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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不良帝姬》(上)
作者:夏初
出版日期:2011年9月7日
【内容简介】
是啊,出生于皇室,我没得选择。
嫁给素未谋面的丈夫,我没得选择。
离家千里,从此无依,我更没得选择。
选择,从来就不是公主的权利。
她李画堂,赤京深受皇宠的六公主,不良事迹罄竹难书,
不仅琴棋书画全不精,丝竹歌舞也是样样逊,
和太子妃打架是家常便饭,被百官弹劾更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嚣张没落魄的久,她再也不能得意了,
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被许给了妹妹,自己也即将选夫出嫁成人妻,
况且婚姻大事皇帝老爹说了算,就算她闹翻皇宫也没有转圆的余地。
陇西王李悠?这家伙是什么来历,凭什么成为她的驸马?
太子哥哥说了,这人出身正统,威震西域,就是皇室也得敬畏三分;
宫女们八卦了,听说他一表人才,有怪癖、爱男色,还爱……杀人?!
爹啊娘啊,不要哇!
她不过是调皮了点,对上他这魔头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试阅内容》:
第一章 赤京第一金
我跟王明珠一起跪在奉先殿内。
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挤满了供桌,墙上则挂着历代皇帝的画像。从九龙金鼎里飘出袅袅轻烟,香味熏得我昏昏欲睡。
我被父皇罚跪,而王明珠则是被太子罚跪。
她是太子的新妇,也是我舅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的表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感情很好的。但也许\是天生八字不合,她五行属火,我属水,于是水火不容,从小就结下了梁子。
从我行及笄礼过后,不过才十天的光景,我们便已经交战了三回。这次我们在皇家击鞠时公然打了起来,惹得父皇大怒,于是罚我在奉先殿闭门思过三日。而太子也以太子妃失仪为由,同样罚她在奉先殿思过。
“喂,你冷不冷?”我侧头问她。
她哼了一声,脾气竟然比我这个公主还大。
“要不要我让小陆子拿一块毯子来?”
我记得她的身体一向不好,从小就时常生病,真要跪上一夜,肯定是吃不消的。
“不用你假惺惺。”
我不由得怒了,“王明珠,你不要太不知好歹!我就是看见你在谢明岚的马匹上动手脚,你别想赖掉!”
王明珠也吼回来,“我就是动了,怎么样?明白人都知道,这击鞠赛太子肯定是要赢的!他谢明岚再了不起,风头也不能够盛过太子!”
见她这样不明是非,我气得想扑过去掐她,但想起母后的警告,硬是忍住。
她斜睨我,“李画堂,你是不可能嫁给谢明岚的,劝你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谢明岚一定是我的驸马!”我立刻反驳。
王明珠本来跪得笔直,这时却冷哼了一声,索性坐在自己的脚跟上。
“我爹说了,谢明岚是要配给八公主的。再说,从小到大,都是你一相情愿地想嫁给他的吧?他可曾说过一句喜欢你没有?”
我要争辩说有,可是底气明显不足。
“所以,不论是赤京第一金,还是准驸马,都是别人的,压根就没有你的份儿。”
我听得无明怒火起,咬了咬牙,死瞪着供桌上的牌位。
谢明岚是谢太傅的孙子,父皇体恤他自小失去双亲,对他格外恩宠。
他有“赤京第一金”之美名,其一是因谢家代代为朝廷要员,门第甚高,地位贵不可言;其二,是因他年少有为,又貌比潘安,是王公贵族们亟欲招揽的良婿。
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他是太子的伴读,后来进弘文馆学习,高中状元后,便任门下省黄门侍郎。
我曾多次请母后向父皇说情,把谢明岚指给我,可是她都没有答应。她说,谢明岚不是一般的王公子弟,不能随意指婚;我若想要嫁给他,得需他本人同意才行。
但太子给我分析过,要谢明岚同意这门亲事,就好比要我绣出一朵牡丹一样困难。
因为,小时我很是暴力,曾把谢明岚的大牙打断过,还仗着自己是公主,把他当马骑、当猴耍。像他这样一个斯文清秀的孩子,从小被众人当成宝地捧在手心里呵护,哪里受过这种对待?所以他一碰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虽然懂事之后,我的性子收敛了不少,也跟王明珠、妹妹霓裳她们一样,常给他写情书、摘花;可他一见我就不自在,这我是知道的。
结果,反倒是霓裳和他走得最近,连父皇也有意等她及笄后,就把她指给谢明岚。
我当然不能坐视心上人成为妹夫,所以更加不能错过任何与他亲近的机会。于是,我请求父皇让我颁发皇家击鞠赛得胜者的头花。
太子虽然精于马术,但赤京的人们都知道,谢明岚的击鞠打得不叫好,而是叫神!
在击鞠赛开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马厩,想给谢明岚打气,却正好撞见王明珠在他的坐骑附近走来走去。我觉得奇怪,便上去盘问她,结果我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直到闻讯赶来的父皇命人将我们分开。
当时赤京的许\多贵人们都在场,其中也包括谢明岚。他看着我,眉心微微隆起,好像很不高兴。于是,我的心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此刻,奉先殿里磨人的香终于烧完。
我和王明珠赌气,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说话。没想到,在我的近身太监小陆子陆有之来看我们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已晕了过去。我赶紧打发小陆子跑去东宫禀报,又让王明珠枕在我的腿上。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我跟王明珠虽是死对头,但她偏偏是舅舅的心肝宝贝。我不忍见她难受,因为她若难受,舅舅会更难受。
太子李纯闻讯之后,很快就赶来了。
他把王明珠抱起来,低头看了我一眼,“小六,你也起来吧。”
“父皇罚我跪三天。”
他斟酌了一下又说:“今天早朝之后,父皇把谢太傅单独留了下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当然要去看,我还是飞奔过去的。
来到御书房外,当值的羽林军急忙向我正身行礼。父皇身旁的老太监郑德海则把我拉到一边,“六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不跟这个老树精拐弯抹角,直接问:“谢太傅是不是在里面?”
郑德海点了下头,“公主,您别太难过……八公主和谢公子情投意合,皇上也不好棒打鸳鸯。再说,这赤京城里,也不是就谢公子一个好……公主、公主!”
我没空听他唠叨,直接闯进了御书房。
书房里只有父皇和谢太傅两个人。谢太傅已经是花甲之年,头发和胡子白花花的,乍一看有点像山神爷爷。但是,千万不要被他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样子蒙蔽。一旦进了书房讲学,他就会化身为山妖,太子、谢明岚连同我,都没少被他骂过。
父皇头也不抬便说:“小六,朕罚你跪三天,你只跪一夜就算跪完了?”
我也不行礼,直接跪在地上,“父皇,我不同意你把霓裳嫁给谢明岚!”
父皇本来低头看奏折,听到我这么说,英眉微扬,“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
我决定豁出去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喜欢谢明岚,我要嫁给他!”
父皇气得吹了一下胡子。谢山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嘴巴乐得咧开,“没想到老臣那个傻孙子还挺有福气,这么多人抢着嫁。”
我瞪了谢山神一眼,跪挪到父皇身边,伸手扯住他的龙袍,“父皇,离霓裳及笄还有一年,我已经及笄,可以嫁人了!”
父皇用手指戳我的额头,“小六,你害臊不害臊?哪有姑娘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的?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我倔脾气上来了,“反正我坚决不同意把谢明岚指给霓裳!”
“反了你。”
“父皇,只要您把谢明岚配给儿臣,儿臣保证以后听话,再也不闯祸,也不跟王明珠打架,好好学礼仪,行不行?”
