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939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 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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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于以求之 于 2015-1-19 20:27 编辑
(上)
系列名:琅嬛书系
ISBN13:9789862966976
作者:水千丞
装订:平装
出版社: 威向
出版日:2015/01/07
【内容简介】
英武伟岸,气度卓绝,
这类形容向来都与金小宝无缘。
但他身为堂堂金家的大少爷,
风趣、体贴、出手大方,
就算配上皇帝的女儿也应该呀!
可怜鼓着肉嘟嘟圆颊的金小宝,
每提亲必失败,
屡尝闭门羹的胖小子,
竟在这天晚上捡到仙女了!?
看那无与伦比的美貌,
看那凌厉的冰山气势,
──爹~娘~儿子找到金家少夫人啦!
但这未来的少夫人怀恩姑娘似乎梁子结不少呀,
在又一个月黑风高的血腥夜晚里,
重伤的怀恩居然惨遭敌人下了春药。
──英雄救美的好机会呀!
华丽丽登场的金家大少爷,
竟是英勇地被“夫人”给推·倒·了!?
试阅
第一章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孙夫子捏着弯弯的白胡须,摇着笔杆子,长青布衫下的小细腿晃荡晃荡地撞着桌脚,心里就冒出这么一句应景的话。想着这要放在江南首富发家史的开篇,简直足够说明一切了。
可是瞟了眼桌上金灿灿的元宝,想到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就把什么文人的风骨都一溜烟儿抛到了千里之外。
他眼珠子跟着在屋子里转悠的人转悠,看那背着手装老成的白白胖胖的少年,一脸附庸风雅地欣赏着他屋子里的墨宝,一边摇头摆尾一边发出“嗯”、“嗯”的认同声,或者“啧啧”的赞叹声。孙夫子冷汗就下来了。
他自从染上赌瘾,家里能看的东西都变卖光了,还有个屁墨宝,那些都是自己临摹的,但凡有点鉴赏能力的都能看出是贗品,这败家子不愧是流氓家养出来的。关于他游手好闲纯粹酒囊饭袋的传言真是不假,可惜也是自己的大金主,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孙夫子对这个金家是又嫉又恨,凭什么这等粗俗的山匪能大富大贵,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得落个靠给流氓暴发户写传记维生的下场,捡这种稍要点脸面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儿,他委屈死了。他连忙多看几眼金元宝,恨不得直接吞下去当定心丸。
那晃晃悠悠的人终于转回到椅子里,他穿了一身本白色隐纹的上等丝绸,裹在有些肉呼呼的身子上更凸显胸腹滑稽的线条,临坐下的时候还故作潇洒地抖了抖长衫的下摆,然后用力一坐,“吱”,单薄的椅子不客气地来了这么一句呻吟。
两人面色都稍变,又马上回复常态。
孙夫子笑呵呵地拱了拱手,“哎呀,金少爷亲自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听说金少爷帮着老爷和夫人天南海北打点生意呢,百忙之中抽空来这儿,老朽真是受宠若惊啊。”
这一番话听在金小宝耳里,相当受用,心道不愧是读书人,观察事情就是仔细,看得出来自己忙于家业日理万机。
“咳咳,孙夫子也辛苦了,你前段时间完成的初稿,我已代家父看过了,不过……”
孙夫子伸着脖子等着他说话。
“关于我的那一部分,我不是特别满意。”
孙夫子惶恐道:“可是,金老爷嘱咐我写发家史和独门经商要道之类的,这……这发家的时候金少爷还小呀。”
金少主没看他,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末了咂吧咂吧嘴,还长叹一口气。
孙夫子恍然大悟,夸张地一拍脑门儿,“你看我这老糊涂了,听闻金少爷出生时,那是八月飞霜,日月同天,天显祥云,鸡犬同鸣……”
“咳。”金家大少爷小宝重重地咳了一声。
孙夫子续道,“金钱帮能跃升江南首富,那也是因为金少爷命里必当大富大贵,金少爷一出生,金钱帮的生意从此如日中天势不可挡,金少爷就是天生的贵人啊。”
金小宝笑咪咪地点着头,边道:“过奖过奖。”
孙夫子瞄了眼桌上的金心肝儿,猛掐了把自己的大腿,一狠心,继续吹道:“金少爷不仅生得富贵,而且从小就天资聪颖颇有慧根,三岁能文、四岁能武,年及弱冠就惹得十里八乡未出阁的姑娘春心萌动,如今更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在商场上显山露水,隐有大家风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摇头晃脑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孙夫子忙低下头暗暗抹了把额上的汗,心里惨叫了声“作孽哟。”
金小宝白嫩嫩的圆脸上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已经笑成了两条缝,“孙夫子不愧是才高八斗,略一提点就能想出这惊世之作,也不是我爱吹嘘,小爷我也算一表人才、家境殷实,是吧?只是这十里八乡的书香门第的小姐们对我们家多少有点误会,孙夫子正好把实情讲出来,她们就可以抛开成见与我……嘿嘿……吟诗作画、赏月观雪,做些……这样那样的风雅之事,嘿嘿,行,就按这么写吧。”
孙夫子心里啐了一口,哪家书香门第的小姐不长眼睛能看上你这个文不成武不就,贪吃好色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就连那个让你吃老本的金钱帮,都是靠打家劫舍起来的,但凡知道金家的人,都知道那就一土匪窝。
金小宝看他满脸堆笑的,当然不知道此人正在腹诽他,只道自己的风流形象和显赫家世就要被编撰成籍,想着到时候将有多少美貌的小姐对自己的翩翩佳公子形象神往,一时春风得意喜不自胜。
起身告辞后,金小宝阔步走出孙夫子的宅子。两个侍仆招财和进宝屁颠屁颠地跑上来,“少爷少爷,怎么样?”
“少爷我没怎么样,就是稍微提点了那么一下,这老头子立马开窍了。”
“嘿嘿。”招财得意地笑笑,“少爷,你看我出的主意好吧?”
“好,回去赏你一锅排骨汤。”
“啊……”招财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金小宝嘿嘿笑了两声,“逗你的,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少爷我给你们两个涨月钱。”
招财脸上一下咧开了花,进宝没心没肺地跟着呵呵笑,“不知道这老头能编出什么来。”
财狠掐了他屁股一把。
进宝一看少爷暗下来的脸色,把那句将要出口的嚎叫硬给咽了回去。
招财打着哈哈把进宝往身后推,“少爷你看他这臭嘴,什么叫编啊,咱金钱帮少主那光辉形象,那可都是家喻户晓的,大街上随便逮个人问问,谁不知道江南首富金家的大公子。是吧,进宝?”
“是,是。”进宝点头哈腰地附和着。
那金小宝也真是好哄,也就顺脚踹了下进宝的屁股,倒也没恼,反而眉开眼笑地走了。
其实说到江南金钱帮家喻户晓,那确实是大实话。金钱帮不仅富甲一方,在江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帮派在财力上能与之抗衡。
说到金家的发迹,是赶上了好时辰。十多年前宗政第八代帝佳允,昏庸无道,沉迷酒色无心治国,又逢中原大旱,江南饥荒,边境多有蛮夷屡次进犯,一时民不聊生,四方有志之士隐有雄起之势,宗政百年王朝一时危在旦夕。
不料佳允帝年时三十七岁突然暴毙,没有留下任何遗诏。膝下四个皇子两个公主,两个小皇子年幼,皇位之争便落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最后太子上位,二皇子被流放。一说其实已被祕密处决,真相究竟如何,怕只有当事者才清楚。
新皇英明神武年少有为,年纪弱冠已隐有帝王之姿,一将登基,就大刀阔斧地整顿天下,前后八年间平定了内忧外患,带着百年宗政王朝走出了风雨飘摇的动荡时代。
初登基时,出台了不少新法,整个宗政王朝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那个年代,不少抓住了机会的人一夜暴富,金钱帮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那时暴富的一拨人,发家史大多不怎么光彩,而金钱帮,则是非常的不光彩。
金钱帮帮主金豹,早年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流氓头子,打打家劫劫舍,领着一帮小流氓混吃过日子。
某天在城外见一个年轻的小姐被打劫,他看那小姐长得漂亮,动了倾慕之心,于是出手相救。
那小姐对他很是感激。
金豹自告奋勇地送小姐回家,路上不停的献殷勤,那小姐是第一次出门,以前哪见过什么男人,见金豹长得端正,又英勇又体贴,也不反感,就是嫌他粗鄙没文化,也不特别搭理他。
金豹不是什么好鸟,某天晚上连哄带骗的,就跟小姐有了夫妻之实。
小姐回过劲儿来后,悔得肠子都绿了,可她一个大姑娘清白的身子都没了,后悔顶屁用啊。
于是金豹把小姐送回江南的老家,也就自动成了上门女婿。
小姐原是江南一个米庄的大小姐,米庄是当地响当当的老字号,颇有基础。
赵老爷就这么一个闺女,对这个女婿一万个不愿意,可也无可奈何。
金豹虽是个流氓,却相当讲义气。自己当上大户人家的女婿了,也没忘了自己的兄弟,于是就把一堆兄弟弄进了府打杂,好歹有了稳定的生活。金豹虽然没文化,但人很精明,把自己手下那些山野村夫驯得服服帖帖,不但没给金老爷添麻烦,倒成了看家护院的好手,他人也会来事,对小姐好得不得了,对赵老爷孝敬有加,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过了两年,便有了小宝,白胖白胖的孙子抱在手里,可把赵老爷嘴都乐歪了,因为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便一心在家哄孙子,把家族的事业都渐渐交给了女儿和女婿,他想着自己的女儿从小饱读诗书,也深谙经商之道,而女婿虽然大字不识却机灵聪明能吃苦,个人守着米庄,一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
那时新皇登基,一上位就免了中原和江南四省三年的税。一时百姓生活都有了盼头。
赵老爷没几年就过世了,赵小姐为了能把米庄经营起来,煞费苦心,人一下子就消瘦了不少。
金豹看着心疼,他没什么经商的本事,就是本着流氓的直觉,觉得只要农户不把米卖给别的米庄,或者百姓不去别的米庄买米,他们就没什么可烦的了。
于是他直接带了一众兄弟,先是挨家挨户威胁农户,然后半夜挨个儿砸别人的店。
当地人敢怒不敢言。那时朝廷换代,局势动荡,民间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压根儿没人管,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金豹的法子相当起效,不到两年时间,他们的米庄就真正成了江南最大的米庄。
当然,当地不少人对米庄积怨甚深,麻烦也遇到不少。金豹又拿着剥削来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开始从江湖上招兵买马,在府里养了一群“谋士”,自封金钱帮,也算了了他年少时想要建立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帮派的梦想。
自此金钱帮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了百姓生活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十几年下来,不仅在当地关系网植得根
深蒂固,积累的财富也大得惊人。
而金钱帮仗着庞大的财力,每年都给江湖上的大帮派大笔大笔的好处,或者提供生意往来上的便利,得到了不少大帮派的庇护,所有人只能看着金钱帮越坐越大,却敢怒不敢言。
金小宝呢,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金豹对赵小姐是又敬又爱又怕的,从不敢动纳妾的念头。金小宝便是金家独子,身价富可敌国。从小到大都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活了二十个年头,只知吃喝玩乐为所欲为,几乎就从未不顺心过。
不过最近,他还真有点小烦恼了。
那就是他爹娘最近老催着他娶妻。
确实他这个年纪,早该讨个老婆了,他也不是不愿意,他就是不甘心。
