼通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冉颜命人把凌襄抬回房间,起身走到萧颂身边,伸手握住他藏在衣袖里攥起的拳头。

  不过片刻,以宋国公为首的一群人匆匆赶了过来。

  「母亲!」宋国公走到廊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随後的人纷纷跟着下跪。

  冉颜见萧颂还直挺挺的站着,连忙伸手拽了拽他,扶着他跪了下去。刘青松面色惨白,两眼毫无焦距的随着萧颂跪下。

  满院伏倒一片,春光明媚的花园,却满是哀戚的哭声。

  「夫君,你要节哀,阿家的遗体不能这样放置在外。」独孤氏擦拭着眼泪,劝慰宋国公。

  独孤氏的眼泪,实在很复杂,一方面,她上头压了个婆婆几十年,很是郁结,如今终於解脱了;另一方面,与萧太夫人生活这麽多年,也的确有了感情。更何况,萧太夫人毕竟曾经是一国之后,行事大气,从未在小事上故意给她添堵。

  独孤氏劝慰的话一出,许多人跟着劝,宋国公这才堪堪止住哭,也不接独孤氏递过来的帕子,只用袖子胡乱抹了抹,勉强稳住心神,指挥人把萧太夫人床榻全部换上新的铺盖,将萧太夫人抬了上去。

  「方才谁在太夫人身边,可曾有什麽遗言?」宋国公彷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声音也异常的枯哑。

  冉颜垂头道:「是媳妇在。」紧接着道:「太夫人说,愿我萧氏子孙昌盛。」

  梁朝不在,孝明皇帝不在,萧太夫人最後一句「愿我萧氏子孙昌盛」,已经言明了她这後半生所有的意义。

  宋国公听闻这话,又忍不住失声痛哭。

  独孤氏忙着伺候,萧锐之走出屋外,吩咐人把管家叫了过来,让他立刻派人去通知萧氏本家的人,萧太夫人大限已至。

  管家愣了一下,连忙应了一声,急忙赶去办此事。

  约莫小半个时辰,萧氏本家所有人都赶至,萧太夫人原是一国之后,自然不可能整个後宫就她一人,妃嫔生的儿子也算是她儿子,但好在萧岿并不好女色,除了已经过世的,只有六个嫡子。即便如此,加上孙、玄孙,已经是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哭声嘈杂,十分悲怆。

  冉颜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萧颂,他没有哭,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形容很是骇人。

  萧太夫人的事,萧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而且她已经是人瑞,过世算是喜丧,经过片刻的伤心之後,众人的情绪都在逐渐平复,各房的嫡子、嫡孙便全部聚集在了议事堂,商讨萧太夫人的丧事,同时也派人去向宫里回禀萧太夫人的丧讯。

  萧太夫人是圣上封的梁国夫人,规制要按照她的品级和圣上的意思来办。

  不到半个时辰,宫里便有圣旨下来。

  一群人又连忙去净面,男子换上朝服,女子换上命妇服,出来接旨,乌压压的在内门道前跪了满院子。

  内侍特有的嗓音缓缓念着圣旨,冉颜听了又长又拗口的一段,大多都是无实际意义对萧太夫人生平的肯定和褒扬,最後才到正题,追封「梁国夫人」为「宣惠梁国皇后」,礼制同一品国夫人。

  萧太夫人原本就是一品国夫人,这已经是外命妇最高等级,规格没法再往上提了,但能够被追赠「宣惠梁国皇后」的谥号,已经算是最高待遇了。这也是李世民心胸宽广,更是为了安抚曾经身为梁朝皇族的萧氏一族。

  「国公还请节哀啊!」内侍把圣旨交给了宋国公,出言安慰道。

  前面一帮人和内侍客套,萧颂轻轻捏了捏冉颜的手,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向右前方。

  冉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群青色翟衣的命妇均无花纹,显然品级不高,而其中一名妇人,身上的雉鸟花纹居然只比独孤氏的命妇服上少了一对!因此她站在一群妇人中,显得分外扎眼。

