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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首发】《宁王府的故事》作者:小花花花花儿【2024年10月21日更新至两百章,三天内发完两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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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筑] 【非首发】《宁王府的故事》作者:小花花花花儿【2024年10月21日更新至两百章,三天内发完两百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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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1:57:4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四顾苍茫,万里红妆。
人生几度能有此风光。
宁安自床上醒来,灰白色的床帐印入眼眸。床帐为青缎,上绣八团花盆景纹。八团花由盘长、蝴蝶、花篮组合,沿边为海水江崖。这套床帐,华贵而不失素雅,只是可惜,蓝缎抵不过时间,日渐褪色。青缎变灰,八团花褪色。
就像是她的每一世。
似乎每一世,她都走不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黄泉路上,凝成一条血路。似乎每一世,她都会走入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却不见颜色,永远都是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
万里红妆,如此风光,却再也寻不到那个守候了自己千年的人。万里红妆,如此风光,寻觅千年,却不知原来他便是那个人。四顾苍茫,她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他终于累了,终于放弃她了。
发髻滚落,乱发披纷。宁安趴在床榻上,一口接着一口的吐着血,满口血腥。
她抬手擦拭掉唇边血迹,手紧紧捂着胸口。黑夜之中,黄泉路下,一身红衣艳服的新娘子,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心肝被生生扯出,浑身都是疼痛。
她痛,她冤,却无人听、无人信,只言她是坏了心肝的恶人,活该被剜了心,掏了肝。
“由此开始,便由此结束吗?”她轻笑,手垂下,细瘦的腕已经挂不住翠绿玉镯。手镯滑落,咯噔一声,碎成三块。
“**,您终于醒了。”圆脸侍女走入,端来了一碗清汤,白瓷的碗边有小小的缺口。
宁安扶额撑头坐起,“三魂七魄,都已归位了吗?”她脑子涨的疼痛,无数信息挤入脑中。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子。黄泉路上的女人,不知何去何从。前面有座凉亭,人影涌至,上书孟婆亭三字。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茶汤三杯,一杯忘情恨,一杯忘喜忧,一杯忘世事。
“夏侯宁安。”
无主孤魂不愿进孟婆亭,她太恨了,恨生怨,怨气冲天。她不愿忘,不愿忘记所受冤屈之恨,不愿忘记所爱人反目为仇之恨,更不愿忘记家人惨死之恨。她太冤了,太怨了,太痛了。
“夏侯宁安。”又是一声招呼,女人不由自主被她召唤。
宁安抬头,泪盈于睫,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天道有因果报应,你所恨之人,终会自食恶果。”她倒满三杯茶汤,“过来喝了茶汤,前生恩怨爱恨,全盘忘却。”
女人没有过去,“不,我要报仇!”周身黑气萦绕,怨气冲天。
“**,厨房只有稀粥了,您用些。”桃浅见她要起身,忙走过来,避开地下的血污,将她扶起。
再见面,恍如隔世。被锁在花田久了,她忘了许多事,唯有恨意滔天,一日比一日浓厚,不曾消散。
“桃浅。”她伸手,缓缓覆上桃浅的脸,“跟着我,让你们受苦了。”
“**,您说什么呢?”桃浅看着消瘦到不成人形的**,鼻子一酸,忙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盛不住的泪。
“桃浅,不能再叫**了,我可以忘,你不可以忘,我是宁王妃。”她知道,他们平时是怎么盯着她这个院子的,也知道,他们都是如何欺凌她房中的丫头的。她知道,她却无能为力。“以前是我无用,今后不会了。”既然回来了,她定要好好查查,是谁恨她入骨,要如此害她,又是谁,恨他们夏侯家入骨,要让他们满门皆亡,死无葬身之地。
“王妃?”桃浅担心的看着她,她觉得,大难不死的王妃比之以前,有什么不同了。
孟婆劝她,“生前罪孽还不清,死后来了黄泉,也是要入铁围山赎罪的,你的冤,你的痛,不会白受。”
女人还是不上前,“若是我忘了,害我的人,害我夏侯一门的人,受尽天下的苦又如何?”茫茫荒野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在浓墨中。“便是魂飞魄散又如何,我要看着这些人被剥皮拆骨,我要他们生不能,死不能,永不停息。”若非如此,如何能够消她心中的恨。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许多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被铁链锁着,在孟婆亭旁安了家。百里红花,满满彼岸花,她成了花田的主人。
他们都叫她“喂”。
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男人问她,“你叫什么?”
她坐在花田中,扯着一朵彼岸花摇头。男人笑看着她,“王维有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顺应自然,自得悠闲,坦然面对人生绝境,自在超然。日后我便叫你云起可好?”
云起,不错。从那时起,云起变成了她的名字。她一日日在花田等,等着她爱的人,恨的人从她的花田走过。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也让她忘了曾经。她没认出陪了她千年的男人,就是那个不听不信她的冤屈,挖了她的心,掏了她的肝的夫君。每每他问起她的曾经时,她都会用细白的牙齿咬住薄唇,唇上一根失血的青。
他总是说,不要绝望,不要含冤。
“桃浅,我的嫁妆可还在?”她是夏候府的嫡长女,夏候府,一门为将。她出嫁之时,父兄倾尽所有,为她准备了十里嫁妆。为得便是让她能够在夫家多一份底气。却不想日后,这份底气竟然成了旁人污蔑冤枉父兄贪腐的罪证。
桃浅点头,“在的。”她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王妃您总说嫁妆不能动。”
“以前是不能动,如今与其留着给旁人占了,不如我们自己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便不信,她倾尽了所有嫁妆,还护不住自己与这几个侍女。
宁王这些日子睡的不安,他一直在做噩梦。一会儿梦到一个女人一身红衣,双眼浸血,声声喊冤,一会儿又梦到百里彼岸花,女人坐在红花田中无聊的扯着花,他拿着棋盘前去,席地而坐,便在红花田中,与女人下棋聊天。……他还梦到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打散了他的三魂七魄,她说,“你的时辰已到,该走了。”
他又去了花田,他拉着女人的手,告诉她,“云起,你忘了吗,你叫夏侯宁安,而我是你的夫君,也是杀了你的人。”
他在梦中看到女人在花田疯了一样扯断一朵朵花,然后拼命想要挣脱锁住她的铁链。孟婆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千年誓约已到,他会魂飞魄散。”
宁安红着眼,“不行,他不能魂飞魄散,我还没有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他怎么能死。”
“你若想让他不死,还有一个法子。”孟婆告诉她,她只能以自己去换他。若是她应了,便给她一个能够活下去的法子。她可以分离三魂七魄,去找他,只要有一世,他能够相信她,无条件的信任她,她便可以回来,他亦可以回来。
“若是不信会如何?”
“你会魂飞魄散。”
宁安笑了,“我应了。”空了千年的心肝,隐隐作痛。她想问一问,千年誓约是什么,她亦想问一问他,为何陪伴她千年。
只是,她似乎又高看自己了。
三魂七魄不全,怎能生为常人呢?灵魂若有毛病,人就会痴呆。觉魂若有毛病,人就会发疯,神经就会散乱。生魂若有毛病,人就容易生病。
一世一魂,一世一魄,一世世的追逐,一世世的心如刀割。偏偏,每每死后,她的一魂或一魄便会回归,她会带着上一世、上上世的记忆,继续遇到他,爱上他,然后被冤、被怨、被杀。
“我累了。”她倚靠在床上,看着桃浅清理着地下的污血,“桃浅,我累了。”明明就是他欠了她生生世世,为何如今却要她偿还?罢了罢了,算了算了。
“王妃,您说什么?”
宁安缓缓摇头,“没什么。”或许,魂飞魄散也没那么可怕。怎么也不会有剥裂三魂七魄疼,不会有一次次蒙冤含恨而亡疼。“桃浅,你去把芍药、柳风和飘桂叫来。”她们四个是她的陪嫁侍女,这么多年,她们无论在宁王府中受过多少磋磨、责打,也依然对她不离不弃,不曾有过抱怨。
四个人很快便站到了宁安的面前。宁安看着她们,微微一笑,“桃浅,你从我的嫁妆中那些银子出来,送去给厨房,告诉他们,日后我的餐食,要按宁王爷的来。不要说什么府中要节俭,府中没有银子,我们自己掏,总归我们要吃好的。”她需要尽快将身体调养回来,若是一直这样,恐怕日后她与王府中的妾室相遇,也无法在气势上压制住她们。“芍药,我知道你的堂妹还在夏候府中,你也去那些银子给她,让她帮我注意着萧姨娘与她的儿女。还有,让她偷偷打点一下,让宁青吃的好一些,用的好一些。”她的母亲是夏候府的嫡妻,生有五子一女,弟弟宁青出生后没多久便去世了。此后,一直都是妾室萧姨娘掌家。以前不曾觉得有异样,如今她死死生生,活了千年,早已不是曾经懵懂无知的女子。萧姨娘表面对他们不曾有过偏差,可至今却未曾给大哥选定亲事,在她出嫁之时,因父兄给她准备了太多的嫁妆,她的不满掩藏不住,这些,她当时竟然没看出来。还以为是萧姨娘舍不得她。
“柳风,王府之中现在有几位妾室,几房通房,她们分别是何人,是皇上赏赐,还是王爷自己纳的,你都给我打听清楚了。”她撑着额头,需要她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只能先将重要的安排出来。“若是需要银子疏通,便记上帐直接拿。切记不要让旁人察觉了。”
“飘桂,你去拿笔墨纸砚来,我写张单子给你,你瞧瞧帮我买来。”
几个人相视,虽然都觉得王妃与之前不同了,但是她的变化让她们欣喜。王妃终于不像以前一样,胆小懦弱,只能默默受人欺凌,被妾室、通房踩到头上都不敢哼一声了。
这一日,宁安坐在门口,手里握着一个印章,就这么坐了一夜。
这一日,宁王坐在门口,手里握着一块玉佩,想着梦中的女子,就这么坐了一夜。
重来一次,你会信我吗?
天微亮,宁安轻叹一声。信与不信都无妨了,这一世,她不想与宁王有过多的接触。她只想找到害她之人,害夏候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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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花花花姨  请问改标题怎么改?一直没找到怎么修改标题!  发表于 2024-11-19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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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1:58:10 |只看该作者
(二)
天地生人,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做人,也有两种,大仁或大恶。她自幼秉承教导,要有宽仁之心,要懂宽忍之道,做人要为善、为仁、为诚、为真、为乐。她谨记教诲,不敢忘却爹娘以及夫子的教导。她一生为仁为善,却不想死无全尸。
大恶二字,从来都易于大仁二字。
镜中之人,清明灵秀,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青葱圆指抚上铜镜,抚平镜中人似蹙非蹙墨烟眉,拂去两靥之愁。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美。她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细细的看着自己,欣赏着自己。
调养了三月,终是脱离了瘦骨嶙峋,皮肤也蒙上了一层光泽。她不过二十二岁,却活的、愁痛的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桃浅,更衣。”宁安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嫁入宁王府七年了,有些东西,她也该拿回来了。
“王妃。”桃浅从门外走入,“今日王爷宴请太子,青蔓姨娘让您好生歇着。”
宁安笑着从镜前站起,“我是宁王妃,王爷宴请太子,我怎能不去呢?”
太子启行,太子妃汪氏青芷,她可没有忘记,上一世太子为了给她的兄长定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有多努力。他的太子妃,又是如何在一众高门女眷中抹黑污蔑她的兄长幼弟以及娘亲。
宁王府分东西两宅,街东的宅院是王爷、王妃的住所,街西则为姨娘居所、客居。二宅相连,占了大半条街。宅中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后一带花园,树木山石,蓊蔚洇润。
宁王的生母是已逝先皇后,皇帝对发妻一片真心,念念不忘,待她生下的孩子,自然不会差。便是太子的府衙,都是比不过宁王的。
宁安扶着柳风的手,进了垂花门。垂花门中间是游廊,游廊中是穿堂。穿堂的前方,是一面硕大的插屏。紫檀架子,暖玉包边,缂丝水墨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苍然天色,自远而近,小谭水尤清冽,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白云悠悠,青树翠蔓。
宁安伸手轻轻抚摸插屏,“这是王维的诗。《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写的是隐居终南山之闲适怡乐,随遇而安之情。”她缓缓抚摸画屏,“好画、好布,好诗,只是放在这里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宁安转身,极便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心中还是一拧,不是疼,是酸是咸,又酸又咸,如同孟婆的茶汤。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
宁安缓缓转身,屈膝行礼。“王爷安。”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眸深处,酸咸被生生压下,不让它们涌出。
她轻捂着胸口,这是一种灵魂的撕扯与拉扯,这是一种刻入灵魂的感情,她不知道能否被称为爱。爱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所记得的,只有一次次被冤,一次次祈求他相信,却终被踢开的痛。那不信任的神情,那厌恶的神色,刺的她千疮百孔,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曾经无数次,她多么希望他能够站在她身前,对她说,我相信你。许多无数次,她多么想他能够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下一切诡谲暗害。可最后,终是她一个人爬起,自己面对一切。最终,她能够仪杖的只是她自己。
宁王看着她,眉头微蹙。他看着她眼眸之中光亮流转,一点点黯淡,莫名的烦躁。“你是谁?”
你是谁?
宁安看着眼前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的男人。她轻笑出声,“王爷忘了吗,我是您的妻子,夏侯宁安。”皇帝亲自指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轻轻抬起手,“前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形似枯骨,入不得王爷的眼。这些日子,倒是养起来了。”
宁王上前一步,站在宁安面前。“宁安?”他伸手,似想要抚摸宁安的脸,宁安却即刻后退一步,脸上是藏不住的防备。
他微愣,放下手,对宁安一笑。“你怕我?”
宁安摇头,低垂下眼眸。不过是不想过多接触罢了。
“你要去哪儿?”他问。
“听闻王爷宴请太子,我便想着我是宁王妃,这等场合,怎能不去。”
宁王看着宁安,宁安今日穿了一件红缎地八团花万字葫芦纹短衫,下身是一条黑色马面裙,裙摆水脚波浪翻滚,水浪之上绣有山石宝物,俗称“海水江崖”,表时绵延不断的吉祥,也有万世升平之意。这是王妃才能够穿的纹样。
“今日这样倒是好看。”宁王看着她,突然笑道。
宁安窥了他一眼,说的好像他见过自己一样。她可是记得,他从未见过她。新婚之夜,他连新房都没进。
“你不该是寡言之人。”眼前的面孔与梦中人相叠,梦中的女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每日不是坐在花田中扯着花,便是意图迷惑过桥之人。每日都是叽叽喳喳的,面上总是带着笑。有时候,恶作剧心起,也会裂开嘴,张着血盆大口以及利牙吓过桥的影子。
他又皱眉,扶额,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总是想到那个女子。更不明白,为何这几个月,日日梦的都是她。
宁安不语,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说的多了,出纰漏。她缩着肩膀,与他抱持着半臂的距离,防备着,疏离着。
宁王看着她,衣领半立,脖子上空荡荡。他伸手召来贴身伺候的小斯伍德,附耳轻言几句。
伍德点头退下,宁王看着她,“一起走吧。”
宁安飞快看他一眼,点头。
“如今管着府中诸事的是青蔓姨娘。”他微微转头,看着身边的宁安,“你是宁王妃,不该畏畏缩缩才是。”
宁安眉头一抽,心中滑过一丝不快,她依言抬起了头。宁王笑道,“你不该是胆小畏缩的。”
“我本该是胆小畏缩的。”宁安道。她想了三个月,也谋算了三个月,她带着几世的记忆,也带着几世的学识。她想啊想,一直在想自己为何会这么惨,然后,她想到了。
家中萧姨娘不喜欢她与幼弟,她明面上待他们极好,却不教他们诗词,更不教他们如何为人处世。她将她养的畏畏缩缩,然后风光送她出嫁。大婚之时有多风光,众人对于她这个宁王妃便有多失望。夏侯府的嫡女,非但没有一丝将门世家的气势,反而畏畏缩缩,胆小怕事,诗词亦不通,连一般人家的女儿都比不过。
她是宁王妃,她的脸面便是宁王的脸面,她丢了脸,便是宁王丢了脸,宁王不喜她,冷待她,漠视她,萧姨娘便开心了。
曾经的自己,倒也真是蠢的很。宁安想着想着,便笑了。
“怎么呆呆的。”宁王摇头。
“什么?”宁安看着他。
宁王含笑,并不回答。“身子既然好了,便将府中诸事接过来吧。”
宁安惊诧,“为何?”
