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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纯天然 于 2013-8-18 13:26 编辑
※CWT34新刊。
书名:《Stay》
作者:千风
画者:隐梦
页数:192~208P
字数:约9万字
出版日期:2013/8/20
千小风CWT34新刊「Stay」预购出炉!
这次也是好久没写(到底是多久?)的跨文化BL(是的就是那个现在很流行的CCR):
貌似穷酸亚裔的俊俏年轻人,暗恋总是板着一张扑克脸的离婚熟男医生,没想到在一个医生酒醉的夜晚,年轻人居然「(十八禁的)美梦成真」。
原以为身分的悬殊让他们不会再有深刻的交集,谁知命运却是如此不可预测?
特典有-「Onenightstand」,
主要叙述可爱的年轻人与熟男医生那一夜是如何激情破表(抹鼻血)。
特典一样只限预购期间赠送,会场将有少量特典现场贩售。
内容简介:
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在街角见面,伴随着这样的对话:
「早安,厄本医生。」他总是对男人露出愉悦的微笑。
「早安。」而男人也总是微微皱着那好看的眉,并没认真看他,伸手接过报纸,转身离去。
年轻人知道他是医生,并且从他修长手指上消失的婚戒,与越来越忧郁的背影,知道他离了婚,而且很不快乐。
年轻人常常猜想着,不知道男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直到那天晚上,他真的见到男人对他笑了——而且还伴随着一身浓浓的酒气。男人的笑容似乎在诱惑着他,而他明明知道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跳了下去,制造机会去接受了诱惑。
试阅:
【悲伤的狂欢之后】
躺在床上的李奥.厄本睁开了眼睛。
很好,他是在自己家里的卧房,没有醉倒在奇怪的地方。
他闭起眼,忍住想要呻吟的冲动。
头好痛。
昨天酒真的是喝了不少。
难得有机会休假的啊,没想到却这样泡在酒精里浪费掉了一天。
他真的呻吟了起来,酒醒后一切反而更加清晰,谁说藉酒能浇愁的?
真不想起床。
他紧皱着眉头,一面闭上眼,一面转过身想要继续逃避现实,正考虑着干脆把珍贵的第二天休假也赖在床上一整天浪费掉时,映入眼帘的那张年轻脸庞让他吓得差点魂都没了!
他整个人倒抽了一大口冷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路退到床缘,还差点从床边滚下去。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脸庞,然后眼神迅速往下,见到那人半裸的身体正裹着他床上的雪白床单,漆黑的发、紧绷结实的蜂蜜色肌肤、修长的四肢……他认得这张脸孔。
但怎么会——
李奥忽然感觉到呼吸困难,接着脑袋一阵剧痛,某些片段的记忆画面瞬间闪过。
他喝醉了。
他在街口遇见这个年轻人。
他认识这个年轻人。
然后记忆忽然又模糊起来,他用力甩甩头,又跳出几个画面。
年轻人倒在他的身上。
接着是全身赤裸的年轻人跨坐在他的身上,而他的双手用力掐着年轻人柔韧且汗湿的腰际,将自己的硬硕不断往上顶,深深没入年轻人的身体里。
喘息。汗水。呢喃。呻吟。
如野兽濒死般的绝望低喊。
最后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年轻人倒在他的怀里,而他也搂住了对方。
彼此带着热气的吐息交织,年轻人似乎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但那时他已经累到无法记住任何事情。
李奥.厄本把脸深深埋入双手里,与其说是懊悔,倒不如说是不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就他有记忆以来,他对同性并没有特别的兴趣,而且也已经结婚,还生了一个女儿——虽然他的婚姻不怎么成功,九个月前才刚离婚,还被前妻要走了一大笔赡养费,连女儿都差点要不到共同监护权。
好吧,婚姻的失败原因也许是不善经营男女关系,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应该是那个圈子的人吧?
男人忍住想更大声呻吟的冲动,心理建设了好一会儿,才敢从双手中抬起脸,默默地转过头,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年轻人睡着的样子其实很可爱,让人不忍打扰他的好眠。
是他。
怎么会是他……谁能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李奥.厄本活了这三十六年,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和一个男人上了床?
而且还是街口那个小书报摊里的——
彷佛察觉到男人的视线,有着一张娃娃脸的亚裔年轻人缓缓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尽管眼睛的轮廓不像西方人那样深邃,但薄薄的单眼皮却另有一种风情。
他迎上男人的目光,尽管才刚睡醒,那漆黑的眼里却彷佛在衡量算计着眼下是什么情况。
李奥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他知道自己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未免太过明显,可是他此刻完全无法镇定下来。
年轻人慢慢爬起身,任由盖在他身上的雪白床单滑落,露出肌肤上的许多瘀青与吻痕。
老天,那些都是他弄出来的吗?李奥惊愕地看着年轻人身上那些印记。
他看着年轻人那柔韧的腰身,昨夜那些欢爱画面更加写实。
他的目光转回到年轻人的脸上,空气彷佛凝滞了似的。
只见年轻人缓缓弯起嘴角,微微露出一个他解读不出来是什么意味的浅浅微笑。
那微笑让年轻人的脸庞显得更加稚嫩与无害,漆黑眼里那原本让人摸不透的目光也似乎消失了。
「早安,厄本医生。」年轻人用刚睡醒而略带沙哑的爽朗声音对他这么说。
【第一章】
艾瑞克正在使用浴室,因为他说李奥昨晚射在他身体里,让他今早肚子不太舒服,而且他想顺便冲个澡。
李奥穿着睡袍,有些狼狈地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他很想喝一杯咖啡,事实上他的厨房里也有最新的泡咖啡机,但那是他的前妻买的,他根本不会用。
他很少有机会在家里喝咖啡。
艾瑞克进浴室后安静了一阵子,然后浴室终于响起水声。
不知道为什么,水声响起的时候,李奥有种松了口气的错觉,他低下头,把头抵在冰凉的餐桌上,想让凉意多少缓和一下宿醉后的晕眩和头痛。
年轻人说了他的名字,但李奥忘记他是姓「韩」还是「孙」,总之是个很难发音的亚洲语言(他到底是哪一国人?),但幸好他有个英文名字。
艾瑞克。
可恶,头还是好痛。
好想来杯咖啡。
浴室的水声停了。
男人忽然又莫名紧张起来。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面对一夜情的对象?
一早起来就直接赶对方走?还是根本就不会留对方过夜?
不,一开始就根本不该让这个人进到自己家里来的,不是吗?
他昨天到底是醉到什么程度才会闯出这种祸?
