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公子
新欢阁很吵闹。
一大早而已,扇斓就被那芝麻小碎事闹醒了。他衣服都还没穿好,房门外面就已经鸡飞狗跳,他的房门还不能被幸免地拍了又拍:“扇大人,县里陈王府的二公子又来了,这次是不高兴小路侍候得不好,他在房里大发雷霆吶。您快来啊,小的应付不了!”
扇斓血气少,起床会有闷气,而且还是在大冬天里被无端端吵醒的。他随意裹了件外衣,很不客气地将门开得吱呀响:“人呢?”
“这里!”
声音从耳朵后侧传来,扇斓回头一望,只见那陈二少爷已经翘着二郎腿等着不耐烦的样子了。他的身后是躺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路,身上仅有的一件里衣被撕得破烂,他很惊恐地窝在一角哆嗦着,见到扇斓那一刻他终于回了神,口齿不清叫出一声:“……扇大人!”
扇斓看看他,再仰头不屑瞧那陈二少爷,冷冷问:“不知陈二少爷一早来新欢阁闹腾,是因何事?”
“大名鼎鼎的新欢阁就是用这等货色来招待陈王府的?”那人喝了一口酒,再把视线移去那小路身上。那孩子立刻噤声。
小路是几天前才正式上台迎客的,被扇斓救回来新欢阁才短短半月,他就要学会接客的所有事项。那孩子很聪明,但心理似乎有点脆弱。
也许是因为前一阵子的家变,让他从一名小少爷落成了如今的小欢倌,他没能很好地适应得了。
“小路如何不得二少爷欢心了?”扇斓问。
“他自道身娇肉贵,不能尽情侍候本少爷。”陈二少爷吊儿郎当的款样甚是该死,此话一出后,床上的小路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不是的,是……是二少爷要小路一人同时侍候他们主仆三人,小路……小路不可能办到的……”他的脸羞得通红,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下来了。扇斓听后大惊,语气开始不客气:“陈二少爷,小路说的是否属实?”
那二少爷支支吾吾应了:“又没要对他如何……”
“陈二少爷,新欢阁的规定您应该非常清楚,一人不接二客。您为何还要做?”
“我……”
“先不说银两该罚多少,今后两个月内,陈二少爷将被禁足新欢阁。”
“什么!?”那少爷不干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腾起来:“扇大人,你在赶本少爷走?”
“并不,当然新欢阁没求二少爷来,二少爷自然可不来。”
那人气得跳脚,伸出手指一下下颤抖地点着:“好,好你个新欢阁,好你个扇大人!本少爷告诉你,只要我高兴,就算是你我也要上!”
他恶狠狠对扇斓出言不逊,周围的人石化在冷空气中。
那二少爷从上而下仔细打量扇斓,除了冷了点,他整个人都非常合他口味,当然,他一直把扇斓看做是冷美人的,扇斓对他更冷淡,他越是兴奋。
不过,在他掂起手指要触碰到扇斓的脸颊时,他就被突然来的硬物伤了手——
扇斓随手抄起折扇往他大手一劈,那手在麻木无知觉前痛得那人龇牙咧嘴。
扇斓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极点。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将他的阴冷凝聚在了一起,旁人都冷得颤抖。
“陈二少爷,你不适合作新欢阁客人,就当与新欢阁无缘,好走不送。”
他丢下这句话,打算继续回房睡觉,但现在被气精神了,他改向内堂走去,洗漱吃早饭。
管事很迅速地在记录本上清清楚楚新列了一串名单,加起来,这位陈二少爷是第七十三名被新欢阁禁足的人。
冬日的太阳邻近午时方升上天顶,它晒融了一些冰雪。
静容轩里已经开始热闹。
一群孩童在屋里嬉闹,骑着木马挥舞着手中的短木剑嚷嚷道:
“看本王如何打败你!”
“不,本王才会赢,你输吧!”
“看剑!”“驾驾,马儿快跑,驾驾!”
满屋子的人忙得焦头烂额,只为了这几位小王爷快乐愉悦。这几乎是他们每天要做的事。对此,奴才们终于又无力求饶:“小祖宗们哟请饶了奴婢吧,歇会儿,歇会儿啊。”半哄半劝的,宫女们都差点摊到在地。可调皮的孩子们怎么会听,继续大挥武器闹得更不可开交。
宫女们终于要向她们的主子求救:“由公子,请您管管小王爷们吧,奴婢不行了啊。”她们从外厅喊来。
这时一直在望向窗外树枝的由莲才有了反应。
“我马上来!”