“管理府中诸事,本就是王妃的责任所在。”让一个姨娘管着,总归不太合情理。
宁安勾唇笑了,“责任所在,宁安定不负所望。”
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便是正院。正面五间房,雕梁画栋,两边穿插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鸟雀。
“明日让梁嬷嬷带你多熟悉熟悉内院。”梁嬷嬷世他娘亲的贴身侍女,一直伺候在娘亲身边,娘亲过身后,便来了宁王府,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宁王走上台矶,宁安提起裙摆正要跨步。宁王半转身,伸出了手。宁安心口一跳,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她想了想,还是将手放了上去。大手包住了她的手,干燥温暖,却让她烦躁。
这样不对,不该是这样。
大门之内,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省事宁人。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宁王乌。走进厅中,大紫檀雕螭案上,三尺高铜鼎,两边是山水泼墨画。十六张楠木交椅,整齐摆放在两边。
再往里走,是一个小小后院,虽小,也是假山流水,石桌凉亭,无一缺少。还未走近,便听到了笑声。宁王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有人迎了上来,“王爷,您可来了,太子可是都等您半天了……”话语在看到宁安时停下,是打量,也是探究。
宁安抽出手,踏过门槛,双手交叠于小腹处,下巴微扬。她笑着缓步走到太子与太子妃面前,恭敬行礼。
“这位是?”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宁王站在宁安身边,握住她的手,似在宣示主权,也似在给她力量。“皇兄,这位是宁王妃。”他笑着,浅浅的,很松弛。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卸下戒心的笑,“前些年身子不好,一直在院中修养。”他转头看着宁安,“如今身子好了,臣弟自然是要让她出来见人的。”他言语中带着调笑,“若是再不出来,外面人人皆说宁王妃身故,宁王妃要换人了呢。”
宁安笑着,淡然扫过青蔓姨娘,见她脸色一白,旋即很快恢复了笑颜。她一时不明白宁王打着什么主意,但是她却知道,这些年青蔓姨娘风头越发的盛了,她的娘家也跟着沾光。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外界便一直在传言,宁王妃重病,恐熬不过冬日,青蔓姨娘只待宁王妃病逝,便可续弦为王妃。
同欲相趋,同利相死。或许青蔓姨娘最开始并没有肖想什么,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家之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先不说她还没死,便是她死了,但凭她的父兄是朝中重将,如今驻守边关,宁王便不能再纳妃。便是要纳妃,也要先探探她父兄的心意。如今西南边境不宁,战事胶着,驻守的将领为她父亲,长兄,宁王便想着等他死,扶一个妾室上位了。消息若是传到边境,让她的父兄如何想。若是她的父兄一时想不开,影响了战况丢了城池又如何?
宁王目前有三位姨娘,肌肤微丰、可亲的是雪姨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的是雨姝姨娘;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眉,粉面含威的是青蔓姨娘。还有一个女子,虽然也是姨娘,但因年岁尚小,还未与宁王相见过。
他们围桌而坐,桌上已经摆上了前菜果茶。伍德捧着盒子从外走来,太子认出这木匣乃是已故皇后的遗物。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柄长命锁。
“如意云,满堂富贵长命锁。”太子笑道,“若是我没记错,这是当年父皇给母后添的嫁妆。”他的生母也是皇后,不过是继后。先皇后去后,皇上便封了与先皇后交好的静贵妃为后。静贵妃便是他的母亲。
“是。”宁王从木匣中拿出长命锁,站起身,走到宁安身后,为她戴上。
宁安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活了千年,她早已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早就想给你了,一直没想起。”锁的样式并不出众,不过是寻常的如意云头形。其上刻有吉祥的图案和花纹。珍贵的并非银制的锁,而是镶嵌在项圈、锁上的珠宝玉石。
宁安摸着颈下的长命锁,看了宁王一眼。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宁王其实也想不明白,可他就是想要将这把长命锁给她。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承诺一样。
梦中,女人的头发被花缠绕,她烦躁的想要切断发丝。他跟她说,留了这么多年,切断岂不是可惜。
他站在女人的身后,一点点为她解开头发。长发披拂在胸前,洗白的脖颈露出。一缕发丝不听话,缠绕到了脖颈上,她粗鲁的一手扯开。
他说,我娘有一把长命锁,你戴着一定好看。
她道,你都已经死了,拿不起长命锁的。他们这些魂魄,是触碰不到人间物的。
他说,如果有机会,我要亲手为你戴上。
她笑道,如果我们有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还能找到你,我会记得找你要长命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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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青蔓姨娘与太子妃汪青芷,勉强算得上是一家。汪清芷是礼部侍郎的嫡长女,青蔓是汪青芷的姑姑的长女。汪氏姑姑,年轻时被一个秀才蒙骗,在秀才的蛊惑下与其私奔。后受不住乡间的清苦与婆婆的磋磨责打,逃回家中。汪侍郎怜惜她是自己亲妹,便亲自下乡,为这个妹妹解决了秀才。
他也寻了一户人家,想要将妹妹嫁过去。谁知道这个时候,妹妹有孕了。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悄悄落了胎,偷偷调养着身子,新婚之夜以鸡冠血充之,谁也不知。可她偏偏不愿意打胎,还一口一声,孩儿是无辜的,这是她的孩儿,谁人也不能动。
这么一拖,便到了无法打胎的时候。待到十月,她产下了一个女胎,便是青蔓。汪侍郎嫡妻,也是汪氏如今的当家主母不允许她为女儿冠上汪姓,可奈何礼部侍郎疼爱妹妹。汪氏主母心中不忿,娘家人更是不满他的偏心,便将这位小姑子与人私奔,无媒苟合,珠胎暗结之事传了出去。
事已至此,便是汪侍郎再疼爱妹妹,也不得不顾着家族的脸面。他将妹妹送去了城郊的云华寺出家为尼,青蔓则说成是远亲,养在了府中。虽冠汪姓,却远比不上汪家嫡女庶女。待她到了出嫁的年岁,汪侍郎拜托了不少的人,才将她送入了宁王府。起先只是通房,后来得了宁王的看重,才升为了姨娘。
“你自己传出去的话,自己解决。”太子妃饮着茶,对她斜睨一笑,“若是影响了父兄,我汪家定会与你划清界限的。”本就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人,若非爹一直厚待她们母女。她身为一个私生之女,早该被扔掉。
青蔓低着头,“知道了。”她心中暗恨,流言初出之时,他们任由流言发酵,甚至暗中还期待着她有一日能够成为宁王妃。流言纷纷,难道就没有他们在其身后的助力吗?他们以为她不知道汪家打着什么主意,还不是希望她能够说服宁王,支持太子。
太子与宁王在花厅谈公事,其余姨娘在偏殿饮茶吃果,宁王妃则是借着宁王宴请,直接在宴席之上借酒谢青蔓,一谢青蔓姨娘在她病重时为她管理府中诸项;二谢青蔓姨娘在她病重之时对她处处照顾;三谢青蔓姨娘在她重病之时照顾王爷日常起居;四谢青蔓姨娘管理有方在她重病期间日日去给她请安问好。
面上笑着,嘴里说着感谢,可谁都知道,她的每一件都是嘲讽。管理府中事物,是她自己求来的;重病期间没有照顾不说,还借口王妃重病,只让厨房日日供两餐清粥;至于照顾王爷日常起居,不如说是为了早日有孕,日日霸占着王爷,不肯分给旁人;请安问好更是没有过一次。
可她不能反驳,也不能挂下脸子。她笑着应下了王妃的四杯酒水。王妃坐下,亲近的将手放到了王爷的小臂上,对着她话中有话,“青蔓姨娘一贯是懂规矩的,也幸好府中有青蔓姨娘,我才能安心养病多年。”嘴上一句一个懂规矩,暗中却是在指责她不懂规矩,以妾室之身分,凌驾于妻之上。
王妃宁安在东西穿堂前的花厅里与梁嬷嬷点算议家务。府中家务冗杂,梁嬷嬷认为王妃一日难以弄明白,便道,“王妃,青蔓姨娘管了府中事物多年,已经十分熟悉,不如将她叫来协助。”
宁安看着账本,打着算盘,头也不抬,“无须,我可以。”
梁嬷嬷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到了一旁。这位王妃,几年前她是接触过的,为人蠢笨,连算盘都不会打。王府的算盘是铁桦木所做,为底、为边、为珠、为柱。算盘一尺长,半尺宽,厚重异常。算珠也比之一般的算珠要大上一些,若是手指无力,是打不起来的。
红润紧实的手指在算珠上拨弄,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珠,算珠与算珠相撞,发出沉脆的声音。
“飘桂。”宁安伸手,蘸了朱砂的比放入她的手中。她提笔落字,将有疑惑的地方圈起,并写上小字:某年月日,青蔓姨娘支取一百二十两,用途未知。
梁嬷嬷看着她的字,姿态繁多,圆活生动,顾盼呼应,连贯,横画竖下笔,中间稍提笔行走,收笔回锋,运笔沉稳果断。这是楷书赵体。
赵体为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书。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世称“赵体”。所作楷书,中锋用笔,平顺和畅。结构匀称,从而得妍媚丰满,婉转秀劲,之美,大与欧、颜、柳子的风格显然不同。
宁安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娘家的萧姨娘,生怕她知琴棋懂书画,只是随便请了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她当时少了魂魄,为人呆滞蠢笨,一手字自然是没法看。可是如今,她带着几世的历练,魂魄归位,怎还会同曾经一样。
“病重七年,总不能日日躺着。”她含笑,咬重病重二字。宁王府中,谁人不知她非病重,只是装作不知罢了。世人可悲,以利为先,皇家更甚。一个无能无用的王妃,谁人会在意呢。
“七年便可练成此字,王妃果如世人所言,冰雪聪慧。”
世人所言?是世人所言,还是萧姨娘有意放出?或许,汪家也掺了一脚。
太子启行与宁王饮茶,对于宁王,他一直是防备着的。父王的心从来都是偏向先皇后以及宁王的,若非是他母后娘家显贵,加之朝中众臣支持,太子之位落在谁的头上还是两说。
父皇明着说宁王惫懒,没有给他实权,却转头下旨将夏侯府的嫡长女赐婚给了他。明着说宁王固爱自由,不善为官,却又转身将这大宅赐给了他。不仅如此,他还将先皇后的嫁妆悉数给了他。如今的宁王,确实没有实权,但他的身后是掌握百万兵士的夏侯家,近乎半个国库的财务。
明着宁王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却将权钱都给了他。
“七弟,皇兄这里有一个案子,难断,不知七弟如何想?”
不待宁王出生,他便自顾自将事情一一说出。
两家争一婢,各不想让,以致殴伤人命。这本也不是什么大案子,谁打死的人,判了谁便是,谁被打死,判了银钱安抚了家眷便是。可问题是,这女子,是拐子所拐来的。拐子先收了甲户人家的银子,甲户人家便与拐子约定,三日后接入门。谁知拐子又悄悄寻得一买家乙户,收了银子直接便将人送了过去。
“七弟,若是寻常人家,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可这乙户,并非寻常人家。”乙户不是旁人,正是夏侯家。
夏侯家一门忠烈,长子、二子、三子、四子十一二岁便跟着父亲上了战场,五子年幼,今年也不过才八岁,养在府上。府上除了嫡五子外,还有一位庶子。庶子在城中,乃是一霸,倚财仗势。夏侯府庶子名文龙,今年十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学问却不深。整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
甲户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姓冯。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守着薄产过日子。十**岁也未成亲,可巧,遇见了拐子卖丫头,一眼便看上了。给了银钱,便买来做妾,约定三日后接入门,怎想拐子又转手卖给了夏侯文龙。拐子卷了两户的钱,逃亡他省了。
三日之后,冯公子接不到人,四下打听才知道人被夏侯文龙买走了,当即带着下人去了夏候府要人。夏侯文龙跋扈惯了,喝着手下人将人一打,冯公子被抬回家去,三日便死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兄该如何判便如何判,无须顾虑臣弟。”夏侯府何时有的庶子?宁王心中疑惑,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他对夏侯家事关注的并不多,一是因为不喜胆小畏缩的王妃,二则是怕与夏侯家来往的密切了,引得太子猜忌。
呵。他如今什么不做,太子不都处处时时猜忌着他,防备着他。
“不如,此案便交由七弟判吧。”太子呵呵一笑,圆胖的脸上,五官堆起,笑得像一只奸诈的肥鼠。
“臣弟受命。”他明白太子是何打算。若是他公允判决,便会惹得夏侯家不快,日后只要有心人稍一挑唆,将此事重提,夏侯家便会与他生龃龉。若是他不公允的判,便会惹恼百姓,即便是百姓明里不说,暗中也会说他身为皇子,不受法纪法规,偏私严重。
“涉及王妃娘家人,不如问问王妃吧。”太子不等宁王应允,便差人去喊王妃。
宁安一边走向花厅,一边给桃浅使眼色。桃浅放慢了脚步,从袖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塞给了前来通报的侍女。“这位姐姐,好好的怎么突然叫宁王妃去?”
宁安到花厅时,已经大概了解了事情。她走入行礼,还未坐定,太子便迫不及待地将这起案子说了。宁安笑了笑,“自古从来都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我娘家庶弟又如何,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就是。”她噙着笑,优雅又冷漠,“便是判了斩立决,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太子挑眉,“王妃似乎不喜欢庶弟。”
“论不上喜与不喜,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夏候府嫡庶分明,她娘亲死后,萧姨娘只是代管府中诸事,并没有被立为续弦。她知道萧姨娘心中最怨的便是子女为庶,一心想着爹能够将她扶为正室。只是爹久居边塞,自她出嫁便不曾回来过,扶为正室一事自然也就耽搁下来了。
正室子女与庶出子女,差别并非嫡庶二字,还有名字。正室所生的子女,按着族谱,从宁字,而庶出,是没有资格用宁字的。不仅没有资格用,便是起表字,也要避开。
“不是在说夏侯文龙触犯法令之事吗,太子怎么说起嫡庶了?”椅子边,高几上,茗碗花瓶具备。宁安宴席之上没用几口,又算了半天的帐,早就饿了,见高几之上摆放着一碟桃片糕,拿起一片便送入了口中。
太子离开,宁王看向宁安,“没吃饱吗?”
“没有。”宴席之上,都是侍女布菜的,每样菜只夹一丝两缕,入口咸淡都尝不出来。
“你可要夏侯文龙死?”
宁安看着他,“莫要说的这么严重,便是我要,生死也不在我手中。”便是定了罪,也不会是斩刑。最多便是一个监禁或是流放。
“为何?”他查过萧姨娘与夏侯文龙,他们与宁安的交集并不多,他不懂为何宁安如此厌恶他,便是深深藏在眼底,也掩盖不住。
“为何什么?为何如此厌恶他?”她轻笑两声,“若是我说他日后会害死我,害死父兄,我不愿惨事发生,所以想要先下手,你可信?”
你可信?宁王看着宁安,又是一阵恍惚。
她的脸又与梦中人相叠。梦中,她对他说着她的恨。他说,若是我说杀了你是救你,你可信?
她微愣,随后笑道,若是你说的,我定信。她的笑十分的纯净,没有虚假,全是真诚。她还说,我们认识多久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的。可是宁王不是你,宁王什么不问,什么不查,便咬定了一切都是我所做,他不仅杀了我,还挖了我的心肝。他不信我,我又为何要信他?
