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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宁王傍晚才回府,宁朗没有同他一起来,一来是他要先回家中拜见长老,安排家中事物,二则是他与宁安、宁青多年不曾见过,疏离久了,如今突然相见,倒是显得尴尬。
宁王直接去了宁安的院子,宁安还没睡,与宁青在一起,看一本弓弩的书册。
“姐姐,我在想,可否将诸葛连弩改一改,做成一排,自动填补箭矢。”宁青想了想,“就像是水车一样。”自动自转,便能够带起水,灌溉入田。
“你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秦大人府上,就是研究这个?”
宁青点头,眼睛亮亮的。“这样,两军对垒之时,便可以不用人力有了远攻,余下的士兵,一心在近,守住城池便会容易许多。”他拿出一张纸,“我试着画了一下。”
宁安看着图纸,“宁王知道吗?”
“姐夫知道的。”
宁安看他一眼,“这才多久,你同他倒是亲近起来了。”先是喊宁王,后又改口成王爷,现在直接喊起姐夫了。
宁青有些不好意思的晒然一笑,“姐夫去秦大人说,过几日找个嘴严的工匠,先做个小的试一试。”
宫中发生的事情宁安并不知道,宁王在宫中吃饭的时候,宁安正在见他的几个姨娘。宁王府中除了几个姨娘,还有两个通房丫头。王爷碰过的丫鬟与其他丫鬟是不同的,她们会被单独区分开,也有单独的房间,以防王爷哪一日心血来潮,突然要找她们。
她们浩浩荡荡来时,宁安正在吃饭,见她们来,便放下了筷子,让嬷嬷将她们引入了一旁的花厅。
府中的妾室,之前一直都是以青蔓为首的,今日却是以芙蓉为首。宁安坐在堂上,看着她们。“你们有何事?”她看着徐芙蓉,入府不过几个月,她便已经没有了在宫中时的从容娇润,反而带上了一些憔悴,眼底微微发青,以珍珠粉遮盖着。看来,皇后被禁足,也影响到了她。
徐芙蓉在宁安面前跪下,“王妃,我们今日来,不过求王妃给我们一个机会。”
“机会?”宁安呵笑一声,“什么机会?”她明知故问。
徐芙蓉看着她,“求一个承宠的机会,求一个尽姨娘本分的机会。”她的脊背挺的直直的,看着宁安。
徐芙蓉比其他任何一个姨娘都要高傲,她是皇后的族人,这么多年因为长相好,又教机灵,承了不少皇后族中的优待。自然,她便生出了她自己的骄傲,自己的气骨。只可惜,她如今只是宁王府中一个小小的姨娘,她的骄傲,她的气骨,于她而言都无用。
“你们该去求王爷,而不是来求我。”又不是她霸占着宁王不愿意分给她们。
徐芙蓉眼中闪过一丝委屈,“若非你要求‘一夫一妻’,王爷又怎会对我们置之不理?”
宁安淡淡扫了她一眼,“我要,王爷便要给吗?”他若是不愿意,大可以给她一封和离放妻书,她拿着娘给她的嫁妆去找外公舅舅。公羊一族避世群居,往来种作,虽不富裕,却怡然自乐。她不是一个有大志向之人,也并非一个野心勃勃之人,她所求,从来都只有平宁安远。
徐芙蓉看着宁安,脸上闪过一丝坚决。“你不能生养,难道便要王爷绝后吗?你便是再不喜欢我们,再想要独占王爷,也得等王爷有了子嗣。”
宁安也看着她,比起徐芙蓉的坚决,她则是含了一抹悲悯。“你为何要将自己当作工具呢?我以为你一门心思要来宁王府,是因为你爱慕宁王,喜欢宁王,原来并不是。”她入宁王府快八年了,八年宁王都没有一个孩子,只能说明他压根不想要。或者说,在朝中形式不明,在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不允许任何能够拖累他的人、事物存在。“还有,谁跟你说我不能生?”
徐芙蓉看着宁安唇边噙着的一抹笑,心中微微不安。“便是我不能生,因何不能生,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先有雨姝姨娘意图嫁祸,她为破局,自己饮下红花大出血;后有前些日子大雪,青蔓借由她假孕,故意让她在雪中坐了半个多时辰。
宁安缓缓站起身,俯视她们,“你们为什么这样,难道你们便一点都不知道吗?”雨姝是皇后的人,青蔓姨娘是太子妃的人,梅卿是明王的人,徐芙蓉三人也是皇后的人。这样的她们,以前宁王还会虚与委蛇一下,如今甘霖寺之事一出,一众皇子身世有了疑问,加之皇后被晋了足,宁王便懒得搭理她们了。
“你们说我独占着王爷,可我每日里能见到王爷的时候也不多。”宁王忙碌,几乎每日都是天不亮便入宫了,有时候中午会回来一趟,陪她用膳,然后离开,到了半夜她熟睡才归府。“你不是去找过王爷吗?他可曾搭理你?”