父皇看着我,神色有点凝重,“你问过明岚的意思了没有?朕见他给霓裳摘过花,给霓裳吹过笛子,但他为你做过什么没有?小六,强扭的瓜不甜。明岚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朕不能让他娶自己不爱的人。这不公平。”
我鼻子一酸,迳自坐在地上。是啊,谢明岚不喜欢我。他没有给我摘过花,也没有给我吹过笛子,甚至都没有对我笑过。
每年开春的时候,我总是费尽心思地找来最大、最美的花送给他,可他总是沉默着,一句好话都不曾对我说。就连我有时送给他的糕点,他也是一口都没吃。
母后曾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不就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
父皇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对谢山神说:“太傅,水患的事情就让明岚去吧。朕有意把他调到尚书省,在这之前,要先锻炼锻炼他。”
谢山神起身,行了礼谢过父皇,又对我说:“六公主,有空到老臣府里来玩啊。”
我哼了一声。父皇则替我答道:“小六要嫁人了,以后就不方便四处跑了。”
在我及笄之前,总是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然后要父皇赐婚,嫁给谢明岚。在过去十五年的人生中,我几乎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着。但是当我从御书房出来以后,就没那么坚定了。
小时候,我、王明珠、霓裳都喜欢谢明岚。我从能记事开始,自己的事情没记住几件,倒大多记得他的事情。比如他很爱干净,随身带着手帕;他有几把好笛子和一把好琴;他很小就会骑马,家里的藏书跟宫里的一样多。
当年他还小,没有现在的傲气,总是使尽浑身解数要逗我开心。
可后来,有次我因贪玩掉进了花园里的碧澄湖,他不知怎么的竟也跟着掉了下去。没几天,他就突然渐渐不再跟我玩了。
王明珠和霓裳差不多是从那之后才跟他玩在一起的,不过王明珠老早就知道自己没戏。到最后,还是霓裳最有福气。
我回望御书房,想起最后父皇拉着我的手说:“小六,要尽量成全别人的幸福。”
成全。我成全了谢明岚和霓裳的幸福,那我自己的幸福又有谁来成全呢?
皇宫里华灯初上,我沿着树林里的灯火,一路走到了母后住的凤泽宫。
从凤泽宫内透出的光很亮,我知道那是夜明珠和烛火交替的光芒。母后并不是奢侈的人,相反的,她还比一般的宫妃节俭,会如此,多半是有贵客到访。
果然,我刚走到门口,在母后身边伺候的安姑姑就拦住我,“公主,皇后娘娘正在招待客人。”
“什么客人?”
安姑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谢大人在里面。”
我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 啦地一下碎裂,当下也不顾安姑姑的阻拦,连忙步入殿中。殿里亮如白昼,正位上拉了珠帘,珠帘后端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后,能皇后。而在我右手边的那个有些愕然,正站起来行礼的人,就是谢明岚。
“六公主。”他行礼。
我看他一眼,在他对面的席位上坐下来。夜明珠照得我眼睛又酸又疼。安姑姑让宫女奉上一些食物和果酒,我只捡了葡萄吃。
这个季节里不产葡萄,这是从西北快马送来的。我一下便把整串葡萄吃完,手上都是黏稠的葡萄汁。
我看向安姑姑,对面席上的人影随即动了动,一块干净的手帕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深蓝的手帕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是御花园里的玉兰。
我犹豫着不接,他又往我面前递了递。于是,我不再跟他客气,拿过手帕,擦完手后还不忘擤了一下鼻涕。这才把手帕硬塞还给他。谁知,他不但没生气,还把手帕收回怀里,重新坐了回去。
这一下,反倒是我有些意外了。
因为谢明岚爱干净在赤京是出了名的。据说他一天要沐浴三次,夏天的时候可能更多。他的衣服也最多穿三次,同样的,腰带和鞋也绝对不会在第二年还看到一样的。所以,那样一块脏了的手帕,按他往常的做法,应该是让宫女拿出去丢掉才对。
“谢大人,本公主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他大概是第一次听我这样喊他,有点不习惯,皱了下眉头,但不说话。
“我父皇已经答应了谢大人和八公主的婚事。”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望着我,目光中隐含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母后说了声,“定下来也好。”
我很生气,不仅生父皇的气,也生母后的气。他们都巴不得谢明岚娶霓裳。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可母后却只是我一人的母后。这不公平。
谢明岚对母后说:“八公主年纪尚小,微臣以为不妥。”
花都摘了,笛子都吹了,还有什么妥不妥的?我气得猛捶了一下桌子,他转过头来看我。只一眼,我已是满心的酸涩。
如果当年我不说要赔他那颗大牙,他不说要我嫁给他来偿还,我们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敢再待在这里,起身找了个理由离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曾与他共度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或许\,我还能保有身为一个公主的骄傲和自尊。
我几乎是跑着逃离凤泽宫的,一个人在花园里没头没脑地乱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碧澄湖边的大石头上,看水中的自己。
远处有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音节亮烈,缠绵悱恻。
我从来不知道宫里有人弹琴弹得这样好。太子虽研习过几年古琴,但兴趣不大,也确实没有什么造诣,后来就荒废了;霓裳倒是精于古琴,但我没听过她的琴声。
琴声响了很久才停下来,我想大概是一曲完了。如果我此刻就坐在那个弹琴的人面前,一定会为他鼓掌喝彩。因为这琴声,真不亚于一出好戏。
我以为那个人会接着弹第二首,可是坐了许\久,琴声都没有再响起来。
我有点惋惜,抬头看看天色,又看到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暗下去,该要回宫了。
转身时,我猛地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差点跌进湖里去。
他疾走几步过来拉住我,我的手被他包进了掌心里。
暖暖的。像是那场延续了很多年的繁华大梦。
“谢大人!”我愤怒地抖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太晚了,你不该在内宫逗留!”
他凝望着我,轻轻叫了一声,“画堂。”
“我是君,你是臣,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吼。
他有点恼,“公主殿下。这样可以了?”
“谢明岚,你走!”
“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我也朝著相反的方向离去。我走了几步,干脆拚命地跑起来。风灌进鼻子里,又撕扯般地刮过脸颊,我感觉有点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我越跑越快,使出浑身的力气,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东明宫的前面。
谢明岚今夜有点反常,而我比他更反常。
小陆子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打盹,好像在等我。我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吓得他连忙跪趴在我面前。
我往宫里走,“王明珠怎么样了?”
“太子妃没事,已经醒了。”
我把披风脱下来,随手丢到身后,只听见小陆子哎呦了一声。我转身看到披风正好兜住了他的头,心情不由得好了些。“喊什么喊,你不会拿下来?”
“公主……”小陆子拿着披风,委屈地看着我。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我坐下来,靠在宫里最大的那根红柱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烧完。
我不是个想不开的人,但是对于谢明岚,总是有几分不甘和不舍。诚然,他并不是完美的。尤其长大了之后,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傲,脾气越来越臭。有的时候,他甚至都敢吼我。可是只要能够嫁给他,我就愿意给他吼,愿意受着他的脾气。
关于我这时候执拗的少女情怀,即使在很多年后,我都没能弄懂。
第二章 招选驸马
天刚蒙蒙亮,小陆子就跌跌撞撞地爬进来告诉我,父皇来了。
父皇显然也是一宿没睡,眼睛里有血丝。他把所有人屏退,坐到我身边。
“小六,你母后跟朕谈了一夜。她求朕下旨给你选驸马。”
自古以来,只有下旨为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了,我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底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虽然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但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凝望着我,目光中有几许\无奈与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
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抽出时间来陪我。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就连太子都曾嫉妒我。
我明明不是所有的皇子中最突出的,所以始终都不明白他待我这样好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你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着你都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被他说得脸红,撒娇地摇了摇他的手臂,他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非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可即使做了很多的努力,最后依然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或许\什么都有,可这些往往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的小六,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这么注定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更好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终究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也太过压人了。”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的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坚定。
因此,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这最后的决定。
阳春三月,世宗皇帝下旨,要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上下凡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具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人们是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加油添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死了几个谏官,而三省六部的官员们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在位已数十年,也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什么太荒唐的事情。岂知这一道选夫令,竟惹得百官怨声载道,还让史官们逮着了机会大书特书,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此刻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太子李纯则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他变得很忙碌。
我跟太子妃王明珠八字不合,今天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忽然,正埋案办公的太子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
“为什么?”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来的几串葡萄,全进你的肚子里了吧?”
我哼一声,把葡萄一粒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我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太子摇头。
太子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说起来,我和他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他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仁皇后去世以后,他一直是由我母后代为抚养,我们从小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吗?”
“怎么了?”
太子叹了口气,“父皇订定的标准是有贤名,具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摺子了。什么样的叫具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作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入口,受他这句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呛得捶胸顿足,太子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太子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那不都是开玩笑的。明岚与我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喂,他跟霓裳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她才是你的亲妹妹!”
李纯狠狠按了一下我的头,“难道你就不是我妹妹?”
