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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unong17 于 2013-4-7 04:25 编辑
书名:重生渣夫狠妻《二》
作者:萌吧啦
系列:点点爱AL244
出版社:蓝袜子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03月19日
【文案】
前世她嫁了一个渣夫,今生她发狠调教废渣夫婿。
晋江原创网百万人气重生宅斗大作,
且看「萌吧啦」笔下纨裤子弟与腹黑商女两世爱恨难断,
恩怨纠缠的孽情史!
另有收录喵喵屋独家番外,千万别错过!
出身殷实之家,庄政航自幼便习惯身边的莺莺燕燕,乃至於娶妻後,
妻妾成群,风流性子不曾收敛。可惜,这世上女人他谁都能看上眼,
除了他那遵长辈之命娶来的妻子,她瞧不上他,他也不想高攀,
这场夫妻孽缘,最後闹得是一拍两散。
再次重生,前世美人们千娇百媚,庄政航老僧入定,情不生,意不动,
倒是对上辈子与他和离,分道扬镳的简妍上了心。
奈何这世爱财如命的她,竟是一个好脸色也不给,
这可怎麽办?有娘子不睡,娘子就该教别人给睡了,
庄政航想不出良策,一时情急,竟拿出纨裤弟子的风流样,死缠烂打。
【试阅】
第一章
却说简妍猜着庄敬航独自外出,必定是跟秦氏嫁妆有关,却也说对了。
不管是庄大老爷,还是庄大夫人,都不喜庄敬航提起此事,只是督促他读书,庄敬航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从王忠、又儿、春晖那边打听到了一些事,因此虽然庄大老爷夫妇有心隐瞒,心里对昨日的事情也知道了五六分。
庄敬航心想他母亲养大、教育庄政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庄政航自甘堕/落,败坏亡母嫁妆,又干他父母何事?何至於教庄大老爷补足了嫁妆?
如此想着,哪里坐得住,领着瑞草就往外走,心想且去瞧瞧庄政航时常借债的地方,看看那借债之人究竟是不是他舅舅,若没有把柄在秦尚书手中,庄大老爷自然不会受制於人。
只是简妍毕竟高看了庄敬航,此时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庄敬航心思再怎样深沉也有限,且人脉不及简锋广阔,庄敬航刚进了斗鸡场,费了心思与借债之人搭上话,那边前两日才与简锋好的人就讨好地跑去隔壁戏楼中,跟听戏的简锋说道:「简少爷,你亲家庄少爷刚进了斗鸡场,你不去见见?」
简锋听了这话,又记起简妍的交代,笑笑,心想若是能设局套住庄敬航,倒是教简妍又欠了自己一个人情,於是招手叫一脸生的小子过来,对他道:「你去,叫人哄着庄家少爷玩几把,随他要借多少银子,只说是自家人,不用他签字画押,随他要借多少。」
那小子闻言就去了,进了斗鸡场上,对着正与庄敬航讨论利钱的放债人耳语一番,那放债人听那小子说有简锋作保,也乐得多赚些银子,忙拱手对庄敬航道:「阁下可是姓庄?」
庄敬航爱惜名声,不曾来过这地方,方才也只胡诌了个名字,因此见放债人认识他,就有些惊讶,望了眼瑞草。
瑞草虽也跟庄政航一般嫖赌成性,但毕竟兜中不似庄政航那般有银子,素日里混的是更加不堪的地盘,此时见庄敬航看他,心想庄敬航近来因他名声不好,与他疏远了些,今日好不容易只领着自己出来,可不能坏了庄敬航的事,於是在庄敬航耳边道:「小的并没有来过这里,这里的人,小的一个也不认得。」
庄敬航见不是因为瑞草的缘故,心里嘀咕着这人为何认得自己。
「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少爷尽管进去玩,若早知是少爷,小的哪里会跟少爷谈论利钱。」放债人满脸堆笑道。
庄敬航自诩不信这世上巧合之事,却不知放债人那句「大水冲了龙王庙」实在是巧合,乃是这等市井之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因此,这一句话一入耳,他的心就坠了下去,半天心也落不到底,敷衍了放债人几句,也不去看斗鸡,就领着瑞草出了斗鸡的巷子。
出了巷子上了街,人也跟游魂一般,虽说是舅舅放债,但若是牵扯起来,他母亲也绝非乾净的,心道难怪秦尚书敢狮子大开口,要庄大老爷补足了嫁妆。
庄敬航并不在外停留,一路回了庄府,到了外头书房,坐了半日也看不进书,心里还在算计着该如何将银子要回来。心想如今唯有对庄政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教庄政航自己个不要,如此秦尚书也没了办法,而庄政航又是第一不肖的人,唯独听女人的话,不如就叫了女人去寻他说话。
「芝盖,你可知二哥如今跟谁最要好?」
芝盖闻言笑道:「三少爷,小的一向都是跟着您转的,小的哪里知道。」说着,想了想,悄声道:「二少爷一向都是喜欢圆圆的,夫人的陪房梁玉家的是圆圆的亲家婆婆,叫梁玉家的跟圆圆去说,此外如今怕就是那有身子的蝶衣姑娘是二少爷的心头肉了。」
因蝶衣闹出被圆圆压到的事情,因此蝶衣有孕的事,下人们都知道。
庄敬航笑了,心想他就不信突然冒出来的舅舅,能比宠着庄政航十几年的庄大夫人更教庄政航信赖,吩咐道:「叫那蝶衣去跟二哥说说,跟她说,只要二哥主动说自己不要嫁妆,母亲就给她摆酒开脸,免得她的孩子出来,有个当丫头的娘。」
芝盖闻言忙道:「夫人下了命令,小的如今进不了那园子了。」
庄敬航斥道:「你进不了那园子,就寻不到能进了园子的人说话?」
芝盖被训,唯恐失了庄敬航欢心,忙向後头园子去了。
一路上也并未见着旁人,到了园子外,因天热,婆子也一个个缩在值班的屋子里不出来,等了许久不见人,又不敢跳着脚大喊,不知是婆子偷懒都不在,还是睡着了听不见,半日也不见人出来,最後瞧见庄三姑娘的姨娘胡姨娘风风火火地向园子里走,忙站住问好。
胡姨娘今日在外头跟婆子赌/博,输了银子,急着翻本,这才顶着太阳匆匆进园子问庄采芹要银子,此时被芝盖叫住,就很有些不乐意,板着一张脸看他。
芝盖笑笑,忙道:「姨娘能帮小的叫了二少爷院子里的小七出来吗?」
胡姨娘吊着眼睛看芝盖,皮笑肉不笑道:「好啊你小子,竟敢跟二少爷虎口里抢食。」
芝盖忙道:「小的是有事寻她,在门外晒了半天的太阳也不见人出来,求着姨娘进去,跟门边茶房里婆子说一声,又或者见着别的谁,胡乱地给喊一下。」
胡姨娘穿着纱衣,拿着帕子抹汗,斜着眼睛奚落地笑了几声,「好小子,竟敢使唤到老娘头上了,这是跟谁学着狗眼看人低?」
芝盖谄媚地笑着,心里叫苦不叠,心想便是再多等一会子,也不该叫住这活菩萨。
胡姨娘见芝盖不说话,越发地来了兴致,掐腰吆喝道:「哎哟哟,这大热天的拦着人在太阳地里说话,叫老娘说破那见不得人的事就装了哑巴,你这是欺老娘背後没人支撑还是怎地?你娘有你的时候见着老娘也要弯腰低头,怎麽你小子从你奴才娘肚子里蹦出来,就成了少爷,使唤上老娘了?」
芝盖心中越发後悔,唯恐她嚷开了,反倒教人疑心他,忙道:「姨娘快些住口吧,小的身上现有三少爷给的两钱银子,还请姨娘笑纳,拿去买个瓜儿枣儿吃吧。」
胡姨娘接了银子,掂了掂,撇嘴道:「扯你娘的臊!自己个整了个瓜田李下见不得人的事,还教老娘是买了瓜儿枣儿,你当老娘稀罕你这丁点银子,还要你打赏不成?罢了,看你这小子痴心一片的份上,老娘就替你说一声。」说着摇着柳腰就进了园子。
芝盖啐了一声,见守园子的婆子打着呵欠露出头来,心道老虔婆,早不出来,偏偏等人说完了话再出来。
◎ ◎ ◎
因棠梨阁就在园子口没多远,且跟庄三姑娘庄采芹住的地顺路,胡姨娘就过去了,因想着新媳妇面软客气,过去了少不得能捞到几两银子,因此进了棠梨阁,并不去找小七,先去问少夫人在不在。
简妍此时正在西厢房里察看阮嬷嬷搜出来的东西,因多是女子的香囊头发等物,就叫阮嬷嬷烧了,留了当票来看,心里猜着是哪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放进来,见寻不到银子,猜到庄政航身上压根就没有现银,心里好气又好笑地抿着嘴笑了一回,听人说胡姨娘来了,心中诧异,也叫人领了胡姨娘进来。
「少夫人没歇着?」胡姨娘笑问。
简妍笑着让座,见胡姨娘上穿水绿纱衣,下着胭脂色撒花裙,头上插着一朵新鲜芍药,看着十分艳丽泼辣,心想瞧这衣裳都是早些年的老款,且明显改过,应当是府上哪位夫人送的,心道这贼不走空的主,今日过来,可得想想有什麽便宜东西打发了她才好。
胡姨娘那边也在偷偷地打量简妍,见她挽着头,雾鬓云鬟,耳垂明珠,浑身上下一身艾绿,既没披金,也没戴银,倒有些纳罕,心道人说简家日进斗金,怎这简家的女儿偏打扮这样素净。
原来简妍见着新衣裳多是桃红朱红,心中不喜,又舍不得做新衣裳,就拿了在家时的旧衣裳穿了。
「姨娘可能吃冰?若是能,就叫丫头拿碗冰镇的绿豆汤吃吃吧。」
胡姨娘忙道:「少夫人就是客气,既然如此就吃碗吧。」
简妍示意玉叶去拿,玉叶对胡姨娘之名早有耳闻,心中不屑地转身去拿了绿豆汤过来。
胡姨娘道:「少夫人这里可放了冰桶?怎那样凉快,想我这辈子,除了冬天,再也没有在旁的时候见过冰块。」
简妍笑道:「我这里也并不用冰,只是吃的东西,用着零星的冰块镇着。」
「在自己家里定是用的吧?听说你们家是院子里都摆着冰的,进了门就跟进了春天一样。」胡姨娘谄媚地笑着。
简妍心中诧异庄采芹怎会是胡姨娘生出来的,笑道:「姨娘说笑了,若是那样,每日可要花掉几百两银子呢。」
胡姨娘笑道:「少夫人家日进斗金,怎麽能少了这个?」
简妍听胡姨娘说话,叫玉叶拿了汤给胡姨娘,胡姨娘吃着,忽地就笑了,「你说说我,我今儿个是来做媒的,怎就吃起糖水来了?也好,嘴上甜一些,说的媒也能教你们都满意。」
玉叶道:「姨娘快别胡说,这可是能要人命的,仔细教人听见了。」
胡姨娘撇嘴道:「看你那小家子气,少夫人都没说话呢。」
简妍笑道:「姨娘有话尽管说,若是说的媒好,我自然是要给姨娘谢媒钱的。」
胡姨娘不喜玉叶这般对她不敬重,但见简妍还是一般看她,拍着手道:「还是少夫人说话有风度,前几日给的见面礼也比大少夫人多。我呢,在园子门口遇到了芝盖那小子,少夫人认得芝盖不?他是跟着三少爷的小子,那小子可怜巴巴地站在太阳地里等了许久,就为了跟小七说一句话,按说还是小七命好,能摊上这麽个知心人。」
简妍原本不耐烦胡姨娘,此时听她胡吹出这事,一时竟有些喜欢她了,笑道:「姨娘说的可是真的?若是的话,不光我要给姨娘谢媒钱,便是小七,也该请姨娘吃谢媒酒的。」
胡姨娘有口无心地胡扯,恰中了简妍的下怀,简妍心想正好藉了此事将小七撵出去,顺便藉着小七这小虾米,将芝盖那小鱼弄出府内,断了庄敬航在府中的臂膀,於是与胡姨娘说了几句,藉着谢媒之由送了她一两银子,打发她去了,之後也不叫人去找小七回来,只是叫了阮嬷嬷去跟庄大夫人说话。
阮嬷嬷出了园子,迳自去了庄大夫人院子里。
◎ ◎ ◎
此时,庄大夫人也听说庄大老爷要挪用庄老夫人的出殡银子,又是与洪二那靠不住的东西商议的,心里万分着急,心想她多少事都要绕过洪二去办,偏庄大老爷什麽人不找,就找了他;又想庄大老爷早晚要将公中的帐目捅出来,还是早早地想个法子脱身为妙。
因为忧思,庄大夫人昨夜失眠,好歹昏沉着睡去,就梦到那已经死了的红袖无缘无故地躺在她身边,不住地念叨着,「为何不将她许给原先说定的人?」半夜睁开眼後,听到风吹窗屉子的声音,身上就起了一层的鸡皮,偏角落里又有藏香的味道,教她更难入睡,因想往日里不该装病,果然一语成谶,应验了。
幸好庄大夫人知道这病的病根是那日见红袖自戕吓的,因而晚间多梦,因此并未羞愧自责,虽夜不成寐,但心里也还平静。夜间就想红袖糊涂,糊涂着死了也该糊涂地去寻庄政航,何苦出现在自己眼前?如此想着,越发头脑昏沉,脑仁上如压着石头一般,早上天亮了,叫丫头将院子里的香灰扫去,才昏沉地小憩一会。
此时庄大夫人听闻简妍的奶娘来了,心道这大正午的,那婆子来做什麽。
阮嬷嬷进了屋来,行了礼,就偷偷打量庄大夫人,见庄大夫人一张鹅蛋脸上,几日不见,多了几道细纹,气色不如先前那般好,头发也只是绾在脑後,蓬蓬的,不甚精神,先前瞧着还似三十过五的美妇,如今看着就像是四十出头的人。
「可是妍儿少了什麽东西?」
阮嬷嬷听庄大夫人开口,忙道:「少夫人倒是没事,只是有一件为难的事,她也不好开口,就叫奴婢来说给夫人听。」
庄大夫人侧着脸,勾着一边的嘴角嘲讽地笑了,心想那两个如今正该是得意的,银子就将到手,哪里有什麽为难的事。
又儿道:「阮嬷嬷,夫人尚在病中,不好教她为难。」
庄大夫人示意又儿住口,心想简家将东西都由着秦尚书赎买了,确实不大厚道,但也不能因此就断了这门亲戚,开口道:「是什麽事,你说吧。」
阮嬷嬷道:「方才胡姨娘兴冲冲地进了棠梨阁,说是要来说媒的,吓了少夫人一跳,细问之下,才知是三少爷的小厮芝盖求着胡姨娘去说媒的,说的人是小七。少夫人才来,不好拉下来反驳胡姨娘,也不好得罪了三少爷,求着奴婢来请示夫人该如何,奴婢过来时,那芝盖还在园子门口等着呢。」
庄大夫人愣住,心想怎麽又是小七,难不成芝盖还是去替小七传话不成?