自从十三岁初尝风月滋味,这些年他可是阅美无数,什么京师花魁,江南名妓,异域绝色,无论什么价码,没有他金小宝出不起的。
可是,纵观自己多年的风流史,居然全是花钱买来的。
不花钱的也不是没有,就是看上他家世想藉他飞上枝头或者捞点好处的,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后就一拍两散了。
所以说,说来说去,还是离不了一个钱字。
他真正喜欢的是那些书香门第的小姐,说话软声细语,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饱读诗书蕙质兰心。总之他要的老婆,自然是要美若天仙,还要宛如莲花般高洁,又如牡丹般尊贵。
可他看上的无一例外也都全都如天上的星星般高不可攀,简单来说,都不怎么搭理他。
金小宝对着立身的铜镜转了个圈,看着镜子里白胖的小青年,再摸摸自己软软的肚子,一戳一个坑,不仅有些泄气。
小爷长得虽算不上英俊伟岸,好歹也很面善吧……再说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呢,中看的多半不中用。
哪像自己,又懂情趣又懂得讨女人欢心,出手又大方,跟了他,可是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呀。
这些女人都在想什么呀。
小宝有些沮丧地想起来,昨天刚被李知州的千金拒之门外,明明他爹很期盼自己上门的,还有武湘派的大小姐,上月还有孙小姐,洪小姐,王小姐……
他这么不辞劳苦地到处撒网,网都撒到千里之外了,怎么就是没有哪个他看上的小姐回应他一下呢。
他爹娘给他找的那些,他都不喜欢,他要讨老婆,必须要身世清白,家门显赫,倾国倾城。
小爷可是江南首富的儿子呀!就是皇帝的女儿配给他,也不算委屈吧。
小宝对着镜子笑了两下,肉嘟嘟的脸鼓了起来,又圆又大的眼睛眯成了好玩的月牙状。
他决定今晚赶夜路,出发去拜访刘知州。据说刘知州尚有三个女儿,均未出阁,传闻三个女儿各个貌若天仙,通情达理,聪明剔透。嘿嘿,三个呢,要是把三个都娶过来,那可是享尽齐人之福啊。
******
“少爷,干嘛非得大半夜走啊,多累啊。”招财狠狠打了个哈欠。
小宝踹了他一脚,“亏你还从小习武。”
招财忙往边上挪了挪,“冤枉啊,您舒舒服服的躺在马车里,又暖和又享受。我们两个跟这儿冻了好几个时辰了,你看,驾车驾得,手都冻紫了。”
小宝瞄了一眼,也有点心虚,“所以少爷我这不是让你们进来休息一会儿了吗,就你事多,你看进宝吭一声了吗。”
话音未落,身后就响起了进宝满足的呼噜声。
小宝脸黑了黑。狠狠瞪了招财一眼,“养你们两个没用的玩意儿,好的不学,就学着好吃懒做了,得得得,睡觉吧,睡醒了再赶路。”
招财讨好地笑了两声,“少爷就是体恤下人,真是宅心仁厚宽宏大量……”
“闭嘴,睡你的吧。”说完自己也裹裹被子,准备睡觉。
马车很大,他出门就带了这两个仆人和三大箱子礼品,车厢内睡三个人绰绰有余。
睡到后半夜,他突然被大力摇醒了,他刚要张口骂人,嘴就被捂住了。
小宝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招财和进宝都弓着身子,表情严肃,招财低声在他耳边说:“少爷,别出声。”
小宝点点头,招财放开手,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布,又马上放下。
小宝害怕地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听到了外面的打杀声,伴着人的惨叫声,这大半夜的,实在吓人,“怎么了。”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莫非遇到打劫的了?
这条官道一向太平,所以他们才放心把马车往路边一停就睡觉,真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
“可能是仇家,反正不是打劫的。”
“我们先别动,最好他们自己的恩怨解决完了就走,别牵扯到我们。”进宝低声说道,和招财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宝清醒了不少,也就不那么紧张了。首先那两夥人不是针对他们,再来他的两个侍从,别看平时一副小狗奴才的样子,放在江湖上,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可是他爹为了他专门从小培养的。他从小到大和别家公子打架闹事争风吃醋,从来没吃过亏,全靠这两个近侍。
他安心不少,就挪挪屁股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窗帘的一角,一点点掀开,贼溜溜地往外看。
不太宽敞的官道让外面的惨状尽收眼底,小宝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十来具尸体,生生抖了抖,差点没喊出来。
妈呀,他长这么大几时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啊,吓死个人了。
吓得闭了闭眼睛,可他忍不住好奇,又睁开了。
这一睁开,就再也合不上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色下那抹白色的身影,硬是看傻了。
月光洒了一地的星辉,灰蒙蒙的月华下一个皓白纤细的身形与一群人缠斗在一起。那飘忽的身影矫捷灵敏,在半空中仍如履平地,手持长剑,一头青丝在月色下折射着幽冥般魅惑的光辉。
身上虽然沾了血污,头发却未见凌乱,也不减半点光华。远山般的眉,灿耀的星目,挺直的鼻梁下一点红唇,整个人散发著凌厉和冶艳,那狂妄的无与伦比的美貌,般般入画,当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
金小宝自觉阅美无数,可是在这个人面前,什么花魁,什么才女,什么千金,全都成了凡尘俗子。不仅气质是云泥之别,单说相貌,也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这样的天人之姿,他一生也就见过这么一个。
金小宝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不能自己,嘴唇哆哆嗦嗦地都快说不出话来。
招财吓了一跳,低声喊道:“少爷,害怕你别看啊。”
进宝连忙把他家少爷给拉回来,看到他脸上古怪的笑容也吓了一跳,推了推,“少爷?”
“仙女啊。”小宝感叹道:“仙女啊。”
招财跟进宝对视了一眼,心想少爷是不是吓傻了。
小宝突然一把抓住招财和进宝的胳膊,“快,快去救少夫人。”
“少夫人?什么少夫人?”
“哎呀,就是外面那个神仙姐姐啊,我金小宝这辈子非她不娶了,快去,她就是你们未来的少夫人了,快去救人。”
两个可怜的下人都懵了。
小宝掀帘子往外一看,形势严峻啊。他的美人儿看来伤势不轻,他爷爷的,竟然一群人欺负一个貌若天仙的弱女子,这还了得,“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招财率先反应过来,“少爷啊,这不是时候啊,这女子来路不明。而且外面太危险了,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万一少爷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们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啊。”
“混帐!那我未来的老婆伤着了,你们怎么跟少爷我交代,还不快去。”
招财和进宝苦着脸对视,直恨当年他们的爹娘怎么就把自己卖给这个大流氓家,还摊上这么个随时随地乱发情的小流氓当主子。
金小宝眉眼一竖,真生气了,不待两人有反应,就豪情万丈地一把掀开门帘冲了出来,站在马车上憋足力气大喊:“娘子,别怕,为夫这就来救你!”
金小宝武功虽是半吊子,但他是个胖子,肺活量惊人,嗓门嘹亮,中气十足,扯开嗓子这么一喊,惊起林间飞鸟无数,也把正在专心拚命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那白衣人明显一顿,一瞬间,手臂上就被划了一条口子。
白衣人恶狠狠瞪了金小宝一眼,看在金小宝眼里,分明是美人儿嗔怒的一个飞眼,看得他心花怒放,对招财进宝吼道:“还不快去,难道要少爷我亲自动手!”
招财和进宝无奈地举起佩剑,足尖一点飞了过去,加入了战局。
金小宝彷佛自己身在局中一样豪情万丈,不停地呐喊助威,边安慰他的美人儿,只是现场除了他的心腹家仆,没有人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黑衣人越发急躁的想取白衣人的性命,可那白衣美人本就武功奇高,一人就折损了他们二十几人,再加上这新杀出来的两个人,年纪轻轻,一身家仆打扮,竟然有这么好的功夫,本就觉得力不从心,现在更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招财和进宝无意杀人,但黑衣人武功都很好,不免要断个手脚才能彻底铲除威胁。
那白衣人却不像招财和进宝这样好心,一个都没放过,杀了个干干净净。
招财和进宝看得心惊,想这么美的女子,怎么这般歹毒,杀人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真让人心寒。
那白衣人负剑而立,阴冷的眼神在三人间打了个转,那目光让人寒毛倒竖。
招财进宝完全不怀疑,要是这人还有力气,绝对会把他们三个也***口弄***嚓了。
金小宝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就想扶她有些不稳的身体,嘴里喊着:“姑娘,妳没事吧。”
进宝大喊道:“少爷小心!”他一把抓着小宝的腰身将人带出几米开外,绕是这样,小宝衣服的前襟也被剑锋划开了个大口子。
小宝吓得差点当场失禁,你爷爷的,这要是再往前一寸,他不是得开肠破肚了,谋杀亲夫啊!
招财长剑指着白衣人,骂道:“妳真是蛇蝎心肠,我家少爷好心救妳,妳还想害我家少爷。”
小宝稳了稳心神,知道这美人戒心大脾气也不好。不过他觉得美人多半都是不好伺候的,尤其是江湖女子,性子必然是刚烈些的,但他还是中了邪一般的喜欢。这个美人是绝色中的绝色,这辈子可能只见到一回的绝色。虽然看她那心狠手辣的劲儿,确实害怕,可他还是忍不住地想靠近。
不过,再喜欢,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小宝吓得不敢随便接近了,在远处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妳没事吧,妳流了好多血,我们不是坏人,我带妳去看大夫吧。”
白衣人眉头紧皱,似是在强忍痛苦,突然,她身形一颤,摔倒了在了地上。
小宝顾不得危险,扑上去将人抱在怀里,一看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要被血染透了。
这得流了多少血啊,小宝心疼地想。
不知道身上会不会留疤,美人儿这么美,远看美,近看更美,要是留疤就可惜了。不过就算留了疤,他也不会嫌弃她的,小宝在心里悲壮又慷慨地下了决心。
小宝将人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马车上,吩咐招财和进宝马上去找大夫。
他将美人儿安置好,就开始色心大动地端详起那张绝色的脸蛋来。
这、这真是怎么看怎么美啊。
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一些,厚厚的一层粉也遮不住那冰肌雪肤,闭阖的眼睑颤动着楚楚动人的羽睫,它们睁开时美人儿自然是美艳不可方物,但闭阖时才能多添一份珠圆玉润,少一分凶煞戾气。
小宝心猿意马,忍不住想趁机揩点油,于是一双手先是探上美人儿脸蛋,那皮肤滑嫩细腻,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的手一点一点抚过美人儿精致的眉眼,挺直的鼻子,然后是柔嫩的朱唇。
小宝看着那因失血而泛白的唇,咽了口口水,那柔软的触感,尝起来必定也……
就、就亲一下,没关系吧,反正她以后也肯定是自己的人了。
小宝色胆包天地噘着嘴,慢慢往美人儿的脸上凑去。
眼看就要碰到了,身下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宝吓了一大跳,正要起身,美人儿眼中情绪变幻莫测,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掐住了小宝的喉咙,五指慢慢收拢,声音冰冷无情,“去死吧。”
小宝瞪大眼睛,“招财进宝,救命啊──”
******
小宝背着手在门外走来走去,脸上掩不住的焦急。
招财打了个哈欠,“少爷,你来来回回的干什么呀。”
“我着急啊,大夫都进去这么久了,你说我娘子会不会有事啊?”