我终于把葡萄吃完,认真地说:“父皇说的对,谢明岚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娶我。哥哥,你知道吗?他给老八摘过花,给老八吹笛子,打心眼里喜欢她。我何苦不知趣呢?再说了,全天下又不只他谢明岚一个男人!”
“天下的男人是很多,但能跟他相提并论的,确实寥寥无几。”他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个人能与他不相伯仲,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谁?”
“陇西王。你还跟他斗过呢。”
我疑惑地望着他,他站起来,走到书架那里翻腾了一阵,接着又捧了一叠纸过来。
我接过那些纸摊开来看,顿时脸红了。
只怪我小时候无恶不作,光辉的历史里留下的痕迹太多。太子给我看的,正是我从前偷溜到弘文馆,给学生们的书法作业做的“批示”。我那时对自己的行楷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想找地方表现。如今看来,当年那所谓的批示,简直可以让我羞愧\而死。
太子把谢明岚写的那张“凤求凰”给我看。我的批示是,“狗屁不通。”
我连忙把那张纸胡乱地塞到最底下,他又拿了另一张纸给我。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记起来了。这字让人眼睛一亮,浑然大气,虽说我是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悠。
弘文馆掌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大大一个红圈。而我给的批示是,“差不多凑合。”
那时,我去弘文馆胡闹的事被父皇知道了,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几天之后,我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小陆子忽然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张曹孟德的诗,只不过,在我的批注下面多了一行字,“小儿无知。”
我当时就怒了。这个李悠,明明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公然挑衅,就不怕我把他拖出去哢嚓了?
于是,我又添写了一行字上去,“升斗小民,找死!”
很快地,他的回信就来了,上面不怕死地写着,“恭候大驾。”
结果那张好好的书法帖,演变成了我们骂战的战场。而在他写下“刁蛮无知,任性妄为,纵使金枝玉叶又如何?”之后,我火冒三丈地冲进弘文馆,企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给揪出来凌迟。
但我没有找着他的人。掌事的告诉我,他已经随父回乡了。我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弘文馆里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说是父皇让他在这里学习几日。
我只当他是一个老臣的孙子,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荒流里,也没多在意。
“他?”我不懂这人和现在的话题有何干系。
“他就是陇西王,陇西李氏的现任家主。当年他随他的父亲来赤京朝圣,只逗留了几日就走了。我也是后来听父皇提起,才知道他的身份。”
我手一抖,那《观沧海》悠悠然地飘到地上。
我可以不知道陇西王,但我不能不知道陇西李氏。那是我朝之本源。因为我的先祖,开国皇帝正是陇西李氏的一支。
民间自开朝以来就有“李一谢二”的说法。但这里的“李”指的并不是皇室,而是陇西李氏一族,因为他们在民间的声望过高,以至于后来皇室甚至不许\他们随便入京。
说白了,我们虽然是皇室,但他们才是李家的正统。
李悠的血统原来这么高贵,难怪猖狂。
太子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母后要是真想为你找一个胜过明岚的夫婿,除非把陇西王李悠招为驸马。不然,全天下人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我对此不抱希望。一个自少年时代就敢跟公主叫板的人,会乖乖地来赤京给人挑选?再说了,皇室对陇西李氏的正统血脉一向敬畏,就算他堂而皇之地不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因此,我没把太子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霓裳来求我,说是天气晴好,想要我带她出宫去游湖。因为她还没有及笄,仍是小孩子,所以不能私自出宫。我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马上去禀了母后,带上小陆子,和她一起出了宫。
霓裳不喜欢太监,所以近身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雪衣的宫女。雪衣跟我差不多大,太子说她长得跟我有点像。
她是在太子选妃的时候,被选进宫的,原来好像是一个县令的女儿。太子本来要把她送给我当宫女,无奈我使唤惯了小陆子,不习惯别人伺候。加上那个时候刚好霓裳的奶娘告老还乡,我就又把雪衣送给了她。
我不骑马,就坐轿子。霓裳的马术不错,偶尔还跟着谢明岚击鞠,所以强烈要求骑马。我们沿着赤京的第一大道,东直道,往南湖去。南湖很大,流经小半个赤京,它的水道和宫内的碧澄湖相连。
南湖风光好,水域又广,每到春日,到南湖泛舟的文人墨客就特别多。
到了南湖,我下轿子,小陆子习惯性地过来扶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宫外,连忙退到一边。霓裳下了马,把马缰扔给雪衣,拉着我就走。
到了皇家停船的地方,我们却没看到船。小陆子出示了皇室的印信,老工匠战战兢兢地禀报,说船送去检修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霓裳当时就发作了,“本公主现在就要用船,你听明白了没有?老东西,你敢再说句不行看看!”
从小,母后对霓裳特别纵容,而对我则要求严格。我甚至不只一次怀疑霓裳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养成了她娇惯的个性。
我拉住霓裳,“你对他发火有什么用?这事又不是他的主意。”
“皇姊!我们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难道就这么回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陆子,“小陆子,你赶紧想想办法。”
小陆子鬼点子特别多,眼珠只转悠了一下,就说:“要不,奴才去谢家停船的地方看看?原本这南湖也有很多出借的船。但是一来,现在游湖的人多,恐怕等候起来要没完没了;二来,那些船都不够规格能接待两位公主。”
霓裳高兴地说:“你能弄到谢家的船?”
“奴才只能试试。”
“快去快去,本公主在这里等你。”
“是。”小陆子小跑而去。
霓裳亲匿地挽着我的手臂,“皇姊,你真有福气,小陆子这么机灵、这么贴心。”
“雪衣不机灵、不贴心吗?”
谁知霓裳竟冷哼一声,“别提她。要不是太子哥哥赏的,我早把她撵出宫去了。”
我有点吃惊,“怎么了?”
霓裳附到我耳边悄声说:“皇姊,她企图勾引明岚哥哥!”
“你不是误会了吧?”
“这种事能误会吗?还好我知道明岚哥哥是喜欢我的。找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杜雪衣,让她知道麻雀就是麻雀,别妄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她说话的时候,雪衣刚好战战兢兢地回来,低声禀报说马已经安置好了。
我仔细打量起这个姑娘。她的皮肤很白,但是有一点病态,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心机,怎么看也不像会勾引谢明岚。
小陆子小跑着回来,兴奋地指着身后一艘三层的大船,它缓缓地朝我们靠近,停在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接着,船上放下一只小舟,悠悠地向我们划来。
舟上下来两个壮丁,毕恭毕敬地扶着我和霓裳上去。小陆子怕水,死活不敢坐这么小的舟,我便让他留在岸边。霓裳本来让雪衣也留在岸边,可是小陆子说,公主身边没个奴婢照顾不行,硬是把雪衣也弄了上来。
谢家的船不是一般的大,也不是一般的华丽。
我一踏上甲板就犯了嘀咕,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南湖,谢明岚至于吗?我绝对不相信这艘船会是节俭的谢山神的主意。
霓裳兴奋地跑到船头,攀在护栏上往下看。
雪衣连忙说:“八公主小心。”
霓裳却回过头来瞪她一眼,“多嘴!”
雪衣讪讪地站在我旁边。我对她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坐吧。”
她点头。我喊霓裳一起进船舱,她却独自在船头玩得欢快,根本不理我。
这时,雪衣侧头打了个喷嚏,她手上的一截袖子滑落,却生怕我看见似的,连忙拉好。但我却已经看见了那满是伤痕的手臂。
我不动声色地进了船舱。里面很宽敞,有木梯通到二楼。我在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雪衣仍然拘谨地站在我的身边。
霓裳殿里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管。可是雪衣毕竟是我送出去的,多少有点情分。
我问她:“雪衣,你的手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不小心……”
我打断她,“雪衣,我要听实话。”
雪衣吓得跪下来,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
我转而问道:“八公主说你勾引谢大人,有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开口,“请公主给奴婢做主!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那样的事!”
