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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屏风之内,偌大的纱帐绣榻,织锦的被褥上平摊着十数件簇新衣裳,从小衫、对襟小棉衣到肚兜无一不备,里外均有三五式,清一色的都是红。这些衣衫,都是王府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外面大水,他们除了担心,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干脆将过几个月宁安生产要用的东西都拿出来,再细细检查整理一下。
宁安撑着头,神情蔫蔫。禾苗在一旁跟瑶卿下棋,下了没一会儿,姐弟两便争了起来,禾禾要下在这里,苗苗要下在那里。争吵不休后,瑶卿笑着让常念又摆上了一个棋盘,一人同他们两人下。
门“咿呀”推了开来,杏文从门外走入,“王妃,侧妃等人来了。”连连大雨,哪里都潮乎乎的,殿中的木门也因为潮湿,每每开关,都会发出咿呀声。
宁安心中烦闷,不想见她们,便道,“不见了,让她们好生歇着吧。”为了防止洪水涌入城中控制不住,她们早在几天前就搬到了王府最高的一处阁楼中。阁楼不算大,住上她与一双儿女,娘,瑶卿,加上贴身伺候的人,便住的满满的。王郁文等人,只能同府中的下人一起住在低一些的回廊房。
在宁安的有心安排下,王郁文与赵嬷嬷、元宵儿住到了乔稽妻子的隔壁,史芊与琴儿、画儿、两个年幼的侍女住在王郁文旁边,史棠与史涵则带着侍女住在史芊旁边。
乔稽的妻子叫碧云,是许多年前从山西来的难民。当时王爷刚开府,刚好府中要奴婢,便收留了碧云与她的母弟。后来弟弟从军去了,碧云得了乔管事的喜欢,便让她嫁给了长子。
赵嬷嬷到的时候,碧云正将洗好的披风与伞拿给许嬷嬷。“许嬷嬷,披风我已经洗干净了,伞也都擦了一遍。”
许嬷嬷接下,对她道,“王妃说了,你带着孩子不容易,若有什么难处,便去找她。”
“许嬷嬷,你帮我谢谢王妃。”她抱着年幼的女儿,“我这里也不缺什么,能带上来的我都带上来了。”
许嬷嬷见她的女儿脸色发黄,精神也不好,便伸手摸摸了她的额头。“小妹这是怎么了?”
碧云脸上带着疲惫,闻言还是友善一笑。“她自出娘胎身子便不太好,没什么大事,喝两副药睡一会儿便好了。”
许嬷嬷微微皱眉,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乔稽不顾家,难为你了。”身为王爷的近身侍卫,他每个月的月钱不少。可人情往来,与护院兄弟们喝酒吃肉,月月都要花去不少银子,花在妻儿身上的少。为这事,碧云没少跟他吵,同他闹。可吵过闹过他还是如此,每每说起,便是百般不耐烦,说是他身为王爷的近身侍卫,不能丢了王爷的面子。什么是王爷的面子,还不是一直在外面仗义惯了,被一些酒肉朋友捧的高了,怕丢了自己的面子。
许嬷嬷还记得碧云未成亲之情的模样,整日里笑呵呵的,待谁都好,哪似现在,满脸疲惫,还被称作悍妇。她拉住了碧云的手,低声道,“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孩子们若是上学堂缺银子了,你便同我说。”
碧云心中感动,死死咬住牙,将眼泪咽下。“许嬷嬷,您放心吧,我每个月的月钱都没怎么动,攒下来了,足够他们上学堂的。”人人都能看到她的不容易,以为为了儿女的盘算,唯独她的丈夫看不到。“再说了,真到了他们上学堂,公公他们也不会不管的。”
许嬷嬷心中道,那可不一定。乔管事三个儿子,他一贯偏宠幼子,对长子二子感情一般,去年又在外养了一户外室,听说也有孕了。前有幼子,后有外室以及外室之子,他哪有那么多只眼睛看长子的孙儿。
许嬷嬷又吩咐了两句,留下一些糕点,让她用水泡了喂给孩子吃,这才抱着披风与红伞离开。
赵嬷嬷看着披风眼神闪了闪,许嬷嬷离开后她问碧云。“碧云,这王爷的披风与伞怎会在你这里?”