啊,他好想干脆一头用力撞在餐桌上把自己撞昏算了,他实在不想面对——
「厄本医生?」
清理完身子、洗完澡的年轻人,用着比刚起床时更清朗的声音喊他。
李奥马上坐直身子,他清了清喉咙,眼神却一直飘忽着,没有勇气去正视年轻人。
「你还好吗?你昨天晚上喝了很多。」
艾瑞克走到他面前,基于礼貌,李奥不得不勉强自己抬起头去面对年轻人。
刚洗完澡的年轻人身上带着干净好闻的气味,还有他常用的沐浴乳的味道。
这小子还真是不客气啊,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你要喝咖啡吗?」艾瑞克忽然问。
李奥愣了一下,还没想到该怎么回应,年轻人又替他先回答了:「我常常看你拿着外带咖啡去上班,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或是下午。」说完后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不,我……我家里有。」李奥思量着要怎么开口赶人走。
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年轻人相处,这也不能怪他,尽管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而且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他跟这个年轻人在昨夜那件荒唐事发生之前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啊!
「啊,你们家也有这种咖啡机!」年轻人的眼光很快在厨房转了一圈,然后发现那台造型时髦的咖啡机。「要不要我帮你煮咖啡?只要胶囊就可以了。」
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还有,那什么见鬼的胶囊是什么玩意儿?
那不是咖啡机吗?又不是拿来开药用的,和胶囊有什么关系?
尽管以上那三句话是厄本医生当下心里最直接的反应,但他说出口的却是:「那就谢谢你了。」
说完之后,他有股冲动很想赏自己一巴掌。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应该要尽快把这小子赶走才对啊!
还把他留下来煮什么咖啡?
要是这小子得寸进尺,赖着不走了怎么办?
谁都知道那些亚洲人视钱如命,一旦发现能捞钱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要是这小子用这件事情来要胁他身为医生的身分地位和名誉的话,那他的医生执照……
李奥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直到闻到越来越浓郁的咖啡香,那些乱窜的念头才终于开始慢慢稳定下来。
啊,咖啡,他每天早上的提神粮食。
他需要咖啡因让自己恢复镇定。
他看着年轻人熟练地将杯子放在咖啡机下方,很快便端来了香味四溢的现泡咖啡。
「糖或奶精?」艾瑞克问。
「不了。今早我想喝黑咖啡。」李奥伸手接过咖啡,闭上眼,吸了一口咖啡香,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你泡咖啡挺熟练的?」他对年轻人说。
事实上,他的语气里甚至还有些赞许。
「我在百货公司打工时卖过这种咖啡机。」
打工啊……原来他不是只有那一份工作?
不过,有人泡咖啡给自己喝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如果那个人不是自己一夜情的对象,也许会更好吧?
「那么,厄本医生,我走了。」
正要喝下第一口咖啡的李奥愣住了。
他要走了?
他放下咖啡,年轻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正要打开门时,又回过头来,对他露出微笑,说:「厄本医生,昨天是我占了你便宜,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
然后他就离开了。
李奥拿着那杯咖啡,愣愣地看着那道关上的大门。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应该要留他下来一起喝杯咖啡的。
*
李奥.厄本,身材高大,黑发、棕眸,有着一张线条刚毅的英俊面孔,职业是芝加哥圣伊莉莎白医院的内科住院医生,和许多在大医院工作的住院医生一样,排不完的班、接不完的病人、开不完的讨论会议、永远无法准时下班,即使好不容易休假回到家也已经累得半死,只想在床上昏睡过去,醒来之后洗个澡又回医院去上班。
简直没有家庭生活。这是前妻向他提出离婚的理由。
但要不是他拼死拼活地上班赚钱,这个家又怎么维持得下去?
前妻是个娇贵的公主,不愿上班,孩子也多半是保姆在带,成天和朋友们出去喝咖啡、逛街挥霍他辛苦卖肝赚来的钱,到头来还嫌他不够关心他们母女,执意要离婚,从他身上又敲走一大笔赡养费,每个月还要定期给女儿一笔教养费。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痛恨这个女人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榨乾他。
榨乾他的钱,榨乾他的生命。
榨乾他的感情。
忙碌的工作暂时麻痹了他的悲痛,尤其是他在离婚法庭上见到他用尽一切心力想要好好珍爱的母女俩,那一刻用着如此冷漠陌生的眼神望着他时,他已经连心痛都感觉不到了。
但感觉不到,不代表没有伤口。
他刻意让自己更加忙碌,直到副院长命令他一定要休假两天,因为没有病人会愿意负责他们生死的医师连续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要是因为过度疲累而出了事怎么办?这年头医生的官司已经够多够烦了,尽管他们是救人的医院,但终究是营利事业。
在人生的最谷底之际,李奥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当医生了。
把自己埋在酒精堆里的他只想忘掉这一切。
忘掉他是个医生。
忘掉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知道自己再继续喝下去绝对会酒精中毒,但他还是继续喝,想着喝死了也就算了,反正又不少他这一个医生,每年都有大把医生等着补缺额,他就当作善事把自己这个缺额让给别人又何妨?
但很不幸地,他发现自己酒量意外地好,而且这间酒吧关门关得特别早,还不到午夜就把他推出门口,还好心地替他招来了计程车。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然后等到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就已经犯下了大错。
在镜子前的李奥紧皱着眉,忍着想拿额头去撞镜子的冲动。
该死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和一个男人上了床,而且还是和一个几乎是等于陌生人的家伙。
算了。
他要自己振作起来。
工作要紧。
工作、工作。
休假结束了,他得回医院去上班。
他深呼吸一口,勉强抬起脸,对着镜子重新打好领带。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瞪着那张英俊的脸孔,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李奥.厄本,下次要记住,绝对不要再喝醉了!」
然后他离开浴室,套上黑色风衣,走出了家门。
浴室里还飘着淡淡的刮胡水气味。
*
他想过要不要刻意绕道,但这样做又似乎回避得太过明显。
那小子前天明明离开得那么大方,事后也没有骚扰他,他还这么介意,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
眼看上班的时间越来越近,再犹豫不决他就要迟到了。
他咬咬牙,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样别别扭扭?
遇见就遇见,又不会怎么样,难不成还会有第二次吗?
不可能!
第一次就已经是个错误了,他绝对不会让第二次再发生的!
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他迈出了租赁的大厦大门,守在门边的新任管理员见到他,热情地对他打招呼:「厄本医生,你好!要去上班了?」
李奥对他有些僵硬地笑笑,不打算回答。
「厄本医生,我很遗憾你离婚那件事。」
一箭穿心。
李奥深呼吸一口,忍住想要回头狠狠瞪这个白痴的冲动。
怎么,全大厦的住户都知道他李奥.厄本离婚了吗?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管理员又说了:「不过,这么快就让别人登堂入室,似乎也不太好吧?」
李奥忽然感到有些心虚。
他说的是艾瑞克吗?
那天晚上艾瑞克是在他屋子里过了一夜,那又怎么样?
这老家伙的想像力会不会也太丰富了一点?