又儿闻言,心里也有些发怒,心想那小七有什麽,能教庄敬航这个时候也不忘去找她?於是眉头微颦,意有所指道:「夫人,看来隔着一道墙,是拦不住他们两人的。」
庄大夫人阖上眼睛,不耐烦多管这些事情,开口便道:「府里才死了一个,既然芝盖跟那小七两情相悦,就成全了他们。」说着,忽想起那嫁妆说是要存在秦尚书那边的,心想如今庄政航不好跟秦尚书联络,趁着撵走小七,叫顾婆子过去跟翠缕、碧枝并蝶衣等人都说说好话,叫她们都吹吹枕头风,众口铄金,她就不信庄政航跟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就那样亲近。
下定决心,庄大夫人有气无力地道:「再儿,你叫顾全家的来,你跟着她一同去园子里,送了小七出来,好好跟她说,叫她不要张扬,免得教旁人听见了,跟着做这等没有规矩的事,乱了家法。」
再儿答声是,然後就出去了,阮嬷嬷立在一旁,因听说庄大夫人要起身,忙回避到外间去。
趁着阮嬷嬷出去,庄大夫人就如此这般地跟又儿交代了一回,又儿听了,心里盘算着旁人倒也罢了,那蝶衣是一定要跟她说的,於是又撺掇着庄大夫人答应许给蝶衣开脸之事。
等一会子,顾全家的来了,庄大夫人道:「你去好好跟小七说话,咱们家再经不起那些了,还有芝盖那小子,也要罚他一场,打了他三十板子,他娶亲了,不好再在府中行走,叫他只在外面照应,侍候少爷出行。」顿了一下,想起这事是胡姨娘弄出来的,心里不想叫胡姨娘过来立规矩,省得教她听见了什麽,也不想教她胡乱跑,於是道:「叫三姑娘看着胡氏,别让胡氏满世界乱窜,招了人眼。」
顾婆子答应着,领着又儿及小七的老子娘,就一路去了园子。
小七的老子娘听顾婆子说起小七跟芝盖的事情,先是羞愧咒骂,随後听说庄大夫人大度,因为红袖的事由着小七出来嫁人,又是欢喜不叠,心想好歹能不闹出去就这麽嫁了人也是好事。
一行人进了棠梨阁,小七也早已回来了,安如梦见着小七,想起先前的羞辱,於是狠心叫小七跪了半日才放她回来。
小七见着娘亲嫂子,也是诧异,听说是接她出去成亲,便闹了起来,叫道:「我年纪并未到,怎这会子就急着叫我回家了?传出去,旁人不定要说什麽。」
她娘道:「快别闹了,你自己做的那羞人的事,夫人不治死你就罢了,你还叫嚷什麽?」因瞧见小七瘸了腿,疑心是简妍口蜜腹剑,嘴上说放过,背後又折腾小七。
小七本就心虚,见着今日安如梦吃人一般的眼神,更是知道自己闯祸了,於是听她娘这样说,只当东窗事发,不敢再闹。
随着小七娘亲过来的又儿等人,趁着与翠缕、碧枝闲话的时候,一一交代了两人,之後更是去探望了蝶衣,将庄大夫人的话粉饰一番,添枝加叶,告知给蝶衣。
如此,那小七就平平静静地磕了头,跟着她母亲嫂子走了。
待小七走後,已经挪到套间榻上去会书中颜如玉的庄政航,见着简妍进到屋子里来,嘿嘿地笑了两声,见她没问自己为什麽笑,心里有些不快,待过了一会子,忍不住开了口道:「算了吧你,欲拒还迎这招对我不管用,这才多久,就打发走了两个,可见你嘴上说得潇洒,心里实在是牵挂着我的。」
庄政航说完这话,先是自得,等了半日也不见简妍搭话,自己反倒有些尴尬,哼唧道:「你哑巴了?」
简妍转过身来,瞄了眼庄政航手中的书,见是本「飞燕外传」,嘴角就添了一抹讽刺,伸手理了理头发,低下头道:「等会子,你就知道你的那几个女人多会说话了。」
庄政航皱起眉头,就见简妍已经移开了身子,回到梳妆台边,拿了丝帕去擦金钗。
记起胡言乱语的胡姨娘,简妍问:「你家三姑娘当真是从胡姨娘肚子里出来的?怎麽母女两个差那麽多?模样还罢了,胡姨娘也当得是个美人一个,只是那性子实在要不得。」
庄政航打个呵欠道:「你自己不记得了?懒得想才来问我,三妹妹先前是养在祖母身边的,祖母虽不会教孩子,但领着三妹妹,三妹妹也算是见过市面的。後来胡姨娘惹恼了祖母,祖母就将三妹妹还了回去,对三妹妹也不似先前那般贴心了,如今待三妹妹也如待其他姊妹一般。」
简妍暗自点头,扭头悄声道:「你说会不会是那位有意放出这麽个惹祸精,故意挑唆她去惹祖母厌烦?」
庄政航心领神会,知道那位便是庄大夫人,心里想一想,顿时茅塞顿开,心想难怪庄大老爷会有胡姨娘这麽个侍妾,应当是庄大夫人有意塞进来的,庄大夫人待胡姨娘便如待他庄政航一般,宠着纵着,自己做了好人,出了漏子就放出让他或者胡姨娘顶着。
◎ ◎ ◎
许是沉默的人,难免喜欢去观察旁人如何,简妍上辈子话不多,沉默寡言地活在庄家,倒是将庄家一些人的性子摸得门清。
傍晚天凉快一些後,简妍就换了一把纨扇,领着玉叶、金钗,支开金枝,放言要趁着庄敏航不在家,今晚与姚氏一同赏月,就悠悠然地向姚氏住着的丹苹斋去了。
待简妍走後,不到一炷香功夫,性子最急的翠缕就过来了。
翠缕进来,瞧见庄政航手中捧着书,料想那书不是什麽正经之物,又想上午瞧着庄政航的模样,应当也是情动了,他定是碍於简妍在,才催着自己出去。
翠缕一身牙白纱衣,下着高腰石榴纱裙,行动处,裙摆摇晃,如娇艳的石榴花一般,又隐隐显出纤细的腰肢、浑圆的大腿。
庄政航正看着书中的才子与佳人如何月下幽会,见着翠缕下面的石榴裙,心里也觉有趣,忘了上午的扫兴之处,於是一双注定风流的桃花眼,就斜斜地瞄着翠缕,拿着书去撩她宽大的袖子,在她圆润的手臂上搔动。
却说翠缕相貌姣好,却独有一样自卑之处,便是身上的肌肤不如旁人那般细腻,往日里奉承庄政航,也只敢在灯影里脱下衣裳,如今天还亮着,自然不敢脱/衣解带;更何况还是在这麽个地方,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心里想着先撩拨撩拨他,两下里彼此有了些情意,再约着他天黑之後再话枕上风月。
「少爷该换药了。」
庄政航见翠缕将书本拨回来,心里的春情一滞,笑道:「那你就给我换了药就是。」
翠缕见他仰身在榻上,说叫换药,却动也未动,於是倾着身子,微微红着脸颔首给他脱/衣裳,解下一道衣带,就见庄政航捏住了她的手指。
「少爷。」翠缕娇嗔道,将手指抽出。
庄政航见翠缕倾着身子,胸前山峰也更显跳脱,忍不住伸手摸去,心道先解了一时饥渴,再去思考崛起之路不迟,再说这翠缕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何必为了跟她计较,就委屈了自己。
翠缕避开他的手,脸上越加红艳,心想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於是娇嗔道:「少爷也不怕人瞧见。」拿了手在庄政航肩上轻轻掐了掐,见着庄政航一张如玉面孔,自己个的心先跳了起来,心道安如梦连庄敏航、庄敬航都看不上,偏偏瞧上了庄政航,可见爱美之人,女子也是有的。
庄政航笑着,忽地脸上一僵,却原来是太过得意,背上被简妍挠开的伤口撞到了靠枕上。
翠缕忙道:「少爷怎麽了?」
庄政航道:「背上伤口疼,你给我上药吧。」
翠缕忙答应着,给庄政航脱了衣裳,待他伏在榻上,就洗了手,拿了药粉过来细细撒在背上,指尖不时地点按,见庄政航的手向她腿上拂去,忍不住夹了夹腿,然後俯身去吹药,心想庄政航此时心中约摸只有自己了,於是开口道:「哎呀,少爷,这伤口上回子上药不是好了许多吗?怎如今瞧着又流血了?可是少夫人晚间没有给少爷上药?」
庄政航的手一顿,想起简妍说这几个人能说会道,於是收回手,心里想着翠缕能跟他说什麽。
「她晚上没给我上药。」
翠缕道:「这怎麽行呢?眼看就要好的伤,难怪又流血了。」说着一连叹息三声,「少爷如今不出去,可听说秦尚书的事?」
庄政航扭头道:「我舅舅有什麽事?」
翠缕蹙眉道:「按说奴婢不说,少爷心中也是明白的,哪有多少年不管,管了就叫外甥娶妻的舅舅,且少夫人又是那麽个身分……」
庄政航吃过没钱的苦头,如今也不以为商家出身是什麽丑事,因想听翠缕说秦尚书如何,就「唔」了一声,方才看了淫/书兴起的春情,此时全被泼了冷水,心中暗道,果然跟庄大夫人有关的女子碰不得,又暗恨自己意志薄弱,险些误事。
翠缕听着那一声含糊的回应,心想这几日也不见简妍殷勤侍候庄政航,庄政航心里定然对她是不满的,於是一边用玉手去抚摸庄政航的背脊,一边大着胆子接着道:「少夫人才进来,就教少爷接连吃了老爷的鞭子,虽说她是新人,不知庄家究竟,又一时脱不了在家时的性情,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但少爷吃苦,少夫人连眼睛也不曾红一下,着实教奴婢们看着寒心。」
庄政航又「唔」了一声,伸手将翠缕的手拨开,背过身去,自己个穿衣裳,见手上青筋起来,又吸了口气,心想那婆娘有意避开叫她们来说话,定不会只说这麽几句那样简单,他且忍着翠缕这长舌妇,听她还能再说些什麽。
庄政航此举,倒是教翠缕有些慌乱,一时拿不准他是生谁的气,但到底是立功心切,於是又开了口。
「少夫人这般,奴婢是不信秦尚书不知道,想当初舅老爷给少爷打听的姑娘,哪一个不是相交多年、知根知底的?算算日子,少爷才成亲不足半月,秦尚书就……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血脉相连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相待,若不然,秦尚书早些时候为何不跟少爷来往?」
这「舅老爷」、「秦尚书」,远近亲疏一闻便知。
庄政航将脸埋在靠枕上,心道庄大老爷早些年就跟秦尚书闹僵,秦尚书捎过来的书信、礼物,便是送到他面前,也不曾有人提起是谁送的,不然,他与秦尚书何至於如此生疏?又想翠缕今日来说的,果然不是简妍,而是秦尚书了,再听翠缕叫王家人「舅老爷」,庄政航更是知道,这女人明明白白就是庄大夫人的人。
「秦尚书如何了?」庄政航有意疏远地不再喊秦尚书为舅舅。
翠缕却没在意庄政航换了称呼,只是一味地道:「秦尚书逼着老爷要先夫人的嫁妆呢,说是先夫人的嫁妆教少爷胡乱花去了许多……还有简老爷,竟然跟秦尚书串通,秦尚书逼着老爷从他手上将少爷当掉的东西买回去。如今老爷正发愁,若是东西买了後,依旧还给少爷就罢了,也不过将自家的东西左手倒腾到右手上,偏偏秦尚书是要将东西拿回秦家的。」说完,微微偏着头,偷眼去看庄政航的脸色。
庄政航心里只当是秦尚书终於问庄大老爷要了嫁妆,并不知其他细节,因此对翠缕的话,是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问道:「便是如此,那跟简家又有什麽关系?」
翠缕怔住,她也只听说是简家为虎作伥,助着秦尚书找亲家麻烦,具体的事也不晓得,因此被问起,就支吾道:「商人重利,见着银子就跟苍蝇见到血一般凑上去,少爷想想还不明白吗?」
庄政航见她也是一知半解,冷笑道:「听风便是雨,前几日才撵了几个,如今就轮到你了。」
翠缕一慌,忙道:「少爷,这话可不是奴婢胡说,如今园子里浇水、采果子的婆子,都知道秦尚书要夺了外甥亡母的嫁妆哩。」
庄政航用手拍着头,忽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翠缕见庄政航恍然大悟,忙道:「可不是吗?秦尚书毕竟是外人,且大夫人对少爷一向视如己出,扪心自问,少爷也说不出夫人哪里不好,同是一家人,那嫁妆在老爷手上也就跟在少爷手上一般,少不了的;只是若出了庄家,那嫁妆就怕是要改名字的了。」
这些话,庄政航是早就听过的,上辈子,婚前四、五个月的时候,身边就有人不住地说,不然,他也不会不耐烦听秦尚书提起他母亲嫁妆一事。此时再听这些话,庄政航竟有些觉得自己当真愚蠢,秦尚书是朝廷重臣,多少双眼睛看着,哪里会做出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夺亡姊嫁妆的事。
庄政航张开口,一个「滚」字就在舌尖,又咽了下去,心想今日他倒要看看,究竟身边这些女人有多会说话,於是长叹一口气,「你出去吧,教我想想。」
翠缕见他神态,似乎是蹙眉苦思对策,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晚上的事,试探地问:「少爷,晚上可叫奴婢给你再换药?」
庄政航并不擡头,举手挥了挥,示意翠缕出去。
翠缕有些失望地看着庄政航,有意俯身在他脸边,以显示胸前伟大,伸手去撩庄政航头发,「少爷……」
「出去吧。」庄政航不耐烦道,好歹记着要抛砖引玉,虽是不耐烦,却也没有大肆发作出来。
翠缕悻悻地出去了,庄政航拿起书,看了一眼,也觉没有意思,将书抛在一边,拿了靠枕丢在地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因心里闷,就向外走,不觉走进了简妍布置的西厢房里,进了厢房里头四处摸摸,见贵重之物早已被收起,摆出来的,不过是旁人眼中不屑一顾的纸笔等物。
庄政航不知不觉地拿了本书看,因瞧见是本佛经,本要丢开,见蝶衣进来了,因觉手中拿本佛经看着很是有见识,就拿着书不放。
蝶衣身子也好了许多,不至於下不了床,只是唯恐腹中骨肉有恙,因此并不出来。此时瞧见庄政航手中拿本书,虽不识字,但是上头一个「卍」字,她还是认得的,心里吓了一跳,心想看经书悟道总不会是好事,因关心情切,就疑心是庄政航对庄大老爷灰了心,对骨肉亲情不大信任了。
「少爷……」
庄政航点头,看了她的肚子,不见那肚子冒出尖来,心里有些失望,想着不知这小东西出来是个什麽模样,可是个懂事听话的,还是教父母操心的?