“你先起来,然后慢慢说给我听。”
“谢谢六公主。”雪衣站起来,哽咽着说:“奴婢是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送东西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谢大人的。太子开玩笑说,奴婢长得跟六公主有点像,乍一看以为是六公主来了,谢大人也没说什么。直到前些日子,谢大人到广玉殿来教八公主弹琴,后来皇后娘娘命人来唤八公主去,公主就命奴婢送谢大人到皇宫门口。路上,谢大人问了奴婢的名字,还在御花园里停了下来,指着一串紫色的花苞,问奴婢知不知道是什么花。奴婢没读过书,见那花叠在一起长得像一串葡萄,就随口说是葡萄花。谢大人当时笑了一下,摘了一串要送给奴婢。奴婢不敢不要,正要接的时候,八公主就来了。公主夺了花,还骂了奴婢。再后来,连皇上也给惊动了。”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以霓裳的个性,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不过,御花园里竟然有花长得像葡萄,我怎么都不知道?
此时,船陡然停了下来,又晃了两下。我起身站起来,听到霓裳在船头喊:“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船!”
第三章 霓裳落水
前方好像有人说话,因为隔了太远,我听得不真切。
霓裳又喊:“什么?你敢说本公主无礼?”
我匆匆地走到船头,看到前面不远横着一艘画舫。
站在船头的年轻人,一身宝蓝斜领劲装,长相不俗,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狂妄。
“公主?今天别说你是公主,就算是皇帝在这里,我们也不让!”
霓裳挽起袖子,就要再吼回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这位公子,小妹有些莽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的态度略为收敛,答道:“我只是个下人,不是什么公子。我们已经待在这里一上午了,这位姑娘却非要我们让开。”
我还没说话,霓裳又喊:“那又怎样?这可是谢家的船!”
那年轻人双手抱胸,冷嗤了一声,“谢家又如何?这天下可是李家的!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
见这人太过放肆,我刚想教训他,一旁的霓裳却突然翻过了护栏,落入湖中。
我大惊失色,连忙叫救命。“霓裳!霓裳!”我攀在护栏上着急地喊。
此时,从画舫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小东,快救人。”
那声音很低沉,又特别字正腔圆,像是北方人的口音。
那年轻人闻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没一会儿,霓裳就被他托上了画舫。
我赶过去看,霓裳却昏迷不醒。年轻人朝舫内喊了声“公子”,画舫便微微地动了动,一个人影俯身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三月里的落樱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极绚烂的花雨。在碧水清波之上,截断了古今风流。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淼淼如烟。茫茫几丈红尘间,似只余下了这数点烟雨。
我一时有点失神。
他手里拿书,俯身看了看霓裳,深棕色的目光移向我,“放心,只是呛了些水。”
他的目光有些冰冷,有些深沉,却似曾相识。
“谢……”我谢字还没说完,他已经俯身又进了舱内。
谢家的壮丁把霓裳抬上小舟运回来。不一会儿,画舫就离开了。
我再没有心思游湖,连忙把霓裳送回了皇宫。母后闻讯赶来,派人去传了太医。
她和太医在寝殿照顾霓裳,嫌我碍手碍脚的,就把我赶到了前殿。
我坐在前殿的椅子上,因为抱着霓裳回来,所以身上全湿了。
守门太监忽报,“大将军到!”
我抬头,只见霓裳的亲舅舅,大将军霍勇进来了。
霍勇虽是武将,生得却并不粗犷。我连忙向他见礼。没想到他竟冷冷地瞥我一眼,出言不善,“想不到六公主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宫闱中的那些伎俩。”
我有点懵,“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如今朝中盛传,霓裳已经被皇上许\配给谢大人。她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与六公主你同游的时候落水,臣不得不有所怀疑。”
“我没有!”
“有其母必有其女!”霍勇话音刚落,母后就从寝殿后面走了出来。我委屈地看向她,期望她能帮我说话。谁知母后几步走过来,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跪下!”
“母后……”我咬了咬牙,跪在地上,“我没有害霓裳。”
“本宫让你带霓裳出去时,是怎么嘱托你的?就算你说没有,现在有谁会信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霍勇冷哼一声,迳自进了霓裳的寝殿。
母后甩袖,“你跟我回东明宫。”
回到东明宫,我仍然跪在地上。
母后坐在软榻上,如花的容颜蒙了一层晦暗。她扭头看向窗户,夏日的时候,从这扇窗能看到葱绿的花园,还有浮动在叶片上的萤火虫。此时只是早春,什么都没有。我又委屈又害怕,每当母后露出这样的神情,就表示她很生气了。
母后一直不说话,最后还是小陆子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母后才回过神来。
她把我拉起来,轻声道:“暖暖,母后打疼你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叫过我暖暖。
那年我还很小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岁,记忆的片段都很模糊了。只记得有庙会、有舅舅,还有一个算命先生。那个时候,母后还不是皇后,我还叫暖暖;后来不知怎么的,有刀,还有剑,好像死了很多人。
“暖暖,坐到这里来。”母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疑惑地坐过去。她猛地伸手把我抱进怀里。
小陆子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安姑姑也把母后的随从都带走了。
“暖暖,你要记得,无论母后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母后,你为什么这么说?”
“明岚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会不懂?但是,我不能把你交给他,交给一向明哲保身的谢氏家族。因为‘那个人’太可怕了。你父皇还在的时候,我们母女尚且平安,但若你父皇……暖暖,母后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嗯。”
“忘记明岚,嫁给母后为你选的驸马,好好地活下去。”
我被母后紧紧地抱着,听到她这番话,用力挣扎了一下。母后于是将我抱得更紧,“暖暖,我不想听你问为什么,也不想你拒绝。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就必须这么做。必须!”
母后从来不是个脆弱的人。她在我心里,一直是高贵的、聪慧的、优雅的、坚强的。小时候,每当太子和霓裳生病,她就会不眠不休地守着他们。而无论我生多大的病,她每天只会来看我一眼,连药都没给我喂过。母后偏心,偏的却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是她唯一的骨肉,她待我却是这般狠心。
我恨过她。所以我胡作非为,我任性闯祸,因为她只有在罚我和训斥我的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但她现在给我的感觉,是大山将崩、大厦将倾,好像一下子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郑德海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顾礼仪地说:“皇后娘娘,皇上又……”他好像这时才看到我,马上住了嘴。
母后放开我,擦掉眼角的几滴泪\,起身站起来。我拉拉她的广袖,却什么都说不出。她随着郑德海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用绮丽的背影对着我。
她说的那句话,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
“李画堂,你是皇帝的女儿,永远不要忘了。”
我一夜都没睡,就抱着膝盖\枯\坐在床上。
小陆子见我没睡,就站在床头边陪我,明明很困,他却强打着精神。
我的心很乱,随口问道:“这么多天了,那个人来赤京了吗?”
“公主问的是谁?”
“陇西王。”
小陆子想了一下,“陇西王若是进京,所需的程序相当复杂,到时宫里肯定会有风声。但奴才没听到传言说他要来。”
果然。人家肯定没把我这一个小小的公主放在眼里。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可没过多久,崇政殿的传旨太监就来了。
他陆陆续续地说了一段的长篇大论,传达的重点就是,我被弹劾了。还是被一帮老臣联名弹劾的。说什么行为不检、恃宠而骄、纵婢行凶。反正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一个深宫内苑的公主被弹劾,却是我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父皇对此很重视,让太监宣读了他的训斥和命我闭门思过、不得随意出宫的处罚。
其实在我看来,这事也不奇怪。因为除了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以外,尚书省几乎全是霍勇的党羽。霍大将军看我不顺眼,那些大人们自然就帮着他出气。
虽然这回兹事体大,但今天是赤京最著名的梨园当红花旦小阳春公演牡丹亭的日子。我不可能错过的。
于是,我扮成太监,跟在小陆子的后面,顺利通过各道艰难险阻,出了宫门。
谁知,我跟小陆子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我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是左羽林军大将军秦尧,顿时头疼了。秦尧与谢明岚私交甚好,顺带一提,他爹是兵部尚书秦奘,文官出生,曾是谢山神的门生。
秦尧看了小陆子一眼,“你是?”
小陆子忙说:“禀将军,奴才是在东明宫伺候的,公主命奴才出去办一些事情。”
秦尧又看向我,我连忙低头,“奴才是在东明宫伺候的新进太监。”
秦尧在宫中办事以来,我不过见过他两次,他应该是认不得我的。但是此人性格认真,一丝不苟,我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他又打量了我两眼,才说:“走吧。”
我和小陆子两个人几乎是飞奔着往东直道去,跑完大汗淋漓。
小阳春演出的戏园就处在赤京城中寸土寸金的地段。我们入园的时候,牡丹亭早已经开场。小阳春华丽高亢的唱腔萦绕在园子里,不时引来满堂的喝彩声。
我早料到今天一定是人满为患,没想到竟连走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我被一堆大男人推来挤去,积了一肚子的怒气。
但为了小阳春,我忍了!
