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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6/15出版】《追亡逐北(上、下)》作者: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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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完结] 【2012/06/15出版】《追亡逐北(上、下)》作者:晓雾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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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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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5 11:51: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6.88 于 2018-5-12 22:52 编辑

《追亡逐北》作者:晓雾/天接云涛【完结+番外】
http://www.txtnovel.vip/thread-3817934-1-1.html






绿叶森林系列769
作者:晓雾
书名:追亡逐北·上
绘者:般落
出版社:鲜欢
出版日期:2012/6/15

封底文案:
  从孙兆功牵起他手的那刻起,
  孙兆安踏上悖德的不归路,满心只注视著他。
  活在乱世的权贵豪门中,
  他明知兄长的温柔是假、关怀是假,
  但为了那施舍般的温暖,他甘愿居於孙兆功之下。
  因为爱,孙兆安拱手用命打下的江山,
  然而,胸口膨胀的情感、孙兆功的猜忌疏远,
  终於让他不再苦苦压抑疯涌的渴望——
  若不能得到兄长的心,
  他将不惜夺取他的人、他的天下!

封底文字:
  「你没有贰心,那又怎样?」兄长丝毫不为所动,看著我,自以为头头是道地分析:「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我和父亲不一样,我绝不会背弃你。」
  我用力太大,他皱起眉,困惑地道:「说实话,我始终不懂你对我宣誓忠心能够得到什麽。即使我登基,能够给你的也不可能比现在多,我看不出你有追随我的必要。」
  我只要陪在你身边,我只要看著你一切安好!龙阳悖德、兄弟逆伦,两道屏障阻隔,我连心事都一点不能透露你知晓,除了在近处守护以外,我还能求什麽?



绿叶森林系列770
作者:晓雾
书名:追亡逐北·下
绘者:般落
出版社:鲜欢
出版日期:2012/6/15

封底文案:
  他与他,终究走到了反目这一步,
  夺了孙兆功的皇位,将他囚为禁脔,
  孙兆安押上全部的身家,
  只期待那人因他的疯狂而不忍,屈从他的爱。
  而一夕变为不堪的阶下囚,
  孙兆功从憎恨、反抗,到隐忍算计,
  却在孙兆安为他挡下刺杀後,心茫然作痛。
  孙兆安已狠心走至此,求不得爱,那麽恨也好,
  若能赢得孙兆功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
  就算自毁长城、负尽天下又何妨!

封底文字:
  「你到底是为什麽才非要夺走皇帝的位置?」
  他果然不明白。我厌烦地闭上眼,不管说上多少遍,都只换来他一次又一次的质疑和嘲讽,那麽我放弃,我只要现在这样就好。
  他缓缓地道,「你说『全都为了我』,不是一句单纯的侮辱之辞?」
  心口处看不见的丝网密密收缩,我顿时无法呼吸。
  「你为什麽要为我去挡元熙的匕首?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终究忍不住,支起身体凑到他耳边,轻道:「我对你,从无半句虚言。」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待在他身边,我不敢幻想他从此心甘情愿投入我的怀抱,我只是想听他恍然大悟地说一句「原来如此」——


试阅:

第一章
  我出生时,另一姓人家正主宰中原,那个朝代国祚不长,它与之前几个小王朝的故事,後来被我的史官们在笔下勾勒成形。
  父亲在朝廷为官,我家的房子,在附近是最大的。
  乳母灿笑的脸、管家呵斥奴仆的声音,娘抚琴刺绣的手指、父亲圆鼓鼓的大肚子、被大哥抢走的九连环……很小时候的记忆零零碎碎,其中最初的完整印象,似乎是六岁时那间金灿灿的大房子,以及一张瘦瘦长长的胡子脸。
  胡子脸的瘦男人穿著黄澄澄的衣服,衣服上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蛇,在许多人的簇拥下进到我家後院,笑呵呵地说:「这几间是做什麽用的?看起来很大啊。」
  父亲跟在他身後,头低到了腰间。
  我想如果不是被肚子卡住的关系,父亲的头一定会碰到膝盖的。
  父亲额头上脸上都是汗珠,抬起袖子不停擦,汗水还是不停往外冒。父亲的确很怕热,可那时节似乎是冬天,我穿著很喜欢的新夹袄,暗红色的,上面有小小的狮子狗花纹,乳母却说那叫麒麟。
  「回陛下,那里是臣堆积爱玩之物的场所,十分简陋,并无足观。」
  父亲说话声音一抖一抖,听来又像觉得冷,我想父亲可能生病了。
  之前一个姨娘生的弟弟发冷热病,没几天就死了。我那时候已经知道死就是永远见不到面了,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娘还少,可是如果他就这样生病死掉了,总是不好的。
  我想跑去请常来看病的章大夫,乳母死死拉住我。对了,我还跪在地上,之前母亲交代了谁都要乖乖的,不许抬头不许动,好在我的裤子很厚,不太冷。
  其实刚才我们很多小孩都偷偷抬头了,大人们脸色凶巴巴的,我们就没人敢出声。
  「是吗?」名叫陛下的胡子脸瘦男人笑了一声,说:「打开。」
  好几个人一齐叫「是」,声音大得令有些弟妹哭了起来。
  几间大房子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我也没有看到过里面的东西,当然忍不住死命偷瞄。只看得到我对面的那间,一屋子全是金灿灿的东西,太阳照进去,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陛下」身後的人「哗」啊「哇」地低声叫著。
  父亲脸色变得像白纸一样,扑通跪在「陛下」脚边,砰砰砰地磕头,不停地说:「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父亲是家里官最大的人,只有人向他磕头,从没见过他对别人磕头。
  我暗暗猜测陛下的官是不是比父亲还大,可更小的孩子不知道,看著父亲的稀奇样子,刚会走路的五弟嘿嘿笑了起来,沈姨娘连忙捂住儿子的嘴。
  接下来所有人连一声咳嗽也没有,冷风吹进我的脖子,我打了个寒战,娘的手贴在我的後背上,硬得好似冻僵。
  突然间,「陛下」憋不住似的喷笑出来。
  「好一个十分简陋并无足观,郑国公生财有道啊。」
  父亲不断地说著「罪该万死」,更加快地磕著头,不过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响了。
  「起来吧。竟有人对朕说郑国公家无馀财,不事贪渎,因此颇得人心,实在是……哈哈哈哈。」
  陛下大笑著离开,一大帮人匆匆忙忙跟在他後头。
  「微臣恭送陛下!」父亲高声喊,然後整个身子伏在地上。
  那天之後,我没再见过沈姨娘。
  沈姨娘是父亲的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她没有给我吃过糖,也不曾送我小玩意儿,因此她不见了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五弟每天哭得人心烦。
  我後来知道皇帝去世不久的母亲,是父亲的姑母。父亲的郑国公头衔,继承自祖父。
  丞相、尚书、侍郎,父亲做过许多官,品级却越来越小。
  有次吃饭的时候,大哥说,教他念书的先生讲,皇帝想要把太后姑奶奶的亲戚全部赶走,换上皇后的亲戚。
  父亲拍桌大骂一派胡言,用家法狠狠打了兄长一顿,又罚他闭门思过,第二天撤换了所有的西席。
  兄长挨打那天,父亲晚上到娘这边休息。那天正好是我和娘一月一次同睡的日子,我怎麽都不肯走,娘就留下了我。父亲脸色很难看,一直在喝酒,喝著喝著就哭起来,很久之後才哭得睡过去。
  娘给父亲盖上一件披风,轻轻说:「人为刀俎,你就甘做鱼肉?」
  我当时没听懂,但说这句话时的娘的脸和声音,我直到成年都还记得清晰犹如昨日。
              
        
  敢说出那种话的娘,不久竟生病过世了。
  我那时候也正出疹子,只剩半条命,谁料她咽气之後,我一觉醒来,疹子竟不药而愈,父亲自此之後就不太亲近我,也有人偷偷传说是我克死了娘。
  我从小的性子就有些古怪,知道被嫌弃之後,对待父亲的态度也就冷了下来。山不就我,我何必就山。
  沈姨娘连尸骨都没有,家里也不敢祭祀,娘比她好上许多。娘下葬的时候,兄长牵著我和五弟的手,说:「别怕,有母亲和大哥在。」
  母亲是兄长的生母,父亲的正室,後来被追谥为仁圣皇后,这个时候还是一品郑国夫人。所有孩子都称她母亲。我们平常唤自己的生母做「娘」,正式场合就要叫「姨母」,有哪个孩子喊错,母子都要受罚的。
  我看看头顶高高金冠与长长步摇、一脸严肃的母亲,把身体更往兄长那边靠了靠。
  兄长大我三岁,是父亲的嫡长子,那时候谁都可以预见,他往後的人生必然一片明途,这叫注定。
  兄长饮食起居的排场都与我们不同,只要生母不刻意点明,我们的年纪尚不足以对此产生什麽不平。
  兄长身边有更多的仆人伺候,每顿有更多的菜色,每月有更多的例钱,还有好几套量身定做的官服││是父荫之下,一出生就有的都尉头衔。兄长也有比我们更多乏味的书要读,只凭这一点,我们就不怎麽想和他换。
  九岁的兄长承诺要照顾我和五弟。
  实际上他自己吃饭穿衣都要由旁人打理,又真能照顾得了我们什麽?从日後的无数事情上,我都可以认定他是个喜欢心血来潮,却不太会贯彻始终的人。
  「有我在」,这句听来极富担当的豪言壮语,我猜,他只想说一次看看而已。
  奇的是这句承诺,他稀罕地做到了。他陪过我们吃饭,哄过我们睡觉,考过我们功课,偷带过我们上街。虽然他总是比说好的时间晚到早走,脸上也不是多情愿的样子,但对尚年幼的我与五弟来说,已经足够铭记一生了││只是我与五弟的方式不同。
              