  萧颂不会无缘无故让她去看那妇人,冉颜猜测,那个妇人就是毒杀萧颂两任夫人的罪魁祸首。能够把痕迹掩埋到连萧颂都找不出蛛丝马迹,冉颜不由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一丝好奇,但因怕引得她注意,冉颜只好收敛目光。

  待众人接旨散去之後,萧颂与冉颜到书房休息,才言明那妇人的身份:「大伯是西梁最後一代君主,她是後主之妻,隋末是一品国夫人,但大伯在隋朝灭时殒命,至李唐,她是二品东阳郡夫人。」

  西梁後主萧琮,萧岿在位时,被立为皇太子,後隋文帝灭了西梁国,萧琮也被贬为莒国公。萧琮因才华横溢,为人洒脱,在隋朝时仍然受到重用,一直都位居高官,但隋炀帝即位时,因民间有童谣说「萧萧亦复起」,而遭隋炀帝猜忌,被免职。

  到了李唐,也许是为了拉拢萧氏,也许是萧琮为人很得李唐皇室的欣赏,所以被追封了爵位。因当初萧琮在西梁的第一个封号是东阳王,所以便追封了一个东阳郡公,其夫人随夫君的品级为二品东阳郡夫人。

  「这麽说来,这位夫人还是萧氏的正宗嫡长媳,她看起来似乎比阿家年轻许多……非原配?」冉颜小声道。

  萧颂颔首,「但是,因为大伯的儿子本就不多,又基本都英年早逝,如今仅仅剩下一个儿子,所以大伯那一支的人丁单薄,倒是六伯那支与我们这支还算子孙繁盛。」

  如此说来,这位东阳夫人并未做过西梁皇后,而是在隋末才嫁给萧琮。

  如今因为距离後主过世时间尚短,所以嫡长房还是嫡长房,但再隔几代呢?在这种情形下,如果大房不尽快占住族长之位,在萧氏的宗族谱上,他们很快便会由正统嫡长房变得无足轻重。

  「但是这不足以让她如此疯狂。」冉颜觉得,除非这女人想权力想疯了,否则她如今势单力薄,怎麽会做这样的事情?

  萧颂揉了揉眉心,「所以我怀疑有人背後支持,有人需要萧家的力量,才钻的这个空子。」

  对於萧颂来说,报仇之事如果只是谋杀一个妇人,自然不在话下,但萧颂一直不动东阳夫人,主要是现在还不能动。

  听到这里,冉颜也不再问下去,今日家里人多繁杂,并不是说这种话的好时机。

  然而即便不问,冉颜也能隐隐猜到,这个背後的人一定是哪位皇子,而此人多半不是李恪,因为李恪的王妃是出自萧氏六房,现在子孙最繁盛的这一支。

  这证明六房还是十分看好李恪的,他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扶持长房去做族长。

  「夫人,可需奴婢进去奉茶?」门外的晚绿忽然道。

  冉颜顿了一下,道:「进来吧!」

  晚绿推门进来,走到冉颜身边收起茶盏,垂头飞快的道:「老夫人来了。」

  晚绿话才说罢,门口光线一暗,独孤氏走了进来。

  她身後所有的侍婢都留在了门口,冉颜心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一般贴身侍婢都是跟进跟出的,没有留在屋外的道理。

  「钺之,前院那麽多事,你怎麽在这里陪你媳妇偷懒!」独孤氏斥责道。

  萧颂轻轻捏了捏冉颜的手,示意她若是有事情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他,之後便立刻起身,「母亲教训得是,我这就过去。」

  冉颜随之起身,上前虚扶独孤氏。

  「晚绿,你先出去吧!」冉颜猜独孤氏一定有话跟她说,但她想遍了前前後後,也想不出什麽事情会让独孤氏把人都支开,单独与她谈。

  「颜娘。」独孤氏坐定之後,看向冉颜,直截了当的问道:「太夫人除了那一句话,可还说了什麽遗言?」

  冉颜心底微微一紧,遗言,萧太夫人当时说了很多事情,应该都算是遗言,但是除了那句「愿我萧氏子孙昌盛」之外,最重要的交代,就是让凌襄把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交给独孤氏,让她拿去送给萧皇后。