蝶衣微微犹豫,见庄政航盯着她看,心里一喜,心想圆圆於庄政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自己是庄政航身边的实在人,何必跟圆圆计较?於是施施然地步到书桌边,打量简妍的东西,见着一张纸上写着簪花小字,叹息道:「少夫人果然多才,这等女子,才配得上少爷。」
庄政航怔住,记起简妍眼睛瞎了,都能护着自己的家财,还能笼络住蒙兴服侍自己,於是嘲讽道:「她的才气,又岂仅限於在这方寸之纸上。」
蝶衣拿着那纸的手一顿,心里蓦地有些欢喜起来,但面上仍淡淡的,将纸摆放好,低着头叹道:「少爷怎可这般说,奴婢是恨不得重生投胎,再世为人,能够与少爷吟诗作对。」
庄政航笑笑,心道他且耐心些,看蝶衣又是如何说话。
蝶衣见庄政航只是笑,心里拿不准他的意思,因想起又儿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矛盾。她是想名正言顺地跟着庄政航的,如此生下的孩子也能养在身边,但是靠着讨好庄大夫人、摆布庄政航得的名分,她又觉有些不应当,於是心想自己不如试探试探庄政航的心思,若是他果然与秦尚书有嫌隙,自己便替庄大夫人说上两句;若是他与秦尚书关系亲密,那自己断然不能离间了他们甥舅之情。
「少爷可听说外头的事了?」
庄政航心道果然来了,擡头望了眼低头扣着帕子的蝶衣,隐隐有些嘲讽地道:「哦,我却不知是什麽事。」
蝶衣垂着眼皮,眼睫毛跳了跳,粉唇微启:「就是外头说的秦尚书的事。」
「他能有什麽事?」庄政航靠在椅子上,抱着手臂道。
蝶衣听他带着讽刺地反问,心道果然庄政航跟秦尚书关系是不好的,「今日又儿姐姐来找奴婢说话,她叫奴婢好好跟少爷说说。」
庄政航听了这话,再看蝶衣羸弱模样,心道莫非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蝶衣难不成是个真心为自己的?不然如何将又儿跟她说话也告诉自己。
「又儿姐姐说,秦尚书逼着老爷要将先夫人的嫁妆要回去,奴婢不知究竟,也无从探听,只是看又儿姐姐说起此事的模样,此时夫人应当是万分焦急的,且不论那嫁妆该是少爷的,不该是秦尚书的,但看着夫人替老爷着急的份上,奴婢也难免要动容。奴婢身为下贱,私心里,却也是万分艳羡这等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夫妻之情……」
庄政航仰着头,拿了书本遮住眼睛,心里说不出是对蝶衣的失望,还是听到那夫妻之情忍不住觉得讽刺。劝君惜取眼前人,庄大老爷倒是将惜取眼前人做得淋漓尽致,若不是自己大了,偶然听人说起庄大老爷的元配姓秦不姓王,怕是还会将庄大夫人认作亲娘的。
蝶衣话出口,心里有些怅然,心想自己这辈子没有资格跟庄政航提什麽夫妻之情了,「少爷,奴婢听说少爷幼时便养在夫人膝下,比之三少爷,夫人对少爷的爱惜更甚,更是屡屡在老爷面前回护少爷,少爷便是心中气愤老爷这次打你打得过了,也该看在夫人的面上,好歹去劝劝秦尚书。嫁妆是谁的终归是谁的,老爷性子倔,只是不喜旁人插手你们父子之间的事,若是秦尚书一意孤行,定会教你们父子之间,再无转圜的机会。」
「呵呵……」庄政航拿了书本掩着面孔笑了出来,心道他只当自己最是说些甜言蜜语的能手,万没想到,他身边的女人,若是来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嘴皮子上的功夫,是哪一个都比自己强的。
蝶衣听到庄政航的笑声,心里就後悔了,只是虽如此,却不信自己猜错了庄政航的心思,忙道:「少爷,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少爷何必跟老爷拧着呢?少爷劝说了秦尚书,然後跟老爷低了头,老爷自然会……」因猛地看到庄政航一双满是厌恶的眼睛,皓齿咬上香舌,其余的话再也说不出。
庄政航嘲讽道:「公道自在人心,若要我低头,也须拿出正经的道理来。至於你,怎也跟旁人学着做了长舌妇了?你本有身孕,更该掩了房门,好自珍重,怎不学着修身养性,反倒学着去搬弄是非了?我母亲姓秦,我倒不知我正经的舅舅哪里不好了,一个两个都喊着那姓王的叫舅老爷。」
蝶衣不曾说过王家的人,庄政航这话,却是将对翠缕的火气也撒在蝶衣身上了。
蝶衣如一盆冷水浇下一般,呆若木鸡,浑身一麻,只觉得腹部隐隐作痛。
庄政航到底顾念蝶衣腹中孩儿,说了两句重话,背过身去,说道:「你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可缺了东西?青衿待你可好?」
蝶衣点了点头,想到庄政航看不到,开口道:「奴婢什麽都不缺,青衿姐姐待奴婢很好。」
庄政航也想不出对待有孕之人要如何,只是想着她吃好喝好了就足够了,记起彷佛孕妇要进补,於是问:「府上可有补品给你?」
蝶衣的性子是不能说出没有的,因此沉默地不说话。
她此时不上不下的,虽有青衿侍候,且独自住着一间屋子,瞧着跟翠缕、碧枝两个相当,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头上顶着个「奸」的名头,如今吃的还是与青衿等人一样的东西,且庄老夫人等人也没有赏赐下来,独有庄大夫人赏赐了两件旧衣裳,却是拿来没用的。
庄政航往日里不曾关心过府中事,只是想着孕妇该是要好好补一补的,因没有听到蝶衣的回复,有些不确定地问:「当真没有?」
蝶衣忙道:「许是少夫人忙碌,一时忘了……」
庄政航回过身来道:「这与她不相干。」因想许是因为蝶衣是奴,府中便没有这一项分例,忽地记起上辈子简妍是给过蝶衣一些人参、燕窝的,心道果然再活一世,那婆娘的心变硬了,尚不如上辈子可亲可爱。
蝶衣听闻「不相干」三字,瞳孔微微睁大,心道自己有的是庄政航的骨肉,简妍也是她肚子里孩子的母亲,简妍本就担着照顾她之责,怎会不相干了?难不成,这是庄政航在偏袒简妍?
庄政航道:「你且回去,燕窝我会送过去的。」
蝶衣点头,忽地泪水涟涟道:「少爷,莫非少夫人不喜奴婢?」
庄政航一怔,忙道:「哪有此事,你且安心回去吧。」
蝶衣去後,庄政航几乎是瘫在座上,恰看到书中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里堵了起来,心想如今自己便是怒,也不能像对红袖一般,将人全撵了出去;不然,失了人心不说,反倒会将自己陷於不仁不义的境地,况且蝶衣又有孕,更是打不得、骂不得。
在厢房里直坐到掌灯时分,庄政航才出了厢房,见着碧枝过来,心道她必定也是来做说客的。
谁知碧枝早瞧见翠缕满脸失望、蝶衣满面泪痕地出来,唯恐碰了钉子,又想又儿今日过来瞧了两三个人,便是上前说了好话,庄大夫人那边也看不出是谁的功劳,因此何必去费那力气,於是过来了,也只是服侍庄政航回去早些歇息。
庄政航见碧枝不提旁的事,心里倒是觉得她比翠缕要好上一些,但又想碧枝也是庄大夫人给的,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 ◎ ◎
简妍回来时,已经是月到中天时刻,洗漱之後进来,就见庄政航直直地躺在床边,於是就上了床,从他胸前跨过去,不想一条腿冷不丁地被人抓住,心里吓了一跳。
「你做什麽?」简妍挣了挣,奈何不及男子力气大,脚依旧被抓着。
庄政航冷笑道:「你倒是好,莫非是打量着我当不了状元,於是也将我看轻,胆敢从我身上跨过去?」
简妍拿另一只脚踹向他,鄙夷地看着他道:「哎呀,我倒不知我还有这福分,跟个状元之才同床共枕。」
庄政航坐起身来,看着她沉声道:「若不是你多事,叫我去求了三叔,我何至於如今跟被人上了枷锁一般?若是换了旁人,不过是多花一些银子,过了院试,那秋闱、春闱,自然不在话下,如此,我不是状元,谁还能是状元?」
简妍腿蹬了一下,怒道:「好心成了驴肝肺,我哪里知道三叔是个一旦做了证人,就要担保到底的,不过是看你有些发热,不想你出门之後横屍街头才给你指的明路。」
简妍脚上并没有多少肉,摸着却不显枯瘦,庄政航此时抱着她的脚,伸手就在她脚背上掐了起来,横眉冷目道:「你会不知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当降服了我就成了王母仙君,也不想想,若是我当了状元,那诰命能少了你的?」
简妍两只脚蹬过去,冷笑道:「你别状元状元的,你凭良心说说,你可是看着别人过了会试就一步登天,才想起了这法子?你说你不曾用功的,会比人家寒窗苦读多年的还得苍天厚爱,能够一举中第?」
庄政航手上又掐过去,咬牙道:「莫非你从没想过给我试题?那你当初唬我做什麽?」
简妍冷笑道:「你就是将试题拿到手又如何?你找了谁替你去做文章?没有能耐的找了也是白找,有能耐的找到了就算没被人揭发,高中後也要一辈子受制於人,我是没有兴趣跟你一般成为旁人手中傀儡的。」
庄政航愣住,他也曾想过拿到试题之後该如何,那时只想着胡乱花钱找人做了,或者就叫简妍写了然後自己背下来,再下面的事情,他也就没有多想,有些颓然地重又倒在床上,心想原来自己抱在手中的不是金山,而是画饼,可看,不可吃。
他双臂枕在头下,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帐子上面的绣花看。
简妍在灯光下看到自己的脚上被掐得红了一片,擡脚狠狠地蹬了庄政航两下,不解气,就坐在床边,拿了枕头向他脸上砸去,又踹了几脚,才咬牙躺下。
过了一会子,庄政航道:「今日翠缕、蝶衣过来,说是舅舅向父亲要了嫁妆了,她们都来劝着我,叫我不要轻信了舅舅,免得母亲的嫁妆被舅舅诓走。」
简妍「嗯」了一声,又想若是什麽事都不跟庄政航说,他一个大意,弄出漏子来,教旁人抓了把柄可不好,於是转过身来道:「你可还记得你前头从大夫人那里拿的当头?那些都是你母亲的东西,你病倒那日,大夫人还叫了广白拿了一对玉如意去典当,都是用着你的名闹的事。」
庄政航心里也无多少诧异,这些原本就是他上辈子落魄後就隐隐猜到的。
「如今你舅舅要叫大老爷将你花出去的嫁妆补全了,大老爷心疼大夫人病弱,自己将这事担下来了;今日听说大老爷为了面子,不肯向你低头,要拿了老夫人百年之後用的银子来买嫁妆,这事你夹在中间不好,哪有老子用祖母的殡葬银子来还儿子钱的?所以,据我说,你还是装作一问三不知吧,虽病好了许多,也全当尚未痊癒,出不得门,等着嫁妆全到了你舅舅手中,你再出去也无妨。」
庄政航听了简妍这一席话,忙问:「父亲为何肯补全嫁妆?还有家里当真一点底子也没有了?要用了祖母的殡葬银子?」
简妍笑了笑,小声道:「不知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有意装聋作哑,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家老太爷当初虽盛极一时,家里银子自然是多了去了,但後来体弱也就退下来了,自那时起,你家就在吃坐山空;偏你们家人好的不学,偏学了歪路,样样都要跟侯府攀比着来,便说你这成亲前放了两个房里人的规矩,可不就是跟侯府学来的?人家侯府的亲家不敢说话,那也就罢了,就你们太将自己当回事,还当我们家也不敢说话呢!这事是大夫人的把柄落到你舅舅手中了,抓到他们王家放债的把柄,不然,你们还不知如何摆那学士的谱呢。」
庄政航听闻王家放债,忽地坐起身来,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心道他父亲一向打他时,满口都是仁义道德,怎轮到庄大夫人家里的事,就这般袒护,竟要替王家遮掩?於是既是嘲讽,又是苦笑起来,原本对庄大老爷不多的孺慕之情,此时全灰飞烟灭了。
简妍听他笑,忙伸手掩住他的嘴,骂道:「大半夜的,你是想将人都找过来听墙角吗?」
庄政航仰身直直倒下,口中喃喃道:「果然人心都是偏着的。」
简妍笑道:「我倒是羡慕大夫人,若是大老爷一听说这事,就将往日里的恩爱全忘了,叫着嚷着要大义灭亲,我反倒要看轻他许多。」
第二章
毕竟是说到父亲跟继母的恩爱,庄政航有些不自在地侧着身子,闭着眼睛心想,便是嫁妆全给了舅舅,也不能留给庄王氏那个女人。
身边的女人虽多,但有些心里话是不能与旁人说的,因与简妍同是过来人,且彼此知道对方的德性,庄政航反倒觉得简妍是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今日见她这般有心情与自己说话,於是就将心里的话倒了出来。
「你说女子当真愚钝,翠缕、蝶衣,她们哪一个不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为何不帮着我,反倒是听了旁人几句空口许诺,就将往日的恩情全忘了,合着外人一同算计我来。」
简妍猜着必是他那颗多情的心被翠缕、蝶衣给伤着了,因没听到碧枝的名字,心想碧枝那人倒是个乖觉的,「你可见着上辈子谁跟了你一辈子?都是半路相逢,大家好处在一块,就凑在一起过日子罢了;若是好处不在一块,自然要分开来。再者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你可觉你比大夫人要可靠?」
庄政航辩道:「你这话说的只是你自己,对旁人可就对不上,便说秦绵绵,众多人捧着她,她为何独独选中了我?若说银钱,旁人比我富贵的多得是;若说相貌,也有比我好上许多的,可见她是真的对我有情。」因想到秦绵绵在他抄家後被收入官中,官卖後被简锋占着,一时有些怅然,心道若是早知家中已经被掏空,他哪里舍得拿了银子去博秦绵绵回眸一笑。
简妍也说过了困,此时倒觉有些精神,用手敲着首饰匣子,笑道:「若是你进了相思楼,一个风华正茂的花魁、一个年老色衰的老鸨,你选哪一个?」
庄政航只当她在嘲讽自己,故作潇洒道:「当然是花魁,千金一夜也值了。」
简妍问:「若是淑情雅聚的花魁愿意拿了千金,求人一夜,此时你去还选那相思楼里的花魁吗?」
淑情雅聚也是京中一大青楼,楼中女子自然是貌美如花;但不知为何,数十年来,花魁比之相思楼的,却要输上一两分。
庄政航若是上辈子,定是要相思楼的,此时心里就难免犹豫了,能与佳人同眠,又能得千金,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吗?转而,又想这婆娘实在可恶,问了这话,可是要鄙薄他、小看他来的,若是他选了淑情雅聚,反倒成了小白脸一般,於是慷慨道:「自然是相思楼。」
简妍见他答得不如上次爽快,掩着嘴笑了,随即道:「你也不须瞒我,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你定是想着白受了美人恩,又有银子拿,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你想你这般貌美,手又松,动辄拿了银子讨人欢心,秦绵绵岂不开心?不独秦绵绵,这院中女子也是如此,你想你一张俏脸,又有些闲钱,又容易勾搭,她们闺中寂寞,不找你解解闷,还能找谁?这就好比倒找钱嫖你一般,这等好事,谁不做?」
庄政航脸上涨红,心道这婆娘果然是来找碴寻衅的,咬牙道:「你竟将我比作倒找钱的花魁。」说着,记起今日翠缕在他背上似有若无地摸来摸去,心中一阵厌恶,心想他当翠缕在讨好他,不想人家也跟他一般贪色,要拿了他来解闷,而翠缕那双含情目中的深情,化作男子,便是色眯眯?
