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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首发】《宁王府的故事》作者:小花花花花儿【2024年10月21日更新至两百章,三天内发完两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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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筑] 【非首发】《宁王府的故事》作者:小花花花花儿【2024年10月21日更新至两百章,三天内发完两百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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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2 13:15:55 |只看该作者
(十一)
真要算起辈分来,徐芙蓉与皇后,是要以表姐妹论的。徐芙蓉的生母,乃是薛公老来得的一女。此女养育至十五岁,被薛公嫁入了老友之家。
徐氏的祖上,也曾袭过列侯,今到了她的父亲,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后因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芙蓉之父,又袭了一代。芙蓉之父,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
只可惜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没有亲支嫡派。只有一子一女,子为妾室所生,不过三岁便亡故了,女便是芙蓉,是嫡妻薛氏之女。
据说芙蓉出生之时,异香满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时刻变换,人人传以为奇,因为都唤她为百花仙子。
一个宫女引着宁安去皇上皇后所在的宫殿,一路上,她念念不停的同她说着皇后、徐氏、以及一众王妃的喜好,为人称奇的地方。也不知是宁王吩咐,还是谁人有意为之。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芙蓉花色鲜艳,姿容秀丽,自然淡雅,不加修饰,是美女的化生。“徐姑娘倒是人如其名。”
“王妃,这便是皇上住的正殿了。”引路的宫女叫茜雪,是皇后身边的掌事,二十岁上下,是皇后的远房侄女,只因家乡洪灾,落了难,这才投靠了皇后,入宫为婢。
宁安颔首,抬头看向正前方。
入殿的大门,并非寻常,而是琉璃造就,宝玉妆成,碧沉沉,明幌幌。殿门两边,各站数十个侍卫,持铣拥旄执戟悬鞭,持刀仗剑。殿周围,一层套着一层,一层侍卫,一层宫人。外厢犹可,入内惊人。理水、石、亭、盆栽、林、窗、门……大内气派;书画、雕刻、文字、花草……奢华成风。
正殿之上,悬挂着一幅《燃藜图》,乃是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画面。
《拾遗记》载:“刘向於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燃,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一之精,天帝闻金卯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乃出怀中竹牒,有天文地图之书,‘余略授子焉’。至向子歆,从向受其术,向亦不悟此人焉。”
皇后等人已经坐定,宁安扫了一眼殿中,见徐芙蓉也在列,心中疑惑。昨日今日均是家宴,不知徐姑娘列席在上,是为谁的家人?
宁安落座,桌面上已经摆好了早膳。白玉奶茶,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豆面饽饽,莲蓬豆腐。
她的桌子上比旁人多了一个小盅,坐在她对面的荣王妃笑道,“这是益母草包蛋汤。”她以衣袖掩半唇,“这可是一大早宁王吩咐御膳房专门为你做的。”她的视线停在两人身上,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羡慕。“宁王说,王妃气血不足,小腹冰凉,寒凉的餐食便别上了。”有人说宁王夫妻感情淡漠,如今看来,倒是“外人”胡言了。她的视线移开,从殿中在座的人脸上轻飘飘扫过。唇边始终挂着一抹笑,也是,自己的生活如何能为外人道呢?外人是不想让人好的。
荣王妃是司天监提点的长女,司天监辖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她的父亲,一心在天文、算历上,并不参与朝中党派纷争。以她的出生,本不该成为荣王妃的,一切皆因一次偶发妄为的中秋出游。
只是一眼,荣王便倾心于她,并不顾母后的反对,像父皇请求赐婚。她身为女子,便是不愿,也容不得她拒绝。便是不愿,也只能踏入皇权之争这场浑水中。成亲多年,她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步路,被母后找出错误,连累家中兄弟姐妹。
冷锐的目光射来,荣王妃眉头微跳,识趣的闭上了嘴。母后打着什么心思,谁人不知呢?
她想要将徐姑娘送入宁王府,以此来控制宁王,监视宁王,继而逐步蚕食了宁王手中的一部分权势。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想到早上的事,脸颊微红。她有些无措的拿起蛋汤,小口小口的吃着。
进到一半,皇后又提起昨日的话题。“宁王妃太瘦了,是要多滋补,否则恐子嗣方面有些困难。”她说完后,立即转头看向皇上,含笑微嗔。“皇上,臣妾身为母后,每每想到宁儿尚无子嗣,便急的很。”
宁安咬着蛋,看着皇后不语。皇后身为宁王的“母亲”,关心儿子的子嗣乃是常理之事,她作为嫁入宁王府多年,未曾生下一男半女的王妃,一是没有资格说什么,二则是没有宁王允许,没有皇上、皇后询问,她万万不能越了规矩。
规矩二字,在宫中大于天,可以压死人。
宁王笑道,“母后无须焦急,儿子与王妃感情甚笃,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喜获麟儿。”他转向宁安,温柔的看着她,“不过母后说得对,王妃确实太瘦了,是要好好养养了。”他还记得多年前不顾一切跳下池塘的小姑娘,肉紧紧的,团乎乎的,跳入池塘像个小肉弹。
宁王不接皇后的话,轻飘飘将她挡回。皇后心中气结,面上却还是和善笑着。“你莫要装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该再迎些姨娘入府了。”她伸手,缓缓平移。“你瞧瞧你的皇兄们,谁的府上不是十几二十个姨娘。”再看看宁王,通房的丫头们先不说,姨娘只有三位。一个出身龌龊,上不得台面,一个也二十多了,不曾有过身孕,还有一个倒是年轻。只是一个怎么能够。
皇后心底冷笑,宁王与夏侯宁安好手段,借由雪姨娘有孕,赌上自己之后的生育,反将她一军,借此肃清了她这么多年,费劲心机才安插在他王府中的人。既然你们借雪姨娘的身孕肃清了我的人,我便借由子嗣让你不得不接受我安排的人。
“儿子不比几位哥哥富贵,除了两处大宅,我身生母后留给我的遗物,便只剩山、林、草、花了。”宁王道,“许多事情母后不清楚。”他苦笑看向皇上,“母后大可问一问父皇,已经多久不曾给我发放俸禄了?”
皇上眉头一挑,“你做错了事,难道朕还不能罚你了?”明面上没给,私下可是没少给古董字画,珠翠玉石,金银田地。
“能。”宁王道,“只是若父皇再不消气,儿子便要动用王妃的嫁妆,靠着王妃养了。”他语调轻松,揶揄着,“儿子倒是无惧被人说是吃软饭,靠王妃,只是怕父皇的脸面挂不住。”
皇上看着他,似生气,冷冷一笑。“你若不要脸,朕又何必给你脸。”他指责道,“自己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罚你?”他轻哼一声,“总归你娘的嫁妆,你若是敢动,便别做你的宁王了。”
宁王呵呵一笑,“父皇,我那岳丈也是这么同王妃说的。”
宁安看着宁王,重重点头。她上辈子至死也没动她的嫁妆,便是因为谨记出嫁之时,父兄对她的交代。嫁妆是她最大的底气,也是她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若是早早用了,日后出了什么事,或者落难了,想要变卖换银子都没有。
皇上看着他们呵呵大笑。他对着宁安,柔善道,“你们成亲也有七年了,也该考虑一下,快些给朕生一个小皇孙了。”
“我和王妃会考虑一下的。”宁王伸手握住了宁安放在身侧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紧扣。
宁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并不厌恶宁王的亲近,于是便也任由他牵着了。真要算起来,她对他,并不生疏。千年的交往,她知道他喜欢什么,也知道他的许多习惯。
皇上明着偏帮宁王,他偏心不是一两日了,宁王也正是拿捏着这一点,才会面上恭敬,实则丝毫不将皇后放在眼中。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掩饰住自己的愤怒。
她刚被封为皇后那一日,皇上在她的宫殿中陪她。皇上跟她说,世人都说母以子贵,要他说,该是子以母贵才是。他与先皇后,相识于微时,相爱于难时,两人一起经历无数风霜雪雨,这份陪伴与感情,无人能比。她从未奢望过能够有一日比得上先皇后,她也从不奢望皇上对她能像皇上一样。她求的不过是皇上对她的孩子的一视同仁。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皇上都做不到。
她与先皇后不一样,先皇后为皇后,是因为她爱的男人成了帝王。她入宫为妃为后,是带着家族的期盼,她背负着家族的兴衰以及目的。有爱吗?怎会没有。她在最好的年龄,遇到了英雄、豪迈的他。他是帝王,执掌着天下,那时的他,宛如一根擎天砥柱,支撑着天下,也支撑着她的心。曾经的他豪情万丈,曾经的她天真无邪。
皇后看着一边用膳一边与宁王说笑的皇上,心中的怒气一点点变成了哀愁、怨恨。
子以母贵!子以母贵!子以母贵!
她冷冷看着她的太子,她的荣王,两人坐的离皇上最近,可皇上却像看不到他们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宁王。
“你自己不想要朕的皇位,只想做个闲散王爷,难道你的王妃也同你一样吗?”
皇上的声音将皇后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此言一出,满殿连动筷子的声音都没了。此后的宫女太监低下了头,满殿的皇子、王妃均正是前方,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让自己露出惊讶、不满、渴望。
皇上看着宁安,宁安放下筷子,缓缓道。“我和王爷是夫妻,夫妻自然是一体的,心意相通,许多事情,无须说明,便已经知道。”
宁安很谦逊,也很认真。“父皇,儿媳想要问一问您,若是有重来的机会,您还会选择当帝王吗?”
皇上沉默。宁安继续道,“当皇帝其实是苦差事,担天下之忧,谋天下之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还要老防着有人造反。一旦失去皇位欲为布衣亦不可得,何必受这份苦?不如当个逍遥王,既不失名位又无须劳神。只要对上把皇帝恭维好,该吹的时候吹,该拍的时候拍,跟底下的人嘻嘻哈哈,多结善缘,还少得了富贵?”
她没这么睿智,说不出这番话,想不明白这通关窍。这段话是武后临终之前,对侄儿所言。如今,不过是照搬来了罢了。
皇上深深看了一眼宁安,不言,只是呵呵一笑。
空气胶着着,宁安微微蹙眉,心中计量着,她是否是说错了什么,惹得了皇上不快?正想要是否要说一些什么,回转、缓解一下气愤。皇上身边的太监小跑进来通报:“皇上,秦大人求见。”
皇上挥手,示意侍卫放行。
宁安看着一个白眉白发,眉目秀朗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宁安看着他的脸,只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叫秦长松,是东西缉事厂的厂卫,皇宫中的一切大小事都是他在管。”宁王见宁安盯着秦长松看,心中微微不快。
“厂卫?”宁安压低声音,“太监?”
宁王点头,宁安遗憾道,“可惜了。”
宁王挑眉,捏了捏宁安的手。他是太监,你可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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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早膳被撤了下去,换成了清茶。
一众女眷见这架势,便知道要议事了,纷纷行礼退下。宁王附在宁安耳边道,“你回无妄宫去,事了我们便回府。”
宁安点头,跟着荣王妃离开。
待她们走后,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全部都退出了殿外,门窗在她们身后缓缓关闭。
“妹妹,别走了,我们一起去御花园中走走吧。”
宁安正要转身回无妄宫,便被荣王妃拉住了。她不容她拒绝,直接便将她拉到了皇后身边。宁安无奈,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去御花园消食。
御花园很大,不过几转,过了几个抄手长廊,宁安便分不清道路了。只见前面有一个池塘,池广树茂,临水桥台形体不一、高低错落,主次分明。西部水池呈曲尺形,其特点为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水波倒影,别有情趣,装饰华丽精美。西边还有一个小水池,呈曲尺形,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望若湖泊。
池塘之上,有一凉亭,凉亭之中,一方圆桌,四个石凳。
皇后走进凉亭,很自然的坐到了主位上。太子妃紧跟其后,坐在了皇后身边,明王妃浅笑着,在皇后右手边坐下。宁安看了看最后一个位置,悄悄放慢脚步,落于后。本想看看最后一个位置是荣王妃坐还是启王妃坐,却没想到徐芙蓉直接走过她们三人,十分自然的在皇后对面坐了下来。
宁安挑眉,看了一眼荣王妃。荣王妃察觉到她的视线,浅浅一笑,旋即微微摇首,以眼神示意宁安跟着她。
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门第观念便开始根深蒂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士族要相护拉拢,所以婚嫁就讲究门当户对,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寒门对寒门。人人都是虚伪、迂腐、懦弱的。
唐宋时期屡次改制,削减了士族的权力,重视科举,选拔人才。可士族能成为士族,并非是单单因为姓氏,而是因为有千百年来的沉淀,一朝一代的交叠,都未曾大动大摇的地位。
本朝有五姓七望之说,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皆是头灯的高门大户,若是有人娶了这五姓之妻,便是极其荣耀的事情。稍逊的是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琅玡王氏。除此之外,还有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独孤氏、高氏、陆氏等。
徐芙蓉与皇后一脉,也算是薛姓人,自然可以坐。明王妃是王氏嫡女,太子妃是礼部侍郎之女,自然也可以坐。至于她们三个,荣王妃不过是司天监提点的长女,连个嫡字都不占,身份不够,自然是坐不得的。启王妃姓高,算起来也算是五姓七望之中了,但因为是出自偏枝,身份也不够显赫,自然也是不够的。
至于宁安——夏侯一门虽然各个忠君爱国,但倒底是一心辅佐着皇上的,又太过于忠君、固执,一直不被五姓七望所接受,受了排挤,自然便也是没有身份,也是坐不得的。
坐着的四人,闲话家常。石桌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
热水提上,徐芙蓉站起身,亲自泡茶。“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她将泡好的茶给皇后。
皇后端着茶,先轻闻,而后轻抿一口,赞扬的看了徐芙蓉一眼。徐芙蓉坐下,微微转头,看着宁安。“宁王妃可喜欢饮茶?”
宁安点头,“白水无味,总要加些茶叶,不过喝的不讲究,都是乱喝。”茶饮多了牙上会生牙渍,所以她饮茶时,总喜欢加些干花瓣。夏日是荷花荷叶,秋日是菊花桂花,冬日是柚子腊梅,春日油菜梨花。她并非风雅之人,对于茶,不过了解一二。喝茶,一不品味,二非喜爱,只是在淡而无味的水中加点趣儿。
徐芙蓉笑道,“王妃可知道,宁王最爱饮茶。”
宁安摇头浅笑,“不知。”上一世,她与宁王并不熟,后来到了下面,他们无须饮水饮食,茶也甚少。月老洞春感司院中倒是种了一株茶树,不过他一贯不喜春感司掌事,自然也就不会去找他讨茶。
徐芙蓉又道,“茶之为用,味至寒,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与醒胡、甘露抗衡也。”
“可是茶饮多了,牙齿褐黄,生茶渍,倒是不够体面了。”宁安看着徐芙蓉轻笑道,“徐姑娘还未曾婚嫁,自然是不知道的。男女相处,夫妻之间,难免亲近,面面相挨着,口口相触,若是一笑,一口黄牙,岂不是平白坏了气氛。”她眨眨眼,“听闻姑娘出生之时,满室飘香,我以为,姑娘还是该多注重这些。”
她好歹也算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了,徐芙蓉这点小心思她岂会看不出来。从宁王昨日入宫,她的眼睛就要长在宁王身上了。她不明白,一个大家族出生的姑娘,自幼便知晓门第根深蒂固,虽并非长子嫡孙,也是颇受宠爱的,怎么就一门心思想要去当人的姨娘。
徐芙蓉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嘴巴。
荣王妃掩嘴轻笑,“妹妹你莫要吓着徐姑娘了,徐姑娘可还未许配人家。”她本也是伶牙俐齿之人,可自从嫁给荣王,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不是宁王妃,身后有宁王、骁勇善战的父兄为依靠。荣王对她很好,却远比不过对自己的亲娘。
她眼珠微转,扫过皇后,看向徐芙蓉,状似无意道,“说起来徐姑娘也有十八了吧,早该嫁人了。”
宁安配合道,“可有许配的人家?”
荣王妃道,“这得问问皇后娘娘,是要继续留徐姑娘在身边,还是为徐姑娘许配一个好人家。”
皇后放下茶盏,看着宁安。“好人家,早就看好了,只是不知道宁王妃可否同意?”
宁安只当听不懂,露出诧异之色,“为何要我同意?”她看着皇后,又看了看徐姑娘。恍然,“难道徐姑娘是看上了我的幼弟宁青了?”可她的幼弟今年才十二岁。
宁安为难道,“虽说大三岁,抱金砖,两个三岁便是两块金砖,可是宁青倒底还年幼,这……”她的脸皱起,又为难,又苦恼。
皇后冷笑,“宁王妃莫要装模做样了,你明白的。”她直接道,“若是我让芙蓉入宁王妃做平妻,你可愿意。”
宁安也收敛了神情,微微沉下了脸。“没有妻子愿意丈夫纳妾,愿意,不过是世俗皆如此,愿意,也是心不甘情不愿。”那个女子所求的不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也好,生生世世也罢,所求的不过是一双人两相对。“纳妾是不愿而愿,已经是身为妻子的最大的退让容忍,若是做平妻,先不说妻子怎么样,这要求为平妻之人,是否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了?”
皇后微微眯眼,猛一拍桌子,“你放肆。”
宁安没有理她,继续道,“若是我说不愿意,你便会说是我嫉妒,会要求宁王休了我。”她不知道宁王会不会休了她,但她知道,若是休妻,便要卸下所有珠钗,只着素衣离开。便是嫁妆,也是不允许带回去的。可若是和离,女子便可将自己的嫁妆悉数带走。
“您是皇后,是我的母后。”她咬重母后二字,“母女之间,婆媳之间,不该有隐瞒。我自然是不愿意的,若是母后执意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求母后帮我向宁王讨一封和离放妻书,我也好给徐姑娘腾位置。”
“你威胁我?”