  既然萧太夫人都交代了,冉颜便不曾隐瞒,「太夫人说她屋里有个金丝楠木的盒子,让凌襄交给你,托你带给姑母。」

  萧岿的嫡女就只有萧皇后一人,独孤氏自不会把冉颜口中的「姑母」理解成旁人。

  「此事除了凌襄和你,还有谁知道?」独孤氏问道。

  冉颜见她似乎很重视,回忆了一下,「还有太夫人身边四名侍婢。」

  「嗯,此事不可外泄。」独孤氏盯着冉颜,给人一种压迫感。

  冉颜向来不畏惧这种从气势上的压迫,但又觉得倘若独孤氏觉得自己毫不在意,恐怕以後会更加为难,遂垂头恭敬的应了一声是。

  独孤氏满意的点点头,起身离开。

  「娘子。」晚绿端了茶水进来,放在几上,回头看门外没有人了,才轻声道:「方才邢娘过来,说苏州来信,十八娘没了。」

  冉颜微微一怔,旋即道:「早些解脱也好。」顿了一下又问:「没说歌蓝怎麽样?她打算什麽时候回来?」

  「说了,歌蓝捎信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晚绿显得很高兴,但是由於萧太夫人过世,不敢将高兴摆在脸上,「歌蓝说,带了一个人回来,娘子你猜是谁?」

  「邵明。」这对冉颜来说,丝毫没有悬念。

  晚绿诧异道:「娘子怎麽知道?」

  「能让你这麽高兴的,除了周三郎母子外,就是邵明了。上回我听夫君说,有人去核查我行医之事,但是不曾寻到周三郎母子,约莫,他们早就离开那里了吧!」冉颜道。

  「都瞒不过娘子。」晚绿吐了吐舌头道。

  「走吧,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冉颜很头疼,是时候该认识认识本家的人了,方才瞧见光是命妇就有十几个,再加上一些萧家女儿,这些人不是她想不理会就能不理会的。

  冉颜走出书房,往小东舍去,那里距离萧太夫人的院子很近,所以夫人、娘子们都聚在那处,准备换素衣。

  冉颜刚走过鱼池,上了曲廊,便瞧见一个素服妇人迎面而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余岁,标准的瓜子脸,黛眉如远山,凤目若秋水,即便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一举一动间,比独孤氏少了几分矜贵,颇有几分清心寡欲的模样。

  冉颜目测了一下,这名妇人身高体型都与东阳夫人很相似,心说不会这样巧吧,出门第一个就碰见了重头戏。

  那妇人眸光微动,略略打量冉颜一眼,缓缓道:「侄媳妇好生美貌。」

  她的声音也如气质般,带着一种寡淡的味道,明明是褒奖,却没有一点让人欢喜的感觉。

  「请恕我眼拙,你是……」冉颜微微欠身,询问道。

  妇人身边的侍婢代她答道:「我家夫人是大房长媳,东阳夫人。」

  冉颜心叹,果然人生的际遇都是由不同的巧合构成,遂再次欠身行礼,「见过大伯母。」

  「不必多礼。」东阳夫人淡淡说了一句,转而道:「我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

  冉颜微微一怔,「劳大伯母相候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听说九郎娶媳妇了,心中欢喜,所以想见见你。」

  东阳夫人语气里却无多少欢喜的味道,反而让冉颜有种挑衅的感觉。一名杀了萧颂两个妻子的凶手,听说他又娶了第三个,便饶有兴致的在必经路上等着观看,难保没有要再下手的意思,说出这等话来直让人遍体生寒。

  冉颜心中愤怒,但想到萧颂暂时不愿意打草惊蛇,便还是客气的道:「大伯母如此关心夫君,真是夫君的福气,今日因为祖母去世,夫君哀痛欲绝,改日我定然与他一并亲自去谢过大伯母。」