“保证没事,你看她之前差点把你掐死,那劲儿大著呢。”
“可到底是个柔弱的姑娘,流了那么多血,少爷我真是心疼啊。”
招财翻了个白眼,心道也就你色欲熏心,觉得那是个“柔弱的姑娘”,她要没受伤,一个人就能把金钱帮给掀了。
“少爷,你们两个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操哪门子心啊。”而且人家半点都不待见你。
小宝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你这兔崽子,就是鼠目寸光。我现在对她这么好,她早晚会感激的,我要慢慢的融化她冰封的心。”
招财和进宝对视一眼,颇为无奈。
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人。
小宝立刻迎上去,“大夫,我娘子怎么样了?”
“呃?”大夫怔愣地看着他。
小宝急道:“大夫,我娘子不会出事吧,大夫,你说话啊!”
大夫拿诡异地眼神看着他,“你、你娘子……没事,休息几天就好。”
小宝这才松了口气,他整了整衣襟,摆出自认潇洒的笑容,推门进去。
“娘子,妳可好些……哇啊!”小宝忙不迭地抱头蹲下,滚烫的药罐就在他身后的墙壁炸开,他心悸地回头看了一眼,这要砸他脑袋上……
“你叫我什么?”床上半掩着衣衫的人看上去虚弱不已,可气势依旧凌人。
招财进宝冲进门,急急问道:“少爷,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们先出去,先出去。”小宝抹了把头上的汗。
两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看他家少爷没受什么伤,才退了出去。
小宝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后退了几大步,然后小媳妇儿一样委屈地站在一个安全距离外,“不知姑娘芳名?”
床上的人狠厉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压抑着升腾的怒气。
小宝身子抖了抖,心想难道这句也说错了?
那人冷冷道:“你不配知道。”
小宝心弦一颤,心想这姑娘真够辣的,嗓音也很特别,不若女子般柔软动听,反而有些飒爽的英气,好似没有变声的少年,倒也颇有风情。
“可是,姑娘若不说,在下不知如何称呼妳,不如叫妳……”
“怀恩。”美人儿寒声道。
“原来是怀恩姑娘,失敬失敬。”小宝拱了拱手。
怀恩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渭塘镇。”
“渭塘,离苏州只余半天路程了……”怀恩自言自语道。
小宝一听很兴奋,“姑娘要去苏州吗?我家就在苏州。”
怀恩看都没看他,面无表情地思考着什么。
小宝并不气馁,“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金小宝,江南金钱帮的少主,不知姑娘听过没有?”小宝得意地报出名号,心想哪家姑娘听到这么显赫的背景不春心萌动?
怀恩猛地抬眼,“你是金钱帮少主?”
小宝挺了挺腰板,“不错,正是在下。”
怀恩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金小宝,真巧,居然碰到了金家少主……
小宝被她看得很不自在。
怀恩淡道:“我随你去苏州,去备马。”
“现在?不好不好,姑娘伤口还未愈合,虽只有半天路程,可一路颠簸,万一伤情加重,我会心痛的。”
“备马。”怀恩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姑娘,妳不要任性啊,一个女孩子家受这么重的伤,有让人心疼。再说,姑娘冰肌雪肤,万一留伤痕,是多么大的憾事啊。”小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近床头,陶醉地盯着怀恩的脸。
怀恩手臂一伸抓住金小宝的前襟,猛力一拽,小宝砰地一声跪在床前,撞得他膝盖整个麻了。
还来不及喊痛,就被怀恩阴冷的眼神吓得禁了声。
“备、马。”
小宝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
“怀恩姑娘,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五月时节,香花遍野,山明水秀,苏州城内外一片旖旎风光无限好。不如妳我带上些佳酿小菜,寻一闲静美好之处小酌几杯,谈诗论画,人生岂不快哉?”
“怀恩姑娘,这是我叫人马不停蹄从西域送过来的雪颜茶,取千年灵芝孢子和天池水浸泡而成。对愈合伤痕有奇效,是美容养颜的不世佳品啊。味道也非常沁心清醇,品过后唇齿留香,妳可一定要试试啊。”
“怀恩姑娘,这是苏州最有名的玲珑堂的招牌点心雪花酥,酥脆爽口,甜而不腻,每天只做一百份,大清早就得排队去买的。当然,以我的面子,自然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妳一定会喜欢的,来,尝一口。”
“怀恩姑娘,这颗珠钗上面嵌的可是顶级的南海珍珠,成色比给皇帝进贡的都要好。妳瞧这珠圆玉润白璧无瑕,好似姑娘的香肌一般让人爱不释手。”
“怀恩姑娘……”
“滚。”怀恩一把拔出佩剑。
“哇!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
小宝赶紧从雅间里滚了出来,看得招财进宝连连摇头,心里暗骂犯贱、活该。
小宝擦了擦汗,站起身,整理好衣服,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看着招财和进宝。
不说一路上热脸贴冷屁股了,前天一到苏州他连家都没回,先安顿美人儿,然后叫人奉上各式各样的珍奇讨其欢心。可惜美人儿什么都看不上,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恶劣,甚至可能比之前还要恶劣。他都已经无微不至地关心,低眉顺眼地讨好了,也自认一直表现得风流倜傥体贴入微,到底哪里做错了呢?
无奈地摇摇头,他心里着实有些憋屈,以往小姐们就算对他没意思,也会很客气的。这美人儿倒好,半点
台阶都不给他,看到他就一脸厌烦,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呀。
不过,越是这样难搞的美人儿,越是让人欲罢不能。那斜他的一眼都带着万种风情,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尤物啊。
“少爷?”
“别吵,少爷正伤心呢。”
招财咧咧嘴,终于忍住笑,“少爷,老爷和夫人催你回府呢。”
“行,你多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保护少夫人,咱这就回去。”
******
“爹,娘,小雨,我回来了。”
被丫鬟拥簇着的金钱帮帮主和夫人从内屋走了出来。
“你这小兔崽子,整天不着家,一出去又一个多月。”金老爷远远看到他便笑骂道。
“嘿嘿,爹,我知道你们想我,这不马上回来了。”
小宝从丫鬟手里接过他娘的手,撒娇道:“娘,我回来了,想我不。”
金夫人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满眼的宠溺,“怎么不想,娘一天看不到你都心慌。”
“嘿嘿,我给娘带了好些漂亮的绣缎,赶明儿让他们给做几件衣裳,娘穿着肯定好看,娘穿什么都好看。”
金夫人笑道:“你这小子,嘴里都抹蜜了。”
“唉,小雨呢?”
“睡午觉呢,小蝶去叫她了,她天天吵着要哥哥呢。”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清脆的童声远远地响起,“哥哥,你回来啦!”
只见一个一身鹅黄的小女孩儿跑了过来,一下冲进他怀里,他一把把小女孩儿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逗得小女孩儿咯咯直乐。
小宝笑道:“想哥哥没?”
“想。”
“多想?”
小雨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么多。”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用过晚饭后金老爷把小宝叫到房间。
“爹,有事?”
“嗯。”金老爷这些年养尊处优,已经完全看不出土匪的模样,人到中年染了气喘的毛病,有些虚胖,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商人,谁能想到此人当年可是踩着竞争对手的脑袋往上爬的狠角色。
小宝看着他爹有些蜡黄的脸色,“爹,最近身体好些没有?”
“唉,还是老样子,爹到这个年纪,也认命了。”
“别这么说,咱家有的是钱,爹的病肯定能治好,我前两天让人捎回来的药材都收到了吧。”
金老爷点点头,对于儿子的孝心,他也不想说丧气话。
“我叫你过来跟你说些事,关于小雨的。”
小宝表情凝重,“又有人查?”
“嗯,不过被我压下去了。”
小宝愧疚地看着金老爷疲惫的神色,“爹,让你受累了,都是我做事欠考虑。”
“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我们都把小雨当亲女儿了,她的事就是咱们金家的事。”
小宝很是感动。
三年前他把一身是血的小雨带回金府的时候,他爹娘两人强烈反对,一定要把她送走,他却坚持着男人要讲义气,故友以命托付,说什么也要把她留下,因为那孩子已经无依无靠,除了金府没有谁能给她庇护。
为了此事金老爷平生第一次跟儿子起了冲突,以前都是宠着惯着事事顺着。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小宝当时年纪小,参不透其中利害,他只知道一但把她送走,这孩子就死定了。
那时整个金府被闹得乌烟瘴气,最后金老爷和夫人妥协了,花了大笔钱里外打点,把线索都封住了。对外说是抱养了个女儿,改名换姓,就这么把小雨保护在了金府内。
小雨聪明漂亮,小小年纪就很是懂事,再加上身世可怜,很快就全府从老爷夫人到下人,没有不心疼不喜欢她的。
“只要我们金家一天不倒,就没人能动我的女儿,这个世道有钱好办事,无非就是多花钱,再过个两、三年,就没人记得那事,到时候就安全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但是行事也要处处小心。”
“是。”
“还有,听闻你带回个女子,有没有这么回事?”
小宝一下子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嘿嘿笑着,“爹,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金老爷重重哼了一声,“这苏州地界,没有你老子我不知道的事。你个小色鬼,从小就见不得漂亮女人。”
“嘿嘿,爹,这个不一样,我觉得我对她是真心的。”
“呸,真心,这话你十二岁我就听你对东院的好几个小丫鬟说过。”
小宝苦着脸,“爹,你不是整天张罗着让我讨老婆吗,我就想娶她,你要看着也一定满意,十个花魁都比不上她一个美。”
“放屁,你脑子昏了?那女子来路不明,一身煞气,她愿意嫁,你就敢娶?”
小宝一张脸拉得老长,“招财进宝这两个臭小子……”
金老爷叹了口气。他早知道自己的儿子好色冲动,脑子不聪明性子又不够硬,感情用事,经常做些蠢事,不但不是经商的料子,他养了快二十年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一技之长。也不知道他像谁,既没有他的狠辣果敢,也没有他娘的聪明伶俐,唯一让他省心的就是这孩子还是孝顺良善的。也不知道是他教育的成功还是失败,反正把他惯成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确实是他们夫妇俩的错。还好家底丰厚,就这么一个宝贝独子,养他一辈子也没什么,平安就是福。
“那女子来路不正,绝不能进咱们金家的门,你要真喜欢,派人去查个清楚再说。”
“唉,知道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着急什么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小宝匆忙走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怀恩的绝色姿容。
今天有蔺安来的戏班子在苏州做最后一场表演,他高价买了最好的一间雅间,准备这就去邀怀恩同去。
******
月色下的窗棂突然闪进一道黑影,动作极快如鬼魅,修长的身影一进屋就单膝跪在了地上,“少主,属下来迟,让少主受伤,请少主责罚。”
侧卧在床上的人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只能瞥见一头浓密的青丝垂坠在胸前,那乌亮的色泽在昏暗的月华下透着一股凉意,却又细致美好。
怀恩开口了,声音清透冰冷,“不怪你,当初是我决意只身前去。慎王府果然高手如云,你们跟去了也是送死。”
黑衣人有些愧疚地略低下头。
床上的人摆摆手示意他起来。
“叫你带的东西呢?”
