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歌·洛神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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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天下都乱了。
??东方海外的旸谷里，羲和一不留神走失了她的儿子们，于是在某一日，扶桑树顶玉鸡啼叫，黑夜收拢最后一枚羽翼，游魂列队经由神将检阅，蹒跚涌进通往桃都的大门。人世间一刹那无比光辉灿烂，从此天幕上高悬十轮明亮的太阳。
??怎样的罪孽才造就苦果？盘古开辟，女娲锻炼，这样的人间却沦为炼狱，毫无根由。烈焰焦灼，山洪爆发，魍魉肆虐，人们惶恐膜拜，令神巫女丑置身高原上通天廷以祭神。神不言语，炎焰不一时便将女丑单薄身躯灼成焦干。然而一切都只是玩笑，是游戏。神巫女丑到死都不明白，这只是场游戏。
??那年月的动乱若干年后回想起来恍若一梦，这场梦境在当时便由于隔了水雾愈显朦胧，一种遥不可及的虚无感。事实上从浩瀚的洛水深处仰望人世，人世便如那更高远的天空一般。彼端发生的事情再震撼惨烈，对于被周遭浅蓝水色层层包裹的我们亦如观看帷幕中上演的故事，再多爱恨纠结生离死别也脱不了事不关己的淡然。
??我是雒嫔。这最初的名字已随光阴消磨华彩，不知还有几人记得。人们更喜欢叫我洛神，他们怀着景仰渴慕之心念诵这两个字。还有一个更亲切的称呼，我爱的人温柔地呼唤着它们，无论相隔多远声音也毫不费力地穿越深深洛水触及我心。
??他叫我甄宓。甄氏宓妃。
??
??【洛神】
??
??离别尘世已有多少年，岁月更迭早已无法细数。我记得自己本是伏羲之女，因渡洛水遇溺身死，魂魄封为洛水之神。相较那些同样历过生死，凭一股愤恨凝聚于天地间飘飘荡荡无家可归的游魂，他们的怨气上冲九霄下达地府，乍看之下我似乎幸运得多。我沉入洛水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死亡几乎没有清晰的意识，只一个黑暗光明交错的罅隙间就获得这无形无质的虚渺形体，从此随波逐流，倒也相安。而这洛水本与天下河湖江海渊源同流，尽归河伯掌管，自从划归于我，天帝恐我孤单，便将我许给河伯为妻。我想也没想便应了。那时我心仍如少时，对万物尚未起执念，一息既泯，爱恨贪嗔痴皆灭。怎样都好，我还是我，无欲无求。如此千万年一弹指，只是袍袖轻挥，不知抹去多少难言的冷清孤寂。
??当我最初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藻类铺就的卧榻上，身边久久凝视我的人便是河伯。他让我叫他冰夷，说这是很久以前他在人间的名字。我叫不出，尽管内心觉得这两个字再好听不过，可面前的人看上去遥远，或许久待水底，碧波寒意浸入骨髓。河伯容颜俊美天上人间罕有其匹，这让他身畔从不乏温存目光追随。仙界人人称羡我与河伯姻缘美满，却看不透祥和背后尴尬无言。河伯对我周详体贴，但或许因太相敬如宾，彼此间却总似隔着冰蓝薄雾，莫名觉得陌生。
??河伯并不经常流连在洞府，他总是逡巡于五湖四海，掌管潮汐升落，偶尔震慑几个不安分守己的水族，维系汪洋与大陆间的平衡。他从不带我巡游，每一次两人安静相守还没几天，他便又要远行，离别时刻永远毫无预兆，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走过来淡淡说句“我走了”。我微笑点头，为他戴上一串新的贝壳项链。河伯也许永远不会知晓，当他转身之后，每个脚印里都有一个女子无数沉默守候岁月绵延。而那环绕在水神宽阔胸前光华夺目的项链里面，一枚贝壳便记载着一个日子。