  东阳夫人表情平淡的道:「毋须如此多礼,你是要去换素服吧,请便。」说罢,微微颔首,与冉颜擦身而过。

  冉颜顺着曲廊向前走,到快拐弯的时候,恰能看见东阳夫人绕到了对面的抄手游廊,从拱门通过。她一袭素衣,从背後看依旧是曲线婀娜,素衣乌发,飘然出尘。纵然这个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也算不得绝色,但是那通身的气质还是能让人想到「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样的画面。

  冉颜没有问萧颂是否有证据,她纯粹是相信他。即便冉颜知道这个女人是杀人凶手,在见到她人的时候,竟然还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凶手会不会另有其人。

  「这位东阳夫人,真是好美。」晚绿恋恋不舍的看着东阳夫人背影消失的拱门。

  「美吗……」冉颜喃喃道。

  有一种人,五官并不精致,组合在一起也不过中等偏上,却给人一种很美的感觉,约莫靠的就是气质,而东阳夫人无疑就是那种女人。

  「嗯。」晚绿环顾四周,见往来的人都离得很远,便小声道:「听说隋末的萧皇后美得让人一见忘俗,想来比之东阳夫人,是胜在容貌上。」

  冉颜斜斜睨了她一眼,边走边道:「旁的姑娘都是看美郎君,你怎麽一口一个美人,赏个胡姬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晚绿吓得连连摆手,「娘子莫要戏耍奴婢,奴婢从前也是喜欢看美郎君的……」

  冉颜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但是歌蓝说,我长得这个样子和身份,一看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架势,莫要看那麽多美郎君,看多了眼界变得太高,以後嫁不出去,就算嫁出去也不幸福,要多看美人,看多了就知道自己该配什麽样的郎君。」晚绿当年深以为然,所以自此以後便改看美人,但倘若有美郎君在眼前,那就不看白不看了。

  晚绿长得极好,大小算个美人,但以她的身份,倘若眼界太高,最终也就是做别人妾的命,晚绿的性子直爽泼辣,还可能为争一时之宠,陷入万劫不复,歌蓝那番话,对晚绿的一生显然有莫大的益处。

  「歌蓝倒是个妙人。」冉颜评价一句。

  两人走出了曲廊,便不约而同的噤声,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能随便说话的地方,就如方才那番话,若是被人听了去,难保不会拿来做文章。

  小东舍虽带一个「小」字,其实地方极大,有许多间厢房,宽宽松松的容纳两百余人完全没问题。

  冉颜方进院门,便有侍婢迎了过来,屈膝行礼道:「九夫人,你的素衣已经备好了,请随奴婢来。」

  「有劳。」冉颜道。

  那侍婢连忙道:「九夫人言重了,这是奴婢份内事。」

  这侍婢是老宅里的人,刚开始,冉颜一张面瘫脸同一位侍婢说「有劳」时,竟把那可怜的孩子吓哭了,还以为是哪里做得不合规矩,冒犯了她。无论冉颜怎麽说,侍婢都哭着磕头求原谅,结果还是萧颂给收的场子。

  尊重别人是冉颜的习惯,一时半会也改不掉。幸而经过那一件事之後,侍婢私底下都已经传开了,因此之後就没有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总之,冉颜现在的形象在萧府仆婢的眼里看来很怪,说小家子气吧,却能做到任何事情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说她天生贵气吧,又时常做着一些小家子的事情,还据说在萧颂府里每天必有一顿饭是她自己做。

  既然摸不透,所有人也都谨慎的伺候着,不敢轻易怠慢。

  「九夫人,委屈你暂且在这间屋内更衣。」侍婢垂首退到门的一侧,请她进去。

  方才冉颜一进院子便受到各方关注,众人听见侍婢唤她九夫人,便明白是萧九的新妇,虽然极好奇,但终归是士族贵妇,未曾伸着脖子张望,只在闲聊间似有若无的打量她一两眼。

  晚绿伺候冉颜在屋里换掉华服,从屋内出来的时候,竟让许多人看得呆了。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冉颜一身简洁的素服,衬着清透凝白的肌肤,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比那一身华服多了几分静美。

  「妾身是六房大郎萧仲之妻宛娘,给九婶请安。」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在冉颜面前盈盈屈膝。

