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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叶萱(新婚后磨合期的那些事儿,献给所有将婚和新婚的姐妹)

楼主: 朵拉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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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2 12:23:4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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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状态下,转眼就到了春天。四月的时候,导师指派顾小影去云南做为期一个月的文化考察。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令她高兴坏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发现地想起要给管桐说一声,可是打了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居然都“不在服务区”。
顾小影纳闷了一下子,不过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彼时她正忙着采购各种远行必备品,还要订机票、联系住宿,并出席多场送行宴——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外加导师及朋友若干,虽“大酒喝不了”,但“小酒天天有”。
就这样,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里,顾小影怀着万分憧憬登上了去云南的飞机。

其实说起来,这种文化考察无非也就是在并不长的时间里给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几次讲座,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加几节专业课,剩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旅游。顾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研一时的卖力与最近发表的论文打动了亲爱的导师,居然会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自己。为了对得起昂贵的飞机票钱,她终日不辞劳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条有特色菜馆的街道上,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铭记祖国南疆的繁荣。
而且她还有个很不厚道的习惯,就是每当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忘用手机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传回去给华东人民“共享”。中间给正在新疆艺术学院做学术交流的许莘传过一张饵块饵丝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许莘用一张手抓饭照片顶回去。不死心,想了想,终于决定也给管桐发一张,可是发过去很久,依然没有回音。
于是,顾小影那饱受言情小说浸染的大脑又开始浮想联翩:管桐终究忍受不了顾小影同学的不冷不热,决定放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而相识,以后会再度变成陌生人……
想到这里,顾小影居然有点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发短信回来时,顾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纪相仿的年轻老师带领下泡吧。酒吧里很吵,顾小影低头看看手机,乐了。
管桐的短信很简单:你在哪?
顾小影得意洋洋地卖关子:你猜!
管桐很明显没空儿跟她用大拇指打哑谜,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发现自己是漫游,急三火四地吼:“挂了挂了,晚点儿给我宾馆打电话,我手机漫游呢!”
管桐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只是纳闷:“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昆明周末去石林下周末去大理下下个周末去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顾小影说话不带标点符号,“过会儿给你固话号码吧,我手机快要欠费啦,不聊了啊!”
管桐还没答话,顾小影已经不见外地把电话挂断。
电话这边,管桐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被噎得有点难受,心里微微有些冒火:顾小影,你再没心没肺,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就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留?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是夜晚了。管桐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有些气恼地松松领带,没好气地从对面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取出一支刚要点燃,想了想,却终究还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身拉开窗,让春天的夜风吹进闷热的办公室。春风挟裹着一些沙尘扑进屋里来,他皱皱眉头,又烦躁地把窗户关上。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十几分钟过去,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写了一半的领导讲话,终于还是叹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一个手机号码。
窗外是夜色阑珊,屋里是灯火通明,寂静如斯的办公楼上,管桐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他说:“处长,月底的会议,是不是在昆明召开?”

同一时间,顾小影在云南玩疯了。
昆明、大理、丽江一路玩过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与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师们的关系是和谐得没法再和谐了——整日里三五成群地逛公园、下馆子、泡吧看美女帅哥,顾小影的云南之行已经幸福得快要冒泡。
然而,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乐极生悲!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顾小影开始晕车。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几座大山,一路颠簸。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中上蹿下跳地前行,顾小影一个人蜷缩在车厢后排的角落里,脸色煞白,全身发飘。因为早晨没怎么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昏头胀脑地看着窗外,企图从快速掠过的树木与河流中看出点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景致。
可是,还没等她看出什么景致来,突然间“轰隆”一声,汽车猛地一撞,突如其来的巨大惯性把本来就手脚发虚的顾小影抛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来!
那一瞬间,顾小影只觉得有气体在胸腔内膨胀开,又迅速被挤压成一张饼!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顷刻间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没有感觉,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掉下来,手腕在顶住座椅的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慢着,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觉,说明还没死?!
一片尘土飞扬中,顾小影挣扎着睁开眼,从座位下面爬出来。与此同时,车厢里已经开始鬼哭狼嚎,呻吟一片!
车祸了!

狭窄的山路上,顾小影乘坐的大巴与相反方向驶来的中巴车相撞,没有人员死亡,可现场还是一片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中巴车的玻璃碎了,大巴车也被撞凹了脸。尘土飞扬中,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乘客。有人脑袋破了,血流出来,手一抹,顿时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车上的小孩子吓得嚎啕大哭,人声嘈杂里,顾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腿一软,就地跪下去。
周围有人开始喊:“有人晕了有人晕了……”
杂乱的脚步声里,无数个脑袋晃动着出现在顾小影视线上方,顾小影瘫在地上,一边有气无力地咬牙,一边心想难道大家都看不见自己还睁着眼吗?晕个屁啊!是低血糖导致的虚脱好不好!

半小时后,率先晕倒的“伤患”顾小影同学在被灌了一瓶鲜橙多之后恢复了部分体力,一个人蹒跚着挪到了不碍事的路边。因为是外出旅游,不少人带有必备药物和绷带、创可贴一类的急救药品。于是现场的人们展开繁忙的自救活动,互相为同伴包扎——整个大巴车上,有十对蜜月夫妻,两对“夕阳红健康游”的老爷爷老奶奶,一个司机一个导游,还有一个落单的,就是顾小影。
上午十点多,孤独的顾小影同学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经“婚”了的女孩子们,看她们在丈夫呵护下撒娇、委屈、抱怨,或是掉几滴虚张声势的眼泪……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这样子很矫情,可是现在,她那么羡慕。
原来,真的是在孤独的时候才知道,有一个人在身边,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够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可怜兮兮地感怀了一个多小时,警察和救护人员终于相继赶来,将顾小影与一众怨声载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丽江市人民医院。救护车上,她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一边郁闷地感叹自己的云南之行果然很丰富多彩——不仅泡过酒吧下过馆子,现在连医院都参观过了!
因为伤势比较轻,顾小影的包扎很快就结束。她闷得发慌,便从急救中心溜出来,一路走到旁边的门诊部,再溜达到后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顾小影找地方坐下来,看着白墙灰瓦的建筑发呆。
和风里,她仰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阳光越发明亮。人们走来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搀扶——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间,竟有些悲从中来。
一路上,晕车难过、虚脱无力、手腕脱臼、额头擦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多么奇怪,在这样温暖的午后,她居然感觉到鼻子发酸。
或许,这是第一次,在背井离乡的境地下,顾小影感觉到悲凉的孤独。

正在这时,手机响。刺目的阳光下看不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顾小影下意识地接起来,刚说一身“你好”,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干燥温暖的阳光一般的声音,轻松地问她:“顾小影,你在哪里?”
那一瞬间,顾小影几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泪水,她张张嘴,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路上的颠簸、惊险、九死一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争抢着想要涌出来,可是喉咙口太窄,想说的话太多,它们彼此拥挤,于是谁也抢不出头。
管桐有些纳闷,兴许也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便焦急地问:“顾小影,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顾小影终于哽咽着出声:“我在医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气,急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车祸,我们从丽江出发没多久就出车祸了,”顾小影眼里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在丽江人民医院。”
“你等着,别离开,听到没有,就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到。”管桐说完就挂了电话,顾小影惊讶得把眼泪都憋回去了——他马上到?用飞天扫帚吗?

然而,不过十分钟后,顾小影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她惊讶地听见管桐问:“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里?”
“我在门诊部后面的院子里。”顾小影抽两下鼻子。
“别动,等着我!”还是那样焦急而命令的口气,可是顾小影在受惊之余感受到的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温暖——他说他会来,而他也真的来了,这真好,对不对?

顾小影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情景——红土高原浓密的阳光下,绿树染上金色的光晕,那个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人快步向她走来的刹那,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其扑簌簌地落下来。
和风里,当她委屈而瑟缩地从画坛一侧缓缓站起,身上的浅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个乘客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小影跟前,顾不上废话,只是着急地、一迭声地问:“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见顾小影只是无比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微微弯下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绷带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刘海,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大片的擦伤问:“疼不疼?说话啊小影,你哪里难受?”
他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她:“乖,我来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顾小影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强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泪一滴滴无声地落下来。
看在管桐眼里,这眼泪却令他无比心疼。他用手一点点蹭着顾小影脸上的灰迹,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怀里,用他紧张的心跳告诉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还要顾忌着,唯恐吓坏了她。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钟,顾小影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几乎把管桐吓呆了!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晓得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小影,不怕了,我来了,不用怕了……”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后,顾小影哭得更凶了!

顾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渐渐收住了哭声。也是哭完了才发现,她的眼泪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衬衣弄得狼狈不堪,而管桐丝毫不在意地抱紧她,语气担忧地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顾小影抽噎着抬起头,看见管桐满眼的紧张,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管桐见她没事,终于松口气,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顾小影撅嘴:“你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
管桐无奈地叹息:“顾小影,你也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啊!”
顾小影梗着脖子不服气,一边抽抽嗒嗒的:“我想告诉你来着,可是你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我还没问你去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么帐啊!”
管桐愣一下,过会才答:“哦……是前阵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给今年的公务员招考做考官,手机信号都被屏蔽了。”
顾小影扁扁嘴,说话间又想哭:“我找过你的,你不理我,现在还怪我……呜呜……”
管桐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地安抚:“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也是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咳嗽声,管桐想起什么似地一顿,回过头去尴尬地打个招呼:“主任。”
顾小影听到了,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过去,只看见恍恍惚惚的一个人影。她索性把脸凑到管桐的衬衣上蹭一蹭,再抬头,终于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而后好脾气地问:“小管啊,这就是那个让你主动要求来开会的理由?”
管桐脸红了。

如此这般,顾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汤了。
从医院离开后,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绑到了一起。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管桐口中的主任是省委办公厅主任,是管桐上司的上司。他们是来昆明开会,会后安排到丽江参观一天——也就是这仅有的一天自由时间,被顾小影搅和得面目全非,直接变成丽江人民医院半日游。
回昆明的时候是与会人员集体乘坐火车,当地会务组帮管桐多买了一张卧铺票,于是顾小影就变成了管桐的随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离。主任在一边看见顾小影那副乖巧的样子,乐了。
他悄悄对管桐说:“多好的小姑娘,文文静静的。”
管桐苦笑:“主任,其实……她本质上是挺活泼的。”
主任难以置信地看看趴在下铺小桌上昏昏欲睡的顾小影,再看看管桐,“啧啧”感叹两声,晃晃头走到前面找人聊天去了。

管桐知道主任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可是扭头看看睡得颠簸不安的顾小影,管桐又是一阵心疼。他走到她旁边,弯下腰唤她:“小影,别趴这儿,会感冒,过来躺下睡。”
顾小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应一声,顺势脱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给她盖好被子,在她身边坐下,就那样看着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间顾小影似乎做了噩梦,惶惶地惊醒过来,睁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额头的冷汗,抱住她,告诉她“我在这里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过去,没有看见管桐脸上的微笑。

正午时分,列车还在轰隆隆地行驶,阳光沿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顾小影长长的睫毛上,随火车的晃动而轻轻跳跃。管桐就这样静静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浓郁如阳光样温暖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顾小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有柔软的、温暖的、美好的感觉,直抵内心。
这一次,他和她都无法再回避:丽江,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尽管,是在医院那么不美好的场景里,以及车祸那么落魄的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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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状态下,转眼就到了春天。四月的时候,导师指派顾小影去云南做为期一个月的文化考察。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令她高兴坏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发现地想起要给管桐说一声,可是打了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居然都“不在服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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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里,顾小影怀着万分憧憬登上了去云南的飞机。

其实说起来,这种文化考察无非也就是在并不长的时间里给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几次讲座,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加几节专业课,剩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旅游。顾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研一时的卖力与最近发表的论文打动了亲爱的导师,居然会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自己。为了对得起昂贵的飞机票钱,她终日不辞劳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条有特色菜馆的街道上,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铭记祖国南疆的繁荣。
而且她还有个很不厚道的习惯,就是每当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忘用手机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传回去给华东人民“共享”。中间给正在新疆艺术学院做学术交流的许莘传过一张饵块饵丝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许莘用一张手抓饭照片顶回去。不死心,想了想,终于决定也给管桐发一张,可是发过去很久,依然没有回音。
于是,顾小影那饱受言情小说浸染的大脑又开始浮想联翩:管桐终究忍受不了顾小影同学的不冷不热,决定放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而相识,以后会再度变成陌生人……
想到这里,顾小影居然有点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发短信回来时,顾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纪相仿的年轻老师带领下泡吧。酒吧里很吵,顾小影低头看看手机,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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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桐很明显没空儿跟她用大拇指打哑谜,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发现自己是漫游,急三火四地吼:“挂了挂了,晚点儿给我宾馆打电话,我手机漫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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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晚了。管桐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有些气恼地松松领带,没好气地从对面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取出一支刚要点燃,想了想,却终究还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身拉开窗,让春天的夜风吹进闷热的办公室。春风挟裹着一些沙尘扑进屋里来,他皱皱眉头,又烦躁地把窗户关上。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十几分钟过去,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写了一半的领导讲话,终于还是叹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一个手机号码。
窗外是夜色阑珊,屋里是灯火通明,寂静如斯的办公楼上,管桐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他说:“处长,月底的会议,是不是在昆明召开?”