宁安摇头,“我出嫁七年,父兄驻守边疆七年,我甚是思念,也想要去看看他们。”她蹲下,低头,“还请母后全我一个思父念兄之情。”
以退为进。先说明自己不愿,却也不反对王爷纳妾,表明自己的意思,若是徐姑娘执意嫁宁王,也不是不可,只能以姨娘的身份嫁入。其次,主动退一步,要求和离,并为皇后找好了理由。温柔体贴,任谁都说不出嫉妒二字。
指控她父兄通敌卖国的便是薛氏的人,他们要她夏侯满门皆死,不就是忌惮他们手中的军权,也觊觎他们手中的军权吗。她知道,如今的薛氏,还不敢明目张胆的与他们正面冲突。她还知道,虚伪的他们怎么愿意被世人说是贪心不足,他们会找一个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理由害死他们。
广袖中的手紧紧握拳,这一世,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兄长惨死,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等着他们陷害父兄。
“这是怎么了?”宁王走进凉亭,搀扶起宁安,笑问皇后。
宁安扶着他的手,缓缓摇头,“没什么,就是站得久了,腿麻了。”
宁王扫向凉亭外伺候的人,语气森冷。“怎么,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连张凳子都搬不来吗?”
茜雪看向皇后,皇后微微颔首,她才给宫人打手势。不一会儿,宫人便搬来了几张紫檀圆凳。
宁王拉着宁安坐好后,才笑看着皇后。“母后对儿子的心,当真是让儿子感动。”他呵呵一笑,“薛氏一门为大族,母后竟愿意让同根之妹入我王府为姨娘,当真是瞧得起儿子。”
徐芙蓉脸色一变。他的一句话,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了皇后,便是日后她能够入宁王府,也只会是个姨娘。
宁王的视线在徐芙蓉脸上停留,“徐姑娘美貌端庄,天姿聪俊,蒙你瞧得上我,只是我已经有妻子了,你如此这般要求,可是为何?”他差点便要问她,可是有其他什么目的了。
皇后脸色微沉,随即又一笑。“若是你子嗣昌旺,我又如何会做这么多多余的事情。”她眼眸一转,“我听闻民间有一个说法,叫作引子。”夫妻多年未孕,只需要先领养一个孩子,要不了多久,这个领养的孩子就会带一个孩子给他们。
宁王心中冷笑,面上还是和善,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母后的意思是,让我过继一个?”
轻抿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盏。他转向宁安,笑道。“这茶倒是冲的精细。”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只是不如王妃随意泡下的茉莉雀舌。如此精心炮制茶叶,也不知是真的喜茶好茶,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熟读陆羽《茶经》。”
他与徐芙蓉,相识于一次家宴。那是他第一次见她,也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家宴”。皇后让徐芙蓉烹茶,她紧张笨拙,弄撒了上好的龙井不说,还将茶煮死了。他见不得她如此糟蹋稀少难得的狮峰龙井,便代她烹煮了一壶,让她呈上。谁知,便是这一次的好心,便被她给缠上了。先不说她是薛氏女,他处处时时防备。便是她不是,他也不愿让她入府。他府中的杂人足够多了。
得宠的人,总是有底气的。旁人待徐姑娘客气如同宫中的主子,可他不会,也无需隐藏自己喜好,阿谀奉承。总归,她不过是一个借住宫中的外人。
徐芙蓉面上难堪,皇后则是脸上闪过怒气。“你可是答应了?”
宁王倨傲一笑,“日后我与王妃定会儿孙满堂。”语调一转,“不过,母后所说的引子,我看倒是可行。”他握住宁安的手,“王妃有时候一个人在府中也无聊。”他呵呵一笑,倒是显现出一丝憨直,“我看不如就将十弟接入我府中暂住。”
皇后再也挂不住笑容了。“宁王这是何意?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崧岳。”
宁王摇头,“怎么会,不过是母后又要照顾自己的儿女,又要顾着孙儿,还要为家族中的旁支外姓亲戚操心,恐无法顾全大局。”他微微仰头,睨视着皇后,“我已经同父皇说了,过些日子就为五弟、六弟封王开府,也省得母后为我们操持的心力交瘁。”
皇后刚要说些什么,皇上身边的胡公公便来了,请他抓紧回殿中议事,皇上还在等着。这时,宁安才知道他是专门过来的。她看了一眼梁嬷嬷,知道是她悄悄通报。
说不感动是假的,心中温热流动。她抬头看着宁王,欲语,又难出口。
宁王笑着以手背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对皇后道,“皇额娘,儿子的王妃一贯体弱,如今虽已入秋,但午后依然热燥,若是无事,便让她回去歇着吧。”
皇后心中不快,加之宁王丝毫不给她脸面,她拂袖散了茶宴。荣王妃与启王妃远远缀在后面。荣王妃道,“这一日还是我成为荣王妃以来,第一次坐着同母后赏花饮茶。”她的眼睛微眯,“今日她在宁王、宁王妃处憋了气,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设计磋磨他们了。”她入府这么多年,皇后可没少磋磨她。不仅针对她,还针对她的家人。只因一贯听话的荣王执意娶她为嫡妻,只因她认为,是她在背后挑唆蛊惑荣王。
启王妃道,“母后处处彰显她大族的身份,可是在先皇后面前,原就是什么都不是。”若不是先皇后病逝,她又怎会有今日。她看着荣王妃掩唇轻笑,“如今,走了一个先皇后,还有一个宁王。”
启王与启王妃,并非有野心之人,他们只想着好好当他们的王爷,其余的什么都不想管。不想管,也管不得,不敢管。
宁王回到殿中,秦长松调笑,“宁王怎一刻都不舍得与王妃分开?”
“我的王妃性子软,为人又胆小,若是我不在,恐怕被人欺负去了都不敢说。”就像梦中那样。
“性子软,为人胆小?”皇上冷哼一声,“牙尖嘴利。”他饮了一口茶,“是何事?”
宁王有些无奈,“还不是迎娶徐芙蓉以及过继的事情。”皇后的算盘都明明白白打到脸上了,藏都懒得藏了。
皇上皱眉,“徐芙蓉此女子,配不上你。”当年是她自己说平日喜研究茶经,烹调茶水,他才会允许她在宴席之上烹茶煮水,谁知道一切都是她自己自吹自擂。他儿子煮的茶,他岂会喝不出来。与他亡妻烹茶的方法一模一样,先烫,滤水,再冷水煮开。她承了旁人的帮助便算了,竟然还当作自己所煮呈上,行为下品。
秦长松勾唇一笑,“皇后娘娘教养出来的人,能有什么上成品行吗?”
皇上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宁王看向崧岳,“十弟,你可愿去我府上居住?”
一直默默在一旁,只当自己不存在的崧岳猛然抬头。“我,我……”他看向秦长松。秦长松入宫之后,一直是照顾伺候他的。即便是如今升了厂公,也常常入宫照拂,默默安排他的一切。他信任着他,也依赖着他。
秦长松看着宁王,“你为何要让崧岳去你府上?”皇后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十皇子的母亲死了,他又年幼,为人胆小畏缩,对皇后子女的威胁不大。
宁王皱眉诚实道,“我看着崧岳,便想到了宁青,虽然小安让人去打点了,但是萧氏是什么人你们也该清楚,定不会善待宁青。”凡是有一丝善待,他的王妃嫁给他的时候也不会形若枯骨,胆小如鼠,连为自己辩解都不会。“皇后不是说引子吗?我便顺了她的意,以子引子。”引子可没有说作为引子的孩子,必须是过继为子嗣,只是说要领回一个孩子,并好好对待。“将崧岳接去府中,我便有理由找萧氏要人了。”宁安虽然不说,但是他知道,她挂念着宁青,日日难安。
“也不是不可。”秦长松道,“如今十皇子大了,也不知皇后会如何,送去你府上,反而会安全些。”
崧岳嗫嚅道,“我愿意跟七哥去宁王府。”
皇上点头。对于门阀士族,以及寒门科第出身、书香之族,他实则没有任何偏私,只是门阀士族借着自己的根基以及权势,这些年越发的过分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权势、财富、地位,却还想要更多。
这些人,不除已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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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太子从殿中出来,还不及与皇后告别,别带着王妃出了宫。一同离宫的还有明王、荣王、启王。
太子坐在马车里,还未出宫,便忍不住怒气了。“父皇今日在殿上的问话是何意思?他想要将皇位传给老七?”
太子妃握着他的手安抚,“也许只是试探。”
太子怒甩开她的手,“什么试探!”他分明就是想要将皇位传给老七。这么多年,他处处偏心就算了。如今他已经将自己立为了太子,却问老七是否想要他的皇位,他是什么意思,嫌弃他这个太子做的不够好,还是摆明了要告诉所有人,便是他为了太子又如何,这皇位,他想给谁便给谁。
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面上还是温和顺服。“宁王一贯放荡,又无子嗣,如何能为帝。”她笑着,重新又覆上了太子的手。“便是父皇偏心,也不能不顾天下人。”
太子看着她,“何意?”
太子妃道,“你是知道的,青蔓是我同族,算起来,她还得叫我一声表姐。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于她,我是知道的。”诗文什么的差一些,但是身体确是极好的。她入宁王府之前,家中可是专门找了专千金方的大夫给她看过身体,小腹温热,是十分容易有孕的身体。缘何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身孕?“宁王的姨娘、通房虽然少,这些年算下来也有不少了,怎能这么多年,只有一个雪姨娘有孕?”还是用了宫中的禁方,强行催孕。
“你是说老七不能生养?”太子瞪大了眼。
太子妃点头,轻笑。“你说,若是这个事情被天下人所知,宁王他,还能为帝吗?”帝王之位,并非谁想要就能得到的。
太子反握住太子妃的手,“还是你聪明。”
太子妃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面上笑着,眼中却是不耐。
汪氏一族虽然也显赫,却是比不过五姓七望。她的父亲虽然高官厚禄,为朝中砥柱大臣之一,可终归是仁善了一些,软弱了一些。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嫁给太子。这个明面上是嫡子,实际不过是庶出,虽有点机智,却并无治世之才。既比不得明王善隐忍,又比不得荣王有主见。偏偏又不是启王安守本分,反而野心勃勃。与巴蛇无二异。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
比起太子的愤怒,其他几位被皇上“赶”出皇宫的皇子便平静多了。明王半躺在马车的软榻里,冷冷一笑。
“先皇后会生养,虽只有一子宁王,却最为像父皇。”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颇相似。“相较之下,太子便显得平庸了。”文不及荣王,武不及宁王,性格也不似启王和善。“父皇少年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不足为道。可你看看太子。”在皇后的宠溺娇养下,别说征战了,便是寻常练习骑射剑术,都嫌苦。
明王妃给他倒了一杯茶,“先皇后虽然去了,但继后便是继后,倒底是笼络不得皇上的心。”她与明王的生母韵贵妃都是出自太尉县公王氏一族,与皇后所属的右丞相薛公一族一贯不和。他们乐得看着右丞相薛公费尽心思将皇后捧为皇后,却始终抓不住皇上的心思。
“先皇后也是极其智巧的人。”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她在临终之前,亲手为皇上做了许多寝衣,每一件都标注了年月,让皇上不管日后陪着什么人,都能想起她。
明王看着明王妃,“先皇后病逝的前半月,已经神容憔悴不堪了,但她在父皇面前,佯装笑意,强撑着。”便是二十多年的情分,她也不曾将所忧所思像父皇言明。
他曾经亲耳听先皇后对七弟说,“在这充满变数的宫廷,没人能给我什么承诺,与其一脸委屈争名争利,求来个纯属安慰的承诺,不如谦卑顺从,给你父皇留个美好的印象,将来若是你有难,或是惹恼了你父皇,他兴许还会念及我,不迁怒你。”皇后之位重要吗?不。死人管不了活人,她已经荣耀半世了,有人在她死后坐坐她曾经的位置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宁王。“七弟是她一手教出来的。”亲自哺乳,亲自抚养,亲自教导。
那时候其他后妃在做什么?他的母妃又在做什么?
她们在忙着争宠。
“七弟是不想为帝的。”他的母亲,希望他健康,快乐,自由自在。希望他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可以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帝王,所要受的牵制约束太多了。便如他的父皇,明明如此厌恶皇后,却仍然要每日虚与委蛇,装作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将她立为皇后。
明王妃看着明王,“王爷,那你呢?”
明王笑了笑,貌似清澈的眼睛里藏着勃勃野心。
“你知道吗?我幼时特别羡慕七弟。”羡慕他母亲日日时时陪在身边;羡慕他母亲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羡慕他母亲哄着他午睡,轻拍着他……“可是现在,我一点都不羡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个七弟,拥有太多了,难免惹的人记恨。“先皇后为他找了将门为靠山又如何,父皇越是偏心,对他越是好,他身后的力量越是大,右丞相薛氏一门便越不会放过他。”他呵呵一笑,“咱们且看着。”待螳螂捕蝉后,黄雀再出。
“你似乎挺喜欢宁王妃?”荣王问王妃。
荣王妃看着他淡淡一笑,“她能让母后哑口无言,心气不顺,我自然是喜欢。”她与皇后的关系紧张,荣王一直都是知道的。成亲之初,她也曾经埋怨过,也曾同荣王说起过。可每每,荣王总是让她从自身找原因,一味的偏袒皇后。后来,更是直接纳了两房姨娘入府。那时,他们成亲不过三个月,正是甜蜜亲热的时候。她知道,这是荣王给她的警告,也是教训。从此之后,她便也不说了。心里再多的委屈,也只是在荣王问起时,才会吐露一些。
荣王皱眉,“伶牙俐齿,失了王妃的身份。”
荣王妃看着荣王笑,“那王爷说说,什么叫作王妃的身份呢?”皇后就是看不惯她,无论她多卑微,做了多少,她总是能挑出错。
她看着荣王,心头再一次闪过疲惫。她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继续,便问,“传儿、馔儿该学字了,可好一些的师傅,都被太子他们霸占了,你要不去同他说说,让一个给我们?”若非她的肚子争气,一连生下两个儿子,还不知道如今会被皇后磋磨成什么样了。或许,皇后会直接让荣王休了她。
她的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均已过了识字的年龄。前些年少保、少傅过府教她的孩儿们启蒙。后来,太子妃产下一子,他们便二话不说,将人给要去了。
好的老师可遇不可求,两个孩子读书也有一段时间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导。掌院年逾七旬,学问没得说,但古板守旧,满脸严肃。两个孩子胆怯,见到他就紧张,哪里还学的进去。不似少保、少傅,循循善诱甚为耐心。
荣王不悦,“京中、城里城外,无数夫子老师,你何必盯着那么两个?”说起这两个嫡子,他也是不喜。都是一样教导着长大的,为何太子、启王的儿子们便知书达理,侍君恭敬,他的儿子便是胆小怯懦,上不得台面。
荣王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传儿、馔儿为何会如此,你分明便是心知肚明。你平时不为我争一争便算了,如今连为你的儿子们争一争也不愿吗?”宁王对宁王妃的袒护让她羡慕心酸,荣王对亲子的种种指责让她心寒。“若不是母后总是在他们面前说,他们的母妃出身卑微,比不过……”
“行了。”荣王直接打断她。“你真是不可理喻。”他指责她,“明明就是你无能,教养不好孩儿。”
荣王妃偏过头,捂着胸口。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早已没有曾经的心动与爱意,只剩对彼此的不满与嫌弃。荣王嫌弃她斤斤计较,上不了台面,她则是责怪荣王懦弱,不知道护妻护子,一味愚孝。
启王对启王妃道,“你莫要同宁王妃走的太近。”他不想参与任何朝中、帝位的争斗,生怕一不小心牵连了自己。
启王妃看了他一眼,很快的低下了头。“知道了。”
宁王与宁王妃又在宫中住了一夜,他们在无妄宫中,与皇上一起用晚膳,真正意义上的家宴。
皇上问宁安,“若是你送了银烛秋光冷画屏,旁人如此质疑,你要如何解释呢?”
宁安放下筷子,“父皇说错了,不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而是银烛秋光冷插屏。”何谓插屏?插屏是可以分体的。四块玉板组成了一幅画,画如何,全看你怎么插。青蔓姨娘没见过这等插屏,不知道插屏原本只是书桌之上的一个小小玩物。
插屏最早是用作隔离,后来慢慢变成了一道风景。成化年间,吴中顾元庆,将宋代林洪《文房图赞》总结的十八件器物照“文房十友”架构重新排序,第一次将“端友”,亦即插屏,列为“十友”之首。
插屏送入明王府的时候是拆开的,到了王府中再组装起来。青蔓姨娘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四片插屏,只要变换顺序与方向,就能变成不同的图画。她偷了她的嫁妆,以为插屏叫银烛秋光冷画屏,图案便一定是银烛秋光冷画屏。在旁人大喜的日子,送上了一副哀怨的画。
“你丢失的嫁妆我补给你。”宁王看着宁安,这件事不仅仅是偷盗这么简单,若是深查下去,定会牵连到皇后一族以及汪氏一族。如今,他们还不足以对抗五姓七望。
宁安垂下眼睑不搭理他,“我的嫁妆有些是我娘的嫁妆,你说补便能补来吗?”青蔓姨娘敢偷她的东西,她日后定会让她从其他地方还回来。
宁王也无奈,“生气了?”
“不敢。”冷硬而疏离。她送出去的是她心甘情愿,被人偷走的算什么。
宁王抓着宁安的手,“那你想怎么样?”
皇上看着一眼他们,挑眉不语,他也想知道宁王妃是准备咽下这口气,还是出了这口气。
宁安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私生女,品行差便算了,竟还做起了鸡鸣狗盗的事情了。若是不惩处她,日后丢的恐怕是宁王府的脸。”眼眸中冷光一闪,她抬头看向皇上。“父皇,儿媳想找您要一样东西。”
皇上呵呵一笑,“什么?”