        
  十一岁秋天的一个午後,我久候他不至,身边的伴当也刚走开办事,就一个人循著来路去找他。到了回廊的转角,恰好就听见他的吼声。
  「烦死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止步观望。
  他一脚跨在回廊的长椅上,手中握著一条马鞭,越来越酷似父亲的脸上,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世子,今天晚膳前,是去看二少爷功课的时间。」身边的中年侍从维持著一贯恭谨。
  他别过头。「叫师傅去看!」
  「可是夫人说过││」
  「你闭嘴!我受够了,到底要陪那几个小毛头到什麽时候?」
  他说著把马鞭往地下重重一抽,我吓得打了个激灵,侍从的肩膀直哆嗦,下一瞬就跪在了地上。
  「世子,夫人交代过要按排定的规程行动,求您别为难奴婢!」
  「你为难我管不了!我也有我的规程,今天我一定要去郊外骑马,和表哥他们约好了的!」
  他在长凳上借力,纵身一跃,跳出栏杆,往反方向而去。
  还没走几步,一个熟悉的嗓音令他动弹不得。
  「你在耍什麽横?」
  我伸长脖子,看见他对面站著满脸怒容的母亲。
  「夫人!」侍从忙跑到母亲面前磕头。
  兄长将马鞭藏在身後,叫了一声「娘」便不再说话,他背对我,看不见表情。
  母亲睨了侍从一眼。「怎麽回事?」
  侍从连忙道:「没什麽事,世子和奴婢正要去二少爷那里,奴婢说话不小心,惹恼了世子,正在赔罪。」
  「是吗?那那个是什麽?」母亲指著兄长藏起的左手。「鞭子甩得我在房里都听见了,你好威风!」
  「孩儿只是不想去二郎和五郎那边。」兄长闷闷地道。
  我听下来虽有数,但此刻他直言说出,心中仍不免强烈失落。
  母亲蹙著眉,吩咐侍从们先下去,人流向母亲身後的方向退开,前方的我依然默默蹲在墙根。
  母亲摘下道旁的一颗石榴果在手中把玩,等人都走远了,才叹口气道:「你今年一十有五,竟仍是这般不懂事。」
  「孩儿知道!二郎五郎没了亲娘,确实需要多加关爱。可平时多派些人伺候,节令不短少他们赏赐,也就够了吧。孩儿年纪与他们相差大,玩不到一块儿,硬要在一边陪他们读书认字、耍些无聊游戏,这不是成了孩儿同他们一块儿受苦了吗?孩儿明明娘亲健在,又是父亲嫡长子,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原来,那样是委屈兄长的,我从没想过。
  与兄长一起度过的种种情形飞快闪现。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抱怨相处的时间太短,只有我每天盼望著快点和他见面,兄长不过耐著性子委屈自己陪我,虽然看起来笑容满面,心里却当成吃苦受罪。
  「你不是普通百姓的孩子,许多事情都不可由著性子来。权贵人家,嫡庶之间历来纷争不息,为娘要你多陪伴二郎与五郎,并不单怜他二人年幼失恃,而是在为你将来打算。
  「你一众姨娘与手足,见了我母子对无依的孩子尚且如此亲厚,就不会为自己的处境担心。那两个孩子得你爱护,一生感激追随自不必提,兄弟姐妹们为与你亲近,非但不敢欺负他们,反而会争相结交,如此大夥儿融洽相处,争斗之心便消弭於无形。
  「为娘知道你不高兴,可为了你能顺顺利利地坐上郑国公的位子,从现在起就对这两个孩子多多施惠,也算一本万利。」
  一本万利。这四个字我已经学过,是用在生意上的。没想到我们兄弟之间的至亲骨肉关系,在母亲眼中,也可以是一笔生意。
  我一向以为兄长喜欢我们才与我们亲近,并以此自傲著。我没有娘,五年了,父亲不曾正眼看我一回,兄长的特别关爱是我在这个家里能够抬头挺胸的唯一仗恃,到头来连这一点仗恃,都不是出自真心。
  「孩儿明白了。孩儿这就差人去和表哥他们说,今日不过去了。」
  母亲笑道:「当然你与同年人去玩耍这也要紧,你表哥他们都是贵胄子弟,幼年交情,日後大有好处。但结交他们不忙於一时,若有一日祸起萧墙,那才是心腹之患。」
  「孩儿遵命。」
  「那就好,你去吧。跟二郎道个歉,那孩子毕竟大点,心思不像五郎一看就明白。为娘不陪你了,宫里出来新首饰的花样,要找你们姨娘一起商量订作。」母亲说完,摸了摸兄长的头。
  我看著她用白嫩的手抚摸自己儿子,脸上满是慈爱。
  我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有点远的地方,才开始奔跑。
  有些凉意的秋风打在脸上,我没有哭,我一直不太流泪。眼泪很有分量,我却总学不会使用,譬如在娘灵前,我就像是被什麽堵住胸口似的,怎麽都哭不出来。
  要是娘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以前乳母带著我去和她见面的时候,娘都会摸摸我的头。我知道那种感觉有多舒服,尤其在醒悟到它只能在梦里重温之後。
  如果我们母子之间一定要有人死,该死掉的也应该是我吧,没有了我,父亲还有很多儿子,兄长还有许多弟弟,娘也还可以再生养别的弟妹。而娘一死,我除了这个能吃能睡的身体,就什麽都不剩了。
  在这世上没有人在乎我,下人为了不受责罚才尽心服侍,姨母弟妹们为了向兄长和母亲讨好才装得热络,母亲为了一本万利才和颜悦色,就连兄长对我那麽多的好,都是假的。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吧,我厌恶了家中所有人。
  很多年後再回想这番话,我才终於懂得了母亲的眼光和胸襟,为了维持丈夫与众多妻妾、数十名异母儿女所组成家族的和睦,这位女子所做的,我们兄弟中没有任何一人的妻子能够相比。
  只是这道理那时的我根本无法参透,而长久形成的性情,到後来也已再难改变。
  说起来唯一的错误,只在於那个年纪的我,根本就不该去偷听他们讲话吧。
              
        
  了解到他们母子的「图谋」,对於当时的我来说宛如天崩地裂。然而天终究不会塌,娘抵了我的命,我不能随便死掉,我还要倚靠著这个家过活很长的日子,虽然无法如以前般浑浑噩噩地接受他们给予的一切,还因此感到幸福。
  我亦无力推开所有人的手愤而离开这里,纵使我渐渐把周围所有人看得虚伪丑陋。
  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抱著自己缩在墙角,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孤僻过完一生;或者接纳一切伪善为我所用,哪怕践踏所有人也要让自己活得开心。前一种和死没有多大分别,我向所有人示了弱,且一生空耗,那怎麽甘心?
  所以就後一条吧。其实无妨的,生意就生意,至少这笔大本钱买卖,只有我和五弟做得起,旁人无法沾手。
  母亲与大哥视我们的忠诚为货物,我们何尝不能将他们的关爱居为奇货、欺行霸市。这世上有真本领的人太少,狐假虎威,也没什麽可笑。父亲不也是本身毫无建树,只是沾了祖上的光,就能高居庙堂吗。
  那日送走格外热情的兄长之後,我认认真真想了许多天。
  财产与官位,在周围所有人眼中都是十分重要的,但我年纪还小,做得再多也不可能立时拥有。父亲那边没有希望,现在的我只要让母亲和大哥觉得我真的喜欢他们,喜欢到不行,他们的好感与信赖堆积越高,我的本钱就越多。
  至於积攒了本钱之後要做什麽,一时并未多想。短短十一年的贫乏人生远不足以支撑我作出周全考量,大约只是为了过得更舒服些,才本能地转换了姿态。
  以他们名义赠与的东西,我表现得爱逾性命;母亲和兄长偶尔染疾,日夜服侍的人中从来没缺过我;他们生辰,我送的东西称不上贵重,倒一看即知是费心费力求得。
  兄长来探视时,我对他要查验的功课做足十二分准备,再不拖延时间使他不耐;我问兄长骑马射箭有多好玩,他在外面结交的朋友多有本事,他一一说出来,天花乱坠,我总是羡慕又惊叹。
  本朝开国皇帝以武勋起家,传到如今不过三代,尚武风气仍在,刚满十二岁,我就跟随国公府的武师学习骑射。驰骋与中射的快意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我有些忘形。
  师傅在兄长面前赞许过我两次,兄长说「恐怕我在那个年纪都比不上你」,从此我就表现平庸。兄长十岁习艺,程度却平常,在一群心高气傲的朋友间讨不了什麽好,回到家我常请教他一些简单的招数,他大感得意,欣然应允。
  唯一的遗憾是我话术欠高明,很多该摇旗呐喊的时候只能沉默,不过也好,在听惯了奉承的兄长母子看来,这会是一种难得的质朴,而质朴总是与诚实相连,他们相信我做的一切都出於本心。
  兄长渐渐会在约定的时间以外找我说话,撇下五弟而带我一起骑马出游,到後来连与哪家姑娘幽会这种事,我也成了唯一的知情者。
  他偶尔夜不归宿,我就穿上他的衣物,躺在那间只有嫡长子才能居住的华美屋宇。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看著华丽的流苏帐,感受龙涎香的宜人味道袅袅入鼻,兴奋得夜不能寐。
  那时候总想著如果这辈子能够有那麽一两次堂堂正正住进这种屋子,该有多好。
              