那黑衣人放下身上的包裹,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少主,你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隐在阴影中的人探出了身子,一张洁净的略带稚气的面孔暴露在月华下。那是怎样一种美貌,青涩的年纪也不减丝毫风华,每一处五官都精美到了极致。
怀恩接过包裹,里面是一套素色女装和些胭脂水粉,“左影,我短时间内都要这样装扮,你和右影没有我吩咐不得现身。”
被称为左影的男子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少主,少主不是厌恶这副打扮吗?当时若不是慎王府重兵把守,也不会想出扮成歌舞姬混进去这下下之策。
怀恩面无表情地说:“真是天助我也,你可知道那天我被追杀,碰到了谁?”
“属下收到少主资讯连夜赶来,还没来得及……”
话音未落,,两人耳聪目明,都听到了动静。
左影恭敬地点了点头,在下一刻彻底消失。
床上的人整好衣衫,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外有人恭敬又殷勤地说:“怀恩姑娘,在下又来拜访了。”
怀恩脸上闪过一丝阴翳。
听不见回应,小宝也不气馁,“不知道姑娘用过晚膳没有,这是苏州最好的客栈,这里的大厨做出的东西多少皇亲贵族都慕名而来。”
还是没有回应。
“在下与姑娘分开短短几个时辰,便已觉如隔三秋,对姑娘分分秒秒的思念日月可鉴,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姑娘的美貌与日月同辉,气质更是杀人于无形之间,在下尽管饱受相思煎熬,也始终是甘之如饴啊。”
小宝见里面还是没有反应,莫非睡着了,不可能啊,这天才刚黑呀。他硬着头皮继续说:“姑娘,在下此次前来,想邀姑娘去听戏,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在下买了最好的位置,今天去的达官贵人可海了去了,什么江苏知州、扬州知府、铜陵知府,甚至连慎
王爷都要来呢。我们的雅间丝毫不比这些大人物逊色,我可是费了些功夫才……”
“你刚刚说谁会去?”昏暗的房间里终于传来阴冷的声音。
小宝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多大的面子才弄到这个位置,猛然被打断,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
里面的人开始不耐烦,“我问你有谁会去。”
“唔,江苏刘知州、扬州许知府、慎王爷、铜陵邵知府、隐天门门主夫妇,好像还有……”
怀恩危险地眯起眼睛,宗政里瀚这个老狐狸,府里那么重要的东西失窃,还有心情去听戏?绝对有猫腻。
“我跟你去。”怀恩道。
小宝一听,大喜过望,他本来已经做好被撵出去的准备了,没想到美人儿肯赏脸,大进步啊大进步。他欢天喜地地下去张罗了。
听到门口远去的脚步声,怀恩沉声道:“左影。”
“属下在。”幽暗的声音在房里响起,却让人分不清发声的方位。
“让右影带几个人去慎王府探听虚实,你去调些人手跟着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知道我在这儿了。”
“是。”
小宝左等右等,等的一颗少男心雀跃不能自己,终于等到那扇门扉轻轻开启。在见到怀恩的一刹那,他瞬间停滞了呼吸。
怀恩依然一袭白衣仙裙,衣袂飘飘,身形修长清瘦,面上冷若冰霜,宛若天人般明艳不可方物。
小宝心里像着了魔似的念叨,此生非她不娶,此生非她不娶。
怀恩一见他直勾勾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冷冷瞪着他。
小宝接触到冰冻的视线,立刻回神,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偷瞄,“姑娘当真称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怀恩厌恶地转头,这人居然敢拿如此不敬的眼神看自己,脑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龌龊的念头,他若不是金家少主,早死了一千回了。
小宝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没有注意到美人儿不愉的脸色。因为在他眼里,怀恩任何一个表情都美不胜收。野史小说里被狐狸精迷了心智的恐怕也没有他这么严重,何况陶醉的只有他一人,人家“狐狸精”正眼都没瞧他,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怀恩拿起附着白纱的大檐帽扣在头上,终于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
小宝讨好地想要搀扶他的手臂,被他一把挥开。可怜小宝连美人儿的衣袖都没沾着,却被内力震出足足一丈远,还好被进宝即使抱住,要不然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小宝站稳后抹了把汗,再也不敢随便近身,只好尴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怀恩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上了马车。
******
戏团的最后一场戏设在了君悦客栈宽敞的天井,戏台搭得高高的,布置很是奢华。除了下面围得满满的客座外,客栈二楼还有一些专给达官显贵预备的雅间,最好的观赏位置票价已经炒到了千两白银。
金小宝满脸春风地出现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苏州城这几日盛传金家大少爷带回一位绝世美人,很多人慕名而来,都争相一睹美人风采。
怀恩从马车里下来,虽然薄纱覆面,依然能朦胧窥见那优美的轮廓和惊艳的眉眼。周围人的恭维艳羡,把小宝美上天了。
怀恩冷眼旁观小宝的蠢相,他一直高度警惕,敏锐地观察着周围。
突然,他浑身寒毛就跟炸开了一样感受到了危险的讯息,猛然抬头,就见一双狭长冰冷的双眸居高临下的盯着他。
宗政里瀚!
怀恩不着痕迹地低下头,他抓住还在跟周围人胡吹神侃的小宝,压低声线道:“进去。”
他使的力气差点痛得小宝叫出来,不过想想这是美人儿第一次主动碰他,再疼也得忍住,不能让美人儿觉得他弱不禁风。
如果怀恩知道他现在的心思,也要叹为观止了,真是好色不要命啊。
小宝一路殷勤地在前面引路,路过之处都引起阵阵骚动。大家都对传闻中金大少新勾搭上的绝色美人的庐山真面目倍感好奇,无奈一个个都在看到那层面纱后失望了。
小宝则是挣足了面子。
以往金大少所到之处,携美相伴,那是必然的。人家有钱啊,只要他想,他可以把整个苏州城所有窑子里的红牌都包下来遛场子。可是这次的美人儿明显不同,不同就不同在神祕。
没人知道这美人是什么来路,姓甚名谁,怎么认识的金大少。只是在客栈里但凡见过真面目的,都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神祕的绝色美人,怎能不让人好奇。
小宝享受了一路艳羡妒忌的目光,心里都快乐歪了。
到了雅间门一关,终于阻隔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怀恩在窗前布置奢华的宽大躺椅上一坐,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什么。
小宝小心翼翼地挪到躺椅旁边,见怀恩没有反应,再小心翼翼坐上去,顿了几秒发现没有被踹出去,才安心坐实。
虽然他很想靠近靠近怀恩,可他不敢,从二楼的窗户被扔下去不是开玩笑的,摔可能摔不死,脸丢不起啊,叫他以后在苏州还怎么混。
一出戏很快就开始了,台上敲锣打鼓,台下掌声雷动,好不热闹,可惜屋子里的两个人心思都不在戏上面。
旁边坐着自己心仪的人,光看那老天爷精心雕琢的侧脸都不够,哪有心思看戏。
怀恩则在观察着慎王爷,两人的眼神已经隔空迂了好几个来回了,火药味十足。
不知道左影安排得怎么样了。否则以他现在伤势未愈,断不可能全身而退。而且他的计划还没展开呢,若是被金小宝知道他是……事情就不若预想的容易了。
“怀恩姑娘,妳看得还高兴吗?”
怀恩对他的问话全无反应。
小宝早料到不会得到回应,识趣地闭了嘴,继续偷看怀恩的侧脸,隐在朦胧的薄纱下,那精致的眉骨,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双唇,形状完美的下巴,真叫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他观察了半天,终于发现怀恩眼神时不时飘向一个地方。
小宝顺着他眼光望去……
慎王爷!?
男人的直觉立刻让他有了危机感。
“呃,怀恩姑娘,妳不会是在看……慎王爷吧?”
怀恩凌厉的眼光扫了他一眼,小宝浑身一颤,硬着头皮说:“这个慎王爷虽然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实可是个大淫棍。家里都妻妾成群了,时不时还要流连青楼酒肆,妳可千万别被他英武的形象给骗了。”
怀恩心里冷哼,简直就是在说你自己。
小宝见怀恩没有反应,更加着急了。其实他说的都是市井流言,他记得什么就添油加醋地往外抖落,就怕怀恩看上慎王爷。
慎王爷不过而立之年,风流潇洒俊朗非凡,常年习武,光身材就能甩出他三条街。更别提人家是堂堂的王爷,封地千倾,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任。
他能不紧张吗,这可是他老婆啊。
怀恩正眼都没瞧他。
小宝一下子急了,心一横,想先下手为强。如此良辰佳夜,花好月圆,佳人在旁,他决定……表白!
“怀恩姑娘,慎王爷万万不可高攀。妳妳妳……妳看看我好不好。”小宝头脑简单惯了,一激动,完全没考虑后果就扳过怀恩的肩膀。
怀恩的手就要扣住小宝的咽喉了,却突然意识到对面的视线,又慢慢放了下来,只用冰封的眼神盯着小宝,“放开。”
“怀恩姑娘……我我我我喜欢妳,我真的喜欢妳。”
他是真喜欢怀恩。因为怀恩不仅仅是美,还异常冰冷,足够勾起所有男人的征服欲。
可惜当时,小宝真的以为那比对以往所有女人都强烈的感情就是真爱了,他后来也就纵容着自己真爱下去。等到时过境迁,再回首当年,能通透那时候的想法,却已经晚了,来不及了,因为他是确确实实真的爱了。那期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只是让他对怀恩的情感更加强烈,无论爱与恨。
怀恩呢,对眼前人只能用厌恶透顶来形容。若不是出得江湖,还不知道普天之大,什么样无耻之徒都有。
庸俗无能也就算了,脸皮还如此之后,狐假虎威,好色下流。如果这人不是金家少主,他早一掌拍死他了。
他暗暗打定主意,事成后,绝对要把这猥琐之人冒犯过他的眼睛舌头双手全都给割下来,再扔去山里喂狼。
小宝哪知道美人心里转着那么多歹毒的心思,只道美人儿嗔怒的表情也如此迷人,让他神魂颠倒,更加坚定了今生非她不娶的决心。
他再傻也看得出美人不喜欢他。不过他想美人都是矜持傲慢的,自己一定要加倍关怀体贴,让她明白自己的情真意切。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他一定会感天动地,与美人共浴爱河。
怀恩冰冷的声音已经掺杂了强烈的不耐烦,“放开。”
小宝能感受到那两道冰刀一样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切割着他,他小心肝直颤,知道再不放开,就要倒楣
了,于是识趣地抽回手,有些委屈地看着怀恩。
两人各怀心事地挨到结束,小宝极不可待想把怀恩带走,可惜还未踏出客栈大门,就被人叫住了。
“金少爷。”背后传来的声音儒雅轻缓,却掷地有声。
(下)
系列名:琅嬛书系
ISBN13:9789862966983
作者:水千丞
装订:平装
出版社: 威向
出版日:2015/01/07
【内容简介】
好色庸俗,软弱无能,
这类弱点从来不能与怀恩沾上边。
背负着沉重的复仇使命,
冷傲、狠戾、自制无欲,
不凡的气度让怀恩犹如谪仙般清冷美丽。
然而这般超凡的意志力,
却在与金小宝有了意外的肌肤之亲后,
如同冰山融雪般成了汩汩奔涌的热情。
那笑眯成月牙的双眼,
衬手销魂的白胖身子,
──这唯一让怀恩感到温暖的人,
他定要不顾一切牢牢攥在手心里!