简妍并不在意庄政航的怒火,翻身抱住自己的匣子,「不过就是这麽一说,你呢,便是棠梨阁里独一份的花魁;我呢,也就腆颜自居为鸨母,只是呢,如今我这鸨母并不十分得势,上头还有一个总理的老鸨,便是大夫人;翠缕呢,便是抢着来嫖你的人,你想,如今你那花魁还在摆架子、擡身价,下头的人可不得去讨好了鸨母,以求得嫖你……」
庄政航先还忍耐着,後来听她越说越过分,便拿了被子捂在她脸上,身子又压过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女人,要嘛就一声不吭,要嘛就出口伤人。」
简妍挣了挣,用被子里探出头来,啐道:「滚一边去。」
庄政航忽笑了笑,将简妍被子揭开,人钻了进去,压在简妍身上,瞧着她墨绿的夹袄内露出白绫一角,便伸手去解。
简妍挣紮不开,也就不动了,笑道:「今日就教我这鸨母监守自盗一回,有你这样俊俏的小子侍候也不错,想来淑情雅聚挂单的小倌,也比不得你十分之一。」
庄政航本是要教她求饶,听她这样说,脸阴了阴,翻身出去,进了自己被窝里面。
简妍不屑地一笑,侧着身子睡了。
庄政航听见她睡了,用力地拍了下她头边枕头,随即起身向案几上拿茶水喝,瞧见案上放着自己今日看过的艳史,伸手拂到地上,踩了一踩。
然後抱了枕头被子,到对面榻上睡着,心头想着如何反驳了简妍的话;因这麽想着,这两日闲下来看淫/书起的遐思绮念俱都消散,半夜朦胧间想到一句能反驳简妍的话,想挣紮着起床回她,奈何起不来,梦里犹记得自己口舌伶俐地将简妍辩得哑口无言,醒来却不记得梦中自己到底是如何说的。
◎ ◎ ◎
棠梨阁中的枕头风,一直吹了两三日,除了蝶衣那日被训斥,不再提起秦尚书的事情,翠缕等人因为庄政航模棱两可的态度,越发奋勇起来,便连一直观望的碧枝,唯恐翠缕在庄大夫人面前说自己懈怠,也在翠缕能打听到的时候,说几句不轻不重的话。
但因先前简妍不留余地地将庄政航的奶娘也撵了出去,这些人虽说这些话,却是半丝也不敢聚众提简妍照顾庄政航不周的事情。
这边众人不遗余力地完成庄大夫人的交代,那边庄大夫人也并未有闲着。
原来庄大夫人听王三老爷捎信说寻到了玉枕,且将那玉枕的品质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
庄大夫人先是拿了银子给庄大老爷,此时手头也没有多少现银,问了问,得知玉枕要一万七千两,一颗心就烧了起来,也不顾医嘱,要了凉茶吃了,越发头脑沉沉;又听又儿说那太监已经来催了三四次,心知拖延时日不多,越拖延,打发太监的银子越多;又想大姑娘孤身在宫中,若是久久不给回音,她必定要胡思乱想,想了想,咬牙叫人将庄淑娴请了过来。
庄淑娴过来了,瞧见庄大夫人这副病态,笑道:「不知嫂子叫了我来,为的是什麽事?若是为了嫁妆的事,那对不住得很,我是心有余力不足。」
庄大夫人心道果然庄淑娴是包打听一般的人物,没有她不知道的事,笑道:「既然妹妹知道,就还请妹妹帮把手吧,不看我的面上,也看在敬航的面上,帮你大哥一把。」
庄淑娴笑道:「不知大嫂短缺了多少?」
庄大夫人忙道:「少了两万两呢,前两日你大哥急得都没睡觉;政航也是,自家里的事,何苦喧嚷到外边?教人说他败家不说,还要连累了他父亲一世清名。」
庄淑娴抿着嘴笑,此次好歹没教庄大夫人当着她的面下不了台,心想若不是庄敬航是个实在难得的好人,她绝不会教安如梦跟着这麽个装腔作势的婆婆。
庄大夫人见庄淑娴不答,忙道:「妹妹可是不愿意?」
庄淑娴道:「大嫂的家事我不便掺和;但是,两万两不是小数目,且大嫂口口声声说是看在敬航的面上,却一丝凭据也不给我,若是敬航忽地定了亲,大嫂又来个翻脸不认帐,到时候妹妹去找了何人来给我公道?」
庄大夫人忙道:「妹妹不信我?」
庄淑娴只是一味地笑。
庄大夫人见她似笑非笑的,踌躇起来,终究是爱女心切,不忍大姑娘在宫中为难,想着暂且将这事办完,忙道:「妹妹若是信不过我,咱们且留下凭据如何?彼此换了信物。」
庄淑娴道:「嫂子不如与我一同去告诉了老夫人吧,有老夫人作证,咱们这亲家也好来往。」
庄大夫人忙道:「妹妹糊涂了吗?先前老夫人就很有些恼如梦,怎还找了她作证?依我说,就咱们你知我知,待到敬航中第,如梦过了孝期,再双喜临门地办他们的事。」
庄淑娴闻言,点了点头,因道:「既是这样,我便回去跟如梦说说,只是两万一时没有,顶多能拿出一万来。」
庄大夫人顾不得两万一万,只是愕然道:「你怎这些事也跟如梦说?」
庄淑娴笑道:「我们孤儿寡母的,比不得大嫂跟大哥两人有商有量的,家里有事,我不跟她说,又跟谁说?如今家里钥匙,都教她要了去呢。」
庄大夫人心里越发看不上安如梦,心想这等尚在闺中,就与母亲商讨自己婚事的女子,能有什麽好的?只是笑着,答应两下里悄悄换了信物,就催庄淑娴快一些。
◎ ◎ ◎
却说庄淑娴去了,回到如今自己与安如梦住着的小院,就见安如梦捧着书看,安若思在一旁也拿着笔写字。
「若思回了自己屋子,我与你姐姐有话说。」
安若思答应了,起身向自己屋子里去。
庄淑娴见安若思唯唯诺诺,叹道:「这样的人,将来如何能顶门定居?」因安若思去了庄家的家塾几日,教人欺负了,就不肯再去,庄淑娴更是看他不顺眼。
安如梦道:「他如何也是母亲自己选的,母亲如今怪得了谁?」
庄淑娴见这话头起了,若是接下去,必是一番争吵,笑着转到安如梦身边,伸手去摸她脖子。
安如梦躲开,回头道:「怪热的,母亲这是做什麽?」
庄淑娴道:「你摘了挂在你脖子上的玉牌给我。」
安如梦皱眉道:「你要我的玉佩做什麽?」因那东西她自幼戴着,十几年也不曾摘下,就如被人忘了一般,庄淑娴乍然提起,必有原因。
庄淑娴道:「你只管拿来就是。」因怕安如梦又像上回摔玉枕一样摔了玉牌,於是很小心翼翼,伸手去勾安如梦脖子上用丝绦拴住的玉牌。
安如梦躲开,人到一边去,冷笑道:「母亲这是跟谁学的行事?竟然跟自家女儿动手抢起东西来了。」
庄淑娴讪讪地笑,因坐下,好声好气道:「你大舅家里缺了一万两,你且将钥匙给我,教我拿了银子给他们救救急。」
安如梦坐在一旁,拿着书冷冷地道:「母亲当真以为我傻吗?母亲怎不想,我为何非要将家里的钥匙拿来?母亲与那些三姑六婆说话,打量着我听不到?那玉枕是她家姑娘有意为了自己富贵给娘家添麻烦;那嫁妆是老子筹钱还给儿子,都是他们自家关起门来的事,母亲一再插手是为了什麽?」
阿绮等人见安如梦说了这些话出来,忙退了出去。
庄淑娴坐在海棠绣墩上,冷冷地笑了两声,然後眼泪落下来,「你说我是为了什麽?若不是为你,我深宅大院地在家住着,跑到这里寄人篱下为什麽?我大把银子怎麽自在怎麽花着,跑去人家屋子里献媚是为了什麽?」
安如梦见她母亲哭,也跟着红了眼睛,背过身去,依旧不肯说软话:「母亲,我如今也看出二表哥是个空有一张脸皮的,也不将心放在他身上了,咱们回家吧,天下不独庄家一家人,何愁找不到个好人。」这话出口,便觉心里不似往常那般堵得慌;这些时日,她细细去想,她走一步,庄政航就後退一步的情景,心想庄政航是畏她如虎了,这般再紧追不放,实在是自找没趣,先前种种,约摸是自己会错意了。
庄淑娴听安如梦如此说,当即眼泪就停了,「极好,我早说老二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你瞧瞧你三表哥,他……」因见安如梦柳眉倒竖,剩下的话就噎住。
安如梦道:「你当庄敬航是个好的?二表哥便是坏也坏在明处,三表哥却是坏在芯里的,他算计我的时候比谁都多,母亲还当他是好人?」
庄淑娴只当安如梦说的是先前庄敬航叫人捎书信给她的事,笑道:「年少气盛,诗书传情虽不合礼法,但却是人之常情,你还恼这个?」
安如梦冷笑道:「母亲是看他好,便觉他哪样都好,若是我跟母亲说他轻薄了我,母亲也会说他是情之所至。」
庄淑娴怔住,因想安如梦不会无缘无故说那话,便问:「你这是何意?可是……」
安如梦只是静静地看着庄淑娴,半晌闭上眼睛道:「母亲若是心里有我,就随着我回家去吧;若不然,我虽不能将母亲一人舍在庄家,但是日後,咱们母女也是说不得真心话了。」
庄淑娴怔了怔,还要再劝,就见安如梦已经拿起书本,不再听她说话了,於是又呜咽着哭了起来,将她如何守寡、如何受着人言、如何盼着她去後安如梦能有个依靠的事一一说了,哭到最後,几乎晕厥过去,却见安如梦放下书,脸上也满是泪痕,却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薄薄的嘴唇上早咬出血。
母女两人对着哭了一会,安如梦多日来将愤恨屈辱堆积在心中,对着旁人也不曾表露出来,此时哭了一场,偏又是屏着气憋在心里哭的,不一时,就抽搐起来,脸色也发白。
庄淑娴忙叫阿绮去请了大夫,自己个守在安如梦身边,倒是将庄大夫人那边的事忘了;待到想起来,又听大夫说安如梦郁积於胸,不得惹她动怒,於是不敢擅自拿了钥匙送银子给庄大夫人,只叫陪房去庄大夫人那边,说手头上暂时没有银子。
庄大夫人那边才略宽了心,只当玉枕的银子有了,此时听了这陪房的话,心里恼怒起来,心道果然不能信了那克夫女人的话。
第二日,王三老爷又来问,因说康静公去了,康家也要买了那玉枕,若是庄大夫人拿不定主意,那玉枕就要随着康静公进了棺材里。
庄大夫人催着王三老爷去说项,又叫他寻个便宜些的,王三老爷来回了信,只说如今玉枕紧俏,那人不肯让价,若要便宜的,三、五千两的也有,只是实在不好拿出手。
庄大夫人思索两日,尚不能决定,就听人说宫里大姑娘病了。
听了这事,庄大夫人当即便猜着大姑娘必定是急出来的病,这病必定是心病,於是咬牙,趁夜叫人将自己的两箱子东西偷偷弄出去典当,谁知两箱子东西去了,尚凑不到一半的价,忙问:「那两箱子东西足够两万两了,怎才当了六千两回来?」
梁玉家的忙道:「夫人交代东西要偷偷地晚上去当,梁玉敲了人家门,叫醒了夥计才成的交,掌柜的只当是来销赃,一个劲地压价,梁玉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给了六千两。」
庄大夫人也知道急着当东西,哪里能有个好价钱,既心疼东西,又焦心银子不够,心想庄大老爷不该那样心急,急赶着凑了银子送到庄族长那里。万幸庄族长如今正在合计庄大老爷送去的银子够不够,并未将银子给秦尚书,只是那银子放在庄族长那边,虽送不出去,但也拿不回来。
又儿道:「夫人莫急,二少爷但凡聪明一些,就该知道那嫁妆放在老爷、夫人手中,比放在秦尚书那里要周全,二少爷本就不喜欢秦尚书的,翠缕她们说几句,二少爷必定会松动,老爷只拿了十万两,府中还剩下两万多,夫人不如先挪了府中的银子,将棘手的事先了了,老爷从族长那里要了银子回来,又或者待老爷将杭州的祭田卖去,都能平了府中帐目,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庄大夫人脑子里彷佛压着石头一般,心知自己频繁往宫里送东西送银子是瞒着庄大老爷的,若是庄大老爷知道,又是一场是非,伸手捶了捶头,只觉得自己越发精神不济了,也没有精力多想,就答应了。
◎ ◎ ◎
庄大夫人买了玉枕,将玉枕送入宫里,只当是了一桩心事,却不想,这事才算是刚起了头。
简妍那边早听说庄大夫人要买了玉枕,方从安如梦口中问出庄大夫人是要将玉枕送给宫里淑妃,而非庄侯府出来的贤妃时,就叫奶兄阮彦文夫妇藉着她的名回去探望嫂子周氏,为免庄大夫人多想,简妍这事也是跟庄大夫人说过的,如此,又从庄大夫人手中抠走一些银子买了礼品,教庄大夫人心里憋闷不已。
阮彦文夫妇两人到了简家,阮彦文家的就去探望周氏,见周氏气色好了许多,又说了一些话开解她;那边厢,阮彦文就去找了简锋说话。
简锋前日听说阮彦文夫妇要替简妍来探望周氏,就早早地在家候着,并未出门。
简锋见着阮彦文,就道:「莫非是妹妹不信我?当真以为我那般愚钝,连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听不懂,还叫你急赶着过来说话?」
阮彦文笑道:「少夫人哪里不知那话少爷一听就是明白的,今日叫小的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简锋道:「何事?」
阮彦文道:「少夫人从庄家表姑娘那里听说,大夫人要买玉枕,是为了讨好宫里的一位娘娘,且那位娘娘并非庄侯府出来的娘娘。」
简锋会意,知道这是庄家女儿要脚踏两条船了。
阮彦文接着道:「少夫人说,教少爷千万要将王三老爷买玉枕的事,不露声色地透露给庄侯爷知道,务必教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还请少爷想着法子教庄家姑奶奶知道庄大夫人是得罪侯府了。」
简锋蹙了蹙眉,心想若是庄侯府知道了,定会气恼庄家,跟庄家生分,这件事好办,但是简妍已经进了庄家,怎会叫他做这等蠢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事简妍不会不知道。
阮彦文见简锋蹙眉,忙将剩下的话说了,「少夫人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庄侯府跟学士府不会断了来往,只会疏远一些,顶多不与庄大老爷并庄大夫人来往就是。还有玉枕是庄大夫人自己私下买的,庄大老爷是不喜这般的,若是闹出来,也能教庄大老爷与庄大夫人反目;再说,姑爷的嫁妆单子里本就有玉枕,买了,却不拿出来添在嫁妆里,庄大夫人就算想辩解也不能;庄家姑奶奶若是得知庄大夫人得罪了侯府,必定会倒戈,不再护着庄大夫人。」
简锋笑道:「便是能叫庄家两口子提着刀打起来又如何?不过是看一场热闹罢了,还赚不回收买耳目的银子呢。」
阮彦文忙将简妍最後的话说了,开口道:「少夫人说,若是这次做得好,她定是能替了庄大夫人管家的;便是不能,换了庄二夫人当家,她也要比先前自在多了。少夫人说庄家里头已经在私底下闹了,就是没有个引子,闹不出来,求着大少爷给个火星子,也好教这事闹出来,少夫人许诺,若是此事能成,日後必会随大少爷差遣。」
简锋心想庄家大姑娘就算是成了正宫娘娘,荣耀的也不过是他妹夫的继母,如今那大姑娘在宫里混得不成样子,庄大夫人就想着法子夺了他妹夫的钱财;若是教那大姑娘发达了,庄家哪里还有他妹妹、妹夫立足的余地?
