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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首发】《宁王府的故事》作者:小花花花花儿【2024年10月21日更新至两百章,三天内发完两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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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筑] 【非首发】《宁王府的故事》作者:小花花花花儿【2024年10月21日更新至两百章,三天内发完两百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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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5:47 |只看该作者
(五十六)
宁王申时便回来了,回来时,宁安趴在磨盘上睡觉,她身边,苗苗在摇篮里熟睡。敞开的厨房里已经烧好了热水,院子里搭着绳子,晒着洗好的衣衫与尿片。她的手通红,春日的井水依旧寒冷,手入水中,很快就会冻的红肿。
手被牵起,宁安睁开眼,半昏半醒,入目是他,迷迷糊糊,漾起一抹笑,“回来啦。”
青柚荷叶研汁,浸染了衣裙,起身走动之时,淡淡清香。宁王拉住起身的宁安,将她拥入怀中。“手都冻红了,衣服尿片等我回来再洗就是。”
宁安靠在他肩上,肩头的衣衫已经被血液、汗液浸透,她悄悄地挪开了头。“我不累。”她轻轻推了推他,“热水烧好了,你先去冲洗,我去熬药。”肩膀上被扁担磨出的一片伤口,好了破,破了又好,反反复复。
宁王不松手,“让我抱抱你。”平凡的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冲动。
苗苗醒了,脸上不知被什么咬了,红肿了一片,坐在床上吸允着小小的拳头,咿咿呀呀。宁王清洗完毕,裸着上身,肩膀处血肉模糊一片。
手指沾着药膏轻轻的抚上伤口,“地要不租给旁人种吧。”她心疼的轻轻为他上药,出口的话却不饶人。“一身的伤,狗都嫌弃。”
“狗嫌弃怕什么,我夫人不嫌弃就行了。”十二岁便上了战场,与敌军对阵,谁人管你是将领还是皇子,刀锋剑影之下,所能看到的,只是敌人。“有些只是看着严重。”他的身体很容易留下疤痕,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上好药,宁安将药罐收好。她拿过梳子为他梳头,在他耳边喁喁细诉。“你可还记得荣王妃求过我那事?”宁王的肌肤、头发都像先皇后,肌肤虽算不上白,却十分细腻,无疤痕的地方,摸起来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头长发,乌黑发亮,柔软顺滑,似上好的丝绸。
“荣王私养偷练精兵?”
“嗯。”她轻声对宁王说着柳儿从郝秀才那听到的话,“荣王府为何要扣了郝秀才三日,郝娘子被欺凌致死是否与荣王府有关?”一切似乎太过于巧合了。
“既是偷练私藏,王府中定会有证据。”郝秀才怕是无意中发现了什么,这才会被扣留了下来。
“那为何不一起杀了郝秀才呢?”宁安蹙眉,若是为了守住秘密,直接杀了郝秀才夫妻便是,为何要凌辱郝娘子。
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
“衣服还在外面。”宁安跑出去收衣服,宁王也跟着出去,到门口被拦住了,“伤口不能沾水。”
惊雷落下,宁安不怕雷,却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将衣服、尿布收到木盆里,然后跑回房间。
雨水鞭打在身上,衣衫湿的紧贴肌肤。额角的透明雨滴似水晶,轻缓沿着额游曳至眼角。睫毛上也落了几滴,眼睛微眨,雨滴坠下,经粉腮,遇腮红。鼻尖的一点雨水,随人中滑至唇边……
“也不撑把伞。”宁王握着宁安的手,伸手将她粘腻在颈间的一缕头发拿开。
宁安看着他的笑,她还记得,一年多以前,自己还会因为他亲近的小动作而惊怕、羞涩,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便已然习以为常了。
“笑什么?”宁王伸手轻轻拂过她的唇,“嘴唇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他说完,轻轻覆唇上去。
暗卫站在门口,看着窗影中相拥的两人,轻轻咳了一声。
宁安惊醒,一把推开了宁王。
暗卫在门口道,“主子来了。”
宁安进里间换掉湿透的衣衫,宁王披上了寝衣。
藏得公公撑着伞,护着皇上走进不大的房间。
自己玩拳头的苗苗看到皇上,愣了愣,而后便是抽了抽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婉转,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藏得公公立刻上前,宁王淡淡道,“没事,我们都不搭理他,一会儿他自己都不哭了。”
皇上眼中染上微微薄怒,“他哭肯定是哪里不舒服了。”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皇上,立刻将苗苗抱了起来,一边哄着一边对宁王道,“王爷,皇上听说小世子病了,急得好几日没睡好了。”哎呦,这小脸怎么了,怎么又红又肿的。
“我整日在地里,小安又要洗衣做饭,难免有疏忽。”前几日苗苗半夜发热,他们也是急得很,后来看了大夫,又询问了家中有幼儿的其他人家,发现这并非什么大事,大多数时候第二日都会自己退热,若是不退热,他们便会熬一剂清热退火的药给孩子喝,或着用一些偏方,再不退才会选择去看大夫。
他想,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可以,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那么娇气。“脸上不知道什么咬的,涂了凌霄花了。”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孩子的?”皇上心疼的抱过小孙子,藏得公公四处看了看,想要给皇上倒杯茶,却发现这里只有碗和清水。
“不然呢?”宁王反问,看着皇上,“要不父皇你给他封个什么王、什么侯,用皇家真龙之气压一压苗苗的病气?”
藏得公公不语,向后退了一步。皇上定定的看着宁王,而后冷笑一声,不辨喜怒。“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他坐下,“我让你想的事情想明白没有?”
“没有。”将他赶来这里时,只是跟他说好好想想,他哪里知道让他想什么。
“那你来这半月做了什么?”皇上轻拍着苗苗,苗苗就挂着泪,委委屈屈的看着他。看的他心都疼了。
宁王想了想,“学会犁地了,还知道大理寺鸣冤鼓形同虚设,流民之事,或与荣王府有关。”能避开巡城禁军,又知晓郝秀才不在家,并非流民能做到的。“丁字街的人,只是看似热情友善。”若是真的友善,郝秀才的娘子被欺凌侵犯,他们如何能装作不知。
皇上深深看了他一眼,“当年你外祖家被冤,我领兵入宫发动宫变,登基后强行赦免了他们的罪责,让他们远离京中。此案,至今未破。”冤枉他们的是何人,如何伪造证据,为何伪造证据,一概不知。
宁王神色一凛,“不是薛公?”
皇上摇头,“不是。”当年认定钱氏罪的是一张手写药方,而这张药方,是他与妻子居住在丁字街时,妻子开出的方子。
宁安从房内出来,先行礼,随后便要将苗苗抱走。谁知道苗苗紧紧抓着皇上的衣服,怎么都不松手。
皇上挥了挥手,“罢了,待会儿我带他回宫。”这才几日,他的小孙子就黑了瘦了,病了一次,脸又被叮肿了。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微微点头,宁安见他们要谈事情,便又退回了里屋。
皇上将一张药方交给宁王,“这份药方,便是当年指认你外祖一家通敌的证据。”
“这是什么药方?”
“治花柳病的方子。”药方里用到了大量硫磺石,以及几种多长于邻国的药材,于是他们便说,钱氏一族借由通商,与外族勾结。“这张方子,是当年你娘开给丁字街某个人的。”
皇上站了起来,“秦相一案,最先告发的便是秦相的一个门生,那个门生,曾经是这条街的一个乞儿,住在破败的城隍庙中。”他们当年搬离的匆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等安顿下来再回来那东西时,才发现少了许多东西。“朕曾经读过的书,随手写下的手札、账本,以及你娘的医箱,问诊记录,都没了。”再后来,他被先帝认回,赐府邸,入朝为官……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寻找。“当年我们只当是被乞儿偷走变卖,却不曾想会再次见到。”皇上点了点桌面上的药方,“指控秦相通敌叛国,有谋逆之心的来往书信纸张,全部都是来自你娘的药箱。”那些纸,是他亲手为妻子造的竹纸,里面有细嫩的竹叶,以及妻子最喜欢的菊花花瓣,清柚香,荷花微红,至此一份,绝无仅有。“通信的墨,印章的红泥,书写的纸张,均是出自朕手。”他在丁字街时,亲手为妻子制的笔墨纸砚,丢失了的东西,怎么就成了通敌叛国,谋逆之心的证据了呢?