  冉颜心里有点窘,自己现在的年龄才十六七岁吧,就成了一个大姑娘的婶娘,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准以为她嫁给了一个老头子,不过好在她心理年龄不小了,完全受得住「婶娘」这个称呼,遂稳稳的端着长辈的架子道:「侄媳不必多礼,快请起。」

  旁边几个年轻妇人也起身过来,纷纷屈身唤九婶,冉颜都一一淡定的应了。

  「四郎,快叫九奶奶。」宛娘从侍婢手中接过一个一岁多粉雕玉琢的男孩,逗弄着她叫冉颜。

  得,这回从婶娘升级到奶奶了!不仅如此,冉颜自从上次夸完人家孩子「心脏活蹦乱跳真可爱」的话,把人吓着了,之後便有些後遗症,见到孩子就更加手足无措。

  「真,真可爱。」冉颜涨红着脸,憋出几个字来。

  那孩子可能是见冉颜的表情实在好笑,居然很给面子的咯咯笑了起来,顺着宛娘的哄,奶声奶气的叫:「奶奶,奶奶……」

  孩子还小,拗口的字眼说不出来,只反覆的唤着两个字。

  冉颜眼睛一亮,唇边有了笑意,但是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过来寻她说话,只不过是冲着宋国公、萧颂和家里头那些傲娇兄嫂,实际上心里不一定看得起她的出身,所以并不动手去抱人家孩子。

  宛娘也果然没有要让孩子再亲近她的意思,转身把孩子交给侍婢。

  「参见公主殿下。」门口隐隐约约有人道。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见礼声,围在冉颜身边的人,也以极快的速度散去,朝一身素衣的襄城公主屈膝行礼。刚才还显得炙手可热的冉颜,身边一下子就只剩了晚绿一个人。

  冉颜这一刻才清楚的意识到,若是一般的家庭还真没有勇气娶一位公主,不管何时何地,总要君臣之礼优先,纵然襄城公主给自己的定位是「贤良淑德、温婉贤淑、重孝悌的完美媳妇」,但是敢捧场的人实在只有极少数。

  「参见公主殿下。」冉颜亦屈膝行礼,心中不由暗自庆幸,还好大唐不会动不动就跪。

  「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礼,快都请起吧!」襄城公主面上带着温婉和煦的微笑,眼睛却是红红肿肿的。

  众人纷纷直身,更有擅拍马屁的,立刻便夸襄城公主性子好,又孝顺,是命妇典范云云。

  这些都是萧氏贵妇,即便面对公主也不会显得太卑微,拍马屁的话说得分外诚恳,彷佛是出自真心的赞誉。

  襄城公主一副哀伤憔悴的样子,众人又听说嘉荣县主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厥过去,至今还未醒,便唏嘘不已,相对之下,冉颜就显得太过淡定了,但出於她的身份和礼节,也没有人出言指责,只是看她的目光有了些变化。

  晚绿抓着个机会,便把冉颜拽到一边,悄声道:「娘子你得哭,最不济也得神情郁郁啊!」

  冉颜何尝不想哭一哭,她心里虽然很惋惜萧太夫人的逝世,但也着实觉得,生命本就易逝,萧太夫人活了这麽大岁数,算是儿孙满堂,走得也安详,这是一种幸运,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的。

  晚绿乾着急,看四周没有人,把声音压到最低:「娘子今儿不哭没事,等有人吊唁那些天必须得哭,不然别人弹劾郎君怎麽办?」

  这个说法看似很可笑,但事实的确如此。

  官员家务事以及家里人的德行,都是对官员综合素质考察的一部分。萧太夫人过世,孙媳妇一滴眼泪也不掉,是为不孝,是萧颂没教育好媳妇,此事可大可小,没人故意找碴就是小事,但若反之,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御史台那帮专业的弹劾户能整出不知道多少罪名来,萧颂的政敌怕也会抓住不放。

  冉颜点头,决定连夜去配一点催泪的药,解决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晚绿这才松了口气,心里也想着法子,看到时候怎麽能让冉颜哭一场。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花丛那边传来轻轻的嗤笑声,冉颜还以为有人偷/听,正准备说话,便听那边有个年轻女子的小声道:「萧家养着他,便是给他脸子,这会儿还想给太夫人披麻戴孝,也不想想他是个什麽身份。」