虽然他的想像也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李奥放弃了任何想要争辩,或甚至是说话的主意。
他懒得再解释什么了。
只会越描越黑。
工作要紧。
他走出大厦,一阵冷风吹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然后拉起风衣的领子。
很好,那该死的管理员不过短短几句话,就让他的心情比出门之前更糟糕了。
看来今天遇到他的病人得多祈祷一下了。
他快步走向街角准备去搭地铁,越接近转角那个小书报摊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祈祷千万不要遇见——
「厄本医生,你好!」
李奥.厄本微微侧过头,不想让那人见到他脸上悔恨的神情。
他还是应该要绕路的才对。
向他打招呼的正是艾瑞克,他坐在那小小的书报摊里,彷佛非常高兴终于又见到了厄本医生。
「医生,要去医院上班了吗?」艾瑞克语气愉快地问。
李奥不知道脸上到底该显出什么表情,不过既然艾瑞克这样热情招呼,他不回应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他终于转回头,忍住想要皱眉的冲动,说:「是啊。」
「今天没有外带咖啡吗?」年轻人的语气里似乎别有所指。
但也许只是李奥自己太敏感而已?
「呃,没有,出门太匆忙。」
「今天一样是芝加哥论坛报吗?」
年轻人已经拿起报纸递了过去,动作非常自然。
而李奥也非常自然地接了过来。
他们其实几乎每天都会见面,而每次见面讲的也就不过这几句话。
仅仅是这样的关系而已,直到那一天晚上……
李奥决定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才行。
「最近生意好吗?」
老天,这是什么白痴问题?李奥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但年轻人很给他面子,他略显稚气地微微撅起了嘴,认真地回答:「不怎么好。应该说,每下愈况。越来越多人只浏览网路新闻,报纸的销量越来越差,现在大概只剩下老古板才会来买报纸吧?」他看了医生一眼,似乎对自己太过心直口快感到不好意思,连忙说:「呃,医生,我是说,现在只剩下少数人还认为报纸有值得购买的价值,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盯着电脑萤幕看,是吧?」他露出微笑,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也微微上扬。
年轻人长相其实相当亚洲化,却是很好看的那一种:漆黑的短发、略微细长的单眼皮,轮廓没有西方人这么深刻,但也不会太过扁平而毫无特色,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稚气十足,显得很可爱,而且他有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身上也干干净净,不像一般西方人印象里的亚洲人,身材矮瘦,动作畏畏缩缩,没有自信。
对了,是自信。
这孩子虽然在街角的书报摊工作,但却像颇自得其乐,总是用着愉快的语气向他打招呼。
还有他的口音。
一般亚洲人说英文都会有难以忽视的口音或腔调,不管英语说得多好都一样,但年轻人的口音尽管听得出来和一般正统美式口音还是有些差别,却不会觉得突兀。
甚至还有些好听,再加上他那充满朝气的声音,更加悦耳。
李奥忽然发现,今天可能是他和这个年轻人说过最多句话的一次——当然,那荒唐的一夜还有隔天的早上不算在内。
李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掏完硬币递给在书报摊里的年轻人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再见,厄本医生。」
年轻人依旧愉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忍住想要回头望一望的冲动,继续往前走。
*
一进了医院他就完全没时间去多想,病患大小问题不断,他底下的实习医生连连出错要他去收拾,护士追着他跑要弄清楚医嘱,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过了二十个小时。
整整二十个小时他都没有阖过眼,也几乎没有时间吃东西,胃饿到发疼。
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他想迟早自己也会有一天躺上病床。
李奥整个人摊在椅子上,身旁还有一叠没看完的病历,但他的值班时间已经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他苦笑了一下,回家?
回家做什么?只是洗澡睡觉的话,在医院一样也办得到。
而且他还有一堆病历没有看完。
可是他知道继续待在医院里,只会让他的神经更紧绷,而且他实在暂时不想再看到那些老是惹麻烦要他解决的菜鸟实习医生,更不想被护士长追着讨病历。
所以他决定还是暂时回家一趟。
虽然不到七个小时之后,他又得来医院值班。
没办法,医院的人手永远不够,真不知道芝加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生病?
一面心里嘀咕着,他一面换下医生白袍,他又看了那一叠病历,想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抱起半叠病历,准备带回家研究。
尽管他也知道,他隔天把再把这半叠病历原封不动带来医院的机率,大概是百分之百。
一走出医院,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冷。
外头天色依旧黑暗,他看了看手表,清晨六点。
除了急诊室门口依旧人来人往之外,医院附近没什么人,淡淡的灰色雾气缓缓飘动,他呼吸着,看着自己吐出的白雾,感觉到鼻尖一阵冰凉。
才入秋没多久,早晚的温差就这么大,看来最近大概会有很多慢性病病人因为适应不了温差而旧病复发吧?
唉。医生真是天生劳碌命。
他决定不再去想接下来几天可预见的大量病人,迈着忧郁的步伐走向地铁站。
*
从地铁站往回家的路上,免不了又要经过转角的那个书报摊。
也许是因为昨天上午艾瑞克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也没有特别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尽管他认为可能还是会有些尴尬,但似乎已经没那么害怕再见到那个年轻人了。
不过就是一夜情(虽然对象是和自己同性别的男人),那个晚上彼此各取所需而已,之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关连——除了每天李奥还是习惯会向年轻人买一份芝加哥论坛报。
李奥决定快速走过书报摊。
即使现在还不到早上七点。
他知道书报摊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营业,毕竟深夜的治安堪虑,不过也许是为了配合送报时间,这个小报摊总是很早就开张,他印象中几乎没见过这间报摊在白天里那扇小铁门是拉上的。
果然,即使在清晨人烟稀少的时候,那家小小的书报摊已经开始营业了,当天的报纸、各式杂志都挂了出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前摆满了不少巧克力糖果和其他李奥说不出来是什么牌子的五颜六色零食。
他原本是要快速走过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就是瞄向了那小小的窗口,果然见到年轻人正在窗口里忙碌地整理着当天送来的报纸。
艾瑞克正低着头,没注意李奥正从书报摊的后方走来,李奥原本想低调地经过,不刻意打招呼,但当他见到年轻人有些无精打采的侧面时,不禁放慢了脚步,眼神也更仔细地盯着年轻人。
这应该算是医生的职业病吧?
他看见年轻人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外套,现在的气温可是不到十度,只穿这样会不会太少了?
而且年轻人的眼神很疲累,脸色也有些苍白,更重要的是,即使只是搬动几叠报纸,对他而言都似乎显得有些吃力。
「你不舒服吗?」李奥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嘴巴就已经不听使唤地张了开来,对年轻人问出这个问题。
艾瑞克先是很讶异,等看清楚是他后,又露出了略带着稚气的微笑。
但那微笑为何今早看起来有些无力?