皇上看着他,面色如冷峻冰峰,“宁王,你若想掌控这天下,让天子为你的傀儡,你藏于天子之后,便要铲除对你有威胁的所有人,所有事。”他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你虽步步为营,可行事倒底还是不够狠绝,难掌天下。”当年四大家族陷害秦相,前后不过一月,他刚收到消息,秦相一门的罪便人证物证俱全了。
宁王看着他,眼神平静,无一丝波澜。“何为狠绝?”
皇上轻笑,紧绷的面容微微松动,“你能毫不犹豫杀夫弑兄弟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宁王的肩,“你娘说,谋棋者,善谋事,早早便让你学了棋,可如今,棋下的倒是不错,性子却太过沉稳了。”他一直在谋划布局,伺机而动。“若非有你的王妃提醒,你入了薛公的局,你的筹谋,你的布局,便是功亏一篑。”到了如今,他竟然还留着薛公一命。薛公为薛氏祗柱,无论他是瘫了还是不能言语,只要一日不死,薛氏一门的人心便不会散。“你将谋天下事看作棋局,处处布防,却忘了下棋之人,亦有无德悔棋坏棋局之人。”
皇上幽幽道,“大理寺,鸣冤鼓,掌权之人乃是薛公三子及长孙。”什么郝秀才的娘子,什么流民的真假,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借此机会,肃清大理寺中,薛公门下之人。“你呀,好好想想吧,朕让你来,难道便是让你日日耕种吗?”他要让他体验民情,打入百姓之中,得一定民心。而非让他整日里傻乎乎的耕犁播种,将自己弄的疲惫不堪。
皇上看着他,长叹一声,“你与夏侯家的几个,当真是蠢钝不堪。”聪明的时候倒是聪明的,可如今看来怎么都像是假聪明。“我为何要将宁朗、宁骁调开?”宁朗如今在兵部挂闲职,宁骁是禁卫首领。兵部可掌百万兵将、边防军营所有事,只是笔墨之上的记录,难为真,不可信,“丁字街中,住着不少退下的老弱残兵,他们来自各个军营。”
禁军负责京中布防、守城巡逻,天子脚下,便是宁骁为禁军首领,四大家族又怎会让他掌握实权。“你说郝秀才的娘子被人侮辱,可京中护卫巡卫,分为三队,不停巡逻,如何能不知道?”他不借着这个机会找出禁军中的蛀虫以及拔除四大家族的人,倒是种起地,造起水车来了。
“父皇若想拔除薛氏一门的人,何必借我之手?”
苗苗咬着拳头,睁着大眼睛,安静的听他们说话。宁王将儿子的手从嘴里拿出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最近特别喜欢咬拳头。“父皇有父皇的打算,我自然也有我的筹谋。”薛公想要设计他一事,他承认,确实是他轻敌了。
皇上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因为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室血脉,皇后亲子,为嫡为长。“你若是不想坐,便为我的孙儿好好守着。”
“你又怎知你的孙儿想要坐呢?”宁王有些嫌弃的拿过巾布,擦干净儿子满手的口水。
皇上含笑道,“孙儿不想坐,还有孙女了。”总之这皇位,断断不能落人旁人之手。
天色不早了,皇上要离开了。宁安出来送行,皇上临走时随口道,“对了,你的宁王府,牌匾该换一换了?”
“换做什么?”
“两套宅院,一户换做定国公主府,一户换做安邦侯府。”
宁王拉着宁安跪拜,“谢父皇封赏。”牌不牌匾不重要,重要的是定国安邦四字。他的孩子们,有爵位,有封号,被皇上视为定国之本,安邦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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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6:09 |只看该作者
(五十七)
宁王府的牌子被撤了下来,就在众人猜测宁王此番是否真的再难翻身的时候,皇上竟给了夏侯宁安诰封。龙边诰命,云凤锦、玉轴,这是亲王生母才有的待遇。
太子妃去见了明王妃,开门见山道,“明着夺封号,贬谪,暗着却将什么好处都给了他家。到了如今,我们还要相争吗?”亲自抚养宁王的儿女,给他们封号,这与直接给宁王又有什么区别。他们再争下去,只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明王虽善于隐忍布局,却终是身后倚仗不多,加之身体有残疾;太子身后的倚仗倒是多,却骄傲自大,目光稍显短小。
他们筹谋多年又如何,永远比不过皇上的偏心。他们以为先皇后去了便能高枕无忧了,宁王身后除了商贾再无人支持了,却忘了宁王是皇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孩子。皇上曾经能为先皇后一怒弑兄杀父,夺得皇位,今日便能够为了他与先皇后唯一的儿子万般算计,杀亲子,清朝堂。
皇后为先皇后的死沾沾自喜,喜悦自己终于能为后,她的儿子能成为嫡子,光明正大的成为太子。可她却忘了,只有死了,才会让人念念难忘。更何况,先皇后又是死在最美丽的时候,皇上对她情深不改的时候。
明王妃看着太子妃,“我们联手便能制衡得了宁王吗?”能否制衡另说,根本原因是,他们信不过太子。“明王势微,若是我们联手抵抗宁王,只怕日后太子过河拆桥。”太子一直将皇位视为自己的囊中物,如何能容忍旁人有异心。如今说的好听是联手,只怕是借由他们的势对抗宁王。
明王妃冷笑,“明王的腿是如何瘸的,太子妃还是去问问太子的好。”
太子妃并不恼,“若是宁王掌权,你以为明王便能全身而退吗?”
明王妃笑得不可遏止,“若是太子掌权,我们便能全身而退了吗?”宁王至少还会顾及着什么,给他们一个干脆,可太子一贯心胸不广,只怕会好好的折磨他们一番。“自宁王出生,太子便视他为仇敌。”两人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宁王不争,只能是等死。“比起恨,嫉妒更可怕。太子嫉妒明王文武均比他好,所以设计让明王成了残废,嫉妒明王人缘好,所以在朝中对明王处处打压。”明王本不想争,却也不得不争一争。争了,赢了,才不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才能为自己断掉的腿讨一个公道。“可怜了王氏一族,将精心培养的嫡女嫁入太子府,却不想太子竟是这样的草包。”她看着太子妃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今日来找我,太子可知道?皇后可知道?”太子人如草包,心性倒是比谁都高。若是让他知道太子妃私下为他联络众臣,奔走劝说,只怕又要发火了。而皇后,也会觉得太子妃不顾伦理,妄图以女子之身干政。
这对母子,本质是一样的。
太子妃看到了明王妃眼中的怜悯,心中气恼,却也没有表现出来。明王妃继续道,“明鸢,你可后悔?”
京中世家的女子,谁不认识谁。她们存在的目的,便是嫁入皇家,笼络皇亲、权臣。她们的出生,从一开始便带着目的。嫡女连络皇亲、权臣,庶女联络大臣、年轻学子。每每京中哪个皇子有了新生的孩子,朝中的诸侯、大臣便开始生孩子了。只为了十几年后,能够多一层机会嫁入皇子府。
层层络络,如同一颗老树,面上或许干枯将死,根系却深埋入土中,贪婪的吸取养分,像着四周生长。
太子妃怔了一怔,随即问,“你又可曾后悔?”
明王妃朗声笑着,“我为何要后悔,与我的家世而言,我嫁给明王为嫡妻,是高嫁了。”
太子妃勾唇,若是不后悔,为何笑中有着落莫。连年生育,只为了生下一个嫡子,顾不得自己的身子,也顾不得自己是否想要生育。府中妾室一房又一房,她们要管府中中馈,作为嫡妻还要成为丈夫对外的面子,帮她联络众臣家眷,制衡一众姨娘,并与她们争宠。
“世事总会有后悔二字。”后悔又如何,除了继续支持太子,再无他法。从她嫁入太子府那一日起,她的父兄姐妹,便与太子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
两人对坐,相顾无言,许久之后,明王妃才缓缓道,“夏侯宁安……似乎忘了许多事。”
太子妃眼底闪烁着阴郁的暗火,“你那个堂妹,太过于无用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私生女,能有什么作用。”
太子妃徐徐笑出声来,“是私生女之女,还是礼部侍郎与继妹苟合产下的孽种?”也难为礼部侍郎了,为她们母女筹谋多年,拼了命将汪青蔓塞入了宁王府。“不过要我说,最妙的还是侍郎夫人。”若是真的好好教养,又怎会做出偷用王妃嫁妆之事。
明王妃猛地一凛,死死盯着太子妃,随后呵笑一声,“她许是还以为夏侯宁安是曾经那个只知道吃的蠢货吧。”
“她已经无用了。”
明王妃瞟了太子妃一眼,“不,她还有用。”人的欲望从来不受约束和控制,只会日益滋长不会消减。青蔓尝过了掌权的滋味,尝过了被府中上下的人奉承的滋味,如何能忍受现在的被人仍在一旁,谁都可以踩上几脚。
她看着太子妃,“你说,若是宁王与宁王妃想起我们曾经对他们做的事,会如何对付我们呢?”青蔓,便是一个很好的盾牌。日后,总要有一个人去承担宁王以及皇上的怒火。
“明鸢,我可以同你联手,可明王绝不会同太子联手。”
院子里的葡萄藤开始结果了,宁安嘴馋,捏了一颗,酸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未熟的葡萄又酸又苦,你吃它做什么?”柳儿摇着扇子走出房间,她怕热,不过初夏,已经用上了扇子。“可是又有了?”