“王爷,你还好吗?”宁安见他面色一白,招手便要喊人。
“无事。”宁王摇头。他看着她,“我信。”
宁安一愣,宁王又道,“我信你,可是夏侯文龙不能判。”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情分脸面。他掏出一份小帖,递给宁安。
宁安接过,“这是什么?”
宁王冷哼一声,“护官符。”上面所记,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始祖官爵房次。“天子脚下,竟然有这种东西流通。”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如此的明目张胆。
“夏侯文龙的生母萧姨娘,出自陇西萧氏。”陇西萧氏是门阀士族,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仗着在当地的势力作威作福,便是皇上也不敢擅动。“萧氏与城中永昌侯尚书令史公、都太尉县伯王公、右丞相薛公,这四家皆连络有亲。”萧氏将萧姨娘送入夏侯府,为的是探查军政,右丞相薛公,费尽心机将孙女捧为皇后,为的是集天下权与薛氏手中。“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牵一发而动全身。
“父皇当年即位,也有他们推波助澜,所以在登基之初,父皇给了他们极大的权势。”他的父皇,继位的凶险,这一步不得不走。可也导致了后面,他们的权势越来越大,越发嚣张,甚至于想要架空皇权。“不说这几家,便是萧姨娘的世交亲友在城内城外者,亦是不少。”夏侯文龙是萧姨娘唯一的儿子,她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定罪问罪。
“若是官府衙门办案,顺水推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解了就是。”便是日后被查问了,也可以说,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是殚心竭力图报。只是如今世上乃是“大丈夫相识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若是不顾世上趋势,一味报国,恐最终非但不能报效朝廷,亦自身不保。
“太子将此事交给你,便是要让你左右为难。”无论判与不判,宁王总会失掉民心以及皇上的心。
宁王点头,“进难,退亦难。”他的皇兄,当真是给他下了一个好套。
宁安不语,许久之后才道,“我怀疑我娘的死并非难产。”幼年的记忆并不清明,她唯记得,娘亲生产那日,萧姨娘站在院后,与接生嬷嬷私语。
宁王看着她,不明白。宁安道,“你……皇上若是想要制约打压萧氏一族,我娘的死,可作为一个切入点。”只需要撬开一点点,能撬出一点点萧氏的腌臜,便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宁王笑了笑,“谢谢你。不过如今,还是要想想这一关要如何过。”至于萧氏一族,急不得。
此案无论怎么断,恐怕都会落得一个殉情枉法,胡乱判断的名头。
“女人!”宁安突然站起道。她的脸上闪过兴奋,“若是又有人状告夏侯文龙、冯氏公子二人呢?”
宁安两手交握,缓缓踱步。“太子断不了的,便退给你,你也不要断,将此案拖下去。”如今是冯氏族人状告夏侯文龙,若是被两卖的女子状告夏侯文龙与冯氏公子呢?“夏侯文龙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又因这个拐卖的女人惹了麻烦,他定不会好好待她。”打骂是轻的,以她对夏侯文龙的了解,只怕他为了推卸责任,会将女子杀害或者转卖掉。“风口浪尖之上,杀他是不敢杀的,定会卖掉。”夏侯文龙心高气傲,自觉自己能力强,能够解决一切。此事他定不会跟萧姨娘讲。“与其现在裁定夏侯文龙与冯氏公子谁对谁错,不如先裁定他们买卖女子的事。”
律法对“略卖人”的处罚是相当严重的。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柳风。”宁安唤来柳风,“你出府去,悄悄打听一下夏侯府前几日买入的一个年轻女子,若是她被发卖了,你便悄悄将她买下,藏起。”她看了一眼宁王,“从王府的账上支银子。”
“是。”
宁王含笑看着她,“王妃不仅冰雪聪慧,还通晓律法。”以更重的拐卖罪行掩盖较轻的冲突致死,直接给他们冠上重罪,总归冯氏公子已经死了,与他便也无关了。倒是夏侯文龙以及萧姨娘,不会任由拐卖罪行被坐实。他们只要一有动作,他便可以上奏父皇,将这起烫手山芋顺势推出去。“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让人惊艳。”
“王爷可是要感谢我?”宁安看着他,淡笑,“若是王爷真的有心感谢我,可否帮我查一查娘亲的死?”她越想,越觉得萧姨娘为了上位,连和接生嬷嬷,害死了她娘。
宁王也看着她,许下承诺。“事关亡故的岳母,本王定会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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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8:31:42 |只看该作者
(四)
七月,王府之中传来好消息,雪姨娘有孕了。
她瞒了三个月,一直到胎像稳了,才上报记档。同房的记录拿出来核对,又请了大夫过府把脉,最终确定无误。夏日炎热,府中的冰原是紧着王爷、王妃的,如今雪姨娘因炎热日日难以安睡,便借着有孕不能休息不好,将王妃处的冰要去了一半。
“王妃入府也有七年了,怎么此前年年无冰可用就能熬得过,今年便熬不过了?”雪姨娘坐在自己的小院中,周围站了三个侍女执扇为她扇风。按着配比,姨娘只有一个贴身侍女,两个做杂事的侍女。如今她有孕,又是宁王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看重,直接拨了五六个宫女来伺候她。
雪姨娘抚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肚子,“咱们王爷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孩子,我腹中这个孩子自然是金贵。”她笑看着雨姝姨娘和青蔓姨娘,“我算不得什么,只是我热了睡不好,孩子也睡不好。”
雨姝姨娘浅笑,眼中有些一丝羡慕。她入府也五六年了,却一直不曾有孕。
青蔓将她面前的西瓜拿过来,笑道,“西瓜性凉,你有孕要少吃。”她转头对着自己的侍女道,“去,让厨房给雪姨娘做碗西瓜酪来。”
有孕又如何,生的下来才是本事。宁安眼神一冷,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得意的雪姨娘,转身离开。
“王妃?”跟在宁安身后的芍药不明白王妃为什么笑。
“她这身孕,有的可真是时候。”又是这么巧,在她接管王府诸事后有孕。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间,雪姨娘有孕。待到有孕六月时,她突然小产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从来都是只呆在自己的小院中,却平白蒙上了一个嫉妒戕害王爷子嗣的罪名。
既然雪姨娘说是她害了她,那她便如她所愿。
宁王睡的不安稳,他又开始做梦。他梦到宁安跪在他的面前,她满脸的委屈、害怕。她哭喊道,“我没有,我日日只在自己小院,连雪姨娘有孕都不知,我又如何害她。”
雪姨娘在旁边嘤嘤哭着,对她怒道,“不是你是谁,你如何证明不是你自己,我看你便是嫉妒我有了身孕。”
梦里的宁安细瘦干瘪,枯败的趴伏在地下。她惊怕无措,不善言辞,压根辩不过雪姨娘。她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向自己。眼中带着倔强,面上含了期待。“王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画面切换,已是换了另一番场景。看不到头的红花田,女人席地而睡。他问她,怎么睡在地下。
她说,不是地下,是花上。挺好的,比活着的时候好。
他盘腿坐在她身边,问她,活着的时候不好吗?
她摇头说,不好。夏天热的睡不着,冬天冷的睡不着。床板是硬的,多加两层褥子管事的都不给。
她偏头看着他笑。也怪当时性子软弱好欺,我是王妃阿,怎么就不能要两床褥子。
他又问她,还难受吗?
她拍了拍胸口,时间久了,便也忘了。
就像是孟婆所言,人生一场梦,梦醒莫寻觅。守着这万里花田久了,她已经记不清许多事了,她甚至想不起爹娘的相貌了。
他看着她,云起,你真的忘了我吗?
她不解问,我们以前见过?什么时候,生前还是死后?
他轻笑摇头,忘了便忘了吧,忘了好。
彼岸花日日生长,不灭不败,长得多了,便开始缠绕在一起,有些还会缠到她的身上、发上。
彼岸花攀上她的胸口,她一把扯开。彼岸花怒起,一株株缠绕在她的身上。她也怒起,直接动手便扯。衣襟被彼岸花扯开,左胸上,有颗小小的红痣。
她只穿了一件单衣,那是她临终时的衣衫。白色的单衣被血染红,单衣下的胸腔里,鲜红的心被一剑挑出。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惊诧,苍凉,悲伤……继而便是羞愤。还没来得及捂住胸口,便没了气息。血浸透了白衣,与红痣融为一体。
宁王从床上猛坐起,他扶额喘息着,心口拧着疼,疼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王爷?”伍德走入房中,在围帐后轻声唤。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丑时了。”
宁王一手掀开围帐,“更衣,我要去看看王妃。”
宁王到王妃院落的时候,守夜的芍药和飘桂正坐在门檐下打盹。见他来了,忙起身。
芍药压低声音道,“王爷,王妃已经睡了。”
“我知道,我去看看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个院子他从未来过。院子没有留灯,只是靠着月光照亮。除了院落大门,门窗具是大敞。“为何不关门窗?”
飘桂点起灯笼,“天热,王妃不安眠,将门窗都打开,夜间透风,王妃还能睡两三个时辰。”
“没用冰?”
芍药、飘桂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宁王走进内殿,微风吹过,即便是夏日,夜间的风也带着一丝凉意。宁安侧躺在床上,上身只着一件肚兜,下身一条薄薄的亵裤。没盖被子,薄被被掀到了一旁。细白的肌肤上,一层薄薄的汗。
宁王站在床边,将手放到了她的背上。她的背很薄,那是常年被苛待的薄。手指沿着被中往上滑,到脖颈处停下。手指之下,就是肚兜的结扣。微微停顿,而后缓缓解开。
他也不知道他想要确定什么,他只是知道,他今夜一定要确定一下。
宁安睡的并不安稳,她翻身仰躺,一会儿拉过被子盖上,一会儿又踢开。晚风凉,盖被热。
宁王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兜上,肚兜为黑色,花纹是绣虎镇五毒。与梦中她被剜心时穿的一样。他将手放在肚兜上,缓缓拉开。干瘪轻薄的肉体,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婉约微贲的左乳上,一颗小红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泪。
芍药和飘桂站在门外,止不住的担心。正在她们想要找个借口进去看一看时,宁王走出来了。两人忙低头,宁王在伍德面前停下。“去送些冰来,多送些。”
伍德看了他一眼,“王爷,府中的冰不多,皇后娘娘说,雪姨娘怀着您的第一个孩子,府中的冰——”定要紧着她用。
宁王不耐,甚是烦躁。“让你拿来便拿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
宁王走出小院,出门时又停下。“日后府中的冰紧着王妃用。”
伍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还是道,“是。”
“还有。”他转身看向芍药与飘桂,“今夜我来之事,无须告王妃。”
“是。”
万里红花田,十里黄泉路。红花田没了主人,花儿们也无聊的紧,一一伸出去,绕满桥上,不时缠绕一两个人影,拖入浑浊不堪的河中。
“孟婆婆终究还是心软了。”纸扎人僵硬晃动到孟婆身边,雪白的脸,血红的腮。
孟婆轻哼一声,“不过是看不惯两人的蠢笨。”她用汤勺敲着桌面,“花田中,水井旁,一间草屋即可。”
纸人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叫来其他纸人准备建草房。“可是为宁王与云起姑娘准备的?”也是,若是这一世两人能解除误会,修成正果,总不能日后回来了,再席地而睡。
少了一个助手,孟婆手忙脚乱。曾经的千年,她只需要坐在亭中分发三碗茶汤,如今却要事事亲力亲为。若是两个蠢笨之人这一世还是如同每一世一样,她岂不是要忙碌的无休无止。
她可不是心软,只是年龄大了,做不动了,需要一个徒弟从旁协助。
明王妃嫡子百日,一众亲王,城中贵胄,均被邀请。当今皇上五十出头,有十子四女。明王是长子,二十七八岁。成亲虽早,却一直无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又是明王妃所生,自然是欢喜。
参加百日宴倒是没什么,只是这送什么,确是有讲究的。婚宴、寿宴、孩童满月百日宴,含义不同,应当送的东西也不同。雪姨娘、雨姝姨娘是妾,无资格参加这种宴席。青蔓姨娘也是妾,却因为娘家的关系,被明王妃单独邀请,便有了赴宴的资格。
明王吗?宁安坐在罗汉床上,手肘放在小几上,撑着脸颊。她整个人还是单薄的很,却又比之前好上了许多,之前人不人,鬼不鬼,似一具骨架蒙上了一层人皮。
明王腿部有疾,走起路来有些坡脚,他一直掩藏的很好,若非快走,是看不出来的。她父兄惨死,被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时,她曾经见过他一面。她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明王的事情,她只是知道,那时候的明白已经从一个被人嫌弃的坡脚皇子,变成了足以与太子对抗的存在。
“芍药,我们去王府库房。”她记得王府的库房中有一柄玉刻如意云福禄寿长命锁。
这柄长命锁主图案为福星、禄星、寿星三位神仙星宿。这三星在民间合称三星高照。背面富贵长命四字。三星左右为口含仙草的蝙蝠和鹿,如意云头边缘而上为两条尾部相交的龙。项圈镂空,顶端正中为吉祥花卉,左右成双,凤戏牡丹。中间扣牌图案为花篮,盛着寿桃,左右为鲶鱼,取谐音年年有余,富贵有余。四周吉祥花草纹样,以万字纹相隔。锁下坠为番瓜、寿桃、佛手柑、石榴等吉祥瓜果。
福星司祸福、禄星司贵贱、寿星司生死,佩戴三星高照长命锁,寄含了父母对孩子未来的美好期望,长命百岁四言以蔽之。
“找个鎏金的盒子,将这柄长命锁好生包起来。”长命锁拿走,又同王府库房说了,做了登记。“我记得我的私库中有一架琉璃屏风,你同飘桂去找出来,同长命锁一同送入明王府。”宁王是宁王,她是她。既然明王要深藏不露,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就是,但这并不影响她有意与明王妃交好。
“是。”
宴席当日,宁安与宁王同乘一辆马车前往,青蔓姨娘因是妾,身份有别,只能坐轿子,并且要远远缀在他们的马车后。
宁王今日穿的特别正式,黄地缂丝金龙十二纹龙袍。十二章纹是帝王礼服上绘绣的十二种纹饰: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通称“十二章”。十二章纹象征最高权位,这件衣服不仅仅是衣服,也是身份的象征。
“若想不被人欺,便要端好了自己的身份。”世事并非夹着尾巴老实做人,便可位及人臣、富贵终老的。皇权之争,权势之争,哪一个不是踩着无辜人的尸骨走来的。他自出生便深陷这漩涡中,他若要自保,便要靠着父皇对他母后的愧疚、思念,靠着父皇对他的喜爱,靠着父皇给他的身份低微。“生而高或可腾乎远,近楼台未必先得月。”他看着宁安,眼眸乌沉,“我若不端好自己的身份,不将父皇对我的偏爱彰显出来,旁人便会认为我软弱好欺。”一个没有母族为靠山的皇子,在这深宫中,凡是有一点纯真与软弱,都活不下去。
“我明白。”宁安勾了勾唇角,“礼教皆是假,利益才是真。”
宁王笑了笑,“父皇为了对抗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继位之后便暗中安排了八柱国。”八柱国分别为创立府兵制的文氏族、元氏族、钱氏族、侯、陈氏族、二李氏族、赵氏族、于氏族。“这八个家族,既有皇商,也有农主,亦有朝中天下各处官员。”八国柱实行后,父皇暗暗把征发、调动和指挥全国府兵的大权集中到到了自己的手中。
宁安满腹疑团,“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的父兄,夏侯老将军,以及夏侯少将军,是直接受父皇命令的十二大将之一。”他正色道,“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对于父皇暗中掌握兵权的事已经有所察觉。”他看着宁安,缓缓道,“他们若是想要固权,继续他们氏族的地位,若要瓦解父皇的兵权,他成立的八柱国,便要先破掉十二大将。”
宁安抬头,面上惶惶,她看着宁王,“何为破掉?”