「可能只是着凉而已,不要紧。」他嘴角依旧挂着浅浅微笑,眼角也弯了起来,似乎真的很高兴见到李奥。
这让李奥有一点点感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因为单纯地只是见到他而露出愉悦的笑容。
连他的女儿都已经不再对他这样笑了。
但这不是他女儿的错,只是因为他也很久、很久忘了对他曾经最宝贝的孩子,露出愉悦的笑容。
医院的杂务、病人的生死,还有同侪和带实习医生的压力,都让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情绪越来越压抑,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在妻子(现在是前妻)和女儿面前失去控制,把无辜的他们当作情绪发泄的出口。
于是他发现自己很少笑了,取而代之的是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
这样的男人,任谁都不会喜欢。
「厄本医生,下班了吗?」年轻人问。
李奥点点头。
「值班辛苦了。还是芝加哥论坛报吗?」
他原本想拒绝,因为他手里已经抱着一叠病历,就算他有时间,也无法悠闲地看报纸——事实上,他可能连浏览那些头条新闻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还是伸出手,接过了报纸,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硬币,递了过去。
「谢谢你,医生,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年轻人接过硬币。
李奥脸上出现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嘲讽的神情,总之不怎么好看,而他也知道这一点。
「你也是。」
再过不到七个小时,他又得回医院值班。
而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不会是个多美好的一天。
【第二章】
隔天李奥并没有见到年轻人。
书报摊里坐着一个面色冷漠的中东人,并没有在专心顾着摊位,而是不断低头玩着手机。
李奥不以为意。
他去医院值班的时间并不固定,虽然几乎每天都会见到艾瑞克,但偶尔也会遇到年轻人不上班的时候。
但是当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是第四天都没有见到年轻人的时候,李奥心底开始有点在意了。
艾瑞克不做了吗?
如果真的不做了,他就这么干脆地离开了?
也不是说他们两个不小心睡过一次,艾瑞克离职了就有义务告诉他,但他总觉得这是……不告而别。
而且隐隐有一股忧心让他越来越无法不去在意这件事。
几天前他见到年轻人时,他似乎生病了,这几天的连续缺席,会不会是病情加重了?
这天当他买完报纸,决定问一问艾瑞克到底怎么了。
这只不过是医生的职业本能罢了,他是医生,他本来就有义务去关怀任何可能生病的人。李奥.厄本对自己做着如此的心理建设。绝对不是什么出于不正常感情的关心,或是他有些想念年轻人的微笑与声音。
「嘿。」他不怎么自然地对着低头玩手机的中东男子打了声招呼。
靠得近了,他才闻到中东男子身上有着很浓的气味,那可绝对不是什么香水味。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艾瑞克身上的味道。
那天年轻人在他家洗完澡之后,身上散发着他惯用的沐浴乳的味道。
肤色黝黑的中东男子对他皱起了眉头。
「请问你认识艾瑞克吗?」
中东男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他说:「大概知道。」
「你知道他这几天怎么了吗?为什么没有来上班?」李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幸好,中东男子似乎并不关心李奥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艾瑞克,他低下头继续玩着手机(手机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然后随口说了句:「他生病了。」
李奥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沈。
果然。
「病得很重吗?」
「很重。没办法下床。」
「你怎么知道?」
中东男子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两道像毛毛虫一样浓密的眉头又聚在了一起。
「你是艾瑞克的什么人?」
李奥早就预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幸好他之前已经想好了答案。
「我是他的朋友。」
虽然这个答案不怎么理想,但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如果只是每天见面说几句话,还不小心上了床,也能算是朋友的话。
中东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奥好一会儿,最后似乎决定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或奇怪企图之后,才终于说:「我和他不熟,老板只是要我帮他代班。」说完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李奥有一股想要抓过他手机用力扔到对面马路的冲动。
「他去看医生了吗?」他忍住那股不耐,继续问。
中东男子摇摇头。
李奥转身离开了。
但他走没多远,又忽然转身走回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住在哪里?」
中东人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也懒得开口回答。
李奥忍耐着脾气,又问:「那把你们老板电话告诉我。」
*
李奥搭的计程车在唐人街附近停了下来。
他还得赶去医院上班,他也知道其实可以等到今天值完班后再过来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更觉得就是放不下。
难道艾瑞克真的病得很严重了,才会连续三天无法去工作吗?
而且又没有看医生,任何疾病一开始的徵兆都是很轻微的,如果没有好好处理照顾,恶化起来往往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会送掉一条命。
他照着中东男子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一栋外观破旧的公寓,确定地址无误后,按下电铃。
来应门的是一个亚裔面孔的老妇,等李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之后,老妇同样上上下下不客气地打量了他许久,这才慢悠悠地走回屋里,拿起一串钥匙,然后走出屋子,示意李奥跟上。
老妇带他来到转角一处更为破旧的公寓,打开公寓大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湿气扑鼻而来。老妇带着他往地下室走,湿气与霉味也越来越重。
然后他们来到一间分隔出来的小房间,老妇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人应门,于是她拿出那串钥匙,花了很久的时间一支一支地试,李奥频频看着手表,好几次想出声催促,或干脆自己拿起那一大串钥匙自己试,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
因为是地下室,完全没有采光,白天里不开灯的话也是一片阴暗,他只隐隐约约见到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塑胶制的衣柜外,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却也已经塞满了整个房间。
「艾瑞克?」李奥站在门口喊。
没有声音。
等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他瞧见病床上的确躺着一个人。
然后「啪」的一声,站在李奥身后的房东太太打开了灯,躺在床上的人似乎一时无法适应强光,本能地轻轻呻吟了一声。
「艾瑞克!」
李奥连忙走到床边,心里大喊不妙。
只见年轻人双颊潮红,呼吸短促,他蹲在床边,伸手去摸年轻人的额头,很烫,即使没有温度计他也知道这孩子的体温绝对接近四十度了,说不定还超过。
他这么发烧几天了?
「艾瑞克?艾瑞克?」他一面轻轻喊着年轻人的名字,一面伸手去搭他的脉搏。
心跳得很快,不是好兆头。
房东太太在他身后用很别脚、腔调极重的英语说:「他这样大概两天了,前两天还勉强能下床走动,这两天就只能躺在床上了,要他去看医生也不去,实在是……」但她烦恼的不是她房客的身体健康,而是没有一个房东喜欢自己的房客出状况。
生病了,就无法上班。
无法上班,就没有薪水。
没有薪水,就不能准时付房租。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李奥发现年轻人忽然打了一个颤,但是身上却没有出汗的现象,表示免疫系统还没有战胜引起发烧反应的病毒或细菌。
再这样拖下去很不妙,他得立刻带年轻人就医才行。
李奥拉开盖在年轻人身上的被子,脱下自己的风衣包住这孩子,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准备离开这里。
为了讲究快速,他的动作有些粗鲁,一连串大步走出地下室、回到计程车旁,再将病人塞进车子里的动作,让年轻人受了些惊动,缓缓张开了眼睛。
计程车往圣伊莉莎白医院的方向开动时,李奥这才发现半躺在他怀里的年轻人醒了过来。
「厄本医生?」
听到那总是爽朗愉悦的声音此刻变得沙哑又迟疑,李奥不自觉地又皱起了眉头。
「你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去看医生?」
李奥甚至是有些生气的。
他最讨厌不重视自己健康的病人,要知道预防胜于治疗,而早期的治疗更是重要,如果这小子一开始发现身体不对劲时就去看医生,哪会拖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我以为睡一天就会好……」年轻人似乎很畏惧见到李奥浓眉怒目的模样,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睡了一天还没好,你以为第二天就会好吗?」李奥的口气听起来非常不高兴。
就是有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病人,才会让医院急诊室天天人满为患!