同一时间,顾小影在云南玩疯了。
昆明、大理、丽江一路玩过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与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师们的关系是和谐得没法再和谐了——整日里三五成群地逛公园、下馆子、泡吧看美女帅哥,顾小影的云南之行已经幸福得快要冒泡。
然而,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乐极生悲!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顾小影开始晕车。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几座大山,一路颠簸。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中上蹿下跳地前行,顾小影一个人蜷缩在车厢后排的角落里,脸色煞白,全身发飘。因为早晨没怎么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昏头胀脑地看着窗外,企图从快速掠过的树木与河流中看出点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景致。
可是,还没等她看出什么景致来,突然间“轰隆”一声,汽车猛地一撞,突如其来的巨大惯性把本来就手脚发虚的顾小影抛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来!
那一瞬间,顾小影只觉得有气体在胸腔内膨胀开,又迅速被挤压成一张饼!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顷刻间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没有感觉,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掉下来,手腕在顶住座椅的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慢着,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觉,说明还没死?!
一片尘土飞扬中,顾小影挣扎着睁开眼,从座位下面爬出来。与此同时,车厢里已经开始鬼哭狼嚎,呻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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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山路上,顾小影乘坐的大巴与相反方向驶来的中巴车相撞,没有人员死亡,可现场还是一片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中巴车的玻璃碎了,大巴车也被撞凹了脸。尘土飞扬中,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乘客。有人脑袋破了,血流出来,手一抹,顿时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车上的小孩子吓得嚎啕大哭,人声嘈杂里,顾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腿一软,就地跪下去。
周围有人开始喊:“有人晕了有人晕了……”
杂乱的脚步声里,无数个脑袋晃动着出现在顾小影视线上方,顾小影瘫在地上,一边有气无力地咬牙,一边心想难道大家都看不见自己还睁着眼吗?晕个屁啊!是低血糖导致的虚脱好不好!

半小时后,率先晕倒的“伤患”顾小影同学在被灌了一瓶鲜橙多之后恢复了部分体力,一个人蹒跚着挪到了不碍事的路边。因为是外出旅游,不少人带有必备药物和绷带、创可贴一类的急救药品。于是现场的人们展开繁忙的自救活动,互相为同伴包扎——整个大巴车上,有十对蜜月夫妻,两对“夕阳红健康游”的老爷爷老奶奶,一个司机一个导游,还有一个落单的,就是顾小影。
上午十点多,孤独的顾小影同学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经“婚”了的女孩子们,看她们在丈夫呵护下撒娇、委屈、抱怨,或是掉几滴虚张声势的眼泪……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这样子很矫情,可是现在,她那么羡慕。
原来,真的是在孤独的时候才知道,有一个人在身边,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够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可怜兮兮地感怀了一个多小时,警察和救护人员终于相继赶来,将顾小影与一众怨声载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丽江市人民医院。救护车上,她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一边郁闷地感叹自己的云南之行果然很丰富多彩——不仅泡过酒吧下过馆子,现在连医院都参观过了!
因为伤势比较轻,顾小影的包扎很快就结束。她闷得发慌,便从急救中心溜出来,一路走到旁边的门诊部,再溜达到后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顾小影找地方坐下来,看着白墙灰瓦的建筑发呆。
和风里,她仰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阳光越发明亮。人们走来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搀扶——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间,竟有些悲从中来。
一路上,晕车难过、虚脱无力、手腕脱臼、额头擦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多么奇怪,在这样温暖的午后,她居然感觉到鼻子发酸。
或许,这是第一次,在背井离乡的境地下,顾小影感觉到悲凉的孤独。

正在这时,手机响。刺目的阳光下看不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顾小影下意识地接起来,刚说一身“你好”,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干燥温暖的阳光一般的声音,轻松地问她:“顾小影,你在哪里?”
那一瞬间,顾小影几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泪水,她张张嘴,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路上的颠簸、惊险、九死一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争抢着想要涌出来,可是喉咙口太窄,想说的话太多,它们彼此拥挤,于是谁也抢不出头。
管桐有些纳闷,兴许也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便焦急地问:“顾小影,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顾小影终于哽咽着出声:“我在医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气,急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车祸,我们从丽江出发没多久就出车祸了,”顾小影眼里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在丽江人民医院。”
“你等着,别离开,听到没有,就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到。”管桐说完就挂了电话,顾小影惊讶得把眼泪都憋回去了——他马上到?用飞天扫帚吗?

然而,不过十分钟后,顾小影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她惊讶地听见管桐问:“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里?”
“我在门诊部后面的院子里。”顾小影抽两下鼻子。
“别动,等着我!”还是那样焦急而命令的口气,可是顾小影在受惊之余感受到的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温暖——他说他会来,而他也真的来了,这真好,对不对?

顾小影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情景——红土高原浓密的阳光下,绿树染上金色的光晕,那个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人快步向她走来的刹那,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其扑簌簌地落下来。
和风里,当她委屈而瑟缩地从画坛一侧缓缓站起,身上的浅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个乘客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小影跟前,顾不上废话,只是着急地、一迭声地问:“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见顾小影只是无比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微微弯下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绷带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刘海,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大片的擦伤问:“疼不疼?说话啊小影,你哪里难受?”
他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她:“乖,我来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顾小影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强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泪一滴滴无声地落下来。
看在管桐眼里,这眼泪却令他无比心疼。他用手一点点蹭着顾小影脸上的灰迹,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怀里,用他紧张的心跳告诉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还要顾忌着,唯恐吓坏了她。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钟,顾小影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几乎把管桐吓呆了!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晓得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小影,不怕了,我来了,不用怕了……”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后,顾小影哭得更凶了!

顾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渐渐收住了哭声。也是哭完了才发现,她的眼泪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衬衣弄得狼狈不堪,而管桐丝毫不在意地抱紧她,语气担忧地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顾小影抽噎着抬起头,看见管桐满眼的紧张,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管桐见她没事,终于松口气,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顾小影撅嘴:“你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
管桐无奈地叹息:“顾小影,你也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啊!”
顾小影梗着脖子不服气,一边抽抽嗒嗒的:“我想告诉你来着,可是你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我还没问你去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么帐啊!”
管桐愣一下,过会才答:“哦……是前阵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给今年的公务员招考做考官,手机信号都被屏蔽了。”
顾小影扁扁嘴,说话间又想哭:“我找过你的,你不理我,现在还怪我……呜呜……”
管桐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地安抚:“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也是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咳嗽声,管桐想起什么似地一顿,回过头去尴尬地打个招呼:“主任。”
顾小影听到了,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过去,只看见恍恍惚惚的一个人影。她索性把脸凑到管桐的衬衣上蹭一蹭,再抬头,终于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而后好脾气地问:“小管啊,这就是那个让你主动要求来开会的理由?”
管桐脸红了。

如此这般,顾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汤了。
从医院离开后,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绑到了一起。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管桐口中的主任是省委办公厅主任,是管桐上司的上司。他们是来昆明开会,会后安排到丽江参观一天——也就是这仅有的一天自由时间,被顾小影搅和得面目全非,直接变成丽江人民医院半日游。
回昆明的时候是与会人员集体乘坐火车,当地会务组帮管桐多买了一张卧铺票,于是顾小影就变成了管桐的随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离。主任在一边看见顾小影那副乖巧的样子,乐了。
他悄悄对管桐说:“多好的小姑娘,文文静静的。”
管桐苦笑:“主任,其实……她本质上是挺活泼的。”
主任难以置信地看看趴在下铺小桌上昏昏欲睡的顾小影,再看看管桐,“啧啧”感叹两声,晃晃头走到前面找人聊天去了。

管桐知道主任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可是扭头看看睡得颠簸不安的顾小影,管桐又是一阵心疼。他走到她旁边,弯下腰唤她:“小影,别趴这儿,会感冒,过来躺下睡。”
顾小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应一声,顺势脱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给她盖好被子,在她身边坐下,就那样看着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间顾小影似乎做了噩梦,惶惶地惊醒过来,睁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额头的冷汗,抱住她,告诉她“我在这里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过去,没有看见管桐脸上的微笑。

正午时分,列车还在轰隆隆地行驶,阳光沿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顾小影长长的睫毛上,随火车的晃动而轻轻跳跃。管桐就这样静静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浓郁如阳光样温暖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顾小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有柔软的、温暖的、美好的感觉,直抵内心。
这一次,他和她都无法再回避:丽江,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尽管,是在医院那么不美好的场景里,以及车祸那么落魄的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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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2 12:24:15 |只看该作者
(10)

从云南回来后,顾小影和管桐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双方当事人就迅速进入状态,无师自通地开始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恋期。
许莘对此深表无奈,只是看着每天花枝招展赶赴约会的顾小影摇头道:“钱钟书怎么说的来着?这老房子啊,一旦着了火,扑都扑不灭!”
顾小影站在镜子前,一边试一条新买的吊带裙,一边嘻嘻笑:“干吗要扑啊,人家老房子着一次火容易吗?”
许莘啧啧感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她边说边翻抽屉,翻了许久,才捡出个小锡箔纸包扔过去,正好落在顾小影床上。
顾小影好奇地伸手抓过来:“这是什么?”
“大街上发的,见者有份。我用不上,送给你,”许莘得意地吹声口哨,“珍爱生命,远离AIDS!”
与此同时,顾小影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秒钟,突然脸涨成红番茄,咬牙切齿:“许莘!”
许莘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大笑:“我是为了你好,优生优育,人人有责!”
在她身后,顾小影手持一个硕大枕头,一路追杀!

晚上出去吃饭时,顾小影想起这一幕就忍不住笑。
管桐结账回来,看见她在笑,有些好奇:“笑什么?”
顾小影先是摇摇头,而后突然抬头笑嘻嘻地问他:“我能去你住的地方参观一下吗?”
管桐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
顾小影看见他呆愣愣的样子,内心颇为内疚地想:真是的,自己也太直接了,怎么能这样吓唬一个老实孩子呢?
这时管桐已经反应过来,笑笑答:“当然没问题。”
彼时,管桐还不知道顾小影只是突发奇想,要去抽查一下他住处的卫生状况。而顾小影也没有想到,有些转变,其实只需要一个契机。
或者说,距离老房子被一把火烧干净,也不远了。

就这样,饭后,他们手牵手去了管桐家。
结果,也就是那个晚上,顾小影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没想到”。
第一个“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居然会如此干净?!
初踏进管桐家的客厅时,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估计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旧房子居然被这男人拾掇得纤尘不染,整齐的桌椅、整齐的物品,就连床单上都没有褶子?!
顾小影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真的是个男人吗?
她装模作样地四处环视了一下,内心狡诈地盘算着——如果和这个男人结婚,自己就不用再挨老妈的骂了吧?嘿嘿,她说不定还会惊讶得眼珠子都掉下来,然后结结巴巴地问自己“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勤快,还知道整理房间了”……
很好——顾小影在心里窃笑着点头——第一个“没想到”,带来福利一桩。

第二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有这么丰富的藏书?!
初踏入管桐家的客房兼书房时,顾小影抽了第二口冷气——整整一面墙的简易书架上,居然分门别类地摆着近万册书籍,从罗素尼采王国维,到马恩选集资本论,后面还有整整一排领导干部必读书?!
而且,最最最让人心旌荡漾的是:里面有好多书,都是她顾小影早就想买,却没有买到的稀缺货?!
夜晚明亮的灯光下,顾小影目光炯炯地盯着书架,恨不得扑上去全揣到怀里。那样如狼似虎的眼神,几乎把管桐吓到了。
半晌,他才看见顾小影回过头来,满面红光地看着他问:“如果我跟你结婚,是不是这些书就全都是我的了?”
管桐的思维没有顾小影那么跳跃,瞬间就被“结婚”两个字给雷掉了半边大脑。
过了好久,他才郁闷地答:“我不卖身。”
顾小影却激动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卖!”
管桐目瞪口呆失语中……
非常好——顾小影看着管桐那副受惊的样子,再次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个“没想到”,带来福利又一桩。

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居然也曾经是个相当闷骚的文艺小青年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当顾小影踏进管桐卧室,看见床头柜上那本同学录里的照片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省大97届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同学录里,管桐的照片……居然是……活脱脱一个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形象?!
顾小影全然不顾自己的气质了——她蹲在地上抱着那本同学录,翻开管桐那一页,手指着那张照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照片里那个穿格子衬衣、钮扣系到第一颗、手里捧本《生活在别处》、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深情阅读状的管桐,笑得泪花闪闪,笑得四肢酸软,笑得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地板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呼哧呼哧地喘。
管桐窘得连脖子都红了,心里暗骂自己昨天找完旧友的电话号码后为什么不及时把同学录收起来?!
看见顾小影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笑,管桐终于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先把同学录夺过来扔到一边,再像拎小鸡一样把已经笑得全身无力的顾小影扔到床上,低头,狠狠吻上去!