“汪青蔓生父如今的住址。”汪青蔓最怕什么,最怕的便是她私生女的身份被人扒出,她就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无媒与人苟合,是该被列入淫妇之名列,沉塘的。
在地下千年间,她曾经遇到过无数淫妇,有真,有假。假的真的了,真的假的了。
她记得很清楚,遇到那个女人那天,春感司的小姑娘带了一枝鲜茶来找她换花。她叽叽喳喳的说着这茶有多好,不过是想要多换些花回去提了色,做成胭脂。那是一个活泼开朗,爱漂亮的小姑娘。
女人从她的花田前走过,白色的长裙染满了血。春娘捂住了她的眼,她说,“云起姐姐,你别看她,这是个淫妇,被判了骑木驴。”
她不知道骑木驴是什么,只是透过春娘的手缝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被鬼差押着,在她的花田停下了脚步。
她神色倨傲,她对她们说。“你们知道吗,毁掉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不是打骂,不是欺辱,而是坏了她的名声。”她笑着,“何为淫妇,世人又怎能清楚评判分辨。”真真假假,谁又说的清楚。
她被鬼差押走了,没过几日,又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脸上飘着淫贱二字,却干干净净,满脸笑容。她也在她的花田停下了,她对她说,“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话,旁人便信了,明明就是旁人害死了她,为何怪罪于我?”她的神色也是倨傲的,细细看来,竟然与之前的女人有几分相似。
她还说,“我不过想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为什么便是错的。”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而后也被鬼差押走了。
后来,他来了,她问他,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淫妇?
他说,淫妇就是放纵、恣肆,不守妇道。
她又问,妇道是什么?
他说,妇道就是为女子者应当遵守的道德行为准则。
她又问,骑木驴是什么?
他脸色微变,斥责道,不该问的别问。
“怎么了?”宁王见宁安不时偷偷看他一眼,便问。他端起酒杯,送入唇边。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做鬼比做人好,没有七情六欲,也无须维护彼此的关系,不需要接触各种肮脏的事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问吧。”一杯酒下肚,又斟了一杯。这是上好的桂花酿,他娘还未去世时酿下埋下的。
宁安看了一眼皇上,贴近宁王,在他耳边轻声道,“骑木驴是什么?”
酒还未入喉,便因为惊诧直接呛进了喉管。他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拉住了她的手腕。“你从哪儿听来的?”他的王府里便是有这些禁书,也绝对不是她可以拿到的。
“突然想到的。”
宁王擦了擦唇,贴近她耳边道,“晚上我慢慢告诉你?”
宁安又看了一眼皇上,“现在不能说吗?”
皇上皱眉,宁安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宁王摇头,“现在不行。”他想了想,“这是很私密的事。”
说完后,他便直直的看向皇上,皇上不悦,但还是轻咳了一声,“不早了,朕回去了。”
晚宴撤下,皇上离开无妄宫,他们也回了内殿。宁安好奇心起,追着宁王问,“宁王,你还没告诉我骑木驴是什么?”
宁王挥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他拉着宁安走到床边,在床边坐下。斟酌了一下。
“《窦娥冤》中最先提到。”张驴儿毒杀亲爷,奸占寡妇,合拟凌迟。押付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狄公案》中也有提到。”置出这个木驴。其形有三尺多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只脚向下,脚下有四个滚路的车轮,上面有四尺多长、六寸宽一个横木。面子中间,造有一个柳木驴鞍,上系了一根圆头的木杵,却是可上可下,只要车轮一走,这杵就鼓动起来。前后两头造了一个驴头驴尾……然后方标明女犯,到了女监,将毕周氏提出,两手绑于背后,插了标子,两人将木驴牵过,在堂口将她抬坐上去,和好鞍缰,两腿紧缚在凳上,将木杵向下……被这木驴子一阵乱拖,木杵一阵乱顶。
“我,你……”宁安还没听完便满脸通红,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春娘不让她看。
她羞的不敢看宁王,又想起自己竟然如此明晃晃的问他这是什么,更是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了。她猛然从床上站起,“我出去消食。”说罢,便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宁王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哈哈大笑。
“王爷,书房收拾出来了。”小太监前来通报。
宁王收拢了笑,看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挥手,让他退下。
这一夜,宁王是睡在书房的。这一夜,他又做梦了。
梦中,他站在孟婆亭,看着旁边的花田。花田中的女鬼浑身萦绕着黑气,她还不会控制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黑气飘散,直接扑向路过的鬼魂,一会儿禁锢着她的铁链又开始收紧,让她痛苦万分。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抬轿子的纸扎人放下轿子,向孟婆讨上一碗清茶。“懵懂无知,不懂人心险恶便早早的死了,怨气冲天,却又不知道该找谁,怨谁。”
一个男人走进花田,他在女鬼面前半跪下,伸手缓缓抱住女鬼。“别怕,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怨气渐渐散去,女鬼靠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纸扎人喝一口茶,啧啧出声,“这姑娘不知世事,什么都不懂就死了,怕是哭都不知道在哭什么?”
“她哭的就是自己的不知世事,不知人心。”孟婆重新倒满一碗茶,长柄勺从一旁的锅中舀出一勺水,注入壶中,冲开茶叶。“太过善良无知的孩子,在这吃人的世道,总归是难善终的。慢慢教吧。”
“婆婆,教什么?”开朗的姑娘一蹦一跳走进孟婆亭。她顺着孟婆的视线看过去,“那便是花田的新主人吗?”花田无主千万年,终于找到能管束它们的人了。
她站在孟婆身边,翻看着孟婆的记档。“夏侯宁安……”越看脸越是皱的紧。“怎么有那么傻笨的人。”
不过一句,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你要相信我,便痴痴傻傻的信了多年,信到身死。
宁王又一次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握住了一直挂在颈下的玉佩环。那一年,娘带着他同夏侯夫人相见。那一日,他无意落水,夏侯府的嫡女不顾自身跳下池塘救他。也是那一日,娘对他说,宁安善良心软,不知世事,你日后要好好保护她才是。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捂着疼痛欲裂的头,慢慢想起了早已忘记的,十分久远的事。
他应下了娘。他与宁安交换了信物。他拉着宁安的手对她说,“你日后跟着我便是,以后我会护着你的,你只需要相信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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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4-10-22 13:17:10 |只看该作者
(十三)
“你便一定要嫁给宁王,哪怕是为妾也愿意?”
“愿意。”
皇后看着跪在面前的徐芙蓉,嗤笑一声。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自信,自信自己能够入了宁王的眼,自信自己能够在宁王心中占一分地位。
徐芙蓉的脸上露出一抹倨傲,“男人女人之间,从来都是新人笑掩去旧人哭,皇上和皇后娘娘是如此,太子殿下夫妻、荣王夫妻、启王、明王夫妻亦是如此。”宁王与宁王妃,彼此相识不想见多年,如今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罢了。
皇后不屑的瞥了她一眼,“你觉得你是新人?”她冷冷一笑,“你似乎忘了,你比宁王妃,也不过只是小了三四岁而已。宁王便是要新人,为何不要及笄之年的,而要你?”若是宁王对她有意,又何须她处处暗示,步步紧逼。“我愿意全了你对宁王爱慕之心,为的是你能够为我们薛氏一门做事,你是否忘了?”若是不能为她所用,她还留着她做什么!
“你哪儿来的自信。”自信宁王能够对她倾心,自信宁王能够为了她与夏侯宁安和离,娶她为妻。
薛氏一族薛姓女子众多,各个都是年岁大不,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并且旁人比之她,行为更豁达,随分从时,不比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你想为妻,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皇上是否愿意。”旁的不说,便说她前些年烹茶之事,便已是让皇上好感全无了。皇上为人算不得光明磊落,可他却偏偏最喜爱光明磊落之人。她自己无知,自吹,得了旁人的帮助后,又理所当然的划分成自己的功劳。此等卑劣个性,皇上怎会允许她为宁王之妻。“你不配。”涂满胭脂红润饱满的唇轻启,吐出的三字,每个字都砸在了徐芙蓉的自尊上。
皇后看着她的难堪,“身比草贱,心倒是比天高。”她看向自己的指甲,保养得宜的手指上,染着鲜红的蔻丹。“在宫中久了,便真的觉得自己是天之女了吗?”她缓缓抬睫,冷视着徐芙蓉,“你莫要忘了,你姓徐,不姓薛。”若是早知道她如此这般无知无畏,她定当不会将她带入宫。平白教导了多年,白费了许多功夫。
“皇后娘娘——”徐芙蓉白着一张脸,是难堪,也是难过。
皇后皱眉看着她,最终还是心软了。“罢了,你若想要,我便成全你。”只是平妻是绝对不可能了,至于日后如何,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徐芙蓉最终还是进了宁王府,与她一同入府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子。她们都姓薛。一个身材苗条,淡妆素雅,还有一个神态庄重,举止矜持。两人都有着不俗的气质。
宁王想要将宁青接入王府教养,自然不好直接拒绝皇后的“好意”,他虽然得宠,但到底羽翼未丰,无法明着与薛氏家族作对。他借着皇后将人塞给他的时机,乘机提出了想要带王妃归宁之事。
诸侯之女既嫁,父母存,则归宁,不然,则否。夏候府父虽不在,但家中姨娘尚在,符合理法。
宁王与王妃的马车在前,承载着三位新姨娘的马车在后。徐芙蓉身子枯坐在马车中,心思早不知飞到何方。素雅的女子年十六,名素馨。她缓缓撩开了马车的车帘,看向前方。“也不知宁王府如何?王妃是否和善?其他姐姐是否好相处?”言语中含着对未来的担心。
举止矜持的单字一个蕙,她道,“王妃看着倒像是好相处的。”
徐芙蓉没有搭话,她想着离宫时,宁王轻飘飘的一瞥与一笑,心中第一次隐约感到后悔,但她马上拼命摇头,赶走这可怕的念头。无可改变的事情不能多想。她既已经踏出了第一步,便要沿着既定的路线,一步步走下去。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宁安被雷声惊醒,惊骇又迷蒙的看着四周。眼眸上还蒙着一层雾,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她厌恶这种感觉,想要快些清醒。
宁王轻轻揽住她,“雷雨来了。”过了夏日,一场雨一场寒。
宁安微微心安,宁王撩开帘子,示意她看外面。阴沉沉,黑洞洞的,像是到了夜晚。路边的摊贩匆匆忙忙,挑着担子,推着车,果子滚落在地也来不及捡,眼睁睁看着它被飞驰而过的骏马踩碎,被走过的车辙碾碎。
“昨夜没睡好吗?”他捏了捏她的手。
宁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似乎特别喜欢捏她的手。“一夜多梦。”半梦半醒,分不清真真假假。
“梦到了什么?”他看着她的手,十指不长,青葱水嫩,就是薄了些。以前的手,肉乎乎的,手背上好几个旋涡,捏起来厚实柔韧。
“以前的事。”上一世,还是轮回追寻他的生生世世,亦或是守护花田的千年,已经记不清了。活着的久了,便会忘记许多事,想忘记的,不想忘记的。
宁王见她不愿多言,也不追问。他轻声道,“我昨夜也做梦了。”
“哦。”宁安对他的梦没兴趣,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宁王低头看着宁安的手,“我看到一片红花田,一个枯瘦的姑娘坐在花田中哭,一个男人抱着她安慰。”
宁安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朝啼司的掌事。她刚看守花田时,只有他会去安慰她,陪伴他。那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梦中的姑娘跟你很像。”他看着宁安,言语中带着一丝试探,“你说,那个男人是谁?”
“肯定是一个好人。”宁安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宁王面上笑着,笑意却不答眼底。“哦,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捏了捏宁安的手心,这次有些重。
宁安吃疼,抽出手,“我猜的。”
“一个男人,随意抱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是好人。”风从帘子外吹入,他关上了窗户。
“一个男人,愿意安慰一个陌生的人,这便是良善。”她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又多恐怖,浑身都是血,散发着怨气,还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又哭又笑,总是冲撞着桎梏,将自己弄的狼狈不堪。
再多的安慰,都不及那时一个温热的拥抱,一句不怕让她心安。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一个拥抱,一句话,微不足道,却驱散了她的不安,她的无助,她的恐惧。这份情谊即便是她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
“天下间男人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凉薄,对你好,总归是有目的的,信不得的。”宁王皱眉,“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恨,玉殒香消;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公主……”
宁安看着他,一双眼睛乌沉沉的,如雨后月光,清如白银,凉如晨霜。“那你呢?”
宁王愣住,他看着宁安,不语。
马车停下,赶车的人扬声道,“王爷,到了。”
雨已经停了,雷霆雨,来的汹涌,去的也快,只剩未曾消散的水汽。
门房以及伍仁撑着伞等在马车边,宁王率先下车,然后伸手牵着宁安下车。一阵风吹过,刚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树花抱不住树,花瓣片片落下。
“我也是个自以为是,凉薄之人。”两人并肩走进王府,宁王牵着她,苦笑道。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宁安。“我不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想对你好。”他抬手捏着宁安的肩膀,“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不是她愿意与否,而是,心伤了,如何能够养好。更何况,她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她的心肝,许久许久之前便被他剜去了。
“你别急着回答我。”他认真又严肃,“好好考虑过再回答我好吗?”
宁安想了想,轻轻的点了点头。
宁王松了一口气,他松了表情,笑着将宁安拥入了怀中。
宁安轻抬眼睫,入目便是伍仁眼开眉展的笑,脸唰一下就红了,慌忙推开了宁王,匆匆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回到王府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忙碌。宁王信守承诺,教她射箭。他不忙的时候,会握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如何拉弓,如何引箭,如何发力才能将箭矢射出的最远。忙的时候,会让一个侍女来教她。教过几次之后,这个侍女就留在了她的身边。侍女叫朱儿,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对于朱儿的到来,她身边的四个侍女颇有意见,但却没有说什么,也不曾明着整治朱儿。
这些事,宁安都知道,但她却装作不知道。她很忙,忙着练射箭,忙着学弓弩。她也想要看看,她的四个陪嫁侍女会做出什么,朱儿又会如何应对。
“这是诸葛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
书房中,宁安坐在书桌前,宁王则站在她身边,将弓弩的图纸拿出来,指给她看。若要学好箭矢弓弩,便要先了解它们。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欲利其器,欲善其事。
“诸葛连弩一次能发射十支箭,火力很强,但是体积、重量偏大,单兵无法使用,主要用来防守城池和营塞。”汉末魏马钧欲对其进行改进,使之成为一种五十矢连弩,威力更大,但是因为生产复杂,所用的箭矢也必须特制,无法大量生产,后逐渐失传。
“这几年,我和宁朗一直在研究诸葛连弩,试图找出制作方法。”如果五十矢连弩能做出,便可以架于城墙之上,便可成为防守的利器。“只可惜,至今未能成功。”他皱眉,轻叹一声。
宁安抬头看他,“你和我大哥?”
宁王伸手捏了捏宁安的耳垂,宁安有耳洞,却不喜佩戴耳饰,总是空空荡荡的。“娘死后,我就被父皇扔去战场了。当时年幼,多亏了夏侯老将军与你哥哥的照顾。”
“父皇年少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不足以道。他以为,我们不该空享着皇子的荣势,亦该磨练。”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血肉漂俎,肉骨成泥。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种惨烈,若非亲自去过战场,参与过战争的人是无法体会的。“父皇不满意太子,也是因为皇后的溺爱。”他娘刚一死,右丞相薛公便给父皇施压了,明里说的是国不可一日午后,暗里却在威胁皇上,定要他从几大家族中选出一位皇后。“当时薛公家的势力最大,父皇便选了薛氏女为后。”这些年,父皇一直在暗暗肃清朝中薛公的门徒以及势力。“封后的隔年,便册封了太子。”只是,十个春秋过去,太子除了骑射功夫略微有些长进,其他方面依旧像个任性的孩子。“他自幼便居于高位。”是皇子,又有显赫的外公,顺风顺水纵成他高傲的性格。“如今弟弟们长大了,有人在文韬武略、骑射功夫上赶超他,他脆弱的自尊便不能接受了。”急于争一争高下。
“明王的腿,便是他弄瘸的。”父皇要送明王去战场历练,他有了危机感,便买通了明王身边的侍从,在草料上做了手脚。让明王在一次骑马时被马甩下,又踏裂了脚骨。“他自己吃不得苦,不愿意去磨练,也不让旁人去。”
伍德与朱儿进书房给他们换热茶和点心,王爷与王妃还在论弓箭。两人换茶点之后,笑着退了出去。王爷王妃感情好,他们这些无二心的仆人,自然是开心的。
“弓箭分为软弓和硬弓。软弓的射速高,但是威力低,射程短,通常是骑兵使用;硬弓的射速低,但是威力高,射程长,通常是步兵使用。”宁王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一柄弓,“这是游子弓,兼顾了软弓和硬弓的优点,射速、威力和射程。”力猛弓强,离弦之箭如游子归家般急切。故名,游子弓。
“试试?”宁王看着她轻笑。
宁安热切的点了点头。
宁王笑着捏了捏宁安的手臂,“肩臂不酸疼了吗?”