戏台上的小阳春,一举一动、一颦一顾都尽显俏生生的杜丽娘。唱到熟悉处,我也会低声与她一同吟唱。
牡丹亭有许\多好词,比如“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每每吟之,总令人动容。
“好!”我随着周围的观众大声喝彩,小陆子则摇了摇头,拿手费劲地挡着我身边那群热血沸腾的男人。
突然,戏园的门口响起了喧哗声,一队官兵跑了进来,把园子的四周都给围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坐在二楼雅座的人还把头伸出来往下看。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生的是威武英俊,风流倜傥。
我白了他一眼。
这人是大将军霍勇的独子,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的右羽林军大将军霍羽。
霍羽有着霍家祖传的好皮囊,但此人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好女色,而且行事异常阴险狠辣。几年前,他奉命协助安西都护府平定突厥与龟兹两国的战乱,居然屠杀了突厥一城的百姓,引发了朝中不小的争论。
霍羽朝台上的小阳春看了一眼,抬着倨傲的下巴说:“小阳春,我只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跟我走;第二,从此不用登台了。”
他的目光霸气十足,不怒自威,早有胆小的观众,吓得退场。
小阳春惊恐地望着他。后台的鼓乐都停了下来,戏园的主人出来与他见礼,他却毫不放在眼里,一把推开。
我刚要出头,小陆子便死死地抱住我的手臂,用快哭的语调说:“公主,奴才求求您了。您早上刚被弹劾,这位爷得罪不起,您千万不要多管闲事。”
我狠狠瞪了小陆子一眼,他却抱得更紧,一副我再敢轻举妄动,他就马上撞死的表情。我只得作罢。
台上的小阳春抿了抿唇,“请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奴家跟您走就是了。只不过,希望公子能给奴家一些时间,卸了这身行头。”
“不用了!”霍羽腾身而起,踩着几张桌子就跃到了戏台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扛起了小阳春。
我狠狠跺了一下脚,刚要不顾小陆子的阻拦冲上前去。一道影子忽自二楼雅座的窗户飘飘然而下,直向戏台而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飘下来的,正是那日救了霓裳的年轻人。记得,他好像叫小东?
小东顺当地落在霍羽的旁边,一个擒拿,就把小阳春抢了下来,护在身后。他对霍羽傲慢地说:“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确实是你霍羽之流能干出来的勾当。”
听到霍羽的名字,许\多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感叹,而我则更加嗤之以鼻。
“你是谁?既然知道我是霍羽,还敢出来阻扰?”
“我叫小东,总有一天,你得喊我一声东大爷!”
“放肆!”霍羽起身而上,一掌就要直取小东的面门。小东先是推开小阳春,而后轻巧地避过攻击,闪身就到了霍羽的身后。其身形如影似风,又轻巧如燕,看来是个高手。
霍羽气恼地转身,又要出手,只见小东抬手道:“慢着,我不想跟你打。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我家公子的份上,放过这位姑娘。”
“你家公子是个什么东西……”霍羽话没说完,看到小东手里举起的东西,一下子变了脸色。
“如何?霍将军能否考虑?”
霍羽向二楼雅座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竟然一声不吭\地带着人马走了。
戏园子鸦雀无声,我彻底目瞪口呆。这个赤京城里,除了我的父皇,难道还有人能让这个不可一世的霍羽低头?回头我要是告诉太子,他肯定会吓死!
因为小阳春等人受了惊吓,所以这出戏无法再唱下去,众人只能悻悻地散去。
我看见小东跳下了戏台,连忙冲过去拦住了他。
他疑惑地看着我,“这位公子……?”
“你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好奇,我好奇得心痒痒。
小东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锁着眉头。他要绕过我走,我却伸手拦着他,怎么也不肯放行。
他有点不耐烦了,刚要出手,我的身后便响起一个声音,“不得无礼。”
那说话声冷冷的,淡淡的,亦如那日南湖上的烟雨。
我回过头去。
此刻的戏园子,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凌乱的桌椅。他站在光影之中,依然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只是手中多了一把精致的折扇。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像是深埋在千年冰雪里的琥珀灿灿发亮。
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是在空无一人的巷子,也许\是有夕阳的黄昏。
他慢慢地走过来。他长得不文弱,没有书卷气,也没有南人谨慎小心的做派。有的只是徜徉在天地间的随意和气魄,就像一缕\早春里最自由的风。
我再次盯着他失神,连他走过我的身边都没发现。
他与小东低声说了几句,小东走过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家公子说,时候不早,公主该回去了。”
第四章 陇西王进宫
他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小陆子惊骇地看了小东一眼,也说:“公、公主,真的该回去了。”
我不甘心地抬起步子往园外走,临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他明媚得近乎孤绝,高贵得近乎寂寥。连园中飘落的花瓣,都不忍沾染他。
他究竟是谁?
小东一直送到了宫门口,临分别时说:“我家公子要我代为转达歉意。由于他常年生活在北地,不习惯赤京的语言和风土,失礼之处,还请见谅。那么,后会有期了。”
他转身离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看这架式,武功应该不在秦尧之下。
在回东明宫的路上,我一直回忆着那个男人站在夕阳下的身影,那形象就好像是一树开得灿白的梨花。
诚然他一开口,就能听出他的北方口音。但他的声音其实非常好听。我们南人也常常羡慕北人有一口字正腔圆的语腔,他实在没必要因此介怀。
小陆子说:“公主,奴才说句真心话,刚刚那位公子,不逊檀奴。”
“你觉得他跟谢明岚比,谁更胜一筹?”
“谢侍郎身上有一股雅气,那公子身上有一种贵气。奴才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两人都是那种站在人群中就能一眼看见的人。”
我刚想说话,老远就看见舅舅王悦和王明珠在花园里拉拉扯扯。
我招呼小陆子躲了起来,王明珠和舅舅仍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舅舅虽然藉着母后的光,一路做到了礼部尚书,但他生性软弱,又胆小怕事,全靠着国舅的身份在强撑着门面。我看见王明珠抖开舅舅的手,不耐地道:“爹,你有完没完?你觉得母后会看上我那没有出息的哥哥?”
“珠儿,你得帮你哥哥。否则,他这辈子就没什么指望了。”
“爹,你搞清楚好不好?如果母后肯让哥哥当驸马,为什么还要让皇上下旨在全国选驸马?而且你看到那道圣旨没?你觉得哥哥除了家世之外,还有哪一样符合?”
舅舅凑近王明珠,低声说:“霍党都说,你姑姑想要找一个大靠山。可那个靠山分明不给她面子,根本就没来!我们只能自家人帮自家人,你懂了吗?”
“爹,你老实跟我说,母后到底想要干什么?”
舅舅的声音压得更低,“皇上近来龙体微恙,已多次暗传太医。因为你姑姑一直在抑制外戚,所以我们王家在朝中始终势单力薄,再加上你爹我又不济事,万一皇上要是……”舅舅做了一个闭眼的动作,“那我们可就危险了。霍勇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肯定是会登基了,你做为太子妃自然会没事,但你要想想皇后和画堂的下场啊。”
王明珠皱眉,“应该不会太好。”
“所以,我才想把盈儿配给画堂,这样才有理由求皇上赐盈儿个一官半职,让他带着画堂远离赤京。这不就是你姑姑最想要的结果吗?”