宁安摇头,“只是嘴里无味。”
初夏的太阳不够炙热,可宁安的脸却红红的。柳儿看出她的不对劲,上前去一探,额头滚烫。
“你发热了,怎么自己不知道吗?”他们在这里也住了有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中,家中的东西几乎都备齐了。柳儿一边放下扇子去厨房拿药炉,一面去喊了张大婶家的小孙子,给了他一块糖,让他去田里喊人。
宁安吃完一颗葡萄,又捏了一颗。“我只是有点晕。”
“怎么傻乎乎的。”自己病了都不知道。
柳儿架起药炉,找出去热的药,先泡上,泡透了才能熬。“我去给你煮碗金银花。”
宁王回来的时候,宁安就坐在屋檐下看着他笑,一双明眸如含了糖一样。宁安很晕,院子里亭亭的树壁立,阳光斑驳留痕,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她眼前一黑,眩晕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好吵。她听到大哥与柳姐姐争吵,却听得不分明。她想睁开眼,却怎么都睁不开。
“……身子一直弱,每逢季节交替就会染病。”
“并非娘胎里带来的,十一岁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了,有一次跟姨娘去赴宴,赴宴归来就病了,烧了好几日。后来每年这个时节便会发热喊疼。”
宁朗站在院子中,与老大夫交谈。“去年?”他看向宁王,宁王想了想,“去年这个时候也发热过一次,浑身冒血点,但是没有这么严重。”那时她有孕,也不敢用药,只用冰和酒擦拭降温,也没烧到这么热,第二日就好了。
“血点?”老大夫不解。
宁王将老大夫请进房间,柳儿坐在床边,换了宁安额头上的帕子。宁安的脸上,外露的手上,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红点,很细小,密密麻麻,似一个血人。
老大夫还在看,宁骁就领着袁大夫与擅长胃肠的沈老太医来了。
“疼,疼……”宁安很疼,针刺入皮肉的疼,每一下,痛楚都直冲脑门,尖锐而难受,浑身都震栗。
宁朗焦急道,“袁大夫,小安十一岁时大病,也是这样。”高热不退,浑身血点,昏厥中都在哭着喊疼,呻吟惨叫。“后来是先……”皇后。“一个女医看好的,之后的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样,但没有这么严重,喝几副药就好了。”
袁大夫看向宁王,先皇后的每次诊治都会在手札下详细记下。
“星一。”他轻唤。
星一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无声。“回府取札记。”他母后的每一本札记都有标注有年号时间,小安十一岁时,是他母后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平宁二十年。
“是。”
星一很快将札记拿来了,袁大夫眼一亮,沈老太医眼睛也一亮。他早就想要看看先皇后的札记了,奈何皇上、王爷看的紧。
宁朗道,“我记得是冬日。”那年天特别冷,他归家给娘办周年祭,提前回来了一个多月。
袁大夫看了他一眼,翻开了标注冬的一页。
平宁二十年一月初十,宁儿晕厥第一日,以天麻、白芷、羌活、防风及白附子……磨成粉外敷于伤口,一刻钟后血止。
平宁二十年一月十一,宁儿晕厥第二日,高热,梦魇。蚕砂、竹茹,陈皮……三碗水熬成一碗。伤口感染,剃发。
平宁二十年一月十一,小安高热,气虚身热,血点。蚕砂、竹茹、苦参、黄连……以陈皮水三碗熬成一碗。
平宁二十年一月二十,小安退热,血点消退。
平宁二十年一月二十五,藏有要害,血点为刺伤,疑为针灸大针,以药水浸泡,故伤口反复感染,难愈合。
……
平宁二十年二月二十二,……毒入肺腑,以蒸馏法解毒,余毒难清。他们不承认伤害宁儿与小安,推脱他们贪玩误入冰窖。皇上为朝堂,竟让我儿与儿媳认下这个亏,凭什么。
袁大夫有眼色,记下几味药方后就拉着沈老太医离开了。丁字街的老大夫早早便走了,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不过他对宁安浑身出血点很有兴趣。似乎想要好好研究一下,只是被暗卫“请”了出去。
宁朗坐在桌前,窗外月色苍茫,前事茫茫。柳儿并非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心情,只是此事牵涉往事,又涉及先皇后、宁王,不得不弄清楚。“你可记得?”
宁王摇头,“不记得了。”他的脑侧确实有一块伤疤,似针划破头皮,又细又长的一条。
宁骁问,“文奶奶呢?”娘去世后,一直都是她照顾小安与青儿。
宁朗起身,“我去找她。”
“不。”宁王沉声道,“回府。”他对着虚空道,“我要见父皇。”平宁二十年一月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与小安,目前便只有皇上清清楚楚了。
彼岸有花,名彼岸花。先是一朵,而后越来越多。红花变成天地一色的黑。岸边走过的人,个个都面目模糊,身世各异。
肌肤红润,动作伶俐的女人坐在案前,“元华,你的孩子怎会如此愚笨。”
对坐的女人给她倒了一杯酒水,“咱们身为局外人,看世事,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身在其中,看不清才是真。”她笑容可掬,十分亲切。脸盘饱满,皮肤红润幼滑,双目有神。
轻盈浅笑,“肃宁会想起来吗?”
她端庄高贵一笑,“他也该想起来了。”皇权之争,从来都只有你死我亡,没有两全。曾经她希望她的孩子平安顺遂,良善快乐。如今却希望他能够再狠一些。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们既然敢对她的儿子下手,便要做好被连根拔起的准备。
以灵魂为契,逆天而行,只为重来。
抢她儿真龙之气,夺她儿运势,害的她儿、儿媳惨死,孙儿们无法降生。这笔帐,这一世该好好算算了。
被世人称赞的皇后并非救死扶伤,医者仁心,医者,救人,也杀人。
宁王半夜携带武器入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中,太子一党、明王一党都在等着第二日上早朝参宁王一本,可没想到,皇上第二日没上早朝。
平宁二十年初,薛公向我晋献了一个道士,他说是结合四大家族之力,好不容易找来的。“当国师、练丹药,还在宫中弄了一个什么祭坛,邪气的很。”
原本,有个国师便有个国师吧,他并没有太在意,所谓国师练的丹药,他也都换了。他想看看薛公他们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一直到平宁二十年一月初九,宫中举办诗会。说是诗会,其实是为世家子女与皇子、公主们制造机会,趁机联姻。
当时萧姨娘刚掌当家权不久,怕不带宁安被旁人说忽视嫡妻的孩子,便将宁安也带来了。
皇上拉着宁王的手坐在龙椅上,“宁安当时已经与你有婚约了,萧姨娘将她带来后,就没管她。”当时宁安的日子已经不太好过了,她知道萧姨娘不喜欢她,就自己在宫中闲逛,谁知道这么巧,就找到了国师偷偷弄起的祭坛。
假山下的石洞,阴冷潮湿,注满血的水池,以及写了他八字的稻草人……
“……说是有人要夺你的运,被小安无意间撞破了。”当年两个孩子好了之后就忘了这一日的事情,他们也只是推测。“那个洞还在,你要不要去看看。”当年查来查去,只说是国师生了异心,将国师处死便了事了。“我们找了你们一整日,第二天一早才在宫中的冰窖中找到了你们。”当时他满头满身的血,看着很严重,宁安只是高热晕厥。
石洞内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只是水池里的血水已经干涸,满地的符纸已经因为潮湿腐烂。
满地的长针,锈迹斑斑。
“长针上泡了药,是一种毒药。”若是喝下,毒热攻心,似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到肚子,喀喀的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你娘怀疑小安无意中走到这里,破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
宁王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所以作为惩罚,用针扎她?”平宁二十年,他与小安不过十一二岁,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做过。
“宫中这些腌臜的惩罚方式,不见血,不见伤痕,却疼痛万分。”若非宁安有血液疾病,又因高热激发出来,先皇后也想不到。
“都有哪些人参与?”