        
  只要没有意外,我会一直这样演下去,我一开始就有自己的瓦舍勾栏,只要谨小慎微按部就班,就能免於败走乡县的命运。
  最夸张的一次表演,在获悉兄长订亲的当下展开。
  春日宴,园中暖阳融融,百花争妍,阖府家眷聚集在池畔凉亭,美酒佳肴并各色茶点流水般地呈上来,大家边品尝边说笑,煞是惬意。
  父亲只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姨娘们说话渐渐肆无忌惮起来,从朝中贵人家的各种秘辛,说到王公子弟间最近的婚配,及至讲到不正经的事上头。
  母亲道:「孩子们都还在,你们嘴上小心些。」
  一时沉寂後,赵姨娘笑著岔开话题:「这姻缘真是顶顶重要,我看咱们家这些孩子,不光是女儿要找个好夫家,男孩儿娶房能旺夫的妻室,也是一样要紧。」
  接下来她们就不断赞著母亲如何贤能,如何让父亲无後顾之忧。兄长本来陪笑坐著,听得有些烦,便寻个由头转身离开。
  我没动,专心给五弟剥石榴吃。五弟今年九岁,几乎是家中最率直天真的人。我本来也该是他那样。
  「二郎啊,大郎下面,就数你年岁最长,要讨房什麽样的媳妇儿,心中可有计较?」
  那时候的兄长极好亲近,他不会摆架子,我们都按一般人家的样子叫他大哥,姨母们也直接唤他大郎。
  母亲的表亲长庆侯一家过来玩的时候,我听到长庆侯的儿女们叫其中一个小孩为「世子」,别的兄弟姐妹和我们玩在一道,世子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著不远处被弟妹围成一团的兄长,不得不说这样实在顺眼太多了。
  我微微冲赵姨娘颔首,道:「婚姻大事,总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听凭家中长辈作主。」
  见母亲面露满意之色,众人开始大夸我听话懂事。
  「要我说啊,咱们二郎长得俊,性子也好,才干更没话说,这样的人才,总要挑一位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岳家能够帮他平步青云的才是。五郎你说对不对?」
  忙著吃石榴的五弟抬起头,老虎一样圆圆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忽然大声宣布:「我要娶大哥!」
  我一下愣住,他声音很大,那边的兄长听见了,忍不住「噗哧」一声,众人跟著笑得东倒西歪。
  「唔……五郎志气可嘉,志气可嘉啊!」
  「对,以後娶个公主郡主回来,光耀门楣。」
  「怎麽都不说大郎?大郎比二郎还大上三岁呢。」
  窦姨娘此言一出,大家都看向母亲。
  兄长是世子,亲事的选定又自不同。听府里下人说,两年来,已经有不少朝中权贵适龄女儿的画像送到家中,不过至今尚未有定论。
  「我看姐姐最近喜上眉梢,恐怕有好事近了吧?」
  母亲但笑不语,眼看就是默认,众姨娘惊呼,忙问是哪家千金。
  母亲说了一座王府和它主人的名字,婚配对象的全部意义,本来也就仅止於此。我替大哥睡他房间的时候越来越多,恐怕母亲早就知道了却没有点破,待他婚後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够如此逍遥,这也算是对儿子的补偿吧。
  大家纷纷道著恭喜,大哥也走了回来,熟练应对姨母们的调侃,没有什麽情绪起伏。
  我本该也说几句吉利话的,可却似胸中淤塞般无法出口。大概在嫉妒吧,毕竟我将来的妻子绝不会有那样高的出身,而岳家的势力,至少能左右我们这种人一小半的命运。
  「二哥,她们在说什麽?」五弟扯扯我的衣袖。
  我看著他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大哥要成亲了。」
  五弟看起来大受打击,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撒腿就跑。
  我向座中诸人交代一声,赶忙跟在他後头。
              
        
  五弟坐在一丛豔丽的牡丹边,低头抱著膝盖,看起来像株不起眼的小花。
  兄长和五弟的长相都酷似父亲,我则大约偏母亲一些,和他们不太像。
  「你这样跑掉很失礼。」
  我轻拍他的背,他一动不动,我无奈,在他身边躺下,翘起二郎腿。
  天高云淡,少了妇人们的聒噪,这里倒更适合赏春。
  「二哥。」
  「嗯?」
  「我们出走吧。」
  我放下閒适置於脑後的双手,撑起身体愕然看他。
  「他们忙著找我们,就没空准备给大哥成亲了。在外面多躲些时候,找不到人,大哥也没心思成亲,等我长大了,咱们再回来。」
  你以为你这样重要吗?我在心中轻哂,口里却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我们的出走在用晚膳前便告结束。如果存心要人找不到,我不会由著五弟的意思,变现偷拿出来的银票,一路吃喝著到城门,然後遇上守株待兔的家中护卫。
  这件事情大家瞒著父亲。五弟倒还罢了,若我做这件事被他知道,想来不容易逃过一顿责打。
  跟著五弟狼吞虎咽吃完饭,大哥被派来来训诫我们。
  五弟扔开糖水就向他扑过去,抱著他的腿大哭。「我不要大哥成亲,我知道的,成了亲大哥就会和大嫂一起睡觉,就再也不和我玩了,大哥你等一等,等我长大了,你和我一起睡觉!」
  兄长满脸尴尬,先是耐著性子安慰他,没多久开始上火,招来乳母把他抱走。
  五弟哭喊声渐远,兄长不悦地看著我。「五郎年纪小不懂事倒还罢了,你怎麽也跟他一块儿胡闹?」
  「对不起。」
  「你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兄长突然眼睛一亮,「你是怕他一个人乱走出事,才故意也跟出去的吧?难怪娘说你是个聪明的家伙!」
  他捶了我的胸口一记,高兴地说下去:「不过以後再遇到这种事,你直接把五郎关起来就好了,别太依著那小子,你是我们的兄弟,又不是下人。」
  「不是的。」
  「嗯?什麽?」
  「我也不想让大哥成亲,我和五郎是一样的,我也还是小孩子,大哥娶了妻子之後,还会有小孩,没多久大哥就被他们分走,再也不会经常和我们在一块儿了。」
  我说著说著也哭了起来。我从不掉眼泪,不要说大哥被吓到,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但眼泪就是这样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你你你││怎麽连你也哭起来了?娶妻生子,是个男人都有这一步的啊,喂!你以後也一样的!」大哥手足无措,一下子拍我的肩,一下子摸我的头,一下子又用袖子给我擦眼泪。
  「我不要成亲!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一直在大哥身边。这样都不行吗?」我卖力地哭著,既然眼泪都自己流出来,那麽就更要好好演一场。
  大哥抱住我,把我的头靠在他肩上。「成了亲又不是生离死别,莫说你还没有别府居住,就算以後搬到外头去,咱们这麽好,肯定也会互相走动,怕什麽?」
  「我不要搬出去,大哥你要赶我走吗?我宁可睡在大哥的马房里也不要搬出去,大哥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可怜兮兮地说著,眼泪依然没有停止。
  我感到有些害怕了。我发现我不是在演,这些话大多数都未经推测对方反应这一步,就已冲口而出。
  「没有人要赶你走,你是我最亲的弟弟,我就算把五郎赶走了,也不舍得赶你走啊。」
  兄长像哄五弟一样哄著我,我紧紧埋在他说不上宽阔的胸前,抱著他的腰,越想越觉得悲惨。
  这个人,好像我是真的很在乎。
  会不会之前的什麽利用心计,只是接近他取悦他的藉口?
  看看,这麽久了,我从来无意和他争什麽。我本该要争的。母亲也说,权贵之家的兄弟间,不是一直如此吗?
  况且我自认没有任何输给他的地方,若是尽力,我不信争不过。父亲的宠信可以再造,甚至直接撇开这个家,从外处寻找援手、颠覆他的地位,也未必不可行。
  但是我就是不曾想过。我宁愿看他好,引得他高兴,自己也就暗自开怀。
  我猛然醒悟到自己要的是什麽了││那是比官位、权势难得手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
  不该这样的,别说我就算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攒不到做这票买卖的本钱,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把他变成我一个人的东西,那算什麽?他是男人,还是我的兄长,我与他身体里流著同一个父亲的血,我要怎麽去面对所有人的眼光?
  「二郎,你还好吧?」
  兄长把我从怀里抓出来,眼前朦朦胧胧的,我只能从语气里猜测他现在的神情有些不耐烦。
  我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他只不过一个成天吃喝玩乐、对兄弟也不甚真诚的纨裤子弟而已,有哪里好?根本没有地方值得我拼命去争取。
  「我没事了,对不起,大哥。」我慌忙把眼泪擦乾,彷佛那样就可以掩盖曾经不争气乱哭的事实。
  「那就好,你再哭下去,我都要跟著哭了。」他松口气,然後凑近我,低声说:「我今晚出去一趟,一切照旧,明白吗?」
  我吸吸鼻子,如往常般露出狼狈为奸的同党神情。「放心,包在我身上。」
  「多谢了!」他装模作样地拱拱手,随即离开。
  我目送他离开,那个融入夜色的身影平凡得一塌糊涂,勾不起任何人心中任何一点涟漪。
  一定是错觉,我被五弟的童言童语弄到有点失常了,不需要担心,马上就会好。
  我抚著心口,抬头望窗外,中天有银光一泄千里,确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
  一阵微风拂过,我打了个寒战,明明是春夜,却怎麽凉入骨髓。