残酷无情的复仇大计,
沁骨难舍的挚诚爱恋,
当蒙蔽现实的帷幕掀起──
原来,全心地爱一个人竟是这般的苦涩……
试阅
第九章
李功祥为皇上亲派的御使,祕密下江南一事,朝中只有几位重臣知晓,金家能在朝廷关注富润商会并派遣李功祥之前就得到风声,已是非常不易,为了能避过灭顶之灾,散银无数做垂死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捞到一间干净舒适的囚室,精良的伙食和客气的对待,以及最后能一家三口待在一起。
小宝反常地不哭不闹,被扔进囚室后就闭着一双红肿疲惫的眼睛,躺在金夫人腿上,任金夫人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眼无神地盯着灰秃的墙面,“爹,你讲讲吧,金家到底怎么回事,让我也死个明白。”而宗政……怀恩,若我今生还有机会见到你,也要问个明白,我金小宝可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否则我死不瞑目,上天入地,转世轮回,也要一直一直问下去。
金老爷长叹了口气,他费力地调整好气息,缓缓道来,“叫爹从何说起呢……富润商会,你从未听过,是因为本就是个地下商会,连金家在内,囊括江南财力极为雄厚的五大家,而这五大家,无一是世家,财富都是近几十年内积累起来的,在新皇初登基时开始暴富,靠的便是些铤而走险的营生,皇上平定外忧内患,四海升平时,我们便想洗刷干净做正当生意,但那时却已是骑虎难下。我们五家能凑到一块儿发这笔短命的财,就不得不提到江南织造府和当年的皇室内斗兄弟阋墙……”金老爷陷入了冗长的回忆,脸上透着一种绝境之处反而平静的苍茫,“当年的江南织造署织造……叫薛巍。”
“薛巍?”小宝讶道,薛巍不就是……
“没错,就是小雨的祖父,薛家的当家。”
小宝的心怦怦直跳,当年他爹表现的压根就不认识薛家,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
“薛巍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官拜工部侍郎,他的长女薛桐恩,你定然听过,当年被奉为江南第一美人,才色双修,远近闻名,后被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看中。皇上登基,薛桐恩成了贵妃,后宫佳丽三千,她独得皇宠。于是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府便交由薛巍监管,江南织造府主要负责皇宫绸缎绣品一类的督造和采买,这是肥得流油的差事,而且暗里为皇上密探四省情况,与皇上关系极为亲厚,若不是沾他女儿的光,断然轮不到他。后来,薛贵妃难产过世,皇上第一子胎死腹中,薛巍年事已高,又奉丧女之痛,自动辞去织造一职,回苏州颐养天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金家走到今日,与皇家和薛家当年的恩怨情仇密不可分。”
小宝心中惊诧不已。
“一切都源于薛桐恩这祸水红颜。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娘家亲族已经斗了半辈子,到他们这一朝势力都已成形,就愈演愈烈。薛巍当年本是二皇子一派的,那二皇子对薛桐恩情有独钟,并发豪言称若是他当了皇帝,薛桐恩定当母仪天下,不想宫廷盛宴上,这倾城绝色被大皇子一眼看中。后来皇位之争,二皇子败北,薛桐恩也只得顺应形势,进了后宫。二皇子财大势大,不久就在江湖上辟了一片天地,朝野中也有心腹暗棋无数,一直伺机东山再起。皇上登基后不久,薛贵妃就有了身孕,传闻薛贵妃早已与二皇子珠胎暗结,皇上暴怒,将她打入冷宫,皇后一直对薛贵妃怀恨在心,趁机将她害死,皇上得势,皇后的亲族居功至伟,在朝中地位撼无可撼,薛贵妃是白死。对外虽然宣称是难产而死,其实当时宫中很多人都知道,那孩子早已生了下来,而且被二皇子的死士带出了皇宫。薛贵妃一死,薛家自然也跟着一落千丈,痛失爱女又仕途败落,薛巍顿时一蹶不振。但没过多久,二皇子找上了门来。”
小宝倒吸一口凉气,皇室干戈,当真残酷。
“薛巍本是二皇子的人,却因软弱贪婪,归顺了大皇子,但二皇子并未怪他,反而劝说他助自己东山再起,为他爱女报仇。薛巍初始是很犹豫的,虽然郁郁不得志,但皇帝顾念旧情,没为难他们,他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冒险,不想二皇子抱了个婴孩出来,那便是他与薛贵妃私通的产物,据闻得传了薛贵妃的天人之貌,而且还是个男孩儿,二皇子又表现得对薛贵妃一往情深,也就意味着若是二皇子一朝功成,这天下便是薛家的了。薛巍虽然没了实权,但在织造府乃至江南各路商圈,都有诸多人脉,不少人都受过他提拔恩惠,薛巍本人极为精明有手腕,又有二皇子提供的大量金银做敲门砖,很快就通过织造府的各种权势,为一些上不得明面却暴利的行当铺就了一条条暗道,又选了当时财力薄弱但势头较猛的几位商贵,以暴利诱之,同他一起经营,那便是我们五家。”
这段回忆对小宝来说,冲击太过强烈,他一直以为金家能够发达,靠的是时运、是手腕,他从未想过短短一、二十年就能积累几代人都望尘莫及的庞大财富,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一夜暴富的感觉……实在太疯狂了,想停都停不下,你知道爹年轻时就是个粗野的山匪……”金老爷默默地看着他的妻儿,“一直被你外公看不起,直到你出生,情况才稍有好转,我一心想扬眉吐气,所以我那时是最不要命的,也是壮大得最快最猛的,何况当时有二皇子安插在朝廷和江湖上的势力为我们保驾护航,事情顺利得不可想像,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薛家和皇室的纠葛,一味利欲薰心……等到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弄出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了,那时候才知道害怕。皇上年少有为,统定了内乱,抵抗蛮族也凯旋在即,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大刀阔斧地整顿,我们趁乱发了大财,朝廷知道也无暇理我们,但树大招风啊,皇上早晚要开始梳理天下,我们敛聚的财力刚好可以填补国库空虚,到时候必定是头号待宰的羔羊。于是我们开始拓展明面上的生意,想给自己洗白,可惜暗里的那些买卖牵扯过于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想退,根本不可能,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急了暗处的二皇子。期间断断续续,有意无意的,得知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有心串联起来,才勃然醒悟,我们……不过是二皇子急剧敛财的工具,为了给他的谋反大业提供庞大的财力。”
说到这儿,金老爷甚至呵呵笑了两声,小宝的心如同浸在雪水里,遍体生寒,“可笑我们还以为自己祖坟冒了青烟,能得到这么好的契机光宗耀祖,原来风光极盛十来年,不过是人家圈养的肉猪,长得越肥,离死期也不远了……”
金老爷脸色灰白,小宝有些担心地叫了声,“爹……”
顿了顿,金老爷续道:“后来朝廷终于注意到我们了,这几年我们一直努力打点,希望能把事情压下来,或者至少转移皇上的注意力,让我们多些转圜余地,可惜都是徒劳……一年多前我们就知道命数已尽,无论是皇上还是二皇子,都盯着我们这块大肥肉,时机一到就要下手,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于是我们开始转移财产,藉着苏盟主的面子,礼亲王已经答应设法保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至少也能把你和小雨暗中送走。不想得到消息的时候,皇上已经祕密派遣李功祥为御使下江南,而这紧要关头,滇南却突发瘟疫,礼亲王分身乏术,我们决定自救的时候,没成想早就招了内贼进来,那要命的帐本失窃,这不就是天要绝我们金家么……”
小宝嘴角颤动,最终心伤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从头到尾,不过是计,怀恩就是有目的而来,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可笑他色令智昏,自作多情,还相信人家是当真对他有心,结果他蠢得把自己家都给卖了。
他甚至天真地安慰自己,哪怕怀恩真是图什么,他也一定给得起,没想到他要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的,他摒弃礼义廉耻百般讨好,他做小伏低甘愿张开双腿给人白上,人家里里外外把他戏耍一通,达到目的了就甩手走人,落得他眼看就要家破人亡,像他这种人,活著有什么意思,畜生也不会像他这样又蠢又贱,简直贱到骨子里了。
想着想着,小宝竟低低笑了几声,他现在太想把自己剁碎了喂狗,恨谁都不如恨自己!
金家二老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要出声,突然幽暗肃静的囚室中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击掌声,跟着就是一串慵懒而冷酷的笑声。
三人大骇,根本不知道附近何时多了个人。
从拐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人步履悠闲却有力,长身阔步,气势极为凌厉肃杀,脸上却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金老爷的故事讲的不错,基本属实,只是不知有意无意,怎么凭空漏了些刺激的内容呢?”
小宝看清来人,头皮要炸开一般,恐惧瞬间侵袭了全身。
头束紫金冠,身着墨绿华服,腰间坠着长穗宫绦,别挂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翠,一眼望去就是身分至尊至贵之人,那闲适轻慢的笑容,总有几分刻意的风流,言笑间流露出傲慢又尊崇的风情。
金家二老失声道:“慎……王爷……”
来人正是佳允帝三子,慎王爷宗政里瀚。
小宝只觉得心慌不止,他现在才想起,那次听戏,慎王爷根本不是看上什么佳人,而是早知道怀恩是什么人,他这次来,必定也跟怀恩有关,他们冠着一样的姓啊,而怀恩到底是什么人,小宝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猜想。小宝扑到牢栏前,早忘了礼数,大声问道:“他是谁!告诉我!”
慎王爷戏谑地笑笑,“金少爷,别来无恙,和你的美人有否双宿双飞呀?”
金老爷把小宝拽回去,轻声喝道,“小宝,不得无礼。”说完按着他的头,自己也跪下请安。
慎王爷摆摆手,笑道,“如今这种光景,金老爷也不必做这表面功夫了。”
金老爷脸色惨白,“草民惶恐,不知慎王爷屈尊……”
慎王爷一声冰凉的哼笑,打断了金老爷的话,“你确实该惶恐,没见到你想见的人,却迎来本王了,本王与金家也算颇有渊源,这种时候再不抓紧时间与金老爷聚一聚,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金老爷颤着道,“草民……不知王爷何意。”
慎王爷低笑道:“你以前猜本王心思猜得那叫一个准,现在也不知是真糊涂了啊还是装糊涂啊?”
金老爷跪地垂头默声,小宝则满脸浓烈的情绪,直勾勾地看着慎王爷。
慎王爷咧咧嘴,调笑道,“你爹给你讲的故事好听不?”
小宝一愣。
“其实你小的时候,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本王见过你,跟在皇叔那小外孙的屁股后面,畏畏缩缩的,一看就成不了大气,可惜本王这眼神啊,一到你们金家就看走眼,还道你爹就是个粗野村夫呢,没想到坏了本王大事,你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又坏了本王要事,啧啧,本王总想着跟你们这等人置气,实在掉
价,可又忍不住生气。”
慎王爷这席话说得轻松自得,彷若唠家常,却听得金家三口冷汗顺着脊背狂流。
“金小宝,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怎么自己一下子从一呼百应的富少爷变成阶下囚了呢,其实这还真不该怪怀恩,要怪就得怪你爹贪得无厌,作孽太多。”
小宝瞪大眼睛,怒道:“你胡说八道!”