宁安动了动肩膀,淡淡道,“还好。”她不肯承认,这几日每每学完练习完毕,整个手臂都酸胀的厉害,特别是第一日,几乎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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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2 13:17:29 |只看该作者
(十四)
夏候府的萧姨娘有一子两女,一子是夏侯文龙,这段时间因为差人打死冯氏公子的事情,一直被她拘在家中。两个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八岁,均还未出嫁。
陇西萧氏是门阀士族,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她又是嫡女,如何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入寻常人家,或者是为人妾室。她为人妾室,便已经是万般的委屈了,绝对不会让女儿们同她一样。这么一拖,便耽误下来了。
两个女儿,年长的名秋莹,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虽算不上绝色佳人,也并非清秀可人,却算不得丑。只是这性情古执,风趣全无。年幼的叫宝琴,珠光侧聚,珮响流葩,眉锁春山,目澄秋水,粉颊上晕着两个酒窝,似笑非笑。两人虽同父同母,却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萧姨娘接到宁王府送来的归宁书函时,刚打发走一个媒婆。宁王府送来的信函,又盖有宁王的章,她不得不看重。
夏侯府的宅邸并不碧瓦朱甍、华丽堂皇,却也别有一番情趣。前临集庆门、后倚花露岗。夏侯宅分内园与外圆。外园以山丘、池塘为主,内园以假山、厅堂为主。布局因高就下,因势随形,平直与曲折交替,开阔与幽深相间;水石清幽,竹树美秀,画栋回廊奇丽。各色植物群落造型丰富多彩,在园内争奇斗艳,相映成趣,放眼尽花草。
这栋宅院是夏侯老将军和夫人亲自设计、建成的。只可惜,在夏侯夫人死后,这一草一花,一厅一廊便被姨娘霸占了。她保留着他们的院子,却不给他们住,只是在夏侯老将军归家之时,才赶紧让人收拾一下,将宁安、宁青两姐弟搬过去。
“清远堂?”宁安抬头看着牌匾,笑不达眼底看着萧姨娘,“姨娘怕是搞错了,自从娘去世后,我便没住过清远堂了,我同宁青住的从来都是后院杂役院。”
萧姨娘脸色微变,却仍然道,“王妃说笑了。”
宁安轻哼一声,直接走向后院。梁、张两嬷嬷跟在她身后,柳风与朱儿一左一右在她身后。
宁王入宫了,本说是等他回来同她一起回府,但是她等不了了,她迫不急的要见到宁青。
自从夏侯夫人去世后,便只有一个老嬷嬷照顾宁安、宁青两姐弟。老嬷嬷是夏侯夫人的奶娘,姓宇文,他们都喊她文奶奶,如今已经年过六十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有她护着,他们还不知道被萧姨娘折磨成什么样了。
“青儿,青儿。”她匆忙跑进了后院,后院空空,除了留下有人居住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眼泪流下,她害怕的止不住颤抖。
柳风扶住她,忙道,“王妃,青少爷定是回了春晖堂了。”
清远堂和春晖堂原是他们几兄妹居住的地方,也是夫人的住处,后来夫人死了,萧夫人带着儿女,堂而皇之的清空了他们的东西,搬了进去。
宁青又往春晖堂疾走,刚走过竹坞,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
“姐——”
宁安抱住跑来的宁青,“青儿,青儿……”她紧紧的抱着弟弟,相隔千年,又见到活生生的弟弟,怎会不激动。
宁青回抱着她,有着少年人不该有的成熟。“姐,你怎么哭了,可是王爷对你不好。”
宁安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诚实道,“起先几年不好,这些日子,是好的。”她捧着宁青的脸,“几年不见,你怎么这么黑了。”她的弟弟白白嫩嫩的,怎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又黑又瘦。看着看着,眼泪又落下。“青儿,是姐姐无能,不能好好照顾你。”
文奶奶站在宁青身后抹泪,这两姐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岂不知道夫人死后,他们两的日子有多难过。孤寡姐弟,便是大少爷已经成年,久久不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除了逆来顺受,还能怎样。
夫人的头七还未过,萧姨娘便拿出了当家的架势,同大少爷说,“你爹如今是大将军,平日少不得往来应酬,我萧氏一族,又显赫人丁旺盛,家中厅堂时时喧闹,只恐扰了清净。好在咱们府邸甚广,后院近临课耕草堂,又安静,也省得许多麻烦。”
大少爷明白她的意思,如今娘死了,他和几个弟弟、父亲很快又要去战场了,家中便只有萧姨娘照顾了。萧姨娘有自己的孩子,不愿在他们身上多费心思。
他只能强自隐忍,对萧姨娘冷冷道,“后院却是安静,地方也足够大,安儿、青儿搬过去也好,与萧姨娘你彼此都清净。”
他离开之前,生怕萧姨娘苛待了弟妹,私下打点了不少,却不知,这夏侯府,从他娘去世后,便姓了萧。萧姨娘说的对,萧氏一族显赫昌旺,不是他们夏侯氏能够比拟的。
他只能劝尚在懵懂的宁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乖,你要照顾好弟弟。”
对于父亲与哥哥,宁安心中是有怨的,可有怨又如何呢?若说是苛待,萧姨娘不曾打骂,也不曾缺了他们的衣食。只是,无打骂比打骂更让他们害怕,不曾缺的衣食还不如一个最低等的下人。
她也不是没写过信给父兄,他们也曾赶回来,可是萧姨娘却说是她任性,不满意她对她的管束。
她说,天下间男子都喜欢纤细的女子,安儿这么胖,我不是克扣她的口粮,而是让她减些重量,她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呢?
她还说,我并非不给青儿找奶娘,而是青儿这孩子除了羊奶,什么都不吃阿。
府中的人人都顺着萧姨娘的话说,除了文奶奶,没有一个为他们说话。宁青两岁之前,连配比的清粥都没有。是文奶奶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只带崽的母羊,用羊奶一点点把宁青喂大的。宁青能吃饭后,她们还需要将自己每日本就不多的餐食再分出去一份,更是吃不饱。找了好多次,厨房才多送一份清粥过来。
“文奶奶,这些年可好?”她问问奶奶,刚一开口,便又摇头苦笑,“如何能好。”
宁青拉着宁安,“这些年,萧姨娘一心再她的三个儿女身上,倒是甚少过问我们了。”少了过问,他们反倒轻松一些。“奶奶在院子里养了羊,还有鸡,每天都有鸡蛋……”他怎么说也是嫡幼子,便是萧姨娘有意苛待他们,平时那些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欺凌他。对于他们在后院养羊鸡的事情,萧姨娘不说什么,自然也没人管。
他们没有回春晖堂,被旁人住了多年的地方,已经脏了,他们不要。一行人回了后院,伍德伍仁也找来了。同他们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有一副浓密的大胡子,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
“王妃,这是乔管事的儿子,乔嵇。”伍德道,“王爷怕您应付不来,特地让我们过来盯着的。”
伍德跟在两个嬷嬷身后,伍仁与乔嵇则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警惕的防备着一切。
伍德看着面前的小院,皱眉问,“王妃,您在府中时就住这里吗?”他的脚无意踩倒一片小黄花。这是一种野花,黄色,漫山开放,怎会开在夏侯府的后院。
宁青倒是无所谓,只是淡淡道,“城春草木深。”他用脚将花踢到一边,“无人清扫,便会长野花。”便是清扫了,来年,这些花也会重新长出。它们的生命力极强,只要一点点土,一点点水。
多年以前,姐姐抱着他,蹲在墙角,看着大片的野花对他说,“青儿要像这些花一样。”坚韧,生命力强,哪怕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也能开出花朵。
宁王府省亲,夏候府中的下人自然是要跟着的。伍德转头,直接怒道,“你们府中的姨娘以前便是这么对我们王妃的吗?”
“此话差矣。”夏侯文龙从后面走来,他瞥了一眼伍德,冷笑道,“山猪吃不了细糠,他们自己住不惯高俅暖枕怨得了谁。”他复又笑着,满脸的奸笑,阴阳怪气。“咱们都是一家人,他们不满意可以明说的,为何偏偏事后埋怨。”他轻轻一瞥宁安姐弟,又扫过伍德,“人言养女似母,想来公羊氏门风也不过如此。”
公羊氏是他们娘的姓。
宁安想要上前,却又收回了脚。她不是她一人,还代表着宁王府。夏侯文龙一贯跋扈嚣张,萧姨娘又极其宠溺他。他们的身后是萧氏一族。她不能因为她的一时不堪气愤,便给宁王找了不必要的麻烦。
宁青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她。
夏侯文龙见她神色黯淡无言以对,更是嚣张。扯着嗓子道,“呸,不过一个下人,算个什么东西。”
伍德不忿便要上前,宁安叫住了他,“伍德,不可放肆。”
“可是……”他看了看夏侯文龙,又看了看宁安,最终不甘的叹了一口气,退到了一旁。
夏侯文龙满脸冷笑,快意溢于言表。成了宁王妃又如何,到了他的府上,还不是要看他萧家的脸面。
“姐姐,我们进去吧。”宁青死死的看着夏侯文龙,眼眸黑沉沉,似乎要将他这张脸死死刻在心中,以待来日。
萧姨娘原本以为宁王会陪同她一起归宁,却不想回来的只有宁安一人。她坐在正堂中冷冷一笑,丝毫未动。
“娘,宁王妃到了,咱们无须去迎接吗?”宝琴问。
“无须。”一个被宁王冷待了七年的王妃,也不过空有一个王妃的名头。无资格让她携子女亲自迎接。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徒有空名的王妃,如何能够让萧氏一族的她去亲迎。
“青儿,我让人送来的财物可收到了。”她紧紧看着弟弟,恨不得将他印在眼中。
“收到了。”宁青点头,他对宁安轻笑,“不过我们出不得府,要着也没多大用处。”
“怎会没用。”她认真的看着宁青,“要知道礼教皆是假,利益才是真。你用我给你的银子饰物打点一下府中的下人,你们的生活也能好一些。”
宁青微微皱眉,看着她,“你的银钱是从何而来?”他虽然不知道,但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一些。若是宁王真的待她好,又如何会至今才让她归宁。“你可是动了嫁妆,爹与哥哥们不是说,这是你最后的保障,轻易不可以……”擅动。
“人若是没了,要嫁妆有何用。”放着也不过是平白便宜了旁人,不如自己花了。她握住宁青的手,“钱财方面你无须担心,有需要你便同我说。”她说罢,又看向文奶奶,“奶奶的年龄也大了,如何还能够照顾你,我看看,能不能想法子送一两个人进来照顾你们。”
宁青笑着摇头,“无须人伺候,我自己可以,也可以照顾奶奶。”他顿了顿,又道,“还是再等等吧,萧氏一族如今风头正盛,若是做些什么,只怕惹恼了萧姨娘,她又要在外面四处污蔑姐姐了。”
是她到处说姐姐不服管教,贪食懒惰。
是她到处说姐姐心胸狭窄,屡屡残害她和她的子女。
是她到处说姐姐固执偏激,自从娘亲去后便对她和她的子女叫喊不休,破口大骂。
……
“不,不能等。”宁安坚定又严肃的看着宁青。她上一世,一切都靠等,可又等来了什么呢?“等来的和自己争去来的不一样,只会等待,是摆脱不了被别人操控的命运的。”
说什么恪守忠孝节义,不过都是虚名,不过是统御之道。
孝是教人当父母的奴才,节是教人当婚姻的奴才,义是教人当朋党的奴才。便是教人当奴才还不够,还得论资排辈,分出谁上谁下。
宁安执拗,她可以执拗千年,宁青比宁安更执拗。他固执的摇头,“我可以等,我不能让她平白毁了姐姐名节。”若是他不安分,谁知道萧姨娘会做出什么。他清楚萧姨娘的手段。
前些年,夏侯文龙有一房小妾。他十分宠爱她,甚至有将她扶正的想法,甚至为了她对抗萧姨娘。萧姨娘面上说,任何母亲都拗不过儿子,他赢了。她一边着手准备大婚,松了他们的戒心,一边安排人奸污了小妾。她甚至于带着官府的人前来抓奸,不仅让夏侯文龙对小妾失了爱意,恨之入骨,还毁了小妾的名声。最后,这位小妾被沉塘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毁了我王妃的名节。”沉稳而急促的脚步从外走入,宁王扫了一眼宁青,走到宁安的身边,温声道,“不是让你等我的吗?”他的手抚上宁安的眼,“眼睛红红的,可是哭了?”
宁安摇头,“没事。”对于宁王的触碰、亲近,她并不反感,却有些不习惯。
宁青看着宁王,宁王回视他。他从这个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不该属于他的沉稳。
“这便是宁青吗?”他上下打量着宁青,而后道,“挺黑的,不像你,如白玉一般。”黑的像是涂了一层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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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2 13:17:50 |只看该作者
(十五)
夏侯一门子嗣昌旺,但分散广,联络少。宗族长老分散而住,久而久之便也各自为族了。
萧姨娘听到门房来报,夏侯一门宗族长老到了,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亲自去了门口。夏侯一门的门房处,门外停着几辆马车,马车上摆放着衣箱、家当,面色当场便是一沉。后再看一眼坐在门房内的三四人,长发白髯,少说也有六十七了,微微有些驼背。廊下还站了几位妇人,其中一个还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萧姨娘上前一步,没有行礼,只是漫指了一下他们。“你们是何人?可知这是夏侯府上。”每年来认亲的人都不少,不是这个的亲戚便是那个的朋友,难道她还得一一请进府不成。
一个老者缓缓抬头看着她,“我们是夏侯氏族的宗族长老。”
萧姨娘咧嘴一笑,“可有证据证明?”她并未见过夏侯氏族的宗族长老,她是妾室,没有成婚典礼,只是从侧门抬入。
老者皱眉,面代不悦。“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如何需要证明。”
“老人家,每年来夏侯府上认亲的人无数,若是无法证明,我便要请你们离开了。”萧姨娘心中不快,面子上却还要过得去,挂上了一张笑脸。
老人家紧锁眉头,“你要我们如何证明?”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姨娘,心中满是不屑。以姨娘之身,行着主母之事便算了,竟然还倨傲嚣张,也不知这一枝是如何管内的。
萧姨娘缓缓笑道,“自证身份都不能,便说明是假的。”她的神色变冷,“来人,将他们赶出去。”
“谁敢!”宁王从后走来,身后跟着侍卫以及伍德。
他皱眉走到老者身边,恭敬问好作揖。“人是夏侯一门的宗族长老,是我请来的。”他看着萧姨娘,“奴才们有眼无珠,萧姨娘身为主子也有眼无珠吗?”
老者们站起,便要给宁王行礼。他们家族虽然也有不少功名在身的人,却万万受不得宁王的一拜。
伍德与侍卫扶住老者,宁王道,“你们是夏侯一门的宗族长老,与我也算是姻亲,无须多礼。”
老者们固执的很,执意按规矩行礼。今日免了一次礼倒是没什么,只怕日后免礼成了习惯,日后宁王与夏侯一门生了什么龃龉,会拿着这件事。
宁王不再阻拦,只是让伍德与侍卫扶着这几个老者。
“宁王?”萧姨娘脸色微变,随后便道,“宁王是何时来的?”她看向门房,眼中含了怒气,“为何无人向我通报。”
宁王倨傲睨视了她一眼,勾唇冷笑,“萧姨娘管家也有十几年了,竟还是如此惫懒。”他将手背在身后,“本王前来,无人迎接便算了,竟连通报都没有。对待本王尚且如此,对待本王的王妃,还不知熟视无睹成何样。”
他拂袖离去,伍德与侍卫搀扶着老者,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进了正厅,夏侯文龙、秋莹、宝琴已经站在里面了。外圈站满了宁王的侍卫以及从王府中带来的侍从。
夏侯文龙神色不愉,看到萧姨娘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宁王今日如此大阵势的来,摆明了是为了宁安、宁青两姐弟出头来了。她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忍让。
宁王在首位坐下,看向萧姨娘,“我已经同夏侯将军说过了,日后这几位宗族长老便住在这里了。”他转向几位长老,笑道,“您几位便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夏侯老将军与少将军忠君爱国,驻守边疆不曾懈怠,难免疏忽了家中。夏侯夫人又亡故的早,日后府中的大小事情,还得靠着您几位拿主意。”
萧姨娘紧锁眉头不说话,宁王这是何意?夏侯文龙气愤,上前一步,直言道,“什么意思,日后要让旁人来管着我家中的事情?凭什么,这里一直都是我娘当家作主的,这些人算得什么……”
话音未落,伍德便在宁王的一个眼神下,直接上前,狠扇了夏侯文龙一个耳光,打的伍德的手掌火辣辣的疼。刚才他就想打他了。“放肆!”他厉声对夏侯文龙道,“王爷让你说话了吗,你不过一个区区庶子,竟敢如此不守规矩,如此顶撞。若非王爷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便不是一耳光的事了。”
宁王端着茶盏,打开盖子,轻轻撇去浮茶,抿了一口茶水。
一个老者捋长髯道,“家中无主母,倒底是没有规矩。竟让妾室登堂入室了。”
萧姨娘暗咬银牙,却兀自矜持着。“王爷,诸位长老,可是对我管家不满?”
“自然是不满的,若是满意,也无需我一个女婿,插手岳丈家中私事,也无须要几位老人家,不远千里赶来。”一个女婿,一声岳丈,亲疏立现。他不以王爷自称,而是自称女婿,便是告诉这府中的人,他与王妃感情甚好,一声岳丈,亦是在告诉众人。自古君便是君,臣便是臣,身份有别,不可逾越。他愿意亲唤夏侯老将军一声岳丈,是因为他的王妃。
宁安与宁青站在隔扇后,宁青仰头看着宁安,“姐姐,王爷对你可好?”
宁安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吗?或许吧,可是他做的许多事,也是为了他自己。他如今确实是在为自己出头,却也是借此来打压萧姨娘,继而将萧氏一族安插在夏侯府中的势力瓦解。
“为何问这个问题?”