或许那天应该是四个“没想到”——没想到顾小影同学自诩一世英明,却因为一张照片被烧光了?!
老房子着了火,果然扑都扑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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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2 12:26:21 |只看该作者
(11)

从那以后,管处长的住处就变成了顾小影同学课余时间的“行宫”——她先是霸占了管桐的网线,又霸占了那个能晒到太阳的书房,再然后又霸占了厨房、客厅……多吃多占的结果就是其经常性消失于艺术学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许莘想八卦都找不着对象。
终于有一日,难得顾小影老老实实呆在宿舍里写论文,许莘忍不住打探:“他家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影翻个白眼:“除了他本人,还真没有什么好玩的。”
“啊——”许莘瞪大眼尖叫,“顾小影,你这个流氓!”
“你不就想听这个吗,”顾小影扭头瞥许莘一眼,嗤笑,“我说我们盖棉被纯聊天,你信不信?”
“不信!”许莘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不就得了,”顾小影噼里啪啦地打字,头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领了结婚证,大家不要太惊讶,直接送红包就可以了。”
“奉子成婚!”许莘的想象力也很彪悍,目光飘忽中似乎已经联想到一个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欢儿。她想了想一个小毛头所能带来的全部麻烦,突然猛地哆嗦一下,惊恐地看着顾小影。
“不会吧,”她打量顾小影一下,“你们没有做防护措施吗?”
顾小影敲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站起来伸个懒腰,再回头看看许莘,忍不住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就亲个嘴能生出孩子来啊?”
“啊……没有吗?”许莘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这真是个神秘的问题啊……

其实,若干年后,每当想起这一段,顾小影还是忍不住会笑。
那时候,她和管桐,他们像所有恋人那样,一点点经历了从相识到相知,从试探到接触,从牵手到亲吻的全过程。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也曾经依次走过每一个心动的步骤。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相爱,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与对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会手牵手,一起走向婚姻。
她永远会记得,寒冬腊月里,他们各据一张书桌,一个上网,一个看书,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滚烫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气真暖和,顾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舍不得她深夜还要顶风冒雪往回赶,许多次也劝她:“不然你去卧室睡吧,我睡书房。”
顾小影犹豫一下,还是放弃了,无精打采地答:“我还是回去吧,不然人家说你未婚同居,对你影响不好。”
她叹气:“谁让这是机关宿舍呢,人多眼杂的。我从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烦了这种布局。”
管桐心里一暖,忍不住问她:“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顾小影的睡意瞬间就没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管桐。就在管桐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诚意感动得失语时,突然听见顾小影咆哮:“你就是这么求婚的?!没有玫瑰花,没有钻戒,没有单膝下跪、月夜弹唱,管桐你有没有点诚意啊?!”
管桐傻了。

可是,不管有没有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有些更为重要的步骤却一定要履行——管桐总要去见顾爸顾妈,而顾小影这“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

说起管桐的父母,初见面时,顾小影承认,她是带着一颗膜拜的心去R城“朝圣”的。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带顾小影回家。沿途5小时长途车车程中,管桐给顾小影讲起父母的故事,令顾小影听得热泪盈眶,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简直要被震撼死了!
她甚至私下里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体”标题形容就该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换给你一个家》!

其实说起来,故事本身很简单:管桐的太姥爷谢长发是个因闯关东而发家致富的资本家,在东北一带那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发达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爷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原配夫人居住于R城老宅,年轻貌美的二夫人随他居住于东北新居。不过原配夫人到底是原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长子,这就是管桐的姥爷谢明鉴。谢长发为了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早早就送他出国念书。谁知谢明鉴学成之后完全不想经商,而是就投效了国民政府,满腔热忱地想要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鉴于当时的无限前景,谢长发也就默许了长子的选择,且为了铺平儿子的仕途,没少给官员们打点。只可惜,穷途末路的国民政府不仅拯救不了四万万同胞,就连自己都节节败退,直到缩到了一个与大陆一水之隔的小岛上去——当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谢明鉴。
于是,1949年初,走投无路、身怀六甲的谢夫人只能去投奔独守R城的谢老太太。而管桐的母亲谢家蓉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带着“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长大的,简称“白崽子”。

“白崽子”当然不会有朋友,而且在那个年代,以及随后的革命风暴中,谢家蓉习惯了游街、挨骂、被打,十几岁就去邻县海边像个男人一样拉海带,粗砺的岩石、火辣辣的盐粒浸泡着一个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说,此时的谢家蓉已经和其他农村少女没有任何区别——书香门第或者大户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经历,便谈不上受到浸染。她全部的文化程度止于小学课本上那有限的字词,对人生的追求不过只是嫁人、生孩子那么简单。
可是,没有人愿意娶她。
那是一段绝望得近乎麻木的岁月——那时,这个堪称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认命的,上辈人欠下的,她来还,或许也是一种赎罪。
那时候,她是真的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场风暴尚未结束的时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她?!
这个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亲,世代贫农,根红苗正。
那是小县城里的一场大风波——但无论风暴如何咆哮,管利明还是力排众议地和谢家蓉结婚了。从此,管利明开始“分享”属于谢家蓉的那部分痛苦与磨难,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招工机会,一辈子都只能做农民。
就这样,婚后一年管桐出生,再过两年管桦出生。虽然管桦终究还是在五岁那年夭折了,但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生活已经渐渐趋于平静。又过两年,改革开放的号角越吹越响之时,谢明鉴的骨灰被人送回家乡。是管利明把谢明鉴和之前已经去世的谢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谢家蓉在整个合葬过程中,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年管桐十岁。他似乎永远都会记得,下葬那天,母亲站在高岗上的坟包边,表情麻木、一言不发的样子。

在管桐的记忆中,父亲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无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带有某些已经无法改变的、根深蒂固的习惯:不讲卫生,说粗话,自以为是,固执,爱吹牛,也并不勤快——冬季农闲时节,他宁愿坐在温暖的太阳地儿里和人聊山海经,也不愿意打零工。他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胡乱骂人,骂管桐,也骂谢家蓉。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钱人”,所以他蔑视读书人,坚信与其浪费时间去念书还不如去工厂里打工来得经济实惠。
于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经吹胡子瞪眼地强调:“我不会给你掏一个子儿念书,家里没钱,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点头,说:“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没好气儿:“你不要找家里要钱,要念书就自己挣钱念!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能养自己吗?”
管桐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训人的话没处说,烦躁地一瞪眼一跺脚,转身就出门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天空,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反倒是母亲谢家蓉,在儿子开学前偷偷塞给他两千块钱。
她小声嘱咐儿子:“悄悄拿着。”
管桐眼眶一热,反手推回去:“用不着的,妈,省城里兼职的机会多,我能养活自己。”
“没让你拿这个钱吃饭,”谢家蓉低下头,努力把钱塞进儿子口袋,“这是让你应急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还得有钱看病。”
她塞完钱,抬头看看管桐的脸,笑了:“别告诉你爸。”
管桐“嗯”一声,鼻子一酸,急忙往前迈一步,紧紧拥住母亲,把脸埋在她身后。他是不敢让她看见,他眼角闪烁的泪花。
大约也是那时,管桐在心里发誓,若有一天出人头地,一定要接母亲去城里,过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这也是“夫妻”——这样的两个人,管利明和谢家蓉,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却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过了一辈子。
对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虽然,他不止一次听谢家蓉说“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仍然觉得这世界真的就如书里所说,是一个大大的荒诞。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旅途中,令顾小影听得张口结舌——她对管桐的母亲已经充满好奇,当然,也对管桐的父亲充满先入为主的抵触。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嫁人后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说,从她选定管桐这个人的那天起,他的家庭即便再穷,也挡不住她嫁他的步伐了。可是,她是真的没想到,他家居然还会有这样跌宕起伏的素材——苍天啊,这简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啊!
带着这样的感慨,傍晚时分,顾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长途车进了县城,而后又乘坐“黑出租”颠簸着进了村,半小时后,车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前停下来,她第一次听见管桐用乡音喊:“妈,我回来了!”
顾小影忍不住笑喷了……

管桐回头看见顾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样子,也笑了。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牵过顾小影,换上普通话道:“到家了,进来吧。”
到家了……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里走,一边咂摸这三个字。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字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温暖、很美好的,尽管是在一个充满着鸡鸣猪叫的院子里。
刚一进院子,抬头就看见快步迎出来的谢家蓉,她惊喜地看着他们问:“怎么这么快?不是说晚上才能到?”
管桐拉住母亲的手笑:“车开得快,提前到了。”
他给她介绍顾小影:“妈,这是顾小影,我女朋友。”
谢家蓉笑得老怀大慰,拉着顾小影不松手,左看右看地感叹:“多漂亮的闺女。”
顾小影从小在姥姥、姥爷身边长大,自然知道怎么讨老人欢心,便笑得无比甜腻:“阿姨好!”
“好,好,”谢家蓉拉着顾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里走,“进来坐,进来坐。”
管桐跟在后面,微笑着看她们,顺口问:“爸呢?”
“他去买条鱼,晚上给你们烧鱼吃。”谢家蓉兴致勃勃地给顾小影倒水喝,顾小影笑眯眯地推让,管桐在旁边看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管利明拎着几个袋子进门了。谢家蓉随手接过东西,又给他介绍了顾小影,转身去了厨房。
管利明高兴地看着顾小影呵呵笑,再扭头对儿子说:“我去买鱼,遇见村长了,他说要请你去他家吃。我说那哪儿行呢,儿子回来当然要在家里吃,再说还带媳妇回来。”
他满意地看看顾小影,又对管桐补充:“书记说镇长啥的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还等着要请你吃饭呢,我说你忙,还不知道在家几天。”
他得意地眯眯眼:“也不能一请就去啊,省里的官儿,怎么着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个得我儿子有时间才行……”
他还在絮叨,顾小影愣愣地扭头看管桐,只见他皱着眉头,表情越来越不好看。
“管桐,”顾小影知道管桐要说什么,抢在他开口前打岔,“我饿了。”
她的表情可怜兮兮的,管桐心一软,未出口的话就全堵在肚子里。他叹口气,敷衍似地对管利明说:“吃饭的事再说吧。其实我也是打杂的,算不上什么官儿。”
听他这么说,管利明的脸一下子拉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声:“再打杂不比他们大?我们供你念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看你打杂?”
管桐懒得理他,直接拉起顾小影去了厨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前走,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管利明,突然开始有点同情管桐了。

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谢家蓉拿起盛满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顾小影看着无比好奇,问管桐:“你妈去哪里?”
管桐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答:“洗菜。”
顾小影看看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纳闷道:“为什么不用自来水?”
管桐已经拿过一把蒜开始剥,边剥边抬头看看她:“习惯了吧。屋子后面有条河,大概他们觉得那样更方便。”
“有河吗?”顾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飞快跑出去追赶谢家蓉。管桐来不及喊住她,想了想,笑着摇摇头,继续坐下来剥蒜。

实话说:顾小影这次绝对是见世面了!
首先介绍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个沿海城市R城下属某县的下属某乡镇的下属某小山村——因为是山区,既没有渔民的富庶,也没有菜农的宽裕,家家户户都种点果树,好在这一带河水还算充足,灌溉不成问题。而当地的农民也习惯了在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结果傍晚时分顾小影就有幸看到这样繁荣的河边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内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过来,很快就漂到谢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谢家蓉见怪不怪,随手一撩,带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荡着内衣气息的水流里坦然地洗着绿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鱼,这时上游不远处有妇女开始在同侧的河边卖力地刷一个痰盂……
顾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钟后,顾小影努力压住胃部翻腾着的不适感,挤出一个笑容,再往前走一步,喏喏地道:“阿姨,我帮你——”
再不喜欢、不习惯,姿态还是要摆的。
谢家蓉回头憨厚地笑笑:“不用,这就快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拎着洗好的鱼站起身,往盆里放了,再招呼顾小影:“回去吧。”
顾小影犹豫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跟上谢家蓉的脚步。