  冉颜心头一紧,这话明显说的是刘青松。刘青松的身份不尴不尬,萧太夫人很看重他,又没有收她做义子,或者让宋国公收他做义子,他是官籍,又不算萧家的奴仆,实在用不着披麻戴孝。

  但冉颜知道,刘青松平时虽然疯疯癫癫不靠谱,却是个很重情、念旧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穿过来十余年,还一直用那些故事桥段麻痹自己,更不会一尝到熟悉的红烧鱼味道,便泪流满面。

  「你小声点,不要命啦!人家是官籍,岂是你我能说的!」另一人轻斥。

  冉颜从树叶缝隙中能看见,是两个穿着灰色衣裙的侍婢,一个侍婢拉着另外一个不情不愿的侍婢要走。

  冉颜轻咳了一声,那边两人动作一顿,转头从树叶空隙里看见了冉颜,连忙绕过来请安:「见过九夫人。」

  两人心中忐忑,也不知道冉颜把方才的话听去了多少。

  「你们是哪里的侍婢?」冉颜淡淡问道。

  其中一个年龄略长一些的答道:「奴婢们是嘉荣县主院子里的。」

  「哦,怪不得。」冉颜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我听说二嫂伤心过度晕了过去,正巧要去看她,顺便问问,怎麽我们府里的下人如此没规矩。」

  冉颜很烦刘青松,但是也听不得旁人这样贬低他,而且刘青松不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他其实很精明,只要给个机会,他能够走上令人仰视的位置。

  「九夫人且饶了奴婢们吧!」两人扑通跪在地上,齐声求冉颜。

  但是冉颜能听出,那声音里没有多少惧怕,她们能那样看不起刘青松,也一样可以看不起她。有一种人,明明就是自己很不怎麽样,却对旁人很看不上眼,世上这种人多的是。

  冉颜语气凉凉的抛下一句话:「起来吧,这话留着回去同你们主子说,我可做不了你们的主。」

  「九夫人!」见冉颜转身,身後那两个侍婢的声音才有了一丝惧怕的意思。

  冉颜也不打算搭理她们,这种人,对她们太和蔼,还当你是好捏的柿子,下回指不定更从心底瞧不起你。

  冉颜主仆从小径上走出去,外面正是热闹,独孤氏和嘉荣县主也过来了,正与本家的妇人们在凉亭里说话。

  冉颜将将迈步要走向亭子,便听隔壁的院子传来刺耳的尖叫声,紧接着就是一阵骚/乱。

  不过片刻,便有几个侍婢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老夫人!凌襄出事了!」

  院中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凌襄已经不是贱籍了,她也早就立誓一生不嫁,侍奉萧太夫人,如今出事,大家的第一反应便是,凌襄殉主了。

  独孤氏心头一紧,立刻随着侍婢返回,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嘴唇微抿,沉声问道:「凌襄现在如何了?」

  「割腕,满屋子的血,奴婢来的时候已经请了医生,但奴婢觉得……有些悬。」侍婢脸色苍白,但是思路还很清晰,话说得有条不紊。

  独孤氏没有再问话,却加快了脚步,急急的走入了萧太夫人原本住的院子。

  萧太夫人的屍身还未来得及入殓,仍在原来寝房的榻上,而凌襄的房间就在萧太夫人寝房的隔壁。只不过萧太夫人在世时,凌襄是在她的寝房里搭了一张小榻,就宿在屋里,方便随时伺候。

  冉颜也随着独孤氏一群人进了凌襄的屋内,才进入室内,便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许多妇人都纷纷用袖掩上口鼻。

  屋里,宋国公他们早已经过来,几个小厮站在内室的帷幔处,把大部分人都拦在了外面,从外头也瞧不见里面具体的情形。

  冉颜跟在独孤氏後面,并没有遭到阻拦。

  屋内,凌襄衣衫整齐的躺在榻上,右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短刀,左手手腕上一条整齐的割腕伤口,屋内的帐子上、墙壁上到处都喷满了血,但喷溅的位置都比较低,凌襄素白的衣裙上,也只沾染了少量的血液,倒是地上积了一大滩的血。