“死。”
梦中的场景,碎碎片片。他梦到夏侯一门从宁的男丁都死了,老将军也死了,他们还一一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他知道夏侯老将军的为人,他知道,夏侯老将军和他的儿子们绝对不会通敌卖国。可罪证确凿,他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
宁王挨近她,宁安警惕的看着他,他道,“明王妃出自王公氏族。”四族的分枝伸的又长又远,这些年,更是将族中女子派出,一点点深入各个王府之中。“你想与她交好,也得先看看你是否能拿的住她。”活了千年又如何,整日里接触的都是那些鬼魂,有些缺了三魂,有些气魄,呆呆傻傻的。便是正常的,也少有魂魄理她。
她凝视着他,面无表情。“你瞧不起我?”
宁王轻笑摇头,“并非瞧不起你,而是明王妃是嫡长女,又自幼接受种种教养,如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你的这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她。”
他抬手,宁安下意识偏头。宁王轻笑,“你的发上沾了枯叶,我帮你拿下。”
宁安垂眼看着项圈,“可是礼物都挑好了——”
宁王从她发上拿下枯叶,掀开车窗扔出。“准备好了便送吧。”要防备着他们,亦要维系好面子。“夏侯老将军是我的岳丈,我自然不会看着他出事,你放心。”朝中的事情,她一个女人,根本接触不到,又谈何能够护住父兄呢?
宁安看了他一眼,不语。眸光流转,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她已经不奢求他能够信她了,只是不想父兄再一次被人污蔑,再一次死的冤屈。
宁安眉头拧起,宁王以为她舍不得琉璃屏风,便道,“若是不想送,不送便是。”左不过一个百日宴,便是空手去又如何。
宁安抬头看着他,“不送,为何要送。”或许父兄被冤身死明王妃也参了一脚。
“芍药。”她掀开帘子轻唤。
“王妃。”芍药小跑几步,走到车窗旁。
“琉璃屏风我不愿送了,你现在马上回王府,去我的私库中将琉璃屏风换成银烛秋光冷画屏。”她吩咐,“你同柳风一同回去,让门房周大驾马车送过来,抓紧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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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8:32:08 |只看该作者
(五)
明王府比不上宁王府大,却更为华丽。
宁安刚入明王府,便与宁王分开了。侍女引着她去明王妃的院落,宁王则是被引去了正堂。
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一张罗汉床,床上铺着大红的软垫,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明王妃坐在罗汉床上,怀中抱着幼儿,两边分别立着一个嬷嬷,一个乳母。
明王妃的心腹侍女叫平儿,立在一旁,捧着一个小小的茶盘。宁安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无人通报,明王妃也不抬头,只是逗弄着怀中的幼儿。一会儿后,她才慢慢地抬头,看着宁安问,“这位是?”
平儿道,“回王妃,这位是宁王妃。”
“宁王妃?”她笑着,一面说一面将幼儿给一旁的乳母,走到宁安的面前,“一直听说宁王妃身子差,出不了门,如今好了吗?”她拉过宁安的手,亲热的拉着宁安走到罗汉床前。
宁安看了一眼罗汉床空出右边,没有贸然坐下,只是站在床前。明王妃笑看,一面招呼平儿给她拿凳子,一面又让她给宁王妃上茶。
“我比你年长个几岁,便称你一声妹妹了。”她生产完不过三月,脸上还有些月子里的圆润。“妹妹,太子妃还没到,你先用些茶点。待会儿她来了,我带你去看一样好玩意去。”
宁安扫了一眼罗汉床空余的一边,心中了然,想必这个位置是留给太子妃的。
平儿给她送上热茶,宁安端起轻抿了一口,茶是普洱茶,加了少许红糖。普洱发酵后性温,色泽褐红,滋味醇和,比绿茶更适合产后饮用。
“妹妹可是不喜欢?”明王妃见宁安眉头微跳,忙问。
宁安摇头,“身子差,许久没饮茶了,突然饮茶,着实欢喜。”她又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在一旁的高几上。
宁安的话音刚落,太子妃便到了。青蔓与太子妃一起,除了青蔓,还有两个女子。桃浅附耳对宁安道,“王妃,另外两个,一个是薛公的外孙女,姓徐。另一个是咱们府中的,梅卿姨娘。”梅卿姨娘入府时只有十一岁,便一直养在府中。
“梅卿是姨娘,姨娘为何可以来?她与太子妃也有关系吗?”
桃浅飞快看了一眼太子妃,“梅卿姨娘明王母妃韶贵妃娘家的人,明王得子,她自然是在受邀之列的。”
宁安打量着梅卿,冰清玉润,靥笑春桃,云堆翠髻,纤腰楚楚,宜嗔宜喜。
梅卿扫了她一眼,眉尾轻佻,暗含挑衅。她仿若看不到她一样,直接坐在了明王妃身边,亲热的,笑闹着要抱一抱幼儿。
女人之间,会聊些什么?身份再高贵,还不是围绕着男人、孩子以及珠翠。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得女子悉皆玷辱。”
宁安端起冬瓜燕窝蓉,一边喝一边听着她们聊天。她不过一个闪神,她们便换了话题。
“……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明王妃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掩了半边脸。双颊绯红,娇羞而笑。
宁安捏起一块江米凉果,一手捏着凉果送入口中,一手拿着小小得盘子,接着掉落的京糕、松仁、核桃碎。
宁安眨眨眼,不明白她们为何一个个都掩嘴娇笑。
“说什么呢?”明王与宁王并肩走入。
明王妃站起迎上明王,宁安也跟着站起。她悄悄的看了一眼明王,明王比宁王矮上一些,长得比宁王好。宁王五官分明如刀刻,带着冷峻,存了一丝戾气;明王则润雅俊朗,颇有翩翩君子之风。看着,便比宁王好相处。只是这好相处的面容之下,不知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明王妃与太子妃对视一眼,只是笑着摇头。
明王也不追问,只对她们道,“太子与太子妃,为贺我儿百日,送了一床镶金鎏珠的百子被,咱们一同去看看。”
一行人走到库房厅中,今日新收的礼品一一摆放在厅中,还未来得及归拢。太子与太子妃所赠的百子被就放在正中的桌子上,被面以全金丝银线所绣,还镶嵌着无数的珍珠以及金猪,被角还有分别坠了四头小小的金猪。
众人一一夸赞这床百子被,宁安也顺着她们的话夸赞了几句。太子妃看向她,“宁王妃所赠是何物?宁王妃乃将门之女,性情颖慧,想必不会是什么俗物。”
宁安看了宁王一眼,宁王对她微微颔首,宁安这才道,“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一柄福禄寿如意锁。”
厅里有管事之人,厅里的每件礼盒,每个物品,都挂上了标识,标明是何人所赠,以待对帐入库。管事之人很快便找出了标注为宁王府的盒子,交由平儿,平儿双手捧着盒子,递到了明王与明王妃面前。
“呦,这不是宁王幼时所戴如意锁吗?”明王妃捧出如意锁,惊艳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是满脸欢喜。
她看向宁王,“这可是父皇在宁王出生之时,亲手绘制,命人所做,宁王一贯珍惜的紧,今日怎么肯割爱了?”
宁王看向宁安,眼中一抹温柔。“二皇兄得贵子,乃大喜之事,是所爱不假,却不及二皇兄之喜,自然割得。”
明王妃抿唇而笑,看了看宁安,又看了看宁王,调侃道,“怕是非割爱,而是不虞之隙。”她朗声笑道,“既然入了我明王府,可便是我的了,我便不管是割得还是不虞之隙了。”
宁安惊诧,她确实不知这个如意锁是宁王幼时之物。不过既然已经送出了,也没有再要回得道理。
太子妃的视线在宁王与宁安身上游弋,眼中含了一抹不快。她看了一眼青蔓,毫不掩饰自己的责问与不满。
太子妃上前一步,笑道,“听闻宁王府的青蔓姨娘也给明王妃送了贺礼,是什么?”
明王妃看向管事,管事翻看了一下账本。“回太子妃,宁王府青蔓姨娘所赠乃是一幅插屏。银烛秋光冷画屏。”
管事引着他们看向西南角落,角落里放着的正是这幅插屏。宁安走上前,四下仔细看了看插屏,笑道,“这幅插屏,倒是与我陪嫁中的一幅插屏极像。”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此画屏为玉石,雕刻以唐代杜牧的《秋夕》。”宁安的手指缓缓在在画屏上移动,“层层布景,是一幅着色人物画。不着一意,含情无限。”手指在楠木包边停下。
宁安唇边噙了一抹笑,如画屏之画,凉如水,寒意袭人。“只是明王与王妃大喜,送这幅插屏,似乎不太恰当。”她将手指拿开,一瞬间收敛了寒凉。“烛光屏冷,情之所由生也。扑萤以戏,写忧也。看牛女,羡之也。”她缓缓走到青蔓姨娘面前,“此画所画乃是秋夕,秋夕所写乃是闺怨,所表是幽怨。”她转身,看着明王与明王妃,“此诗断句极佳,意在言外,其幽怨之情不待明言而见也。落句即牛女会合之难,喻君臣际会之难。”
“明王与明王妃感情甚笃,明王与父皇亦是父子和睦,君臣和睦,这幽怨之插屏,又是大喜之日送来,似有不妥。”
宁王走到插屏前,手摸上宁安刚才停下之处。指腹之下,是一处刻字。细细一摸,寧安二字分明。宁王眼神一沉,不动声色,走回了宁安身边。
太子妃眼底一恼,瞪了青蔓一眼,笑道,“夏日之后便是秋,青蔓姨娘送这幅插屏,并非现在就用,是用于中秋七夕。”她看着宁安,“宁王妃可否过度解读了?”
宁安扬唇回笑,“太子妃说的是,是我想的浅显了,只看今朝而忽略了来日。”
宁王轻轻扫了一眼青蔓,“青蔓姨娘读书甚少,难免意会错。”
梅卿看了看青蔓,只见青蔓低着头,咬着唇,扭着手指,难掩的羞愧与委屈。再看宁安,面上虽然笑着,眼中却含着冷冽,这分冷冽,直直射向青蔓。
她站了出来,为青蔓抱不平。“王妃又何必在此彰显你的文才,今日的主角可是明王与明王妃,而非王妃。”
宁安眼眸微眯,笑面依然。“梅卿妹妹说的严重了,这哪里是什么文才。《秋夕》这首诗,不过是入门诗词,三四岁的孩童学的。”三四岁孩童都小的《秋夕》的含义,汪氏一族出身的青蔓姨娘不知晓,也不知是青蔓姨娘愚笨,还是汪氏一族教的不好。
“好了好了,也到晌午了,我都饿了。”明王妃笑道,“咱们移步饭厅吧。”她亲热的拉着太子妃,“太子妃,我可是专门差人去扬州请了一个大师傅,这位大师傅做的茯苓糕极好……”
笑声渐远,衣裙悉率,渐出厅堂。宁安缀在最后,笑容收敛。“芍药、柳风何在?”
飘桂低头忙道,“就在厅外。”
宁安走出厅堂,看着侯在门外的二人。“我想知道,为何我的插屏,成了青蔓姨娘的东西。”她看着二人,全然没有了以往的和善。“我让你们回库房拿插屏,插屏呢?”
芍药回道,“回王妃,您的私库中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她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便匆匆来了明王府,还没来得及跟王妃说这事。
宁安冷着脸看向宁王,“原以为宁王府中只是妾认不清身份,不守规矩,却不想还尽是些鸡鸣狗盗之人。”她的私库中,少了不少东西。这些都是她的嫁妆,她一一标注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找。今日看来,也不用找了,想必是被某些人给偷走了。
宁安对着宁王轻轻哼了一声,扫视她的四个陪嫁侍女。“我想知道,为何我的私库,旁人能进去,又为何,我的嫁妆,会成了旁人的东西。”
宁王眉头微挑,“我宁王府中,绝对不会容忍鸡鸣狗盗之人。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无论生死。”
吃过午饭之后,宁王便带着宁安离开了。青蔓姨娘与梅卿姨娘本想多留一会儿,却因为他们的离开而不得不跟着一起离开。
青蔓走后,太子妃啐了一口,“扶不起的阿斗。”青蔓乃是私生之子,虽然有舅舅照顾,却也不可能事事到位。她嫁入宁王府之时,汪氏府上只是按着寻常的定例给她备了一份嫁妆,不会失了汪氏的颜面,却也不显赫,虽然也是满满十大箱,却没什么好东西。可即便是如此,她也不该偷拿旁人的嫁妆充作自己的私物。
“这些年见她出手大方,还当她得了宁王宠爱,宁王赏给她的,谁知道竟是偷的。”太子妃是既鄙夷不屑又气恼,“我堂堂汪氏一族,怎么出了她这等人。”
明王妃安抚着她,“总归是个私生之女,上不得台面,若是日后影响了家族,直接除了名便是。”她的脸色微沉,“我瞧着那个宁王妃,倒是个厉害的。”她顿了顿又道,“瞧着宁王的样子,倒不像是外界所言,宁王不喜王妃,一直置之一边,不屑一顾。”
太子妃微微皱眉,“萧氏一族说她空有一个夏侯府嫡长女的名头,实则无用无能,如今看来下,萧氏一族的话也不可信。”
“看看再说吧。”看看宁王妃是大智晚成,还是一直扮猪老虎。
宁王府有四大嬷嬷,四大管事。嬷嬷曾是先皇后身边之人,管事则是先皇后临终前为宁王挑选的。四大嬷嬷分别是梁嬷嬷、许嬷嬷、李嬷嬷、张嬷嬷,分管不同事物。管事分别是乔管事、钱管事、伍管事、孙管事。其中伍管事是管理府中库房的,钱管事则是管理府中一切收支用度的。
回府之后,宁王叫来了梁嬷嬷。“王妃与太子妃、明王妃在小厅中说了些什么?”
梁嬷嬷略一思量,便知他问的是什么。她直言道,“青蔓姨娘以及梅卿姨娘问明王妃如何一举得男,明王妃便道:夫妻之道,在于便通。多年未孕,或许只是因为不变。”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不过是被外界流荡纨绔之人所玷辱,于夫妻而言,便是变字,便是情趣。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悦其色,情所致。
“王妃是何反应?”
梁嬷嬷斟酌了一下,“王妃不通人事,并没有听懂。”
宁王轻笑出声,梁嬷嬷继续道,“胃口倒是不错,用了两碗冬瓜燕窝蓉,一小碟江米凉果,两块胡麻酥,两块蟹粉芝麻饼。”
“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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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8:32:31 |只看该作者
(六)
是夜,宁安在园中散步消食。至西北角,听到了一阵乐曲。她停下脚步,驻足细听。“是霓裳羽衣曲。”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霓裳羽衣曲是唐时宫廷舞曲,加入了西域传入的曲子,又调和了河西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印度《婆罗门曲》。”宁安笑着走过塘上小桥,桥下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安史之乱后,霓裳羽衣曲便失传了,如今会的人倒是少了。”
“王妃,是梅卿姨娘院中传出的。”宁安驻足细听的时候,柳风便去打探了。
宁安看了她一眼,“王爷在?”
柳风点头,“在的。”她在门外看到了伍仁伍德两兄弟,他们是王爷的近身小厮以及护卫。
“那我们绕道回去吧,别扰了王爷的兴致。”宁安深吸了一口气,意甚乐,其幽杳。
桃浅看着宁安,“王妃,您不生气吗?”