??独居时光里，唯一身畔陪伴的人是精卫。精卫此时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乌发碧眼的小姑娘，正如自己亦不再是当年玉肌雪白双腿修长的雒嫔。我们都已经历各自劫数演变成如今样貌，她的宿命每日在她耳边呼唤，令她从绮梦中惊醒。即使变成一只小小的柔弱的鸟，即使所有人都认定那是绝无结果的奋斗，她仍执著于自己的信仰，飞往东海。每天清晨光线灰蒙的时刻从北方发鸠山出发，饶道西山叼取石子，再向东飞去。黄昏时我升到洛水之上，等待精卫披着霞光返回，在我身边略歇歇脚，将中土大地上的奇闻异事讲与我听。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晚风轻拂，我的雾绡长裙随风飘向水面，精卫栖在我的右肩，稍一侧头便瞥见她前额羽毛微泛珍珠光泽。我们吟唱悠扬旋律，那些往昔岁月熟识却未了然的歌曲，再次浅吟低唱心头领略点滴忧伤。我们都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我们从不说出，眼角无心跌落晶莹的因由，叫做寂寞。
??那个夏天似乎无限绵长，烈日毒焰灸烤大地，直到夜落下来，置身岩石仍能感受余温烧灼。精卫略显疲惫地对我讲起白昼折磨她的九个太阳，而我对这场旷古灾难似懂非懂，旱热对于终日深伏水底的我是太模糊的意念。羿的名字便在此时进入了我们的世界。
??那一年，羿带着天帝的旨意从天而降，手拨弓弦射下天幕中九个胡闹的太阳。杀凿齿，诛九婴，羿的形象高大英武，充满力量，在饱经苦难的黎民心中幻成了神。精卫说，如果羿是世间最伟岸的英雄，那么你，便是世间最灵秀的女神。
??我摇头笑。想那传奇般的英雄，该由温婉女子相衬，两心惴慄，意曲情长，顾盼流转不知数尽人间多少旖旎风光。不似我与河伯，彼此皆孤立久惯，不擅言词流露。精卫口衔露珠细梳羽毛，随口道出，洛神的确是河汉中最美的女子。我抬起头，风儿悄悄送来陆地的气息，它告诉我，大地上最美的女子叫做嫦娥。
??精卫每日途经洛水，为我带回人间新鲜讯息。十日已坠其九，林泽间猛禽恶龙在羿的威严下望风而逃。四海逐渐安定，但是羿不再是神——他失去了天帝眷顾。
??羿留在人间生活。他依然散发出英雄的光芒，与嫦娥依然是天人称羡的一对，背后甘苦总无人知。我亦无算，与羿相遇那瞬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或许不曾发生任何，只是缘注定，两人终将相见，为了在彼此命中划出灼痛且闪亮的痕。
??羿造福世人，却同时犯罪遭天所弃。满腔冤屈不散，又连累爱妻，彷徨恍惚无心浪迹，这日行至洛水之畔，见浪花中一女子，不知为何，竟如旧识。
??我回转头，撞见男子视线，那双眼瞳深处埋藏相似心绪。无需言语，一刹那，我明白他是羿。
??他唤我，甄宓。
??我微笑，顷刻浪花飞溅若朵朵繁花。只是当时不明白，羿的眼睛里，为何一样盛满寂寞。
??
??【羿】
??
??很久以后，当一些人已死去，一些人已远逝，当我亦苍老，如凡人一般颓败了年华，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们的事。是的，我是羿，那个人们口中的英雄，被打上堕天印记的失去神力的神箭手。我只是一个人，孤独至死的人。我老去的模样很难看。然而人们宁愿传诵神话，因为他们看不到真相，也不想知。
??我告诉自己所有人都不会再记起曾发生的事。所有人，除了我。直到我死的那刻，让它彻底湮没。
??是的。我忘不掉。我忘不掉嫦娥，还有甄宓。
??我和嫦娥之间有个只属于彼此的约定，那年决定离家远游的日子，嫦娥婀娜行来环住我的颈项，望定我的眼睛轻轻开口，羿，无论走多远都莫要忘记你是爱我的，纵使遇到无数美丽多情的女子，我却是她们之中最美的一个，无人能及。即使我们变成堕天的凡人，即使我们也会生老病死，你永远爱我，是只属于我的，无论你老去、死去——你是我的，哪怕我不愿陪你同死。
??她妖娆地笑：羿，我们来打个赌。赌你不会爱上我以外的女子。除非她愿与你同死。呵，羿，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我的，因为这世间不会有如此无畏的女子。
??我漠然地看着她，我美丽的妻。曾几何时，说着爱的时候，心头如蒙浮尘。我几乎快要忘记恋着她的感觉了。可是看到她心还会痛，痛到我不得不离开。这是我伤害过的女子。在公义救世背后的牺牲。她失去光环却仍是人界最美的女子，或许她在说爱我的时候笑着仇恨，我宁愿相信她爱我，即使明白，让她更多爱一点的，永远只有自己的美貌而已。