我心中咯噔几下,心念老停在父皇龙体微恙的那几句上,根本没认真听其他的。
之后,我立刻飞奔向父皇住的养生殿。父皇近来是瘦了很多,但我只当他是因国事操劳,根本没有往坏处想。可是刚刚听了舅舅说的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我还没到养生殿,远远地就看到几位太医从里面出来。等我挥退守门的太监进入养生殿,恰好听到父皇咳嗽的声音。我疾走几步,看到郑德海递过去一块帕子,父皇掩住嘴咳了两声,把手帕移到眼前看了一眼,淡淡地递给郑德海。郑德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拿着手帕的手都在抖。他们都没发现我。我扑过去,抢过郑德海手里的帕子一看,上面有一团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父皇很吃惊,看了看门口,“小六,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
“父皇!你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紧紧地抓着父皇的衣襟。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父皇倒下了,我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一直以为,跟父皇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可以不用去想将来分开的那一天。
父皇摸着我的头,让郑德海退下,然后把我拉起,“好孩子,父皇的病不严重。”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父皇,不要骗我。”
“傻丫头,父皇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
我摇头,“父皇是皇帝,能活到一万岁!”
父皇笑了,“那种话也能信?人生在世,若不能快乐,不要说是一万岁,就是一百岁也枉然。父皇已经活够了。”
我忙去掩他的嘴,狠狠地说:“我不许\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父皇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温柔地凝视着我,“好。你不爱听,父皇就不说了。小六,知道为什么在所有的孩子里,朕最疼你?”
我摇头,这个问题也困惑了我好久。
“因为本来应该爱你的人,最后都不能爱你,所以只有朕来爱你。这人世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曾经拥有。朕的小六可怜啊!”
我虽然没有完全听懂父皇话里的意思,却仍紧紧地捂住他枯\槁的手。
“小六,朕十岁登基以来,为国家、为百姓做了不少的事情。或许\朕不是一个能青史留名的旷世君主,但好歹无愧\于这张龙椅,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仁皇后一路陪着朕走过最难的日子。因此她去了以后,朕为了年幼的太子和霓裳,不得不扶持霍氏家族。同时,又不得不扶持王氏和谢氏,让他们相互牵制。太子仁善,也许\并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但朕的膝下除了他,已无人能让霍氏和谢氏同时妥协。所以,我让他成为储君。”
父皇从来不跟我讲政治,因此我对朝堂上的事情多半一知半解。但今天,我在他间或的咳嗽声中,听得无比认真,好像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堂课。
“你的母后是朕这一生中最愧\对的女子。朕非但不能保护好她,还一直让她牺牲。朕若是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女。因为这朝中,没有人可以替朕守着你们。”
父皇的眼眶有点红,伸手抱我,“孩子,朕多希望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一生都过得快乐。但是王谢二族都不足以保护你。所以,朕去求他保护朕的女儿……”
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是个皇帝,只是个疼爱我的父亲。
“画堂。不要怪朕和你母后,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世间事难以两全,你身为公主,也责无旁贷。若接下来的一切都能遂朕的愿,朕想求你几件事。”
这是父皇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向我请求。我连忙点头。
“第一,不管将来嫁给谁,都要努力开心地活下去;第二,朕去了以后,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赤京;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不要忘记自己是公主,是朕的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尽力保护好你的兄弟姊妹。都听懂了吗?”
我点头。但我对此仍有许\多疑问,比如,他为什么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赤京?为什么他没有提到母后的归宿?再说,能够保护我们这些兄弟姊妹的,难道不是太子李纯吗?
我从养生殿退出来,只觉得像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我不知道父皇是要去求谁,也不知道母后会为我选谁,但我清楚,纵使我有所不甘,此后谢明岚终究只能成为一个回忆。因为我是一个公主,有我必须面对的人生。
接下来几日,我因为被禁足,日日在东明宫里抄弟子规。夜里也不再好眠,重复作着许\多年不作的那个梦。梦里,充满刀光剑影,还有一轮被血染红的落日。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无路可逃。我几乎每日醒来时,都是一身冷汗。
同时,宫里开始有了许\多流言蜚语,谣传我因未能如愿嫁给谢明岚,就把怒气都出在霓裳的身上,甚至把她推入水中等等。小陆子每每在我面前抱怨,但我都一笑置之。
霓裳康复后,依然跑来找我聊天,且不时提到谢明岚。
“皇姊,这天底下,会有比明岚哥哥更好的男人吗?”
“也许\吧?”
“皇姊,你心里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也喜欢明岚哥哥,可最后却是我要跟他成亲。”她这么说的时候,满脸都是天真的笑意。我不想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便说:“当然不会,你们两情相悦,这是天赐的姻缘。”
我说这话的时候,雪衣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霓裳起身告辞,我便让小陆子去送。岂知他去了很久才回来,脸上竟还肿了一块。
“你这是怎么了?”
“她们欺人太甚!”
我平静地等他接着往下说,他却只是站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好像在跟我赌气。
“你这奴才,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罢了,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小陆子看我一眼,“公主,刚才雪衣偷偷告诉我,谢大人已在返京的途中。”
“哦,大概是谢太傅的寿辰快到了吧。”
“公主!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冷淡?”
“他回来就回来,关我什么事?要兴高采烈的是八公主,不是我。”
小陆子不说话,我就伏在书桌上继续抄写我的弟子规。没过多久,郑德海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跪在我的面前说:“公主,陇西王进宫了!刚才,崇政殿的旨意已经宣读,封六公主李画堂为金玉公主,并召陇西王李悠为驸马,择日完婚!”
我手中的毛笔落在宣纸上,画出了一道弧形的墨痕。
小时候我曾远远地见过老陇西王,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却只记得他很凶。
虽然我想先一睹李悠的庐山真面目,但在婚礼之前,我们还不能见面。
我的婚期很快被定下来,就在下个月月初。
安姑姑带着几个老宫女每天来给我教礼仪。母后说,我的姿仪有很大的问题,就这样嫁给李悠会破坏皇家的威严。为此我吃了不少的苦头,膝盖\磕磕碰碰的,多了很多青紫,却还是没有训练出母后想要的那种姿仪来。
训练期间,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听东明宫的宫女们,八卦陇西王李悠。
比如,他可能好男色。因为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却从没有人见过他有亲密女眷。整个陇西王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估计连只母苍蝇都没有。再比如,他可能很喜欢杀人。
因为陇西王府里经常有人无故失踪。特别是逢灾害的年份,还会大批大批地失踪。
还有,他很有钱,却也很怪。父皇曾给他很多封赏,但他却用来买了一座粮仓。
据说他家里有一座仓库,里面随便拿一样出来,都是价值连城。他心情不好时,就会用那些宝物去买粮仓、买地,几乎整个陇西的粮食、盐还有蔬果生意都被他垄断了。
她们还说,他有如蓝田玉一样的美貌和风度。每次露脸,比如祭天酬神、接待西北过路的外使,都要惹得陇西的治地─炎凉,万人空巷。炎凉的女子无论婚配与否,都会疯狂地夹道堵截,简直比谢明岚露脸时的阵仗大多了。
为此,我那女人的虚荣心开始小小地膨胀起来。
小陆子也一直很想去见见他,但是因为我的禁止,他只能干巴巴地听着东明宫的宫女们绘声绘影地描述。我当然知道深宫中寂寞的女孩子们常夸大其词,但心里仍不可避免地萌发了对陇西王的期待。
然后,当宫女们痴迷于李悠的魅力之时,谢明岚归来了。
他一回来,谢太傅就上了一道摺子,说是自己年事已高,有意告老。父皇当然不同意,体恤了他一番后,还下旨要给他大办寿宴。但由于谢太傅的寿辰是在下个月的月初,所以我的婚期便被迫延后了。
不过这样,我便能在寿宴上一睹陇西王的真容;只是,我可能也会见到谢明岚。
寿宴那天,我、王明珠和霓裳都被邀请。但我们只能坐在女眷专属的花厅,由王明珠主持宴席。之所以由她出面,是因为谢家主母皆早逝,而谢明岚又至今未娶。
席间,不知道是哪位多嘴的夫人说起了南湖的事。
王明珠冷冰冰地吃菜,霓裳不说话,而我只能猛给自己灌酒。
可话题不知怎么发展,最后偏离了主题,我舅妈王氏和霓裳的舅妈霍氏竟对上了。
她们本来就是死对头,因此毫无顾忌地唇枪舌战。事情演变到后来,整桌子的人都不再动筷子,只顾着听她们争吵。还有人借题发挥,拿李悠的身世大做文章,说他根本不是一个良配。
我听得心烦意乱, 地一下扔下筷子,起身走出去。
你们爱说谁就说谁,本公主不奉陪了,成不?