晚饭前,谢家蓉在厨房里忙碌,管利明也在一边烧火。
旁边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时不时在肉块上休息一下。顾小影趴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一眼,很快又把脑袋缩回去。
管桐从后面走过来,沿顾小影的视线往厨房里看看,纳闷地问:“看什么呢?”
顾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么。”
“饿了?”管桐笑着揉揉顾小影的脑袋,牵她的手往东厢房走,“过来看看,你睡这里行吗?”
灯火通明的屋内,靠墙简单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铺的床单,浅白色底小碎花,顾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随即伸手搂紧她。
她把脸缩在他怀里,似乎隐隐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
可是再问的时候,她仰起头狡黠地笑:“好话不说第二遍!”
管桐笑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窗外——隔着一个院子的厨房里雾气蒸腾,让厨房窗户变得朦胧。他回过头来,一手揽紧眼前女孩子的腰,低头吻下去。
顾小影闭上眼微笑,回应他这明显带有东道主气息的吻。
她想起他刚才没听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其实是:管桐,我爱你。

“我爱你”,不是应景的表达,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朴素的、困顿的、孤独的日子里,却仍然能坚持自己、顽强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顾小影觉得没有理由不爱。或许,在爱情之外,还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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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2 12:28:1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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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东厢房的床上,顾小影回想刚刚结束的晚饭,微微苦笑。
晚餐时,谢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荤菜:辣椒烧牛肉、青菜烧腊肉、韭菜炒虾仁、蘑菇炒肉……顾小影瞠目结舌,心想现在的农村真是富庶啊,满桌子肉,青菜只有三两棵?
再转念一想,明白了:很显然管利明和谢家蓉把自己当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这么多的肉!
这样想着,顾小影心里就觉得特别温暖。恰好这时管利明进屋了,专门把一大碗红烧肉放在顾小影面前,更使顾小影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是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碗有苍蝇栖息过的红烧肉吗?
顾小影悄悄叹口气,咂咂嘴,在心里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锅里炸过的,什么细菌都烫死了。
想完了,夹起一块肉扔嘴巴里,使劲嚼嚼,必须承认味道还是不错的。看她吃得欢快,管利明很高兴。他满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夹几块肉到顾小影碗里,招呼她:“多吃点多吃点,你这丫头太瘦了。”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几块有肥无瘦的肉块,一向丰富的形象思维又开始搅动胃里那点有限的胃酸。管桐有点纳闷她明显放缓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里的米饭拨一大半到自己碗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很自然,从顾小影的角度看过去,管桐没有戴眼镜的脸孔在灯光照耀下那么温和好看。
顾小影的胃酸渐渐平复下去。

管利明却不高兴了,喝斥儿子:“她吃那么少,你让人家觉得咱不舍得给人家饭吃啊?”
管桐抬头解释:“她吃饭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也有压力。”
“压力?”管利明嗤笑,“吃饭还能有压力啊,过去我们吃不饱的时候可觉得吃饭是这辈子最享福的事,人还不是为了那口饭才硬挺着过日子啊!”
管桐皱眉:“人又不是只为吃饭活着。”
“人不为吃饭活,那为啥活?”管利明瞪眼,觉得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还有谁喝汤?”谢家蓉出来打圆场,一边盛汤一边告诉顾小影,“自己家种的丝瓜。”
顾小影使劲琢磨一下,才听懂她说的话,“哦”的答应一声,伸手接过汤碗。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只手缩到桌面下,轻轻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终于偃旗息鼓,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回家第一餐饭,就在这样貌似平静却并不和谐的过程中结束了。晚上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椽子,觉得心里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触,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后来的几天,基本上也是在这种毫无趣味的争吵和生闷气中度过了。中间管桐被邀请去应酬当地的官员,他不想去,可是乡里乡亲的又推不掉。作为本地第一个在全省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杰出青年”,一场午宴过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顾小影因为立场坚定决不喝酒,才幸免于难。饭后乡长安排车送管桐和顾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进了家门才忍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
对此谢家蓉当然心疼,出出进进地给儿子熬醒酒汤。管利明则端着“准公公”的架子向顾小影打听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顾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众老兄弟们炫耀,便一律推说“不知道”、“记不住”,害管利明很遗憾地叹息了一阵子。
其实到这个时候,顾小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发飙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觉也皱着眉头,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热水给管桐擦脸,可还要应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内容不外乎是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亲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顾管桐,女人嘛结婚了就是得顾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里某某某家的姑娘那还是个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学问啊,最后还不是老姑娘一个,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听着,心里几欲喷火——我妈还没要求我三从四德呢,你给我上什么课啊?再说我就一定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吗?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华,就算身后没有一个“加强排”,还能没有一个“加强班”吗?!
终于坐到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扯个笑容:“我去给管桐打点水,擦洗一下。”
没等管利明说话,顾小影逃命一样奔出房间,直奔厨房。管利明在她身后张张嘴,想想好像是得给儿子擦擦脸,便也不再说什么,咳嗽一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走出院门时的背影,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兑热水,一边无奈地叹口气。

这就是顾小影与准公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见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质朴的笑,听到了带一点无法规避的小农意识的话语——然而她知道,他们是好人。
他们有简单的灵魂,真挚的情怀。虽然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沟,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永不会变。
临行前一天,站在院子里的顾小影透过阳光看着在一边做针线活的谢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痕迹,也能看见她此时此刻沧桑的面容——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穿针引线的样子,让顾小影心酸。
她只比顾小影的妈妈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没有青春,转眼老迈。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写满了麻木的平静,她握紧顾小影的手时,顾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的皮肤,从顾小影年轻的手掌上掠过。
而谢家蓉,只是这么握着顾小影的手,用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欣喜,甚至带一点点瑟缩与畏惧的目光,嘱咐她:“再来啊!”
顾小影点头,反握紧谢家蓉的手。

就这样,那次R城之行,不仅使顾小影记住了铺天盖地的苍蝇,还记住了一个母亲殷切的目光。其实R城的方言并不好懂,但顾小影觉得,她从谢家蓉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不过她可不敢告诉谢家蓉——虽然她喜欢管桐,但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里,承诺一场婚姻。
“婚姻”——这个词何其沉重、何其严肃,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力气负担。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她的生活里有男生们的邀约、女生们的吵闹,有朋友的信任、学生的依赖,甚至还有读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丰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愿把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况,说点小自恋的话——她也拿不准将来是否会遇见一个更好、更喜欢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终生,她亏不亏?
……
那时,这些无法诉诸于外人的小心眼、小念头,的确就是摆在顾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碍。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障碍,不是物质清贫、不是管桐不够好,而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嫁给一个人的心理准备——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婚姻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独独没有强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是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进入高潮。管桐被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开始了他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时间,管桐不仅没有时间谈恋爱,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办公室。
顾小影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管桐的想念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开始幻听——总觉得手机响了,他来电话了、来短信了……可是打开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们K歌、和闺蜜们逛街、和学生们插科打诨……她的生活节奏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因为他的凭空消失,她的世界中总像少了点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的业余生活再丰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时,一个和煦的微笑。

就这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春节前的某个晚上,顾小影终于成功地用14个“夺命连环CALL”追踪到管桐,而后又历经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卫直奔他办公室——甫推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滚滚,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挥散浓烟,看见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眼珠红红的、靠吞云吐雾提神的男人们时,她忍不住地心酸。当她终于在满办公室男人们惊讶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脸时,更是几乎想哭——他怎么就能累成这样子?
管桐不抽烟,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哎,小影,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浪费纳税人的钱?”
顾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可是眼前这五六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们居然还在加班?!
她终于心软了,那些分手的话再也说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楼,在楼下茂盛松树的阴影里,他深深地、辗转地吻她。她几乎窒息,而他疲惫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现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照顾你?”
或许,也正是这句话,激发了一个女孩子内心深处强大的母爱——她突然想,或许,一场婚姻带来的,不是谁照顾谁,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时候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肩膀、手、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拥抱,或者其它。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这辈子,仍会有很多辛苦的事纷至沓来。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给对方一个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一盏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或者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更何况,对这个城市而言,他们都是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没有亲人,于是只能做彼此的亲人。

就这样,这一次,仍然没有浪漫的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可是她顾小影,决定嫁给他。
有时候,婚姻的缘起,除了爱情,或许还有最现实不过的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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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3 17:41:20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你爸你妈,我爸我妈

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里,除了管桐,还有公婆——是这样的,“你爸你妈”,绝对不会等于“我爸我妈”。

(1)

2006年夏天,顾小影和管桐的婚礼最终选择在七月八日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举行——之所以选这天,其实是因为忙碌的管桐连婚假都请不下来,所以只能利用周末来匆匆完成这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仪式。
那天也是顾小影拿到硕士学位后的第三天。作为03级艺术学研究生班第一个结婚的女孩子,顾小影也算是刚脱下学位服就穿上新娘装——万事敢争先啊!

按照设想好的程序,是顾小影参加完毕业典礼后先回F城与父母碰头,然后带上顾爸、顾妈和准备好的部分嫁妆、喜糖赶赴R城;而管桐于周五下班后直接从G城回R城,双方约定在顾小影一家下榻的酒店集合,再由管桐带路回自己家,安排双方父母见面并商谈具体的婚礼事宜。

婚礼那天早上,顾妈一大早就爬起来,悄悄推开顾小影的房门,看到女儿无比投入的睡容,一肚子难过:这孩子,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
顾妈就坐在顾小影床边看女儿睡觉的样子,看了一个多小时,顾小影才哼哼唧唧地有点睡醒的意思。一睁眼看见顾妈的脸,她吓了一大跳,脱口埋怨:“妈,你得吓死我啊?!”
被顾妈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起床,买东西去。”
“买什么啊?婚纱?鞋子?旗袍?不是都买了吗,”顾小影不耐烦,扯过被子蒙上头,“我没什么要买的,妈你别吵,我还要睡。”
“睡什么睡?!”顾妈一下子拔高声线,“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你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操心呢?!你说你都二十六了,还这么孩子心性,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你这样我放心送你出门子吗?你说你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和使命意识啊……”
眼见着批判大会就要开始,顾小影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好了好了,妈,我这就起床,你说买什么吧,买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顾小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妈上纲上线开批斗会——话说长期以来,于F市政府新闻办任职的顾妈,可真是比埋头在市委政研室写材料的顾爸更善于鞭笞他人灵魂啊!

于是乎,早晨七点钟,顾小影不得不哈欠连天地跟在顾妈身后去采购。到车停了才发现:居然是海鲜市场?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看顾爸顾妈,只见两个在F城也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穿着疑似情侣装的运动服径直就往一家海产店里走。顾小影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
刚进店门,顾妈回头问顾小影:“确定来参加婚宴的人数没有?”
顾小影木木地答:“管桐说有六七十个人吧,都是亲戚邻居之类的。”
那边顾爸已经掏出钱包指点江山:“八十个虾,要最大的。十条佳吉鱼,我那天预订好的,先拿出来我挑挑。还有八十个海参,要本地刺参,发好了吧?给我看看,没问题的话直接装箱……”
顾小影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想说话,却终究还是咽回去。

直到买好东西往回走,顾小影坐在后排座位上,才看着开车的顾爸迟疑道:“爸,其实不用这样吧,他们那里也是沿海城市……虽然不是佳吉鱼,但至少会准备鲅鱼鲳鱼什么的……应该也会有虾,大不了尺寸小点,至于海参……那东西也挺贵的,取消也可以,就当是移风易俗了。”
她说完话,车厢里居然奇怪地沉默了几秒钟。
过一会,她才听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顾妈叹息:“其实我们都很理解管桐,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能嫁他,我们也放心了。只是按他家的家境,有些东西可能准备不到。按说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婚礼不过是个形式,何况还要顾虑影响,不能大操大办。只不过,我们只有一个女儿,若是连咱们当地的风俗标准都达不到,我们做父母的将来想起来时,心里会难受……”
寂静车厢里,顾小影张大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F城到R城并不算太远,高速公路上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中午出发,傍晚便已抵达——那天适逢周五,管桐下午请了半天假,午饭后与伴郎江岳阳一起从省城出发赶往家乡,两拨人马约好于R市某县的一家酒店门口汇合。管桐刚赶到,就看见不远处有两辆车驶近,急忙跑过去。车门打开,顾小影第一个跳出来,看见站在管桐身边的江岳阳时,她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灿烂而狡黠。
江岳阳莫名哆嗦一下,心想这死丫头又动什么坏脑筋呢?
在脑筋转速方面,江岳阳承认他就算再修练十年,也追不上顾小影和许莘等人的速度。对此,他曾对管桐感叹:艺术学院孩子们的思维真是太跳跃了,师兄你节哀吧。
当时管桐对他的感慨嗤之以鼻,他也不多废话,乐得等着看管桐的热闹——真是奇怪,为什么厚道如他,也始终会有“管桐死定了”这样不厚道的预感呢?