李奥察觉到年轻人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他低下头,见到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无辜眼睛,然后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我钱不够。」
李奥一时语塞,心里那堆抱怨病人不爱惜自己健康的长篇大论也停了下来。
穷人没有生病的权利。
尽管他是救人的医生,但他很清楚这一点。
「你不用去大医院,去地方上的小诊所也可以。」李奥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但李奥说完之后才想到,艾瑞克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应该是连去小诊所看病的钱都没有吧?
年轻人会在街角的书报摊工作,而且他也听过艾瑞克提起曾经在百货公司打过工,李奥大概也猜得出来这孩子的经济情况并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是他没有想到会窘迫到连去小诊所看病的钱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这孩子,但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总觉得自己之前好像是误会了他,但也不清楚是误会在哪里,毕竟,他们的关系只比陌生人好一些。
「艾瑞克?」李奥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年轻人有些迟钝地回了一声:「医生?」
「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可是钱……」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艾瑞克没有回应。
就在李奥以为他是因为高烧过度而又昏迷过去时,他听见年轻人喃喃说着:「可是我不想欠你,厄本医生。」
*
护士和实习医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奥.厄本医生从计程车里抱出他的病人。
为什么知道是病人?因为厄本医生一进医院就急着找了一张空病床,连医生袍都还没来及换上,便拿起诊疗器具准备为年轻人诊治。
「厄玛,帮我量量看他的体温。」厄本医生对一个小护士说。
尽管他几乎已经很确定年轻人发烧得很严重,但为求保险起见,以及留下病历记录,他还是这么吩咐了。
小护士尽管讶异,但还是十分有经验地拿过了温度计,放入年轻人嘴里。
「医生,体温四十度,的确是发烧了。」厄玛量完体温后说。
「去做一下快筛,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发烧。」厄本医生继续下了指令,然后在心中默默祈祷,拜托千万不要是肺炎,如果是流感病毒引起的轻微肺炎还好处理,如果是细菌性肺炎,那就有点棘手了。
不过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应该撑得过去。
「厄本医生?」护士厄玛有些迟疑地喊他。
「怎么了?」他回过头,皱起眉头。
「这是你的病人吗?」她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又说:「就算是按照急诊室的程序,至少也要等上两、三个小时才能——」
「现在就去!现在!」厄本医生用手指着病房门口,面色严肃。
好像躺在病床上的人对他非常重要。
小护士不敢再作声,拿过抽血的器具连忙从年轻人身上抽了一些血液,快步离开病房送去检验。
李奥.厄本当然知道医院里所谓的「程序」是怎么回事,即使是送到急诊室的病人,也有先来后到的规矩,像他这样硬生生插队还滥用职权,如果厄玛向院长告上一状的话,他很可能连职位都不保。
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医生的天职就是救人,但医生自己也是人,也会偏心,把珍贵的医疗资源先用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于情于理都不容,但却是人之常情。
厄玛才离开没多久,老是出包的实习医生查理忽然探头进病房,他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医生,这样来回观察了好几次之后,才喊:「厄本医生?」
李奥转过头,一见是他,原本就紧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去准备点滴。我先去换衣服,等等你去追一下厄玛那边的血液检查报告。」
「谁的?」
「他的。」李奥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他的?」查理睁大了眼。「这人是医生的什么人啊?」
医院里会动用关系的医生不在少数,但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厄本医生利用职权方便先去处理自己的病人。
「查理!去准备点滴!」李奥几乎是用吼的。
查理缩了缩身子,准备要离开前,忍不住又转回头问:「厄本医师,他病得很重吗?」
「不知道。」
「之前问诊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先问诊?」
「查理,你再罗唆下去我就把你踢出医院!」
李奥感觉自己越来越焦躁。
废话,他当然知道应该要先问诊,但他发现艾瑞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意识不太清楚,时昏时醒,他要怎么问诊?而且他今天去找艾瑞克的时候,发现他是一个人独居,身边没有朋友和亲戚,也无法问那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能就前几天的观察来猜测,很有可能是轻微着凉没有注意,刚好最近入秋,早晚气温变化很大,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才会让病情越来越严重。
李奥希望年轻人的病情真的一如他想像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查理缩着肩膀跑了出去,过了没多久又带着点滴回来,而且还带了一杯水。
「厄本医生,发烧的病人应该要补充水分吧?」
李奥看了他一眼,难得这小子会想到这一点,他本来想嘉奖一两句,但随即想到这菜鸟实习生过去这一个月以来替他惹的诸多麻烦,那句十分难得出现的嘉奖瞬间消失无踪。
「厄本医生,你先去换衣服吧,这里我来处理。」
只是打打点滴这种事情,他不会搞砸的。
当然,其他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李奥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会儿,拿起那杯放在病床旁的水,弯下身子,轻声唤着年轻人:「艾瑞克?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他唤了好几声,年轻人才慢慢张开眼,眼神有些迷蒙地看着他。
「……厄本医生?」
「是我。我现在要喂你喝点水。你现在在发烧,身体会很需要水分。」
艾瑞克的确觉得口很渴,但他连自己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去接过医生手里的水。
厄本医生叹了口气,声音很大,连查理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在查理惊讶万分的注视下,他伸出手臂扶起他的病人,另外一只手小心地将水杯递到年轻人唇边。
查理忽然一个手不稳,点滴从他手上落下,但幸好他手脚够快,点滴瓶还没落到地上又被他伸手捞了回来。
好险、好险。
他一面不着声色地继续挂好点滴瓶,一面安慰自己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
要是连挂点滴这种小事情都能搞砸,他真的不用在这家医院混了。
厄本医生已经喂完了水,他的病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似乎轻声说了些什么。
查理忍不住将身子凑过去,勉强听到了一些话。
「……医生,我是在天堂吗?」
只见厄本医生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伸出大手轻轻揉了揉年轻人那一头乌黑的头发。
查理默默在心中说着:厄本医生,我差点也以为我到了天堂啊。
明明平常(尤其是在他面前)就是魔鬼,为什么在这个病人面前却变成了天使?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这个年轻的亚裔人(查理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因为生病而一脸憔悴,这个年轻人的确长得很讨人喜欢,而且说话声音很好听),究竟是厄本医生的什么人?