谢府我儿时常来,不算陌生。我行到一处偏远的假山,刚想换口气,却听到假山后面传来了悠扬的乐音,虽听不出是哪种乐器,却是发自天然的悦耳。
我好奇地绕过假山,看到垂柳之下闲坐着一个人,相貌莹莹如玉,泠泠如水。
月兔和嫦娥大概也听曲听得痴了,连月光都不挪走些许\。
于是,我兴匆匆地跑过去,发现是那个别扭的北方人。
他本来闭着眼吹奏一片叶子,忽然睁眼看我一下又随即闭上,好似我不存在一样。
“喂!你……”居然敢不拿正眼瞧我?
我话还没说完,他又突然站起,几步走向我的身后。
我听见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来了几个蒙面的刺客。
我一时吓傻了,只呆站着。
那群黑衣人一拥而上。男人则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拉住我的手臂,“别乱动。”
我早已吓破了胆,哪还有力气动?“不动,一定不动。”
他看向刺客,既不摆\开架式,也不准备逃命。我忍不住问:“你会武功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冷静,也很干脆。
果然……我还没沮丧完,一个黑衣人已举刀砍了过来。男人皱眉把我往一边推,刚好躲过了劈下来的刀。
我在紧急之中抽空问他,“喂,你不会武功,我们为什么不跑啊?”
他瞥我一眼,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又闪过了一次攻击,“死得更快。”
就在我以为我们都要莫名其妙地命丧刀下时,小东赶了来,挡住了刺客的进攻。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小东一边招架着刺客,一边回头说。
我连忙附和,“对对,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你赶紧走!不要拖着我一起死!”
男人斜睨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是你拖着我一起死。”
我顿时说不出话了。
这时四周又传来喧闹声,想必是谢府的守卫听到了动静正赶来。
蒙面刺客马上飞身离去,小东原本要追,却又退回来。“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男人拍了拍衣袖,盯我一眼。
“看、看我做什么……”
“为什么单独离开宴席?你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我气愤地吼回去,“喂,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
小东插嘴,“你不能这样跟我家公子说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我吼。小东咬着牙,狠狠地瞪着我。
男人一副不想再跟我多说的表情,带着小东往另一个方向走。
此时,谢家的守卫恰巧赶了过来,却发现没异状,顿时面面相觑。
那谢家的管家跪在我的面前说:“六公主,您受惊了!”
“没事。”我转身指着尚未来得及走开的男人,“管家,这小子是怎么混进谢府来的?他不是赤京人吧?大人们家里的公子我都认识,没这号人物。”
不料,管家瞪大眼睛看向那男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一拍掌,故意说:“我知道了!你们没发现他们混进来骗吃骗喝是吧?刚好,来人啊!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走。”男人拉着小东,淡定地往前走。
我正得意,但没想到事情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王爷请留步!”
我一惊,见谢明岚急急走来。他依然光采照人,风度翩翩,却好像晒黑了一些。
我别扭地侧过身去,但谢明岚却拉着我,强迫我向男人鞠了个躬,“王爷,下官招待不周,还请您海涵。公主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请您见谅。”
谢明岚喊他王爷……我一个踉跄。
“谢大人客气了,李悠承蒙贵府盛情款待,然已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他的口气依然冷淡,目光稍停在谢明岚拉着我的手上一下,就迳自走了。
我觉得刚刚饮的酒全涌上了脑门,整个脸憋得通红。
毁了毁了,他是李悠?那不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第五章 大婚之日
我在悔恨交加与惴惴不安之中,被谢明岚拉到了无人的角落。他的面色严峻,从刚才起好像就一直握着拳头。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则看着月光。
“画堂,对不起。”他闭了一下眼睛,月光滑过他俊美的脸,留下一片阴影。
当年,他也是这样一副寂寞到灵魂深处的表情。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向他走了过去。那时他长得白白嫩嫩,就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还被我强拉着跑了大半个御花园。但最后,他笑了,寂寞淡了。我总以为他的寂寞,是因为孤独。却没想到,今日的谢明岚依然寂寞。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转过头来凝望着我,目光中涌动着很多情绪。他向我靠近,却又退开,直到与我拉开犹如陌生人一样的距离。我心中最后的那星火苗, 地一下,灭了。
“原谅我。”他摇了摇头,转身要离开。
我叫住他,“喂,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斟酌了一下问:“霓裳身边有个宫女叫雪衣,你知道吧?”
“嗯。”
“霓裳好像误会她……勾引你,老是跟她过不去。你能不能帮忙跟霓裳说说?霓裳的个性你知道的,我出面没用。”
“好。”
“我……嫁给李悠之后,可能会去炎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扯着袖子上的金丝线,喉头酸涩,“对不起,我不能再遵守我们的约定,也许\你早忘了……但一定要幸福啊,小白龙。”
我转身,但仍然没忍住泪\水。过去我们曾经那么要好,好得就像会永远在一起。
突然,我身后响起几下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一把拖进怀里。他的鼻息就在我耳畔,情绪近乎崩溃,“小葡萄,是我背弃了我们的约定,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得到幸福……”
那年的月光像今晚一样,因为贪玩落水,水性不好的我仅仅扑腾了两下就沉到水底去。碧色的光波中,忽一道白色的影子向我游来。我大喊“小白龙!”却忘了自己是在水中,狠狠地呛了几口水。
那白色人影把我捞上岸,我一把抱住他,拚命地问:“你不是人,对不对?”
他解开我的小辫子,仔细地给我擦头发,“不是人,那是什么?”
“你是小白龙!”
“我不是。”
“你就是!”
“好,我是。”他背起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冷吗?”
我摇了摇头,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脖子上,喜孜孜地说:“小白龙救了小公主,小公主以身相许\,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白龙,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棒?”
“也许\,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因为小白龙救的可不是小公主。”
我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一颗淘气的小葡萄。”
我红了脸,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心里却甜甜的。
那晚,他背着我走了很远很远。他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几岁,还瘦得像棵黄花菜一样。但他的背很踏实,很宽阔。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小白龙,以后去龙宫玩,也要带上我啊。别丢下我,我会一直跟在你后面的。”
当时他好像轻声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有听清楚。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喝斥响起,谢明岚连忙放开了我,我们看向来人。
只见霓裳和霍羽向我们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官家公子。他们大都嫉妒少年得志的谢明岚,所以脸上的笑容,充满不怀好意。
我连忙擦干眼泪\,“霓裳,你别误会。我们只是……”
霓裳走到谢明岚身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误会?皇姊,我当然不会误会明岚哥哥。可赤京城里谁都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而皇姊的夫君,是那个北蛮子!”
“八公主!”谢明岚低喝了一声。
“你为了她凶我 ”霓裳变了脸色。
此时,恰有一行人向我们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太子李纯,他身后还跟着王明珠。
众人纷纷见礼,只有霓裳指着我,“太子哥哥,她……”
太子打断她,“堂堂一个公主,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吗?”
“她心里喜欢明岚哥哥,不想去北边那个蛮荒之地,就勾引……”
“你再这样,我就罚你去奉先殿了!”
“哼,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霓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跑走了。
霍羽给太子行了个礼,立刻追了过去。太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让东宫侍卫去查刚刚的事情了,你没有受伤就好。小六,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先回宫去吧。”
“是。”我低着头要离开,听见身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便转过头去看,只见太子擒着谢明岚的手臂,重重地压了压。而他移开目光,终于不再看着我。
月色和夜色,融合成了浓稠药汁般的颜色。
原来,故事的最后,小白龙真的没有娶小公主。
在很多年前,他就一语成谶。我终究是要闭着眼睛,一个人沉入漆黑的水底。
谢府的行刺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朝野之上各方势力似乎都在全力压制,所以此事遂不了了之。母后来警告了我一回,要我更加谨慎行事。
我谨遵母后教诲,每日在东明宫中修身养性,背背女诫,还被教导着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我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有了当女子的觉悟。
在这期间内,父皇和母后再次商议婚期,把我和李悠的婚事,订在了月底。
但人要是背,不惹事也得有祸。我就是这么一个倒楣的例子。
我又莫名其妙地被弹劾了。起因还得从我去找霓裳,想要跟她重归于好说起。
那时霓裳不见我,广玉殿的一名宫女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对我冷嘲热讽。我堂堂一个公主,没理由让一个小宫女欺负了去,就让小陆子代为教训了那个宫女几下。谁知没过几天,那宫女居然悬梁自尽了。
这事别说其他人,连我和小陆子都挺震惊的。但霍党可是又逮着机会弹劾我了,直把我说得能跟褒姒和妲己之流相比似的。
于是,父皇又派人来宣了旨。这次比较惨,我被压在东明宫前,鬼哭狼嚎地挨了十五个板子。郑德海这老家伙,叫人下手一点都不含糊。我那些平日里见不着几面的姊妹全部都跑来看我的笑话,更有甚者,笑得都比我哭得大声。
我被小陆子扶进寝殿,虚弱地趴在榻上,感慨万千。人不信邪不行,我李画堂今年流年不利,往后再也不出门了。
我这皮开肉绽的伤,一养就养了大半个月,又把婚期给养了过去。
父皇不得不第三次定下大婚的日子。我琢磨着,这次总不能再出问题了吧?