宁青认真道,“看似对你好,却也为了自己。”他转身,与宁安面对面,“王爷对旁人的好里,总是带着算计。”当好不够纯粹,还叫好吗?他皱眉,苦恼。
“他自幼便是出生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于他而言,或许这便是好。”可这种好,总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萧姨娘强笑,“夫人去的快,我陡然接手府中诸事,难免有不足之处。”她顿了顿又道,“夫人生前整日忙碌于府中大小事情,又有了身孕,还要照顾幼女,许多事便没有同我说。待到她去世后,我便也只能自己摸索……”
宁王沉下脸,“你是在埋怨本王的岳母没有教导你?”他一拍桌子,愤而站起。“岳母去的突然,又怎会提前预料到自己会死亡。”他走到萧姨娘面前,直直地看着她。“还是说,萧姨娘早就预料到了岳母的死。”
萧姨娘心中一惊,忙跪下。
宝琴也跟着跪下,她跪下之时,还拉了拉夏侯文龙以及秋莹的衣摆。
“王爷,午膳准备好了。”张嬷嬷从后殿走来,“王妃脾胃弱,饿不得。”
宁王点头,冷哼一声,“那便先用膳吧。”
三十二道菜,满满摆了一桌。四大类: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
山八珍是: 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拔、豹胎、犀尾、鹿筋。
海八珍是: 燕窝、鱼翅、大乌参、广肚、龙骨、鲍鱼、海狮(海豹)、狗鱼。
禽八珍:红燕、白鹤、鹌鹑、天鹅、鹧鸪、彩雀、斑鸠、红头鹰。
草八珍:猴头、银耳、竹荪、驴窝菌、羊肚菌、花菇、黄花菜、云香信。
每样只有一点点,三十个盘子,分别对应着不同的食物。这一餐饭不是为了吃饱,只是为了彰显身份,给萧姨娘一个下马威。做这一桌菜的人,可是他从宫中借来的厨子。至于这些难寻到的八珍,自然也是从御膳房顺便拿来的。
“大夫说你脾胃虚,竹荪好,脆嫩爽口、香甜鲜美。”宁王夹了一棵竹荪给宁安。“《素食说略》有载:竹荪,出四川。滚水淬过,酌加盐、料酒,以高汤煨之。清脆腴美,得未曾有。或与嫩豆腐、玉兰片色白之菜同煨尚可,不宜夹杂别物并搭馈也。”宫中常做竹荪响螺汤、竹荪扒风燕、竹荪烩鸡片,虽然也能吃到竹荪的风味,他却认为不够纯粹。他最爱的便是一道竹荪烩豆腐,嫩豆腐碾碎,加入清汤中煮开后,下竹荪。
宁安夹起轻咬了一口,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又是一口,好吃的眯起了眼。她拢着衣袖,分别给宁青与文奶奶夹了一根,“青儿、奶奶,你们也尝尝。”
宁王笑道,“你若喜欢,日后日日让小厨房给你做。”
宁安缓缓摇头,“价贵,府中每月的开销已经不少了。”
宁王无所谓一笑,“消减了几个姨娘的支出便是。”原不过是几个闲人,以往,还能陪陪他以作消遣,如今他都决定为王妃“守身如玉”了,她们便也无用了。平白养着她们,每个月衣食住行,月俸,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
宁安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天下男子可是都像你这样无情?”
宁王凑近她,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只对你一人有情不好吗?”
宁安面上一红,悄悄推了推他。
文奶奶拘谨的在桌子上坐着,筷子都不会拿了。她不过是一个奴婢,何曾享受过这等荣耀,与王爷、王妃以及一众夏侯氏族的长老同桌而食。用的还多是些未曾听过,未曾见过的东西。
更何况……她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姨娘以及她的一子二女。重要的场合,妾室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妾室的子女亦然。妻就是妻,妾便是妾,规矩不可乱。
她看着萧姨娘和她的儿子漆黑的脸,心中多年的恶气,总算是出了一点了。
“奶奶你无须拘谨,这么多年,多亏了你照顾王妃与青儿,本王谢你都来不急了。”宁王见文奶奶直挺挺坐着,不舒服也不敢动一下,便笑着同她说话。说完后,又转头与几位宗族长老交谈。
这几位长老是他专门找来的,均是在氏族中德高望重,子嗣却不昌旺,家族也越发的寒微。三位长老一位名元彠,一位名元庆,一位名元良。
彠长老只有一子,次次参加科考,却年年不曾高中。一孙三孙女倒是好的,一孙去年参加的科考,入了大理寺,不过因为性子过于正值执拗,屡屡遭受排挤,过的并不好。三个孙女均已出嫁,两个嫁给了举人,一个嫁给了猪贩。
庆长老有两子,一子幼时失踪,一子壮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孙女。孙女如今年十六,还未许配人家。
良长老有两子,一子早逝,留有一孙,孙又早逝,留有一子。此子,便是他带来的年幼的孩子。另一子在为柳州地方官,无子,十二女。
“几位长老,夏候府不可一日无主,日后你们便住在这里,也好帮老将军好好看官一下家宅。”叫他们来,除了看重他们德高望重,也是因为夏侯氏族一门的长老中,这三位最为正值不阿,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年比一年寒微。只有他们在,他才不用分更多的心神在夏候府上。“夏侯老将军还记得你们几位,他感念几位长老对他曾经的教导,吩咐我一定要好好招待几位。”他的王妃的家,他当然要为王妃看好了。
夏侯文龙忍不住道,“你说你写了书信就写了书信吗,我和娘怎么不知道。”他何曾受过这种气,若非上一个耳光脸还疼,何须忍让至今。
宁王轻轻一瞥,伍仁便走上了前。“夏侯小少爷,您请吧。”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做甚?”夏侯文龙害怕。
五仁轻叹一声,“掌嘴。”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拉到了院子中,挽起衣袖,劈里啪啦的左右开弓。他是习武之人,一边让人钳制着夏侯文龙跪下,一面扎了一个马步,腰腿用力,厚实的手掌一下接着一下扇着夏侯文龙的脸。他的力气比之伍德,可要大的多。
“够了。”萧姨娘不忍唯一的儿子被打,忙跪到了桌前,“是我没教导好,还请王爷恕罪。”只让掌嘴,却没有说数量,这便是随着宁王的心情,若是心情不好……
宁王冷冷道,“萧姨娘,本王这是在帮你教儿子,如何能说到恕罪呢?”他呵呵一笑,“月余前的拐子一案,可是还在大理寺挂着。事关重大,还待商讨。你觉得冯姓公子家中无人,却不知道他乃是茶盐商贩冯氏一族的分枝。如今族中的年轻人被人活活打死了,冯氏一族怎肯罢休,已经上奏给了父皇。”他摇头啧啧,“若非你出自萧氏一族,夏侯文龙如今不该在这里,而是在牢中等着问斩。”
萧姨娘心中一惊,脸上已经是掩饰不住的害怕。冯氏一族她知道,是扬州一代的盐商世家,承着皇商的名头,天下间三分之一的盐出自他们。钟鼎之家瞧不起商贾之家,却也不敢轻易得罪,钟鼎之家或有权,可商贾之家也有钱。两者相对,只会两败俱伤。
萧姨娘很确定,萧氏一族绝对不会为了她的儿子,一个妾室的儿子,与扬州冯氏家族作对。她脸色惨白,怎么会,她明明就打听过冯氏公子,明明身后无依无靠,只有几亩薄田,为何成了冯氏的分枝。
“五仁,停吧。”宁王瞥了他一眼。
五仁甩了甩手,这夏侯文龙脸皮还挺厚,打的他手疼。
夏侯文龙跌坐在地,满嘴是血,吐出两颗牙来。萧姨娘心疼的扶住了他。
“伍德,去找个大夫来。”宁安微微一笑,“怎么说也是我弟弟。”弟弟二字从牙缝中挤出,“伍仁下手也是重了,毕竟,以前萧姨娘差人打我们姐弟,可是从来都不见血的。”不见血,却最疼。
萧姨娘最喜欢用鞭子抽他们,鞭子里藏着一根根细小的针,打在身上,疼痛异常,却不留痕迹。
宁王闻言,立即握住了她的手,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鸷。“她还打你?”
宁安点头,“不过已经过去了。”
良长老脸一沉,“我们夏侯氏族,怎会迎了这等毒妇进门。”他们心中有数,宁王不远千里将他们请来,不仅允许他们拖家带口,还给他们安排住处,为的不就是给王妃撑腰,为王妃好好守住夏侯府。
他们会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来,王妃这一支,确实因为一个姨娘弄得乌烟瘴气,若是不管束,谁知道日后会成什么样。二则是为了自己得子孙考虑。有了宁王为靠山,日后无论是子孙的前途,还是家中孙女出嫁,都会好一些。
伍德摇头,“萧姨娘,您将儿女管教成这样,还不快快下去,莫要在我们王爷,几位长老面前丢人现眼了。”
午饭后,宁青给三位长老以及其家眷安排了住处。府中有一山林,在正中,左邻集韵轩,右通延青阁,正前方是容安小舍,三个小院,算不得大,但占着一个安静,少人打扰,出入方便。便是不大,也足够他们住了。
“青儿虽年幼,但是处事倒是周全。”午膳后,众人下去午休。宁王寻了一处假山之上的琉璃亭,与宁安一边休息一边闲聊。这处小亭子叫春睡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一软榻,足够宽,容得两人躺下。
宁王侧躺在软榻上,看着坐在桌前的宁安调戏道,“王妃不累吗,不如和本王一起躺一躺。”
宁安看了他一眼,“冯氏公子真是扬州盐商冯氏家族的人吗?”萧姨娘做事一贯稳妥,若非查过冯氏公子,夏侯文龙也不至于如此嚣张。
宁王笑着,笑容中多了一丝邪佞。“自然不是。”他看着宁安,“不过我的大表姐是扬州盐商冯氏一族的当家主母。”大表姐命好,也不好。冯氏一族这门亲,是舅舅为她千挑万选的。并且一直等到大公子掌管了家业,舅舅才将她嫁过去,生怕她受了一丝委屈。可成亲不过三年,表姐夫便病逝了,徒留表姐、一个年幼的儿子,以及一众对掌家虎视眈眈的庶弟、亲戚。“表姐虽然是女子,却最为像舅舅,做事雷霆,她很快便稳住了氏族中的长老,代子掌管冯氏一族的家业。”大表姐掌管着整个冯氏一族的产业、家业,在族谱的分枝中加一个死人的名字,轻而易举。
他看着宁安的眼中有着一抹柔情,“日后有机会,带你去扬州看她,你会喜欢她的,她也会喜欢你的。”
“拖了这么久,便是为了这个?”若非有意为之,这起涉及夏侯氏族,萧氏一族,并且从太子手中推出,皇上又得知的案子,大理寺怎敢拖沓月余。
宁王垂下眼,“总得让他们死的明明白白,抓不住任何疏漏。”如此,才能借由此事打压萧氏一族。
“你为何不看我?”宁安问。
宁王抬眼,向她伸手。宁安想了想,走了过去,在软榻边坐下。宁王握着她的手,“我怕你说我冷酷,说我无情,说我狠绝。”可他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啊。他不到十岁,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表情。该哭的时候才会哭,该笑的时候会一直笑着。他看每一个人,都会先衡量对方的价值,对自己有什么价值,又能否为自己所用,能否给自己帮助。“父皇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连父亲、亲兄弟都能杀,别人又算得了什么。”他低头看着宁安的手,右手的中止侧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她的这双手,并没有看起来细嫩。“我娘一直说我很像父皇,父皇也一直这么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一是因为娘,更多的是因为我最像他。”像到——在他的野心起来,在有人挡他的路的时候,无论是父还是兄,他亦可以杀死。“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害怕变成父皇一样的人。
“不会的。”宁安捧起他的脸,“我知道的,你永远都不会像父皇一样。”他明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他会因为可怜某个鬼魂,偷偷给他改了记档,让他能够投一个好胎;他还会为了某个最不杀人就会被人杀,作恶是不得以的鬼魂,贿赂鬼差,希望他的惩罚能够轻一些;他还会心疼月老洞那个无人照顾的人参胖娃娃,会为它赶走觊觎它参须的鬼灵……
宁王看着她许久,宁安感到很不自在,她正想离开,却被宁王一把抱住了腰。他把脸埋在了宁安的胸口,宁安不敢动,脸上绯红一片。
“王爷?”她轻唤。
宁王不应,她又唤,“宁王?”
“小安,让我抱抱。”他的声音从她的胸口传出,闷闷的。“我很难过。”
宁安抬了抬手,想了想,还是放到了他的背上,轻轻的环住了他。这个动作,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花田时,她其实是常抱他的。每每她有什么事求他,就会如顽童一般,跳到他的背上。或者是在他应了自己什么事之后,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无关情爱,只是多年陪伴所形成的,自然而然地亲近。
“梁嬷嬷跟我说,青儿问你,我待你好吗?你犹豫了。你还说,我对你的好,总是带着利益和目的。”他松开她,握着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小安,若是为了利益,存着目的,我何必费这么多事为你撑腰呢?”甚至于,她都可以不出现,一切只需要他来说,或者是派人来做。他不需要费尽心思请来三位长老,也不需要去宫中找了御厨,拿了食材,差人做上这一桌菜,便是一条,苛待王妃,他便可以处置了萧姨娘。
宁安低下头,低声嗫嚅,“对不起。”许多时候,她都万分矛盾,既想要信他,又信不过。
宁王直起腰,沿着宁安的肩膀,抓住她一条手臂,不过一个用力,就将她一把抱起,放在了腿上。
“小安,我很喜欢你。”他埋首在她的脖颈,轻轻嗅着她皮肤的味道,没有味道,只有头发上隐约飘来一丝柚子的清爽。“从很多年前,你不顾一切跳下去救我时起。”他对宁安有好感,他是喜欢她的。可是这种喜欢,是不是爱,他不知道。
听他提起久远以前的事情,宁安笑了,“没有救你,反而让你的侍卫救了。”
宁王也笑了,低沉的笑声喷在她的脖子上,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一跳下来,直接就沉下去了。”浮浮沉沉之间,隐约看到一个小肉弹,咚的一声落水。
“姐。”宁青来找姐姐,推开门便见到宁王与姐姐,鼻靠着鼻,唇贴着唇。他突然怒冲心中来,大步跑上前,“你在做什么!”
宁安惊惶,忙站起来,一张脸通红,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宁王看着宁青,扶额苦笑,他这个小舅子,来的真是时候。“做的自然是夫妻之间的事。”他也从软榻上站起,“有事吗?”
宁青微微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才道,“无事。”他上前拉住宁安的手,“姐,我刚才和文奶奶去了书房,找到了娘亲写下的札记,我们一起去看。”
“好。”宁安被他拉着走,回头见宁王一脸的无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宁王走在他们身后,含着笑,眼中精光闪过。
挑明梁嬷嬷是自己的眼线,为的是不让两人生了龃龉猜忌,彰显光明磊落;适当示弱,是为了能够亲近她,让她慢慢适应自己与她的身体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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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4-10-22 13:18:12 |只看该作者
(十六)
萧氏一族在京中城外也有亲戚,是一个偏枝年轻的后生。前年的进士,现今在翰林起草诏书。年约三旬,面光而白,鼻若悬胆,三绺胡须似油墨染成,乌黑油亮,相貌英俊。
夏侯文龙被打后,萧夫人先是陪他一同看了大夫,在大夫看完,开完药,给他摸完药膏之后,她一面吩咐下面的人伺候好了,一面急匆匆便出门去了。
她直接去了城外,递上拜帖,请见远侄。
城外萧宅内,秦长松坐在厅中,安闲自得拿着茶盏喝茶。“萧大人若是有事,便先去忙。”茶盏放下,他勾唇带笑,似笑非笑,笑中含了一抹霜。“家中亲戚求见,如何能怠慢了。”
萧文渊站起身,先是对他做了一个揖,随后便转身吩咐下人将人打发走。他的后衫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厂卫秦公公会突然到访。
翰林一贯是个闲职业,分为两种,一种是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一种是翰林供奉,供职于翰林院。翰林学士担当起草诏书的职责,翰林供奉则无甚实权。
他不过一个起草诏书的四品小官,如何能让皇上眼前的大红人,主管东西两厂、宫廷一切的秦公公专门来前来。
秦长松轻哼了一声,“萧大人倒是个识时务的人。”
萧文渊看着他,讪讪一笑,斟酌着问道,“秦大人今日来,是为何事?”
秦长松也不与他周旋,直接道,“所为,自然是你萧氏一族之事。”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椅靠,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又沉闷。“大理寺这些日子办的冯氏公子的案子可知道?”
萧文渊眼珠转了一圈,“略有耳闻。”与家族之中一个远房姑姑的儿子有关。虽说家族之中一直要求他们首尾共济、相辅相成,但前提是不碰刑狱。若是有人触碰了刑狱,身上背了命案,又证据确凿,首尾共济便是虎口拔牙、飞蛾赴火。
“此事涉及扬州盐商冯氏。”他看着萧文渊,“萧大人怕是不知道,被夏侯文龙打死的冯氏公子,是冯氏的偏枝。”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加之,萧姨娘为人小肚鸡肠,做事瘠人肥己。她如何苛待王妃,想必萧大人不会不知。”又是一顿,“宁王与王妃感情甚笃,你以为,宁王能够咽下这口气吗?”
萧文渊的额头冒了一层的薄汗,他看着秦长松,“秦大人以为呢?”
有点小聪明,但为人却过于胆小怯懦了。见他又把问题打回给自己,秦长松也不回答。只是站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便抬步离去。
秦长松坐进轿子,从侧门离开。他走后,侍从问萧文渊,“爷,夏候府萧姨娘可要请进来?”