第二章
  兄长订亲後,夜间的嬉游并未收敛,我也依然做他的替身。
  在他床上的某夜,我梦见与他赤身裸体的种种不堪情状,惊醒时发觉身下濡湿。
  这时的我於男女之事几乎毫无所知,亦无特别好奇,每每兄长或者姨娘们说起时,也是似懂非懂,未曾想要弄明白,而现在发生这种事,心中的惶惑难以言表,我胡乱擦拭了棉被与床单上的体液,便急匆匆离去。
  兄长次日午後便来寻我,脸上似笑非笑。
  「昨晚没给人发现吧?」
  「……没,一切、一切安好。」
  梦中所见之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我本来就支支吾吾地不敢与他对视,又听他话里有话,更是心虚不已。
  他大笑。「害什麽羞?变大人可是好事,我一会儿和母亲说,咱们晚上好好庆贺庆贺!」
  原来这样就是变大人。他并不知道我为何人变成那样,我却仍羞耻得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无论怎样都不让他告诉别人。
  说了半天他终於答应不传出去,却另外想了个主意,抓著我的胳膊道:「走!大哥带你去好地方见识见识。」
  他大大咧咧地唤下人备车,侍从看了我一眼,道:「这样不好吧,要是让公爷和夫人知道了……」
  他手一摆。「今日和平常不同,就是要你们放鞭炮恭送咱俩出门,也不是没道理。」
  我一辈子都没像那时一样脸红过。
  准备的车十分简朴,也没有郑公府的标记,是他出门游乐惯用。
  行了有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兄长吩咐戌时来接,侍从与车夫便一同回转了。
  我们身处在一条不算宽广的街上,两旁豔帜大张,都是些引人遐思的牌匾与酒旗风,眼下天色未暗,走动的行人稀少,再等上一个时辰,恐怕就要热闹非凡了。
  在路上听他吹嘘,我就料到要去的多半是烟花之地,到了之後倒没有太过惊诧。我们一路走著,站在道旁的龟奴和妓女不住招徕,兄长有时候会回一两句淫浪言辞,惹得对方装模作样笑骂。这就是兄长流连忘返的地方,我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仍不禁皱紧眉头,心中极度不适。
  兄长在一扇看来颇雅致的大门前停下,龟奴眼睛一亮,立刻迎上来。「孙爷您今日真早!快快里面请。」他说著引我们进门。
  那家青楼的格局与诸般摆设倒也不是设想中的俗气,我打量了一圈之後就闷闷低著头,兄长显然是熟客,一进正厅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听丫鬟们的称呼,并不知道他的真正身分,大约就当是个出手豪爽的客人吧。
  兄长与年约四十上下的浓妆女人说了一会儿话,打赏了在旁边殷勤奉茶的几个丫鬟,便带我进了雅房。
  两名一身香的女子过来倒茶,我一直没抬头,也不理她们搭讪,只看见两双白嫩的手上,尖端几点蔻丹红得吓人。
  之後有人开门进来,又是一阵香风扑面。
  兄长站起身,对那人道:「我这个弟弟,就烦劳你了。」
  「孙公子这说的什麽话,您尽管放心,奴家包管把这位小爷伺候得舒舒坦坦。说起来也有长久没吃到初物了,奴家还要多谢您呢。」
  女人说罢吃吃地笑起来,声音颇悦耳,内容却让我尴尬非常。
  兄长离开前说了什麽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只顾著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忐忑,直到听见门再度打开,我才抬头,只见他站在门外,大概我脸色十分不好,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微笑,轻轻关上门。
  我盯著紧闭的木门,彷佛那里留有他平凡面孔的残像。
  我站起来想去捉住那个微笑,猛然间腰部一紧,一具香软的肉体贴在我的背上,凹凸有致。
  「公子,坐下来喝杯茶可好?」
  我回头。近年来长得很快,需要低头才能看到这女人的脸。
  女人约莫二十出头,髻头高高挽起,亮晃晃的步摇在左首轻轻摆动。她并不似大厅上那些女子的浓妆豔抹,不过描眉点唇而已,姿色却胜过她们许多,身段也是穠纤合度,我只要稍向下望,就能见到抹胸无法裹住的丰润胸脯。
  发现我突兀地别开视线,她掩嘴轻笑,朝我眨眨眼。那神情极媚,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家里的姨娘们也有很美丽的,但与她全然不是一种风貌,我有些明白家中妻妾成群的男人为何还要流连秦楼楚馆。
  用力将方才那张平凡的脸从脑海中抹除,我反身抱住她。
  这名妓女是个中老手,将我照顾得十分周到。第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那种被异性灼热湿润包裹的滋味,本该十分受用,过程中也确实愉悦,但从火热中清醒过来时,我心中只有悲哀。
  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我身体随著本能动作,脑中则只在狂乱地想像著用嘴为我舔舐胯下的是兄长,我抚摸他的每一寸皮肤,他用著平日清澈的嗓音狂乱呻吟,我进入他的身体,不断地、不断地挖掘深入……
  明明那是我的兄长,我竟然……我完了。
  「我刚刚说话了吗?」
  「没有。」女人的喘息尚未平复,但看向我的眼神很冷静,或许还带些怜悯。
  我後来再没去过妓院,於是人们赞我志洁行方,卓然不群。
              
        
  渐渐不当兄长的跟屁虫。一方面是我刻意回避,另一方面也是他忙。忙著婚事,朝中又授了实职,非复少年时的富贵閒人。
  不想日日与他相见,强颜欢笑,但真见不到他,却又是另一种苦恼。烦恼无法自遣,我便常常出门。
  我是庶子,母亲又不在世,只要不惹出什麽事端来,家中的看管与兄长相比宽松太多,而我也将分寸拿捏得不错。
  自称京郊豪农之子,独自在外游历,虽碍於朝廷律令,不敢出关中之境,但国公府高墙之外的奇人异事,已足够让我大开眼界。
  也曾约高手比斗、邀豪客饮酒、共美人嬉游,结识的何止三教九流,与这些朋友相处,不必考虑利益得失,也不用提防机关权谋,最是舒畅欢乐。
  当时我并未想过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什麽,只是一路之上,深感江山秀美、人生苦短,我堂堂大好男儿,将心思尽数托付在绝不可能结果的情感之上,未免可笑。
  这样过了些时日,心中的烦闷确实纾解了不少。我有时寻思不如就这样永远不回京,就算少了家中的供养,肩能挑、手能提的,自给自足未必便活不下去,可转念想到这样就无法见到那个人,又是一阵不舍。
  关中以内,可称得上天子脚下,按理说士民当较别处殷富,但一路所见,却绝非父亲在贺表中写的那样「玉宇澄清,四海归心」。
  层层盘剥,不少农人甘愿自毁家园,入僧籍以至奴籍以逃避赋税;吏治也异常败坏,我帮几个因出身或家境无法入仕的学子出钱买官,毫无阻碍;也在友人口中听说了各地民变群起,几乎令朝廷应接不暇,不过并未亲眼见到。
  转眼便近冬至,我在外已经大半年,对他的想念之心日甚。
  我知道今生无望,但只要回去,在近处看他一两眼、两三眼,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又或者经过这段时间的分离,再次见到他面,我会发现那邪念只来自我凭空想像,与他本人毫不相干,从此能重新视他如平常兄弟呢。
  权衡良久,还是下决心与友人作别,打马回京。