宁安淡淡一笑,“为何要生气。”人也好,事也罢,总归不是她的,她又为何要生气呢。她累了,已经不想纠缠,也不想再去改变一个已知的答案。“以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承认自己输了,才会轻松畅快。”
她被禁锢在花田中千年,见过无数的灵魂,其间有一个女人让她印象最深刻。
她第一次见到女人,女人提着一颗头,血自头颅滴渐。这头遭齐颈隔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忿,吓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前不能后不能。
她毒杀了丈夫与妾室,又在被收监斩首时隐瞒了身孕,一次害死了两条人命,一条本能出生的性命。背着罪孽的她是无法靠近孟婆亭的,她需先去铁围山,接受惩罚,还清自己的罪孽。
第二次见到她,还是在孟婆亭外,她又犯下了杀罪,杀害的仍然是丈夫与丈夫的妾室。第三次见到她,仍旧是斩首,同样的罪名……
她与她坐在花田中下棋,她问她,若有机会重生一次,你愿意吗?
女人没有任何的犹豫,不愿意。
她问她,为何?
她说,情已无,怨已报,命已赔,已经没有重来的意义了。
她说,她所求,不过是一份一心一意。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明目张胆的偏爱。可惜人心难测,再好的感情也抵不过容颜衰败,终会走向兰因絮果。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她说,你是一个执拗的人,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何必呢?
她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执拗的人,若是不执拗,又为何会被花田桎梏千年。
她说,我们都一样,所求的不过是一心一意,放不下的从来不是爱恨,而是不曾履行的誓言。千言万语,百般纠缠,不过是想要问一句,若是做不到,为何要宣之于口。
她说完后,笑着落子,“我输了。”她站起身,“我又输了。”她与她拜别,转身跟着鬼差离去,走上去铁围山的道路。
最后一次与她相见,她说,我累了,不想求一心一意,也不想再寻一个答案了。什么诺言,什么一心一意,显然与她无关。
她还说,我不想轮回了,世间魂魄千千万万,无穷无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自愿散了魂魄,归去兮,消散于诸界,干干净净,轻轻松松。
她对她说,“云起,你可曾想过,为何你等了千年,都没有等到仇人的魂魄,你又可曾想过,或许有些在意,有些陪伴,不是爱,也不是一心一意,而是愧疚。”因自己的疏忽,害了她满门的愧疚。亦或许,陪伴是假,不让她抓住仇人的魂魄才是真。
她还说,“真真假假,人也好,鬼也好,总会被被有用心之人迷了眼。”
灵魂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灵魂与灵魂之间,也是接触不到实体的。可是她却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拥抱与身体里散发的温暖。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二十六年的人生均在一方小院中度过,她不懂人心险恶,不知世事诡谲无常。她千年的固执与执拗,守着的,也并非爱恨,而是一个随口而出的诺言,一个虚无的妄想。
她自己长大,自己找乐子,自己温暖自己,自己为自己御寒……跌跌撞撞的长大,孤孤单单的成人。这也算是一种无拘无束,任性妄为,肆意长大。
“王妃,你为何不惩处青蔓姨娘?”
宁安看向柳风,见她不甘又不解,微微一笑。“因为不能。”宁王废了口舌,专门同她讲了四大家族,又同她说了皇上的难处,是为何?“青蔓姨娘身后是太子妃,汪氏一族,若是我真的惩处了青蔓姨娘,反而是给汪氏一族发难的机会。”这个亏,只能她自己咽下。
“可是王爷——”王爷明明说,一切全凭王妃做主。
宁安摇头,“若是真的想惩处青蔓,又何必多此一举说上一句,一切全凭我,生死不论。”她已经不是曾经不通世事,想法单纯的宁安了。
宁安在心中轻叹,青蔓便是私生女又如何,只要礼部侍郎认可她一日,她便不可以动她。她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喜怒,还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幼弟宁青不知如今怎样了,远在边塞的父兄也不知道如何。她不知道要如何保护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提醒他们,四大家族虎视眈眈,意图暗害他们。
一曲完毕,梅卿脸上堆着笑,云髻半亸,衣衫敞开,酥胸微露。她走到宁王身边坐下,三杯酒落肚,春心动。
“王爷,梅儿的舞跳的可好?”她靠着宁王,拿着酒壶倒了一杯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送到了宁王的唇边。
宁王看了她一眼,抬手推开酒杯。
“王爷?”梅卿笑容一僵,拿着酒杯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讪讪一笑,将酒杯放下,挥手屏退了此后的人。“王爷,不早了,咱们歇息吧。”她的手放在小腹之上,小腹暖暖的。大夫说了,若是她今夜与王爷同房,定能有孕。
宁安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小厨房烧水沐浴。她坐在木桶里,细细梳着头发。“芍药,让你去府上看宁青,宁青可还好?”
芍药捧来花瓣,撒入她的木桶中。“宁青少爷怎么说也是嫡子,萧姨娘便是苛待也不敢明着苛待。”
宁安的眉头一蹙,“那便是有苛待了。”
芍药苦笑,“萧姨娘当年怎么对您,如今便是怎么对宁青少爷。”不过是不请夫子教他读书识字,将他教养的胆小怯懦。“前些日子,小少爷去学堂了,可完全跟不上。”萧姨娘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指责小少爷不肯好好学,还写了一封信给老爷。她还是当着府中所有下人的面骂小少爷的,丝毫不给小少爷留脸面。
飘桂看着宁安,试探性道,“若是我们能将小少爷接来便好了。”姐姐养着弟弟,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王爷那边——
“不行。”宁安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能落人口实。”这并非将宁青接来的事情,还设计到萧姨娘所在的萧氏一族,涉及府中的其他即位姨娘,甚至于宁王。以她夏侯嫡长女,又是宁王妃的身份要求,宁王定会应予,可其后的家族连络,她不得不考虑。
飘桂道,“王妃,您与王爷是夫妻,何必分的如此清楚明白。”
宁安捞起一捧水,泼到肩膀上。“明明白白才好。”明明白白才会无亏无欠。无亏无欠,才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走。
梅卿姨娘处绣帐鸳衾,柔情缱绻。宁安躺在床上,为父兄幼弟愁苦,若是可以,她只想亲自去一趟边塞,与他们说个清楚分明,可后又一想,便是去了又如何,父兄会信她所言吗?这一想,便有又是一夜难眠。梦中具是上一世,通敌卖国罪名落实后,官兵入府抓人的场面,以及她又苦难言,又冤难诉的悲屈。
这一夜,难免的不止宁安,还有青蔓姨娘以及雪姨娘。雪姨娘有孕,青蔓不得不将梅卿推出。梅卿目前还是向着她的,若是梅卿得宠,有了身孕,于她而言,也是有利的。实在不行,便在梅卿生产时做些手脚,留子去母。青蔓面上蒙了一层寒气,她坐在桌前,双手紧紧握拳,心中已经生了杀意。
雪姨娘的胎出了问题,她悄悄请了大夫,大夫号完脉,又询问了她的睡眠,身子上的症状后,只是连连摇头。“催孕而来的孩儿,如何能健康,脉象微弱,饮再多的保胎药都保不住,不如趁着月份还不大,尽早落胎。”
“落胎,如何能落胎。”雪姨娘红了眼,“我费尽心思才有的孩子,如何能落!”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并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连娘家都没有。她不过是一个被卖入青楼,还未接客的清倌。若非宁王与太子打赌输了,她如何能够一步登天,入了宁王府。在入宁王府之前,她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他们叫她“雌儿”。
她能走到姨娘的位置,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只有孩子,才能让她稳固在府中的地位,才能让旁人高看她一眼。她如何能落胎!
大夫摇头,“若是不落胎,恐危及性命。”这个孩子,恐怕今夜都过不了,脉象已经近乎无了。
这位大夫是京中有名的女科圣手,姓袁,四旬左右,面庞白皙相貌伟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绺长须垂至胸前,仙风道骨,潇洒飘逸。
“姨娘好好思量思量,最多四日,若是四日内不落胎,恐怕姨娘的性命也难保。”袁大夫从小门悄悄地来,静静地走。
雪姨娘先是伏桌哭了一通,而后直起身子,看着伺候她地侍女琏瑞。“便是落胎,也不能白落了。”她伸手,琏瑞附耳,雪姨娘细细吩咐,“去吧。”
第二日,宁安捏着额中从内殿走出。众位姨娘已经到了。她坐下,环视一圈,“梅卿姨娘呢?”
话音刚落,梅卿便在侍女地搀扶下走了进来,“王妃见怪莫怪,主要是昨夜太过劳累,今日这才起晚了。”侍女给她在椅子上放了一个垫子,她才坐下。
宁安自然不会怪她,只是觉得她做作地好笑。一大早,芍药便同她说了,宁王昨夜子时便离开了。宁王从不在姨娘房中留宿,办完事就走。
“王妃眼底乌青,可是没睡好?”
宁安接过桃浅递过地茶,轻抿了一口,“睡得不安。”
梅卿笑道,“如今酷暑已过,王妃为何还是不得安眠,莫不是心中有事?”
“挂念家人。”
梅卿捂嘴又笑道,“王妃时挂念家人还是舍不得王爷。”她看着宁安,“王妃莫要犯了嫉妒,若是嫉妒了,可是会被休弃的。”
宁安挑眉,“放心吧,我不和你们争,你们若是要,拿去就是。”
梅卿只当她嘴硬,便又道,“王妃便莫要口是心非了。”
“是否口是心非,日后便知。”宁安放下茶盏,茶盏里是金银花茶,香气清纯隽永,汤色黄绿明亮,滋味甘醇鲜美,叶底嫩匀柔软。味甘,性寒,清热解毒、疏利咽喉、消暑除烦。“我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姑娘,为何要要一个不知道有过多少女人的男人。”皇室宗族,世家贵子,多好挥金买笑,一掷巨万,又喜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当朝大皇子如何死的,旁人不知道,雪姨娘想必是知道的吧?”宁安看着雪姨娘,眼中陡然泄出一股傲气。
梅卿好奇,“大皇子是如何死的?”
宁安轻轻瞥了一眼梅卿,“花柳病。”这件事,还是她临死之前,听看守她的人无意中说出的。大皇子勤勉好学,有仁孝之名,只可惜好色的很,惯爱寻花问柳。久了,便沾染上了脏病,没多久便全身溃烂而死。
事关皇室脸面,自然是说不得,谈论不得的,不过越是不让说的东西,越是有人私下悄悄地说。特别是青楼楚馆这些地方。雪姨娘出生青楼楚馆,又怎会不知呢?
雪姨娘脸色一白,这是她最为羞愧,也是心底最不能被翻出地往事。一直挑衅王妃地明明是梅卿,为何王妃要冲着她发难。归根倒底,还是瞧不上她的出生。
“王妃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难道本王就不是了吗。”宁王大步走入厅中,直接坐到宁安身边。主位是一张罗汉床,铺着万字纹红色缎带薄垫,小几被放到了一旁,只在宁安的左手边摆放了一个小高几。“王妃莫要将本王与一些好色之徒相提并论。”
他揽着宁安的腰,贴在宁安耳边轻声道,“王妃可是吃味了,本王今晚就来陪你。”
宁安僵硬着身体,她不习惯旁人的触碰,即便是更衣沐浴,多也是自己动手。“那倒是不用。”她干巴巴道,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宁王笑了笑,没有勉强她,松开了手。青蔓问,“王爷今儿一早怎么过来了?”他事务繁忙,一般午饭后才会出现。
宁王抬手,伍仁拿着一个托盘走进。他从托盘上拿起物品,“王妃私库的锁头坏了,有物遗失,本王这是专门来给王妃送上一把新锁。”他的视线扫过青蔓,似笑非笑。
这是一把花旗锁,像只如意,通身缠绕着美丽的花纹,刻满吉祥的词句。
“花者花式,旗哉标志。”他将锁放在宁安的手中,托盘之上,还有一把钥匙。“这把锁,只有一把钥匙。锁孔是我找人专门打造的,九九连环,一芯一匙,便是有人拿了钥匙,也是无法复制的。”
锁头很重,宁安看了看,直接递给柳风。“去将我私库的锁换掉。”
柳风拿着锁和钥匙离开,宁王环视她们一圈,“我请了袁大夫,他就在偏厅等候,待会儿你们都过去,让他给你们瞧瞧身子。”
雪姨娘心中一咯噔,“王爷,可是城中有名的女科圣手袁大夫?”
宁王笑道,“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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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雪姨娘以腹中不适,推了号脉。宁安看了她一眼,已知她腹中的孩儿出了问题,若是无问题,有为何不肯让大夫号脉呢?
“王爷,您这位王妃,底子倒还是不错,不过年少时没养好,亏了身子。”
宁安看了一眼袁大夫,点头。“娘亲去世后,日子便不好过了,姨娘嘴上说着不负所托,实则处处苛待。”若是上一世,她定是没脸说这些家中之事的,如今活了千年,倒也不在意什么脸面了。与其自己受着委屈,为姨娘争一个好脸面,不如大家都别要脸面了。
袁大夫一边为宁安把脉,一边看了一眼宁王。“夏侯府的萧姨娘乃是萧家人,自幼读女则,识四书,倒是不像刻薄之人。”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从她的娘亲死了之后,她两年能见一次荤腥就不错了。萧姨娘一贯伶牙俐齿,四处同人说她馋獠生涎,瘠人肥己。又说她膀大腰圆,若是不减食,日后便是嫁了出去,也是要被退回的。如此说的久了,旁人便信以为真的,哪怕是她日日喊着饿,也无人搭理。反而要说上一句,萧姨娘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日次馋饿。
“王妃常年饥饿,脾胃难免弱,我给你开张药方,你照着吃,饮食一定要轻淡。”沾墨提笔,袁大夫很快便写下了一张药方。
“以前先皇后有张药方,取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烘干后加百年人参,一同研磨成粉,点以少许陈皮、山楂,加入白露这一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蜂蜜调和后,搓成龙眼大小的丸子,每日一丸,不仅健脾开胃,还能够润泽美白肌肤。”袁大夫一边道,一边带着遗憾摇头。“只可惜,具体的用量已经失传了。”
宁王侧耳默默听着,在他说到先皇后时,轻轻瞥了他一眼。“若是我有药方,袁大夫可能做?”
袁大夫手捻须髯,“我便知晓,王爷定是藏了先皇后的药方。”他看着宁安,“此前老夫屡次找王爷要,王爷都说没有,今日倒是舍得拿出来了?”
他看了看宁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王妃生的伏羲之相,贵不可言。只是——”他又看了看宁安,蹙眉,“只是宁王生性潇洒,恐不愿为天下所束缚。”此话,既有谄媚,也有试探。
“怎么,袁大夫还看相吗?”宁安觉得好笑,她看着袁大夫,直言道。“袁大夫的意思是,我日后会改嫁吗?”她有天下之主之相,宁王又不愿为天下之主,那不就是说,她日后会改嫁?
袁大夫面上的笑容一僵,宁王则是呵呵笑了两声。“王妃想多了,便是你想要改嫁,也得先问一问我愿不愿意。便是你想要改嫁,也该告诉我,是否做了什么事,惹得王妃不快,才恨不得与我两相分离。”
宁王看着宁安,“我受不得约束,天下之主便算了。”
他站在宁安身侧,宁安仰头看他。宁王的手放到了宁安的肩膀上,“日后,王妃想要去哪儿里,我便找父皇要了为封地,带着王妃去过逍遥的日子。”
他的脸藏在阴影中,似真似假。宁安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开口道,“我想去长白山。”被漠视、冷待的那段日子,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偷偷去藏书楼拿书看。她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对于长白山跑山人的描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山上讨生活。
那时她便想,寻常人家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寻常的夫妻又会是怎样的?油盐酱醋,琐碎劳累,还是平凡温馨,只两人,相依相伴。其实,她一直所求的,也不过只是一息安乐。
守候花田的千年,她最安乐。连恨也淡了。她虽然总是嫌弃黄泉的日子没有昼夜,过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可那却是她最安乐的时光。有彼岸花相伴,有他相陪,有时候孟婆婆也会来同她说说话。还有鬼差、纸扎人,还有月老洞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的管事们,没事总会来黄泉走一走,像孟婆讨上一杯又咸又酸的茶,忘却烦闷,找她要上几株红花。
“长白山靠近宁州,你名字中有宁字,我名字里也有宁字,我又是宁王,便向父皇要了宁州为封地便是。”
宁安惊诧看向他,宁王笑道,“你嫁给我也有七年了,竟然连我的名都不知吗?”