??我带着约定出发，直到遇见甄宓。
??初见她，那场景在记忆中凝成毕生难忘画面。她站在水中央，波涛戏逐她薄雾般的裙裾，游鱼簇拥在她身周，间或有调皮小鱼小心翼翼上前亲吻她的脚踝，又像怕惊动了她，一下子飞快游开。她浓黑鬈曲的长发堆满玉肩，发际点缀明珠，眩目光辉令世间所有华贵妆饰黯然失色。她伸展手臂，精卫鸟在她指尖栖息。她没有神的光环，看上去却有如最圣洁的神女，似误坠尘寰的星辰。她朝精卫凝眸微笑，目光中仿佛蕴含了长白山顶千年洁净的落雪，那般晶莹。
我脱口而出，唤她甄宓。
??她向我微笑。一瞬间整个世界明媚如春。
??我知道自己陷落了。这在劫难逃的深情。嫦娥错了，人间有种美丽比她更纯粹。只是甄宓，为何你对我微笑的时候依然忧伤？那些我看在眼里，却用尽全力耗费一生也无法掩尽的忧伤。
??就在洛水之畔，我留下这一生最美好的光阴。毫不吝惜的热情在之后的岁月里嚼出一丝无望，仿佛当时便隐隐预料到终局，才会如此义无返顾。我们像两只逃脱神灵监护的小动物，有着遭遗弃感引发的顾影自怜，明知来日无多而对幸福愈加贪婪。我们背弃所有人才走到这里，这份感情世所不容。可天知道我们有多么幸福，背负各自身后另一人哀怨视线前行的如临危卵般的幸福。我甚至感激天帝将我贬谪，与她相遇似乎才是降临凡世唯一重大意义。
??我和甄宓并肩立在岩边，轻握柔荑，试图温暖她冰冷的指尖。我说甄宓，跟我离开。她不语，眼波如波光潋滟的深潭。我忽然想起嫦娥。嫦娥说，你爱上的女子，要有与你同死的勇气。
??那一刻甄宓的目光深深深深沉落下去，如一叶羽毛沉入洛水，我来不及挽回。精卫鸟歌唱，歌声似恋曲泛滥哀伤。
??沿着她视线望去，就看到河伯。那个面容若海水冰冷的男人，他在对岸不知伫立了多久，一件东西从他手中悄然跌落。他沉默着，神情模糊。
??他朝这边走来，洛水在他足尖下劈开，天下的水似乎都聚集到这里汹涌澎湃，水族穿梭跳跃。他就在浪花簇拥中现出真身变成了龙。在他眼中沉淀的情绪，分不清是烈焰亦或波涛。
??甄宓沉默，握紧我的手。
??恍若谶言。与你相爱的女子须有必死的觉悟。
??我迈前一步，拉满弓弦，瞄准河伯。
??怒箭离弦如追星月。那一刻我看见河伯闭上双眼。但是，直到最后我仍猜不透，他为何不躲呢？
??
??【河伯】
??
??洛水对岸站着我的妻子和那个名叫羿的男人，那一刻在我耳边响起清脆声响，我明白那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生生剥离的声音，但彻骨，比剥落鳞片撕裂血肉更深重的疼。我的洛神，她就在不远处，仍旧那般闪亮引人注目，天上地下唯一的，我无法触及的女神。
??多年前初相逢记忆宛如昨日，却已渺若一梦。那一日，她裹在纠缠水草丛中沉睡，刚刚失落年轻生命化作了神。我抱着她回到洞府，挪出最潮湿柔软卧榻将她轻置，睡梦中的她就像天真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醒来，眼中写满无助失措。我望着她，试图用沉和话语令她平静，可嗓音生涩，才惊觉自己已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开口讲话。
??几乎淡忘的前尘往事忽然一齐涌进心底，令我莫名想要微笑，希望和悦安抚使她欢喜。我告诉她，请叫我冰夷。是的，这是我前世的名字，只希望被她唤醒的名字，冰夷。
??站在天帝座前应允亲事时她不曾有片刻犹豫，我知晓她仍懵懂。身为水神的我经常要到不同地方巡游，洛神独自留在洞府，我能想像她的寂寞，往昔那些无法细数的时日我亦同样在漫漫孤寂中捱过悠长岁月。她始终安静待在原处，像一丛幽蓝的藻，毫无怨尤。只当我每次启程她总会默默替我挂一串新的贝壳项链，贝壳数目与我上次离家的日子相同。我仓促转身，忘记道别。贝壳垂在胸前轻轻摩擦感觉丝丝温润，仿佛吟唱着海之歌，那首关于守候与祈愿的古老的歌。我不敢再多望一眼她清澈的瞳孔，害怕自己情不自禁。
??如此害怕。害怕会情不自禁拥抱她。