这几个月,看似宁王只待王妃一心一意,可她们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今日送上一盏桂花糕,明日送上一壶桃花酿,后来一碟糖渍山楂,一壶梅花酒。这些一样样送入书房,又一样样的被退回。她们一次次的去他的书房、卧房,也是一次次被屏退。
“你们今日来求我,不过是因为王爷根本不搭理你们,你们便想要来压迫我,迫我松口,让我为你们祈求王爷。”她看着她们,“可是,王爷是我的丈夫,我为何要将我的丈夫推给旁人?”她生育困难,如今宁王不是也生育困难吗,他们扯平了。
即便是宁安丝毫没有占下风,她还是心中闷气,午膳只用了几口。消息传到宁王耳中时,宁王正陪在皇上身边,听他说前朝的一些事。
“你今日为何事同夏侯宁朗争吵?”皇上拉着宁王,一同坐到了龙椅上,堆满了奏折的檀木桌,长椅上均是龙纹,便是坐垫,所绣的图案也是龙纹。初看还好,看得久了,便也不觉得如何了。“宁朗那孩子,同你一样,有能力有野心。”他看着宁王,“你娘当年定要你娶了宁安,除了宁安八字极好,能旺你之外,还因,她能牵制住宁朗。”
宁王不解,他与宁朗也算是认识多年了,他知道宁朗是什么人,宁朗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们明面上,是姻亲,实则两人早在宁安嫁入宁王府便有了合作。
人和人的关系真的很奇怪,他与宁朗互相防备,互不信任,却能够一明一暗,合作多年。他不曾完全信任宁安,对她也有着防备,却一日比一日喜欢她。他不信任父皇,防备着父皇,父子关系却一直融洽。
皇上伸手,挥退了伺候在身边的人,“说起来,宁朗也不是个东西。”他看着宁王,轻哼一声,“真要算起来,宁朗并非你的妻兄,而是你的妻父。”
宁朗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去军营了,比起夏候府,军营更像是他的家。“养兵需要军饷高,军粮多,士兵为国拼命,总不能委屈了他们,让他们无米粮银钱养家。可是当时国库空虚,便下了一个诏令,允许军营向商户借贷,借贷的银钱日后从税收中抵扣,或者是待国库充盈了,由国库偿还。”说是借,其实就是要求商户捐赠。真要不还了,商户还能上告到京城,让皇上还钱吗。
皇上想了想,“我记得那一年宁朗只有十五岁。”别的军营将领都知道朝廷的诏令是为空,他偏偏信了,他开始忙碌从商户中借军饷之事,也是因此结实了靖王妃。
便是宁王如此会藏情绪心思的人,听闻后也震惊不已。“靖王可知道?”
皇上点头,“知道。”知道他的王妃未出嫁前有一个相好,知道他的王妃与这个相好生下过一个女儿。他看着宁王,“这些,都是你娘跟我说的。”当年夏侯夫人确实有孕了,只是她年岁不小了,最后的两胎,都没保住,胎死腹中。而宁朗,便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女儿,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等等,两胎没保住?那宁青——”
皇上点点头,“宁青也是宁朗的儿子。”宁朗长得好,又在军中任职,面容长的好,身体强健,体型健美,武强文亦好,很得女子青睐。“当年靖王的婚事是先帝赐婚,退不了,宁朗便将孩子抱回去,夏侯夫人为了保住姑娘家的名声,便将孙女认作了女儿。”此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你娘知道这些,是在夏候夫人去世之前,她与夫人谈论宁安与你的婚事,宁朗不知怎么知道了,反应特别大,为此还同夏侯夫人吵了一架。你娘见夏侯夫人伤心难过,宽慰之下,夏侯夫人才将这些告诉了她。”
皇上伸手拍了拍他,调笑道,“所以你也收收你的脾气,对宁朗客气一些。他要是真认真起来,你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岳父。”
所幸,靖王妃坦率,不愿意欺瞒靖王,靖王看中的是她的品性,对于她无媒苟合、产子一事,也只是心中不悦,并没有大加指责。后来夫妻两人,倒也和睦。靖王自出娘胎,身体便极其弱,无法生育,一直想着要将靖王妃所生的女儿接回来抚养,可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
“那对玉环,是宁朗与靖王妃的定情信物,也是靖王妃娘家的传家之物。”
夏侯夫人死后,靖王与靖王妃原是准备进京,将宁安接走的,可还没出宁州,便有一个人拿着玉环找去了。“我记得也就是隔年吧,靖王就上了奏,说是收了一个养女,要为养女讨封。”他还差人去看了,靖王妃对那个养女极好,他还感到奇怪,如今想来,一切都明白了。
在夏候府中伺候的厨娘听到了夏侯夫人与宁朗的争吵,知道了宁安的身世,也知道了宁安的生母是如今的靖王妃,便偷了宁安的玉环,不远千里去宁州认亲。
“只凭玉环便认下了?”