宁安摇头,除了迎娶那日,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如何能知道他的名字。那日的自己,既欢欣又紧张,哪里敢多看一眼,更何况询问他的名字。之后,便是长久的独守冷院,更没机会知道他的名字了。
青蔓与梅卿在外间等待,她们端着茶果,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像是王爷的。而后便是呢喃软语,似在耳边。梅卿悄悄撩开帘账,便见宁王弯腰覆在王妃耳边细语,王妃红了两颊,一双眼睛羞愧的不知道往哪儿看。
梅卿忍不得,直接走了进去,刚一走进,便听袁大夫说,“……王妃是有福之相,定会儿女绕膝顽。只是如今王妃的身子还需调理,王爷也无需着急,待到时机成熟,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宁王侧身看着梅卿,面上闪过不快。
梅卿挂着笑,嗔道,“王爷,我是看王妃看了这么久,着实等不及了,这才自己进来了。”
宁安识趣让位,“既然进来了,便看看吧。”反正她也看完了。
宁王握住宁安的手,“我送你回去。”
出了客厅,转过院角,是上林苑。满园青翠索目,红紫迎人。当真是锦绣乾坤,花花世界。
“我娘的外公是有名的大夫,娘承继了外公的医术。许是整日里摆弄草药吧,她特别喜欢花花草草。”他府中的这个上林苑,便是照搬了娘未出嫁时,家中的园林。群芳圃各花,每于早晚,俱令人加意浇灌,百般培养。“我娘最爱牡丹。”冬日围布幔以避严霜,夏日遮凉蓬以避烈日。
宁王于一株牡丹上折下一朵,“这种名白雪塔,出自落阳。”玉楼春,千叶白花也。“外大瓣,内瓣细而皱折,层叠高起似球。花初开绿白色,盛开莹白似雪如玉。”
他拉着宁安停下,将牡丹插在宁安的发髻上。他看着宁安,笑着点头。“果真适合你。”他牵着宁安的手继续向前走,“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总是做梦。”噩梦。
“我先是梦到看不到的头的彼岸花花田,又梦到看守花田的一个女子。之后,又梦到了夏侯老将军以及少将军死了,我还亲手杀了你。”剜心后,血流遍地,洇染了她的衣衫,一点点从她身下洇开,直到整个大殿都是血。
宁安惊讶,随即低下头。“不过是梦而已。”
他看着宁安,“若是真的呢?”他握住宁安的肩膀,强迫她抬头,“你告诉我,若是真的呢?”
宁安看向他的眼睛,与记忆中的不同。记忆中的他,总是温和的看着自己,眼神是平淡的,有时会带着一些无奈。现在的他,眼中是阴冷,以及机沉诡谲。对于他,无论经过多少世,都让她感到陌生。生生世世,无一世不是相识难相见,虽为夫妻,却从未做过夫妻。生生世世,无一世不是在重复。
“若是真的,我想求王爷,尽全力保住父兄的性命。”若是真的,她还想问一问,为何要陪伴她千年。
“无论真假,对于夏侯老将军以及他的儿女,我都会尽力保全。”
“可是你没有阿。”宁安轻轻道,言语中满是寂寥,“他们死了,通敌卖国,死无全尸。”她的爹,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包括她,都死了。
宁安微微偏头,笑意渺漫如烟云,带着蒙蒙雨气。“我是不信你的。”就如同你从来不曾信过我一样。每每想到,心头便如刀割。已钝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割着她的血肉。撕扯下血肉,一下疼过一下,生不能,死不得。
“小安,你信我一次。”宁王默然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与焦灼,他猛然抱住宁安。
“王爷,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可他从未信过她一次,如今,她已经说腻了。也不愿信他。
她向后一步,退开了宁王的怀抱。“王爷,只是一个梦。”就像她的千年,不过是一场梦。结束了,便也结束了。
她轻笑,转身离开。
雪姨娘倒底还是小产了,她在饮下厨房送来的安胎药后,腹中绞痛难忍,不多一会儿,便血流不止。她明知自己的孩儿不保,可这个时候,她还是心痛的难以呼吸。她蜷缩在地下,抱着自己的肚子,哭喊着让老天不要拿走她的孩子。
雪姨娘院中的灯亮了一整夜,大夫以及接生嬷嬷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疼痛晕厥了。第二日她一醒来便哭,她伸手指着宁安,声声泣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
宁安立在她的床前,冷静一笑,“雪姨娘此言差矣,怎么能是害了呢,分明就是我帮你了。”已经死掉的胎儿,当然要早日打掉。“你的安胎药是我换掉的,你腹中胎儿已死,再喝安胎药也是多余。”
“王爷,王爷——”她伏在床上,哀哀切切的哭着。是真伤心,也是真心痛。
“你不用喊了,王爷不在。”她怎会给她留机会、时机陷害她。既然这个孩子注定要流掉,她便助她向前走一步。“堕胎药是你的侍女琏瑞去买来的,也是你的侍女藏在厨房中的。有城北街尾药材铺的伙计为证。”她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哦,对了,还有这包红花。”飘桂从外走来,将一包红花扔在了她的面前。“你让琏瑞偷偷藏在我院中的红花。”这一次她有了准备,怎会再让她陷害呢?
雪姨娘看着她,突然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找到了红花,便能脱身了吗?”这宁王府中,从上到下三四百丁,事虽不多,却也如乱麻一般。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便只有她们这几个姨娘吗?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她只要抢先一步,便能独善其身了吗?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只有自己想要嫁祸她吗?
宁安摇头,“当然不能脱身。”因为这剂堕胎药,便是她吩咐了飘桂,让飘桂去厨房煎好送过来的。或者说,这幅堕胎药,就是她送给她喝的。事就是她做的,如何能够脱身。
“脱不脱身不重要。”她走进床边,微微弯腰,贴在雪姨娘的耳边道,“我只是想要揪出某些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她的私库,可不是简简单单被盗那么简单。
下午,宁王回来,雪姨娘不顾身体还疼痛虚弱,便强撑着去了宁王的院子,跪在他的面前哀哀切切的哭着。与他梦中一模一样。
他带着一丝不耐看了一眼雪姨娘,“去把王妃叫来。”
“王爷,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为我们的孩儿做主阿。他死的好惨。”那是一个男胎,她想起便心疼难忍。
伍德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王爷,不好了,王妃,王妃……”
“王妃怎么了?”宁王站起。
伍德抖着唇,“王妃血崩。”王妃的院子已经乱套了。
“快去请大夫。”
“柳风已经去了。”
正在哀哀切切哭着的雪姨娘一愣,眼睁睁的看着王爷离开。
金银花清热解毒、甘寒,红花活血通经,用于经水不下,痛经,恶露不行。两者不可一起服用。若是一起服用,又恰逢经水将来未来之时,会致血崩。
整日里出入她院子的人,十几二十人,她防不住的。她的院落花园假山,池塘流水,正房便有三间,若是真要藏什么东西,如何能找到。她不信雪姨娘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若是身后无人,能爬到姨娘的位置,也不信她一个极其卑微的出身,若是无人支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陷害她。
她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的院落中还藏着哪些好东西。但是她知道,雪姨娘背后的人定会将这件事闹大,闹到让王爷下令搜查她的院落。她不能将主动权交到害她的人手里,所以,她算好了经水要来的日子,提前三四日便开始大量喝金银花,然后昨夜,雪姨娘小产后,她开始喝红花煎煮的茶汤。
谁也想不到她会用自己未来的生育为代价,所以她在旁人眼中,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这样,即便是搜查院落时搜查出什么,也是旁人有意害她而为之。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也是在四面楚歌之时,唯一能做的应对之策。
便是这一次宁王信她又如何,雪姨娘身边伺候的人可是皇后派来的,日日行照顾之事实监视之行。如今雪姨娘小产,皇后定会发难。若非自己也重伤了身体,皇后如何能善罢甘休,定会发难于她,发难于宁王。谁又敢肯定,雪姨娘身后的人,不是皇后呢。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疼。
“王妃,王妃。”芍药和桃浅急得手足无措,直抹泪。
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宁安已经脸色惨白,便是嘴唇,都没了血色。身下血流不止,已经浸透了襦裙,洇进了褥子。
“王妃如何了?”
宁王要进房间,许嬷嬷与李嬷嬷忙拦住了他,“王爷,进不得,里面血腥污秽。”会冲撞了男子得运势。
宁安蜷缩着,捂着肚子低声呻吟。碎裂般的痛楚,从小腹一点点蔓延。张嬷嬷在里面为她脱掉了沾血得裙子,“去,快去烧些热水来。”她拧着帕子,擦拭着宁安腿上的血迹。“把汤婆子找出来。”伸手一摸,小腹冰凉刺手。
心尖上有一阵痛楚,“无妨。”宁王拂开两个嬷嬷,直接走了进去。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小声嘀咕。“王爷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关心起王妃来了。以前不是视若不见,仿若无她这个人的吗。
袁风袁大夫走进宁王书房,反手关上了房门。
“小安怎么样了?”宁王低首写信,写完之后拿起轻轻吹干,然后折叠放入信封,蜡封。
袁风在他对面坐下,“伤了宫体,要好好调养,否则难以有孕。”他看着宁王,“王妃弄了这么一手,也算是解了你的困境了。”
宁王府的女人,除了被漠视掉的宁王妃,全部都无法有孕。她们日常的饮食中,被长久的,不间断的投放了大量的避孕药物。西街宅院的水井井壁之上,府中大多数院子用的水缸之内,均被涂满了避孕的药膏。
宁王抬头看了他一眼,“雪姨娘有孕一事,我还没找你。”他可是向他保证过,府中的这些通房、姨娘,绝不会有孕。
雪姨娘的身后是皇后,若不是太子从中作梗,他又怎会让雪姨娘进她宁王府。若不是还需要维系着与皇后表面的融和,青楼楚馆出身的雪姨娘怎能成姨娘。
此次雪姨娘有孕,用的是宫中助孕的禁药,伤及自身,伤及胎儿,从有孕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产不下。用此禁药,让雪姨娘怀上注定生不下来的胎儿,便是为了发难于他。一逼迫他休妻另取,二则是以他没有子嗣为由,将自己的人安插在他的身边,或者是让他过继宗族之子。无论是哪一个,都可以将她自己的人安插在他的身边。
雪姨娘,不过是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也是废子了。
“明日一早,我便入宫觐见父皇。宁王府有‘贼’,暗害本王子嗣,伤害本王王妃,定要彻查一番。” 阴翳蔽上眼眸,语气凄寒迫人。“小安这次伤的重了,我若不趁机肃清掉各方安插在宁王府中的探子,岂不是让她白白遭罪一场。”
袁风听得他话中有深意,便问道,“王爷以为,王妃是看出了您得困境,有意为之?”
宁王点头,“她是个睿慧的女人。”之前如同透明,不过是因为从未有人在意过她罢了。
宁安悠悠转醒,桃浅扶她坐起,“王妃,您这是何必呢?”
宁安紧握着桃浅的手,“许多事情,经过一次,才能想的明白。”上一世,无论雪姨娘如何指控怒骂她,无论她有多百口模辩,宁王也只是让她禁足。之后的事情她不关心,也并不知道。当时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自怨自艾,冤屈无处诉中。等她心情恢复之后,也只是知道府中多了几个姨娘,一些通房丫鬟,宁王还从宗族过继了一子。又过了一两年,过年时节,她才知晓,那一子的生母,与皇后是一门同族。
“桃浅。”宁安看着她,“你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我信你,此事你听过就算了,万万不可泄漏一点。”四个陪嫁侍女,跟她一同吃了七年的苦,受了七年的苛待。可是她倒底还是无法真正的信任她们。如果没有她的嫁妆丢失,私库物品被盗一事,她或许会真正的信任她们。但是如今,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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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8:33:22 |只看该作者
(八)
昔曹大家《女诫》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节而不可无者也。大家所谓四行者,历历有人。
皇室取妻,先看四行,再看家族。皇子取妻纳妾,更是要看四行、家族。谁知道哪位皇子日后会为王,又有谁能够预料到,日后那位皇子会为皇呢?
如此,娶妻纳妾便更要谨慎了。总不能日后一个小门小户成了皇后,一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成了妃、贵妃。
可是,宁王除了一个先皇后生前为他定下的王妃之外,一众姨娘、通房,均非身份高贵之人。便是明王生母韵贵妃娘家的梅卿,生母也并非嫡。前朝后宫以及外朝家族,一贯是通过姻亲,连络在一起。一手操办着宁王府中姨娘、通房的皇后,打着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宁安这一次伤身,完全是按着小月子来休养的,不能见风,不能沾凉,张许两位嬷嬷甚至连澡都不让她洗。每日的饮食不是八珍鸡汤便是四红鸭汤,吃得一盘苦瓜炒蛋,还连累厨子被斥责了一顿。
宁安浑身粘腻的厉害,趁着夜深,张许两位嬷嬷休息去了,忙让柳风给她烧了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
“王妃,二位嬷嬷说您这次伤身,等同于小产,若想日后不留下病根,还是需要多注意的。”芍药一边帮宁安擦拭着头发,一边道。
长发披散,冒着潮气。宁安坐在门口屋檐下,静静的晾干头发。天空变成紫红色,繁华绮丽,铺撒下来。整个院子都蒙上了一层闪亮,雍容闪亮。
风起大了,不止是寒冷还是潮热。宁安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夏末的夜晚并不热,反而带着丝丝凉意。
树梢上鸟窥人,帘外声暗暄。她不喜欢暮时,从来都不喜欢。未形成的黑暗一点点淹没而来,像一碗汤药,是苦的,是动荡的。
柳风点起了灯,灯光的明驱散了黑暗,宁安轻舒了一口气。
黑檀木桌面上摆放着几个托盘,托盘里均是一些腌臜物品。宁王坐在桌后,手放在桌面上,轻轻的敲着桌子。
梁嬷嬷看了一眼宁王,缓缓道,“王爷,这两枚麝香是从王妃的院子里挖出来的。”就埋在内殿屋后的桂花树下,桂花香浓郁,开花时可以遮盖住麝香浓郁繁复的气味。非桂花开放时,便在殿内殿外燃香,遮盖住麝香味。
“燃香?”宁王抬眼看她,“我记得王妃并不喜欢浓厚的香味。”比起花香,她更喜欢草木香。多年以前,他曾经见过她在池塘里采摘荷叶,问了下人,才知道她将荷叶晒干保存起来,待到冬日时,代茶饮用。除了荷叶,她还会采集竹叶、收集莲子心。她喜欢清冽的味道。
梁嬷嬷低下头,“前些年,王妃是提过一两次。”说是无须在她殿中燃香,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可是人微言轻,谁也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除了这两块上好的麝香,还有一些香饵、药材,不外乎是伤害女子身体,让女子不能有孕、小产的东西。
“王爷,这有罐东西,袁大夫也摸不准是什么?”梁嬷嬷上前,从托盘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瓷罐,双手捧着递给宁王。
宁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白色粉末,他捻了一些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王妃的小厨房中。”
“放着吧。”宁王冷哼一声,“就因为本王冷待王妃,他们便将什么腌臜东西都往王妃的院子里放吗?”
梁嬷嬷偷偷窥了宁王一眼,低下了头。她原本想询问王爷,是否要问问王妃,这瓷罐里的东西,可是王妃的私物。
宁王留下了白瓷瓶,其余的东西都让梁嬷嬷拿去销毁了。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乘凉风干。宁王悄悄走进,给宁安梳头的桃浅看到了他,正要轻唤,却见宁王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悄悄地换了人,宁王接过黑发,先是打散,让水汽出去,然后用梳子细细的梳一遍,再打散,周而复始。
“桃浅。”宁安道,“我的嫁妆中有一柄弓箭,你明天去找出来。”
宁王看了一眼桃浅,桃浅回道,“王妃,您要弓箭做什么?”