“参加宴会的,一个都跑不掉。”当年事发之后,他们也曾问过那些世家子女,一众皇子。他们均说没见过宁王,也没见过夏侯府的嫡长女。口径统一,一模一样,就像是提前对好的。也是自从那次之后,即便是在宫中,也有暗卫时时刻刻保护着宁王。“若非对好了口供,如何能出口之言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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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沉缅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商罪贯盈,天命诛之。
“《尚书·泰誓》?”宁王走入内殿,坐到床边,抽走了宁安手中的书,“早晨起来还说晕,还看什么书。”
宁安倚靠在床上看着他笑,他们回来已经有七日了,丁字街怎么样也不知道,每每问起,都被搪塞过去。“已经不晕了。”
这本书是昨日宁王看完放在床头的,她翻了翻,有关于殷商以及纣王的文字,他都做了标记,也不知要找什么。
宁王伸手摸她的额头,“今日还难受吗?”她烧了好几日,一直晕厥喊疼,身上的血点似要渗出鲜血,着实吓人。
宁安催下眼睑,“吓到你了吗?”她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一点一点红,不用对镜,她便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有多丑。“丁字街怎么样了,还有郝秀才?”
细碎的头发毛毛躁躁,宁王伸手,捋过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好好的突然就病成这样,确实吓着我了。”他将那缕碎发挑到她耳后,“郝秀才的案子,已经送入大理寺了。”原是想慢慢查,最好也能查查父皇不方便查的往事,却不想她突然高热,回府那一夜,动静不小,瞒不了丁字街的人,干脆便不回去了。
小安高热,他们请大夫,叫马车回府动静并不大,却惊动了整条街。郝秀才妻子被凌辱那一日,高声呼救,乃至不堪凌辱吊颈而亡,却人人都说不曾听见,不曾看见,一问三不知。
“刚才我去宫中看了孩子们,原是想带回来的,父皇不允,说是怕过了病气给他们。”对于这两个孩子,父皇是真的疼爱。“前几日,有一个乳母也不知怎么惹到了父皇,被父皇赶走了,父皇说府中忙着你,对他们难免有疏漏,等你好了再送回来。”
宁安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丝凄楚,“父皇是在怪我吗?”
“不过是偏心罢了。”有了孙儿们,他这个总是同他作对的儿子,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宁安挪动了一下身体,直在枕在他的腿上,半圈着抱着他的腰,脸贴着腰带,腰带上的玉玦冰冷,贴在脸上带来一阵舒爽。“肃宁。”
“嗯?”宁王以指为梳,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肃宁,我怕。”
“怕什么?”
“不知道。”宁安的声音闷闷的,这几日,她一直昏昏沉沉,噩梦不断。梦中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她不停的走阿走,一会儿被烈火焚烧,一会儿又被万针刺穿,好疼好疼……一颗心,似一片枯叶,飘荡在冥河中,不知归处,无处停靠。
无数酸楚紧紧的卷住了她,冥河底,无数白骨的酸楚,一一缠绕在她的心上,不顾她的意愿,自顾自的,强行肆意满开,将她紧紧裹住。
发顶的手顿了顿,宁王想要跟她说,你别怕,放心。可似乎,自己从来没有让她真正放心过。他知道她的害怕、不安,却一次次装作不知。她是他的妻子,是夏侯一门的嫡长女,她不能软弱,也不该软弱。
眼眸转黑,似打翻的墨,一点点晕染开,漆黑,深邃。“我也会怕。”眼底淡淡的青,自从回府之后,他又何尝不是夜夜噩梦,他不知梦中是何人,也不知噩梦是否是警示。只是每每醒来,都越发的怀念,无尽头的红花田,破旧的孟婆亭。“怕便怕了,用不着勉强自己。”
宁安转头,仰视着他,“你怕什么?”
宁王微微蹙眉,而后咧唇一笑,“同你一样,不知道。”醒来之后,梦中画面并非像以往那样清晰明了,而是模糊一片,只有魂飞魄散的同苦,以及长相思留在心头,夜夜摧心肝。
宁安伸手摸他的脸,“这便是你看《尚书》的原因吗?”
宁王看着她笑出声,“你是在套我的话吗?”
宁安摇头,“《尚书》一直放在你书房的东南角,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看便知是许久不曾看过,日后也不准备看。”若非如此,何必放在角落。
他的书房,禁止旁人进入,寻日里的打扫,不是伍德伍仁,便是乔稽,他们几个大男人,哪有下人心细,加之生怕动乱了王爷的东西,惹得王爷生气,只是弹去常用的几个书架,表层的灰尘。后来,便是她亲自打扫书房。收拾了几个书架,还未整理到东南角,她便跟着去五县了,之后有孕生子,忙忙碌碌,甚少进书房。
“自从丁字街归来,我便日日做梦,梦中有一个人不停对我说,‘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一遍又一遍,敲打在他的心上。
“暗示吗?”孟婆婆与红线精他们对她很好,也许为了她这一世安稳,会给一些提示也说不准。
宁王摇头,手指轻轻拂过宁安没有血色的唇,“‘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是商时商王最重要的事务。”当时没有赋税与兵役制度,王室与朝廷的开支不是靠税收,而是由王室们自己的产业承担。“这种规则之下,商王需要直接管理的事务较少,最重要的便是祭祀与战争。”商朝六百年,六百年战争。扩张、侵略、御敌。
商人直率冲动,思维跳跃,有着强者的自信以及麻木。灭商的周人则谨慎、谦恭、重集体、富有忧患意识。“周人所具有的,是这个天下所需要的。”
宁安坐起来,“所以,商的灭亡,是为天意?”抑或是天道。
天道,不生不灭,无身无神,看不见,摸不到,始终存在。人、神、鬼、佛、精、怪……均要受天道制约。
宁王笑着摇头,“谁知道呢?”只是翻阅古籍,发现许多事件,都是后人的附会。西周之后,嫁接混淆了许多周族早期传说,十分混乱。“《尚书》中有尧、舜、禹、夏,可被誉为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却没有尧和舜。”历史都是胜利的人书写的,真真假假,如同记录他父皇日常言行的史官,还不是全凭他一支笔。
是非对错,是天道抑或是人祸,在人,而不在史书。
正所谓,公道对错,自在心中。
总归前人已死,来者未来,管旁人怎么写怎么说。
宁安靠在宁王身上,“如果是暗示,是在暗示你什么?”暗示他要像周人一样谨慎、隐忍?还是如同商人一样自信?
宁王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小安,你还记得你身上这些血点是怎么来的吗?”