况且,教简妍当了家也好,遂了简妍的意,简妍若是拿了水田庄子谢自己就罢了;若是不拿,也教简妍跟简夫人说几句好话,教简夫人早早地拿了她的体己来教自己管着。
简锋道:「我知道了,你们府上有个叫秦盛伏的,他是你们原先大夫人奶娘的儿子,也算是你们姑爷的舅舅,我瞧着他很是耿直,上次见着陈兰屿,就听陈兰屿说秦盛伏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带坏了妹夫。秦盛伏的大儿子,叫做十二的,心思也很是灵活,我不去寻他,他先上了我的门,求我的赏识,你叫你家少夫人有事,尽管叫了十三来寻我。」
阮彦文忙答应着,又与简锋说了几句庄家里头的事,就回去了。
回去之後,阮彦文家的就进了棠梨阁,对简妍道:「少爷那边答应了,此外少爷还说府上有一个原先夫人的奶兄,很是可靠的人,对先夫人很是忠心不二。」
简妍记起庄家败後,庄政航身边有这麽一位忠仆,於是给了阮彦文家的两身衣裳,又给了她十两银子,叫她买了酒菜,先去秦盛伏家里瞧瞧。
待阮彦文家的去後,简妍心里也有了底,心想简锋这人无所不用其极,既然答应了,自然就会办到,且庄学士府如今跟庄侯府好得如一家一般,也是该疏远一些;细细去看,庄学士府也无大过,不过是受到侯府牵连罢了,不如就此跟侯府疏远了,也算是断尾求生,虽一时失去依仗,但能保全阖家,也算是得足以偿失。至於那後头在宫里有些小小荣宠的大姑娘,就且教她安分一些吧,虽不得圣宠,但好歹也能保了她自己个的性命。
因有简锋,简妍对此事就甚是放心,只等着外头的事情闹出来,如今闲着,便是看庄政航的女人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般,施展浑身解数来说服庄政航。
◎ ◎ ◎
一日早晨,天正凉爽着,简妍领着金枝、金钗等人采摘院子里蔷薇、玫瑰等花朵。
棠梨阁中旁的倒是不多,唯独花木最盛,尤其是芍药、玫瑰、蔷薇等花卉,攀爬得到处都是,一簇簇花墙花架立着,看过去一片花团锦簇。
姚氏那边的霜盈一大早过来送姚氏叫人做的槐花馅饺子,教简妍嚐嚐鲜,见着简妍一身竹青衣裳立在花架边,就问:「少夫人这是做什麽呢?这花开着多好看,何必摘了它。」
简妍看是霜盈,笑道:「这花太多了也不甚好,不若摘下来,晒开了存着,或者做香囊,或是做花茶,一能省下一些银钱,二自家弄的东西,用着也乾净。」何况自家用不完,还能拿出去卖。
霜盈笑道:「二夫人说的是,只是外头的花不更多,何必摘了自己院子里的。」
金枝道:「你这话就差了,外头的再多,也有人看管着,动了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後说闲话呢。」
霜盈笑道:「你说这话也是,当着面那些婆子不好说,背後指不定要说什麽呢。」说完了,见玉叶已经将她拿来的食盒腾出来,就拿了自己的东西去了。
阮嬷嬷出来道:「少夫人,这不能再说是为了省钱,免得人笑话。」
简妍笑道:「嬷嬷多心了,若是有钱的,便是去捡路上旁人扔的花朵,也有人说他风雅;若是没钱的,旁人才会笑话,说她是没钱买花,捡了花去戴呢。」
阮嬷嬷心道本就因是商家出身教旁人说嘴,怎可再时时提钱的事,道:「好歹要小心一些。」
正说着话,那边又进来一个人,见是一身跟霜盈一样粉色衣裳、松花色汗巾的,金钗就当是霜盈又回来了,笑道:「你忘了东西了?」问完,才见是那个痴傻的雪花。
雪花道:「我没忘东西。」
金钗也不说自己问错人了,引着她到花架边,叫她回简妍话。
简妍问:「可是三婶叫你来的?」
雪花摇了摇头,开口道:「三老爷昨儿个扭到脚,上峰叫他在家歇几日。三老爷说他从太医那知道二少爷的病好了许多,能出门了,叫二少爷速速去他书房读书,莫要装病;若是装病,三老爷便不再认他这个侄儿。」说完,又加了句,「三老爷生气了。」
简妍一怔,心道庄三老爷果然是给人担保,就要保到底的,笑道:「我知道你不吃旁人给的东西,也不叫你吃东西,你就在花架子这边摘花玩吧,我去跟二少爷说话。」
雪花答应了,当真摘了花下来,金枝见她连花枝也扯下来,忙问:「你扯了花枝下来做什麽?」
雪花道:「做了花冠。」说着不管金枝等人的脸色,兀自扯着花枝。
金枝见此,心里也想着跟她是说不通的,虽心疼那一架子满满的蔷薇,但也无法,只能提醒雪花别紮到自己的手。
◎ ◎ ◎
那边厢,庄政航因担心前途,晚上失眠,又是天亮了才睡,此时正在补眠,被简妍摇醒了,迷糊着一双眼睛看她。
简妍见他眼睛下好大的黑眼圈,戏谑道:「你这模样,若是见着三叔,三叔定会以为你与娇娃日夜鏖战,才会如此。」
庄政航被摇醒,没好气道:「我去见三叔做什麽?」
简妍道:「也不知你那日怎麽跟三叔说的,三叔如今叫了雪花来喊你过去读书,三叔说他知道你病好得差不多了,你若是不去,就不认你这侄子。」
庄政航因想仕途一路是走不通了,若是十年寒窗考科举,只怕家抄没了,他也挣不回来一个功名,於是灰心丧气道:「不认就不认吧,总归跟着三叔也难逃恶运。」
因又想庄三老爷素来也是看不上他的,也将他当作朽木一般,那日他不过是带病硬撑着说些场面话,只说要考功名,为庄家争光,求着庄三老爷多多指点他,怎今日庄三老爷就想着叫他去读书了?
简妍冷笑道:「你这过河拆桥的招数用的也太早了些,你怎知跟着三叔没有好处?便是没有好处,人家既然想到你了,你就该去奉承奉承,也不枉你生为人家的侄子一场。」
庄政航道:「你先前不是叫我养病的吗?」
简妍舔了舔嘴唇,因唇上溅了花汁,有些苦涩,於是拿了帕子擦嘴,「三叔既然能问太医,旁人自然也能问;旁人既然能一心唯读圣贤书,你也能,你去安心读书,每日早出晚归,与三叔在一处,也免得旁人再动心思来算计你。」
庄政航道:「我上回听你的话去寻了三叔,吃了一回子亏,你当我还听你的?」说着,依旧翻身入睡。
简妍见说不动他,只得出去了,见雪花已经拿了花冠戴在头上,笑着赞了一句,说道:「二少爷昨晚上身子作了恶梦,天亮才睡,还未起身呢。」
雪花看着简妍不动。
简妍又道:「你去回了三老爷,就说抱歉得很,二少爷不能过去了,改日再去赔罪。」
雪花听了这话才走。
待雪花走後,金枝笑道:「当真是傻子,那蔷薇刺刺到手上也不知道疼,还是奴婢拿了粗布给她抹去的细刺。」
简妍笑了笑,又去采花瓣。
过了一会子,就听人说庄玫航来了,金枝等人因想着庄玫航年纪尚小,於是就没回避,简妍隔着花架子,受了庄政航一拜,便问:「四弟怎来了?」
庄玫航眯了眯眼睛,因有些近视,也看不清花架後头一身竹青衣裳的简妍,只管对着出声的地方道:「嫂子,小弟来求了二哥过去,父亲一早起来等着他去,方才听了雪花的话,气得摔了茶碗,也不叫人收拾。父亲说他一向看人是准的,那日见二哥烧得脸都红了,明知考不上还去求了他报名,只当二哥是迷途知返,答应日後照拂他;今日二哥不去,父亲又说他自己个有眼无珠,如今发了脾气,谁也不见。」
简妍心里倒是吓了一跳,心想这庄三老爷寡言少语,原来气性这般大,忙道:「阮嬷嬷,领着四弟进屋去叫少爷起床吧,消了三老爷的气是要紧。」
阮嬷嬷听了这话忙出来,领着庄玫航进了屋子。
金枝道:「这四少爷倒是真的正经,比三少爷装的假正经不一样,进来了,也不乱看。」
简妍笑道:「他眼睛看不清楚,看了也白搭。」因想不知庄玫航能否将庄政航拉起来。
过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庄政航才与庄玫航出来。
庄政航长身而立,足足比庄玫航高出一头,一身茶白衣裳配黛蓝腰带,更显玉树临风,只是一张脸上因连日自觉前途昏暗,於是茶饭不思、睡卧难安,削瘦了许多,配着一双沤坏了的眼睛,正如那纵慾过度、得了痨病之人,只看脸,一旁本有些怯弱的庄玫航,反倒教庄政航衬托得风度翩翩。
庄政航与简妍说了一句,就与庄玫航去了。
◎ ◎ ◎
两人一路出去,庄政航有心试探问庄玫航几句,心里也好有个底,问了几句,听庄玫航翻来覆去都是说庄三老爷生气了,心里更拿不住主意,因想庄三老爷如何也比庄大老爷好应付,那他还怕个什麽?於是定了心思,反倒逗着庄玫航说话。
「今日又是那雪花来捎信,三婶那边莫不是没人了,怎总叫她来?」
庄玫航道:「母亲说这是叫雪花有些事做,免得她心里羡慕旁人有差事,自己心思又糊涂,说不出口,憋在心里乾着急。」
庄政航道:「可惜雪花那等好相貌的女儿,竟然是个糊涂人,老天造物何其不公,唉,她自己糊涂了,倒教见着她的人唏嘘……」刚要问庄玫航可对雪花有了心思,出了角门,就与庄大老爷打了个照面。
庄大老爷见庄政航猥琐形象,又听着他口中轻佻,心道这等不肖、不孝子弟,枉自己先前为了他生那麽多闲气。
「请父亲安。」
「请伯父安。」
庄大老爷「唔」了一声,负着手,眼睛只看向庄玫航,「你今日怎有空闲逛?考试之期将近,还是莫要懈怠的好。」
庄玫航忙道:「侄儿奉父亲之命,来请了二哥过去说话。」
庄大老爷闻言,心道庄三老爷与庄政航素来并无交集,怎庄三老爷就要找了庄政航,定是庄政航哪里得罪庄三老爷了;如此想着,脸上就有些许怒气,转向庄政航,正要发作,又想这等夥同外人来逼迫父亲的不孝子,随他如何去吧,於是对庄玫航道:「你父亲也是,怎可为了些许小事打搅你读书,待我见到他,定要交代他几句。」
庄玫航只管应是,等着庄大老爷去了,又与庄政航向前走。
庄政航方才见庄大老爷变了脸色,也当他要发作一通,见他就这般就对他不理不睬地走了,心想定是为了嫁妆的事了。心想庄大老爷竟然为了护着庄大夫人不理自己这儿子,果然是父子骨肉也比不得美人在侧,因早已对庄大老爷失望,此时庄政航也无伤心之感。
庄玫航反倒是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庄大老爷对庄政航太过冷淡,说道:「二哥不必伤心,怕是伯父心里还未转过弯。」
庄政航有心要说自己不在意,又觉这话说出难免教人觉得他不孝,於是只是笑笑,并不再多说。
庄三老爷的书房在府中正门右面,穿过角门就到了,庄三老爷书房正对面,就是庄二老爷的书房,庄二老爷书房的左边,乃是庄大老爷的书房。
庄三老爷不喜收纳门客参谋,因此他虽休在家中,书房也无人来往,不比对面庄二老爷书房中,素来人来人往。
庄政航虽进出大门,在庄三老爷的书房前经过很多次,但却不曾踏足进来,今日过来,打量着书房上「尚德轩」三字,又见那牌匾之上有燕子进出,似乎是有燕子在牌匾之後做了巢。
「二哥请。」庄玫航道。
庄政航忙拱了拱手,上了书房外廊子,透过镂空菱花窗向内看了看,只见屋子里一个影子立在窗边向外看了眼,心里吓了一跳,忙端正地站好,步到门边。
一个小厮打了帘子,庄政航与庄玫航前後脚进去,绕过一道檀木架青松屏风後,就见松木大案後,庄三老爷闭着眼,阴沉着脸坐在大案之後,房中并无第二人,可见庄三老爷是见着两人进来,才摆出这副姿态。
庄政航跪下道:「侄儿见过三叔,侄儿不孝,三叔莫要再生气,若生气,只管罚我吧。」低头,就见地上一个御窑的青花茶碗裂成两半,已经泡开的茶叶并茶水洒在地上。
庄玫航忙随着庄政航跪下。
庄三老爷闷声不语。
庄政航心想既然仕途一路是行不通了,还是照实跟庄三老爷说吧,免得庄三老爷拉着他读书,他不来,反倒辜负了庄三老爷的心意,於是道:「侄儿那日头脑昏昏,稀里糊涂,才来求着三叔替侄儿报名,如今侄儿头脑清醒了,自忖不是能在书本上做出一番事业的人,故此,侄儿怕辜负叔父厚爱,因此不敢来浪费叔父心血。」
庄三老爷睁开眼,看他这副形容,开口道:「玫航,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少年戒之在何物?」
庄玫航道:「少年戒之在色。」
庄三老爷道:「去拿了镜子,叫你二哥瞧瞧自己的模样,问问他,可还要不要听圣人之言?」
庄政航也知自己此时尊容,忙叩首道:「三叔,侄儿这副模样非是栽在『色』之一字上,乃是日夜忧心,想着世事无常,今日富贵,来日未必不是贫贱;今日骨肉,来日未必不是仇雠,是以寝食难安。」
庄三老爷听了这话,默了一默,细看庄政航脸上,似是在看他是否说谎一般,半晌见他眼球上有血丝,心道他这回倒是说的真话了,暗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於是才笑了,不复方才那般气愤模样,走过来亲自扶起庄政航,道:「你虽是因为这几日际遇,才有此想法,但能想到那般长远,也实在难得。不说你四弟,便是你大哥,他也难有这般长远想法,只是为了这麽个念头,就将自己熬成这副模样,实在是不该,若是如此,就成了杞人忧天,贻笑他人了。」
庄政航连声说着是,心道庄三老爷哪里知道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并不是杞人忧天。
「你可有字?」
庄政航见庄三老爷问,忙道:「侄儿在外头胡闹的时候,起了个字,叫做朗风。」
庄玫航憋不住嗤笑一声,然後忙抿嘴站好。
庄三老爷也知庄大老爷看庄政航不成材,便没有给他取字,因道:「这是胡闹时起的,哪里当得真?不若我给你取一个吧。」
庄政航忙恭敬道:「如此就多谢三叔了。」
庄三老爷回到大案之後,提笔写下「三戒」两字。
庄玫航犹豫了下,见庄政航脸色变幻,忙道:「父亲,二哥是取字,不是取法号。」
庄三老爷道:「你懂什麽?我看他比之旁人不同,旁人只要一戒,他是须三戒才能保平安;政航,你可知戒之在得是何意?」
庄政航一滞,想了想,笑道:「好读书不求甚解,侄儿囫囵吞枣一般读书,倒不知是什麽意思。」
庄三老爷道:「得之一字最难解,玫航,你且去读你的书,待我来跟政航细细将孔孟之言读上一遍。」
庄玫航见庄三老爷要放了自己去,心里松了口气,忙转身走了。
庄政航心里叫苦不叠,再要说自己对读书没有兴趣,就见庄三老爷已经拿出书卷,只得在一旁陪着、站着,心里也如庄玫航一般,心想三戒、三戒,可不就是法号吗?转而又想,万幸庄三老爷没有直接给自己取字叫戒色。
庄三老爷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见庄政航不似先前那般敷衍,而是站得十分恭敬地听他讲书,不时地点头,暗道庄政航还不是朽木,尚有雕琢的余地。讲了一通,午间留着他一同吃了,待到下午未时三刻,就放了庄政航回去,道:「一日之计在於晨,明日切记及早过来。」
庄政航心里叫苦,但他此时骨子里已经是将近不惑之年的人,虽不甚通透,但对着长辈也做不出年少轻狂之举,稍稍迟疑一些,见着庄三老爷脸色又黯了下来,似乎是又要发怒,忙连连点头答应了。
◎ ◎ ◎
出了庄三老爷的尚德轩,庄政航就见自己的小厮广丹谄媚地凑过来。
广丹道:「少爷能出门了也不跟小的说一声,外头陈少爷来找了少爷几回,小的推说少爷尚未痊癒;少爷如今好了,可得自己去跟陈少爷说说,也教小的能对陈少爷有个交代。」
闹出红袖那事後,庄政航也明白便是不喜这些下人,也不能直截了当地撵了人,须寻了正经的理由才能服众;因广白一事,他对广丹也没有多少信赖,见着广丹,一笑之後道:「你是我的人,为何要跟外人交代?你进去,将三老爷如今还扔在地上的碎茶碗求了出来。」
广丹不明所以,满脸堆笑道:「少爷要那碎茶碗做什麽?」
「叫你去,你只管去。」
广丹足足有好些日子不与庄政航相见,也猜到因为广白的事,庄政航对自己有些不待见,於是忙弓着身子,硬着头皮进去了。
不一时,广丹苦着脸捧着碎茶碗出来,对庄政航道:「少爷,三老爷叫你锔了这茶碗,日後用着这茶碗,就切记戒色、戒、戒……」
庄政航听他戒了半日没说出话来,啐道:「戒斗、戒得,你这小子,老爷正经的话学不出来,外头随便哪个谁说的,你倒是能学得一字不漏,既然是三老爷发话,你就拿了锔了就是。」
他本心也没要锔了这茶碗,只是想为难广丹一回,此时见着破碗,心想先前过着苦日子,用着几个钉子补的水缸茶碗就算了,如今又不缺银子,何苦委屈自己?只是不忿自己待广白那样好,广白却吃里扒外,於是迁怒广丹,有意叫广丹去跑跑腿。
广丹虽是小厮,但素日手头上钱财也多,出入市井哪个不将他当大爷,如今哪里拉得下脸拿着破碗去锔,心说家里值多少银子的东西碎了,还不是扫扫就丢了的,怎一个茶碗偏偏要补了。
庄政航催促道:「我如今身子未好,天天待在家里,也没什麽用你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了差事给你,你竟然还推辞。」
广丹忙道:「小的立马就去。」说着,忙向西边角门窜去。
庄政航望着广丹逃窜的身影笑了,过了角门,本要急急地回去,瞄到庄老夫人的院子,记起自己保证过每日给庄老夫人捶腿,於是就进了庄老夫人院子。
庄老夫人此时正在自己屋子里,坐在榻上一边,叫玉环、锁绣揉肩捶腿,一边吃着简妍递过来的点心,地上是一个唱戏的十一、二岁小戏子,虽不见人,但听那小戏子唱戏字正腔圆,显然是个好的。
庄老夫人见着庄政航进来,问:「你怎出屋了?」
庄政航道:「孙儿今日教三叔叫去读书呢,才刚从三叔那边出来,记起有几日不曾给祖母捶腿,於是就出来了。」
庄老夫人笑道:「你三叔就是胡闹,哪有侄子身子还没好全,就叫人去读书的?你不知读书劳心,比劳力更要消耗精神呢。」
庄政航道:「三叔是自己讲书,孙儿只是在一旁听着,也不费什麽精力。」
庄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听你三婶说,你求了你三叔要考试?」
庄政航说是,庄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子,笑道:「也不必费大精神求什麽功名,能明白书里的道理就好。」见庄政航换了锁绣要给她捶腿,忙又道:「先前不过是逗你玩呢,谁家叫个好好的少爷做那丫头的活计?你且坐下吃茶听戏,歇上一会子,就与你媳妇一同回去吃饭吧。」
庄政航笑着应是,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庄老夫人也不再管他,乜斜着眼睛,看那小戏子唱戏。
庄政航见那小戏子十分脸熟,但记不起是哪个,悄声问:「这是新买的?」
庄老夫人听到了,笑道:「这是你三婶娘家客气,先前他们一家在外错过了我的生日,如今回京,要送了一出戏来补,我叫你三婶谢了他们,说你与你母亲都病着,在家唱戏不好,他们就送了一对小戏子过来。」
庄政航听了这话,再去看那小戏子,见她一张杏仁脸,脸上圆润,独有下巴翘翘的,很是惹人喜爱;另一个站得远远的小戏子,又是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心想杏仁脸的小戏子会不会是那个花兮?教庄玫航平生第一次忤逆庄三夫人的那个?