宁安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上臂,“自然是练习。”她轻叹一声,“朝中局势复杂,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呢?与其仰仗旁人庇护,不如自己拥有自保之能力。”她总是梦到死之前的事情,突然、混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控制住了,便落得了罪名。她想,若是当时自己有能力,有武力,能够有危机意识,先一步逃走躲起来,是否还有机会为父兄平反?
“你嫁妆里的弓箭,弓为霸王弓,弓身玄铁打造,重百斤,你拿不起来的。”
宁安一惊,忙站了起来。太过突然,让她忘了头发还在旁人的手中。一站一转身间,扯疼了头皮。
宁王忙松手,“你就这么怕我吗?”他轻声安抚着宁安,“你与我,何必如此生疏呢?”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
他伸手,拉着宁安,笑道,“你看,你并不排斥我的亲近。”他与宁安一同坐下。宁安喜欢罗汉床,又因罗汉床足够长,亦足够宽,可以让她的头发完全披散其上。
两人并肩而坐,宁王伸手,将她散落胸前的发丝捋到耳后。“霸王弓莫说是你了,就是老将军,拿起都费力。至于箭,则是飞虻箭,箭头三棱形,原是弩箭。危险性大,你初学,用它太危险。”
宁王很会撩动人心,他对宁安总是突如其来的亲近暧昧,又在宁安感到不适之前,悄然退开。一点点,侵占她的领地,一点点将自己融入她的领地。
“我幼时学箭,父皇专门命人为我打造了一柄弓箭,竹子所做,弓身轻便小巧,箭也是竹子所制,箭头不利,作为练习做好了。”他偏头笑看着宁安,“我让伍德去找来,送给你。”
伍德机灵,听闻王爷说起箭,便立即去了库房。
“今日晚了,明儿我来教你拉弓引箭。”宁王拂过她耳边发丝,“早些歇息。”
第二日,宁王食言了,因皇后召见他们入宫。前些日子,在城郊桃林中发现了一块玉碑,上具人文,常发光芒,与魁星遥遥相印。皇后言,此碑内寓先机,得遇有缘,方得出现。便将一众皇子以及他们的家眷都叫入了宫中,让他们都看一看玉碑,寻一寻有机缘之人。
“我晓得了,一定少言多吃。”宁安坐在马车中,听宁王说了入宫的因由,需要注意的事项。
宁王温和一笑,“倒也不需要特别注意,父皇偏爱我,自然也会偏爱我的王妃。”偏爱,便是他的底气。他们其余人,再不满,再生气,只要他父皇在一日,他们便动不得他。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做许多其他事。
“真的是玉碑吗?”宁安喃喃自语,“什么时候这么富贵奢侈了?”孟婆亭的砖都酥了,也没银钱换,只是叫来了纸扎人,糊上了一层纸。奈何桥的桥石,已经磨到很薄了,有一次还掉下去好几个鬼。
现在的人,不信鬼,不信神,不信因果。多数人信奉过一日是一日,死后的事死后再论。天下地下没了信仰,便没了香火,没了香火,便没了银钱。一个个过的紧巴巴的,房子便是塌了,也只是叫上纸扎人,多糊几层纸。
宁王看着她呵呵一笑,“你觉得有缘人是谁?”
“太子或太子妃?”
“也可能是四皇子。”
皇上十子四女,长子明王子彦,二子启王哲成,三子太子启行,四子荣王长庚,五子一方,六子同泽,十子崧岳。明王的生母是韵贵妃,出自都太尉县伯王公一族。太子与四子荣王,是如今的皇后所生,皇后姓薛为右丞相嫡女。启王的生母是永昌侯尚书令史公嫡女,早逝。一方、同泽的生母都出身卑微,姓氏都不曾记录下来。崧岳的生母姓文,早逝。
宁安掰着手指数着,“明王怎是大皇子?大皇子不是得了花柳病的那一个吗?”
“父皇嫌弃大哥丢人,他还未死,便除了他的名。”他不再是皇子,其他的皇子排名,便向前进了一位。“八皇弟、九皇弟都没活过百日。”孩子过了百日,便好养活了,也只有过了百日,才有拥有名字的资格。
宁安抬头看向他,看到一双冷眸。她微微偏头,“大皇子、八皇子、九皇子的死可否有蹊跷?”
宁王看着她,缓缓点头。“大皇兄并非风流浪荡之人,也并非会逛青楼楚馆之人。”大皇兄染上花柳的时候,他在西南部跟着舅舅学习,等到接到消息,赶回京中时,大皇兄已经被除了皇子之名,全身溃烂,在城外一栋草房子中等死。“八弟、九弟生下来都是十分康健的,可一个没到一个月便染了风寒,病死了;另一个到了三月还不会笑,被诊断为痴儿,后来不知怎么也死了。”大皇兄的生母出自八国柱之一的陈氏;八弟、九弟的生母亦是出自八国柱家族。“如此的巧合,怎能不让人疑心。”
“我娘死后,父皇就即刻给我封了王,让我搬出了宫中。”寒森森眸光一闪,“那一年,我十二岁。”
“如今一方、同泽、崧岳分别是二十五岁、二十三岁、十二岁,按理说已经可以封王开府了,可是父皇一直没有给他们封王,仍然让他们住在宫中,也不知何意。”
宁安听出他言语中关心之意,便问,“你与他们三人的感情还不错?”
宁王点头,“没有母族支持的皇子,相处起来总是会少些戒心,也轻松些,关系自然要好些。”但也仅仅只是好一些。他们都是长于后宫,皇后管控之下的,他不可能不对他们存着戒心。
宁安看着他的脸,浮在晨雾中,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看得清,又看不清。“好累。”
宁王笑道,“是啊,好累。所以我娘抛下我走了。”走了,便也干干净净了。
马车在宫门停下,宁安听到赶车的伍德与侍卫说着什么。然后,一声驾,马车继续前行。过了三道门,又行了许久。宁安掀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近的宫殿,生出紧张。
她绷着一张脸,看着一处,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宁王执起她的拳,缓缓地掰开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中。“有我在,别怕。”
潮湿的掌心与干燥的掌心相贴,生了安心。
宁安皱眉,视线落在交握的手上,似苦恼,也似不解。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还是别有用心?
宁王看着她,认真道,“以前,我觉得把你放在一旁,不管不顾,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你,这便是对你好。”他顿了顿,又道,“可现在,我发现,原是我错了。我若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就不该把你关起来,让人什么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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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皇后身材高挑,穿着一身金缕裙,明黄缎地暗团龙纹上衫。圆领口,大襟,宽直袖,满身龙纹暗剪裁团花。脚下绣花珠履。峨嵋凤目,齿白唇红,高绾发髻,满头珠翠。相貌端庄略施脂粉,难掩鬓边白发眼角皱纹。毕竟是年逾四旬之人,雍容华贵气质非寻常妇人可比。
皇后来的晚,待到他们都入座后,才从后殿走来,翩翩落座。“这便是宁王妃吧,倒是与外界传言一样。”
宁安从座位上走出,行礼。
皇后笑着,“都别站着了,倒是生份了,快些坐吧。”
宁安抬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后,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她在明王府中见过,薛公外孙女徐氏。
皇后似乎是察觉到了宁安的目光,笑道,“芙蓉自幼便长于我的身边,她与我的儿女并无不同。”她握着徐芙蓉的手,笑着轻拍两下。
宁安含笑不语。面前的桌面上,两杯盏,两酒杯,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和四蜜饯。
宫女为他们斟茶,宁安端起茶盏先观茶色,然后放在鼻下轻嗅,而后才轻抿一口。“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是狮峰龙井。”龙井茶字号的划分,依据其所在西湖山区的具体产地,可以分为“狮”、“龙”、“云”、“虎”、“梅”五种。“狮”字号龙井茶,产地以狮子峰为中心,狮子峰所产品质佳,炒好的狮峰龙井茶,称为“狮峰极品”。
宁王笑着接道,“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
皇后看着宁安,眼底藏着试探。“宁王妃可是也喜欢饮茶?”
宁安点头。她有一世是采茶娘,家中有一大片茶园,奈何遇人不淑,茶山被骗弄走了,她也落得一个家破人亡,悲愤冤屈吊颈而亡。
她轻轻瞥了一眼宁王,眼含怨怼。宁王不解,只是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耳边,将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倒是一副夫妻和乐恩爱的场景。
太子妃道,“母后,玉碑可能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她环视殿中众人,笑道,“听闻玉碑还会放光,每至午后,或逢双日,尤其焕彩,较平时迥不相同。”
皇后笑着吩咐宫人将碑搬来,放于殿中间。宁安见众人都围着碑看着,便也起身,跟着他们一起看。
宁王跟在她身边,微微偏头靠向她,低声道,“做这碑,编了这神迹的人,学识不足。”
宁安看了他一眼,宁王继续道,“以阴阳而论,午后属阴,双亦属阴;文光主才,纯阴主女。”天神降下神迹,难道便是要告诉他们,将会有一女子,乃是巾帼奇才?还是说宫中、一众王府之中,哪个女子有治世之才。“许是翻阅古书古籍的时候,翻阅到了唐周时期,看到了则天帝的事迹。”
宁安掩唇而笑,唐周乃是唐朝时期,女主武氏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周时期。则天乃是武氏自号。
“玉碑神迹,无论咱们是否得预睹,都是有缘。”皇后道。
宁安见碑石闪着银光,伸手摸了一把,手指之上,一层银粉。这便是焕彩的由来吗?
众人在此落座,玉碑则被珍之又珍的搬了下去。太子妃饮了一口葡萄酒,看向宁安道,“听闻宁王妃能歌、能舞,何不趁今日良辰,歌舞一番?”
宁安放下夜光杯,道。“不过是外界传言罢了,我自幼丧母,没有母亲教导,府中姨娘有自己的孩子,对我自然不会多尽心,我又如何能歌能舞呢?”她倒是会弹古琴,是看守花田的千年,孟婆婆闲来无事之时,教她的。
明王妃在旁道,“宁王妃这是何意?可是在指责夏侯府姨娘苛待嫡妻的子女?”
宁安回以一笑,状似无知问,“可是不能苛责?”她重新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葡萄酒色美,味甜,她挺喜欢。“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爹娘自幼便教导我,为人要真,要诚。”她看着明王妃,粲然一笑,“照理说,太子妃想要看我歌舞,我无须推托,只是,我既不是歌姬,又并非舞姬,以宁王妃之身,娱乐众人,倒是显得被娱乐之人轻浮了。”她喝完杯中酒,“事权在手,任耳施为。”
明王妃见她伶牙俐齿,以话相难,不觉吃惊。她含笑道,“不过是歌舞一曲,宁王妃说的严重了。”
宁安又倒一杯酒,微微眯眼。“我曾听闻太子妃腰肢纤细柔韧,善舞;也曾听闻明王妃歌喉悦耳,余音绕梁、洋洋盈耳。不如太子妃与明王妃先歌舞一曲?”
太子妃冷笑,面上已蒙上了不满。“我所以相垦,并非希冀娱目,意在此神迹将临,又逢良辰,博父皇与母后尽日之欢。宁王妃这么说,倒像是我有意为难了。”
宁安又一杯葡萄酒饮下,只是看着太子妃笑。满脸满眼写着,难道不是吗?
“父皇呢?”她又要倒酒,却被宁王以掌盖住了酒杯。
宁王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小安,你醉了。”
宁安微微蹙眉,“没有。”这酒好喝,就像是怨情司掌事酿制藏在山洞中的桂花酿。怨情司掌管三界怨怼错情,偏偏酿出的酒水,甘甜清冽,可口异常。
宁王吩咐宫人将酒壶收走,又道,“去煮碗醒酒汤来。”
太子妃见宁王与王妃谁也不曾将她放在眼中,一股怒气上涌。“宁王不愿便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何必一味花言巧语,拿腔作势,未免太过分了!”
宁王眉头微跳,眼中闪过不快。
徐芙蓉见势头不对,忙道,“皇上也该处理完公事了,不如等皇上来了,问问皇上的意思?”
宁王勾唇嘲讽道,“难道要父皇对儿媳妇说,想要看你一舞,听你一曲?未免更为的放浪、轻浮。”
徐芙蓉面上一白。太子妃道,“宁王舍不得王妃献艺便罢了,为何语中带讥讽。”
启王妃劝道,“咱们兄弟妯娌之间,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口舌相争,岂不是有伤和气?不过是戏言,何必纷争?”
荣王妃附和道,“你我口角,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净之地,任意喧哗,便是母后宽宏,不肯出言责备,也难免有失敬上之道。”
宁安含笑环视她们一圈,眼光流动。宁王见她眼眸之上蒙上一层薄雾,觉得她酒醉,正想着找个由头先离开。
“朕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不过是小事,何须如此争锋相对。”
皇上笑着走入殿中。宁安悄悄的打量他。皇上虽然已经年逾五十,却腰身直挺,步伐有力。眼神尤其锐利。
皇上坐下,“太子妃所言有理,宁王妃所言也有理。”他呵呵一笑,“今日把你们都叫来,可不是让你们争执的。”他看向宁王,“宁王妃身子一直不好,说起来,朕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她。也不知宁儿舍不舍得让王妃表演一下,朕对这个儿媳妇也是着实好奇呢。”
宁王起身,走到殿中央,单膝跪下。“父皇,儿子的王妃愚笨,并不死外界传言精通琴棋书画,更是不通音律。”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幅画面。万里红花田中,他与红衣女鬼对坐,两人中间有一个棋盘,他笑着对红衣女鬼道。“你棋不甚高,臭的有趣。所谓杀屎棋以作乐,可借此消遣。奈何你的棋品平常,每每下到半盘,看势头不好,便耍赖推故要走。”
红衣女鬼将棋盘打散,耍赖道,“明明是你教的不好,还说我棋品平常。”她看着他,“痴情司的掌事,教的便比你好,他只说孺子可教。”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气,这是自从为鬼为魂之后许久不曾有的感情。“你既然已经让痴情司掌事教导,还找我做什么。”
红衣女鬼不明白他的脸为何一瞬间沉的厉害,“我不喜欢他。”不喜欢,所以也不愿意跟他学棋。
心情突然又好了,阴沉散去,他问。“那你喜欢我吗?”
红衣女鬼重重点头。“喜欢。”
喜欢阿。虽然他明知道红衣女鬼的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却还是为此欢呼雀跃了许久。
“是吗?”皇上呵呵一笑,分不清喜怒。
“这样阿。”他想了想,看着宁王又道,“可是朕对这个儿媳妇,是真的好奇。”他想看看,夏侯家的嫡长女,倒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够让他的先皇后,不顾身体,油尽灯枯之时,也要为宁儿求来这份亲事。
宁安起身,走到宁王身边蹲下,“皇上想要看,宁安自不推辞。”她笑着,直直看向皇上。“儿媳也对太子妃的舞,明王妃的歌很好奇呢?”
皇上看着她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宴席都算不上,家人之间相聚,算不上娱乐。”
皇后掩去眼中不快,呵呵一笑,“既然你们父皇开口了,你们便下去准备一下吧。”
宁王看向宁安,宁安笑了笑,回了一个安心的神色。她真的不通音律,但是她知道如何取巧。
太子妃、明王妃、宁安去偏殿准备“才艺展示”。席上,皇后很自然的将话题引到了宁王的子嗣上。
“宁王妃这次伤了宫体,听说恐难有孕。”她看着宁王,脸上是关怀之色。“宁王成亲也六七年了,如今一个子嗣都没有,真是让人挂心。”
宁王恭敬道,“母后无须挂心,只需好好调养,便可有孕。”他笑的坦然,“儿臣如今还年轻,子嗣之事,并不着急。”
“你不急,架不住皇上急阿。”皇后看了一眼皇上。谁人不知皇上偏爱宁王,便是这称呼都是不同的。对于其他的儿子,不是以封号相称,便是呼其名。唯有对宁王,即便宁王如今已经二十多了,他还是如同幼时一样,亲切的唤他宁儿。这并非刻意的亲热,而是发自内心,由衷的,最真实的脱口而出。
皇后又转向宁王,“若我没记错,宁王妃好像还比你大一些?”