宁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摇头,“不记得了,只是听文奶奶提过一次,说是被什么针扎的。”时间太久远了,她也忘了。此后年年都这样,她便也习惯了。或者说,她是习惯了忍耐。
“忘了便算了吧。”许多时候,许多事,无所谓深究,忘了便忘了。许多时候,一直忍耐,也不见得是好事。
等到宁安身上的血点消退,已经到夏日了。白日里热,晚上微风也带着闷热。等宁安能出府见人的时,郝秀才的案子也查清楚了。
今日要去宫中接她的两个孩子,宁安天不亮就起身了,算下来,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孩子们了,想的狠。
她平日里在府中,凡是不见外人,穿的都很随意。一件纱罗对襟短衫,百迭裙,外加一件直领对襟长衫,轻便又凉快。夏日天气炎热,而制式的衣衫,多为厚重,层层叠浆,一层套着一层。
入宫便不能如此随意了,她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是宁王以及整个宁王府的脸面。纱罗鞠衣,黼文素纱中单,蔽膝,褾,绶,襈,玉佩……鞠衣是联珠菱纹朵花纹,与宁王的一件立狮宝花纹锦纹的襕袍相配。夏日的衣衫便是制式的,也要简单些,秋冬的衣衫,鞠衣、大衫、四䙆袄、霞帔、霞帔坠……只是穿在身上,便觉得沉重。
宁王梳洗完,换好衣衫出来的时候,宁安还在装扮,长发绾成发髻,直接戴上百鸟嘲讽金冠子,一支牡丹步摇插在一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
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
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
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
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
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
许嬷嬷在掌心调胭脂,为她点上胭脂。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以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王妃白净,胭脂无须浓,淡淡一层,如桃花拂面。”说话的是许嬷嬷收养的一个姑娘,二十出头,不曾嫁人,一直跟在许嬷嬷身边伺候。“画上口脂便好了。”她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排白釉小罐,一排粗细不一的笔。
“我来吧。”宁王笑着上前,“说起来,我还不曾为王妃点过唇。”
许睿双手捧过一个白釉小罐,“王爷,唇中点圆,余下留白便可。”这一罐口脂,以洛神花调制,色红油润,上唇润泽。
“本王的王妃真好看。”宁王拿起笔,轻轻抬起宁安的下巴。
宁安仰头看着他,宁王温然含笑,眉目澹澹,少有的温和。她催促道,“快些。”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她的一双儿女了。
宁王握着她的手,放下笔,细细的看着她油润的唇,似满意,又似不满。“这些日子,你里里外外念叨了他们多少次了?说不定那两个小东西已经将你忘了。”他们教养孩子,总归是比不过父皇溺爱的。他们哭闹要抱,为父为母的他们怕他们成了习惯,也怕他们小小年纪便觉得哭闹能解决一切,便是他们年幼,也不曾纵容。可父皇却说,孩儿年幼,便是抱着,又能抱多久,稍稍哼上两声,便抱在怀中温声细语的哄着。
他说过几次,每每父皇便说,你幼时比他们娇养的更厉害,也不曾见沾染了娇气。
宁安的笑容微微收拢,眼中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失落。
宁王轻轻揽住她,“我逗你玩呢,我们的孩儿怎么可能忘了娘亲。”他浅浅亲吻了宁安的额头,退开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吧,咱们去接孩子们。”
他没有告诉宁安,不让见孩子,是因为她的身体里还残留毒素,幼年被针刺时染上的不知名的毒素,以及一年前沾上迷幻蘑菇的余毒。毒素积累在她的身体里,因为高热而激发。他们不确定这些被激发出来的毒素是否会影响到孩子,才会将孩子放在宫中。
这些事情,无须她知道。她只要每日都开开心心,轻轻松松便好。
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觉得亏欠了她许多,想要将所有都补偿给她。一日日,越是喜欢,便越是迫切,恨不能将天下间所有好东西都找来送给她。
宁安拉着宁王,提着裙摆向院门走,“王爷,快些。”
宁王反握住她的手,拉住她,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天还没亮,孩子们还没醒,莫急。”
宁安停下脚步,看着她。“你最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入宫的马车,停在府外。府中人人知晓王妃不喜黑暗,即便是天色已渐渐发白,也依然在园中点上了蜡烛。
宁安微微偏头,看着他,“特别的……热情。”极其放纵,动不动就亲她,抱她,也不管旁边是否有人。她面上微热,轻轻偏过了头。他们也算是非常熟悉了,赤诚相见过,也熟悉彼此的身体,可她每每说起、提起、想起两人的亲密,还是会羞愧、害羞。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要这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将她融入自己的灵魂。
坐上马车,伍仁驾着马车驶向皇宫,宁安卷起了宁王的衣袖,轻轻摸着他的手腕。“肃宁。”手腕内侧,好几个红色的血点。
“嗯?”她极少喊他的名字,若是喊了,定是极其害怕,或是心中有事。
“你最近在做什么?”这些血点,她很熟悉,同她身上的一样。
“没什么,前些日子与父皇骑马,不小心扭了腰,针灸治疗,太医医术不精,留下了的痕迹。”
宁安不信,腰扭了还能日日折腾她吗?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靠在了他身上。“青儿也十五了,是不是该给他找个伺候的丫鬟了?”
“宁朗、宁骁都在,这些事便不用你操心了。”他瞧着宁青一心苦学,每日里不是练武便是读书练字,与师傅论学,似乎也没有这等心思。“前些日子宁朗还说想要将他送去老将军那里,历练一段时间。”宁青不娇气,只是那张脸迷惑性太强了。
宁安抬头看他,“你觉得呢?”
宁王想了想,“我倒是不赞同,建功立业不见得非要上战场。”如今夏侯一门,老将军以及他膝下成年儿子均握有兵权,驻守一方,已经惹得旁人猜忌,若是宁青再去,谁知朝中大臣会如何诡论。“要我说,与其领兵,不如就留在京中科考。”夏侯一门全是武将也并非好事,若是有一两人能走文官路线,在朝中担任要职,也好制衡朝中对父皇有二心,忌惮夏侯一门的皇子、皇亲、朝臣。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知道大哥如何想,青儿又是如何想。
“青儿若是不走文官的路,日后等宁朗他们生下孩儿,孩儿长大,朝堂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世事易变,走差一步不怕,只怕这一步之下,是万丈深渊。
夏侯老将军膝下子女众多,子孙辈却是少的可怜。除却宁安、宁青便再没有了。宁嘉成亲十几年,膝下尚无一子女,宁晖成亲也有四五年了,除了一个正妻还有几个侍妾,却也无一子女。老将军膝下的后辈,除却宁青便只剩他与小安的孩子们了。
宁王笑了笑,“若是青儿有心考科举,便也无须管宁朗怎么想的。”青儿是长在小安身边的,文奶奶抚养长大的,与宁朗没什么感情,自然不会听从他的话。加之他虽然年幼,却极其有自己的想法,宁朗怕是管不住的。
“对了,橘子那事你差人查了吗?”去年在五县,二嫂与她的兄长前去支援,在物资如此贫瘠的时候,还给她寻来了橘子,并说她一贯喜欢橘子,可她从不喜欢橘子。幼时有一次吃多了,吃伤了,从此再也不吃了。
“查了。”他看着宁安,“如你所料。”
宁安轻叹一声,“事情好多。”她小声的抱怨,“若你不是皇子多好。”话音刚落,随后便又道,“可若你不是皇子,我与孩子们就得跟着你过苦日子了。”过过有无数人伺候的生活,哪里还能习惯回归到寻常生活。
她的脸皱起,“我不想洗衣做饭,也不想为了几文钱,百般算计。”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宁王轻笑,“贫贱夫妻百事哀出自元稹,最为绝妙的并非这一句,而是上一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这句诗也并非这么用的。”不过是不懂之人,以字面相解,扭曲了意思。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谁不知夫妻永诀人人都会伤怀,想起许多往事令人极度地伤悲。
宁安看着他漾出一抹笑,眼角弯弯,流光皎洁。“没关系,若是你不是皇子,便用我的嫁妆便是了。”她的几百抬嫁妆,怎么养不起他与两个孩子。
宁王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你便认定了,不管我如何,都要嫁给我吗?”
宁安按住心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病后,总有一种感觉。”她看着他,“似乎,我就只愿嫁给你。”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有何阻拦,都阻止不了她嫁给他。
那是烙印在灵魂深出的遗憾,一次又一次叫嚣着。
她曾经梦到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以黑色披风包裹住身体的自己,对月许愿。
她双手合十,虔诚看着月亮,带着一丝期待,一丝羞涩,还有一丝酸苦。她说,“我想永远陪在他身边,无论生死……以妻子的身份。”
她不知道梦中的人是不是她,她的身上也是满身的血点,与自己一样。她许完愿,深吸了一口气,戴上兜帽,催下眼睑,遮盖住所有的情绪,遮盖住满是血点斑驳的脸,遮盖住所有的酸苦。
这是陌生的画面,是她不曾有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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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7:29 |只看该作者
(五十九)
王郁文低垂着眉眼,静静听着皇后的教诲。她站在祖母的身后,祖母一身诰命夫人华贵服饰,与皇后笑语魇魇。祖母身边坐着母亲,母亲端着笑,如同在府中时的一模一样。她的母亲,总是笑得贤淑、温和。记忆中,只有这个笑容。
薛公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微,王公一族便顺势而上,先是在郝秀才状告一案上极力协助,斥责薛公子弟不顾王法,徇私似有异心,后又顺着宁王的意思,公开搜查荣王府。
好人坏人,他们全做了。
薛公一门,想要势起,非太子登基不可。皇后、太子自然要巴结着王公一门。顺着宁王,也并非要巴结,一是警告皇后、太子,二则是多一个选择。
薛公野心勃勃,王公又何尝不是。
站在郁文旁边的姑娘是薛氏一族的庶出女子,刚过十五。也不知是幼时缺少管教,还是年幼,站了不过一会儿,便站不住了,偷偷的动来动去,活动着脚腕。
郁文浅浅的扫了她一眼,缓缓地移开了视线,如同每日听教诲时一样,挺直着腰背,收着下巴,低垂着眼眸,将实现落在前方的地上。
“王爷,王爷,咱们的禾苗会喊爹娘了。”
一道愉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被声音感染,郁文轻轻抬头看向了旁边。一水之隔的小亭子中,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兴奋的看着旁边的男子。
宁王笑道,“前几日就会了。”父皇每日都教他们喊爷爷,一点没学会,倒是先会喊爹娘了,惹得父皇气闷了许久。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宁王妃,笑道,“王妃,王爷怕小公主、小世子忘了娘,可是日日来都要教他们喊娘。”宁王偏心着王妃,惹得皇上说了好多次,养儿无用,娶了媳妇儿便忘了爹娘。
宁安看着宁王,温柔绵绵,一颗心温暖如春水。
藏得脸上挂着笑,笑的欣慰,王爷王妃感情深厚,皇上安心,天上的先皇后想必也是安心的。“王爷,皇上让您去书房。”
宁王没有动,问他,“可有事?”