皇上看着她,“不,靖王妃的女儿,生来后腰便有一块青紫胎记,似祥云。左胸口还有一点红痣。”养女虽然住进了靖王府,这么多年却不曾让靖王妃看过身体,靖王妃心中有疑惑,便也没有强求公主之封,只要了一个河钰郡主的封。公主与郡主,一字之差,待遇确是天差地别。公主有封地,有俸禄,甚至有自己的护卫队,而郡主,不过是一个虚名。“宁王妃可有这两样胎记?”
宁王点头,“有的。”左胸的红痣,他曾经无数次倾倒的舔在上面,腰后的紫云,也曾怜爱的亲了无数次。
“你以为靖王为何要在我宴请宁朗时,带着养女而来?”为的便是要让宁朗认一认。“便是没有雍王婚仪时你的玉环摔碎,宁安将她的平安环给你,靖王与靖王妃也会找机会让宁朗认一认。”
说完宁朗的事,皇上又同宁王说了说边防布控之事。他喝了一口茶,眉头紧紧皱起,“大长公主后日入京。”他面上不悦,“她如何嚣张跋扈,如何霸道你是知道的,看好了小安,别让她受了无妄之灾。”他轻轻拍了拍宁王的手,“我还等着你们给我生孙子了。”
“她来做什么?”宁王沉下了脸。
“来帮皇后。”大长公主与皇后一贯交好,或者说皇后将她哄的很好,若有什么她自己不愿意动手的腌臜事,便会挑唆脾气暴躁的大长公主。“她归京倒是无妨,只怕她此次回来是有目的。”大长公主的城池在周,她是周城的城主。周城靠近边塞,生活本就不好,加之大长公主是个暴君,更是民不聊生。
“有何目的?”
“阳时阳日阳月阳年,五行俱全的女子心头血。”
大长公主为美貌,一练丹药,二寻各种民间术法。曾经屠杀孕妇,只为取鲜活胞衣,捣成肉泥,敷抹全身。弹劾大长公主的奏折堆了一房间了,可他处置不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凭着先帝的免死金牌,尚方宝剑做恶不断。
“我也曾派兵缴杀,可她抓了周城百姓的家人,让他们以肉身抵挡,士兵若要进城,便要先斩杀百姓。”久而久之,大长公主便明白了,比起免死金牌、尚方宝剑,百姓才是她真正的免死金牌。她每年都会要求手下轻点周城人数,不允许他们离开,将百姓当作她的玩物、盾牌。“我也曾派人暗杀,可是她太警觉了,屡次失败。”
宁王面露狠厉,“小安的八字,她如何得知?”
皇上轻哼一声,“我已经让长松严查宫内的人了,你保护好小安。”若非后宫有薛氏一族的人同谋,大长公主又如何知道皇后被禁足,宁安是她找了多年的至阳五行俱全的人呢。“大长公主不除,你便是离京了,也安稳不得。”大长公主嚣张太久了,也该除之了。如今是她自己归京,落入他手中,他自然不会同她客气。
皇上看着他,“若能诛杀了大长公主,便能立威。”
宁王冷冷一笑,“大长公主在周成作威作福多年,残害无数百姓,便是诛杀了,周城百姓心中的怨恨也不会平。”反而会责怪诛杀大长公主之人,既能诛杀,为何要至今日。“这等好事,我便不参与了,太子一心立功,他生母又与大长公主交好,便让他去吧。”
宁王想了想,“明日我便带小安离开。”斗不过,他还躲不过吗。“暗卫我带几个走,其他的留下保护你。”前朝太子归京,加之大长公主回京,谁知道会如何呢?能当帝王之人,心都是野的,心思都是沉的,沉的让人看不透,猜不到,沉到伪装的久了,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宁王回府,直接去了宁安的小院。宁安因府中姨娘之事,心中不舒服,又想起箫姨娘说起的,宁王总会偷偷去水月庵之事,心中更是不舒服。涨涨的,堵堵的,如堵了一块石头,挪不走,压的她沉闷,胃也不舒服。
“怎么了?”宁王一进室内,便见宁安趴在窗边,穿着舒适的寝衣,披着棉服,长发披散。“阿紫同我说你没怎么用午膳,哪里不舒服吗?”