谁知,半路又出了岔子。但这次出问题的不是我,是李悠。
李悠虽然是个王爷,但这个王在赤京城里,说白了,就是一个闲差,根本没什么权力。聪明人都知道,在赤京碰到姓霍的和姓谢的,多少得给几分脸色。
据说,这李悠某日上街,好像心情很不好,把霍府的一个奴才打成了残废。霍勇连夜进宫向父皇告了状,还引经据典,说得好像他是打残了一个皇亲国戚一样。
李悠这人,不知道是傻还是直,竟然又在第二天上了一道摺子,痛陈朝中的各种利弊,尤其把霍勇骂了个狗血淋头。此事引起了不小的波折,霍党咄咄逼人,所幸秦奘和我舅舅等几个大人极力保全,父皇才只罚了他禁闭。
小陆子向我详禀此事的时候,我不得不摇了摇头。李悠在北地待久了,还真是掂不清赤京的形势。就算他是李氏的正统血脉又如何?霍勇这厮如今可是一手遮天,弄死一、两个人,眉头都可以不皱一下。前阵子上书弹劾霍党,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的谏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怎么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地招惹霍氏呢?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李悠惹事之后,宫里和朝廷的矛头一下子都转到了他那边,我这个倒楣公主倒好像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因此,我终于得以安生了几天,安安稳稳地迎接大婚的日子。
大婚前一夜,母后和安姑姑来看我。
我没出息地哭哭啼啼,抱着母后不松手,宫女给我敷的保养粉全糊成了一坨面团。
“暖暖,你不是小女孩了。”母后给我梳头,一下又一下。安姑姑提醒说,三下就好,母后怔怔地答应着。最后三个女人抱成团,痛哭流涕。
后来,安姑姑去检查嫁衣,母后又拉着我单独说了一会儿话。
“暖暖,婚后李悠若带你离开赤京,就不要再回来了。”
“不,我要回来看父皇和母后。”
“父皇、母后只要你开心就好,不要挂念。暖暖,你要记住。成婚以后,你的夫君就是你的一切,你要尽所能地爱他、辅佐他,做一个好妻子。这是母后的嘱托。”
我点头,又想起这些天的事情,忍不住问:“母后,他真的能保护我吗?”
“普天之下,只有他可以。”
“可是你看,他有些傻呢,居然得罪霍勇。”
母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我的暖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不傻,一点都不傻。你要相信父皇和母后的选择。”
是啊,父皇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男人,而母后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女人,他们的眼光一定比我的要好吧?
母后又仔细叮嘱了一些事情,直到快三更,才和安姑姑一起离开。
我昏昏沉沉的,有了些睡意。刚要躺下,猛然瞅见窗户上有道影子。我胆小,唤了小陆子来看。他持着木棍走过去,刚一推开窗户,就吓得跪到地上,“皇上!”
父皇在窗外瞅我,慈祥地笑着,“朕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小六这里来了。”
我连忙把父皇拉了进来。他好像又瘦了一些,脸上尽是骨头了。
我的眼圈泛酸,但仍是强笑着。
“傻丫头,你可别哭,明天要当新娘子的。”
“都是父皇惹我的!明明身体不好,还在深夜里乱走!”
“朕……”父皇摸了摸我的脸,眼角有几滴泪\珠,“朕舍不得小六。”
“父皇!”我扑进他怀里哇哇地大哭,父皇轻拍着我的背,没有阻止我。我们父女俩一夜都在哭哭笑笑,像两个疯子,根本没说上什么话。天要亮的时候,我趴在父皇的腿上睡了一会儿,然后喜娘就领着一大帮子人进来了。
父皇在,所有人都不自在,他大概察觉到这点,便主动离开了。
之后,我像个人偶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喜娘提醒我,在见到新郎官之前,绝对不能开口说话。我却觉得无聊,忍不住数落给我化妆的宫女,“胭脂能不能别这么浓?跟血一样。”
“公主!”一众人扑上来掩我的嘴,喜娘气得直跺脚,“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我被她们捂得透不过气来,便挣扎着说:“快松手,憋死我了。”
一屋子的人全部沉默。然后,她们命小陆子负责用尽各种方法来堵住我的乌鸦嘴。
折腾了一整天,吉时终于到了,我盖\上红盖\头,被两个宫女扶着上了花轿。
喜娘在轿子外面低声叮嘱着,“公主,奴婢知道您很饿,但是手里的苹果是千万不能吃的。您要忍一忍。”
“哦,知道了。”
“大吉大利,公主,奴婢告诉您很多次了,见到新郎之前不能说话!”
我只能点头,对手里的小红苹果虎视眈眈。
人声、鼓乐声充斥了我的世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暗地告诉自己,李画堂从今以后不再是一个公主,不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男人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安稳地停下来,喧嚣暂时散去。
喜娘在外面高声说了几句吉利话,我便听到有人在踢轿子的门,一连踢了三下。
虽然已见过他,但此时此刻,两人身份、立场完全不同,我仍然紧张得双手发抖。
我能感觉到轿帘子被掀了起来,而后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我低垂的视野里面。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我犹豫地盯着手中的苹果,磨磨蹭蹭地不敢去握他的手。喜娘在外催促着。我把苹果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不知所措。
“苹果你用一只手拿着,给我另一只手。”他说。
我抬起头,隔着红蒙蒙的盖\头看他,心中忽然暖暖的。于是,我把手伸出去,慢慢地放进了他的掌心里,好像许\下了某种承诺。
外面的人都在喝彩,鼓乐又重新响了起来。他拉着我往门里面走,一路都没有松开我的手。在喧闹声和贺喜声中,我们拜了天地、拜了父皇和母后。当喜娘说“夫妻对拜”的时候,我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因为还要宴客,所以我被先行送入洞房。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小陆子一个伺候着。我着急地掀了盖\头,指着像团鸡冠花的脑袋,小陆子连忙摇了摇头。
我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又指了指手中的苹果,小陆子还是摇了摇头。
我皱眉,他忙跪到我脚边,“公主,见到驸马之前,还不能吃东西。您再忍忍。”
我踹了他一脚,他陪着笑脸说:“奴才该踢。”
这下,我没辙了。小陆子怕我闷,一个劲地说话。我一边听着,一边把手里的苹果偷偷凑到嘴边,最后趁小陆子不注意,狠狠咬了一大口。
“公主!”小陆子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苹果下肚,虽然没有填饱我的肚子,但好歹减轻了饥饿感。小陆子蹲在角落里,再也不理我,只偶尔投过来几道哀怨的眼神,让我的后背飕飕地发凉。
就在我打算再扑向桌子上的点心时,李悠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喜娘和女婢。
喜娘先走到我面前,四处寻找了一番,然后问小陆子,“公主的苹果呢?”
小陆子无言以对,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一粒苹果不要紧,也许是让野猫叼了去。”李悠说。
野猫 我咬牙。
“好。那请新郎到新娘的身边坐下,要掀盖\头了。”
我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然后坐在我的身边。随即他的身体好像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一支秤杆伸过来,慢慢地挑开盖\头。我尽量表现得含羞带娇,自信能比过西施、嫦娥,可是当我抬眼看到他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尽数成了灰烬。
就像西施犯在了范蠡手里;嫦娥栽在了后羿手里。
而我李画堂,掉进了李悠的眼里。 本帖最后由 小晗 于 2012-1-1 10:1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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