藏得公公低垂下头,“王公与大理寺卿王大人来了。”
宁王甩袖,侧身,“不去。”
藏得公公看着他,为难道,“王爷,您又何必为难老奴。”他不过是一个传话人,他们父子之间有争执,彼此惹得不快,一个不敢狠狠斥责,生怕伤了父子情,一个倔强又任性,仗着皇上的宠爱为所欲为。最终,承了他们怒气,平白遭罪的是他。他不过一个幼时便入宫的奴才,何德何能,竟成了他们父子之间的调和棒。
宁安抱着女儿,拉了拉宁王的衣袖。“父皇让你去,你去便是了。”
宁王伸手抱过女儿,“不去。”他拿过一旁的布老虎逗弄女儿,“王公在,能有什么好事,不外乎想要塞几个女人到咱们府中。”大概是瞧着他这几个月对旁人送来的女人甚少拒绝,便起了心思。
“若是拒绝不了,接过府,放着便是。”两边的小院门一锁,也没有接触,便是她们生出了什么事端,也影响不到他们。
“若是王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女人,放着便也放着了,若是他的嫡亲孙女,哪能随便放着。”若是王公的嫡亲孙女,王公自降身份,怎么也得给一个侧妃,侧妃与姨娘又不同,不能看作物品。加之有王公一族为后盾,给了身份地位,他心中不快,若是不给,王公一族定会让他在朝中更不快。
宁安看着他,扯着他的腰带,“不放着,你还想干嘛?”
宁王笑出声,“瞧你这小心思。”他伸手亲昵的捏了捏宁安的鼻子,好笑的看着宁安皱起整张脸。“放着不管,后宅不宁,操心的不还是你。”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了,每个月账房的收入支出,他名下铺子的收入,她嫁妆中铺子的支出收入……一一理点,清算下来,已经很累了。这还不算对府中下人的管束、调动。“再过几个月,咱们的孩子们也该找师傅启蒙了,该学规矩了。”也许再过几年,他们还会有其他孩子,一事赶着一事,哪里还有闲心管侧妃姨娘的事。若是都老实本分便也算了,王公费劲心思塞入他府中的人,怎会是个老实本分的。
他是知道她的辛劳的,并非在府中不出,有人伺候着便是享乐。她身为王妃,对内要管府中上下事务,教养儿女,对外要以王妃的身份与其他女眷交往。哪一样不得绞尽脑汁,费着心机,不过是寻常人看着她们富贵,养尊处优罢了。
“孩子长得快,等禾禾长大,能替你分担了,便好了。”
宁安拿过帕子,擦掉儿子唇边的口水。“等禾禾能为我分担时,也该嫁人了。”
宁王看着女儿,眉头渐渐皱起,“不嫁。”舍不得。“若是我的女儿,日后在夫家被欺负了怎么办?”远水解不了近渴,总归不住在一起,又是在旁人家,若是对方有意欺瞒,若是他的女儿受了欺负不敢说怎么办?越想越是心惊,他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万万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去。
宁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嫁便不嫁,咱们又不是养不起。”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宅院,接触陌生的人,这份不安忐忑,她明白。
藏得公公不想说话,可皇上还在书房等着。他见宁王心情不错,便接话道,“王爷日后若是舍不得公主出嫁,便为她招个驸马就是。”定国公主,哪有“嫁”一说,自然是要招驸马。
宁安含笑,“父皇找你或许有事呢,去看看吧。”她看着他,“我和孩子们在这里等你。”
宁王点头,“若是累了、热了,便回无妄宫。”
宁王离开后,宁安又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白铮铮从湖中折来将开未开荷花,说是要入菜。这宫中的池塘,也不知是从何处引水,只知道是活水,为湖水,对荷花友善,池中的荷花,无须多加照顾,便一枝枝亭亭玉立,腮红挂粉。
白铮铮拿了一支荷花给小世子,禾禾虽是公主,却不喜花草,倒是小世子,极爱春夏,繁花绿树,看到便咯咯笑个不停。他还喜欢赤脚踩在嫩草之上,入春之后,皇上便专门差人养育青草,在最嫩的时候,一一剪下,清洗干净,铺在长塌上,给小世子踩着玩。
宁安与许嬷嬷道,“父皇对他们太过于娇惯了。”要什么便给什么,只会吐单字的幼儿,什么都不懂,却也知道了谁好拿捏。想要什么,在他们面前,只是干嚎几声,见他们不为所动,便也算了。可在皇上面前,不知何时竟然学会了委屈,哭声婉转,似受尽了无数的委屈。
许嬷嬷淡淡一笑,“算不得娇惯了,咱们王爷幼时才是娇惯。”皇上听闻《金刚经》开智,便在全国寻高僧,在宫中建寺庙,日日带王爷去听;王爷有段时间喜欢吃松子,他便差人远赴东北,待会最大最好的松子,请民间匠人入宫炒至,便是夹松子的夹子、镊子,都是专门做的,从四五岁至十一二岁,根据手掌的大小制作;王爷习文时,笔墨纸砚均是皇上亲手所做,习武时,弓箭刀枪,也均是他亲自挑选,若是不合适,便重新制作,孩童赖床喜觉,他便改了进学的时间。“王爷总说秦大人幼时调皮,惹祸嫁祸给他,可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七八岁时,偷了皇上的玉玺,用皇上的玉玺同秦大人与杜家、长孙家的几个孩子打赌,输了玉玺,皇上也只是嘴上斥责,还帮着他瞒着先皇后。
许嬷嬷含着笑,说起曾经的事,眼中流光闪动,因年龄日渐浑浊的眼眸,一瞬间的清明。“自从有了小公主、小世子,王爷与皇上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先皇后早逝,成了卡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王爷做不到不怨不恨,没有了先皇后从中调和,要制衡的皇上,便也不知该如何同王爷相处了。这两个孩子的到来,倒是让他们父子两想起了曾经。曾几何时,皇上对王爷也是无底线的娇惯,王爷也曾无限的信任着皇上。“公主、世子聪慧,哄的皇上日日开怀不已。”人精一般,能够感受到皇上的情绪,每每皇上气闷,小公主、小世子便抱着皇上贴贴,皇上再多的怒气,见到这两个小小的人儿,也消散了。“王爷要将他们带回府,皇上百般不舍,千万交代。”
白铮铮站在许嬷嬷身边,一边将荷花荷叶整理好放在篮子中,一边顺口问道,“那个叫杏儿的乳母呢,怎么没瞧见。”
杏儿只有十九岁,有时候她们在小厨房会遇到,她会去找小厨房的厨娘要些碎燕盏,仔细的攒起来,然后托人送回家中。有时候她也会说起她的女儿,刚出生,小小一个,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便被送回了家中。她一边喝着无一丝盐的猪蹄汤,一边想着自己的女儿。她说她的女儿刚出生时皮肤红红,日后定白嫩,又会感慨她的第一个孩子,竟不曾喝过她一口奶。
“遣回家中了。”
宁安看了一眼许嬷嬷,“为何?”王爷同她提过,只说是惹恼了皇上,却没说是为何。
白铮铮也看着她,许嬷嬷摇摇头,“五月底的时候,她请求归家看看,皇上见她喂养公主、世子喂养的好,便应与了。”当时王爷同王妃去了丁字街,公主、世子都在宫中,她们一众乳母、奶娘自然也要跟着入宫,便无法归家探亲了。“原是说好的,探亲这一日折算成银钱给她们。”
杏儿的丈夫原是个手艺人,做木匠的,后来得了一个机会,与旁人一同做生意,赚了些小钱。只是生意这种事,特别是走商,租用旁人房子地界的,风险总是高的。