*
换上白袍的厄本医生情绪一直紧绷着,即使手里翻着病历,但却几乎都没有看进眼里,直到小护士厄玛匆匆跑来找他,将艾瑞克的血液检验报告偷偷塞给他。
他看完检验报告后,暂时松了口气。
白血球和血小板指数都很正常,应该不是细菌感染引起的发烧。
为了确保起见,他想过要不要让艾瑞克去做X光片检查一下肺部,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处理:艾瑞克的入院手续。
只有在医院办理登记过的病人才能去做X光片检查,就算他是医院里的医生,也不可能让随便一个人去放射室报到做检查。
最终一切都是还要照程序来——尽管他之前利用职权越过了许多程序。
厄本医生捏着下巴沉思起来。
艾瑞克说他没有钱,那多半也没有医疗保险,不然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有就医。
没有医疗保险给付,住院与做检验的帐单动辄超过一万美金,他不认为艾瑞克负担得起。
其实趁着现在年轻人还没有办理入院手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走的话……不,不行,厄玛和查理都见过这孩子了,就算他们不说出去,他把这孩子抱进医院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都看到了。
李奥开始懊悔自己似乎太过冲动了些,他何必把艾瑞克直接抱进自己工作的医院?先找一间小诊所,把他送进去就行了。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他那时候其实什么都没细想,就只是想要尽快让艾瑞克就医而已?
但现在才意识到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人是他找到的,也是他带进医院的,理所当然由他负责。
李奥把脸埋在双手中,很用力地叹了口气。
这笔费用,再加上已经开始支付的赡养费和女儿教养费,完完全全把他榨干了,银行存款大概只剩下了可怜的零头。幸好住的房子当初是签了两年的约,现在租约还没到期,暂时不用担心会被房东踢走。
原来随便大发善心的代价居然这么高,他只希望这一切都值得。
*
李奥直忙到下午,才暂时挤出点时间溜去病房看看艾瑞克的情况。
年轻人睡着了,脸色依旧很苍白,不知道情况到底好转了没有?
他看看病床旁的水瓶,似乎没有减少多少,他知道也不能怪查理,病人这么多,查理光陪着护士换药、给药和检查病人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特地来照顾这孩子?
李奥倒了杯水,来到病床旁坐下,轻声唤:「艾瑞克?」
年轻人这次反应得很快,几乎是立刻就张开了眼。
是个好预兆。
「觉得好些了吗?」
艾瑞克躺在病床上,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问:「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李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艾瑞克,你看起来似乎有精神了一些。我之后想安排你去照X光片,看看有没有肺炎的迹象。」他尽量柔声,语气里带着些劝说。
「不。」
一如他所料,年轻人马上就拒绝了。
「厄本医生,谢谢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再替你添麻烦了。我想赶快出院。」也许是情绪有些激动,年轻人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些血色。
李奥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艾瑞克,你已经住院了。」他拿出病历表,从最上头一项问起:「你的全名?」
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回答了病历表上所有的个人资料问题。
当李奥问起他的紧急连络人时,他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好半天,他才给了一个电话号码。
李奥收好病历表,知道他该离开了。
他将手里那杯水递给年轻人,说:「喝点水吧。要是想上厕所的话,病房出去左转就是。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就排你去照X光。」
「厄本医生……」
看着年轻人那欲言又止的困扰模样,李奥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可是我——」年轻人垂下了眼,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是真的没钱,也绝对还不起这个人情的。
李奥很不忍心见到他出现这样的神情,他印象与记忆中的艾瑞克,脸上总是带着和善愉悦的微笑,自信十足,他希望这孩子能赶快恢复从前的模样。
他喜欢艾瑞克脸上的微笑。
「别担心。有事我会负责。」李奥再次向他保证。「你就先好好安心养病。」
【第三章】
年轻人提供的紧急人连络电话,区域号码位在加州。
他说那是他的父母。
李奥趁着空档打了一通电话过去,电话接通后,他简短介绍完自己的来历,对方一听到艾瑞克的名字便挂上了电话。
他又打了第二通电话,对方用着口音极重的英语回他:「我们不认识这个人!」然后再次重重挂上电话。
李奥看着话筒,忽然对年轻人感到更加同情。
这真的是他的父母吗?
自己的孩子生病住院了,不但不关心,甚至还挂医生电话?
连孩子的死活都不顾了吗?
好吧,在美国只要一听到有人住院,那绝对是荷包大失血,但也不需要绝情到这个地步吧?他都已经打算要自己负责艾瑞克的住院医疗费用了(当然,如果年轻人的父母愿意负担的话,他非常乐意),他们又何必挂电话挂得这么急,
好像他是瘟疫一样。
他放下话筒,翻了翻艾瑞克的病历资料。
二十三岁(果然很年轻)。
芝加哥大学休学(为什么会休学?)
韩国裔。
住址、电话、社会安全号码。
看着看着,李奥脑袋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
他想,也许他知道为什么年轻人的父母反应会这么极端了。
*
当李奥再次有时间看自己的手表时,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两个小时了。
身子里一直紧绷着的螺丝终于暂时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随即觉得全身就像铅一样重,头有些昏(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进食),眼皮更是沉重,他现在累到只要随便一躺绝对可以在三秒内呼呼大睡。
他换下白袍,将那叠厚厚的病历留在桌上。
但他离开内科办公室后,并没有直接往医院大门走去,而是先去探望他的病人。
尽管明天上午(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应该是「今天」上午)才要排艾瑞克去照X光片,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先开了抗生素让年轻人服用。
希望这孩子没事,就算没有好转,也不要恶化。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病房,见到他的病人似乎在睡着。
病床旁的水瓶已经空了,看来他的病人很听话。
他轻轻走过去,拿起水瓶,走到病房外装满了水,再走回来轻轻放在病床旁的小桌子上。
尽管他动作再小心,水瓶碰到桌子时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厄本医生?」
「你好点了没?」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年轻人看见他的时候,漆黑的眼眸似乎亮了亮。
「看见你真好。」他露出了微笑。
尽管那微笑还有些虚弱。
见到这孩子终于又露出了微笑,李奥终于稍微放下了心,然后就在他自己注意到之前,他的嘴角也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但他随即发现了,连忙想要制止,于是原来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微笑忽然变了形,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他看着年轻人望着他的神情,充满期待与信任,他张了张嘴后又闭上,决定不要告诉这孩子他打过了病历上紧急连络人的电话。
反正,他想这孩子大概也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看样子你是好多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明天上午还是排你去照一下肺部X光。」
年轻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而李奥发现自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费用的事情你先不用担心。」
艾瑞克缓缓眨眨眼,然后乖乖点了点头,没有再反驳。
李奥很喜欢他这么听话的模样,他很想伸手去揉揉年轻人的头发,但忍了下来。
「好了,我值班已经结束,先回去了。」说完他便站了起来。
他看见年轻人的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但却没有害怕。
这孩子并不是害怕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医院,而是舍不得他离开。
可是他没有任性地要求李奥留下来,而是依旧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挤出一个微笑。
「好的,医生。晚安。明天见。」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不舍。
李奥听得出来,而这让他差点决定今晚干脆就留在医院过夜。
「明天见。」但他还是这么回答。
等李奥回到家后,发现自己还是念念不忘地担心着年轻人的病情时,这才开始有些后悔他为什么没有留在医院过夜了。
只是有些而已。
*
隔天上午,李奥从大厦门口走出,来到街口转角,书报摊已经开始营业了,依旧是那个中东人,报纸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他还在低头玩着手机。
李奥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这是他好几年来第一次经过这个书报摊,却没有买上一份芝加哥论坛报。
他忽然很想念以往总是守着这个小小书报摊的年轻人。
他脸上的微笑,还有总是充满愉悦的问好。
这孩子在这间书报摊工作多久了?