慎王爷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摇头笑了笑,“生在金家也不知是你幸还是不幸。刚刚你爹讲的,其实基本属实,不过你爹做过的事,可是杀头一百次都抵不了的。要说你爹也是够缺德的,为了发财,什么都干,当年打仗的时候,靠发国难财起家,粮食短缺,百姓都吃不上饭了,你爹手里屯着粮食,还能狠心往上抬价呢。”
小宝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他爹一眼,他爹正垂着头,手撑着地,泛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你爹干得丧良心的事也不只这一桩,那什么富润商会的买卖,一个比一个黑心,远的就不说了,说说近几年的,比如……哦……”慎王爷有些孩子气地一击掌,“比如你那宝贝妹妹,你不想想,人家好好的姓着薛,怎么就成你妹妹了呢?薛家吃里爬外勾结反贼,跟你们家其实是半斤八两,被灭门确实是应得的报应,可惜还没等朝廷动手,你爹却先下手为强了。”
小宝只听得脑子轰的一声,眼前闪过无数白光,他这短短一日之内,经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所有他相信的东西都禁不起推敲,他分不清还有什么是真的,他甚至不敢回头,只能用头顶着牢栏,“爹……这是什么意思?薛家……不是你干的,你说……”
金老爷老泪纵横,“小宝啊,爹是逼不得已啊……”说完泣不成声,金夫人也扑到金老爷身上痛哭。
“嗯。”慎王爷点点头,“这是大实话,确实逼不得已。那时候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得来的风声,知道朝廷盯上薛巍了,本王刚刚着手调查,你们就将薛家整个毁尸灭迹了,可惜你没想到吧,你的宝贝儿子和薛巍的长孙有私交,竟然把薛家的小孙女儿给带回来了,你说讽不讽刺,那小女孩真是命苦,惨遭灭门,又糊里糊涂认了仇人做父。”
金老爷嘶声喊道:“薛巍从一开始就算计我们,利用我们给二皇子敛财,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他不死就是我们死!”
“本王也没说你错,换了别人,也是要这么做的,再说也不是你一家恩怨,就算你不想干,另外四家能同意吗。只是你确实坏了本王大事,你把薛家杀了个干净,证据毁得精光,本王一下子就断了线索,剩下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其实你藏与不藏意义不大。本王一直期待着事情要如何发展,本王的二哥早晚要找上你们的,那女娃也早晚要知道真相,到时候,嘿,不是很有趣嘛。”
金夫人哽咽道,“我们没想到小宝会把她带回来,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报应,我们对小雨有愧,想着把她养育成人,也算尽些人事,小宝,我们是不得已的啊。”
小宝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双眼无焦距地目视着前方,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小雨如花一般绽放的笑颜。
慎王爷冲他笑笑,“再来是你,金小宝,你知不知道你耽误本王多少事?怀恩从本王府上抢了重要的东西走了,被你给救了,听戏那晚本王去追杀,又被你给搅了,之后还让人住到你府上,让本王找不到时机下手,好不容易捞到机会了,你还陪着人家演了出戏,拿个假的东西糊弄本王……哟,你这副惊讶的表情,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啊?”
小宝的确不知道,连这个也是假的。他以为怀恩是真心愿意陪他去给他爹求药,感动于怀恩拿重要的东西去换他平安,原来这也是计。他按照布局走了一个来回,给人障眼、给人陪睡、给人逗乐解闷,一路山盟海誓大献殷勤,怕得发抖了还自不量力地要去逞英雄,看在人家眼里都是什么呀。那些愚言蠢语、辗转求欢,不都是笑话吗!?
怎么会有人装得那么像呢,冷漠淡薄的怀恩,不擅言辞的怀恩,慎重专情的怀恩,居然都是装的,害羞时的别扭,情动时的浓烈,盟誓时的认真,怎么能那么像真的!如今一梦将醒,所有偷偷抱有的侥幸和一点可耻的希望都被碾了个粉碎,他一下子前所未有地明白了,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明白,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可惜已经太晚了,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早早萌发,如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抓进了腑脏髓骸,植进了经脉气血,动一下简直要他的命。
慎王爷冷笑道:“你应该也能猜到了,不错,怀恩就是薛大美人和我二哥的嘛,薛贵妃的美貌气度绝无仅有,本王一生都未再见过比她还要动人的女子,怀恩的容貌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你迷个神魂颠倒不足为奇。呵呵,本王今日有功夫跟你说这么多,你一定很奇怪,本王确实是有目的而来。”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你不久应该就能见到你的心上人了,现在你有机会救你们全家,就要看你肯不肯把握了。”
小宝茫然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只有掌心大小。
“这件事说来你应该高兴,你们现在都沦为阶下囚了,还能有这么好的待遇,你真以为是你爹的功劳?你爹这几年暴富,有人欢喜有人愁,一旦失势,可是多少人排着队要整治你们呢,你们现在能安安稳稳坐在
这儿,本王的乖侄儿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不过你大可不必感动,本王那侄儿可是精明着呢,留着你们自然有他的用处,至于什么用处,得问你爹了,问问你爹都在哪里藏了好东西了。”
金老爷一言不发。
“放心吧,本王对你留的什么家当不感兴趣,但怀恩必然是感兴趣的,所以他一定会来救你们。”慎王爷将小盒伸到小宝面前,“等你见到他的时候,把里面的东西放到他身上就行了,只有你有这个机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事成之后,本王安排你们远走高飞,安稳地过下半生,如何?”
小宝看了那木盒半晌,“这是什么?”
“蛊,用的时候才能打开,把里面的小东西放到赤裸的皮肤上就行,很简单,小宝,这是你的机会。”慎王爷的声音极具蛊惑性,他慢慢地却不容拒绝地将盒子塞进了小宝手心。
小宝攒着木盒,掌心渐渐出了汗,这轻巧的木盒竟似千斤重。
“小宝,你可不要犹豫,想想他如何对你,你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旦成功了,你可以带着你爹娘远走高飞,继续过你富足的少爷生活,难道你想三个人一起上断头台吗?”
小宝木然地看了他爹娘一眼,将盒子揣进了怀里。
慎王爷赞赏地点点头,“这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要好好珍惜。”他直起身,后退一步,“好好修养,三天后你们就要上路了,成败便在你了,小宝。”
小宝正待开口问他们“上路”去哪里,慎王爷已经转身离去,便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小宝捂着怀里的盒子,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囚室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三人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彼此,沉重的空气在昏暗的牢笼中渐渐凝固,只让人觉得窒息一般地难受。
过了很久,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伴着车轮转动的声音,一行几人慢慢接近,果然有人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进来,停在他们的囚室前。轮椅上是个年轻男人,脸色病态的苍白,消瘦的下巴带着几分阴狠,嘴角噙着雀跃的笑容,眼中全是歹毒的光芒,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拿腔拿调地开口,“金少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呀,可还记得愚兄?”
小宝疑惑地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和他有何渊源,为何表情言辞中都带着恨意,当他的目光从那张阴损的脸慢慢下移到那人长衫下萎缩的小腿时,小宝豁然瞪大了眼睛。他想起这人是谁了,是齐彬!他和小雨的哥哥熟拈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齐彬。四年前他年少不懂事,和齐彬因为一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齐彬为人阴险,想趁他不备推他下楼,小雨的哥哥即时拉住了他,齐彬却不慎自己跌下楼去,摔断了腿,从此齐彬就恨上了他,只是碍于金家势大,不敢作怪,今天在这里见到,小宝心底一片寒凉。
齐彬打量着小宝,发出古怪的笑声,“金少爷,金少爷”他彷佛是对着小宝说话,但更像是在陶醉地自言自语,“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幻想,你最终会落到我手里,跪在我脚下求饶,我有千百种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宝紧抿嘴唇,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却只能贴到湿冷粗糙的墙。
“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想的快多了,但不是很完美。”齐彬故作遗憾地摇摇头,“你知道吗?你可真值钱,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单独见你一个时辰,而且还不能在你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你说,这不是难为我吗?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才能让你体会我这四年的痛苦呢,怎么才能让你身上没伤口,却在余下的时间里都痛不欲生呢,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想到了,你好不好奇?哈哈哈哈──”齐彬大笑起来,朝身后一挥手,厉声道:“把他拖出来。”
“不要,不要!爹娘救我──”小宝拚命往牢里缩,满眼恐惧。
金家二老疯了一样扑上来想保护小宝,却被壮士的家丁扔到了一边去,硬是把嘶声嚎叫的小宝拖出了牢房,只留下二老凄厉地哭喊哀求。
小宝被拖进了刑室,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扯了个干净,赤裸的皮肤直接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他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啧啧,金少爷真是细皮嫩肉啊,不知道一会儿你受不受得了?”
如今已是入秋,天气转凉,潮湿的牢房里透不进阳光,阴冷不已,小宝拚命想把身体缩起来,无奈他四肢被牢牢固定,他就像砧板上的死猪,只能任人鱼肉,他颤声道:“齐少爷,你放过我吧,我给你跪下……我给你钱,我求求你……”
齐彬狂笑道:“你现在不过是一条丧家犬,求饶?如果当初你跪在我面前求饶,也许我今天会放过你,可是现在晚了!”
小宝惊惧交加,“你到底……想干什么……”
“嘿嘿,问得好……”他又一挥手,“把东西拿来。”
旁边一个瘦小的老叟从随身的箱子里掏出一个绒面锦盒,并缓缓打开。锦盒里乍闪一片冰冷的银光,小宝一看,锦盒里躺着密密麻麻的针,根根都有食指长,比绣花针还要细上一圈,尖细锋利,看上去阴森恐
怖,小宝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里堵着恐惧的呜咽。
“这么一小盒东西,花了我六百两白银,如何?对得起金少爷的身价吧?这套针叫做万骨寒,针身以陨铁打造,造好后浸泡在寒毒里,再封入冰窖,时间越久则毒性越强,可惜我急着用,这套封了不到两年,效果可能不够好,但也够你受的了。一会儿,寒针就要插到你全身各处关节中,寒毒会留在你体内,以后每每雨季和冬季,你浑身的关节就会如万蚁啃噬般的痛,痛得你死去活来,痛得你恨不能从未出生!这寒针不致命,而且拔出来也只在表皮留下细细的针眼,一、两天就消失,但却会让你痛苦一辈子,随着寒毒一遍遍地侵蚀,几年后你会慢慢变成残废、瘫子,不过我想你挺不到那个时候,早就自我了断了!”齐彬阴毒地大笑起来。
小宝受不住地大叫,“不要!不要──”
“哈哈哈哈哈,我报仇的时刻终于到了!终于到了!”齐彬歹毒地看着不断挣扎喊叫的小宝,他冲那老叟使了个眼色,老叟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根寒针,向小宝走去。
“齐彬!你这个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啊──”凄厉的尖叫暂态响彻整个地牢,一根寒针插进了小宝的左肩关节,尖刺的疼痛钉进了骨髓,疼得他全身抽搐,寒意从肩窝处蔓延开来,很快他就觉得浑身如置冰窟,那种痛如利刃凌迟般尖锐,小宝从未受过这样的苦,顿时涕泪横流。连让他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右肩处也加注了同样的痛楚,小宝痛得几近昏厥。
齐彬狂妄的笑声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近在耳畔。身体所能承受的痛苦彷佛没有极限一般,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这么疼了,他还不快点昏过去,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异常地漫长,他喉咙沙哑,眼前模糊,他就要不行了,他宁愿现在谁能一刀了解了他。他因为什么变成这样?他爹娘固然是种因得因,可如果不是怀恩……如果不是宗政怀恩……他也许不用受这样的罪,不用忍受心身的双重煎熬,这如炼狱般的分分秒秒,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才需要经历这些呢?