正发呆的功夫,管桐已经把江岳阳拽到顾爸面前,恭敬地介绍:“爸,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江岳阳,现在是小影的同事,也在艺术学院工作。”
江岳阳还没有女朋友,瞬间就被“爸”这个称呼雷掉了一半脑细胞。
不过顾爸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他看上去严肃,眼底却有温暖的笑意,只是努力绷着脸点头,企图继续树立老岳父的威严形象。不过戏还没演完就被顾妈一嗓子喊过去,当场破功。
顾妈站在不远处吼:“顾绍泉,你把我那个黑色的包塞到哪里去了?现在要办住宿登记,我的东西都在里面呢!”
只见顾爸慌不择路地往回跑,百忙之中还没忘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婿:“管桐,我们家小影和她妈妈一个脾气,你要多包涵啊……”
管桐瞪大眼,江岳阳在一边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说话间当事人就晃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和江岳阳握手,笑嘻嘻地开口:“江老师好,江老师辛苦了,江老师忠肝义胆,高风亮节,永垂不朽。”
江岳阳也没惯着她,同样笑嘻嘻地回击:“顾老师好,顾老师您亲自来结婚啊?”
还没等顾小影反驳,管桐已经拍江岳阳后背一掌:“你什么意思啊江岳阳,皮紧了?”
顾小影却笑成一朵太阳花,伸出大拇指冲江岳阳比划道:“江老师你进步了,反应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早就说过你是有潜力的,只是缺乏像我这样的恩师指点而已。”
江岳阳气得直想翻白眼。

不过顾小影的愉悦心情也没有维持多久——当天晚上,当她再次踏进管桐家门之后,之前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
她惊讶地看着那个没有丝毫变化的院子,在父母和公婆热络的寒暄中像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上次来时看见的破盆子破罐子还堆放在院子里,所有的窗户玻璃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水泥墙面依然没有粉刷,堂屋中间摆着辆脏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几个坏了腿的条凳杂散落在堂屋正中,一群苍蝇在桌上几个盛有食物的盘子里起起落落……
顾小影的心有点凉。

另一边,管利明和顾绍泉开始互相敬烟,管桐和江岳阳忙着帮顾妈从车后备箱里卸各种食物、酒水。同行的小堂妹怀着首次做伴娘的兴奋感跑前跑后地观察了一圈,最后纳闷地跑回来问:“姐,你们是要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顾小影眼神一黯,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转移话题:“蒙蒙你去把咱们带来的‘喜’字贴上,我去你姐夫屋里看看。”
说完便转身往管桐屋里走。
可是小堂妹也是直来直去的主儿,看着顾小影的背影脱口而出:“姐,这好歹也是结婚啊,一辈子就一次,怎么什么准备都没有?”
顾小影回头,若无其事地对堂妹笑:“婚礼这种事不过是个形式,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少准备就少浪费,懂吗?”
小堂妹瞪大眼:“姐姐你好洒脱。”
顾小影笑笑,没有回答。
她只是在心里想,或许,她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的洒脱不过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来不及改变,便只能抛给外人一副貌似满不在乎的嘴脸。

可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顾小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起因是由于晚上返回县城宾馆时,顾妈才发现女儿全身上下,除了一枚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有。而婚纱还是抹胸式,没戴项链的脖子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顾妈悄悄叹口气,没多说话,只是转身叫上司机悄悄离开。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他们硬是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市里,幸运地发现居然还有家商场没关门。
进门一楼就是周大福专柜,顾妈一眼便看见一款DISNEY系列的吊坠——晶莹剔透的钻石上方嵌一个小巧的米奇脑袋,精致可爱。顾妈一下子就想起女儿卧室里那些随处可见的米老鼠贴纸,想也不想便付款。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顾妈掏出项链给顾小影的时候,顾小影一下子就愣了。
那一刻,她蓦地记起父母从一个月前就忙着帮她采办结婚用的物品、购买酒水喜烟喜糖,顾爸甚至利用周末去省城监督管桐那两室一厅的装修,顾妈则忙着挑选家具、添置生活用品……尽管她顾小影出门在外多年,早就具备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可他们还是恨不得替她买齐大大小小的一切。
对于他们这样事无巨细都操心的状态,顾小影看着都累。她几次对爸妈说“凑合凑合就行了”,可顾妈只是叹口气道:“毕竟以后是要自立门户过日子了,又隔着这么远,说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啊。那精神领域做爹妈的肯定是管不着,可物质方面,只要我们的经济条件允许,怎么舍得让孩子受半点委屈?至少,也不能比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差吧?”
顾小影听着都想哭……

就这样,县城宾馆的走廊里,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脸,回想之前的这一切,顾小影的脑海中仿似有巨大的风呼啸着刮过。当顾妈终于忍不住回头掩饰快要掉出来的泪水时,一股凉气从顾小影心底缓缓冒上来。
是瞬间,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倏忽一下子将她笼罩,冥冥中,似乎有声音告诉她:顾小影,你看见了吗,这才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他们把你放在心里最显要的位置上,怕你委屈,怕你为难,怕你缺了任何一件该有的东西;而别人的父母说到底只熟悉自己的儿女,他们既便再爱你疼你,也不会像你的亲生父母那样,心心念念地替你注意很多你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细节……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从小在幸福环境里长大,父母待她是严厉当中有疼爱,而管桐的父母不仅与她隔了二十六年的生活,甚至还隔着一个“城乡二元结构”——他们或许不是不想用心,而是压根不知道要把心意用在哪里。
他们爱管桐,当然也爱她顾小影——可是这种爱遥远而生疏,带着无法回避的清冷。
他们是彼此世界的陌生人,所以不知道对方想什么、要什么、在乎什么……或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状况都不会改变。

这样想着想着,顾小影就渐渐觉得心里发堵。
她似乎是到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和一个苦孩子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生活,所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她爱的男人,还有这个男人背后,一个全然不同的家庭、一段全然陌生的背景、一群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
那么是不是说,管利明那用来剔牙的筷子尖、谢家蓉那难辨其意的方言口音,以及两代人之间完全鸡同鸭讲的话题、南辕北辙的卫生标准、难以调和的生活习惯……都将是她顾小影生活中的一部分?!
顾小影并没有忘记,管桐说过的,成家立业后,就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一起生活。
天啊……顾小影终于忍不住悲中从来!
开始的时候只是眼眶酸酸的,可是委屈是会膨胀的——它们越胀越大,渐渐就有泪水落下来。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宾馆里的床上,手里攥着那条平日里父母绝对不会买给她的项链,渐渐开始抽泣。
终于到管桐进门时,当顾小影抬头看见管桐的刹那,在管桐惊愕的目光中,这种委屈瞬间膨胀到了最大!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管桐有点措手不及。
他急忙坐到顾小影身边,想伸手帮她擦泪。可是还没等碰到她,顾小影就恨恨地往后闪。
管桐纳闷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顾小影一边想这些乱得像草一样的事,一边呜呜地哭,“都怪你!”
“我怎么了?”管桐简直摸不着头脑。
顾小影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为了给你们家省钱,订婚仪式取消了,‘改口费’也一分钱都不要,G城的婚房是我爸妈帮忙装修的,所有需要购置的结婚用品都是我在采购,你工作忙顾不上这些事,我能理解,可是你爸妈怎么也一点都不操心呢?哪有这样娶媳妇的啊?!”
管桐愣住了。
顾小影委屈得不得了:“管桐,哪个女孩子不想要一场浪漫到能记一辈子的婚礼?可是我知道浪漫不能当饭吃,所以就依你家的意思,一切从简。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简单到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就连项链都要我妈买!管桐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要男方家里准备的啊?而且你见过哪家结婚还得自己开车去送姑娘出嫁的?好吧,就算我们不说这些问题,可是总要把家里收拾一下吧!你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你妈好歹也算是有过点大家闺秀的背景,可是看看家里现在的这个环境,你们怎么就能一切从简到一点诚意都没有呢?”
管桐终于叹口气,坐到顾小影身边,企图缓和气氛:“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结婚,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注意事项。”
顾小影却怒了:“管桐你少打马虎眼,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管桐再叹口气,伸手把顾小影圈到怀里,搂紧了,伸出手给她擦眼泪。他看着她哭肿的眼,心里真的很内疚。
可是,除了“对不起”,他还能说什么?
寂静的房间里,管桐那么无奈。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妻子,也是到这时才意识到彼此之间相差的六岁的确是道不小的鸿沟——他即便努力再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洞悉她的内心。她是那样快乐、无忧无虑的孩子,从小就拥有好的一切,加上满脑子的浪漫小念头,她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属于他的那段吃咸菜啃窝头的岁月,也理解不了他的很多选择的。
是,没错,他管桐的确是爱干净,那是因为他从读初中起就住校,到研究生毕业时,他的住校生涯已经长达十三年。作为一个老师眼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当然从小就要求自己把身边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而谢家蓉,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大户人家的优越生活,从她有记忆起,迎接她的就是草房、泥炕、鄙弃的白眼、飞来的唾沫……她两岁时母亲就已经病倒在床,她甚至没怎么穿过干净的衣服。至于管利明,某些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已经使他没有干家务活的习惯——房子收拾干净了也会再脏,反正都是一样住,干净或不干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甚至都没法告诉顾小影,当他看见家里这种冷清场面的一瞬间,心里有多恼火!可是,他总不能冲自己那满脸喜气的父母发脾气吧?
他该这么办?
……
漫漫长夜,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对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就这样各怀心思,愁肠百结。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总之到顾小影哭累了,筋疲力竭地犯困时,她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管桐:入眼即是他已经无比疲惫的面容,本来年轻好看的脸上有明显的黑眼圈,眼里布满血丝……顾小影瞬间开始心软。
她突然想到:管桐已经连续加班好多天了吧?他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心里一酸,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管桐的脸,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黑眼圈,哽咽着问:“你又加班了?”
管桐一愣,蓦地被温柔的情绪击中。他紧紧手臂,让她贴伏在他胸前,然后低头吻上她的眼睛。
顾小影闭上眼任他温柔地吻着,气息仍然还有些哽咽,情绪却明显平复下来。刚才还咆哮沸腾的绝望渐渐淡去,心疼与爱却悄悄上涨。她本来就是那样不长记性的人,或许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自动自发地替管桐做出如下解释——且不说各地风俗不同,就算风俗相同,管桐的工作已经忙到废寝忘食,他没有空闲准备婚礼也是有情可原;他的父母勤俭节约惯了,能省一分是一分,更犯不着为一场面子工程铺张浪费;至于卫生状况,既然当地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又何必要求自家一定要窗明几净……
她终于长长吁口气。

也是到这时,顾小影终于记起此行R城的最终目的,也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张《结婚证》:绛红色封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后,是简单却郑重的宣告——她顾小影,和他管桐,已经是合法夫妻。从此,无论疾病、灾难、贫穷,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这是他们的至死不渝。
那么,从此以后,所有的苦恼,他们分担;所有的快乐,他们共享。是谁说过的,把苦恼分给对方一半,你就只剩苦恼的二分之一;把快乐分给对方一半,你就拥有了快乐的平方。
要知道,她顾小影,从来就不服输!
卫生习惯、家庭背景、生活差异、语言障碍……她坚信,只要她用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什么是她无法克服的事!
这样想着,顾小影就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刚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她突然睁开眼,吓了管桐一大跳!

管桐呆呆地抬头看顾小影:“干吗突然睁眼?像贞子一样。”
顾小影乐了:“你也看日本恐怖片?”
管桐实在想不明白顾小影怎么就能一晚上又哭又笑的,只能无奈地答:“别人看的时候,偶然看了一点。”
“哦。”顾小影点点头,顺手把长头发捋到前面。管桐正纳闷着,只见顾小影突然抬起头,用两手把垂在前面的长头发扒出一条缝,瞪大眼睛,眼珠往下看,翻起眼白冲着管桐,再次吓得他一愣!