  毕竟只是半年多而已,家中一切依旧。五弟是唯一表现出高兴我回家的人,口口声声问著外头的见闻,可惜我没有学得一张伶牙俐齿回来,他不一会儿就悻悻地跑开。
  回到自己房里,乳母和原本的贴身侍从端著我最爱吃的点心进来,才没说几句话,就喜极而泣。
  看著他们,虽然提醒过自己很多次,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只会为利益而相互接近,我心中仍难以抑制地泛出暖意,就算纯粹认为我回来後他们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也不能说居心险恶,更不是错处。
  我去见过母亲,她瘦了些。我在外会遣急足捎信回家,不过接到的回信寥寥,且是管家手笔,後来也就懒得多写了。信中曾经提过她身体欠佳,我将寻到的几张对症方子与一些滋补之物一道,交给母亲贴身的仆妇。
  她称赞几句,略问了些在外见闻,并没有特别关切的样子。母亲向来端庄持重,这番态度也在意料之中,我不介怀,拣些无关紧要的异乡风物与她说了,坐得一会儿,见她稍露疲态,我便告辞出来。
  兄长做太仆寺主事,不过是个閒职,坐班朝觐之事却免不了,与父亲一样,要到傍晚才会从衙署回来。兄长履任虽未久,却也常有同事邀约聚会,那样则更晚一些。
  吃了午饭,又在姨娘弟妹们那里转了一圈,有三个到适婚之龄的妹妹,已经许了人家。母亲有一子一女,长女与我同岁而月分稍大,这位大姐与我全不亲近,且在兄长成亲之前便嫁人了。
  我心中有鬼,对谁都没有主动问起兄长的事,姨娘们倒是说的最多,内容均不外乎他又迷上哪里的青楼女子。
  其实若不是父亲的姬妾们成日里无聊枯坐,只能互相讲些家长里短,这事并不值得说道。兄长的风流,在京城权贵中也算有名,一年前他与恭禄王的郡主完婚,隔了半载,又同日娶进两位吏员家的女儿做妾,如今一妻一妾有孕在身,三下里暂且相安无事。
  兄长不曾因这样的齐人之福而满足,婚後夜游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差别只在於不需要我帮忙掩饰、从而变得人尽皆知而已。
  姨娘们添油加醋的述说中,我听明白他锺情过的女子两只手都数不完,不过最近稍许特别,他执意要娶那女子进门。
  也许是因为在觉察到自己心情之前便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对於兄长的风流史,我没有特别的感觉。他好女色,玩著一场又一场的游戏,真心最多只在一瞬,腻了这一个,便再追逐下一个。
  那些女人虽也可悲,却好歹曾经拥有他的身体,而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猎豔的对象,这样的绝望与血缘相比,早就算不得什麽。
              
        
  入夜,按规矩与父亲及兄弟们一同用膳。
  一见兄长,我就知道做回普通兄弟的盘算落空。他与记忆中的样子几乎分毫不差,没有好看起来,亦没有更丑,成家之後,多少添了些沉稳,虽然实在有限。他很激动,几乎是冲过来将我抱住。
  「你这小子一走这麽久,都没想到回家看看!」他用不至於伤人的力道重重捶我的背,完全是男人之间、兄弟之间的行为。
  他一定想不到紧紧回拥住他的弟弟,身体起了怎样悖德的反应。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若是旁的兄弟出门许久,未必得到这样热情的招呼,所以该觉得满足了。
  我是最亲近的兄弟,这就是他能给予的一切,而这还是我从小一点一滴自己挣到的。
  按照国公府,或者说京城所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女眷不能上桌,今日是家宴,也就没有那麽拘束,母亲和姨娘们都与儿女同来,一家人足足坐了三大桌。
  父亲晚归,没有差人来报在外头吃,我们便只能等他。兄长对我说,父亲常常不回来吃饭,今日是为我接风洗尘,才不管多晚都要到场。
  我心想,兄长的圆滑,看来已不需要母亲再调教了。
  当父亲落下第一筷时,已经是戌时正了,席间,父亲对我依然冷淡,兄长也亲切如昔。
  晚膳安然落幕,父亲自顾自去了书房,等了许久也没有召我去相谈,我不觉得如何,兄长倒有些过意不去,特地将我拉到他家小坐。
  成亲之後,恭禄王为女儿女婿在国公府隔壁建了新居,两座宅子间有偏门相通。主人品级所限,这屋子自然没有国公府的大气恢弘,却也雅致精美,与兄长的趣味甚是相合。
  兄长带我与三位嫂嫂相见,郡主有娠已经八个多月,孕吐却总不止,身子虚弱,坐不多久即离开,她一走,另外两人也纷纷跟著告退。
  「看到了吧?母老虎一只。」兄长垂头丧气地指指内堂方向,「你可要打听仔细了,如果是骄纵出了名的女人,无论父亲母亲怎麽说,也无论妆奁多丰厚,都别应承下来。」
  我笑。「各自心中存一分敬意,谅来能够相安无事。」
  之前母亲也说起了我的亲事,大约已在物色对象。我们每一个兄弟姐妹的婚事,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决定,这是从小就明白的。对我来说,即便再好的女人,这一生也只有与她相敬如宾罢了。
  兄长眉间打了个结,凑近来仔细端详我。
  他带些酒味的鼻息吹拂在我脸上,打量的目光一直梭巡。已许久没有与他这样接触,明知道他没有任何旁的心思,我却禁不住将身体让开了些,手脚全然不知道往哪里摆。
  「也没见憔悴啊,你怎麽说话越来越像老头子了?在外头遇到不开心的事?」
  「没有,我很好,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从没那麽热闹过。」我努力将心思摆在回味之前漫游的经历上,想不去看他只有几寸距离的脸,却总按捺不住。
  「那麽,」他的嘴角突然弯起了不正经的弧度,我登时心跳如鼓。「是遇到绝代佳人,二郎你落花有意,然而她流水无情?」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勉强撑起笑脸,道:「我这般不知情趣的粗人,自然不及大哥你左右逢源。」
  兄长一拍大腿,道:「说对了!你这家伙就是没趣!成天绷著张脸,谁爱看?你啊,只消用这张脸在女人面前那麽一笑,手指都不用勾一勾,包管她们趋之若鹜。」
  他终於恢复平常的坐姿,我心中如一方巨石落地,极力忍住去擦额头冷汗的冲动。
  「风月场上的事,实在非我所长,大哥莫再笑话我了。」
  之後他不断说著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只要顺著他的语气附和几声,一场对话便能顺利地持续下去。
  我几乎没去听他在说什麽,只是专心看他。
  这是一张平凡的年轻男人的脸,神采飞扬时颇有气质,眼睛也还算明亮,纵情女色之人本该脚步虚浮、双眼无神,他身上倒没有这些症状,但却怎样都说不上不好看。
  我见过的男男女女,容貌赢过他的数不胜数,其中也有不少曾经向我表示好感,但是没有一个能让我像与他在一起般,只是稍微的接近,不过交换个三言两语,整个胸腔便被不知名的东西充塞。
  过於满溢的情绪让我害怕,甚至有哭泣的冲动,想狠狠抱住他,想进入他身体里面,想将他从这个家带走,与我隐姓埋名共度一生,这些妄想每每令我异常兴奋,却也在空幻的幸福到达极致之後,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狼狈与自厌。
  「我这回真是栽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就算是父亲他们都不答应,我也要想尽一切办法与她在一起。」
  听到耳边有人这样说,我下意识回道:「对,应当如此!」
  那是我没有的勇气,我只能羡慕,也或许说话的人所面对的壁垒,不是像我一样山高海深……
  恍惚间,对面激动说著什麽的兄长猛地跳起来,冲到面前,握住我的手拼命地摇晃。「就知道只有二郎你会助我!不愧是我最好的弟弟!」
  我瞪著他白皙的手怔忡良久,恨不得狠扇自己十几二十个耳光。
 