忽觉头上被人砸了一下,落下一粒花生,回头就见庄老夫人冲着简妍努努嘴,庄政航忙笑着,望了眼简妍,见她也盯着小戏子看,心想这会子庄老夫人算是枉做了好人。
第三章
正听着戏,那边庄二夫人与姚氏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庄二夫人上穿檀色对襟夹袄,下着靛蓝印花长裙,急匆匆地进来,进来後一脸喜气又故作神秘地道:「老夫人可知道今日媳妇有什麽好事要跟您说?」
庄老夫人纳闷地看着庄二夫人,笑道:「喜事我倒是猜不出,只是今日见你穿得这样素净,还想我那俏儿媳妇教谁拐带走了呢。」
庄二夫人笑道:「老夫人这是埋汰我呢。」说着拉了姚氏过来,指着姚氏身上妃色裙子道:「这布料我原也裁了一身,谁知衣裳还没做好,就见她穿出来了,我那身反倒不好再做,就便宜了五姑娘。」
简妍与庄政航侍立在一旁,看着庄二夫人说话,两人心里俱是纳闷,庄二夫人究竟遇到了什麽好事?往日里虽也张扬,但却不似今日这般。
庄老夫人道:「给了五姑娘就给了吧,怎还叫便宜了?难道你就是个苛待女儿的?」
庄二夫人自顾自地笑着,尖细的声音,旁人听着心里不舒坦,独她自己察觉不到。
简妍因想五姑娘算是得了便宜,只可惜六姑娘,说是与五姑娘一般,事事却都要比五姑娘差上一截。
众女人说话,庄政航不好杵在这里,於是就与众人告辞回去了,简妍本要走,又被庄二夫人留下。
庄二夫人笑完了,才说正事,叫後头的朱姨娘拿出一个匣子呈给庄老夫人看,简妍也凑过去看,见里面是一块上等的金丝楠木,木质极平滑,又带着一股子香气,微微晃动,流光溢彩,如金石一般。
简妍见了这金丝楠木,就猜到这是庄老夫人自己给自己找寿材呢,心想庄老夫人衣食住行样样都是奢华的,这身後事,自然也是要极好的,拿出木板给庄老夫人看,庄老夫人接过来,掂了掂,口中道:「薄了一些。」
庄二夫人笑道:「老夫人这是唬弄我们呢,明知道这木板就是个样子,拿来给老夫人瞧瞧的,这板材足足有八寸厚、六尺长、三尺宽,如今一共六块木板,全是整个的,俱都供在佛堂里头。」
庄老夫人对寿材情有独锺,也有一番缘故。
庄老太爷过世後,庄老夫人偶感伤寒,卧床不起,那时太医也说救不活了,於是府中就急匆匆地给她备了棺材等物。老天保佑,庄老夫人病了两日就好了,起床之後,见着儿子儿媳给自己备下的棺材,也不知是因为匆忙,还是有意节俭,那棺材只是中等之物,比之先老太爷的要逊上十几倍,其余的东西,也不甚出挑,只有露在外头的,略好一些,甚至自己的好些东西,也被人盗走了。
庄老夫人看见了,一颗热心就冷了,心想幸亏自己醒了,不然还不知这些孝子贤孙是什麽行事。
是以,庄老夫人自己搜罗寿材并陪葬之物,如今那寿衣等物,也早已备齐,寿材也备了一些,却一直没有寻到顶好的。
庄老夫人问:「这是那边二夫人给寻到的?是谁的?多少银子?」
庄二夫人道:「儿媳早就叫那边的几位夫人帮忙留心了,谁知如今才有消息,这木头是忠勇王府老太妃的,在寺庙里供奉了有些年头了,近日太妃又爱上了梓木,因此就要将这楠木脱手,至於价值几何,媳妇先不说,教这懂行的侄媳妇瞧瞧。」
庄老夫人啐道:「她年纪轻轻的懂得什麽?便是她家里人懂,她也未必知道。」话虽如此,还是望向简妍,教她估价。
简家与忠勇王府一向亲近,简妍因此心中纳闷,无端端的,老太妃怎会将自己收集的木材卖掉?随即恍然大悟,心想大约七、八年之後,忠勇王府垮下,怕是现在就有了苗头,破船还有三千钉,忠勇王府怕是从现在开始就在苦苦支撑体面了。
简妍因瞧见朱姨娘状似不经意地举起两根手指,拿走装着木头的匣子,心里有了数,拿了那木头在手中瞧了瞧、敲了敲,笑道:「百年前殇帝大兴土木的时候,几乎将这金丝楠木砍伐殆尽,如今就是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更何况是那样宽、那样长的。这木头在佛前供了这样久,佛香都渗进去了,更是该价值连城了。」
庄老夫人闻言大喜,忙问:「快说说值个什麽价。」
简妍伸出四根手指,在庄老夫人面前比了比。
庄老夫人吓了一跳,忙看向庄二夫人,庄二夫人道:「老夫人放心,老太妃这木材本就是下头的子孙孝敬的,因此也不指望这东西赚钱,只要这个数,就足够了。」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庄老夫人面前晃晃。
庄老夫人依旧面有不豫,心想旁人家的子孙凡事都是好的供给老人家,他们家倒好,倒是瞧着她一气不接一气了,就可着劲地想法子省俭。
简妍见着,又望了眼庄二夫人,心想往日里也不见庄二夫人对庄老夫人的事这样热心,今日急赶着过来,必定另有算盘,这算盘嘛,约摸是要引出庄大夫人夫妇两人挪用庄老夫人殡葬银子的事,於是抢着开口道:「老祖宗,这木头实在难得,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用了,少不得要教人说踰越了,若是坏心人瞧见了,指不定说咱们家犯上;但是,老祖宗你想想,三弟、四弟今年就要考试,过两年,可不得给你挣回来一个一品诰命?二叔又正当壮年,自然是前途无量,老祖宗身子骨硬实,难道熬不到能用这金丝楠木的品级?」
庄老夫人先前在顾忌价钱,哪里想过什麽品级才能用这金丝楠木做棺材,此时听简妍这样说,口中也赞了庄敬航、庄玫航两句,手上却摩挲着那木头不肯放。
姚氏笑道:「正是,老祖宗原不该顾忌这些的。」
庄二夫人道:「若是老祖宗顾忌这品级之事,咱们就将这木头摆在祠堂里,也算是鞭策那些不肖的子孙,教他们知道,就是因为他们不肖,老祖宗才用不上这些。」
庄老夫人讪讪地笑道:「他们个个都是好的,便是政航如今也好了许多,哪里用鞭策。」
简妍望了眼庄二夫人,心道只能猜对了,庄老夫人喜欢矜贵的东西,偏这矜贵的东西她又没那个身分用;庄二夫人乃是机灵人,明知庄老夫人用不着,还寻了这东西来勾她,定是要藉着这金丝楠木引出那事。
「老祖宗,按说孙媳才进来,又有婶娘、嫂子在,不该我开口,只是孙媳想着夫君先前实在太伤老祖宗的心,因此,孙媳斗胆奉上一千两银子,略尽孝心,教老祖宗买了这木头回来,鞭策夫君上进。」
庄老夫人闻言大喜,一手从楠木上拿开,握了握简妍的手,随即又想,两万两的东西,这添上一千两,实在不够,但她一个新妇,不敢充大头,能出了这个银子也算是孝心可嘉了。
姚氏见简妍开口,心里微微抱怨她不该开这个口子,忽觉身後朱姨娘轻轻牵了下她的衣裳,忙道:「弟妹这话可是陷我於不孝了,我这嫂子没出口,哪里轮到你做大头?老祖宗,孙媳也出一千两。」
庄老夫人点头道:「她性子本就如此,藏不住事,你说她做什麽?你也是好的,我素来就知道你孝顺。」说完就看庄二夫人。
庄二夫人道:「这两个小辈都献上孝心了,我这儿媳哪里躲得开?我出个两千两吧。」
庄老夫人心里盘算着庄大夫人、庄三夫人也随着庄二夫人出个两千两,就有八千两,若是拿她的体己银子买也成,但公中的银子白搁着也无用,拿了公中给她备下的一万两千两出来,也就足够了,於是道:「你们都知道我是不喜客套的,我也不推辞了。老祝,你去大夫人那边支了银子过来,好好与她说说。」
祝嬷嬷心知庄老夫人是要她将庄二夫人等人都出了银子的事跟庄大夫人好好说说,答应了就要走,忽听庄二夫人叫住她。
庄二夫人笑道:「祝嬷嬷,你慢着些,多带了人去,老夫人等着吧,大嫂必定比我们大方,要出个三、五千两的,祝嬷嬷一人哪里拿得了。」
庄老夫人微微撇嘴道:「她有那个心就好了。」
庄二夫人道:「老夫人这话说的,侯府二弟妹才跟我说,说她娘家兄弟瞧见大嫂的兄弟买了个玉枕,将近两万两银子的东西,王家三舅老爷眼睛不眨地就买了,人家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替咱们府上大嫂买的。」
庄老夫人问:「她买那麽个玩意做什麽?」
庄二夫人未说话,简妍道:「我瞧着是送给老祖宗的,不然,满府上下,谁有福分用那两万两的东西?」
庄老夫人心里是不信庄大夫人会那般孝顺,心想众人筹画着给自己治丧的时候,那女人撺掇着老大节俭,如今倒好,两万两的东西,随手就买了。
庄二夫人笑道:「政航媳妇说的是,只是这是咱们说说的,不能当真说出来,若是大嫂心里另有想法,知道了,岂不尴尬?」
简妍忙道:「二婶说的是,是我一时嘴快。」
姚氏见她婆母跟简妍一对一答地挤兑庄大夫人,心想果然是来者不善,她这婆母今日是有备而来了,盘算着等下便躲了出去。
庄二夫人对祝嬷嬷道:「祝嬷嬷,你去了,求了大嫂拿了玉枕来教我们开开眼界,那等宝贝,错过了,这辈子怕是再也难见。」
祝嬷嬷望了眼庄老夫人,见庄老夫人点头,转身向庄大夫人院子里去了。
◎ ◎ ◎
祝嬷嬷与庄老夫人一般,也是宫女一个,只是她比庄老夫人少了些运道,放出宫时年纪也比庄老夫人大,相貌又不算上乘,因此并未成亲;若要去旁人家做教引嬷嬷,高门瞧不上她,低户她又不耐烦去看人脸色,於是就寻了旧日交好的庄老夫人,来与她作伴,名为主仆,实际上算是夥伴。
祝嬷嬷去了庄大夫人屋子里,添枝加叶地将那金丝楠木庄老夫人如何喜欢,庄二夫人等人如何孝顺一一说了。
庄大夫人躺在床上,只愿自己此时当真昏厥过去,不说摊派过来的两千两她不舍得拿,便是公中的银子,此时她也拿不出,此时便是要将旁处的银子挪来,那旁处的银子又是早教庄大老爷挪去了,也无处去寻。心里不住地发狠,心想旁人家的老祖宗是一心为子孙,怎偏偏他们家就摊上一个只知自己享乐,不顾子孙死活的老祖宗?