李奥一面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一面这么想着。
他又是怎么和这孩子慢慢成了点头之交,偶尔会闲聊两句?
是艾瑞克先和他攀谈的吧?尽管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们第一次交谈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艾瑞克是不是对其他所有的客人都如此热情?
这么想着的他,还没有察觉到自己有一丝丝的不痛快。
匆匆来到医院,换上白袍,正要开始着手整理昨夜实习医生巡房的报告(查理那菜鸟最好别再给他惹出什么麻烦),办公室的门打了开来,一名护士递了一份X光报告过来:「厄本医生,这是你那位病人的肺部X光片,你昨天离开前特别交代一拍好就先拿过来给你看的。」
李奥点点头,接过片子,立刻挂了起来检查。
他眯着眼,仔细看着X光片,鼻子都快贴到片子上了。
果然有轻微肺部浸润现象,连续高烧应该就是轻微肺炎引起的,幸好这孩子还年轻,又加上及时送医,施予抗生素和补充营养后,再休养几天,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
「病人情况怎么样?」他从片子前退回来,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
他不是很想让医院里其他人知道他很关心这孩子——尽管昨天那场面应该很多人都听闻了。
「恢复得很好。」护士说:「贝克医生要我转告你,说病人很希望出院,不过没有你的同意,他不敢做决定。」
厄本医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护士离开了。
他知道应该要先去巡房,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先往那间病房走去。
艾瑞克已经换上了病人服,正乖乖地躺在病床上,但没有睡着,而是眼睛看着天花板,似乎有些无聊。
当年轻人见到他出现时,眼睛顿时迸发出光芒,他高兴地从床上立起上半身,喊了声:「早安,厄本医生。」声音还有些虚弱,不过比起昨天已经有精神多了。
听到这声早安,李奥原本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沉闷,忽然间烟消云散了一大半。
他终于承认他很喜欢年轻人对他这样热情问好,他感觉得出来那是出自于真心。
这孩子见到他是真心感到高兴。
这可不常见。
想想他平常会见到的那些人,护士见到他只会追着要医嘱或诊断书,实习医生巴不得不要见到他,免得被他一天到晚念个不停;至于那些他天天要见到的病人和家属,也没有人会高兴见到他,毕竟人生病的时候才会需要见到医生,而且除了康复出院之外,医生向来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而他现在也没有了家人。
事实上,他和前妻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形同陌生人,连同居的室友都不如;他的父母和尚未结婚的姊姊则住在西岸,平常连电话都很少往来。
他几乎等于独自一人在芝加哥工作。
李奥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笑容,知道那是因为他而展露的笑容,心中居然有点感动。
还真少有病人见到医生会这么高兴的。
这孩子真是特别。
又或许,这孩子对他的期许并不只是一个医生而已?
猛地想到那天晚上的荒唐事,李奥神情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试图将自己的状态转回专业的医生后,这才又转过头面对年轻人。
「感觉好多了吧?」他问。
「嗯。」艾瑞克点点头,接着迫不急待地问:「所以,医生,请问我可以出院了吗?」
李奥微微皱起眉头看着他,说:「如果你能保证,你出院后会好好在家休息,直到身体完全恢复后再工作,我就让你出院。」
年轻人轻轻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为难。
「不然你就继续住院,直到身体完全康复为止。」
「好。」年轻人连忙说:「医生,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他微微低下了头,看得出来有些沮丧。
李奥知道这孩子想赶快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赚钱,他也知道那种没有工作便没有收入的不安全感,可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健康一旦没了,有时候是根本无法挽救的,而失去了健康,就算拥有再多的钱也无用。
他见多了这种例子,他不希望这孩子重蹈那些人的覆辙。
「我再开些药给你,回去记得按时服用。如果药吃完了,还是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来找我再拿。」李奥说完后便站起身,准备离去。
「医生。」
他转过头。
「谢谢你。」年轻人漆黑的眼眸凝视着他,那眼神里还藏着一些其他的东西,但李奥选择忽略。
他注意到年轻人身上穿着的病人服有些宽松,遮不住胸前的锁骨,而他发现这孩子的锁骨看起来很性感。锁骨上头还隐隐有些粉红色的痕迹,他一开始没想到那是什么,等到他想到时,他忽然动作很生硬地转过了头,快步离开病房。
该死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不过是喝醉酒糊里糊涂的一夜情,对方看起来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他又为何这么放不开?
偏偏护士长这时候匆匆跑来对他说:「厄本医生,查理又出状况了。他刚刚要给病人氧气,却把氧气的接头弄坏了,高压氧整个漏出来不说,病人家属还因为以为氧气要爆炸了,急得在门口大叫,引起一阵骚动。查理现在正在拼命解释,不过病人家属很生气,所以你最好还是亲自过去一趟。」
李奥用力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忍住想要立刻冲到内科病房去把查理揪出来狠狠踹几脚的冲动。
好不容易上班有点好心情,却马上被破坏殆尽。
虽然几乎每个实习医生都会走过这一段,他刚开始实习的时候也是笨手笨脚,但是他真的怀疑查理惹麻烦的本领要比他当医生的本事强多了。
「厄本医生,你最好赶快过去,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氧气还在漏——」
「好,我知道了。」明明气到快炸了,但他的语气却很无力。
他忽然很想念艾瑞克清朗愉悦地对他说的那一声「早安」,至少那会让他会有觉得今天会是个不错的一天的错觉。
*
被骂得满头包的查理领着艾瑞克来到停车场。
一早就惹出一个大麻烦,厄本医生替他收拾善后(并且把他再次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要他送这位年轻人回家。
他通知年轻人可以出院,并且负责送他回家时,年轻人只说了一句:「请问我可以向厄本医生说再见吗?」
查理犹豫了一下,说:「呃,我想现在可能不是好时机。」毕竟才刚发完一顿脾气的厄本医生,现在心情还是不怎么好,查理可不想再去找他麻烦。
年轻人似乎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然后他发现年轻人居然没有鞋子可以穿——厄本医生到底是怎么搞的?居然让病人没有穿鞋子就直接送来医院?难不成是直接从床上抱来的吗?