萧文渊皱眉,背着手在厅中走了几圈。“不,不能请进来。”他一个四品小官,如何能得到秦公公的看重,还专门来一趟。秦公公与宁王一贯交好,这是朝中谁都知道的事情。如今秦公公来他这里,说这一番话,不就是给他警告吗。警告他此事他不要参与,冯氏不会轻易放过夏侯文龙,宁王也不会放过萧姨娘,若是他执意从中掺和,结果便得他自己担着。
侍从眼珠一转,“爷,可是萧姨娘是主家的长姑……”
萧文渊冷哼了一声,已然有了决定。“正因为我为分枝,才不能多掺和朝中权势争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萧氏一族已经极其富贵了,若是主家贪心不足,结果如何谁又知道呢?乘上主家的风,若兴,不见得能一飞冲天,但若败,定会跌落谷底,死无葬身之地。
“就说我不在,快些将人打发了便是。”萧文渊挥手,走进内院。
“是。”
萧姨娘神色抑抑的回到了府中,刚一进门,便听侍从跟她说,宁青与文老太婆正在收拾行礼,宁王要将他们带回王府。
萧姨娘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厅堂中,“宁王,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夏侯一门的人,岂是你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宁王看着她,淡淡道,“哦,我忘了跟你说了。”他抬手,伍德一步上前,捧着一份圣旨。
宁王笑道,“十弟这些日子住在宁王府,受我教养,想必萧姨娘是知道的。崧岳今年十二岁,青儿也是十二岁,崧岳缺了一个陪读,我看青儿正合适,便向父皇请了圣旨。”
萧姨娘表情扭曲,一个皇子侍读,如何需要皇上下圣旨。他分明是早就想要将宁青接走,为了怕有人阻拦,才以侍读为由,请了圣旨。
“萧姨娘。”宁安走到她的面前,笑着,“您不过是一个妾室,管理不好府上诸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亲热的拉着萧姨娘的手,“不过日后便好了,有几位长老在家中主事,一切都无需萧姨娘操心了,姨娘可以好好安养,抽出心神,为妹妹们好好寻一门亲事了。”
萧姨娘沉着脸,压低了声音,“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她反握住宁安,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你平白将你父亲和你母亲建造的王府送给了旁人。”
宁青吃疼,却没有抽手,只是微微眯眼,冷笑道,“便是毁了,砸了,白送给旁人,我也不会留给你和你的子女。”
她说完后,便惊呼疼痛,挣扎着挣脱了萧姨娘的钳制。宁王上前,拖住她的手腕,手腕上,一瞬间便是一圈青紫。
她扭头靠在宁王怀里,在宁王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勾起了唇角,挑衅意味十足。
萧姨娘不知道,她自幼凝血便有问题。随意的触碰,便会青紫一片。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先皇后提出要让宁王“以身相许”的时候,她娘并没有拒绝,而是愉快的应下了。
只有宁王,才能够举天下之力,用最好的药材,寻遍天下的名医,为她治病。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宁安放下衣袖,她不喜欢这件衣衫,层叠广袖,做什么都不方便。可她是王妃,行走坐卧均代表着宁王,代表着皇家,定是要穿正式的衣衫的。
“小安,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马车之上,宁王关上车窗,握着宁安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宁安低着头,不去看他,“没什么。”
他握起她的手腕,“那这是怎么回事?”当着他的面,萧姨娘再气愤,也不敢伤害她。不过是微微用力,手腕怎么会青紫了一圈。
宁安抬眸,见他脸色阴沉,心里也是难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那种酸涩泛苦的滋味,让她坐立不安,百般不是。仿若一颗心,被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
她轻叹一声,苦笑道,“真的没什么,老毛病了。”也没什么大事,对寻常生活也不影响,只是要多注意,不能受伤流血而已。只不过,日后恐怕不能生孩子而已。
心底,她不希望他对自己这么好。她说宁王对她的好都带有目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有宁王为后盾,若不是借由他的身份,她如何敢与萧姨娘如何说话,又如何能将青儿接出来。
他会儿孙满堂,可自己不会。所以,她不希望他对自己那么好,她怕哪一天,自己找回了心后,会伤心,会难过,会嫉妒,会接受不了……爱吗?她不知道。她与宁王的接触,十世加起来,都没有这几个月多。
她只知道,她的爱,是独占,不是分享。如果爱了,她一定接受不了一个有一个姨娘,一房又一房的通房丫鬟。她无法做到看到旁人的孩子笑,她也没有王妃、主母的气度。
她知道,如果爱了,她会疯掉。
所以,她不要爱。
这一世结束,他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她心底叹息,她想她的万里花田了,无忧无喜,无七情,无六欲,真好。
宁王皱眉,拥她入怀。“回府我就让伍德入宫请太医。”
没用的。她轻轻枕在宁王的肩头,眨眨眼,眼睛干涩。“嗯。”她轻声应道。
宁王近一个月没有进过姨娘的小院了。这段时间,他多是宿在自己的小院中,有时候住书房。比起王府之中原就有的几个姨娘,新入府的芙蓉姨娘、蕙姨娘、素馨姨娘难免心中不安。既怕守活寡,又怕自此便被宁王遗忘。她们都清楚,她们是皇后硬塞给宁王的,宁王并不喜欢。
今日,素馨姨娘听说王爷回来了,便亲自做了一盘山楂糕,寻去了书房。
书房中,宁王坐在花厅中,正在与七八位太医说着什么。他神色肃穆,几位太医,彼此交头谈论,谈论完之后,写下一张方子,交给宁王看,宁王看完又一一传阅。
点头,摇头,摇头,点头。桌面上堆放着医术,也堆满了一张张药方。
“诸位太医,你们讨论了半天,连一张不影响王妃身体,长久服用的药方都开不出来,我要你们有何用,你们又如何能担太医这一职责。”宁王面色不善。他心烦意燥,心尖上泛着深邃的痛楚。
他的记忆又开始混乱了,白日里,眼前竟是一片红花田。
新来了一个纸扎人,是一个幼小的姑娘,十一二岁,懵懵懂懂,人事不知。她是活剥制成纸人了,死了,灵魂也保持了死前的状态。
失血的皮肤被涂了一层红色颜料,成粉色,圆圆红红的两腮,红艳的嘴唇。据说,粉红色的纸扎人怨气最大,可她却无一丝怨气。不知是因为年幼,还是忘了生前的一切。
她最喜欢蹲在花田,缠着女鬼。
她总是问,云起姐姐,你当我妈妈好不好。
女鬼一开始搭理她,久了也烦了,被她的聒噪吵的头疼。她问,妈妈是什么?
纸扎小鬼偏了偏头,就是娘。她拉着女鬼,我好喜欢你,你当我娘好不好。
女鬼蹲下,与她对视。她问,为什么选我?
纸扎小鬼笑着:因为你叫云起啊。这首诗我学过,王维的《终南别业》。她晃着脑袋,你叫云起,你生前的生活一定闲静。
她想,闲静的生活多好啊。
女鬼笑着摇头,可是我生不了孩子啊,我有病。
纸扎小鬼眨眨眼,偏偏头,她一把抱住女鬼。姐姐,你不要伤心难过。
女鬼还是摇头,我不难过。
不,你很难过,我知道的。纸扎小鬼很认真严肃的看着女鬼,虽然她的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但她还是努力表现着认真。
她说,孟婆婆说,你结婚了,那你的丈夫知道吗?刚来的不久的她,还保留着孩童的好奇心,不像他们,在下面呆的久了,什么都忘了。
女鬼微愣,随即摘下一朵花放到纸扎小鬼的手中。他不知道。
你没告诉他吗?小鬼一手拿着花,一手牵着女鬼。我觉得这样不好,你们应该彼此坦诚相对。
没告诉他,也没必要。女鬼淡淡道,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啊,他是他,我是我。
纸扎小鬼紧紧握着女鬼的手,云起姐姐,你不要难过。
女鬼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不敢用力,生怕戳破了薄薄的一层纸衣。我不难过。
纸扎小鬼极其的执拗,你骗人,我知道,你很难过很难过。
……
红色的花田刺着他的眼,刺着他的心,又锐又痛。心底的哀绝一重又一重,那是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王爷。”素馨走入花厅,款款走到宁王的身边,将山楂糕放下。托盘之上,山楂糕方方正正,一口大小,整整齐齐码在釉里红转把盘中。白色的釉里红转把盘,盘璧一抹晕染而开的红,与盘子上的山楂糕相得益彰。托盘中还有一枚小小的银叉,摆放在一张雪白的竹浆纸上。纸张之上,是亲画的点点山楂花。一点一滴,尽显心思。
“朹树如梅,其子大如指头,赤色似柰,可食。此即山楂也。”她轻笑道,“《日用本草》有记载:化食积,行结气,健胃宽膈,消血痞气块。”
“听厨房说,王爷这些日子胃口不佳,妾便献丑,做了山楂糕。”素手端起盘子,将山楂糕从托盘中拿出,放到了宁王的面前。
“伍德,去把伺候王妃的侍女都叫来。”宁王没有应声,只是对伍德道。宁安不喜旁人触碰,平时沐浴,能自己来便是自己来。可她们是宁安的陪嫁侍女,定知道一些什么。
“王爷,日常可多用些动物的内脏,如肝肚之类。”一个老太医上前,“老臣曾经为一个类似的患者诊治过,当时老臣只是开了些寻常的滋补汤药给她。复三年,老臣又遇到她,惊觉此人症状已经得到缓解,老臣自知,并非因老臣的汤药,便细细的询问了。”他看着宁王,“此人爱食动物内脏。”
宁王摇头,他的王妃许是身子亏的多了,甚少食肉,吃的多了,便会恶心呕吐。
“王爷?”素馨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宁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搭理她。一众太医也在窃窃私语,谈论着王妃的病情。
她见宁王并没有不快之色,才又道,“王爷,这山楂糕妾去了皮,将果肉细细碾压,去了壳,挑了丝,加了白糖、藕粉……若是用不完,还可以入菜,可烧肉,可炖鸡……”
“滚出去!”宁王烦躁,忍耐不住,大声喝道。
素馨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眉眼触及宁王的冷然,才感到害怕,心中委屈,却不敢哭,赶紧缩着身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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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2 13:18:32 |只看该作者
(十七)
“姐,你故意的对吧。”衣袖长而广,如果不是她提前刻意挽起,怎么会露出手腕。
宁安笑了笑,将布巾沾水,拧半干,一点点宁青擦脸。她的娘生了五子一女,宁青最像她。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
只是,男孩子太过漂亮,并不是好事。“日后无须再藏着了。”这张脸,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总要拿出来见人,许多事,总要自己经历,许多人,也需要自己面对。
宁青点头,“我自己洗。”他拿过宁安手中的布巾。“为何要让宁王知道?”
“他该知道不是吗?”这才才公平。他总要知道,她有血液疾病,恐怕不能为他生儿育女。“若是他不在意,对我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若是他在意,定会为我寻名医,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宁青洗干净脸,越发丰神色泽,他看着她。“若是王爷在意,定会喊桃浅等人询问,若是她们知道,王爷会怪她们不上报,若是她们不知道,王爷会追责她们伺候不周。”
宁安笑着抹着宁青的脸,“青儿长大了。”
宁青有些害羞,后退了一步,少年的脸上有着倔强。“姐姐,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也是我的弟弟。”她将宁青拉到身边,让宁青与自己并排而坐。拉着弟弟的手,宁安轻叹一声,“我不知道王爷会去求圣旨。”归宁之前,她还在想着要用何种方法将青儿接到她身边。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做一场假死,让青儿先死后生。却没想到宁王会做到这一步。“他将崧岳接回来,我只是觉得奇怪,昨日一大早,他本说好同我一起回去的,可突然又说要入宫。”她听到了他与伍德说的话,他说他必须进宫,求一封圣旨,才更稳妥。原也没多想,在他跟她说,可以将青儿接到身边时,一切都串起来了。
不感动是假,正是因为感动,才让她越发的胆怯。这份心思,她恐怕拿不起。
“桃浅、芍药、柳风、飘桂虽说是娘在的时候便给我找到的侍女,但毕竟时隔多年,她们变成怎样,我又如何知道。”娘去世后没多久,萧姨娘就找了一个借口,将她们都调拨走了。直到她出嫁,父兄归家,她们才又重新回到她身边。这样的她们,她如何能信呢?
上一次,她们确实没做什么,可也正是什么都没做,才让她疑心。若是真的忠心耿耿,会什么都不做吗?与她一同受苦七年,这能算作忠诚吗?
八月十五是中秋,也是先皇后去世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独自一个人在无妄宫呆一整天。每一年,他都站在无妄宫院子中,硕大的菩提树下,看着不远处宫殿的烟花,听着丝竹笑声。
他们明明知道今天是他娘的忌日,却说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翫月,若是为了一人改了由来地风俗,皇上地清誉会受损。于是,她娘的忌日,被迫推后了一日。
“春分朝日,秋分夕月。”宁安从殿中走出,站到他身边,“我倒是觉得娘亲会选时日。”会生,亦会死。她转头看着宁王轻笑,“听闻娘亲的生辰是正月初一子时?”一年新始出生,秋分夕月之时离开,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嗯。”宁王轻轻应声,牵住她的手。
“这颗菩提树,长的真好。”她抬头看着便是已经到了八月,也已经翠绿不见颓败的大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菩提一词为梵文,觉悟、智慧之意思。“我娘也很喜欢菩提树。”明慧的女人,似乎都喜欢菩提树。以树明镜,以树为心。“娘的手札上,画下了菩提树,记下了菩提树。”她的娘,似乎是用这种方式时时警醒自己,让自己有一颗清明的心,看透一切的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拉着宁安走到树后,“你看。”他指着一处。
宁安定睛一看,树根处,隐约是一张脸。她并不害怕,反而又靠近了一步。地下千年,什么样的鬼魂她没见过。初时害怕,后来看多了,便也习惯了。无论是碾成了肉泥,还是活剥了骨头,她不仅能够面不改色,甚至能交谈几句。在地下呆久了,才发现,鬼只是形吓人,若说起可怕、狠毒,完全比不过人。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自从他娘去后,这棵树便长出了这张脸,一半金刚怒目,一半菩萨低眉。宁王呵呵一笑,“他们都不敢来,也就父皇,没事的时候进来坐坐。”之前皇后趁着他不在中京,想要将树砍掉。斧头刚举起,便落下了头。锋利的斧刃,直直落到了砍树人的脸上。“后来,她贼心不死,又试了几次,无一例外不是白白丢掉了几条性命。”有一次,她想要防火烧了这棵树,却不曾想那一日刮西北风,将火直接卷到了西北的未央宫,烧死了皇后的十几个宫女太监,灼毁了未央公主的半张脸。
皇上四个女儿,皆是皇后所生。她是后宫中,生育最多的女人。两子四女。
“自此之后,她便放弃了,再不敢动无妄宫分毫。”便是行走,也定要绕开无妄宫。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宁安仰头看着宁王,“或许,这是娘亲给你的暗示,也是对你的期待。”存威势,以降伏诛灭恶人;有慈悲,以拯救摄护他人。
先皇后是医者,医者,总是心怀慈悲的。
可他,最终还是还是娘失望了。
他看着宁安,微微一笑。“天冷,我们进去。”宁王揽住宁安的肩膀,走回内殿。宁安既怕热,也怕冷。畏热畏寒是多年被苛待落下的毛病。现在虽然不受苛待了,可这身体却难养回来了。
关上窗,留一扇门,加上菱花隔扇,一挡风、二透气。
一壶清茶,一鼎铜鹤延年香炉。宁安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陪伴。
宁王府是从不过中秋的,便是王爷入了宫,她们最多也只是几个姨娘聚在一起,分食上几块月饼。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雨姝姨娘捏着衣袖,将一碗核桃酪送到徐芙蓉的面前。她浅笑道,“核桃有补气养血,食之令人肥健,润肌、黑须发。芙蓉妹妹这些日子看着憔悴了些,该多用些。”
青蔓看向雨姝,“今儿厨房怎么有核桃酪了?”核桃酪本不金贵,但因核桃他们这里并非主产,便是有,味道也远不如西域、滇、太行山三地。这三地虽然每年都会上供,但数量极少,待到分来他们王府,寥寥无几。王爷爱食核桃酪,府中的核桃,一贯都是留给他的。
青蔓笑着拿过一碗,舀起一勺,入口后,笑容更甚,“细腻香甜,润滋不糊口。一品,便知是姜厨娘所做。”
姜厨娘是府中一个黑瘦的年轻女人,是个寡妇。宁王府可怜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又见她厨艺了得,便收留了她。
“原是给王妃做的,怎知王爷突然带着王妃进宫缅怀先皇后了。”雨姝轻声道,“这不,就便宜了咱们了。”
青蔓扬起的唇角缓缓落下,雨姝看了她一眼,“王爷与王妃感情甚笃,倒是好事。”
青蔓看着她,“你真觉得是好事吗?”
雨姝眼神微沉,略一流转,“便是没了这位王妃,还有下一位。”她们身为姨娘,便该有身为姨娘的自觉。难道,还奢望着为王妃吗?她们的身份不够,宁王对她们也是戒心满满,如何会让她们为妃。要怪,便怪自己投的胎不好,要怪,便怪自己是通过皇后娘娘,才入的宁王府。
青蔓低下头,低声道,“不做,又怎么知道呢?”
雨姝摇头,“何必自欺欺人。”她可是忘了,她明面上是礼部侍郎的侄女,实际不过只是一个私生子。此事,无人说,无人论,不代表无人知晓。“几位妹妹不知,你我可是入府多年,王爷何时如此护着一个人过?”这位王妃,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护着又如何,只要我们守望相助。”梅卿放下酒杯,砰的一声。她年轻的脸上是盛气凌人。“如今这王妃病得重,趁她狼狈,好下手。”美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王妃日日要服用汤药,只需要一些砒霜,她必肠胃迸断。”
雨姝倒抽一口气,一手捂住胸口,一脸惊惶。“你胡说什么!”