“不过三月。”他十月生,小安七月生。
皇后皱眉想了想,“女子不要单看三月,三月便已经不小了。如今你府中,姨娘也没有几个。如今的几个姨娘,虽有年轻的,却也一直未曾为你诞下一男半女,着实让人挂心。”她眉头紧蹙,突然一拍手,恍然大笑。“你瞧芙蓉如何?”她拉过徐芙蓉,“芙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品行都是极好的。”
宁王看着徐芙蓉,笑中含了疏离。“母后说了,徐姑娘是您看着长大的,与您的儿女并无二异。儿子与王妃感情甚笃,万万不会休妻和离,徐姑娘入了王府,便也只能当姨娘,岂不是委屈了她,也打了母后的脸面。”徐氏是薛公外孙女,他如今好不容易才将府中肃清一番,怎愿意她去。
皇后和蔼一笑,“你若觉得会打了我的脸面,便让她做平妻便是。”是试探,也是要求。
“不行。”宁王直接拒绝,“妻子只有一位,若是娶了平妻,我的王妃心中定会不愉快,只会影响我们夫妻之间感情。”
皇后面上闪过一丝不快,“宁王妃倒不像是此等善妒之人。”七出之条其一,嫉妒。若是女子嫉妒了,便随时会被夫君休弃。
“并非嫉妒,而是爱之深。”
乐声响起,皇后闭上了嘴。
“这是……”皇上侧耳听。
宁王含笑,“破阵乐。”
女声为祭天之舞作致语:
突厥入晋阳,长恭尽力击之。邙山之战,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舞者披甲执戟,排作各种阵型。
主跳着出场。
手持短棒的“兰陵王”头戴怪兽面具,身穿刺绣红袍,腰系透雕金带。木刻面具,顶部龙形,锐鼻,眼睛突出,下颚吊锤,威武而丑陋。
这是《兰陵王》假面舞。
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是性格勇敢胆识过人的军士,可他容貌秀美,上阵不足以威吓敌人,故戴上假面以慑众。
舞姿英武而威风,腰、腿尤其有劲。
几案上,烟气袅绕上升。
皇上踌躇满志坐拥天下。
大局已定。
舞毕,舞者从两面散开。从后走来,宫人架好古琴,宁安坐定,将双手放在琴上,缓缓开口: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
身老沧洲。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何时已经到了,只能在梦里,感慨当年意气风发时的地步?都说当初是样好东西,当初是什么?当初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以为挥一挥手就可以打下整座江山。”
苏轼写,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辛弃疾写,马作敌如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李清照写,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陆游却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一曲毕,满殿寂静。
“好!”沉寂许久,皇上突然起身称喝。他眼中含泪,是对多年艰辛的追溯,也是对走到今日的傲然。哭过了,笑过了,傲过了计划照旧。
朋党要清,斩草必除根。
感念之后,眼神又变得冰冷而锐利。
宁安悄悄看了一眼宁王,松了口气。她不会唱歌,最多也就是哼一哼,能将诗唱出来已是不易。也幸好,入宫之时,宁王无意中同她说起南府正在排练兰陵王破阵舞曲,她才能够另辟蹊径,以宁王妃的身份要求他们为前奏,气势先行,才能掩饰住她的瑕。
宁安坐回宁王身边,身上的衣衫已经因为紧张湿了一层。
宁王为她拭汗,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他轻笑,“我的王妃真厉害。”将十三首陆游的诗连成了一首歌。
《冬夜读书示子聿》
《卜算子·咏梅》
《临安春雨初霁》
《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
《病起书怀》
《书愤五首·其一》
《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示儿》
《梅花绝句二首·其一》
《春游》
《游山西村》
《剑门道中遇微雨》
宁安的心还在怦怦跳,没有注意到宁王的动作。宁王贴近她,靠近她的耳朵。“有你珠玉在前,太子妃和明王妃再好,也入不得旁人的眼了。”他的眉头微蹙,“我想将你藏起来了。”
热气喷到耳朵上,宁安面上发烫,心中别扭,正要退开。他便对着她的耳朵轻轻一啄,而后飞快退开。似蝴蝶轻点,分不清是真,还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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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1 18:34:07 |只看该作者
(十)
皇后目的没达到,自然不会让他们走,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将他们留了下来。
先皇后曾经住的宫殿叫作无妄宫。无妄,出自《周易》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谓邪道不行;不敢诈伪。
“杀戮过重是真,伤残手足是真,涉于淫私也是真。你让我如何信你?”
宁安走过抄手长廊,转过花厅,正想找到宁王问一问她今夜要住在哪里,却在一间藏于假山中的画舫中听到了宁王的声音。
“父皇,我和你不一样,你既权,又要势,还要成为天下之主。我没你这么贪心。”弑父杀兄,下了死心。先是一封密信,先发制人,告发太子**后宫,后又直接带兵冲入宫中,控制京中御林,弑生父,杀兄弟,神秘而恐怖。“你口口声声说对母后一心一意,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先是利用母后与舅舅,谎报了圣旨,蒙骗了保卫皇宫的将领,然后又骗母后,他不是去夺权,是要去止戈息斗,与父兄解释清楚。可结果呢?骨肉残杀,为了皇位,他亲手杀了他的父亲、兄弟、姐妹。那一日,整个皇城的墙都是血红的。
“父皇你总说玄武门之变,君父之侧操弄干戈是逆天之事,绝非为人臣,为人子干得出。可是你呢?”还不是做下了这等逆天之事。
“母后所求,从来不是权势地位,也不是荣华富贵,只是一心一意,发扬外祖父医术,治病救人。可你呢?却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将她困在了这里。”他的娘,到死都想要离开。他的娘,到死都希望他能够离开。
爱吗?或许有吧,但他更爱的是他自己。
宁安靠着长廊站着,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她抬头,若无其事的看着斗拱。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即刻恢复和蔼之色。“朕便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娘便是如此教导你的吗?你别忘了,你是宁王,你应该……”
“我应当以仁德为本,应当谨小慎微,和光同尘,应当慎言慎行,应该懂得克制,不应当露出情绪、心思……”慈不掌兵、仁不控权;不谲不诈,难为天子;谦恭至极便是怯懦、慈悲至极便是软弱。“你从小就教我为帝之道,你可曾问一问我,是否愿意?”宁王看着皇上指责道,“你从来都是这样,对娘如此,对我也如此。”
皇上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悲伤,又于悲伤归于平静。“你不愧是她亲自教养出来的,与她简直一模一样。”
皇上看着这个深爱着的儿子,心中隐隐萌生出一丝怯意,酝酿了许久才开口。“这天下你不要,你想要什么?”他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桀骜,暴戾。与曾经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却又不相同。“你是皇子,你是宁王,你该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若不为王,不为天子,你又要如何护住你想要护的人。”他当年弑父杀兄,夺取皇位,是野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娘的外祖父是个极其固执的人。”若非固执,也不会获罪,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你说我辩解也好,借口也罢。若是当时我没有弑父杀兄,夺帝位,你娘按照当时的律法,是要充为军妓的。”他的妻子阿,是个极其善良的人。她自责、内疚。她觉得是她导致的这场屠戮。
“我要保护你娘,我要她名正言顺的成为我的皇后。”所以,弑父杀兄只是前奏,大屠杀已经进行了。皇宫内、王府中,他的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被屠戮干净,像猪羊般。“所有知道她是钱氏人,知道钱氏获了重罪,知道她本该被充为军妓的人,我都杀了。”甚至连这些人的左右亲信百余人,他也不曾放过。
血洗的一天。
“那天之后,你娘便很少有开心的时候了。”她最开心的几年,便是宁儿出生,牙牙学语,缓缓学步的几年。那时的她,忘了一切,忘了血染衣衫,忘记自相残杀。满心满眼都是他。
暮色从远处袭来,太阳下山了。
生命无常。宁安看着前方,宫人们已经点起灯了,一盏盏,一片片亮起。
宁安看着不远处的灯光,不知在想什么。
本朝的律法她是知道的,叛国之人,谋逆之人家中的女眷,年过三十者,为奴为婢女,未过三十,或发卖入妓院,或充入军营为军妓。
她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他对她说,或许,杀了你是为了救你。
她皱着眉回忆着那段让她怨恨了千年的事。禁军冲进了王府,抓走了她。她害怕,无措。待到回过神之时,已经被关进了牢中。腐烂、潮湿,四处爬着老鼠。她害怕,好害怕。牢管是一个青面的嬷嬷,她剥去了她的衣衫,她说,罪人不配。
又来了一个人,是个女人。那个女人笑着告诉她,她的父兄都死了,还有弟弟,也死了,车裂的车裂,腰斩的腰斩。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父兄弟弟的惨死,便被带到了大殿之上。皇上说,她的父兄通敌卖国,夏候府已经被抄了。她当时下意识的问,萧姨娘和她的子女呢?
皇上说,萧姨娘与爹和离,已经带着她的子女回娘家了。
她脱口而出,凭什么。
凭什么萧姨娘可以全身而退,凭什么一心为国的爹和兄长会惨死,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弟会死!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高呼冤枉,可无人信她,无人听她的辩解。他们觉得,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狡辩。
宁安蹲下,捂着脸,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强自抹去泪水,泪水复又流下。泪水抹去了,悲凉无奈却依旧萦绕于胸。
她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跪在殿前哭喊冤枉,有一个大臣奋然出班,他说,“夏侯一门通敌叛国,按律法,一门女眷均要发卖充为军妓。”她看着那个人,她不认识他,只看到他与皇后对视一眼。他又道,“便是宁王妃,也不可罔顾律法。”他转向宁王,坚定不容他拒绝,“请宁王即刻写下休书。”
然后,然后。寒光一闪,她的胸口微微冰凉。疼痛从心口蔓延,还没感受到疼痛,便沉入了黑暗。
“小安?”
皇上与宁王听到声音,走出琉璃画舫。宁王见宁安蹲在墙角,环抱着自己止不住的发抖,连忙上前。
“怎么了?”他伸手环抱住宁安,“没事了,别怕。”轻声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
宁安缓了许久,才在宁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自己可能走?”宁王问她。
宁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无妄宫长久无人住,只有一间房,是宫人们日日清扫,以防宁王突然留宿。
宁王见宁安的情绪平复了,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给宁安倒了一杯茶,揶揄道,“宫中不比王府,你我是夫妻,定是要睡在一起的。”
宁安捧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茶,一时没听明白,看着他,眨了眨眼,懵懵懂懂。
“呆呆地。”宁王伸手,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宁安反应过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我……你……”
宁王笑道,“放心,暂时不碰你。”他的身体前倾,在宁安耳边轻声道,“王妃。”
宁安脸发烫,只能偏头避开他。说话间热气喷在脸颊、耳朵上,热热的,麻麻的。
“若是本王从现在开始‘守身如玉’,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是否就足以配得上你呢?”
他说完就离开了,徒留宁安一个人红着脸,舌头打结,你我半天,吐不出一句话。稍稍冷静后,她气恼地跺脚。每一次都是这样,撩拨完就走,真是太讨厌了。
宁安等到子时,宁王还没回来。她困倦的厉害,想着宁王可能在其他地方睡了,便喝了柳风端给她的安神汤,简单梳洗了一下,睡下了。
宁王是丑时回来的,皇上叫上他们几个皇子,与大理寺卿论刑狱。夏侯文龙与冯氏公子争抢一个女子,夏侯文龙差家丁打死冯氏公子的案子还未审结。他控制住了被拐子拐卖的女子,半是哄骗便是威胁,教她告了御状。如今案件直接移交到了大理寺。此案涉及的关节多,至今未有判决。
“王爷。”
宁王看了一眼守夜的柳风和芍药,“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宁王自己脱了衣袍,在床外侧躺下。宁安已经睡熟,里衣因为她的翻身扯开,露出里面的肚兜。
“该说你呆,还是该开心你对我无戒心?”宁王侧身躺着,看着宁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咧嘴傻傻的笑了。手指放到了她的唇上轻轻摩挲,没有了胭脂,嘴唇发白,透着血气不足。
宁王合上眼,恍惚睡去。悠悠荡荡,至大殿之上。
他的玉佩被当作了证物呈上,夏侯老将军通敌卖国的证据。他的玉佩已经丢了三两年了,为何会突然被当作证物呈上。
容不得他多想,右丞相薛公便开始发难。他气恼,对皇后道,“不过是我们皇家家世,不知母后将薛公请来是为何意?”
皇后淡淡一笑,“事关国家,怎会是家事呢?”
薛公历数夏侯一门的罪责,他说,“此玉佩环便是夏侯一门通敌卖国的证据。”温玉的扳指形玉佩环,圆润,细小,上白通透,下洇染出翠绿,内侧刻了一个“寜”字。
“此枚玉环,本该是一套7枚。乃是夏侯亲自打造,嫡妻一枚,同她一起入了棺。其余六枚,六个孩子一人一枚。”从宁字,这是嫡子嫡女才有的待遇。
“胡言!”宁王绝眦怒斥。这明明就是他的小妻子,幼时与他交换的信物。那一年,娘带他出宫会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宁安。他在池塘边不慎落水,宁安不顾自身,跳下水救他。结果便是两人双双溺水,幸而侍卫随行在侧,这才救了两人。
娘问宁安,“你自己也不会水,为何要跳下去。”
小小的宁安认真道,“那也不能看着他淹死阿。”
此后,娘狠狠惩戒了照顾不周的宫人,并哄骗着宁安拿出了夏侯家嫡子嫡女才有的玉佩环。她对他说,“宁儿,今日若不是她,你可能便淹死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她便是你的妻子了,待到你成年,娘便为你迎娶她。”
那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何为嫁娶,只是在娘的要求下,与她交换了信物。他用他出生时父皇为他亲手刻的私章,换下了她戴在身上多年的玉佩环。
“宁儿!”宁王正要说这玉环是自己的,可是父皇却打断了他。
他看着宁安,宁安看着玉环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听到薛公说,夏侯一门通敌叛国,按律法,一门女眷均要发卖充为军妓。
他几乎没有思考,在一瞬间抽出了侍卫的佩剑,刺入了她的胸口。
宁王汗如雨下,惊慌醒来。他看着床帐许久,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宁安嫌热,踢开了被子。宁王转头看着她,伸手摸她的后背。温热的,活生生的。
他转身,从身后抱住了宁安。胸膛贴着宁安的背,热气从背部传入宁安身体,宁安嘟囔了一句,反手推了推,没推开,便放弃了。
第二天早晨,宁安迷迷糊糊起床,坐在床上发呆。宁王也跟着坐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今天要陪父皇用早膳,要早些起来。”总不能让父皇等着他们。
宁安眨眨眼,转头看着宁王又眨眨眼。
宁王轻笑着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怎么,睡迷糊了吗?”
宁安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羞的涨红了脸。“你,你怎么,在,在我床上。”
宁王伸手,帮她系紧颈后的肚兜绳带。绳结有些硌,她半夜自己给解开了。
宁安下意识的抱住了被子,她看了看宁王,又看了看自己,想要下床离开,却因为羞愧着急,被薄被绊住了脚。摔倒的瞬间,手按在了他的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宁安愣愣的问,“你,怎么了?”
宁王含笑,把她的手一捻。宁安本就聪明,虽不通人事,却不是傻子,一瞬间便明白了。
“柳,柳风——”她又羞又惧,抱着被子跌跌撞撞的下床。声音都变了调。
宁王看着她哈哈大笑,一大早便有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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