李奥.厄本医生耶,那个脾气阴晴不定,讲话老是带着讽刺或用一堆听不懂的老掉牙的譬喻,而且成天摆着一张扑克脸的老家伙,怎么可能会直接把病人从床上抱起来冲到医院来?
虽然推论起来这是最接近事实的,但是……查理不敢问。
他可是很识趣。
尽管他不否认自己很好奇就是了。
既然艾瑞克没有鞋子可穿,只好让他穿着医院用的病人拖鞋,他入院时什么都没有带,出院时也乐得轻松,换下病人服,在出院通知上签个名就行了。
至于费用……这又是另外一个令人好奇的地方了。
厄本医生说费用的部份,他会负责处理。
他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有没有医疗保险,不过看他一副急着想出院的模样,八成是没有,既然没有医疗保险,但这笔住院费用绝对很可观,他付得起吗?
如果他付不起的话,那厄本医生所谓的「负责处理」又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厄本医生要全额替他支付吧?
那个李奥.厄本医生耶!他有可能如此大发善心吗?
见鬼了,他要是真的这么善良,那能不能分一点在查理身上啊?
怀着满肚子疑问,而且拼命压抑自己想问开口问出一大堆问题的冲动,查理终于带着艾瑞克上了车,一路往唐人街的方向开去。
原本以为将病人送到家门口,就没他的事了。
但是当他发现年轻人因为没带钥匙而去敲房东的门,却没有马上得到钥匙,而是和房东在门口争执起来时,他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去多管闲事。
这应该不关他的事了,他只是负责送病人回来而已(而且要不是厄本医生命令他这么做,他还真没见过有哪个实习医生要负责送病人回家的)。
但他一面骂着自己不该多事,一面还是下了车,走到年轻人身边,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看见门口摆放着一堆家当,东西不算多,只有几件衣服、鞋子,还有几叠书本。
查理心中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该不会是因为病人不过住院了两天,房东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所以干净俐落地清空了房间,将房间租给别人了吧?
这种事情他听说过,总觉得很夸张,没想到如今真的在眼前发生。
年轻人和房东太太用着一种他听不懂的亚洲语言在争论着,但即使听不懂,从房东太太那盛气凌人和得理不饶人的态度,查理听得出来,刚出院的年轻人没有胜算。
最后,房东太太忽然用力推了年轻人一把,趁着他身子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用力关上了门,还在门后用英语大声放话,显然是要说给查理听的:「你再不走,我就要叫警察来了!」
只见艾瑞克情绪激动地握紧了拳头,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松开了拳头,沉重地、缓慢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看来他似乎很常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已经习惯了?还是他的修养特别好?
一直在旁观察的查理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不管怎么样,刚刚这一幕,让他对这位年轻人有了不太一样的看法。
在他的印象里,亚裔不乏优秀杰出的人才,但更多的是在低下阶层用尽各种方法讨生活的粗俗家伙,为了生存,偷拐抢骗,用尽各种一切手段去占人便宜,被逮到了又只会拼命强调自己的无辜,或更甚者,扣上种族主义的大帽子,认为白人就是优越主义作祟,才会到处欺压他们。
当然,会来到异国讨生活的人,日子都不会好过,每个人也都想出人头地,但这并不能就此将很多不适当、甚至讨人厌的行为正当化。
查理看着年轻人弯下腰去收拾自己仅有的一些家当,那叠厚厚的原文书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叠原文书的第一本似乎是经济学……而且看起来应该是大学用书。
查理心里原来的那团疑惑又更大了。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落魄的大学毕业生?是芝加哥大学?其他大学?
哇喔,不可能是芝加哥大学吧?芝大的经济系可是全美第一名,曾经出过二十二名诺贝尔奖得主呢。当然,不是他有偏见或是种族歧视或是以貌取人,总之……呃,算了,他管这么多做什么?
「嘿,你还好吗?」查理问。
艾瑞克对他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没地方住了?」查理问。
艾瑞克沉默了一会儿,脸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就在那一刻,查理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其实有着与外表不太符合的早熟与沧桑,只是他在医院的时候,为何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不,其实在医院的时候,他明明生了病,又不是被家人送进医院,而且很可能还没有医疗保险,却表现得很冷静,并没有慌张,也没有大吵大闹要出院,而且也很听医生的吩咐。
实习医生当了一阵子,查理见过不少会在医院里无理取闹的病人或是病人家属,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其实这个年轻人算是很好的病人——当然,要是厄本医生在的话,一定会回他:唯一的好病人,是根本就不会生病的人,因为他们晓得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呃,那个。」查理开口了:「我现在要回医院,你打算要去哪里?要不要顺道送你一程?」
年轻人其实还不知道他能去哪里,或是该去找谁。
正考虑着要不要婉拒时,查理又说了:「或者你也可以先回医院待一下?」他仔细斟酌着用词,说:「毕竟厄本医生很关心你?」
艾瑞克转过头来看他。
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讶异,那双丹凤眼微微睁大了些,他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他看了查理几秒钟之后,脸上表情又恢复了正常,露出一个苦笑,说:「我已经替厄本医生添了很多麻烦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替他惹了不少麻烦,他只是刀子嘴,讲话冲了点(贱了点),对实习医生从来没有好脸色看而已。查理在心里偷偷这么腹诽。
见艾瑞克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的模样,查理也不想和他蘑菇了,走过去拿起那叠原文书,就往自己车上走去。
「我得赶快回医院了,你要去哪里,我顺道送你一程。不然你先回医院待一待,想想之后该怎么办也行。反正你是我们医院的病人嘛。」查理表现得一副非常好客的模样,彷佛医院是他家开的。
艾瑞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见查理已经把他的书搬上了车,犹豫了一下,只好也跟着扛起自己那些点家当,上了车。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那种被所有人抛弃、茫然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的光景。
但他知道他会想出办法的,毕竟只要肯努力,到处都有机会。
只是……只是现在就暂时让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吧,他忽然觉得好累。
真的好累。
也许这场大病就是这两年来一直辛苦压抑才让身体最后终于无法负荷了吧?
他在车上闭上眼,不想多说什么,查理也很识趣地专心开车,没有特地找话题与他搭讪着聊天。
以后他该怎么办呢?
他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再次觉得好累。
不管是刚刚才正在康复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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