管桐下意识地退一下,瞪着顾小影道:“顾小影你干吗?!”
“咦?好失败,你就不能表现得更加惊恐一点吗?”顾小影撇撇嘴,跪在管桐身侧的床上,挺直了腰,抱个枕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管桐,“我要睡觉了,你还不快回家?明天早晨我还要早起化妆呢。”
管桐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顾小影,看着她问:“不生气了?”
顾小影低头嘟囔:“生气也没用啊,都嫁给你了,无所谓了,入乡随俗吧。”
管桐看着女孩子微红的脸颊,心里一热,手上一使劲,便把顾小影拉倒在身边,再一翻身,毫不犹豫吻上去。顾小影闭上眼,伸出手揽住管桐的脖子,感觉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一路向下。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温度适宜,她甚至能听见他渐渐急促的呼吸,脸越发红了。
也是这时,她突然听见他嘟囔:“顾小影你不怀好意。”
顾小影睁眼,果然不怀好意地看着管桐笑:“我怎么了?别动不动就给我安罪名。”
“你穿成这样,分明是引诱我犯罪。”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伸手捏捏她吊带睡裙上的细带子,暖黄色灯光下,顾小影自己都能看出睡裙里没有穿内衣。
顾小影低头看看自己,再抬头看看管桐,翻个白眼:“我怎么可能哭之前还专门换衣服?再说谁知道你今晚还会过来,按理说婚礼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知道不?”
她伸手推推管桐:“快回去,明天一早还要来接我呢。”
——按照风俗,第二天一早,管桐的确是要从自己家里出发,到县城宾馆里接新娘,而后返回家中举行婚宴。
管桐终于长叹口气,翻身下床,顺手把空调温度升高一点,再给顾小影拖一条毛巾被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她覆在被子里,这才吻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开。
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在唇角绽开一小朵微笑。

是的,彼时的顾小影,还满是一腔孤勇。她不知道婚姻其实是件再琐碎不过的事——而之所以婚姻源于爱情却不等于爱情,恐怕就是因为没有哪种爱情,能抵挡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消磨。
但,哪怕是多年以后,她都并不觉得当时的鸵鸟行为有什么不好——虽然把脑袋扎进沙子里只能躲避一时的烦恼,但总好过每天都沉重地活着。
或许这的确是种掩耳盗铃,但她认了。
因为她想:她爱的是管桐,而管桐无法选择他的父母,所以她总不能因为这些事,而否定管桐这个人。那么,在有些时候,适当地做个鼠目寸光的人,或许比高瞻远瞩的人,过得更安逸、更幸福……
带着这样的自我安慰,顾小影放松地把自己扔进被子里,昏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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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故事回到本书开始时,那场炎热的婚礼。

午后的太阳威力无比,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一桌桌地敬酒一边苦闷地想:为什么自己带了所有化妆品,却独独忘记带防晒霜?
真是太缺乏战斗经验了!
而且,更恐怖的是,日晒带来的不仅是高温,还有源源不断的汗水——你见过花了妆的女人有多恐怖吗:随着粉底液被汗水冲得七零八落,脸上的毛孔都好像胀大了无数倍;眼线晕开了,远看好像熊猫眼;眼影、腮红统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只能看见眼袋变深、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来……
那可真叫一个落魄。

可是顾小影自己看不见——如果不是表妹提醒,顾小影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惨到比女鬼好不了多少。
到了这个份上,顾小影也豁出去了,干脆撂下杯子进了屋,三下五除二洗净了脸,只抹上一层保湿霜,再换上一条比旗袍稍微凉爽一些的红裙子,这才重新回到院子里。说来也真是奇怪——那天除了灼热的太阳,连一丝风都没有。
烈日下,顾小影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没有涂防晒霜的皮肤正在一点点灼烧起来,直到烧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而且,当地居然还有个无比诡异的规矩——就是来宾不能爽爽快快地喝完新媳妇敬的酒,而是要教训三两句、提点四五声。结果区区六桌人的敬酒程序就被拖了很久才完成,当那些顾小影怎么也听不明白的方言滔滔不绝地从那些她也分不出来姓甚名谁的嘴巴里叽叽咕咕地絮叨出来时,顾小影除了努力咧开嘴做微笑状,别的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终于等到傍晚时,婚礼结束,人群散去,顾爸顾妈也千叮咛万嘱咐地踏上了回F城的归途,顾小影才长舒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己已经有些抽筋的脸颊,迫不及待又可怜兮兮地抓住管桐道:“老公,我们去睡觉吧!”
真奇怪——要是放在往常,这么富有歧义的句子一定会让管桐无言以对,也会让站在他身后的江岳阳嗤笑不已,可是这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看顾小影,长叹一口气。
管桐的叹息里是心疼,他看着顾小影脸上已经被晒得通红的皮肤答:“我先去给你准备点洗澡水,洗完了再睡。”
江岳阳的叹息里是敬佩,他看看顾小影已经快眯到一起的眼,想了想才说:“顾小影,以前没发现,你还真是挺了不起的。”
顾小影眯着眼看江岳阳,不明白:“我?你说的是我吗?”
江岳阳点点头,看看匆匆进厨房烧热水的管桐,对顾小影正色道:“我衷心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顾小影“扑哧”笑出声,又赶紧收住了,煞有介事地看着江岳阳,伸出手正色道:“江老师,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江岳阳点点头,握住顾小影的手。

结果,管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魔幻的场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兄弟好像两国首脑会见一样地握手,同时絮絮叨叨地寒暄。仔细一听,兄弟说的是“我师兄是个好人,你不要亏待他”,老婆说的是“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他的”;兄弟又说“你比我小四岁呢,真不甘心叫你嫂子”,老婆点头如捣蒜,握住兄弟的手抖两抖,感情充沛地答“没关系,反正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小叔子”……
管桐听得相当无奈,心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水烧好后顾小影就喜滋滋地去洗澡了——厕所旁边有个冲凉的棚子,内壁没有粉刷,还露着砖头和泥土屑。顾小影满怀好奇地打量了很久也没琢磨明白:衣服要挂在哪里?如果下雪天在这里洗澡会不会冻成人肉冻?而下雨天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兑凉水了,头顶上那撒风透气的顶棚已经足以起到冲水莲蓬的作用?
于是顾小影就洗了个十分亲近大自然的澡——是洗到一半时才发现,冲凉的棚子里居然有无数只行动迅捷的蚊子!居然,只要你身上没有处于流水冲洗的运动状态,蚊子就会飞快地往你身上扎!黑乎乎的大蚊子啊!都能清楚地看见它们嘴巴上长长的针,毫不留情地就扎到你的皮肤里面去!用手赶还赶不走,只能“啪”地一声打下去,把蚊子打扁。然而最可怕的是,当你打左胳膊上的蚊子时,右胳膊上的蚊子居然还能在震动中有条不紊地继续叮着你,慢条斯理地吸血?!
到后来,顾小影已经顾不上涂沐浴液,而是一直手忙脚乱地打蚊子,一边打一边郁闷得想哭。
等到好不容易洗完澡,顾小影飞快地抓起T恤衫和运动裤往身上套——冲出冲凉棚的一瞬间,上苍啊……顾小影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可爱,和铺天盖地的蚊子军团相比,晒死她也愿意啊!

带着满腹郁闷,顾小影走向管桐的房间——窗户上贴了红喜字,从外面看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管桐从里面拉上了窗帘,从门缝看进去,只看见他蹲在窗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顾小影纳闷地推开门,可是门一开,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浓香熏倒——顾小影被熏得七荤八素地喊管桐:“什么怪味道?”
管桐转身看见顾小影,急忙走过来把她拉进门,再把厢房门关严,看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着他看,才指指墙角答:“四盘蚊香,还喷了‘杀手’,我们这里蚊子多,不这样我怕你睡不着觉。”
顾小影看看在四个墙角袅袅升腾的轻烟,大骇:“管桐你不是吧?我怎么觉得就算我没被蚊子咬死,也要被你的蚊香熏死?”
刚说完,就被蚊香的烟呛得开始咳嗽,管桐急忙转身灭掉两个蚊香,再回头问:“这样好些了吗?”
顾小影愁眉苦脸地坐到床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随便吧随便吧,先让我睡一觉……一大早就起来化妆,我现在累得全身都疼。”
管桐点点头,帮顾小影拿过一条毛巾被,小声问:“那你不吃晚饭了?”
“我什么都不想吃。”顾小影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感觉到管桐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毛巾被。也是真累了,总之没用多久,她就沉入了梦乡。
而且,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换句话说就是,这居然,就是一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
所以,顾小影永远都记住了,她这辈子,写了很多诗情画意的故事,可是轮到她自己,命运却好像开了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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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3 17:41:49 |只看该作者
(3)

于是,这场婚礼,在顾小影的记忆中就只留下几个关键词:汗流浃背、晒伤、蚊子、蚊香、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
大概是因为这些记忆都太落魄、太沧桑,所以当许莘和段斐依次打电话要求欣赏婚礼录像的时候,顾小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故而,许莘和段斐,这样两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物种,怒了!

许莘不用多说了,高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子,顾小影的“闺蜜”,研究生毕业后去了省少儿出版社,决心为她无比热爱的编辑出版事业奉献终生。此人也是“管桐、顾小影婚宴G城分会场暨同事师友答谢宴”的内定伴娘,主要职责是帮新娘挡住所有来自艺术学院校友们的敬酒——这当然不是个好差事,不过许莘的酒量是出奇得好,完成这个任务当然不难。而后来的事实也充分证明,许莘同学不仅圆满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同时树立了“千万别找许莘喝酒”的口碑。
段斐是许莘的表姐,也是比顾小影和许莘高两级的同系师姐,本科毕业后去理工大学做了专职辅导员。她工作第二年适逢学校集体分房,幸运地拥有了一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两居室,第三年和大她两岁的博士孟旭结婚,第四年考回母校攻读艺术批评方向的MFA,第五年(也就是眼下)怀孕……用顾小影的话说就是“这辈子啥都有了,啥也没耽误”。

就是这两个女人,在顾小影回F城后轮番打去声讨电话。
先是许莘咆哮:“小苍蝇你抠门,居然捡我出差培训的日子结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居然连录像都不给我看!”
段斐是慢条斯理地交涉:“小师妹你要三思哦,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些糗事一箩筐,嗯,你就不怕我告诉你老公?”
顾小影脸都灰了。
可是,她是真的没法给他们看啊!因为……有限的录像都是伴郎江岳阳同志见缝插针拍下来的,全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分钟的片长,而且应为拍摄技术过烂而导致镜头中的顾小影面目呆滞,自始至终都好象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缩在管桐身后,讷讷地听人教训,再小心翼翼给来宾添酒。从拍摄者的角度看过去,不像新娘子,倒像小丫鬟。
可是那两个女人压根不给顾小影解释的机会——等她休完了暑假回到G城后没多久就被唤到段斐家,三堂会审!

会审时的气氛其实很舒缓——段斐为了搞好胎教工作,还在音响里放着莫扎特的小夜曲。不过这两人由于无法亲历现场而导致的怨念太强大,轮番瞪了顾小影半个多钟头才进入主题。
第一个提问的是许莘:“小苍蝇快讲讲你的洞房花烛夜。”
段斐则一边摸着四个月大的肚子一边一脸坏笑地看顾小影:“是谁先扑倒谁的?小师妹,是不是你在新婚之夜强暴了英俊斯文的管处长?”
“噗”——顾小影喷了。
“一点都不讲卫生!”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用嫌恶的目光看一眼顾小影,继而低头检视自己的衣服。顾小影气得直咳嗽,可是这两个不厚道的女人居然连帮忙倒杯水的人都没有。
顾小影悲愤地自己倒水给自己压惊,再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只见她俩都笑得像秋天里的大波斯菊一样舒展。

正悲愤着,顾小影电话响,低头一看——陌生号码。
顺手接了,开场白即是典型的顾氏打招呼方式:“么西么西,安宁哈塞哟?”
“啥?”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口音很奇怪,顾小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很纳闷地又问:“你是管桐媳妇儿?”
啊——管桐他爹?!顾小影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僵了几秒钟,喉咙口堵了好半天,才犹豫着问:“爸爸?”
“哎——”管利明终于确定了顾小影的身份,开始扯大了嗓门说话,“小影啊?管桐哪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他?打手机也没人接,我也不知道他单位里的电话号码。”
“哦,他是不是在开会啊,”顾小影老老实实问,“爸爸,您有什么事啊?我可以给他发短信,这样他散会后就能看到。”
“没啥事,就是你妈想他了,让他没事的时候勤往家里打着电话点儿。”管利明的声音好大,顾小影悄悄把手机挪远点。
然后答:“哦,好的,我会告诉他,爸爸你和妈妈注意身体。”
一边答一边抬头,看见对面的两个女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管利明依然中气十足地说话:“好的,你们不要担心,我和你妈身体好着呢,给你们带孩子不成问题。管桐年纪也不小了,你们得抓紧啊,年纪太大了生孩子不好……”
顾小影无语了。

管利明看不见顾小影的表情,还在絮叨:“我们村里像你们这么大的人早就有孩子了,你们也结婚了,就不要再拖了……”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了,奋力插了句嘴道:“爸爸,我在外面呢,不方便说话,等回家再让管桐给您回电话吧。”
“啊?在外面啊?”管利明很惊讶,“你不在家做饭啊?这都五点多了,管桐不是快要下班了吗?你咋不做好饭等他呢?”
顾小影听到这里,蓦地张大嘴,眼睛使劲眨一眨,表情愕然。许莘和段斐一愣,一起伸长了耳朵凑过来听手机里的话。
管利明没听到顾小影回话,只好自顾自说下去:“管桐工作很辛苦的,我们又不在他身边。你反正也不怎么上班,就在家里好好好照顾他嘛,不要整天出去玩……”

终于盼到管利明挂电话,顾小影脸都灰了。
因为他的声音大,许莘和段斐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抬头就看见两人的这副表情,无奈地摆手:“听见了吗?我公公立志要把我培养成新时代的‘三从四德’标兵,我的个人价值除了生孩子就是洗衣服做饭整理家务照顾老公。他儿子有事业,很辛苦,我却是个不需要上班,而且每天四处游荡的闲人,所以就应该为家庭事业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越说越气愤,忍不住又拍桌子,瞪眼道:“你们评评理,我很游手好闲吗?”
许莘幸灾乐祸地喝口奶茶感叹:“婚姻,果然是把双刃剑。”
段斐喝口水,笑着问:“你这学期有多少节课?”
顾小影叹口气,愁眉苦脸地瘫软在沙发上:“说来你们都不信,我这学期把本科班和专科班加起来,一共要上24节课,还要帮我导师写一本专著,参加两项省级课题,外带持之以恒地复习考博。”
她苦笑:“谁说大学老师很清闲的?让他也来做做试试。貌似每天不用上班,可是把备课、写论文、做课题、编教材、考博、考PETS这些事情加起来,24小时都不够用!有一天我连上12节课,晚上从教室里出来时觉得就剩一魂儿,肉体已经彻底没有知觉,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继续看书学习了!就这样还有那么多人到四五十岁都评不上副教授,那一张张老脸皱得都能榨出苦瓜汁儿来!”
她仰天长叹,再捶胸顿足:“过劳死啊过劳死……我算是看明白了,我顾小影的前半生就得奔波在考博的路上,后半生就得奔波在评职称的路上……这是啥日子啊!我不活了我!”