  兄长喜欢上的女子叫做荷吟,是东都大有名声的舞伎,「醉华年」用高价将她聘到京中,每隔一晚她献艺之时,厅堂内的平常座席都是一位难求。
  随兄长一同抵达时,表演还未开始,大厅中人声鼎沸,来客皆望著高台翘首以待。我实在不喜这样夹杂不雅调笑声的热闹场合,不自觉皱起眉头。
  兄长回头看见,用摺扇点著我的额头,笑道:「怎麽还是这个样子。」
  亲腻的表情令我眉头舒展,脚步轻飘飘地跟他上了二楼雅间。
  龟奴早就在一边等候,见著他便点头哈腰地叫「孙大人」,又问我是谁,兄长说了,龟奴口口声声赞著二公子如何如何,我既不搭理也不打赏,他便讪讪地要走。
  兄长把他叫住,给了点碎银子,吩咐去买些果蔬零嘴上来,龟奴大喜,忙答应著,捧了银子跑下楼。
  「二郎,这种地方就是来找乐子的,和气些,别端著身段。」
  「并非身段不身段,我只是不习惯。」
  他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无妨无妨,多来几次就习惯了。」说著,颇含深意地朝我眨眨眼。
  我只有陪笑。烟花之地,我是怎样都不爱涉足的。
  雅间并不狭窄,兄长却又坐得离我很近。他喜欢亲近人,不仅仅是对我。
  国公府里每个小孩都吃过他从皇宫里摸来的珍贵糖果,每个姨娘都收过他费心找来的首饰华服,佣人的打赏也从来不苛刻,他无疑是众人眼中的好兄长、好主子,有他在的地方,大家都开心。
  我大约早就有负面的想法,以至於总觉得他的行径里,施惠的成分远大於真心。
  这已经是他耍心眼的极致了吧,无害的、让许多人感到快乐的心机。
  若非我不能够安於这个弟弟的位置,总奢望从他身上得到更多,也许过些时候,就会把当年母亲与他的那番话抛在耳後,恭恭敬敬地仰赖著他与国公府,勤勤恳恳地为自己能够得到的功名利禄奋斗了吧。
  说不清是出於母亲的教导抑或天性使然,他总是贪恋周围各种不同人对自己的好感,他曾经无意中说,走在路上每个人笑脸相迎的感觉,最让他感到愉悦。
  他像是家中生养的马匹,从不知道受规则驾驭之外的原野生活,已经习惯了被妥善照顾的日子,与纵横驰骋的快感相比,更喜欢摆出矫健姿态、傲然四顾时,周围人赞叹的目光。
  我能看明白兄长这个人,并非由於多年的相处,甚至不是源於过度的关注,而只纯粹因为他好懂。
  这样好懂的人容易被看穿,也容易被利用,无法应付太险恶的环境,如果能在父荫之下平静度日,只有偶尔拈花惹草欠上些风流债,自然是再好不过。
  不过以目前的情势看来,他一生平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皇帝对父亲的猜忌从未停止过,而天下大势也越来越难以用安宁形容。假定乱世将至,而彼此也卷入风云际会之中,我能做什麽?与他又会走出怎样的命途?
  被凭空构想出的金戈铁马之声吸引了心神,直到被兄长拉扯手臂,又催促著「快看快看」,我才发现前方的高台之上,他所喜爱的女子已经盛装玉立。
  这场不断响起叫好声的舞蹈究竟演了些什麽,我全然不知道,故作閒暇地喝茶吃果子,眼中却只有兄长看这名女子的神情。
  知道兄长总是会喜欢上这样那样的女人,来来去去数不清有多少,我从不觉得那重要,只是想当然地把她们想成没有面目的路人,以为兄长对她们的态度与对下人相似,只是多了床上服侍这一环而已。不曾看过他与她们是如何相处,更没想过相处的情形会令我难以面对。
  即使两人隔了老远的距离,也看得出那是完全的痴迷,彷佛这世上除了他与她,再没有别人,再容不下第三样东西。
  明明他与我并排而坐,中间空隙不盈一尺,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什麽都不是。莫说是我,父母也好、兄弟也好、朋友也好,在他的眼里、心里,恐怕什麽都不存在了吧。
  明明不过逢场作戏,却能多情到这种程度,也难怪他在京城上下声名远播。我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嘲讽的结论。
              
        
  「荷吟,这是我常提起的二郎兆安。」
  舞蹈不知何时结束,那台上轻灵跃动的女子,此时已经来到我面前。我见过胜於她的美人,想来兄长亦然,风尘堆里拼出声名的女子,容貌还不如气质性情来得重要。兄长扶著她的腰,手指向我这边,眼睛却专注地瞧著心爱之人。
  是的,心爱之人,至少眼下如此。
  我悚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兄长拥有了这样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孔,那上头闪耀著期待、愉悦、怜爱,还混合著令人难以忽视的雄性欲望。
  「见过二公子。」女子盈盈下拜。
  我作揖回礼。「荷吟姑娘舞艺惊人,实在令人敬佩。」
  女子掩口而笑,靠过去在兄长耳边说了句什麽,兄长也用悄悄话回她,她骤然满脸通红噘嘴佯嗔,兄长哈哈大笑,将她搂在怀中,她微微挣扎,随即便整个人倒在兄长怀中,二人浓情蜜意,一时旁若无人。
  我呆呆瞧著。这才是正常的男欢女爱。
  他是贵胄子弟,她是微贱伶伎,纵使门不当户不对,他们之间的情感却依然可以向所有人坦承,甚至索取同情,而我只能缩在散发著腐臭的最阴暗角落,用羡慕的眼神,注视他们为了能在一起而共同面对千难万险,轰轰烈烈之後,不管是终成眷属,还是一拍两散,都足称一段传奇。
  与女子低低说了一会儿话,兄长像是猛然想起我,转头道:「二郎,你瞧我与荷吟已经是难分难舍,父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纳荷吟进门,实在可恼!」
  「君子有成人之美,大哥与荷吟姑娘情真意切,假以时日,父亲当能体谅。有用得著兆安的地方,大哥只管开口。」
  这些话不需经过思索,便顺利地从口中流出,彷佛我体内有另一个人,专司「好弟弟」之职。
  兄长赶紧道了谢,女子更是感激下跪││未来郑国公的如夫人,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从良之路。
  「多谢二公子。」她泣道。
  寄居在我体内的「好弟弟」慌忙过去欲扶。
  「不敢当,快请起,快请起!」
  还没有碰到她的衣袖,兄长便已将人搀起,重新纳入怀中。兄长如此明显的占有欲,我从没见过。
  那厢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太刺眼。无法祝福,无法容忍。
  我告辞,兄长拥著那女子满脸笑容,只随意向我摆了摆手,就不再理会。
              
        
  一路上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狂烈灼烧的愤怒与嫉妒逐渐燎原。
  他是天之骄子,前程富贵、娇妻美眷、红粉知己,样样齐全,不久还将有儿女绕膝,而我什麽都没有,为什麽只有我要承受这种折磨?心中所思所想,我永远都无法传达一丝一毫给他知道,只能眼睁睁看著他坐拥一切美好事物,与我渐行渐远。
  我不是高高兴兴去爱上他的,我知道不可以不可能,我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做,我试图逃开、我用尽了力气,最终功败垂成。
  是谁让我陷入这种境地?是我自己吗?我何必自苦?
  是娘吧?她抛下我一人在这世上,让我承受本不属於我的过错,被所有人嫌弃轻视。
  是母亲吧?她假情假意便罢,连做到滴水不漏都不会,让我早早对一切亲人情谊死了心。
  是父亲吧?他对我不闻不问,连五弟都能得到他的温情言语,只有我像个孤魂野鬼,没人多看一眼。
  是姨娘弟妹们吧?他们若能每个人真心对我好,我何至於每日里只能跟随兄长,到最後眼中只有兄长?
  唯独不是兄长。兄长没有错,兄长什麽都不知道。不能懂我的心思,是世俗成见的错;变成一个彻底的庸俗男人,是所有人纵容的错;被一个青楼舞伎迷住,是妄想嫁入豪门那女子的错。
  兄长应该是最乾净的,我所看到他身上的不完美,是别人强行涂抹上去的颜色,与兄长本身无关。兄长应该像以前那样善良开朗,很早的时候,他在我的眼里看起来就像在闪闪发光。
  为了兄长,总有一日我要将那些碍眼的肮脏痕迹,清理得乾乾净净。