“杏儿来做乳母,便是她的丈夫被走商的合伙人坑了。”走商走商,都是自己亲自跟着车队走,亲历亲为,才能谈下茶、药的价格,亲历亲为,才不怕走商车队从中做手脚,才能放心。她的丈夫满心贩卖茶药赚大钱,却嫌弃路途遥远、危险,不愿跟随。后来被人坑了,也怨不得旁人。
乳母二字,说出来轻松,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像宫中、王府这种地方,规矩大,严格限制她们活动,在宫中,甚至不允许乳母在哺育皇子皇女期间,归家看望自己的孩子。
乳母的吃食都有专门的小灶,每日不间断的炖着鲫鱼汤、猪蹄汤、母鸡汤……均是寻常人家过年才能吃上的食物,她们却要日日不间断的饮下。没有任何咸淡,没有调料。下奶的汤是不能放任何调料的,否则奶水有异味,对孩子不好。前几日还好,要不了三日,便会腻的咽不下去。她们必须咽下去,只有吃了这些,产出更多、更醇厚的奶水,才能拿到更多的银子、赏赐。
杏儿将赚得的银子都送了回去,听说家中也请了一个乳母,喂养她的女儿。“今年的冬日不是特别冷吗,风雪不断,许多地方都受了灾。”她的丈夫也算是心思活络,天刚冷便搭上了一个皮货商人,做起了皮货生意。奈何运气不太好。
“投了好几百两,听说还举了债,好几车皮子,全运去了江南一带。”刚到江南,便被明王的人给扣了,“说是什么蹭着国有大难,搜刮民脂民膏,借此牟利。”被关了三个多月,后因他只是投了银子,没有参与押运、售卖,这才将他放了出来。
杏儿不知道丈夫被抓了,她上次归家,还是去年,一晃眼,已经半年了。她回到家中,发现靠着她做乳母买下的院子已经换了人住,问了好多家,才知道丈夫前几个月被抓入了牢中,刚放出来。她的婆母带着她的女儿,被追债人赶走了,院子也被当做利息收走了。
她找到婆母与女儿时,已经快到了她回去的时辰,她看着婆母蜷缩在城外的棚子里,女儿又瘦又小,小小的身体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快一岁了,只有五六个月大小,呆滞的躺着,手脚都无力。
只是一眼,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抱着女儿解开衣襟便要喂奶。
她的女儿一副先天不足的模样,便是吃奶,都是有气无力,而宁王的一双子女,白白胖胖,哭声洪亮。同样都是孩子,高低贵贱立分。
她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只能匆匆挤出一碗奶,给婆母留下一些银钱,让她去买头带崽的母羊,百般嘱咐,依依不舍。
“她的丈夫也不是个踏实本分的人,许是尝过了从商带来的利,再也不肯踏踏实实的做工了。”出来之后,不管老母,不顾妻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杏儿想的是她奶水多,喂了女儿旁人也不知道,不会耽误喂小公主、小世子,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们这些乳母、奶娘每次回家,身后都会跟着人。她们接触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王府一清二楚。
白铮铮轻声道,“不过是喂了几口奶,没必要吧。”
宁安看了她一眼,接过乳母递过来的米糊,“不是喂奶的事情,而是她坏了规矩。”她若想要赚这份银子,便要守着王府的规矩。“你觉得她的女儿可怜,可她来王府做乳母,喂养我的孩子,并非是我逼迫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了,天下间可怜人无数,难道可怜,便可以不遵守规矩了吗?
宁安舀起米糊喂女儿,“嬷嬷,孩子们可以断奶了吗?”杏儿一事,多少会让其他乳母心中有龃龉。她们不会指责杏儿坏了王府的规矩,只会指责他们冷漠无情。
许嬷嬷道,“除了前五个月,之后咱们一直都是混着牛羊奶、鹿奶喂的,八个月之后,便是牛羊奶为主了。”只是在调米糊的时候,会让乳母挤上一些。
“都遣了吧。”宁安道,“当时说的是两年,便按两年给她们结银子。”
“是。”
白铮铮低声自言,“让妻子出来做乳母赚银子,她们的丈夫也当真是无用。”
宁安道,“不然呢?”
白铮铮想了想,“和离。”
许嬷嬷摇摇头,“你只言和离,却不知和离亦不容易。”世道对女子从来都是不公的,和离二字说的容易,可做下了却不容易,先不说丈夫愿不愿意签下放妻书,便是丈夫给了放妻书,也是无处可去的。娘家人微还好,不用顾及家族中的其他女子,若是娘家人多,势大,莫说归家了,只怕是提出和离那一日,便会被踢出家族。
高堂下供奉着牌位,整齐有序划分尊卑,时时刻刻提醒着家族名声最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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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7:48 |只看该作者
(六十)
父亲说她的皮囊最美,待到来日定好说媒。
她是嫡出,又出自大家族,她一直认为,自己会同堂姐一般,嫁入皇室或者是嫁给某个王公诸侯,对内掌中馈,打理府中的一切,对外为张罗、联络皇亲、朝臣的妻子女儿。
她从未想过,她会为妾。
她掩去心中的不甘愿,不明白,将紧握的拳头缩到了衣袖之中,低垂着眼眸,一如以往一般温和如水,沉静如冰。
“本宫想着宁王妃日常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儿,想必是抽不出精力伺候王爷。”皇后笑看着宁安,“你与宁王也成亲快十年了,侧妃一事,该是你帮着张罗才是。”
宁安含笑,毫不掩饰的打量着站在皇后身后的两人,她们一人是王公的嫡孙女,一人是来自史公一族。
皇后轻轻摇着扇子,“为妻者,当大度。”她呵呵一笑,“听闻宁王妃总是说出让王爷休了你这等话,莫不是如同外界所言,宁王妃善妒,仗着父兄兵权大握,不允王爷纳妾。”她似笑非笑,半真半假。无论宁安是否承认,如何应承,都无法拒绝她“好心”为宁王张罗的两位侧妃。
宁安勾着唇角,面上是娇养出来的肉,圆润饱满。唇角挂着的笑,既疏离又含了一抹骄纵,“善妒,也是王爷纵的。”若是他不对她用情,她又怎敢放出真心。若非有他的承诺,她如何敢,又有何资格,阻止他纳妾。
她会做好他的妻子,做好宁王妃这个身份上所承载的一切,他也应该谨守着自己的诺言。
若是不能遵守,又为何要说出口呢?
若是不能待她一心一意,又何必要招惹她呢?
她并非什么绝色美人,性格也算不上多好,文采更是不出色。比她更美,更乖顺,更出彩的女子无数,若是宁王想要,亦可寻来无数。
他知道的,她一贯胆小,若非有情,她如何敢拿出自己的真心赌一次。
她选择相信他一次,并非千年陪伴,也并非想要一个真相,只是想要信他一次。
宁安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王郁文始终低垂着眼眸,史涵则是小心翼翼地抬头偷偷看她,在撞到她的目光后,又急匆匆低下头。
“想必王公、史公的孙女,不似朱姑娘。”
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朱如婉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同王公、史公嫡亲孙女想比?”