碧云迎赵嬷嬷进来,拿过干布为她掸去身上的雨水。“年节大雪那几日,王爷见乔稽雪中巡逻,便将披风与伞都给他用了。乔稽原是想拒绝的,可王爷放下东西便离开了。”主子将自己正在用的东西给侍卫,也是对侍卫的一种赞扬。只是他们都并非高调的人,并没有大肆宣扬。
赵嬷嬷笑了笑,“我来是想向你借个下小碳炉的,给侧妃熬点粥。”
碧云直接将碳炉提了出来,“拿去用便是了,只是这碳……”碳昂贵,她也没有多少。雨也不知要下多久,天寒又潮湿,仅剩的一些碳,她还想留着等女儿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点了给她烤火。
赵嬷嬷忙道,“碳我们有的。”
大水汹涌而下,淹没了房屋。司棋一家也同其他人一样,为了抵御山洞中的阴寒潮湿,几人围坐在一起,身体紧紧贴着。他们虽然来的早,却因为估算错了洞中的冷暖而选错了位置。他们所在地方,山体上有两道不大的裂缝,不停往里灌着冷风。司棋只能将丰儿紧紧抱在怀中,用身体去挡住冷风。
她的父亲没来,在接到撤离通知后,张和革与梁叶彤已经商量丢掉父亲的事了。张和革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梁叶彤也是为了自己的未来。
司棋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只是默默的收拾东西,待到水越漫越高,漫过胸口,他们在水中行走已经很艰难时,才装做刚收到通知,匆忙离开。
司棋抱着儿子,张和革与梁叶彤扶着张母,他们选择性的遗忘了张父。到了山洞,惊魂未定的张母这才想起丈夫,可这时,已经回不去了。
雨姝恢复过来一点,便催着采芝去找父母、妹妹一家。采芝依言去了,然后很快将他们一大家子带了过来。
面对狼狈的父母以及雨瑶一家,周围的人不停的说着雨姝有多担心他们,又略带鄙视的说起了他们为了过好日子,将雨姝卖掉的事情。
雨姝慌忙想要阻拦,可他们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张举人听完后看向雨瑶,“你不是说当年是你姐自愿走的吗?”
雨瑶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雨姝忙道,“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她将烤好的饼子塞到他手中,“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说了,孩子饿了,快些分饼给孩子们吃吧。”
大水漫了七八日,然后开始慢慢汇入湖江,留下挂满了淤泥污物的残破茅屋,断壁残垣。便是王府地势高,洪水也淹没了二楼,若是再继续下雨,水不退,要不了多久便会淹上三楼。
幸好,雨停了,水退了。
元宵儿的肚子大,衣衫近湿后根本掩饰不了,好事者追问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元宵儿无助的看着王郁文。王郁文也装作不知。“元宵儿,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便同我说,我定会放你自由,让你与心上人相守,你如今这般,倒是不好了。”她不会承认的,她怕,怕王爷知道自己设计了他,怕他杀了她,更怕他让她生不如死。
元宵儿傻了,她看着周围含着鄙视的眼神,越发的焦急。“侧妃,我怎么会有心上人呢,我怀孕你是知道的啊,是你教我……”她一急,连奴婢都不说了。
赵嬷嬷打断了她的话,护在了王郁文面前。“你胡说什么,明明就是你不知廉耻。自从你来给侧妃当奴婢,侧妃亏待过你吗?大过年的,偷偷出去私会男人,我们都忍了,可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侧妃呢?”她面上是维护王郁文,实则却是在羞辱元宵儿,想要让元宵儿说出王郁文计划的一切。
元宵儿大口喘息着,她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捂着胸口,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赵嬷嬷,又看了看王郁文。王郁文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元宵儿的神情一点一点狰狞起来。“好啊,哄我怀孕生子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如今事破了,变成了我不知廉耻了。”
她生在一个只看重儿子的家庭,从小长到大,食物要靠自己争自己抢,衣服也是一样。她并非在伢行以及伺候王郁文时所表现出的那么胆怯顺从。
她看着王郁文冷笑一声,大声道,“明明就是你哄骗我,让我去找王爷,怀上孩子。你说,王妃怀孕了,不能伺候王爷,这是最好的机会。你还说,孩子生下后,交给你抚养,等日后这个孩子入了王爷的眼,便让我做妾室。是你买通了王府的人,买通了王爷身边的人,才能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府,会走哪条路,才能让我去偶遇。”她颇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架势,“是你说,王妃是有一个好娘家,生了儿子,若是她的儿子没了,她与你们也没什么两样。”
王郁文急了,赵嬷嬷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给她,而后大声道,“无凭无证,任你信口雌黄王爷、王妃也是不会信的。你如此这般污蔑侧妃,侧妃无话可说。”她覆在王郁文耳边低语,“侧妃,清者自清,如今这种情况,你越是与她争论,越是显得心虚。”
王郁文握着拳,心中不安,却又找不出她言语之中的错误。赵嬷嬷见她挣扎,干脆直接上前,一个耳光扇在了元宵儿脸上。元宵儿捂着脸,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凶狠了。她大喝一声,“我跟你拼了。”说罢就用头去顶赵嬷嬷的肚子。
元宵儿的肚子也不小了,却还能如此灵活,让人惊叹。
瑶卿感慨,“古语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假的。”她虽然有孕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却也不能像元宵儿一样灵活,怀着身孕,竟然能与赵嬷嬷打一个平手。
地上的淤泥十分厚,元宵儿一个脚滑,直接从三楼的围栏处翻了下去。她狠狠的摔倒了地下,她的头撞到了一块被从假山上冲下的太湖石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抽搐了一会儿,便没了气息。从头上冒出的血以及下身的血,很快的混在了一起。
“姐!”夏花儿大喊一声,扑到了元宵儿的身上。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围了上去,查看尸体的查看尸体,去向主子汇报的去汇报。
宁安看完这场闹剧,走回房间。“杏文,找个人,快些将人安葬了吧。”
瑶卿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惊讶之色,试探性的问,“今日之事,可是你安排的?”