谁来救救我,爹,娘,好疼啊,小宝好疼啊。苏胤?你不是说很快回来吗?怎么不回来?招财进宝,不是说一定会来救我吗?怎么还不来?我快要疼死了,你们怎么还不来?谁能来救救我?或者,谁能来一刀杀了我?
怀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这场酷刑不知道经历了多久,他几次昏迷,都被强行弄醒,在最后一次昏迷时,他听到齐彬得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三日后你们连同富润商会一干人犯,要被押解上都城蔺安,由皇上亲自问斩,以警天下。北上之路,何止千里,介时天寒地冻,痛入骨髓,还不是今日施针之痛可以比的,金小宝,你好好享受吧。”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此生……此夜……明月……明年?
满是泥污的手举到头顶,恰巧能握住从透风口处漏进来的一缕月光,真是皎洁无暇,静影沉璧,今日是中秋月圆之夜,他却只能透过这一方小口窥视明月,外面该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都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的这时候,金家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从早起就要开仓济粮,来领粮食的人能排出三里地,整个金府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满院飘着桂花香,到了晚上宴八方宾客,上门送礼的人能踏破了门栏。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年的中秋,他会躺在死静的囚室里,对着月光试着活动好不容易有知觉的手指。
指腕关节的针口,果然如齐彬所说,经过两天后,几乎看不出来了,可是浑身七十八处关节,没有一处不冷,如今已是中秋,天气虽还不冷,但囚室有些潮湿,疼痛退散后,依然难受地让他两天都无法入睡,骨缝里往外冒着寒气,想要站起来双膝就打颤,就算只是坐着也觉得髋胯无法支力,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像个废人了。
他爹娘就躺在他身边,两人几日没合眼,眼泪几乎没停过,看得他极为揪心。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很疲倦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想著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走向未知的命运,他已经感觉不到害怕。
他看着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指缝中都是血渍和泥污……回想起来,手上的针是最疼的,十指连心啊,他记得有个人表现得很喜欢这双手,经常拿着把玩,一会儿掐一下,一会儿咬一口,然后抬起下巴眨着黑亮的眼睛笑着说这是猪蹄……小宝把手盖在了眼睛上,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身下的干草堆,没入其中,就没了踪影。
从关押处到苏州外城门,小宝走了这一生最长的一段路。其实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有时是坐着奢华的马车,有时是骑着千里良驹,无论哪次,莫不是前呼后拥神气活现,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坐在囚车里,重刑加身,押赴都城问斩。
苏州城的百姓,但凡长眼睛的,就没有不认识他的,索性他平素没有大奸大恶,只有指指点点嘲讽揶揄,但开始路过商街时就不同了,金家生意做得过大,把其他家挤兑得苟延残喘,逮到这种落井下石的机
会,自然不肯放过,一时从囚车外飞进不少东西,负责押解他们的官兵喝止了几次,见并不伤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那赤裸裸的羞辱,让他们三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打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如同千斤的重锤一般,疼痛难当。
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行驶速度异常缓慢,等出了城,天已经黑了。寒毒的毒性随着天气变化隐隐有发作之势,小宝一想到齐彬说的发作起来要比施针时还要疼,就怕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蜷缩在囚车里紧紧抱着身子,他睁着眼睛数着时间流逝,等待太阳出来。
变故在第二日正午时出现。
一行人正在树下休息,清鸣的剑鞘分离之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十数条黑影铺天盖地地袭来,小宝一打眼就看见了他熟悉的身形。
招财进宝!虽然两人都蒙着面,可是那体型、那身法,他绝对不会认错。
黑衣人和押解的官兵缠斗在一起,官兵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小宝的囚车突然一阵剧烈地晃动,接着是炸裂的巨响,眨眼间,囚车的木条已经在他周身分崩离析,却没有半片伤到他,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腾空带了起来,小宝猛然回头,对上了一双眼睛,同样是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内眼角向下而眼尾上挑,眉形锐利修长,鬈翘的羽睫在微微眯着的狭长双眸下打下一小片阴影,总是带着些贵公子似的傲慢和潇洒的眼里此时全是浓烈的怒火。
小宝失声道:“苏胤!”
砰!内室一声巨响,一个修长的身形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将脆弱的木门撞个稀碎,人也倒在了一片残垣中。那人低吟了一声,从地上爬起,复又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从内室传来一声怒吼,声音震得人心肺都在颤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急道,“请少主赎罪,属下已经派人追踪,不日定会有他的消息。”
“安排好的事都能让你们办砸了,在手里的人都能弄丢了!你们还能干什么?没用的废物!”
“少主,请给属下三日,属下必将金小宝找出来!”
说话之人被一脚踹倒在地,一条白影闪出了内室。
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用再多的赞美之词形容此人的容貌也绝不为过,只是此时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怀恩一把拽起右影,“废话少说,我要亲自去找他,你去调派人马。”说完往门口大步走去。
脚还未踏出大门,一道低哑的声音轻易阻了他的脚步,“怀恩,你才回来几天,就开始拆房子了?”
怀恩顿住脚步,“我要出门,没空解释。”
“你做事又几时解释过?可你不解释,就当爹不知道吗?”为首之人,与怀恩一样一身白衣,容貌清逸俊朗,气质甚为出众,他负手而立,隐有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他眼神锐利冰冷,眼底却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此人便是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统教教主宗政予湛。
怀恩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别挡着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完成了。”
“嗯,做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漂亮,只是你跟金家少爷的事,让我更加意外。”宗政予湛说话时表情淡漠,语调平缓,看上去冰冷而疏离,尽管他长相并不凶恶,却让人打从心底地不舒服。
怀恩冷哼一声,“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我现在一定要走,你待如何?”他随行的人中向来有他爹安插的眼线,任何事传到他爹耳朵里都不奇怪,与男子相交他也并不避讳,他和宗政予湛一向没有寻常父子间的伦常顾忌,更别说情谊了,他们之间,只有命令与服从。
“怀恩,你是翅膀长硬了,与一个男人发生那些苟且之事,倒还理直气壮,你真是没把爹放在眼里。”
“又不耽误你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怀恩已是非常不耐,他在这里多废话一秒,见到小宝就要晚一秒,苏胤行事缜密,若有心藏一个人,他得费多大的功夫才能把他们翻出来?他必须尽快下江南,这几日他莫名地心慌,想着小宝知道这些事后的反应就整夜无法成眠,虽然据押解人员说小宝除了瘦了些精神不太好外没什么变故,可他还是不安,他必须马上见到小宝,一刻都不想多等。他想着只要他放下姿态,小宝不会舍得怪他的,将来把小宝和金家人安顿好,他们可以继续衣食无忧地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跟以前一样,而在他的羽翼庇护下,金家的人其实会比以前还要安全。眼下他心急如焚,主要是怕苏胤给小宝灌输什么东西,小宝本就极易煽动,更何况对苏胤相当信任,若是小宝怨他气他不再理他,他要怎么办?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怀恩的焦急全写在了脸上,宗政予湛挑了挑眉,表情有了一丝变化,“爹从小给你订了亲的,你忘了?”
怀恩怒道,“我何时答应了?”那什么蛮夷的劳什子公主,他连见都没见过,以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懒得表示什么,现在他绝不可能任他爹摆布。
“爹也没需要你答应,你照做就是了。”
怀恩冷声道,“现在不同了,你就别妄想了。”
“爹一直觉得你还算懂事,如今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你若看上那小子,带回来不是不可以,你年纪也到了,爹从未阻止你纳几个妾室,你难道要为了他违抗爹吗?”
“哼,你若要助力要后代,怎么不自己纳几个妾室,谁也没阻止你呀。”
宗政予湛脸孔暂态僵硬,周身都散发出强烈的杀气,沉声道,“我这一生只忠于你娘一人,你敢拿你们这些污秽之事跟我和你娘的情谊相提并论,你找死!”
怀恩俐落地拔出佩剑,“在你眼里只有你们之间那叫情,别人都是可用可不用的对象,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一定要去找他,你硬要阻我,我今天就把这儿拆了。”
宗政予湛怒视怀恩片刻,周身爆裂的气息突然收敛于无形,整个人也恢复了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漠的样子,“把你的剑收起来。”
怀恩眉峰微挑,却未动作。
“把你的剑收起来,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如此放肆。”
怀恩昂头,坚定道:“我要去找他。”
“你年纪尚幼,懂什么是情吗?”
怀恩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长剑入鞘,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现下还有些教务要你去处理,你这一走,耽误多少事,叫左右影去找人,你给我留下。”
怀恩脚步未停。
一道白影横空而起,转瞬出现在怀恩面前,阻了他的去路。宗政予湛神情冷傲,“你喜欢那小子,爹可以随你处置,但你现在不能走,你自己问问自己,爹若不让你走,你能不能走出去。”
怀恩脸色数变,双拳在袖内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他知道他爹说的没错,若成心不让他走,他确实寸步难行,别说教内高手如云,单说他爹一人,他现在都没把握能胜过,到时反而什么都办不成,他爹向来说一不二,现在能做出让步,实属不易,权衡之下,只有让左右影去最为可行,他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等一等。
小宝,再多等等我,我一定尽快去找你,不要怪我,我会对你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彷佛就是因为这十八天,他就注定要管小宝一辈子。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他身边转悠的胖乎乎的小蠢蛋,幼年的印象中他对小宝除了不厌其烦还是不厌其烦,因为大人总在耳边说,啊,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苏胤是哥哥,要好好带小宝玩,要好好照顾小宝。那时候小宝越想跟着他,他越不让跟,常常把小宝弄得哇哇哭,到头来被他爹骂得狗血喷头的总是他,然后他就妥协了,他发现小宝当跟班还是有好处的,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小宝都会想着他,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拿来讨好他,而且特别听话,从来不会骗他,不敢对他耍少爷脾气,他呢,只要当小宝的老大就好了,让小宝跟在自己身后狐假虎威。
后来慢慢长大了,小宝有了招财进宝,慢慢又有了朋友,不像以前那么缠着他了,他反而有点不适应,这时候金伯伯就开始说,啊,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比小宝懂事、比小宝有能耐,要多提点小宝,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又开始对小宝的生活指手画脚,这时候反而是小宝不耐烦了,这怎么得了,小宝听他的话是天经地义的,谁叫小宝这么笨呢,于是小宝再怎么不耐,他还是自得于小宝根本不敢反抗他。
管顾小宝的生活不知不觉间成了他的责任。可是他们一直养得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小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过晚了几天回来,在他脑海中小宝还是志得意满的少年,有着天真略带狡黠的眼睛,意气风发的笑容,整个人都生机勃勃的,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头发蓬乱,衣衫污秽,满脸的疲惫,更别提隐藏在他体内的梦魇。乱发下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的笑容怎么都无法与现在这副愁容融合在一起。
苏胤轻轻拿布巾擦着小宝脸上的泪痕,刚刚小宝揪着他的衣服哭到声音嘶哑,哭得他一阵难受,以前小宝被他气哭的时候,他总觉得好玩,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那么伤心,那么绝望。谁敢让小宝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叩门声响起,苏胤站起身,跨出门的同时将门轻轻掩上。
“少爷。”
“说。”
“宗政怀恩的手下正在追踪我们,若是一直滞留此地,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找到。”
苏胤眼神一暗,“那就让他们来,我正好缺个传话的,阙斯铭出发了没有?”
“阙公子已经在路上,约莫五、六日就可以到大理。”
“我们离开的路线也安排好了?”