  冉颜这一个多月来虽然天天都守在萧太夫人身边,但并没有和凌襄说过多少话,因此也不是很熟,即便如此,冉颜看见熟悉的人变成一具屍体,还是难过的别开了视线。

  萧颂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便靠过来,偷偷握住了她的手。冉颜微微一惊,挣扎了两次,手却死死被他握在掌中。

  屋内人太多,冉颜怕动作太大会被人发觉,只好静静任由他握着。温暖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在内,心里的不安渐渐平复,取而代之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这个现场乍一看去几乎没有破绽,如果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定然就以为这是凌襄忠心殉主自杀。但宋国公他们都是历经沧桑之人,纵然看不出现场有什麽破绽,但各方面综合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兄弟几个立刻在讨论是否要将此事通知府衙。

  几人只是略略的议论了几句,便已经有了结果。

  宋国公转头,板着一张脸道:「钺之,此事交给你了,查个清楚。」

  萧氏是名门望族,若真是一起谋杀,传出去实在有碍声誉,但纸包不住火,谁也不能保证凌襄之死能瞒得滴水不漏,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论凌襄怎麽死的,对外都一致宣称是殉主,并给予高等丧葬礼制,混淆视听,私下将此事查清楚,揪出凶手交到府衙,利用族中的人脉关系,把消息封锁住。

  萧颂不太想接这个活儿,但一屋子的族人看过来,也由不得他。

  他松开冉颜的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屋外,只留下了几个目击者,还有萧太夫人身边的几名侍婢,并吩咐白义去叫三十名护卫过来,将萧太夫人的院子守住。

  而後,萧颂便开始对案发现场进行盘查。冉颜了解他的习惯,他喜欢亲自勘察现场,而不是等属下来报告搜查结果,那些护卫都是粗人,只会看大处,一些细微的线索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

  「搜凌襄的屋子和太夫人的房间,看看是否有东西丢失。」萧颂将两间屋子都仔细看过之後,便命萧太夫人身边的四个侍婢进屋去查看。

  宋国公等人出了屋子,在院中的水榭上坐下来一边商议丧事,一边等待萧颂初步搜查的结果,而妇人皆回了小东舍。

  冉颜见到屍体便会不由自主的往上凑,尤其是才咽气没多久的,屍体上很多细小的线索,在此时都清晰可见。

  隔了不一会,刘青松也匆匆赶了过来,与冉颜一起,对凌襄的屍体进行检查。

  「怎麽样?」萧颂见冉颜撩帘子出来,立刻问道。

  冉颜一边把手套拽下来,一边坐到他身边的席上,「手腕上的伤口切口平整,据伤口看来也的确是她右手里那把短刀所致,但……死者自己与他人所造成的伤口,力度和方向都有所不同。凌襄手腕上伤口很深,里大外小,但凌襄握刀的姿势,分明不是反手用刀。」

  一般自己正手持刀割腕,伤口都是外大里小,而他人造成的则截然相反。

  不过有些人喜欢反手持刀,由里往外割,譬如一些习惯用双刀的人。

  「而且,倘若是自杀,绝大部分会出现『试探性伤口』。人在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会有恐惧感,与有无死志并没有太大关系,这是人身体上的自然反射,第一刀下去的时候,多半不会是很深的伤口,如果想死,肯定还会再补上一两刀。」冉颜见萧颂没有疑问,便继续道:「凌襄腕上的伤口只有一刀,而且深可见骨,除非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否则,一般人绝对无法如此俐落的在自己身上划下这样深的伤口。」