宁安笑着喝了一口水,“她的肚子,是假的。”后宅阴鸷腌臜的药多不可胜数,有一种药,可以使无孕的女子停了癸水,腹部鼓胀,形同有孕。“王郁文能买通我身边的人,为何我便不能买通她身边的人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元宵儿知道她腹中所怀,并非王爷的孩子,而是乔稽的孩子,她还会对王郁文一心一意吗?
所谓的一心一意,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未来的好生活,金银权势之上。这关系,本就不稳定。
“她甫一有孕,我便差人去给她送了一副堕胎药。”这事,是娘给她的暗卫寒露去办的。
寒露告诉她,她怀的不是王爷的血脉,王郁文想的是去母留子,借由她生的孩子以及家族给王爷施压,让王爷不得不认。等她的孩子被皇家记录在案了,她再用她生的孩子去陷害王妃,毕竟戕害皇族子嗣,罪名可是很大的。到时候,便是王爷有心保王妃,王妃至少要被关上一年半载的禁闭。王氏族人趁着这段时间,再送几个女人到王府,只要有一个有身孕便可以了。
寒露还说,王郁文是出自四大家族的王氏,怎会养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家女生的孩子,她的孩子只是工具。便是平安生下来,也活不过多少年。与其这样,不如打掉孩子,想个法子,除了奴籍,嫁给乔稽为妾。
元宵儿虽不懂这些,却知道皇宫之中,大户之中女人们的手段千奇百怪,也心狠手辣。她其实心中明白,侧妃若是有办法,也不会找到她,可她偏偏心存侥幸。
寒露见她神色松动了,又道,“无论你是否想明白,今日你腹中这个孩子都必须打掉。”
元宵儿急了,“你凭什么说孩子不是王爷的?”
寒露笑了,“因为王爷知道你们的所有计划,你以红伞、披风认王爷,可知那红伞、披风便是王爷故意给乔稽的。”
元宵儿梗着脖子,“孩子若是没了,侧妃不会放过我的。”她明白王郁文有多看重这个孩子。
寒露道,“我会给你一种药,你服用后会一日日腹胀如有孕。待到有孕五六个月时,你提前喝下排淤药,找个由头与赵嬷嬷或画儿产生争执,滚落楼梯,造成小产之相。待王爷、王妃询问时,说出侧妃的算计,而后,王妃会做主,将你嫁给乔稽。”她的笑意加深了不少,“为平妻。”
“一个孩子,换来王妃的信任,以及王爷身边近身侍卫的平妻,她不亏。”可她却不会留着她的命。“一个能应允王郁文的计划,又见风使舵,背叛王郁文的人,终有一天会背叛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也不可能让她生下那个孩子。”
宁安摸着自己的肚子,“我的孩子与她的孩子,月份差不多,若是我生产之时,她也饮下催产药,换了我的孩子该怎么办?”生产之时忙乱危险,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出纰漏。
瑶卿听的心惊,却还是道,“怎么会?”她也不自觉摸上了肚子。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些,她生禾苗时便想过了,她努力的保持着清醒,定要亲眼看到她生出的孩子,便是生怕她的孩子会被有歹心之人伤害或换掉。“我娘生我时,是一胎双生,身边伺候的都是娘信任的人,接生的嬷嬷也均是精挑细选,查了三四代。可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只是出生的那瞬间,她的兄长便被害死了。
她不能赌,也赌不起。
听她这么一说,瑶卿也担心了起来。“那我这……应该不会吧。”她有孕才六个月,还有三四个月才能生,便也没着急找稳婆。听说钱塘有一位王巧手,接生技术高超,子扬也只是差人去打听了一下,想着到时便请她来为自己接生。“对了,稳婆你可找好了?”
宁安道,“找是找好了,只是王爷不放心她们,只说到时候让她们再外伺候着,让两位娘亲为我接生。”钱元华是医者,也曾救治过不少难产妇人,让她接生,他们都放心。
瑶卿倒不会奢想着让皇后娘娘亲自为她接生,只是问她,“你们找的稳婆中,可有放心的?你们用不到,便给我用。”九个月之后,稳婆便要住在府中守喜了,以防她们随时生产。
杏文进来请示,“王妃,元宵儿的尸体已经入棺了,晚上便拉出去烧掉。”
宁安点头,杏文又问,“王侧妃要如何?”
“你去告诉她,此事涉及王爷,我也做不了主,一切待王爷回来再定夺。”想到王爷,她又开始担心了。这都十几日了,王爷连个口信都没差人送来。“先将她禁足。”
“是。”
杏文退出后,瑶卿道,“王侧妃身边的赵嬷嬷,倒也是个秒人。”看似维护,实则等同于交代了一切。
“我差人查过她,什么都没查到。只是知晓,她是王郁文生母的陪嫁侍女,陪嫁时十**岁,很得王夫人的信任与看重,这么多年,在王氏的府上也没出过什么过错。”
瑶卿想了想,“我听着她的口音,有些像我的家乡,要不我找人问问。”
“也可。”
“她叫什么名字?”
宁安摇头,“只知道姓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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