“请少爷放心,都安排好了。”
“好,按计划启程。”
“是,少爷。”
苏胤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一进屋里,却见小宝已经坐了起来,正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苏胤心里一紧,试探的叫了一声,“小宝?”
小宝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苏胤轻声道,“小宝?你醒了?不睡了?饿吗?”
只见小宝眨眨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当然饿,饿得睡不着了,你爷爷的不早点来救我。”
苏胤一愣,“你没事吧?”
小宝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突然问,“我爹和我娘呢?”
“他们都好,正在休息。”
小宝点点头,他看着苏胤,特别认真地说,“苏胤,我以后不哭了,刚刚是我最后一次哭。”
苏胤沉默地看着他。
“你看我家都这样了,我还给人骗了……我、我还没孝顺我爹娘,招财进宝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没给他们说上媳妇儿,还有小雨,我得把她找回来,好歹我是男人,以前我不懂事,现在哪轮到我闹情绪,我以后不哭了。”
苏胤摸着他的头,手微微有些颤抖,“有我呢。”
小宝笑得有点难看,“你对我真够意思了,好歹我们不用杀头了,你不知道,一想到要杀头,我就怕得要命。其实你以前骂我的话,我都明白,我是挺没用的,我就觉得我能一辈子都这么有钱,一辈子当大少爷,可是……我真是蠢到家了,以后不会啦,我再也不犯傻了。”
看着小宝僵硬的笑脸,苏胤觉得整个人都要爆开了,连日以来的悲愤与自责,燃烧成越来越暴虐的情绪,被硬生生催熟的小宝,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小宝,快要让他喘不上气来,他只想把宗政怀恩那个畜生撕得粉碎!
苏胤揽着小宝的肩膀,平静地说:“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有我在,我会让你活得跟以前一样快活,我会治好你的身体,我还会给你报仇。”
小宝身体明显一僵,他突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慎王爷给他的小木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许掉在了地牢,他已经不关心了,丢了也好,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过是负担。他轻声道:“以后,关于他的任何事,我都不想知道,金少爷跟着金家一起死了,我跟他也不会再有交集。”
苏胤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们不会再有交集。”
小宝点点头,跳下床,“我去看看我爹。”
“不急,金伯伯还没醒,你先吃点饭,然后我送你们去大理。”
“大理?”
“不错,大理四季如春,对你和金伯伯的身体都好,而且滇南是我外公的势力范围,无论是朝廷还是……都不会再打扰到你,你们在那里会很安全。”
“苏胤……”
“阙斯铭你听过吗?是神医阙临裴的养子,和我有些私交,他已经从中原赶赴大理,你身上的寒毒,他一定有办法。”
小宝愣愣地点点头道,“听说过,不仅医术高明,武功也很厉害,而且总带着面具,这么神祕的人,我岂不是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苏胤道:“那人脾气差,又特别傲慢,不过医术是没话说的。”
招财进宝听说小宝醒了,全都激动地冲了进来,抱着小宝痛哭不止,小宝轻声安慰着两人,眼圈有些泛红。
苏胤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默默退了出去,他问自己的侍卫,“已经追踪到宗政怀恩手下的位置了吗?”
“是的少爷,他们离我们不远,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内定能找到我们。”
“派人将他们引到双子庙,你和招财进宝护送金家三口前往大理,我亲自去会会他们。”苏胤眼神透出阴狠。
左影此时已经连续奔劳了三天,他沿着线索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这里。有人若有若无地给他们引路,左影明知有诈,为了找到金小宝,也得冒险跟上。前方出现了一个破庙,一道黑影闪进庙里就不见了,左影一个挥手,他的手下将破庙围了起来,左影悄无声息地接近破庙,他抽出佩剑,灵巧地从窗户里跳了进去。
当左影感到杀气袭来的瞬间,他全身寒毛倒竖,可身体的速度已然落了下风,他只来得及微微偏过头,眼角余光瞄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血色随即染红了他的视线……
当怀恩看到浑身是血的左影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跟随左影去的人,个个都是教内高手,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给左影留了一口气,左影昏迷前挣扎着跟怀恩说:“苏胤叫我带话给少主,说……说你今生再也别想见金小宝。”
怀恩他瞠目欲裂。恐惧如洪水般袭来,快要将他淹没,哪怕无数次险象环生,他也不曾这么害怕过。狂猛的煞气在怀恩身上勃发出来,短暂的躁动后又突然收敛于无形,他身形一闪,已然不见了踪影。
怀恩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掠在房檐间,前方骤然蹿出了几道黑影拦在面前,怀恩举剑就劈。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去找小宝,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杀无赦!
右影追出去的时候,见他家少主正跟闻风赶来的三个堂主缠斗在一处,其中两人还算是少主的师傅。他家少主面无表情,招招狠辣,眼中一片苍茫,彷佛眼前不是一手把他带大的前辈,而是纯粹的敌人。
一个堂主怒喝道:,“少主你疯了吗!从江南回来你就不对劲,难怪教主让我们看着你,你清醒点!”
怀恩泯然,“挡我者死。”足尖借着屋檐一点,他身子已经飞向适才说话之人,长剑直直向那人胸口刺去,那人大惊失色,回剑就挡,不想怀恩竟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身法在空中转了个圈,长剑突然改向攻下那人下盘,那人只觉大腿一阵刺辣,整个人“砰”的一声从半空摔到地上,鲜血从膝上三寸处喷涌而出,剧痛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无法相信怀恩的功夫竟然已到了能随意伤他的地步。眼见怀恩将另外两人也打得节节败退,下手毫不留情,他终于知道事态严重。
不消片刻,从四周潮水一般涌来无数教众,一条白影更是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以及其可怕的速度冲向了怀恩。怀恩正以一敌三,明知那白影向自己袭来,却已经闪躲不及,被狠狠一脚踹在心口,身体倒飞出三丈,撞到一面墙上停了下来。
那白影跳下屋檐,冰冷地看着他。来人正是宗政予湛,此刻他右肩也已经被划出一条血痕,衬在他雪白的衣物和苍白的脸上,甚是扎眼,他淡淡看了一眼肩头,“怀恩,你不愧是武学奇才,可爹教你武功,不是让你用来伤我的。”
怀恩抹掉嘴角的血,脸上仍然是冰封一般,只是双眼中的执念让在场之人心悸。他毫不犹豫地提剑刺向宗政予湛,冰冷的声音随着他衣袂带起的风飘进众人耳朵里,“挡我者死。”
宗政予湛眼中精光一闪,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两条白影瞬间升腾到半空,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肉跳。
几位堂主都是江湖老辈了,容不得这种以下犯上的忤逆行为,也跟着加入战局,怀恩此时腹背受敌,被逼得节节败退。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要命,拚出去自己的身体不顾,也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眼看怀恩受伤越来越多,几个堂主都有些不忍,毕竟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平日里虽然冷漠不近人情,但对他们还算尊重,如今竟到了兵刃相接的地步,怎能不让他们心寒。
宗政予湛叹了口气,“你还要闹下去吗?”
怀恩偏头吐出一口血,“我要走,马上。”
“你走了,可还回来?”
“不。”
宗政予湛点点头,“所以爹不能让你走,至少现在不行,爹曾说过,你助爹完成大业,到时自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的事我不会再管,我跟你也再没瓜葛。”
宗政予湛表情未动,“你自己看看,你走得了吗?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鲁莽,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怀恩看着他的四周,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能感觉自身的能量在流逝,四肢慢慢变得冰凉,这是失血的征兆,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可是小宝在等他,他曾经跟小宝说过等他,他就得回去,实现他的承诺,就算小宝已经不在原地了,已经不肯等了,跟苏胤走了,但是他必须去小宝身边,他没见到小宝,他不相信苏胤……他的视线出现了间歇的恍惚,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再不肯多说一句废话,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吼一声扑向了宗政予湛。
怀恩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统教的地牢里。
他看着黑灰地墙壁,握紧了拳头。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在他的世界里,不够强大就是毋庸置疑的罪过。
在他睁开眼睛没多久,宗政予湛如期而至。
怀恩手脚都被粗重的锁链束缚着,加上重伤未愈,行动很不方便,但仍然挣扎着撑起身体。
宗政予湛在怀恩身上巡视一遍,淡道:“没伤到骨头和筋脉,不过你短时间内也动不了了。”
怀恩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你到底怎么打算。”
“爹只想让你冷静一段时间。怀恩,你不能再胡闹下去,你还小,能有什么长性,不过是图新鲜罢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要是只会说这些,你就滚吧。”
宗政予湛微眯着眼睛,“你当真要跟我作对到底?”
“你要么把我关死在牢里,要么放我走。”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宗政予湛拂袖而去。
怀恩叹了口气,牵动肺部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怀恩被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让他强于常人的身体恢复完好,但心里有一处创口,却越来越大。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世界之于他只剩下冰冷和灰暗,他和小宝度过的短暂的时光,就像一场梦。当只有一面狭小的天窗能交替日夜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而不真实,他有时甚至想不起来小宝长什么样子,应该是怎么笑的、怎么哭的、怎么耍赖的,拥抱起来是怎样的感觉,那些说出来让他耳根发软的话,让他一遍一遍也看不够的笑脸,被紧紧包裹的体内炙热的温度,彷佛全融进了他身体里,化作了生命的能量,但现在却在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消失,他怎么抓也抓不住。尽管茫然间总要怀疑他和小宝之间是一场梦,可深刻进骨髓的思念是那么地真实而迫切,脑海里一幕幕的全是小宝、小宝、小宝,他这么多年冷眼看着他爹的痛苦和挣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要体会到,只是单纯想一个人,也足够让人疯狂,原来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却见不到碰不着,会这么痛苦。在他贫瘠的人生中,回望过去,竟只有小宝是有颜色的,也是唯一值得驻足观望的,怀恩觉得只要现在能让他见上小宝一面,叫他做什么都行。
期间宗政予湛来过几次,还有其他人试图规劝他,但怀恩一律闭目不语,仿入空我之境。
三个月的软禁让两人都不得不让步。
“怀恩,你便跟小时候一般固执,罢了,你给爹做最后一件事,以后任你海阔天空,爹再不管你。”
怀恩这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你说。”
“富润商会有大笔的财产被藏匿了起来,如今其他几家均被处斩,只有金家一户独活,你带回来,爹就不再为难你。”
怀恩瞪着眼睛道,“你以为我还会为了你去害小宝?”尽管不敢承认,他心里已经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和后怕,黑夜中要一遍一遍地自问小宝会不会怪他,最终都没有答案,他想见小宝想得发疯,又怕真的见了他更加不能承受,他只能寄望于小宝对他情深意切,他始终都还有余地。
宗政予湛摇摇头,“你知道金小宝在哪儿吗?”
怀恩身子一动,强压下心头的焦急,不动声色地问道:“在哪儿?”
“大理,我皇三叔礼亲王的地盘,他的外孙苏胤,给金家在大理置了宅邸,我对金小宝的情况了若指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统教要取一个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
怀恩眼中杀意大胜,双拳紧握,手腕上的铁炼都在隐隐作响。
“就算苏家的小子能保他一时,可保得了他一世?就算你能从这里逃出去又如何?你能护着他十年如一日地躲避统教的追杀?怀恩,爹已经让步,给了你最好的选择,你不要得寸进尺,把富润商会私藏的祕宝找出来给我,你就自由了。”
怀恩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暴虐的情绪,冷道:“好,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们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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