祝嬷嬷打量着庄大夫人的脸色,道:「大夫人该不是不想出这银子吧?老夫人喜欢那木头喜欢得紧,她年纪大了,也就只有这麽一个奔头了。」
庄大夫人笑道:「祝嬷嬷说笑了,我哪里会不想出?只是我精神不济,难免露出倦容罢了,嬷嬷不若先回去,过一会子,我便叫人送了银子过去。」
祝嬷嬷笑道:「大夫人不若将银子拿来给我带去吧,我来时,二夫人、少夫人都叫人回去拿银子了,大夫人不若一同拿来,教老夫人好好高兴高兴。」
庄大夫人笑道:「嬷嬷,你先去吧,迟不了一会子的。」
「既然迟不了一会子,大夫人就拿来给奴婢吧。」
庄大夫人几乎笑不下去,祝嬷嬷对庄老夫人最是忠心耿耿,在庄家除了庄老夫人,谁也指使不了她,头前庄老夫人卧病,祝嬷嬷就曾因庄大老爷力主节俭治丧,与庄大老爷闹了一场,如今祝嬷嬷头上那铜钱大小的疤,就是那个时候要死要活地闹,留下来的。
庄大夫人知道祝嬷嬷固执,不拿了银子不肯走,心想先支了她去才好,於是对又儿道:「又儿,拿了两千两银子,送到老夫人那边,就说我病了,不能在老夫人眼前尽孝,惭愧得很。」
又儿忙答应着,开了柜子,拿了五封银子,叫再儿、春晖随着祝嬷嬷给庄老夫人送去。
祝嬷嬷见了银子依旧不走,又要公中给庄老夫人殡葬留的银子,庄大夫人笑着承诺稍後叫人去公中领了就送去。
祝嬷嬷听了这话,也觉合情,只是依旧不肯走,开口道:「老夫人想看看夫人买的玉枕,叫奴婢拿了去,待她看过了,立时还回来。」
庄大夫人怔住,心道庄老夫人怎知道的?心里惴惴地,只觉两耳如进了水一般,听不清东西,一颗心不住地发烧,心跳声一下下砸在耳膜上,「哦,玉枕……」
「夫人可是不舍得?」
「哪有。」庄大夫人道,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补救道:「哪有这事,不知嬷嬷听谁造谣,好好的,我买什麽玉枕?」因又想,难怪是庄淑娴搞的鬼?
祝嬷嬷笑道:「如今侯府那边也知道了,夫人还瞒奴婢,夫人怕什麽?虽然夫人买了玉枕,大家都猜着夫人是要献给老夫人的,但是这不是一猜吗?谁也没逼着夫人送人,老夫人也不是抢夺人东西的人,你就拿出来给她看一看吧,老人家可怜见的,一辈子也见过好东西,大夫人一向孝顺,教老夫人看一看可好?」
庄大夫人听闻「侯府」两字,心道完了,嗓子一甜,万种念头涌上心头;其中,最先想着的是宫中的大姑娘怕是完了,於是咳嗽一声,趴在床边吐出一口紫黑的瘀血。
又儿忙上去扶庄大夫人,哭喊着叫人请太医。
祝嬷嬷见庄大夫人吐了血,眉头蹙了蹙,心道这怕是惹祸了,忙领着平绣、锁绣拿了银子去回复庄老夫人。
庄老夫人难得见众人拿了大笔银子孝敬她,正高兴着,就见祝嬷嬷老泪纵横地进来,进屋後,就扑倒在地,哭道:「老夫人可要给奴婢作主。」
虽祝嬷嬷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却是难得对庄老夫人行此大礼。
庄老夫人也吓了一跳,忙问:「究竟是什麽事?」
简妍忙上前扶起祝嬷嬷。
祝嬷嬷谢过她,哭道:「老夫人,奴婢才提老夫人要买金丝楠木,要取了公中治丧的银子,大夫人脸色就变了;奴婢刚说二夫人等人都凑了银子孝敬老夫人,大夫人就上气不接下气;奴婢才提了玉枕,大夫人就吐血了。这要是旁人瞧见,岂不是要说奴婢逼死了大夫人?」
庄老夫人如晴空遇到霹雳一般,脸色黯下来,一张脸板着,开口道:「还没见过这样小家子气的人,既然她心疼银子,舍不得出那份子,就不出好了。玉枕我也只是拿来瞧瞧,谁逼着她送人了?我叫人取了我的治丧银子,这也不成?」说着,落下两滴眼泪,不言不语地向自己房中去,见简妍伸手扶她,将她手撩开,进了屋子,到了床上,合衣侧着身子躺着。
简妍道:「老祖宗?」
庄老夫人只是躺着不言语,外头祝嬷嬷涕泪泗流,喘息不已。
庄二夫人等人哄了半日,庄老夫人依旧不言语。
庄二夫人道:「快去,叫人将老爷、少爷都叫过来。」
丫头答应着,不一时,庄大老爷、庄三老爷、庄政航、庄敬航、庄玫航都到了。
老爷、少爷来了,就见祝嬷嬷耷拉着头,靠着床哭,下面庄二夫人等人在庄老夫人床前依次跪着。
庄大老爷本是要去瞧庄大夫人,半路被叫回过来,心里担忧着庄大夫人,心想年纪轻轻就吐血可是要命的,因此到了庄老夫人屋子里,也有些心不在焉,一心认为祝嬷嬷恶人先告状,心想定要先将祝嬷嬷问罪才好,道:「这是怎地了?怎好好地惹了母亲生气?听说祝嬷嬷在夫人房中时,夫人……」
话未完,床上扔下一枕头,正砸在庄大老爷身上。
庄大老爷忙跪下,庄三老爷等人也随着跪下。
庄政航望了眼简妍,见简妍回看了他一眼,安心许多,忙跪行到床前,关切道:「方才孙儿走的时候老祖宗还是好好的,怎这麽一会子,老祖宗就生气了呢?」
庄老夫人依旧不言语。
庄大老爷低声问庄二夫人,「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庄二夫人拿了帕子擦眼泪,叹道:「回大老爷,我们几个正陪着老夫人说笑,说得正热闹,冷不丁地……」说到这,再不肯说。
庄大老爷听这麽没头没尾的话,眉头蹙紧。
那边祝嬷嬷哭道:「这边娘儿几个正说得开心,那边大夫人就给老夫人脸色看。」
庄大老爷斥道:「胡说!夫人卧病,怎会……」
话没说完,床上掷下一只美人捶,正砸在庄大老爷脸上。
庄老夫人翻身坐起,面上满是泪痕道:「你当她是谁?她是与你母亲义结金兰的姐妹,便不看我与老祝先前的交情,便是锁绣、平绣,也是你能训斥的?」
庄大老爷忙跪下磕头。
庄老夫人冷笑道:「你也别在我面前装什麽孝子贤孙,头回瞧着你们要给我办的那丧事,我就知道你是个靠不住的。」
庄大老爷低头道:「孩儿该死,但是夫人她……」
庄老夫人冷笑连连,然後哭道:「你媳妇真是个好人,她能花了两万两买个不知所谓的玉枕,就不能凑了两千给我买棺材?况且她不给就罢了,连公中我的治丧银子也不给,这又算是什麽?」
庄大老爷闻言,心里纳闷那玉枕一事,又因听到治丧银子,心跳不已,惴惴不安地道:「母亲要那银子做什麽?要办什麽事,只管交代了夫人去办就是。」
庄老夫人道:「好,既是这样,你去叫你那身娇体弱的夫人,去忠勇王府将金丝楠木给我买回来。」
庄大老爷愣住,心想那木头岂是随手就能买的?心里万分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庄敬航忙道:「祖母三思,那金丝楠木,依着祖母的品级……」
庄老夫人啐了一口,怒道:「你果然跟你但凡提到银子就吐血的母亲一个样,如今我用不着,你就不能挣个一品诰命给我?」
庄政航给庄老夫人顺着胸口,见庄老夫人不推开自己,心里略微有些得意,却不知庄老夫人看他顺眼,也是因为前头简妍爽快地答应了一千两银子。
「祖母消消气吧,孙儿定然发愤图强,慢说是金丝楠木,便是一品凤冠霞帔,孙儿也要给祖母挣上。」庄政航卖乖道。
庄老夫人此时无暇搭理他,但听着这话也甚是悦耳,因此拍拍他,依旧瞪向庄大老爷,「你媳妇是听说我要看她的玉枕昏死过去的,今日我倒非要看看,那在儿媳眼中比我还矜贵的玉枕是什麽样。」
庄大老爷心里想着治丧银子,他是发下话就丢开手的,此时也不知那银子究竟有没有送到秦尚书手中,因此庄老夫人说话,他就是双目无神地愣着。
庄敬航见庄大老爷不语,庄政航又是一副置身事外模样,微微握拳,忙道:「祖母,不知祖母是听何人提起玉枕?母亲一向节俭,怎会买那奢华之物?」说完,又怨自己为何不多多过问庄大夫人的事。
庄老夫人嘲讽道:「你父亲此时连老母也不管,心里只挂念着你母亲,你倒好,倒替你母亲说话了,老二家的,你来说,这事到底是诬陷,还是确有其事。」
庄二夫人道:「儿媳是听侯府太夫人、夫人说的,侯府太夫人无故冤枉大嫂做什麽?」
「你可听到了?快将我治丧的银子拿来,我便是不吃不喝,赌了这口气,也要买了那木头,儿孙福我倒是不指望了,我就看着那木头过日子,临死了,一把火烧了木头,我也就随着去了。」庄老夫人哀声道。
庄大老爷一惊,忙又跪下,哀求道:「母亲说这话,不是叫儿子去死吗?」
庄老夫人道:「先前瞧着你们给我弄的那个烂木头棺材,我就知道我算是白生了你们,不过是你们跪着求着,我心软了,顾全你们的体面,这些年才忍了下来。老三,你瞧瞧你大哥,他在我面前就魂不守舍的,一心想着他媳妇,这样的儿子,要了何用?」
庄三老爷被问到,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眉头微微蹙了蹙,对庄大老爷道:「母亲虽眼下买了楠木也用不上,但母亲既然十分爱那木头,就买了吧。」
庄大老爷脸上几乎能流下墨水,瞪了眼庄政航,闭目道:「有一事,儿子生怕母亲为难,便没有跟母亲明说。」
庄老夫人冷笑道:「你心里还有我?还有怕我为难的事?」
庄大老爷眼睛再三挖在庄政航身上,无奈道:「这不孝子夥同外人,逼着儿子赔他秦氏的嫁妆,为了此事,儿子足足有五六日夜不能寐。」
庄老夫人对秦尚书要嫁妆一事,也是略有耳闻,但因想着不碍到她,於是就没理会,不想这跟她十万八千里远的事情就打到她身上,心里恼了,指着庄三老爷道:「我懒怠跟他理论,老三,你来跟你大哥说说。」
庄三老爷转向庄大老爷,开口道:「大哥,嫁妆本就该给了二哥儿;再则,此事与大嫂不给母亲银子买寿材,不给母亲看玉枕无关。」
庄大老爷斜睨向庄三老爷,冷笑道:「我却不知三弟何时这样好口才。」
庄老夫人将一边卖乖的庄政航推开,盘腿坐在床上,瞪着庄大老爷道:「老三这话哪里不对了?你莫指桑骂槐,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若要骂我,指着我鼻子骂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庄大老爷忙磕头道:「儿子并没有。」
简妍听庄老夫人说话,心道果然是寻常不出声,一出声就要惊人,庄老夫人才是好口才。
庄大老爷道:「实在是这孽障欺人太甚,儿子没有办法,才……」才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庄敬航跪到床边,磕头道:「祖母要罚,罚孙儿吧,父亲他体弱。」
庄老夫人瞥了眼庄敬航,「你三叔、三婶尚在前面跪着,你哪里来的福气抢在他们前头?」
庄敬航望了眼庄三老爷,及後头来的庄三夫人,又望了眼不知何时退到後头的庄政航,忙缩着身子向後去,心道今日必定是有人设局要陷害他母亲,一时又懊恼,心道自己能力微薄,不能替父母分忧。
庄老夫人对庄三老爷道:「老三,你问他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麽。」
庄大老爷见庄老夫人这是不肯亲自跟他说话,甚至连庄敬航也恼上了,忙道:「母亲,儿子被这孽障逼得无法,於是挪了府中银钱,实在是这孽障可恶,且夫人那边已经将体己银子给了我,她哪里会去买什麽玉枕?必定是有人无中生有。」
庄老夫人听了这话,血气涌了上来,一口气堵着,伸长脖子,喘不过气来。
庄政航忙站起来,快步过去,跪坐在床边,给庄老夫人顺气推拿。
本要一拥而上的众人,见庄老夫人缓过气来,忙又跪下。
◎ ◎ ◎
庄三老爷一家只是淡淡地看了眼庄大老爷,见庄大老爷一脸坦然,就收回视线。
庄二夫人听庄大老爷亲口承认了,心道好个没脸没皮的人,挪用了公中的银子,还说得这般天经地义。
庄老夫人靠在庄政航身上,道:「老三,你问问他,可动了我的治丧银子没有?」
庄三老爷转向庄大老爷,「大哥,你可动了母亲百年之後的银子?」
庄大老爷沉痛地点头,握拳叹道:「若不是这孽障……」
「混帐东西!」庄老夫人怒道,指着庄大老爷道:「老祝,你也是他长辈,你给我打。」
祝嬷嬷指着额头的疤道:「老夫人也瞧见了,老天保佑就教奴婢死在老夫人前头,若是天不遂人愿,奴婢是情愿先老夫人一步吊死,也不能碍着老爷他,如今老夫人叫我打,我哪里敢下得了手?」
庄老夫人又痛哭起来,捶胸摇头。
简妍心里叹了口气,心想难怪庄家老夫人与子孙都不亲近,便是曾经养在身边的庄采芹,如今也不闻不问,必是早伤透了心。
简妍擡头望了眼庄政航,冲他挤了下眼睛。
庄政航不解其意,一边给庄老夫人顺着胸口,一边想简妍的意思,听庄大老爷张口就是自己逼着他如何,轻声道:「既然父亲如此说,孙儿若是拿了母亲的嫁妆,反倒是不孝,恁祖母要什麽木头,只管叫孙儿去买吧。」
庄老夫人此时要木头倒是其次,就是气不过庄大老爷擅自动了她的银子,靠着庄政航道:「好孙儿,你母亲的东西,你为何不该要回来?我往日里不管就罢了,如今你父亲无法无天犯到我头上,我必是要替咱们祖孙两个主持公道的。」又看了眼庄二夫人,见她一脸气愤,於是指着庄大老爷鼻子道:「你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你弟弟、弟妹都是有涵养之人,不与你争辩就罢了,你身为长兄,不襄助他们就罢了,竟然还振振有词地动了公中的银子?你欠你儿子的,为何拿了公中的银子?这是教咱们一家喝西北风吗?」
庄大老爷羞得脸上通红,擡头道:「母亲,儿子过几日就能将家中亏空补上,母亲不须操心。」
庄二夫人听了这话,适时地开口道:「母亲,儿媳有话说。」
庄老夫人点了头。
庄二夫人道:「昔日大嫂持家,虽交口称赞,但也有些风言风语,儿媳虽听人提起,但为了一家和睦,也就没有说;如今大哥连母亲的丧葬银子也支了去,想必是十分危急,才出此下策。」
庄大老爷只听到後面一句,点头道:「弟妹说的是,但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如此。」
庄敬航暗中为庄大老爷着急,心道今日的事,少不得是庄二夫人闹出来的。
庄二夫人接着道:「大哥如此着急,又说过几日定有银子来补,为免旁人说大哥拆了西墙补东墙,还请母亲作主,彻查府中帐目。」
庄老夫人此时顺了气,直了直身子,问庄大老爷:「你要拿了什麽银子来补?」
庄大老爷方要开口,庄敬航道:「父亲早年借了同僚一笔银子,如今那同僚家境宽裕了些,要还了父亲银子的。」
庄二夫人凉凉地道:「敬航这孩子,当真是口齿伶俐。」
庄敬航忙低下头。
庄大老爷道:「敬航说的是,不过几日,定能补上。」说着,心里盘算着杭州的地,几时能够出手。
庄老夫人见庄大老爷面上有些惶恐之色,哂笑道:「你又唬我,你说实话,说了也就罢了,大家有难同当,一家子人,哪里用得着掖掖藏藏?」
庄大老爷咬牙不说话。
庄二夫人道:「求母亲彻查帐目,不然,大哥大嫂要顶着个贪墨的骂名。」说完,望了眼庄三夫妇,见庄三夫妇两个都不出声,心里恨道,教人欺上门了还不吱声,果然是没出息的。
半晌,庄三老爷道:「母亲且斟酌着办吧,务必保重自己。」
庄老夫人心道最後一个一心为自己的,竟然是个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咬牙恨声道:「叫二老爷回来,咱们一起瞧瞧,你大哥是怎麽补上亏空的。」
庄三老爷答应了,叫庄玫航去。
庄大老爷唯恐教人查出来不好看,忙坦白道:「母亲不须叫人去查,儿子叫人将杭州的地卖了,过几日银子来了,就能补了府中的亏空。」
此时,庄三老爷也忍不住对庄大老爷侧目,庄大老爷咬着牙撑着。
庄老夫人听了这话,反倒不生气了,面无表情地望了眼庄大老爷,叹道:「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你们往日里嫌我识字不多,如今瞧着,你们读了书,也不一定知道什麽礼义廉耻。」
庄大老爷跪求道:「母亲,儿子有错,儿子担着,只是夫人她如今七灾八难的,又才吐了血……」
庄老夫人冷声道:「若是她死了,我就自己个到衙门认罪,为了买棺材气死儿媳妇,这罪我认了。」
庄大老爷听了这话,忙道:「母亲,儿子不是那麽个意思。」
庄老夫人摇头,对庄政航道:「给我捶着腿,我倒要看看你父亲唱的是哪一出。」
庄政航低声应是,又叫锁绣速速上茶。
庄大老爷见庄政航背着身子,心道那孽障不定心中如何得意,恨声道:「母亲,都是这孽障……」
庄老夫人道:「有一事说一事,你莫骂他,你本扣着他母亲的嫁妆,他为何要不得?」
庄大老爷忙道:「这孽障不学无术,自幼便败坏他母亲的嫁妆,如今那嫁妆已经去了好些。」
庄老夫人道:「我素来不爱管事,凭你们怎麽胡闹都罢了,你当我不管事,就是个傻子?他是你儿子,败坏的也该是你的东西,你养儿不教,怪着谁了?依着你的意思,我老婆子烂命一条,有了你这麽个不孝儿子,活该叫你如今花去我的棺材本?好好,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庄大老爷被噎回去,半日寻不到话反驳。
庄敬航忙道:「祖母,父亲此举,乃是迫不得己,与二哥……」
庄三老爷道:「三哥儿,住口吧。」
简妍低着头跪着,一边用手指抠着昂贵的地毯,一边想,庄老夫人这话对得很,只是这庄大老爷又是跟谁学的这一套?难不成真如安如梦说的,庄老太爷当官之前就是个无赖?心里想了想,心道如今煽风点火也用不着她,自己只在一旁看戏好了。
庄老夫人侧着身子躺下,庄政航殷勤地给她捶着腿,心道庄老夫人骂得庄大老爷狗血淋头,真真是过瘾,心中大快,给庄老夫人捶腿也捶得越加用心。
庄大老爷跪了一会子,忽闻到一股药香,回头就见庄大夫人斜斜地挽着头发,穿着一身家常的驼色衣裳就过来了。
庄大夫人不言不语地在庄大老爷身边跪下,嘴唇惨白,脸上也没有多少血色。
庄二夫人见庄老夫人背着身子,唯恐她不知道庄大夫人来了,出声道:「母亲,大嫂来了。」
庄老夫人一声不吭,彷佛没有听到一般。
祝嬷嬷此时不哭了,早接了玉环递过来的茶,润了嗓子。
又见庄老夫人喝了两口水,心气平和了,祝嬷嬷回身就问庄大夫人,「大夫人,玉枕可带来了?」
庄大夫人见祝嬷嬷不依不饶,拿着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因咳出了瘀血,此时她倒是比先前更精神一些,只是这话却不好答应,一时又後悔了,心想自己躲在屋子里就是,何必出来探风声?