  一般人,不管你多麽有勇气,赴死的决心多麽坚定,但是对自己下手,潜意识里便会有一种恐惧感,自以为下手很重很重,但其实刀子划下去时,绝对比不上旁人施为的力道。

  「最重要的是,凌襄的眼结膜下有出血点,我怀疑她是被人闷死,而後才割开腕部动脉。」冉颜最後总结自己的看法。

  人刚刚窒息的时候,心脏倏然而止,但是全身血液流动不会立刻停下,凶手趁着此时割开死者的动脉,也会有喷溅的情形,但是其力度远远弱於活着的状态。凌襄手腕上的动脉被齐齐切断,倘若她当时真的活着,喷洒的血点定然比现在要多、范围要广。

  现在已经基本肯定,凌襄是被谋杀。

  那边一番搜查之後,凉儿进来禀报道:「九郎,太夫人遗言要交给姑奶奶的遗物不见了。」

  除了凌襄,萧太夫人最倚重的便是凉儿,因此放置的一些东西,她也知道。

  「遗物?什麽样的东西?」萧颂问道。

  冉颜一直还没有机会同他说起此事,所以便趁着此刻,把萧太夫人的交代都仔细同他讲了一遍。

  谁会偷萧太夫人的遗物?为什麽要偷那个东西?

  「你可知道那盒子里放了什麽?」冉颜问凉儿,虽然她知道的可能性不大,但冉颜还是不愿放过丝毫机会。

  凉儿迟疑了一下,才道:「是一件衣裳。」

  冉颜和萧颂精神都为之一振,原以为是萧太夫人隐藏的秘密,没想到凉儿竟然知道。

  萧颂不禁问道:「可见过是什麽衣服?」

  「是一件像太夫人身上穿着的那种黑色曲裾,但上面是用金丝线绣的回云纹,看起来华贵非常,另外还有一套首饰,有十二支凤钗,但是後来被太夫人收起来八支,交给凌襄姐姐,说等娘娘百年时再交给她。」凉儿道,她知道这是梁朝的公主服,却不能直说,毕竟西梁已经不在了,那件衣服就只能是一件普通的衣服。

  萧太夫人定然是担心被人拿出来说事,所以才将凤钗去掉八支,大唐的公主服已经不再是黑色曲裾,这样即便是萧皇后留着衣服,也只算是留念。

  「这是祖母留给姑母百年之後入殓用的衣物。」萧颂沉吟了一下,道:「对於姑母来说,是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但之於旁人,也不过就是一件旧衣罢了,谁会杀了人只为拿一件衣物!?」

  刘青松眼睛红红的从内室走了出来,他与萧太夫人亲厚,凌襄平时也很照顾他,一日之内,两个「亲人」去世,而且萧氏也许不会让他披麻戴孝,刘青松眼神涣散,有些不堪打击的模样,短短时间,人变得沧桑了许多。

  萧太夫人是寿终正寝,刘青松尚且不能承受,更何况凌襄是被人谋杀。

  刘青松在席上坐下来,安静了许久,忽然厉声道:「查!九郎,你一定要查出真凶,老子把他碎屍万段!剁了喂狗!」

  冉颜能理解他的心情,当初秦林云躺在解剖台上的时候,她也是同样的心情,甚至若不是刑警队长阻止,她真的会把那几个罪犯活活折磨死。

  「好。」萧颂答应他之後,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冉颜追到了门口,看着萧颂步履生风的走到院中的水榭上,同宋国公和本家的长辈们说了一些话,那些人迟疑半晌,商议了几句,才点头。

  萧颂下了水榭,唤来白义,命全府的护卫把各个门守住,开始逐个房间去搜。

  「凌襄死了多久?」萧颂走近,询问冉颜。

  冉颜果断道:「不到两刻。」

  萧颂颔首,那麽大的一个金丝楠木盒子想要短时间掩人耳目的送出去,肯定不容易,萧颂令人去查半个时辰之内出府的所有人和马车。

  萧府护卫办事乾净俐落,不到一刻,便把半个时辰内出府之人的名单和他们去了哪些地方,带了那些东西出去……萧颂一一过目之後,剔除了几个没有嫌疑的人,令人去寻剩下的嫌疑人。

  一共有三个,其中两个是一刻以前乘着马车出去报丧,最为可疑,而另外一个是舒娘,出门的原因不明。

【网络版】

《金玉满唐》作者:袖唐【完结+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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