第三章
  那女人惹出的事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纳她入门一事,兄长还在与父亲陷入胶著,我为了兑现承诺,除了经常不著边际地鼓励一番之外,也做过一次说客。措辞不咸不淡,本就疏远的父亲口气没半点松动,可算不出意料。
  兄长也明白我在父亲面前人微言轻顶不了事,转而求助母亲,母亲严词拒绝,姨娘们更是见了面就劝他回心转意。他没有胜算,只是不肯放弃,去那女子住处的次数比以往更多。
  我的确不反对她进门。
  侧室与郡主不久前各诞下一个男婴,兄长都只在分娩当日探视过,其馀时间都去了哪里,人尽皆知。想来就算荷吟真的进门,出身风尘又独占夫君宠爱的女人,在心怀怨恨的名门大妇对付之下,连挑拨都不必,就难活太久。
  与此同时,我的婚事也在母亲操持之下进行,对方是户部侍郎李家的么女,已经下了聘,只待年後我满十七岁便完婚。
  我没有见过对方,只是听周围人说是德容兼备的大家闺秀。这种门第出身的,婚姻之事只能听从父母安排,我大可不必因无法给予情爱,而对素未谋面之人有所负疚。
  这日我照例起了个大早,裁缝已等在门外替我量吉服尺寸。刚将他唤入,大哥便匆匆忙忙跑进来,我不记得他的脸色何时曾白成那样。
  他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望著我,满眼惊恐之色,似乎不能相信某件事情的发生。
  我情知不妙,立刻斥退馀人,问他出了什麽事。
  「死定了,我死定了。」他瞪著我,眼中无神,反覆说著同一句话。
  「先喝口茶,慢慢说。」
  我递了茶盅到他面前,他用双手颤抖著接过,茶汁溅到手背与长袍上,那茶新沏,端在手里尚嫌烫,他竟浑然不觉。
  我也不追问,拖过一只圆凳坐到他身前静待。
  「二郎,我、我怎麽办?」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一说出话来就带上了哭腔,眼睛也迅速通红。他像被陷阱捉住的小兔一样看著我,满身的乞怜味道,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诱人表情。
  我无法忍耐地揽著他靠进怀里。他不但没有抗拒,反而也伸出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我心头大震,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真实。
  他的整个身体倒在我的怀中,温顺服贴,就连在梦里,也从没有这样温馨幸福的场景。我所能做的梦,除了那些激烈狂野的场景,就只有表明心迹後,遭到他嘲笑奚落厌恶疏离,甚至打杀而已。
  我深吸口气闭上眼,感受拥抱著梦寐以求的身体的百般滋味,惊讶、狂喜、苦涩、甘甜、自厌、恐惧、激昂、动情、想笑又想哭……我现在的脸一定很奇怪,幸好没有别人看见,他是肩背向我紧紧靠著。
  「我会死的,我们会被满门抄斩,怎麽办?二郎你该说怎麽办?」
  他怯懦的低语将我从绮思中拉扯回来,一瞬间我以为听错了。
  「满门抄斩?」
  他更紧地抱住我,但随著他的述说,我逐渐没有心思再去感受那几乎灼伤整个身体的温度。
  前几年河东出现一股叛军,朝廷几次围歼都没有使之覆灭,荷吟原是河东细作,与其他一些妙龄女子常年行走各地,以美色为诱饵,更许以重贿厚禄,意图策反实权人士,兄长似乎被她挑选用来作为接近郑国公的途径。
  她曾将大哥灌得酩酊大醉,诱他将名字写在相约起事的盟书之上,兄长醉得糊里糊涂,浑然不记得曾有过这麽一回事。
  昨日他坐班完毕,又去「醉华年」与荷吟相见,等她到半夜,这才知道那份盟书竟落入监察御史唐文笏所属的暗探手中,荷吟与那人缠斗许久,终是被他逃脱了去。
  听完情由,兄长吓得面无人色,也顾不上斥责对方,赶紧回家,想把事情对父亲说明,谁知父亲已经上朝,因此急匆匆跑到我这里。
  皇帝对父亲的猜忌从来没有停止,正愁捉不到把柄,这份东西一到他手,父亲、兄长枭首不用说,我们全家都要以附逆之罪论处。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谋反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死罪,我没有官衔亦没有直达天听的通路,又去哪里替他辩解?就算是父亲出面恳求朋友多方斡旋,恐怕也凶多吉少。
  「真的没办法了吗?」
  兄长期盼的目光渐渐转为失望,放开缠在我腰上的手,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用手抱住了头。
  「怎麽会这样?我没想到、没想到的……真该死!」
  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木然看向他,心乱如麻。
  平心而论,兄长持身不正,有此一劫算他活该。我不想死,就算是有兄长作陪,我也不甘心就这样窝窝囊囊被杀。可若是他死了,我也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麽意思。这个家我半点不留恋,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我就带他逃走,隐姓埋名做平常百姓好了。
  望著兄长抱头哽咽的样子,浓重的无力感自我心底窜升:他这麽一个人,没有办法过平民百姓的清苦日子吧?
  罢了,先看看事情还有无转机。我深吸口气,询问他具体情形。
  「盟书被盗是什麽时候的事?」
  他抬起头来,赤红的眼睛给我一瞥。「昨日下午。那个人的行踪不久就被发现,荷吟与同伴一同追赶,过了几招,认出对方是御史府的人,却给他逃走了。」
  原来那女人还有党羽。京城中这麽多权贵,他们却只找上了我这兄长,不知道该不该赞一声眼光好?
  「那人逃进御史府了?」
  「没有,他们追到南郊,那人杀了荷吟的同伴,也被他们打成重伤,向城外逃。」
  他们从城西的「醉华年」一直纠缠到南郊,又要躲避京城戍卫,必然耗费许多时间。
  「荷吟来找你是什麽时候?」
  「不太记得了……这有关系吗?」兄长皱著脸。
  难不成这种时候谁会有閒心来问你的闺房之事?我沉下脸,冷声道:「当然有,你要好好想一想。」
  兄长瑟缩了一下,一个劲地敲著脑袋,过了一会儿道:「约莫寅时正了吧,五更鼓响了有些时刻,她才到的。我本该准备上朝,但不放心她││」
  为等个女人连早朝都不管了,真不愧是多情种子。我冷哼一声。
  他羞愧地低下头,却还不甘心地辩道:「我已经派人去告过假了,应当……」
  我没有心情听他说完,又问:「确定对方只有一个人?」
  这回他飞快点头。
  我松了口气。看来那人就算要回来,城门多半也已经关了,且他既伤重,多半也无力逾墙而入。就算辰时城门一开便进京,御史早就上朝,看来事情还有可为。
  「那贱……荷吟有没有派人去盯御史府?」
  「派了,她说一有消息便会告知。」
  我思索了一下,对他道:「你去宫门口等父亲下朝,对他把事情说了,务必绊住唐御史,不让他去御史台或者回府。」
  他唯唯点头。
  「早朝没有这样快结束,你可以先歇一会儿,我出去一下。」我说著往外走。
  他拉住我的袖子。「你去哪里?」
  给你擦屁股。
  我想这样回他,但想到那依赖不舍的神情,还是第一次投射在我身上,满腔的怒气便流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抚他可怜兮兮的脸。
  「放心,我不会丢下大哥。」
  虽然多半没有回报,这个懦弱而无谋的兄长,我来保护好了。
  他勉强笑了笑。「我就知道二郎最牢靠了,大哥等你好消息。」
  这句话多半不是出自内心,他甚至可能在怀疑我会就这样离开这个家逃命吧。
  而就连这样的小人之心都觉得可怜可爱,我真是无可救药。
  「你务必按我说的做,我马上回来!」我放开攥住他肩膀的双手,捏紧成拳。
  他各种不同的样子,我还想看到更多,就算只为了这个愿望,我也要奋力一战。
              
        
  先快马来到长庆侯府邸,那位从小就被兄弟姐妹疏远的世子翟明远,是我少数称得上好友的人,起因於第一次来访时只有我一个小孩找他说话,还拉著玩了跳格子。
  长庆侯爵位比父亲低一级,官阶与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却都更高。明远比我大两岁,与我家兄长相比,能干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未经通报就闯到他卧室,室内弥漫著刺鼻的药味,这人从小就吃药,也说不上什麽顽症,只是体弱。他在侍女伺候下喝完了药,看见我并不惊讶,只是很平淡地叫閒杂人等离开。
  听我择要说完,他挑了挑秀气的眉毛,凉凉给出观感:「兆功终於玩出事情来了啊。我还以为他只会弄大别人的肚子呢,真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对父亲猜忌太重,他也只能和父亲一样过日子。」
  「哪里一样?姑爹韬光养晦,他是醉生梦死。」
  「他年纪尚轻,这也是没有办法。」
  「我真不明白你总是维护他做什麽。」明远老调重弹,见我又要反驳,忙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个。总之只要一知道那可笑的盟书被递了上去,我就请父亲出面保他,可以的话再联络一些重臣。」
  我摇头。「不成。」
  他瞪大眼,充满孱弱气息的清俊脸上满是兴奋:「你终於要出手夺嫡了吗?太好了,我绝对助你一臂之力!」
  「我说过我没这个心。」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事涉谋逆,你觉得皇帝会只惩处兄长一个人吗?皇帝多疑,这样一道奏章上去,变成我们两家结党,死路一条。」
  「兆功本来就是被构陷的,这事并没什麽说不清,你想得太多了。」明远满不在乎地道。
  「如果事情如此简单,这些年我父亲何必战战兢兢做人?」皇帝对父亲的猜忌,是打小就种下的根源,此事若发生在长庆侯家,不过一顿申诫,但在我家,却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明远歪著头瞧我,蓦然烂漫一笑,道:「既然你这样推断,多半不会错,你有什麽主意?」他的口气像是商量今天去哪里游玩,全没个正经。此人天塌下来都是一般的惫懒模样,我也习惯了。
  「弹劾。等到那边事发,伯父联络其他一些权贵,出面弹劾父亲的各种劣迹,次数越多越好。」大凡皇帝都喜欢孤臣,看到父亲全然不得人缘,就不会急著让他死。
  明远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道:「姑爹做事滴水不漏,哪有什麽劣迹可以弹劾?」
  「尸位素餐、持身不谨、教子不严、好色成性、强占民田、强抢民女……这些还怕编不出来吗?」我一口气举了二十多条罪状,明远目瞪口呆。
  「你是哪个朝代的酷吏转世吧?」
  我懒得作答。御史台监察百官那一套,从来有真凭实据的少,空口白话的多,皇帝身边却永远少不了这些人。
  「好吧,我去和父亲说说,看能不能邀昌平郡王、楚国公他们联名上奏。」
  「不能联名,一旦联名,皇帝会认为你们几家结党。也不要单弹劾父亲一人,弹劾几名不相干的官员,最好你们之间也互相弹劾,将我父亲的名字也放进去就成。到时候朝中弹劾成风,大家胡乱攻讦,也不必担心谁遭特别忌恨。」
  「这……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嘛。」
  我问:「你觉得你每天吃饱了之後,还有什麽正经事干吗?」
  「那倒也没有。」明远嘿嘿一笑,又道:「你说那个唐御史的手下会是谁?」
  「我怎知晓?」这一问好没来由。
  「我想,也许是你认识的人也说不定。」
  我待再探,他却怎麽都不肯吐露半句,只说:「你要做的事谁都阻拦不了,知不知道,也无甚区别。」
              