宁安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直直看着窗外一枝挂雪红梅。宁王笑着解下披风,在她身边坐下,挥手屏退伺候的人。
“嬷嬷同我说了,可是嫌她们烦?”他贴近宁安,在她耳边轻声问,“还是她们来找你,你吃味了?”
宁安不想搭理他,“萧姨娘说你总是夜间偷偷去水月庵。”府中的姨娘们,便是团结起来又如何,总归只是妾室,她嫡妻的身份便可压制。真正让她心中不适的是,萧姨娘在雍王婚宴当日在她心中插入的一根刺,以及她在王府之中听到了的一些流言。
有人说,宁王总是去水月庵,是因为有心上人在水月庵中修行。
他们还说,这位宁王心上的人,与他身份有别,两人绝无可能,所以只能偷偷摸摸。
“长松也总是去,还有宁朗,若是他在京中,便是他去。”他拉过宁安,强迫宁安看着他,然后直接将她抱到自己腿上。“你有疑问,大可以直接问我。”
“你能吃味,我很开心。”他亲啄了一下宁安的唇,无血色的唇瓣让人爱怜。“水月庵的事,并非我要瞒你,而是并非什么好事,不愿污了你的耳朵。”
她若是去过水月庵便会知道,水月庵中的尼姑们,一个赛过一个的貌美,多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也有年长的,很少。“水月庵,不过是一个打着庵堂名义的妓寨。”专门服务于朝中的一众大臣,以及他们的同僚、朋友。“这是让朝中大臣暗中结交,买卖消息的地方。”想想也实在好笑,天子脚下,一所庵堂,一间佛寺,竟然都是风月之地。明面上敬神佛,实则从事的确是腌臜的皮肉活儿。“我去庵堂,也不过因为庵堂的幕后人有我。”这所庵堂,便是他收集各种信息的地方,他通过这间庵堂,掌握了朝中一众皇亲大臣,甚至于父皇的后宫之中不少事。
“不同你说,是因为这件事太损阴德,我怕你认为是个凶残冷酷的人。”
宁安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难道不是吗?”心中郁气稍消,她乖乖的靠在宁王肩上。“庵堂中年轻尼姑,都是些什么人?”
宁王顿了顿,缓缓道,“良家妇,逃难女,慈幼局女。”他从来都不是好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为了自己的野心,害过无数人,也将无数人拖入过深坑泥潭。他从不以此为耻,也不会愧疚。成大事者,定要有牺牲,对他而言,这份牺牲,只能是旁人,不能是他。正所谓,宁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可如今,他心中却惴惴不安,生怕他的王妃露出厌恶之色。
这大概就是爱吧,他觉得他真的爱上了小安。
“秦长松、大哥也参与其中?”
宁王点头,“便是父皇再偏爱我,若无人相助,我依然什么都做不了。”独木难支。
“水月庵之事,我当不知道。”她喜欢宁王,宁王又是她的丈夫,她知道朝中形式,也知道世家大族之间的纷争。因为明白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极其艰难,所以她的心偏向他。可她身为一个女子,听闻无数无辜的女子,被迫成了娼妓,出卖皮肉,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怜她们,同情她们,却又因为做下这些事的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丈夫,她不会为她们抱不平,也不会救她们出火坑,只会装作不知。
宁王贴着宁安的唇,“小安,大长公主回来了。”这几个月,他一直奔波忙碌,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的与宁安亲近了。
“谁?”
“父皇的姐姐。”先帝的长女。“她是为你而来。”他轻轻含着宁安的唇瓣,“她为人残暴,明日我便带你南下,如今,不便与她正面对抗。”除了教小安练箭,也该让阿朱阿紫教她一些拳脚功夫。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宁王松开宁安,“我有些饿了。”
宁安站起,“我让阿紫传膳。”小厨房一直备着几样凉拌的小菜,还有清粥,玉米饼子,五仁包。
宁王一把将宁安横抱起,“要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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