??相守这些年，彼此从未表达爱意。她终在我漠然表情下失语。海国辽阔，总有无数美貌女仙环绕周遭，她们有浓密的冰蓝色头发，珊瑚色的眸子，微笑时皓齿有如珍珠，她们使尽手段却在面无表情的我面前溃不成军。曾几何时我不再似昔日轻狂对每一个怀抱中的女人毫不吝惜爱情。洛神出现之后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爱你，那些虚伪矫饰让我感到深深厌倦。仙界有名的美男子就这样丧失了表达爱的能力，我甚至不知该怎样对洛神诉说一句温存。
??她终于要离开我了。相伴在她身旁的是羿，那个天上地下最神勇的英雄，他们站在一起画面看上去美好。我并无怨忿，她如此美好，理应拥有幸福，卑微的我无力替她营造的幸福。我试着微笑。可心怎么还会痛呢。
??她仍美得令人眩目。她的发际缀满明珠。每次旅行我都会收集一颗途中所见最大最亮最美的明珠，心怀期待踏上归途，只为回家时亲手替她佩在鬓边，暗自希冀博她欢喜。这是我唯一能带给她的东西。
??此刻的她再也不会需要这份微薄的礼物。于是最后一颗明珠悄然从我手中滑脱，坠入洛水，溅起浪花瞬时即被湮没。内心深处分明有些什么也跟随明珠一同沉入水底再无救赎，风呼啸地涌进来，肆无忌惮地冲刷伤口，那无可替代的缺失。
??我劈开洛水向他们走去，化身为龙。浪涛中水族雀跃。我要以最盛大的仪式，送别我的爱人。
??羿挡在她身前，对准我，拉满弓弦。
??神箭破空凌厉若风雷。我闭上眼，忽然忆起前世。那一世，名叫冰夷的少年爱上绝美的女子却被她遗弃，投江身死，后封水神。
??曾相信过，曾摒弃过，直至遇见你，仍难禁心头痴念。终于明了纠结，所有忐忑狐疑，小心翼翼，欲罢不能，欲语还休。不能说出口，不能不钟情，只因你是洛神，独一无二，我的女神。
??你知道么？最后一刻我有多么想念你的声音，哪怕仅此一次，听你微笑着，唤我冰夷。
??
??【洛神吟】
??
??从来不知道，将身体深深没入岩石与水草的罅隙竟如此安全，这种奇寒彻骨的安全感。我忘了置身何地，忘了自己是谁，我看不见，听不到，于是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抱紧自己，不愿醒来。
??我不知道那一箭洞穿了河伯的左眼。
??我不知道羿会失去嫦娥。
??我不知道他苦苦追寻我的踪迹，不惜上达天廷，天帝以为他将抱怨，不待他开口便赦羿无罪，反责他身为水神不该贸现真身惊扰世人。
??我不知道他失去所有，心灰意冷，才毫无戒备地落入逢蒙的圈套。而他的心早已在我选择逃避时枯萎，他在那一瞬间苍老。
??我不知道，精卫日日在洛水上空盘旋歌唱，歌声穿过水纹直抵厚土，那凄迷的音律里，埋藏着怎样的忧伤。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满月的夜晚，碧空澄澈无云，一轮圆月静静投影向洛水，躺在最深处的岩石里也能仰望满眼月色。我眯起眼睛，依稀瞥见银光中女子倒影，那身影如此丰逸，令我想起记不清何年月曾听闻过，另一个世间绝美的女子。
??我用手肘支撑身体，面对她，唤她嫦娥。
??她颔首，话音如烟似雾：我此来想问你，与羿可曾相爱，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做到不惜为他舍身，究竟什么才算真正的爱情？
??我茫然答言：不知……我与羿，与河伯，忆来竟真从未流露爱语……总是自然地在一起了，开始忽略自己，不想分别，一分开心便会疼……心里会疼的时候，我想或许是爱罢。
??嫦娥不语，刹时水中月影纷乱起来，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以手掩面，声音恍若梦呓：心会疼的感觉就是爱么……呵……我以为我爱的只是自己这张绝色容颜，我以为我做不到同他一道生老病死，我以为自己不甘心只做个凡人……可是广寒宫那么冷……羿不在了……我却直到如今才觉察心疼。
??浮云遮盖圆月，她似水汽般消散。
??我怔怔望着嫦娥出现过的地方，那片暗影里忽然剥离出人形。近了近了，我抬起手指覆上眼帘，嫦娥多聪明，在水底，我们的眼泪无人能发现。
??我朝这张久违的面容努力微笑，冲口而出唤那熟识又陌生的名字。冰夷，这一次，你想对我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