由莲一出现,孩子们个个都比快似的奔向他。他蹲下身,由着孩子们往他身上扑。但本来身体就小巧的他自己,若不是宫女们在他身后扶着他,他恐怕会是被扑倒在地的。
“由莲快来念故事!”其中一名孩子捧着他的脸“命令”着,他反捧回去:“你们都只欺负姐姐们,以后让她们念故事。”
“不要,你的声音好听!”
“快念快念!”
这会儿该由莲忙乎了。宫女们看到救世主来了,速速拿来故文,恭恭敬敬递给他:“有劳由公子。”
孩子们听话了,乖乖围着他坐好,托着腮帮,聚精会神听着他的声音传入耳朵。
这声音太好听,听久了会想要入眠。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孩子们渐渐安睡过去,他十张纸都没念完。
宫女们立即蹑手蹑脚上来,将孩子们一个个抱起放到床上,盖好棉被。
“由公子辛苦了。”
“不会不会。”由莲嘻嘻呵呵笑融了一屋子冰冷的空气。宫女们小心将他扶起,其中叫梅梨的宫女跪下来,为他轻锤坐得麻木的双腿。
“谢谢。”
“由公子请别跟奴婢客气,这是奴婢应该做的。”梅梨衷心劝解,但他还是说:“要谢的。”
他随手拿起一本文书,一页页仔细翻看。有些字词他没会,偶尔会问问身边的人,但一般都是自己半猜半解理出来的。
这时,一名叫芷桃的宫女迎了进来,见到由莲,开口便道:“上官公子,皇后娘娘请您……”话还没完,梅梨就开声打断:“此是由莲公子。”语气里明显是对不应该的错误而怪责。
芷桃连忙跪下:“芷桃知错,请公子恕罪。芷桃谨记教训!”
由莲听后只是随意道声:“没关系的,请说。”听到那清朗的声音,那宫女才往下说:“皇后娘娘想听公子的琴音,请公子过去慈仪宫一趟。”
被召见了,由莲眼睛水灵一眨:“是,请回皇后娘娘,由莲在半时后觐见。”
出了静容轩门口,那宫婢脸红着不安。旁边的姐妹见了问因何事,她着急说道:“我总是记不住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啊。”
由莲一开始是带着自己一直弹开的那把筝琴过去的,那触感他弹得更熟悉。
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他的那把琴断了三根弦,是有一次被召去演奏时皇后娘娘大发脾气摔来瓷杯断了的。
——“本宫的宫里比你这把琴好得多的名器多了去!”
那时候崩断的琴弦稍微刮伤了一点点他手背的皮肤。裴谨发现过,但他只是说了,弦断了。不过他自己不懂修,也没想过要麻烦任何人为他这点小事操劳,那琴便被他放置一处收了起来。
来到慈仪宫,皇后与太后已经入座。身旁的奴才忙着伺候,由莲在门外等候了一些时间。
“进来吧。”皇后淡淡说道。
他进了去,在指定的席位坐下。
“为太后娘娘与本宫弹奏《寒春雪》。”
奴才已呈上乐书,他看看太后悠然闭上了眼睛,皇后优雅品着香茶,阅一眼乐书,开始今天的庶务。
身体猛地一颤,上官应雨他从梦中醒来。
当双眼大睁瞧视头顶的绫绸锦帐,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个会让他冒冷汗的噩梦。
这里是东篱殿。
“醒了?”耳旁的声音悠然响起,他没理会,自顾重新合眼平静心跳。
一名宫女在帐外不远处请示:“皇上,今日午膳在何处享用?”