        
  从长庆侯府出来,还未到辰时。得到盟书之人若不是傻瓜,就绝不可能再从南门进城,御史台与唐家宅邸俱在东边,为求快捷,他应当会走东门。
  我到的时候,城门正缓缓打开,等在外面的百姓鱼贯而入。最近世道不好,守城的军士对著通缉告示,时不时拉住人询问。
  我不能确定对方有没有改装易容,只能小心查看有受伤迹象的行人。不多时,一名高大的老者在一小女孩的搀扶下进来,老者按著左胸,右脚拖行,正是兄长所说对方受重伤的两处,但形貌却全然不似了。
  我决定赌一把,跟在二人後面。
  一老一小拐了好几个弯,与御史台越来越远,我决心重新回去等人的前一刻,他们在一处僻静小巷中停了下来。
  老者倚在墙角,喘著粗气对女孩说了几句话,又掏出几个碎银交给女孩,吩咐她立即回家。
  小女孩拿了银两离去,不时回头张望。
  待小女孩走出巷口,我忽然出手,扯下她绑头的宽绳蒙上眼,将人拖进来时见到的破败空房中关上门。
  捂嘴的手甫一移走,小女孩立刻尖叫。我开始褪她的衣衫,任小女孩哭泣挣扎。
  衣衫脱到一半,门外响起脚步声,我飞快闪身躲在小女孩身後的草垛中。
  「你怎麽了?」「老者」踢开门,声气不稳,跌跌撞撞地靠近。
  小女孩只是不断哭泣。「老者」蹲下来,发出嘶哑的呻吟,却仍关切问道:「怎麽回事?」
  小女孩又再度放声尖叫。
  「你、别哭,我帮你、帮你││」「老者」伸手拿起衣物欲替她披上,断断续续的说明掩盖在凄厉的哭喊声中。
  我现身,故意喊道:「大胆淫贼,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甚?」说完便在「老者」头部击了一掌。
  「老者」还来不及抬头看我,便晕了过去,倒在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罩眼头绳在纠缠间掉落,看著身上那人的脸,惊恐之下叫声更大,我将她扶起,要她自己穿好衣服。
  「你快回去吧,我回头把这禽兽送官。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就算家里人问起,你也别说。」
  小女孩吓得傻了,我连说了三遍她才点头,然後跌跌撞撞地跑掉。
  我在「老者」旁边蹲下,他怀里只有火石、银两与显然伪造的身分文牒,搜遍全身,终於在绑腿里找到那份皱巴巴的名单。展开一看,里面有东都官员以及不少封疆大吏的子侄,牵涉甚广。我改变销毁的初衷,将之与文牒一道收进怀中。
  「老者」仍然昏迷,我动手从未伤过人命,他亦无必死之理。看这人眼下还不会醒,我一时多事,将他满脸花白胡子撕扯下来,露出一张颇为年轻的苍白脸庞。看到这张脸就明白了,为何明远说或是相识的人。
  我与公卿甚少交游,只远远见过唐御史,倒是在明远作东的聚会中,与唐家长子说过几次话。这位唐君虽身为长子,却是侧室所生,家中期望关怀都聚集在他的弟弟身上,失落自然难免。
  他也许觉得我与他同病相怜,便常常主动过来搭话,说的无非是一些就算不是嫡子,也要做出一番成就给人瞧瞧之类。
  对他说不上好评恶感,既然相识就更麻烦些,我转身急欲离开,冷不防被一只手捉住脚踝。
  「尊驾,何方神圣?」
  我自然而然回头,正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
  他认出我,那麽性命便不能留了。
              
        
  回家的路上,我将双手拢在袖中,肘部时不时触到匕首柄,遍体生凉,料峭春风不断拂在身上,忍不住就发起抖来。暗暗打量全身上下,虽已自认十分小心,衣服下襬与鞋上还是沾了几点血迹。
  第一次伤人性命的感觉难以言喻,惶悚自是难免,但是没有空在乎这些事情了。
  荷吟他们颇有半点脑子,盟书保管之处必然隐密,这样都被偷去,可见被窥伺已久,一旦长子不归,唐御史便会怀疑到我家里。
  本想放火烧尸,可眼下是白天,恐怕我还没走出巷子便被捉个正著。
  放在那里还是会被发现,不过延个一时半刻而已,而这点时间或许足够先下手为强。我打定主意,改了行进路线,朝皇宫而去。
  我没有官职,只能以亲戚身分请求觐见,本以为就算在朝阳门外等很久,都难免落得个被斥退的下场,却未料不多时即得到了传唤。
  面圣不得携带寸铁,我将染血的匕首包好交给监门卫收管,无视对方的古怪眼神,由宦官领著入内,不久便到了御书房。
  我在丹墀前下跪行礼。
  「起来吧。好久不见,兆安竟也长得这般大了。」皇帝依然蓄著山羊胡子,身材胖了不少,他穿著常服,侧倚在龙椅之上,听声音颇为轻快,想来心绪甚佳。
  王公贵族充任散官的,初一十五要上朝觐皇帝,我未成年,也没有袭封的资格,因此除了偶尔的家宴之外,确实很少见到皇帝。就算在家宴上,占据他目光的,必然也是诸位王公的嫡出子孙。
  我站起来。「元宵盛宴之後,侄儿心中常常思念陛下,今日见陛下龙体比之当时越发康健,心中不胜欢喜。」
  他笑了一声,直接问道:「你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我看了眼这掌握天下人生死的老头,又跪下来,重重磕头。
  他奇道:「发生什麽事?」
  「臣侄杀人,求陛下降罪。」
  「这是宗正与大理的职司,你来这里做什麽?」
  皇帝声音竟丝毫没有起伏,我难以测知他的心意,只能道出原来准备的说辞。
  「臣侄自知罪无可逭,但是心中不服,就算是死,也要向陛下道明原委。」
  「……好吧,你且说说看。」
  「兄长前几日在城东张匠人处订做了一盏花灯,今早臣侄受他所托去取货,走到半路小巷,却听见有人呼救。臣侄赶过去,便见有名老者正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欲行苟且之事,臣侄基於义愤上前阻止,交手中,将那人刺伤。
  「那人斗不过臣侄,忽然间大声叫道:『大爷是唐御史的人,你竟敢管閒事?』臣侄一时忍不住,便也将自己的家门报上,不料那厮听了哈哈大笑,道:『孙思道这样的破落户,我家大人想料理几家便料理几家,你威风什麽?』
  「我对他说我家世沐皇恩,对朝廷忠心耿耿,他唐御史难道能欺君罔上,横加构陷不成?那人听我这样说,更是得意,当下便将这份东西拿给臣看,还说这种东西,唐大人要多少有多少。」
  我将他的身分文牒与盟书双手举过头顶,宦官接过去将之呈给皇帝。
  我低著头,听见窸窣的纸张翻动声。
  「他还说了什麽?」
  我支吾不敢言。
  「你但说无妨。」
  「他说,萧谏议既能够使滑国公家破人亡,只要唐大人将这东西交给陛下,区区郑国公又怎在话下?」
  滑国公去年被京兆尹举报谋逆,没多久满门抄斩。此事实是皇帝授意谏议大夫萧仁暗中操纵,外间并不知晓,我从关中结识的一名朋友处听来,此人是珠宝豪商,与宫中宦官交情颇深,谅来不至信口开河。
  果然皇帝冷哼一声,道:「把唐文笏叫来。」
  「遵旨。」
  「慢著。」
  宦官尚未走出门,又被他叫了回来。
  我自始至终伏在地上不动,感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你继续说下去,後来怎样了?」
  「那人欺凌臣侄不要紧,但他侮辱臣侄的父亲,言语间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臣侄一时不忿,便将他……便失手将他一刀杀了。凶器……凶器在监门卫处,请陛下著人验看。」
  皇帝一言不发,我不敢抬头。太阳穴处不停抽动,鼻间充斥著香料的怡人味道,却不能安定我的心神分毫。
  过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皇帝终於缓缓地道:「兆安,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也不可过於冲动。」
  我磕头长跪,道:「臣侄悔不早聆陛下教诲,君父之恩,只能来生再报。」
  「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与皇帝锐利的眼睛直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无所畏惧,但不觉得这个多疑的老人会喜欢看到年轻人过於逼人的目光,心中默数到十,便别开了头去。
  皇帝喝口茶,又在面前的绢纸上写了几个字,直到批完左手边的所有奏摺,他才看也不看我地说:「此事朕已知晓,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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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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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29 16:37:19 |只看该作者
是虐恋情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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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6 13:27:47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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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9 22:38:2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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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9 22:55:54 |只看该作者
终于找到了感谢楼主分享此书抱走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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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4 19:06:5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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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木有txt,但是lz辛苦了{:soso_e154:}
九月 秋蕭瑟的舞蹈 宛如情感的失去 冰冷蔓延中 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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