庄大老爷望了眼祝嬷嬷,虽不屑,但奈何被庄老夫人训斥过,勉强和气地道:「嬷嬷方才没有听到吗?夫人的体己已经给了我,哪里会去买玉枕?」
祝嬷嬷低头不说话。
庄老夫人侧着身子冷笑道:「问的是你媳妇,你急什麽?她若说没有,就请了侯府太夫人来说话。」
庄大夫人虚弱地道:「儿媳确实没有。」
庄二夫人道:「大嫂,有就有,也没有什麽,如今侯府那边也知道,太夫人还要借了你的玉枕瞧瞧呢。」
庄大夫人一阵剧咳,咳喘的声音嘶哑。
庄大老爷不敢替她说话,望了她一眼,叹道:「你何苦出来呢?」
庄大夫人此时心里只想着侯府究竟知道了多少,并未去看庄大老爷,喘了半天,勉强笑道:「怕是误会吧,前几日,我娘家母亲要玉枕,我哥哥在外打听来着。」
庄二夫人笑道:「大嫂,便是宝贝也不兴这麽藏着掖着的,再说,若是娘家买东西,那为何前几日大嫂院子里擡出两箱子东西,後头又没见擡回来?」
庄大夫人低着头不说话。
庄大老爷只当庄大夫人在给自己凑银子,忙道:「弟妹,你嫂子她是为了替我还那孽障的债。」
庄老夫人背着身子冷笑道:「既然知道是债,就该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倒没见过欠人家钱的反倒有理了。」顿了顿,「老二媳妇,别说了,果然是人家的宝贝,也是要孝敬给她娘家母亲的,咱们连瞧都不能瞧一眼。」
庄二夫人笑着应是。
庄大夫人咳个不停,又觉嗓子里甜甜的,心里叹道,若是能吐出血来也好,怎只有血丝呢?
庄大老爷不敢替她再说话。
庄老夫人见自己说出去的话没有回音,又怒了,啐道:「我今日倒是非要看那玉枕不可了,三哥儿,你去你舅舅家,向你外祖母借了玉枕来,就说我是个不开眼的东西,要借了你外祖母的玉枕开开眼界。」
庄敬航心疼母亲,但见庄大夫人说话遮遮掩掩,也知她说话不尽不实;又听庄老夫人这般吩咐,忙应了就向外去,心想找了他舅舅商议对策也好。
庄敬航出去不久,庄二老爷与庄敏航,并焦资溪、洪二也被叫了进来。
庄老夫人此时怒气化去一些,心里反倒有些後悔,心想不该当着小辈的面不给庄大老爷颜面,叹道:「敏航留下,其他的人都回去吧,这是你们父辈的事,跟你们小的不相干。」
庄政航手顿了一下,见庄老夫人拍他的手,示意他回去,於是便与简妍、姚氏等人一起回去了。
◎ ◎ ◎
因是邻居,姚氏一路与简妍说着话,到了棠梨阁门前才散去。
简妍与庄政航一同进屋,因看了庄大老爷的笑话,庄政航进屋後,神情就很是愉悦。
简妍叫玉环在外头看着,然後皱着眉头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想,今日庄二夫人出手得实在是出其不意,打了个庄大夫人措手不及,但是银子没有到秦尚书那边,就仍有变数;若是众人为了各自一房的钱财,逼着庄政航不要在庄族长那头的银子,又或者,庄大老爷不要脸到底,自己个去庄族长那边要了银子回来……忽觉头上一动,却是庄政航甚有雅兴地拿了梳子给她篦头发。
简妍叹道:「你倒是高兴。」
庄政航道:「怎会不高兴?今日这事闹出去,定要换了管家的人,母亲栽了,如何不高兴?」
简妍转身,问:「银子尚没有到手,若是家里人又去跟庄族长要银子呢?虽说是侯爷作保,但没到手的银子,实在教人放心不下;再则,要人说你逼迫亲父,这又该如何应对?」
庄政航拿着篦子的手一顿,心想庄大夫人、庄敬航倒是像会做出这等事的人,半晌道:「且推到舅舅那边。」
「不可。」简妍嗑着瓜子,思量道:「你舅舅虽有能耐,但人言可畏,不可给他招惹是非,既然要依仗人家,那人家的名声你也是要爱惜的,不能教你舅舅担了个霸占外甥钱财的骂名。而且如今少不得有人要起了分家的心思,只是众人都藏在心里不提,若是分家,如今咱们也是不能跟大夫人他们一起过的;但若是不跟,又没有个正经的道理,你可是个长子,再说大哥、大嫂是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二叔、二婶过的,没有个先例,这分家银子给多给少都不像话。何况,嫁妆这事还是重中之重,你父亲口口声声地孽障、孽障,出去了,少不得他也要说个不休,嘴长在各人脸上,各人心里自有一杆称,只是瞧着祖母的口才,若是她向着你,那银子就算是公中的,也能教她说成是你的,她既然说了,那银子自然就是你的,至於公中的亏空,你父亲挪的,就由他想法子还。」
庄政航扫了兴,拿了篦子用手指扯上头的头发,此时也皱起眉头来,「自家的东西,怎麽要回来都这样麻烦?」
简妍伸手抓抓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忽地道:「你说,咱们将嫁妆交给祖母如何?」
「你疯了!」庄政航叫道,手指戳在篦子上,教上头的竹子戳出血印子来。
简妍道:「银子给你祖母,你祖母自然向着你,你急什麽?」
庄政航道:「你当我祖母与你祖母一般?寻常的小事求着她帮衬一下还好,这大笔的银子,进去了,她能还你?你瞧着今日为了她的棺材闹了这麽一场,她可是个体谅子孙的?」
简妍不是没见过庄老夫人的人,自然知道这老夫人也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好说话,看似没心眼,实际上却有些凉薄;若不是庄大夫人用了她的银子,便是庄大夫人将庄家搬空,庄老夫人也是要一问三不知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
庄政航怒道:「你说什麽?」
简妍见他动怒,忙笑着递上茶盏。
庄政航略嚐了一口,就将茶盏放在炕桌上,依旧拿着篦子给简妍梳头,「三叔倒是个仁义的人,今日也给我起了个字。」
「什麽字?」
庄政航想起三戒那个名字,就住了口。
简妍闭着眼睛,也不追问,回头道:「你且先托了祖母,只说不敢收了那嫁妆,唯恐再度教亡母失望,求祖母替你保管,便是庄族长那边的银子,也一并交给祖母,大大方方托着她管的,她还能不还?若是分家,咱们就求着祖母,只说跟着祖母过活,日後祖母的衣食,一概由咱们供奉。那金丝楠木,咱们替祖母买下,虽说要两万两银子,但是那木头放上百年也坏不了,祖母如今不过是三品淑人,用不上那木头,咱们买了,一来求个孝顺名;二来,那楠树早就教人连根拔了,价钱只有涨的,没有跌的,白顶着献给祖母的名,实际上还是咱们自己的,祖母去後一转手,不知要赚上几倍,只是要先下手,教二婶他们不要插进来,不然那木头最後又不知要如何分了。」
庄政航心道两万两简妍随口 就 说出来,可见她的嫁妆也是很可观的,叹道:「闹了半日,原来你们女子的嫁妆,个个都比我们男子的家产还多;只是祖母花销很大,衣食无一不精,短时尚好,这长久地养着,可是一笔大开销。」
简妍噗嗤一声笑了,笑道:「我们的嫁妆是要用一辈子的,不似你们,还有个进项。祖母吃用再多,也还有数,况且其他人也要供奉一些。」
庄政航道:「你这话也不对,多少男子的家产就是教女子占去的;再则,祖母过来了,最後大头还是要落到我头上,教我养着。」
简妍不与他争辩,蹙着眉头,心想庄家里头如何倒没多大妨碍,当务之急,还是寻了空子,教简老爷、简锋知道忠勇王府的困境,免得一心靠着忠勇王府度日,待到忠勇王府倒下後,简家也陷入无依无靠的境地。
庄政航给她梳着头,心里一番犹豫不定,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简妍肩膀上,给她揉起肩膀来。
今日庄大老爷凡事赖在他身上的无赖模样,他也是看见的,若是还装聋作哑,未免太假;而且,万般不是,庄大老爷身为他父,就注定了他有一百张嘴也不能分辩。但若是听简妍的,庄老夫人最後会不会将银子给他?又或者,庄老夫人会不会如庄大夫人一般,想着法子花了他的银子?而简妍,明知道他不能高中,拿不到一半嫁妆,又为何替他要嫁妆煞费心思?保不住她还有个落井下石的心思,有意教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想着,手上的力气就大了一些。
简妍微微蹙眉,将他的手拿开,「本想给你一百钱赏钱的,不想你下手这样重。」
庄政航醒过神来,见手还搭在肩膀上,悻悻地收了手,随即道:「一百钱拿来。」
简妍抖了抖肩膀,嗑着瓜子道:「你这手艺,没叫你倒找银子就不错了。」
庄政航记起蝶衣要吃些补品,嫁妆要有些日子才能到手,庄大夫人那边是再也不能去要银子的了,私房又早教简妍敛走,伸了手过去道:「我给你揉了肩膀,你拿了银子给我吧。」
简妍见他当真要起银子来,靠着炕桌,支着脸,笑道:「想要银子?好啊,以後你给我端茶递水、铺床叠被、揉肩捶腿,做得好了,姑奶奶自然有银子赏你。」
庄政航脸上一白,心道这婆娘当真蹬鼻子上脸了,将篦子拍在炕桌上,转身就出去了。
待到了外面,隐隐听到院子里花,架後有人低声哭泣,过去瞧了,见是蝶衣在那里缩着。
蝶衣见庄政航出来,忙擦了眼泪,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庄政航。
庄政航问:「你又怎麽了?」
他语气虽刻意和缓,但一个「又」字,教蝶衣心凉了大半。
蝶衣低头道:「少夫人叫奴婢明日就挪到红袖姐姐的屋子里,奴婢害怕。」
庄政航道:「既是这样,叫碧枝挪过去就是。」
蝶衣摇头,叹道:「奴婢虽不识字,但也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庄政航问:「你既然这样懂道理,为何又在院子里哭?」
蝶衣忙道:「奴婢,奴婢……害怕。」
庄政航摇头笑笑,心道与这等人在一处,心里有怒也不能发,「听说有孕之人很是挑嘴,你近日可要吃些什麽?」
蝶衣见他终於问了自己有孕後的事,心中一喜,脸上就有了笑意,垂着眼睫道:「奴婢什麽都不想吃,只是稀罕那酸酸的杨梅,只可惜今年杨梅太少……」
庄政航心想定是杨梅今年结得少,府上供给不多,且又快过季了,更是稀少,心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先前他手上一样没有现银,但是想要银子,随口就问庄大夫人要了,府中东西也是随口就叫人去买,然後去庄大夫人那边结帐;如今,他连买点杨梅的银子也没有,道:「我叫少夫人买给你,你回去吧,别在院子里做这些怪模样。」
风一吹,蝶衣一颤,地上暑气没散,她竟觉得冷了,木讷地点头,就见庄政航又回了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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