梅卿看着她,冷笑,“我是否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王爷待王妃如何,这些日子她们都看得一清二楚,王妃何等聪慧,她们也看得一清二楚。若是不趁着现在动手,日后王爷王妃成了真正的夫妻,再有了子嗣,莫说是这宁王府中,怕是朝堂都要变一变了。“我们为何会为宁王的妾室,你清我也清。”又何必惺惺作态,一副惊惶害怕的模样。
雨姝轻轻摇头,“入了宁王府,在我心中,宁王便是我的丈夫了,我怎能不向着自己的丈夫。”
雪姨娘脸上露出嘲讽之色,“你将宁王当丈夫,宁王可只将你当作一个通房。”宁王需要她们,不过是需要能够管理后庭的人,不过是喜欢她们在房中事上的风月。好听些她们是姨娘,难听一些,她们在宁王眼中,同青楼楚馆里的女人并无区别。均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便笑一笑,哄一哄,心情不好了,便任意打骂的存在。
素手一翻,一包以油纸包住的小小药包便被拍到了桌子上。梅卿将纸包打开,染着蔻丹的手指捻着砒霜,将它们一点点捻为细末。她看着青蔓,面上一狠。“青蔓姐姐,我是知道的,你早就买通了王妃身边的芍药姑娘。”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打开王妃的私库,动用王妃的嫁妆。在王妃性子突然转变之前,她最喜欢去王妃的私库中,一一清点着王妃的嫁妆,贪婪的看着,想着有一日,她可以将这些都据为己有。“你只需要将这个给她,让她放上一些在王妃每日饮下的汤药中,便可不知不觉除了后患。”油纸包被推到青蔓面前,青蔓吓的后仰。青蔓的侍女,忙顶住她。
梅卿嘲笑,“你私拿王妃嫁妆,算计着要霸占她嫁妆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害怕。”说罢,视线扫过新入府的三个姨娘,“我们的如今,便是你们的日后。”她哼笑一声,“不,你们还不如我们,王爷可能碰都不会碰你们一下。”她们要守一辈子的活寡。
徐芙蓉脸上一白,素馨则是与蕙低下了头。梅卿又道,“听闻素馨姐姐前几日去找王爷了,好大的殷勤,惹了王爷好大的怒意。”她咯咯笑着,“姐姐可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人,王爷便连皇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给,又岂会给你。”
青蔓眉头一皱,呵斥道,“够了!”她看着梅卿,“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梅卿冷哼,“我不过是把你们想要说,想要做,却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都说出来罢了。”她斜睨着青蔓,“如今的王府,是王妃当家,你还以为是你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梅卿不顾被气到发抖的青蔓,转身离开。她离开后,雨姝宽慰青蔓,“你也别生气,她不过孩子心性。”她轻叹一声,“她才刚成了真正的姨娘,便失宠了,也难免她心中不快。”
青蔓不语,只是扫了一眼梅卿留下的砒霜。
雨姝对芙蓉三人道,“你们也别往心中去,这样不过是我们在一起说的玩笑话。”她看向桌面的砒霜,对侍女皱眉道,“这等腌臜的东西,还不快些扔了。”
侍女忙将桌面上的油纸包拿走,雨姝又道,“三位妹妹,今日这些话,咱们从哪儿听到,便从哪儿了了便是。”
芙蓉三人连连点头。芙蓉的脸色泛白,她有一次后悔了。这宁王府,与她所想的不一样,宁王,与她所念之人也不一样。
梅卿回到自己的小院,走进内殿,关上了门窗,她再也忍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地,咬着衣袖,压抑的哭着。
“姨娘。”侍女走过来,跪在她旁边,也跟着抹泪。侍女叫作香儿,是跟她一起入府,一起长大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一岁,却被送来了陌生的宁王府。她害怕,无措,只有香儿陪伴在身边。
梅卿摇头,哭够了才道,“去给我打水净面,万万不能被人看出我哭过。”
“是。”
梅卿仍然坐在地下,她清楚记得她陪宁王的那一夜。事后,宁王站在床边看着她,对她说,“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如此的顺服。”他是笑着的,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催的她肝胆欲裂。
他说,“你若想要你的父母兄妹安好,便要听我的。”
他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明王安排来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亲爱的二皇兄,专门派你来监视我,并偷取我书房中的机密吗?”
说罢,他不顾她衣着单薄,几乎不能敝体,便让乔稽将她拉到了王府中的地牢。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王府中有一个地牢。
满地的污秽霉烂之物,满是阴腐霉臭的气味,脚底阴森冷寒。她就这么被扔在了秽物之上,一个披头散发已经疯疯癫癫的女人面前。
他对着她笑,“你好好瞧一瞧,这是谁?”
她被迫抬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是……她是……
“没错,她就是父皇的长公主,我的好长姐。”远嫁域外的长乐公主。
如今的长乐公主,脸皮被人剥了一半,溃烂的不成样子,双眼被挖掉了,舌头也被拔了,四肢俱断。
“我幼时,她没少挑唆韵贵妃暗暗欺凌我与娘。”宁王始终保持着笑,“所以,我在她和亲远嫁当日,把她给换下来了。”先是扔去最低等的妓院,让她呆了三年,之后便将她带回了王府,挖了眼,割了舌,斩断了四肢。让她生的痛苦,死不能。
她吓得瑟瑟发抖,可宁王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他蹲下,钳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被关在牢中,只能与老鼠蛇为伍的长乐公主。“外界都说我娘是病死了,可是我知道,她是被毒死的。”有人在她娘的汤药中,一点点下了毒,让他娘的身体一点点衰败,最终死亡。“任何人我都不信。”
他说,你如果不想在这里看到你的父母、兄妹,你就好好想想,日后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香儿打来热水,梅卿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她是韵贵妃的亲戚,确是远亲。在韵贵妃找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她有一个如此显贵的姑姑。他们将她带入了明王府,他们跟他说,日后一定要听明王的话,他们还说,父母兄弟一家几十口的性命便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了。
所以,她忍下了害怕,忍下了孤独,在宁王府住了下来。每隔几个月,明王和明王妃总会找各种理由让她过府,细细的询问她宁王府中的事情,吩咐她伺候需要做什么事。
她以为宁王无从察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宁王才是那个在不知不觉中,布好了一张大网的人。
既然已经布好了网,又是何处出错了呢?连累的夏侯一门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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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2 13:18:51 |只看该作者
(十八)
第二日一早的家宴之上,宁安见到了未央公主。她以黑纱轻遮半张脸,坐在殿中的最末端。于皇后而言,这个女儿曾经是她的骄傲。火灾发生后,她毁容后,她或许内疚过,但这份内疚,很快便消散了。未央公主的存在,变成了无时无刻不在指责她狠毒的存在。未央公主不再是她的骄傲,无法再给她带来荣誉,于是,她便开始讨厌她了。幸好,皇上对这个女儿,还是不错的。
但是,也仅仅只是还不错。
什么是还不错?不缺衣不少食叫还不错;给她加派宫女太监伺候叫还不错;每年的八月十六,允许她参加家宴叫还不错。
很多年之前,宁安是见过未央公主一面的。那时候她娘还没去世。她还隐约记得她的样子。月画烟眉,粉妆玉琢,不肥不瘦,素额几点微麻,天然美丽。青纱衣,半拖罗袂,骑在马上。
她还记得,她只比大哥小几岁。曾经娘在家中玩笑,也曾调侃过大哥。她说,你小子命好,既入了公主的眼,又得了兵部侍郎家千金的眼。只想将你养成一个品行高,性情坚毅的人,却不想却养出了一个招惹的京中女子百般辗转的翩翩公子。
那时的她,便是年幼,也仍然记得大哥那张泛红的脸。
早膳结束,皇上将宁王叫去议事,宁安在御花园等他。未央公主也在园中散步,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宁安的身边,轻笑道,“许多年之前,我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宁安转头看她,微笑行礼。“记得。”她点头,“我还记得公主当年纱衣罗裙,策马奔驰到我家的情形。”
未央公主哈哈大笑,以笑掩饰眼底的寂痛。“那身纱衣,说是什么雪纺纱,金贵的很,回来之后,我可是被皇后娘娘好一顿骂。”
皇后娘娘吗?宁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询问。她轻皱鼻子,“公主身上是何香味,清新淡雅,好像还有微微菊花之香。”
未央公主拿下腰上挂着的香囊,“我自己没事的时候做的一些香料。”她将香囊递给宁安,“若是你喜欢,便赠你了。”
宁安双手接过,捧在鼻下轻嗅。“这香可有名字?”
未央公主想了想,伸手引过一枝菊花,而后手指微用力,将它掐断。“这里我加了菊花鲜露,菊花石秋才有的花,便叫点秋香吧。”
“点秋香。”宁安低喃,“倒也是个何时的名字,香雅意,香的用料菊花亦雅亦。”她将香囊收好,看着未央公主,“这种香,公主可还有?”
公主微微挑眉,一边的眉毛。另一边,即便是以黑纱遮挡,依然能够从她的行走言谈中看到斑驳纠缠在一起的暗色疤痕。这些疤痕紧紧揪在一起,拉扯着她的脸皮,让她的眼,她的唇都变了形。
宁安露出一抹羞涩的笑。“闻到这种味道,也不知怎么久想到了大哥。大哥爱菊,我想寄些给他。”
未央公主微愣,随即便道,“你若是喜欢,我便再做些就是,左右我寻日里也无事。”
“我代大哥谢公主。”她又行了一个礼。
未央公主的视线落在了面前的菊花上。这株品种很贵,王府中也有一盆。宁王跟她说过,这种菊花叫作泥金九连环,是很难培育的稀有品种。形好,花瓣浑浊金黄,层层叠叠,宛如九环一般。意好,花开金碧辉煌,富贵多金。
许是看得多了,未央公主并不珍惜。她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轻声问,“你,大哥可还好?”
宁安只当不知道她和宁朗的曾经,笑道,“保家卫国,从来都是他的志向。心之所志,行之所志,怎会不好。”说罢,又微微皱眉,言语也没了轻快。“只是三十多岁了,也没成亲。前几日族中长老还说起这件事。”她看着未央公主,“长兄还未成亲,下面的弟妹便成亲了,让长老们觉得罔顾了伦理规矩。”
“还未成亲……”未央公主只是一声声低喃。
宁安看到宁王走来,便道,“公主,王爷来了,我该走了。”她行礼告退。
回府的马车上,宁王问宁安,“你与未央公主说了什么。”
宁安淡淡笑着,“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她,大哥还未成亲。”
宁王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了什么?”她眼中有一丝狡黠。
“看出未央公主与皇后关系不睦。”
“只是不睦吗?”宁安反问,“我怎么觉得,未央公主恨皇后入骨。”若非恨之入骨,如何能够如此冷漠,疏离的称呼上一声皇后娘娘。
“未央公主今日这样,全完是皇后一手导致。”她毁的何止是未央公主的一张脸。“不过你若是想利用宁朗拉拢她,查探皇后或是宫中事,还是别想了。”
“为何?”
宁王原不想说,后来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长姐她……性子很倔强。”她一点都不像皇后,从相貌到性格。她大胆,也很坚强。她会主动追求她喜欢的人,也有大志,屡次跟父皇提议,朝中应该开个女科举制度,让女子也有考取功名的机会。“长姐腹中渊博,每与我们唱和,我们敌她不住。在外,一直有才女之名。”
“只可惜……”他看着宁安,“这是皇族的耻辱,讳莫如深。”
那一年,夏天特别热,父皇带着还不是皇后的皇后以及其他妃嫔去别院山庄避暑。他则是因为娘身子不舒服,留下了陪伴。“这些事情,都是秦长松告诉我的。”那一年,他娘还没死,那一年,秦长松也不是乱臣之子,那一年,秦长松还是他的伴读。
“那一年,西凉屡屡进犯,边境因多年战乱民不聊生,父皇便想与他们和谈。”父皇想要用钱财换得边境三年安稳。“连年战争,边防不修,士卒疲惫。”他们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当时,前来和谈的是西凉的大皇子。“腹缓及膝,奋两肩若挽牵者乃能行。腹大垂膝,每易衣,左右共举之。”这是长松回来后同他说的。
宁安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的心拧了起来。“他怎么了?”
宁王看着宁安,“他侮辱了长姐。”这么说,也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薛公一族,将她献了出去。
西凉的大皇子此番前来,便是为了为难他们,提出了许多让他们难以接受,并且十分苛刻的条件。“如果谁能用最大的收利和谈,谁就是最大的功臣。”在朝中,在父皇面前的地位,自然是要更上一层楼的。
“所以,他们就把未央公主送出去了?”宁安的声音发抖,“未央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啊。”她不敢相信,一个母亲为了权力、地位,会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是。”他揽着宁安,与她头靠着头。
他没有说的是,西凉大皇子,便是行这种事,都需要人帮忙。那一夜,长姐不仅仅是失了清白这么简单。而是在十几个下人的注视下,受了屈辱,失了清白。
“我记得,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长姐骑马直接冲入了无妄宫,她摔下马,娘让宫女将她抬进了殿中,之后如何,我便不知了。”长姐雨中奔来,惨白着一张脸,颓然跌下马的样子他想忘都忘不掉。
他还记得,长姐在雨中,问娘:母后,为何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那天之后,长姐便在未央宫住下了,她不见任何人,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能起身。许久许久之后,他离宫开府,才从梁嬷嬷与李嬷嬷的闲谈中知道长姐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虐待。
宁王苦笑,“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或许真会成为你的嫂子。”如果没有这件事,长姐也不至于被烧伤了脸。
“后来呢?”宁安看着他。
“后来?”
“父皇呢?父皇做了些什么?”她觉得心寒,这种深寒,比她和宁青被萧姨娘虐待还要冷,这种寒冷,比她在王府被冷待、忽视七年还要疼。
宁王缓缓闭上了眼,“父皇让她嫁给西凉大皇子。”母亲将她当物品,父亲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只看重自己的脸面。“也正是长姐这件事,让我看到了父皇的凉薄。”
“那后来,为何没嫁?”
“因为西凉国大皇子死了。”在谈好了婚事,回到西凉之后。“西凉以大皇子之死为由,起兵,是宁朗带兵奋力抵抗。”此后,他便驻扎在那里了。“你的四个兄长,夏侯老将军、宁朗和你四哥在凉州武威郡;二哥三哥在若羌。”
宁安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未央公主,她心疼、惋惜,也佩服。对于这样的未央公主,便是她真的存了什么心思,也不忍心利用她。
罢了罢了。她夏侯一门被冤成通敌叛国,是四年后。四年的时间,足够她筹谋调查了。何须如此急躁,如今倒是先将身边的人事弄好才是。
她的四个陪嫁丫鬟,也该好好管束管束了。府中的人,更该好好管束了。
崧岳与宁青学文老师定下来了,曾经的御史,谢老先生。先生文章名一时,喜山水,因得罪薛氏一族被削官,后遍游江浙,所至,人士争奉筇屐迎。饮酒赋诗,名益高。今年年七十,身体硬朗。若非宁王亲自去请,恐怕他不会出山。
宁王是八月初六去拜访的谢老先生,老先生八月十二应下了这门差事,约定八月十八开始授课。正式授课之前,老先生先给他们测试。考察一下,看他们是否有资格为自己的学生。
测试的第一项是考字。老先生让他们每人写一篇文章,自己写可以,按着其他文章抄写也可。
崧岳是皇子,便是再受轻待,该受的教导也是受了的,一手馆阁体乌黑、方正、光洁、大小齐平。谢老先生拿着他的字,满面笑容,连连称赞。
宁青的字,并没有什么体系,他多是自己拿着字帖描摹。他描摹过许多字体,其中他自认为写的最好的便是行草了。于是,他便用行草写了一篇《兰亭序》。
谢老先生看着他的字,微微皱眉。“《兰亭集序》是书法家王羲之所作,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共计324字,凡是重复的字都各不相同,其中20个“之”字,各具风韵,皆无雷同。”
宁青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仰头看着他,“不能写吗?”
老先生眉头皱的更紧,“并非不能写。”他斟酌了一下,“兰亭序乃是天下第一行书,你用行草写它,倒是显得不伦不类了。”
“它是天下第一行书,也是一篇文章。既然是一篇文章,为何不能用我擅长的字体写它,一定要用行书?”便是因为这是王羲之最得意之作,旁人便用不得其他字体了吗?“为何定要模仿旁人?为何我的行草比之不过王羲之的行书?若是日后,我在字上有所大成,只因我临摹《兰亭序》,便无法被称为天下第一行草了吗?”他问谢老先生。
谢先生一愣,低头看他,第一眼先为他的脸所惊,第二眼,又为他的话所惊。他皱眉眯眼,一手拿着宁青的字,一面捋着胡子,在门窗大敞的学室内走了几圈。
“说的好,说的好。”他突然大笑,“哪有什么不伦不类,不过是老夫被过往规则习惯所拘了罢了。”
宁王、宁安、秦长松均站在门外。秦长松道,“人如其字,崧岳的性格为人,也如同他的字,方正、光洁、循规蹈矩、安份守己;宁青虽然小小年龄,却已然彰显出他的个性,如同行草一样,收拾散落,顷刻而就,不受拘束,洒脱萧然。”
宁王转头看着秦长松,笑道,“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才好不是吗?”
秦长松笑着点头,“确实。”
“行书,我也是会的。”宁青倒底还是年幼,见老先生说他的字不伦不类,心中自不舒服。他倒不是想要同皇子一教高下,而是不愿意姐姐丢了脸。
老先生随口应一声,“哦,你还会好几种字?”