许莘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白眼:“少搁这儿骗取同情!你还有寒暑假呢,一年起码有三个月不用上班还能领工资,你还想要什么啊?”
顾小影瞪许莘:“寒暑假个屁!别说暑假了,今年寒假都甭想休息了,教学评估整死人啊!”
听见“教学评估”这个词,段斐眼神一亮:“轮到你们了吗?”
“不准幸灾乐祸,”顾小影瞥段斐,“我知道你们已经熬出头了,我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呢。”
“快别提了,”段斐摇头,“去年那场教学评估,可真快把我们学校的每个老师都碾成末儿了。你没见啊,这么多年来的卷子都要重新整理装订,卷子上面的打分方式都有严格要求,要写上每道题扣多少分,得多少分,最后总分多少;没有PPT课件的要补做,没有考勤表的要补填,没有考卷的课程哪怕你当初是考察课呢,也要组织一批学生干部连夜用各种颜色的笔补写卷子,以防抽查……反正只要评估组的人想看的,我们都能在一夜之间给你造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造假吗?”许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样的检查还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算什么呢,”段斐笑,“你没见我们学校那图书馆,评估前不久刚开始建,短短时间就拔地而起啊!最可怕的是,明明前一晚还是遍地建筑垃圾,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也就是评估组抵达学校前三小时,我再过去一看,哪还有垃圾的影子?只见绿树成荫,芳草碧连天!我钦佩啊,钦佩得五体投地!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学校领导们的行动力简直比外星人还神奇!”
顾小影乐不可支,趴在沙发上笑,笑完了继续抱着脑袋发愁:“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这学期有一本专著、一本教材、两篇论文……还接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书稿,如果不能休寒暑假,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儿吗?!”
许莘转转眼珠子:“你担心啥啊?你不是还有个万能的论文秘书?让管大哥帮你写啊!”
“管大哥?”顾小影冷笑,“你管大哥早就不知道自己家门冲哪开了,打从婚礼举行完,我还没怎么见过他呢。”
“啊?!”对面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
顾小影面无表情,好像在叙述一桩和自己没什么大关系的事:“反正结婚后第三天,我就回F城了,他就出差了。我在F城休了三个周的暑假,系里说要新教师回校报到,我就回来了。可是从我回来到今天大约三天了,他还没有回过家呢。你说,就算我们想搞点强暴啥的,那也不具备犯罪主体啊!”
“啊——”许莘有点结巴,“这个……这个生活……挺不和谐的啊。”
段斐也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半晌才感叹:“真可怜,小苍蝇还没尝够男人味儿就被放鸽子了……”
“注意胎教,”顾小影瞥段斐的肚子一眼,“师姐你好歹也是人民教师一枚,别带坏小孩子。”
“我们家宝宝顽强着呢。”段斐低头拍拍肚子,一脸幸福笑容,腻得顾小影和许莘落一地鸡皮疙瘩。
顾小影看看段斐,忍不住叹口气:“师姐你真是好命,想要什么有什么。姐夫那样的人,学历高,前程好,脾气好,难得还顾家。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相亲都能相来这种极品。”
段斐瞪大眼:“你说的是孟旭吗?”
见顾小影和许莘摆出一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段斐笑:“按说你们也不是没见过五年前的孟旭吧?仔细回想一下,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
顾小影和许莘对视一眼,努力回忆一下,十几秒钟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
段斐也笑了:“对吧?那时候的孟旭是不是很吓人?江湖中传说的傻博士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现如今一晃就是五年,虽然不见得再世为人,好歹也算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所以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男人是可以被改造的,一个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学校,懂不?”
这一次,难得顾小影和许莘没有抬杠,反而受教地点点头,齐声答:“懂了。”
段斐没想到这两人会如此一致,愣一下才开始笑。顾小影和许莘也笑了,作为旁观者,她们真是再清楚不过这种改造是何等成功——现年三十岁的孟旭,年轻英俊、温文尔雅,自省大博士毕业后便到艺术学院任教,短短两年时间已经有多篇论文获奖,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他将成为艺术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三个女人正聊着的时候,孟旭回家了。顾小影耳朵尖,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兴高采烈地冲着空气喊:“姐夫好!”
段斐和许莘回头看过去,只见孟旭一边微笑着进屋一边说:“还没祝贺你呢,顾老师,新婚快乐啊!”
顾小影一哆嗦,哀怨地看着孟旭:“姐夫你还是跟师姐一样叫我小师妹吧,顾老师……这称呼怎么这么显老啊……”
孟旭看看顾小影愁眉苦脸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坐到段斐身边。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顾小影羡慕地看看他的侧影,再崇拜地看看他身旁一脸贤妻良母表情的段斐,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珠联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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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3 17:42:0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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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顾小影和许莘自然又是赖在段斐家吃晚饭。段斐不仅手艺好,而且还有强烈的烹饪欲,这在当下这种“淑女远庖厨”的年代里可真是难得的美德。只是孟旭实在看不过去老婆身怀六甲还要给两个蹭吃蹭喝的女人做饭,一早就声明要亲自下厨。顾小影和许莘从来没见过孟旭做饭,于是一左一右地趴在厨房门口盯着孟旭看,时不常地还喊一句“锅开了”、“姐夫小心”、“啊啊啊鸡蛋焦了”……
孟旭被这两个人聒噪得发慌,无比愤怒地冲客厅喊:“老婆,你快把这两个小东西弄走!太吵了!”
段斐笑着从客厅里出来,拍两人肩膀:“进屋进屋,你们两个怎么跟监工似的?”
顾小影和许莘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屋,临回去之前顾小影还没忘记拿出手机抓拍一张孟旭系着围裙做饭的照片,边走边感慨:“我得拿去贴到咱学校的‘贴吧’里,孟博士下厨照,啧啧,风情万种啊!”
段斐“切”地一声,顺手拍顾小影的后脑勺:“真是没见过世面!做饭有什么风情?”
“师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顾小影哀叹,“要是我家管桐也能给我做顿饭,别说怀孕,就是生十个孩子我都愿意!”
“十个?”许莘大笑,“不是我笑话你啊,小苍蝇,你有那个能力吗?”
顾小影瞪眼,顺手抓起沙发上的抱枕再次追杀。段斐坐在一边摸着肚子笑看两个女孩子疯闹,觉得幸福实在是件普通却暖人的事。
从段斐认识孟旭到今天,整整五年过去。段斐还是能记得初见面时的那个孟旭,在咖啡馆千回百转的低柔音乐声里,用一口带着浓郁江浙味道的普通话给她讲中国美术史的情景。

在那之前,段斐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需要“相亲”?
艺术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即便不是最漂亮的,也大多会打扮。有道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打扮停当的段老师在短短半年内,就被评为理工大学“四大美女老师”之一。
那时候还不流行“贴吧”,学生们就在校园BBS上八卦——
1楼:段老师今天戴的那条丝巾好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很贵?
2楼:我发现段老师从来不穿重样的衣服,她家很有钱吗?
3楼:楼上的眼瘸,段老师那是会搭配,普通一件白衬衣也能搭得千变万化。
4楼:段老师没有男朋友吧?弟兄们有福了,上!
5楼: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6楼:4楼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耻啊!警告你不准摘走学校里有限的鲜花,做人要讲公德,长寿要靠审美。
7楼: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8楼: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
……

这些帖子段斐自己也会去看,偶尔还相当无聊地留言捧捧场,说“我是段斐,不相信的是小狗”——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但由此可见此女实在是太闲,而且相当恶趣味。
这样无聊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就有人来打听“段老师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话题,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喜笑颜开地表示“我认识个不错的小伙子,段老师要不要去看看”,惹得段斐一肚子气——自己又不是积压货品,犯得着这么迫不及待地推销吗?
开始时她都是好声好气地婉拒,但总有拒不了的——直到连系主任都出面,笑呵呵地说:“小段老师啊,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真是不错,你看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去看看行不?”
看看头发花白、和颜悦色的系主任,段斐终于叹口气,从此踏上了自己的相亲之旅。
这个过程也不是很漫长,到第三个相亲对象的时候,她便遇见了孟旭。

她还记得,是冬天,孟旭穿一件白衬衣,搭一件枣红色毛背心,配浅灰色裤子和深蓝色夹克,外面套件后来被段斐戏称为“狗熊装”的大羽绒服——挺瘦的一个男人,却以一种膨胀了起码两倍的宽度,色彩斑斓地站在段斐面前,几乎令讲究外观形象的段斐喷血!
不过段斐还算厚道,忍住了没拔腿就走,而是坐下来敷衍着聊天。彼时孟旭还是省大美术史专业博士一年级在读,有点小迂腐,句句不离专业。也算他运气好,段斐本科时独独钟爱美术史那门课,迷恋宋元文人画和荷兰小画派。这样聊着聊着渐渐地也就对博学多识的孟旭有了不少好印象,尤其是当这男人用一口南方普通话把“东汉画像砖”都说成“东汉画像钻”后,段斐在憋笑的同时偶然看到他脸上那种真挚而投入的表情,莫名就产生了某种安宁的好感。
所以说缘份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活泼的段斐就这样开始了和迂腐的孟旭的恋爱,还一谈就是三年。
在这段算不上很长也不算很短的时间里,段斐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造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她告诉他本地饭局上要有怎样的规矩,主陪、副陪、主宾、副宾都要如何落座,敬酒的时候有什么忌讳;告诉他穿衣戴帽有什么规律,色彩要如何搭配才叫好看;告诉他与人说话的时候要学会看别人的眼睛,吃饭的时候如果一定要说话也要把饭菜咽下去再张口,不赞同别人意见的时候要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称呼长辈时要说“您”而不是“你”……看上去像是在教一个孩子。
不过,后来段斐也的确发现,女人嫁人后,名义上是多了个丈夫,事实上倒真像是多了个儿子。

说来也有趣:孟旭毕业那年,还是段斐跑前跑后搜集各高校的招聘信息,最后确定了去其中三所高校试讲。试讲前,段斐手把手教说话时易脸红、爱絮叨的孟博士该如何讲课,如何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如何在风趣幽默的同时又能显得学富五车……她总是这样像一个母亲一般参与到他迟来的成长中,不急不燥。
终于,几个月后,省大艺术系和省艺术学院美术系一起向孟旭抛出了橄榄枝——也是巧,这两所学校刚好分别是孟旭和段斐的母校。孟旭倾向于留校,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作为全省最高学府,省大的魅力无可抵挡,光芒四射。但段斐却提出不同的意见,支持孟旭去艺术学院这样的二类院校任教。
开始时孟旭还笑,说段斐你对你母校也太有感情了吧,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母校最好。段斐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分析:第一,留在省大,人人都是你老师,你到底要哪辈子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第二,留在省大,人人都是名校毕业的博士,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你一个土造博士能有多大市场?第三,留在省大,这样一个遍地哈佛访问学者、耶鲁访问学者的地方,你就算熬成人肉干,也未必能做人中龙凤。俗话说“宁为鸡头,莫为牛后”,你怎么就知道二类院校没有海阔天空?
那天,孟旭看着站在一边冷静分析这一二三的段斐,完全呆住了。
过好久才晓得答:老婆,你真是……女版的诸葛亮啊!
段斐笑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就算是女诸葛亮,那也不是一般人!
当年五月,孟旭与艺术学院签约,随着“副教授”头衔而来的,还有一处位于艺术学院教师三公寓十六层、面积一百三十平米的新居,以及十万元科研启动经费。再过两年,孟旭凭借其稳扎稳打又步步推进的科研成果变成艺术学院青年教师中有口皆碑的“尖子”,而省艺术学院明年硕士研究生招生简章上,导师姓名那一栏,孟旭的名字已经位列其中。
说句凉薄点的话:到这时,孟旭那几位留校的旧同窗却仍然只是“讲师”职称,租住在学校周边不起眼的旧房子里,每日呕心沥血地为自己的学问钻研着。当然,也为自己未来的职称、房子、地位以及相关一切福利钻研着。
其实孟旭也知道,省大的平台究竟还是要好一些——到底是基础深厚的百年老校,开端或许辛苦,但披肝沥胆后一定会有人终成大器,甚至可能一下子就比他孟旭更光芒四射。但,他们眼下的生活真的是太苦了,从物质到精神,都像背负着重重的壳,丝毫不敢松懈。反倒是看上去胸无大志的他,因为是艺术学院美术学教研室里唯一一个博士的缘故,不仅有机会参加许多重量级的研讨活动,还因为没有后顾之忧而可以心无旁骛地一头扎进他的研究中。所以,他的生活,真是快乐得很。
就为这些,他不是不感激段斐的。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有隐隐的纳闷,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依赖自己的老婆?怎么总是要靠她来拿主意?她怎么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多毛病来?除了做学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完美?
可是,还没等这种纳闷被理出头绪来,他的生活中就发生了新的大事件——在他三十岁这一年,段斐怀孕了。将为人父的喜悦极大地鼓舞了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为妻子、孩子鞍前马后的效劳中,虽累犹荣。