皇帝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他:“此处吧。”
宫女识事着带满屋的随从退下,只留下御前侍卫在门口严守。
上官应雨开口:“皇上……”
“不对,重说一次。”
皇帝的语气并不恼怒,但有了命令口吻。他看着那张紧闭的嘴,不怎么情愿地再喃动:“裴谨,让我一个人。”
裴谨将他赤条的身体拉近了自己,免得着凉。
“朕现在只想陪你。”
被窝里的赤身**紧紧相贴,热流让手心冒汗,但是那些关系,却比冰水更冷。健魁的身躯为他营造了最安全的怀抱,但仍感觉到他寒冷的颤抖。
裴谨收起笑意,埋头于他的颈窝中。再一会儿后,他突然唤道:“更衣。”
宫女利索动作。
他又转过头,看着那张依然木独的脸。沉思半刻,之后一只手毫不犹豫伸进被窝,未等身边人顿悟,那手已来到人的下身,在那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握——
“呃……”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立即哼出了声。
上官应雨愕然看他。
看着那羞红了的脸,裴谨满意一笑:“朕以为昨晚玩坏它了。原来幷不。”
上官应雨咬唇,裴谨却无视:“今日冰雪将融,朕认为该要去瞧瞧那美景的。”
高耸的围墙隔开了里面那座城。这里的空气冷得彻骨,教人哆嗦。
裴谨和上官应雨的面前是一座荷花池。
上官应雨看着裴谨命其他人都退下,又看着裴谨走去了池中的亭子里,微笑着示意他过去。
冰寒的空气冻得他面无血色,比刚刚醒来时更白得清寒。裴谨吩咐宫婢多拿一张貂毯来。
上官应雨被安坐在他的腿膝上。
他比上官应雨高了些许。上官应雨雪白一身,犹如小心翼翼的白兔。
裴谨安静地圈着他的身肢,一手玩弄着他过长的秀发。那一头黑发向披风一样散在后背,风吹乱了一些在身前,衬得他削白的脸更苍凛。
被裴谨带回来后,他便被命令不许束发。如今那副散发模样成了见裴谨的唯一装束,而裴谨不在,他也无人可会。
那一天起,上官应雨就不无时无刻都在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他是皇帝现时的心头眷宠。
貂毯送过来了,宫婢本打算自行为上官应雨披上,但裴谨扬手禁止,把貂毯接过,亲自,披上他身。
“我们多久没有赏荷了?”裴谨望着前方问道。
这句话在冰天雪地里听到更觉凄寒。上官应雨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到了一朵独自生在角落的雏荷,很小,被冰水浸泡太久,它现在焉枯了。
嘴角动了动,却又不知给出什么回答。忽略了他的迟疑似的,裴谨自己答道:“想来是有一年半载了。”
上官应雨微微抬头,余光中上方的裴谨笑得更开。裴谨很英气,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勾起笑容的下颌线清晰性感,他一笑就能把问题笑走,没有“如果”,没有“否则”,就是“如此”。
那是身为天子,不可一世的龙颜。
他的十指微收一瞬。
裴谨继续问:“想要什么作为贺年喜礼?”
比起刚刚那个问题,这个简单得多,但上官应雨偏偏最不愿意回答。
那是自由。
他或许会一时心血来潮,哪怕整座皇宫送予他手都是说不定的。但惟独,这份“礼物”他给不出。
裴谨在耐心等他说话。
上官应雨记得住,他有三样东西不能向裴谨索要:自由,武功,和死亡。裴谨废他武功,圈他在宫,若是寻死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结起三样,裴谨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留在身边。
“未想好?无妨,朕等你。”裴谨笑笑,继续抱他更紧,没再说话。
慈仪宫琴声悠然.
些许鸟雀停搁在树丫假山上一动不动,冬里的风冷冽却柔和。
那琴声仿佛弹到了春至。
太后静闭双目,不时动动手指和奏,皇后仍然淡漠品茶。
末了,曲终。
“退了吧。”皇后令。
由莲规矩退出席位。刚步出奏场,太后却忽然传来:“由莲,哀家从前有也没有见过你?”
他想也不想答道:“回太后贵言,由莲从前未有与皇宫有节。”
太后沉默半刻,最后还是挥挥手:“退吧。”
由莲由三名宫婢陪着从慈仪宫出来。天气变得快,她们怕他着凉便加快了送轿的步伐。
轿里面很暖和。
他手捧着暖炉好奇地探头出窗张望,见到特别的东西就兴奋着喊宫婢们一起快看,好几次暖炉差点夺窗而出。
他在众人眼中,是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和上官应雨不同,上官应雨太冷,除了皇上或许再无人随意与他接近。
路过锦鲤池时,由莲说想下去看看即将融去的冰水。
他一身清逸琉缎从轿身滑下,像一条白金鱼游流与水间。
他伏于池边,埋头看那半透明的冰层地下,颜色不一的鱼儿已经在畅游。
他睁着大眼聚精会神地看,不知道已经有人站在自己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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