宁青点头,“楷书、行书、隶书、草书、篆字、馆阁体都会。”萧姨娘是不会给他请先生教他读书的。许是孩子的聪慧真的是随母亲的,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几个,读书都好,夏侯文龙偏偏不是读书的料。萧姨娘生怕他和姐姐把夏侯文龙比下去,别说琴棋书画了,便是女子要学的针黹都不让姐姐学。他识字,是姐姐幼时所教,后来,他便自己去课耕草堂找书来看,照着书临摹。久而久之,便识得了各种字体。
老先生来了兴趣,“哦,那你写几个给我看看。”
宁青点头,提笔悬腕,很快以几种字体,写下了一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字甚好。”老先生道,“只是这首诗,略微霸道了。”
宁安拉着宁王的衣袖,“这首诗辞采壮伟,设喻新颖,想象奇特,意境瑰丽,气魄雄伟。”这是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所作的咏物诗,雄伟、豪迈。“我也很喜欢这首诗。”
为什么老先生不懂得欣赏,她心中微微懊恼。
宁王笑道,“我也很喜欢,不过,放在心里就好了。”他父皇虽然冷血冷情,算不得好人,但是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国家治理的还是不错的。虽然全国各地,也有一些起义军,打着诛杀弑父杀兄“逆贼”的名义起义,却都是些乌合之众,坐而论道,成不了气候。
“我与长松,初学诗时,先生让我们各自写出一首最喜欢的,与秋天有关的诗,我写的便是这首。”宁王看向秦长松,“长松写的亦是。”这首诗雄伟、豪迈,却也霸道。因这首诗,先生便说他虽学思敏捷,却太过于霸道了,此非臣子之相。许是这个原因,父皇才将长松指派给他当伴读。
宁安的眼睛一刻不停的盯在宁青身上。宁青没有上过学堂,也没有接触过同龄人,她怕他惹得先生厌烦,也怕他无法与十皇子好好相处。
宁安随口道,“父皇将你们两个骨子里霸道的人凑在一起,便不怕你们翻了天?”
宁王与秦长松神色微变,随即恢复。
“小安,我还有事。”
“嗯,你忙去吧。”她在一旁的花架下坐下,“我想陪着青儿。”
宁王与秦长松没有回书房,反而是穿过假山,绕过亭台楼阁,拐进了一间在假山乱松中若隐若现的不起眼小亭。
“长松,宰相被冤,或许是因为我。”那一年的陪读中,长松最优秀,性子也与他最相和。“我是嫡子,若是再有了宰相为倚靠……”
长松摇头,看着宁王。“为何皇上想不到?”
“你是说……”
他点头,“也可能是皇上故意为之。”一个能够弑父杀兄的人,也有可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特别是一个有着其他心思,自幼就不受他掌控的儿子。
宁王苦笑,“我本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却又不得不怀疑他。我娘便是大夫,熟悉所有草药,我想了许多年,什么人能够在她的汤药中不知不觉的下药。想来想去,若非十分信任的人,十分亲近的人,如何能够连续不停的给她下毒多年。”他娘生前在宫中,信任的只有两人,一是父皇,二是他。
宁王坐下,揉了揉额角。“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梦吗?你难道不觉得,我梦中的场景与宰相一家被冤很像吗?”若梦终会为真,若此事真是他的父皇在后掌控运作,那许多事,他们便要从现在开始步线行针了。
秦长松眉头紧皱,“只是夏侯一门一贯忠烈,只怕他们愚忠,不肯听我们一言。”
“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小安和青儿。”夏侯老将军不信他们,还能不信自己的亲生子女。亲生子女的话,他或多或少定会思虑一下的。
宁王刚说完,便扶额苦笑,“小安说我对她的好,总是掺杂着算计,如今我更是解释不清了。”
桃浅给宁安端去核桃酪,芍药则笑着擦干净石桌,摆上茶壶,放上茶点。“王妃,用些点心吧。”
核桃露装在画珐琅莲瓣碗中,无盖。核桃露旁边是两盘小点,一盘燕窝糕,一盘咸香的炸年糕。宁安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正要送入口中,又放了下来。
“小厨房还有核桃酪吗?”宁安问芍药。
“还有的。”
“再去装三碗来。”她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快休息了。
芍药应声,很快便端来了三碗核桃酪。这三碗不是装在画珐琅莲瓣碗中,而是装在寻常的白瓷碗中。
宁安看了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这三碗,不悦皱眉。“再去拿一个白瓷碗来。”
桃浅应声,很快将白瓷碗拿来。宁安直接将核桃酪倒进了白瓷碗中,盖上盖子,放在了托盘中。两个托盘,装着四碗核桃露,以及两盘小点。
宁安带着桃浅与芍药,走近了学厅中。“先生,已经讲了一个时辰了,想必累了,歇一会儿吧。”她微微侧身抬手,先生点点头,对两个孩子道,“休息一炷香。”
伍德一路小跑找到宁王,气还没喘匀便道,“王,王爷,不好了,谢老先生吐血了……好像,好像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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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谢老先生中毒,宁青也中毒了。幸好,他们用的并不多,灌了浓盐水催吐出来,便好了。
大夫被请来了,宫中的太医也来了。茶具、入口的食物一一检查,最终在一碗核桃酪中查出了轻微的砒霜,又在炸年糕上验出了砒霜。
房间里,宁安坐在床边,抱着宁青。“对不起,让你受罪了。”
宁青枕在宁安的肩头,“不怪你,要肃清身边有二心的人,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知道的。”
宁安含泪而笑,摸着宁青的脸,“你知道什么,如果有一点点偏差……”
砒霜是她下的。
午膳时,她让宁青吃了用草灰和竹炭搓成的丸子。竹炭可解毒,草灰则可以吸附毒物。谢先生来时,她上的是芋头茶。将芋头压汁,煮开,以芋头汁入茶。芋头可以激发毒性,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人不适。
“我知道,姐姐做了万全的安排,不会出偏差的。”有偏差的,是运气。四碗核桃酪,一盘十几块炸年糕,谁拿到,谁吃到,均未可知。“我晓得,若姐姐不先下手,早晚被这府中的豺狼虎豹拆了皮肉,吞入腹中。”之前青蔓姨娘偷拿姐姐的嫁妆,不了了之了;如今姐姐身边的四个陪嫁侍女,丝毫不知道姐姐的身体情况,王爷也只是训斥罚俸。而她,虽为王妃,却也不能无故将她们贬斥、赶走。
总需要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她不愿等。
文奶奶是认识砒霜的,在成为夏侯夫人的奶娘前,她在药材铺子工作过一段时间。砒霜剧毒,店铺十分重视,每日存几钱,卖出几钱,都要一一称量、计算。因为重视,所以印象极其深刻,哪怕几十年之后,她还是一眼就能从油皮纸上的一些残留认出。
宁安抱着宁青默默的流泪,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她只是极其厌恶这种,哪怕入口一杯清茶也要担心受怕的日子。她不知道什么人可信,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有哪些是想要害死她的。她很害怕,也很无助。可她知道,再害怕,她也不能坐以待毙。既然身边的人信不过,她便自己给自己下毒,借由宁王,好好的查一查她们,既然有人想要害死她,她便先下手为强。
“姐姐,我会保护你的。”少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
宁安含笑,“傻瓜,你还小,照顾好自己便行。”
宁青绷着脸,“我十二岁了,是大人了。”他从宁安怀中挣脱,严肃道,“宁王已经给十皇子找了启蒙的侍女,他说,十二岁,是大人了。”
宁安闻言眉头微皱,“十二岁便找启蒙的侍女了吗?”
宁青点头,“说是现在身边照顾着,若是,若是十皇子喜欢,便刚好。”
宁安看着宁青,“青儿,你想要吗?”
宁青看着宁安,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好好学文习武。”
宁安笑了笑,点头。“青儿说得对。”她想了想,对宁青道,“你才十二岁,启蒙早了,先好好学文识武,待你十七八岁时,若是你有这心思,姐姐便为你安排。”
“嗯。”他看着宁安,“我一定好好读书,日后考科举。”
宁安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学问好,不是一定要在科举中体现。”她并不希望弟弟去考科举,科举八十股,句句对仗平仄要调。考的学子昼夜把心血耗干,考的学子闲抛大好青春,考的学子不分苗和草,考的学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考的学子头发发白,牙齿掉光,弓背又驼腰。
“你可曾想过,为何朝中官员无数,皇上却依然要顾及四大家族,甚至于对于越发嚣张的右丞相薛公,一忍再忍?”薛公的年龄,早该安养去了,可他占着右丞相之位,不肯让。
宁青微微一思索,“因为朝中无能人。”
“没错。”他们或许文章做的好,句句对仗平仄会调,但对于国家治疗,确实一窍不通。他们不知道西边因三十多年无战事,边防不修,士卒未经战阵,缺乏训练。携带长枪、弓箭、口粮,走十几里路便气喘吁吁。他们更不知西边带兵的将帅多是四大家族亲戚故旧,根本不懂军事,军纪松弛。如此软弱,又如何对抗战斗力咄咄逼人的西夏军队呢?
“若是你,会如何?”
“我?”宁青不解,但还是想了想道,“若是我,会紧闭城门不出战,而后遣人去调援军。”
宁安缓缓摇头,“不,我是问你,若你是西夏,你会如何?”
宁青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若是我,便会强攻,攻占一座城池是一座。甚至于,我还可以联合东南北方三国,联合攻击。”先将城池攻占,日后如何分,是日后的事。“是所谓,趁他病,要他命。”
宁安点头,赞扬的看着他。“若你是皇上,你又会如何?”
宁青想一想道,“城池不可丢,若是丢了,丢的不是城,而是脸面,是民心。若是我,我便调大哥与三哥,出任西边将领,封城、练兵。”夏侯一门治军一向严格,赏是赏,罚是罚。绝不姑息,也绝不徇私。战场之上,冲锋陷阵,不允许他们手下的兵退缩分毫。“一,视察地形、边防守备,二听取将士的意见,制定战略方针。”我军虽然人数多,但缺乏强将精兵,战斗力差,西夏军人数少,但兵精马劲,战斗力强,加上西夏境内山川险恶,都成又远,若想要兴兵深入,粮草辎重的运输,延绵百里,很容易被骑兵截击,一旦粮饷接济不上,就有被歼的危险,不宜采取深入敌境大举进攻的方针。“但西夏经济能力弱,粮食不足,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需要从我们这里交换或买卖,这便是他的弱点。”只要坚壁清野,修固边城,进行经济封锁,同时精炼士卒,在西夏进攻时,扼险坚守,西夏便无隙可乘,锋芒受挫。“屡屡穷兵黩武,无功而返,西夏国境内的经济也会十分贫乏,军队的斗志便会逐渐消失,到时就可以讲和了。”
“为何不乘胜追击。”
“一不熟悉西夏地形形式,二穷寇莫追。”
宁安欣慰的抱住宁青,“青儿果然长大了。”她轻叹一声,“姐姐如今同屡屡被西夏进犯的边境并无差别。”她要先立住王妃的威严,然后清除掉身边可能存在的危险与威胁,之后,维护巩固她的地位便可。待到对方无法再撼动她分毫之时,便是讲和之时。“所以,青儿,你不要怪姐姐狠毒,若是我不狠毒,旁人便会对我狠毒,若是我不杀人,旁人便会杀了我。”以及我的家人。
如今下毒自毒,只是第一步,立威。立威,也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立威,还有什么比她自己差点被毒死,她的弟弟差点被毒死,十皇子、谢先生差点被毒死更好的机会呢?
宁王与秦长松悄悄离开,回到两人议事的屋亭,关好了门窗。秦长松道,“夏侯一门,果真名不虚传,便是女儿与幼子,也是懂用兵之道。”他眉头皱起,“可是为何,妇孺幼儿都知道的事情,那些自称朝中砥柱的大人们不懂呢?”
“并非不懂,而是装不懂。”他们不会改的,若是改了,便会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如何能允许。“父皇也不会同意的。”若是同意了,便相当于将整国的边境都交给了夏侯一门,掌握着兵权,又握着边境的安危,如何让父皇安心。“他的疑心一贯重。”只要他起疑了,任何人都逃脱不得,翻转不得。
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便要弃掉亲情。父疑子,子疑父,本该是最亲近的关系,却处处提防,事事猜忌。
“所以,我们才要慎之又慎。”要防的何止是宫中人,还有府中人。“此一事,便顺着宁王妃的心意来吧。”秦长松看着宁王,“由她处理,一省的你出手惹人怀疑,二也能为她立威。”
宁王缓缓点头。心中有些沉重。他竟有些怀念那个瘦弱胆小,看他一眼都害怕到要立刻低头的王妃了。
秦长松笑了,“你算计着她,她亦算计着你,倒也是扯平了。”无任何算计,纯粹的感情让人羡慕,可这并非天家之人需要的。
他在桌前坐下,问宁王。“你如何知道砒霜之事乃是王妃自演?”
“太医跟我说,若非他们用砒霜之前用了芋头,激发了毒性,恐有性命危险。他还说,宁青的呕吐物中,有竹炭与草灰,吸附了大量的毒素,所以宁青只是微微不适,并没有像谢先生一样吐血。”一切都太过于巧合。
宁王倒了一杯茶给秦长松,茶还温热。“我挺吃惊的,没想到她会连崧岳与谢先生的性命也压上。”更没想到,此事宁青一直都是知情的。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面对可能含有砒霜的点心时,竟然没显露分毫。
“自幼受磋磨长的孩子,最会掩饰情绪了。”秦长松喝一口茶,呵呵一笑,“是个为大事的人。”像宁王妃与宁青这般的出生,幼时显赫,然后陡然从天落到地。他们比谁都懂事,都会看人眼色,都会掩藏、躲藏。
秦长松看着他,“反而是你我,自幼顺遂,受的最大的苦,不过也是姨娘们的明嘲讽暗针对,失了警惕不说,也桎梏住了自己。”明明许多很简单的事情,他们偏偏就是想不到。步步筹谋,事事算计,显得自己多善谋,或许,这些旁人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砒霜是梅卿的。”他给梅卿的。梅卿很聪明,无须他直言,她便会用砒霜试探其他人了。“只是,为何会落入小安手中?”
“也许是她从外买来的呢?”
“她从何处买来?”府中处处都是眼线,有他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她整日院子都少出,如何能避开所有人买来砒霜?
“不是她买的,便是最开始她带进来的。”要么是嫁妆里夹带的,要么就是这次。宁青搬来宁王府,衣服倒是没带,装书的木箱运了好几箱。“富庶的人家,当家主母怎会没有一些腌臜东西。”谁又知道夏侯夫人离世后,有没有将这些传给宁王妃呢?
宁王皱眉不语。他并不想平白猜忌宁安,梦中的碎片无一不再告诉他,他与宁安,最终的结果不是他杀了她,便是她杀了他。原因无二,均是猜忌二字。
他不信她,久了,她便也不信他了。
房中,阿朱端来一碗绿豆汤。“宁青少爷,用些绿豆汤吧,去余毒。”
宁安接过,“谢先生如何了?”
阿朱道,“先生已经无事了,王爷去看过了,他并不责怪王爷。”老先生倒是少有的心胸宽阔之人。
宁安点头,“其他人呢?”她指的是厨房的人,以及接触过这些茶点的人。
“都在院子里跪着了,等着王妃断定。”
“知道了。”宁青将绿豆汤舀起送到宁青嘴边,面上浮出一抹冷笑,“便让他们跪着吧。你去传话,告诉他们,此事我与王爷绝不会姑息,有什么想为自己辩解的,让他们好好想想。”
“是。”
阿朱退出,宁安对宁青道,“谢先生不要责怪才好。”
宁青拿过碗,“姐姐,我能自己吃。”
宁安笑了,“谢先生教你们文,秦大人和王爷亲自教你们武。”她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青儿,你莫要与十皇子争锋。”
宁青点头,“我知道。”藏优,是他几岁便学会的东西。他们寄人篱下,又如何能比旁人的弟弟更好呢。
小厨房中的所有人,无论是主厨的大师傅、厨娘,还是洗碗的杂役,凡是出入过厨房的,都被叫了过来,他们跪在院中,心中惴惴不安。只是听闻送去的茶点中有砒霜,谢先生中毒,王妃幼弟中毒。
宁安的四个陪嫁侍女也跪在其中,她们是宁安的近身侍女,若想要下毒,再没有人比她们更方便了。桃浅、芍药、柳风、飘桂均是一脸的坦然,便是跪着,腰板也挺的很直。
跪到傍晚,天边泛黄,宁安才在阿朱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侍从搬来椅子,宁安在他们面前坐下。
宁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看着他们缓缓道。“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我便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了?你们以为我甚少出院子,便不知道谁与哪个姨娘交好了吗?你们以为我不多过问府中诸事,便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许多事,她根本无需知道,只需要一个莫须有,便可以将他们责打一顿,赶出王府。她便不信了,她折了府中这些姨娘的眼线、臂膀,她们还能翻出什么水花。她一直不做,一是因为无一个正当的理由,二也是在看宁王能够放权给她到何处。
秦长松并没有离开,他还想等着看沉寂七年的宁王妃如何处理这件事。两人坐在不远处的高亭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院中的情形。
“王妃身边可有被买通的人?”秦长松问宁王。
宁王点头,“只晓得芍药一人。”知道芍药收了青蔓的银子,还是梅卿一次无意中撞见。带她去地牢转了一圈后,她吓坏了,将自己知道的,猜测的都说了。
风转了方向,携带着寒气从四面吹来。跪在最前面的四人,冻得一激灵,缩了一下肩膀。
柳风悄悄抬头看了一样王妃,见她面色沉静,在阴影之下,倒是显得了几分阴沉。
寒风一阵接一阵,宁安也不说话,待到他们全部都忍不住打颤得时候,才有缓缓开口。“我幼时读书,《汉书·韩延寿传》中有载,颍川多豪强,难治。先是,赵广汉为太守,患其俗多朋党,故构会吏民,令相告讦,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仇。”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时不明白,为何赵广汉为太守,明知不妥,却让百姓相互状告,惹得百姓怨气连连,如今倒是知道了。”她环视众人,“今日,我便也让你们令相告讦,若是你们不告,便每人五十棍,逐出王府。”
一阵沉寂,许久之后,久到宁安已经没了耐心,叫来了武仁与强壮的护卫,摆好了板凳,要将他们一一拉上凳子责打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厨子颤巍巍的开口了。“王妃,王妃,我说,我说。”
宁安挥手,护卫松开了他。厨子跪在地下,膝行了两步,“我,我曾经看到王妃身边的芍药姑娘拿了青蔓姨娘的银子。”手一伸,便指向了芍药。
“你胡说!”芍药大声怒道。
宁安冷笑,“是不是胡言,将青蔓姨娘叫来问问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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