都说“三十而立”,孟旭一边炒菜一边想:自己这样子,也算“立”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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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3 17:42:2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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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已经是八点多,顾小影和许莘心满意足地瘫软在段斐家的沙发上犯困,像两只被意大利面撑着了的加菲猫。
孟旭在厨房洗碗,段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只懒猫抱怨:“你们两个,就没有一个去帮你们姐夫洗洗碗?”
“我是客人。”顾小影先举手抢答。
“我不是客人,”许莘爬起来喝口水,懒洋洋地开口,“可是,姐,你会真的让我洗碗吗?”
“我当然不会让你洗碗,不过你好歹也得有句话啊,”段斐撑着腰,像茶壶一样站在客厅里瞪许莘,“都二十五六岁了,怎么还长不大?”
“啊——姐,你的语气好像我妈,”许莘抱头哀叹,“你说你费那么大劲干吗啊?既然你肯定不会让我洗碗,我干吗还要主动申请洗碗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哈哈哈哈,”顾小影趴在沙发上笑得险些岔气,“许莘你越来越粗俗啦!”
“不用笑,都是跟你学的!”段斐没好气地瞪顾小影,“顾小影你不回家给你男人做饭也就罢了,你就不能早点回家给人家留盏温暖的灯光啊?”
“好酸……”顾小影扁扁嘴,上上下下地打量段斐,“师姐你果然很像个合格的家庭妇女了。”
“家庭妇女也是个富有牺牲精神的伟大职业,”段斐踢踢顾小影的脚,“坐起来坐起来!刚吃完饭就趴着,也不怕长小肚腩?”
“我不怕,”顾小影哼哼,“我已经嫁出去了,你还是操心点你妹妹吧。”
段斐刚要张口就听见顾小影的手机开始呜哩哇啦地唱歌: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段斐嗤笑:“顾小影你才酸呢,用这种腻腻歪歪的歌做铃声。”
“啊!是我老公!”听到专属铃声的顾小影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抓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在开始通话的一秒钟内变身声讯台小姐,相当妩媚地招呼道,“老公~~”
那小调调儿一波三折,段斐和许莘听到了,先面面相觑,再一阵恶寒。

电话那边的管桐显然是习惯了顾小影的腔调,只是微微一笑问:“你在哪?”
“我在师姐家,姐夫做了饭,他居然会做宫保鸡丁啊,”顾小影感慨,“老公你真该来学习学习,都是男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我说呢,难得早早下班,还见不到你人影,”管桐叹气,“顾小影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早早下班?”顾小影咂摸一下这四个字,没好气,“管处长,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这叫‘早早下班’?”
“少废话,抓紧回家,别打扰你师姐休息,她不是怀孕了?”管桐道。
“哦,想我你就直说嘛,干吗拿师姐说事儿,”顾小影嘟囔,“等着吧,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抬头,看见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顾小影警惕性很高:“你们想干吗?”
“呵呵,呵呵。”许莘笑得不怀好意。
“小苍蝇,”段斐眨眨眼,“今天晚上一定要记清楚是谁先扑倒谁的,明天来汇报,听见没有?”
“你们这两个流氓!”顾小影咬牙。

半小时后,顾小影回到自己家。走到楼下时抬头,看见卧室窗户里散发出来的暖色灯光,莫名就心里一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段斐为什么要强调一盏温暖灯光的意义——那盏灯光后,是一个等自己的人、一个温暖的家、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单就想想这些,已经很幸福。
带着心脏里呼拉一下子燃烧起来的暖意,顾小影像一道小闪电一样冲上楼,兴高采烈地打开家门,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顾小影转身关上门,听见管桐的声音传出来:“老婆你回来了?”
“哦,回来了,”顾小影把外套挂到玄关的衣架上,站在卫生间外和管桐搭话,“今天怎么不熬通宵了?”
“我们处长说我是新婚,还是应该早回家的。”水声停了,管桐悉悉窣窣地穿衣服,顾小影却开始火大。
“现在才想起来你是新婚啊?”她气哼哼地站在客厅里,瞪着卫生间的门,恨不得烧出了窟窿来,“一个月了啊!新媳妇都变成老太婆了,才想起来你新婚?!”
这时卫生间门开了,管桐穿着顾小影买来的睡衣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老婆你给我买的衣服是多大号的?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大点好,你还在长身体呢。”顾小影没好气地瞥管桐一眼,却发现他摘了眼镜以后,再穿这种小格子睡衣还真是像足嫩嫩的小男生啊!
顾小影顿时心情大好起来,慢慢有笑容爬上脸,开始笑眯眯地盯着管桐看。
管桐没察觉,还在低头研究衣服:“我都三十多岁了长什么身体啊?哎你看这袖子有点长,你分明是买大了一号。”
“不大,”顾小影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下,“据说结婚后男人都会变胖,我就是按照你变胖以后的尺寸买的,免得到时候衣服小了不能穿。”
管桐哭笑不得:“这一套睡衣才多少钱啊?够不够一百块钱?万一小了,再买新的就是了。”
“哎你这人真是不懂什么叫勤俭持家啊,”顾小影瞪管桐,“虽然这衣服不贵,可是你要时刻保持我党干部的优良作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所从事的职业,知道不知道?”
“敢情党员先进性是要这么保持的,”管桐点点头,一伸手把顾小影揽进怀里,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问,“那省下钱来做什么呢?”
“给我买衣服啊!”顾小影笑嘻嘻地缩进管桐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一口,“我老公最好了,自己都不舍得买新衣服,省钱给老婆花。”
“嗯,我老婆也很好,打一棍子还知道给个蜜枣吃。”管桐点点头,笑着看怀里的小姑娘,看她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极其不安分。
半晌,见她抬起头抱怨:“你没有用沐浴露。”
“你怎么知道?”管桐很惊讶,“真是狗鼻子?”
“没有香味当然就是没用沐浴露。可是只用水冲怎么可能洗干净啊?”顾小影搂紧管桐,再给自己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下命令,“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还没用沐浴露,就不准上我的床!”
“你的床?”管桐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那好像也是我的床。”
“切,少装了,这床可是为了结婚新买的,你自己数数,你一共在上面睡过几天?你说它跟你亲还是跟我亲?你——”眼见着顾小影又要翻前账,管桐干脆低头吻上去,顾小影微微挣扎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直到顾小影快窒息了,管桐才抬起头,看看顾小影红彤彤的脸蛋,伸手碰一碰道:“快去洗澡,睡觉。”
“这才几点啊?”顾小影大喘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点啊,干吗这么早睡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让你睡你就睡,我困了。”管桐不得不再次打断顾小影的怀旧,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纵古环今啊?难道是“未老先衰”?
“你困了就先睡,我去书房上网。你不用等我,我没有早睡的习惯,”顾小影心里窃笑着,嘴上还装得很白痴很无辜,“我妈说了,我这是美国时差。”
“算我求你了老婆,”管桐叹气,“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可以睡书房,保证不吵你!”顾小影举起一只手做指天誓日状。
“顾小影!”管桐有些生气了,皱着眉头看顾小影。
“真不好玩!”顾小影放下胳膊看管桐一眼,撅嘴,“好歹也得来点斗智斗勇啊,想想办法把你老婆骗上床不行吗?怎么能发脾气呢,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
管桐哭笑不得:“小祖宗,睡觉也要斗智斗勇啊?我真的很累,你饶了我吧。”
他边说边摇头叹气,扔下顾小影,转身自顾自地进卧室了。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顾小影低头嘟囔着往里屋走,拐弯的一瞬间猛地撞到管桐身上,忍不住“哎哟”叫一声。
管桐急忙弯下腰,看着顾小影:“怎么样?没事吧?撞到那里了?”
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管桐:“你干吗突然蹦出来?”
“我给你拿睡衣,”管桐无奈地叹口气,伸手递过顾小影的睡衣,“夫人,我伺候您洗澡还不行吗?你非得逼我说出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顾小影一愣,终于大大地笑出来。

当然,到最后,澡还是自己洗的——原因是这套老房子的卫生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两个人根本站不开。洗澡的时候顾小影还浮想联翩:以后一定要有套大房子,卫生间要大大的,最起码也得支持“鸳鸯浴”吧?
洗完澡,顾小影给自己抹上香喷喷的润肤露,招摇过市地往卧室里走。进屋就看见管桐正倚在床头看报纸,顾小影忍不住问:“你看什么报纸呢?”
“《人民日报》,你不喜欢看的。”管桐抬头看看顾小影,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报纸,饶有兴趣的看着顾小影坐到梳妆台前,从瓶瓶罐罐里倒出各种质地的东西往脸上抹。
“睡前看这种报纸可以催眠吗?”顾小影一边抹爽肤水一边问。
“主要是上班时没时间看。”管桐看着镜子里的顾小影答。
“真稀罕,公务员居然连上班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说出去谁信啊?”顾小影乐不可支地回头看看管桐。
管桐长叹口气:“你就是对我们有偏见。”
“偏见?哦……说起来你对我们就没偏见吗?是谁上次对我说大学教师很轻松,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用上班的?”顾小影想起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爸下午给我打电话,张口就教育我闲着没事不要在外面逛,要回家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我虽然不去上课,可是我备课、写论文、赶书稿都很辛苦啊!我这才出去吃顿饭休息一下,就招这么一通教育,好像我是你的贴身小丫环,哎你说你爸他——”
“那也是你爸,”管桐终于憋不住叹气道,“他就那样,你多忍忍吧,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爸才不会这样呢。”顾小影偷偷嘟囔一句,转回身去抹眼霜。

几分钟后,顾小影终于抹完了护肤品。管桐看着那些门类繁多的瓶瓶罐罐都觉得晕,刚想关灯睡觉,却发现顾小影没上床,而是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开始摸自己的脸。摸了很久,直到管桐觉得莫名其妙了,才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顾小影没回答,倒是反问:“管桐,我漂亮吗?”
管桐愣一下才晓得答:“挺好的,我觉得挺漂亮的。”
顾小影嘻嘻一笑,却仍闭着眼睛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我刚才突然想,如果你失明了,看不见我的样子,只能靠手来摸的话,可能会很失望吧。”
她的思维太跳跃,管桐果然跟不上了,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边摸一边感叹:“你看看,皮肤上有痘痘,好像眼角也开始有皱纹了,嘴唇太干,有点脱皮……唉,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好你是用眼睛看的,不会像触觉那么灵敏,貌似就不会觉得我很丑……”
她睁开眼,回头笑着看管桐:“多好啊,多亏你不瞎。”
管桐终于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长吁口气:“多好啊,多亏我没瞎——没瞎都找了个这么凶悍的老婆,万一瞎了,岂不是要找个河东狮?”
顾小影一愣,眼珠子瞬间瞪大,跳起来站到床边,死死盯住管桐磨牙:“管桐,你再给我说一遍……”
管桐看看顾小影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大笑,伸出手将顾小影拖上床,再顺手关掉床头灯,笑着在顾小影耳朵边上低声答:“河东狮就河东狮吧,反正是自己的老婆,就是白蛇我也认了。”
说完,他低下头,一路细碎地吻下去。
顾小影在黑暗中眨眨眼,终于也笑了,反手搂住管桐,在他肩膀上“啊呜”咬一口!
一边咬一边想:或许,在婚礼举行两个月后的这个晚上,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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