宁安从皇后的话中感受到她对朱如婉的厌恶,只是皇后与朱如婉似乎并没有接触,为何会如此厌恶?她捏过一块八珍糕,掩去了心中的疑问。
白铮铮上前一步,小声道,“王妃,你刚才已经用了不少小点了,不能再用了。”王妃脾胃一贯不好,有时候一口都不想吃,有时候却又会一次用许多。每每用的多了,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恶心呕吐。
她笑道,“八珍糕我也会做,若是王妃喜欢,回去我便做。”
八珍糕是食疗方,以白扁豆,山药,薏米,茯苓,莲子,芡实,党参,白术制成,补脾益胃,轻身耐老,解腻除湿,壮助元阳。
皇后看向白铮铮,眉头微皱,“大胆奴婢,在宁王妃面前竟如此没规矩,掌嘴。”
白铮铮微愣,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皇后见她面上迷茫,冷哼一声。茜雪上前一步,双手交于小腹处,“奴婢知道王妃本就体弱,又要照顾幼儿,难免有疏漏,可这奴婢,还是该好好教教规矩才是。”她看着白铮铮,“既然入了宁王府,成了奴婢,便该有身为奴婢的自觉。”她一扬下巴,“带下去,掌嘴二十。”
宁安眼神微闪,“等一下。”她站了起来,在皇后面前蹲下,“母后,是儿媳疏漏,忘了告诉母后了。”
许嬷嬷一个眼神,白铮铮忙跪了下来。宁安看向白铮铮,“白铮铮并非宁王府的奴婢,而是我三哥的未婚妻。”
原不过是宁王的一句戏言。
“白铮铮的品行不错,识文断字,心性纯净,又存大智慧,与小安相处的愉快,可是比宋家的女儿好?不若宁骁你娶了她吧,总好过日后娶了一个不知怎么样的人,让小安无措。”他与秦长松、宁朗、宁骁两兄弟在院中饮酒,说起白铮铮,宁王便随口说了这番话。
本是戏言玩笑,谁知宁骁竟然极其认真的应下了。“可。”他看着宁王,“若是提亲,可是要向宁王府提?”
宁安笑道,“媒人已经过过府了,相见礼、聘礼三哥均已经差人送来了。”她看着白铮铮,伸手拉过她的手,“如今,便等你一句话了。”她轻轻拍了拍白铮铮的手,是成为她的三嫂,夏侯一族,嫡三子的妻子,还是继续做她的奴婢,受了掌嘴二十的惩罚。
白铮铮惊愕,她不明白宁骁为什么想要娶她,他们只是在丁字街时,接触的多一些。她的反应很快,在宁骁的未婚妻与被扇二十个耳光之间,几乎没有犹豫的便选了前者。
宁安看着皇后道,“既然并非奴婢,便无须自称奴婢了。”既然不是奴婢,便也没什么没规矩,需要惩戒了。
皇后看了一眼茜雪,茜雪微微颔首,退了下去。显然是去调查真伪去了。
宁安缓缓起身,看向王郁文与史涵,“两位是母后亲指的侧妃,宁王府自然看重,我与王爷在府中待你们入府。”她笑得温婉,“你们有什么偏爱,可以告诉我,我为你们准备。”
王郁文始终低垂着眼眸,她微微屈膝行礼,“谢王妃,臣女并无偏爱。”
史涵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见她什么都没说,便也跟着行礼道,“臣女也无偏爱。”
回无妄宫的路上,宁安有些疲惫的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对许嬷嬷埋怨道,“对着皇后一次,比算整个王府的账目还要累。”
许嬷嬷道,“日后少入宫便是了,再不行,装病避过就是。”以前先皇后也不喜皇后,烦她烦的很,常常装病避之不见。
回到无妄宫,白铮铮跪在宁安面前,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奴婢谢王妃。”她以我自称习惯了,便是自愿为了奴仆,也没有自称奴婢的自觉。她知道,她今日给王妃惹了麻烦。
宁安扶起她,“三哥真的求娶你了。”她见三哥的样子,不像是玩笑,十分认真。
白铮铮眨眨眼,“啊?”
宁骁与白铮铮的婚礼定在了六月初二;一个月后的七月初二,王郁文、史涵入府;七月初七是宁王府双生子的周岁生辰,皇上在宫中设宴仪。
侧妃虽占了一个妃字,却也是妾室。妾室入府,没有繁文缛节,有的只是一定粉红的小轿,从王府的侧门抬入。没有红烛高照,也没有对影成双。侧妃不能用正红,最红的颜色,不过是粉色而已。
粉色,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侧室之色。
三日前佛诞,她第一次正式的拜见宁王与宁王妃,那一日,她身着一身正红色缂丝对襟方领百子衣,竖领衣,子母扣,马面裙。缂丝以生蚕丝上机,彩色熟丝做图样,手工编织,正反两面颜色、团完全想同。百子图则是周文王生百子的故事,寓意吉祥如意,多子多孙。
这是皇后才能穿的吉服。
再看宁王的衣着,虽非明黄,却满衣金绣,盘龙纹样,非龙袍却形似龙袍。皇上与他并肩而立,燃香祭拜,不时低声细语,宁王妃站在宁王的身侧,为他们递上裁好的红纸,写下祈愿。他们的身后,两个嬷嬷抱着宁王的一双儿女,站在听大师诵经。
太子呢?太子与太子妃站在台阶之下,静待仪式完成。
那一刻,她明白了为何祖父要让她自降身份入宁王府为侧妃。
从那一日开始,她便安心准备出嫁,与母亲一起,连夜赶制新的嫁衣,差人打探宁王的喜好。那身从十岁起便开始绣的红嫁衣,最终被收入了木箱最底层。
宁王幼时爱甜食。这是从一个宫中的老嬷嬷口中问来的。
宁王幼时,最爱吃的便是先皇后煮的红豆粥,四级时节变化,先皇后会给他煮红豆粥,进学回来也会给他煮一碗红豆粥,十二岁送他去战场,也是给他煮了一碗红豆粥。
王郁文找来了宫中的老嬷嬷,据说还是曾经在先皇后宫中伺候过的,开始学习煮红豆粥,做各式点心。
宁王回府的时,宁安坐在院子中,一边用扇子扇着风,一边在一个小碳炉上烤着年糕。年糕的表皮被烤的焦黄,脆硬硬的,而后被膨胀的糯米撑开,挤破了脆硬的壳。
“在做什么?”
宁安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红豆汤。”白铮铮教她的,红豆先浸泡,而后大火煮开,文火用砂锅炖煮一夜,一直煮到豆粒涨开,绵软柔韧。然后加入少许陈皮、煮过的牛乳,冰糖,一点点精盐。“你要吃有豆子的还是豆沙的?”若是要吃豆沙,便将红豆汤过滤一下,压下豆沙,碾除皮。
“红豆汤啊。”宁王在她身边坐下,“我不太喜欢。”他更喜欢醪糟蛋与豆粉年糕。
宁安不解,“许嬷嬷说你很喜欢红豆汤,娘亲生前常给你做。”
宁王拿过她手中的扇子,很自然的为她扇着风,笑道,“我娘只会做红豆汤。”手艺不精,煮出的红豆汤并不好吃,只因是她亲手做的,他才会每次都吃光。
宁安装了一碗给他,“尝尝我做的。”她拿起长筷子翻动年糕,“小厨房还有醪糟蛋。”她知道他喜欢醪糟蛋,之前从长松那里扣来的桂花甜酒,还有她月子期间的甜酒,大多数都被他吃了。“柳儿姐姐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份做醪糟的方子,等秋天桂花开,我想自己试着做做看。”她将烤好的年糕夹起,放入宁王碗中。
她笑问宁王,“我煮的红豆汤怎么样?”
“好吃。”宁王道,“不过我不太喜欢豆子。”
“我知道。”她笑道,“你喜欢甜酒,明日给你做甜酒蛋。”白铮铮送了一坛紫米酿给她,说是每日一碗紫米酿,面若桃花,好气色。只是她不太喜欢甜食,便一直放着。“汤圆吃吗?”
“什么馅儿的?”
“黑芝麻、花生。”做的小一些,直接下在甜酒里,做成醪糟丸子。宁安含笑,“再卧个蛋,你用完了正好去上早朝。”总比一大早吃些甜腻的点心要好得多。她看了先皇后的札记,里面记载王爷年幼时因为贪食甜食,牙疼了很久。后来还是换了牙,又被严格控制着,这才好了。
宁王看着她,双手握住她的手,“你亲手做?”他喜欢的,并非甜食,而是心中有他的人,为了他洗手做羹汤。
宁安带着澹澹的笑意,“嗯。”
六月初二,白铮铮晕乎乎的被送上了花轿,她不知道为什么宁骁要娶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她娘说过,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
她隐约知道宁骁曾经有一个未婚妻,或许还有一个孩子,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人并没有成亲。她暗暗猜测宁骁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娶她,暗中期待她只是一个工具,宁骁最好将她娶回来,就这么随便放着,等哪天他达成了他的目的,放她离开。若是能给一笔银子,就更好了。
花轿是从宁王府抬出的,一路吹吹打打,抬入了夏候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白铮铮被喜婆侍女簇拥着带入新房,在床上坐好,静静等待。
喜婆侍女退出,新房门关上,白铮铮悄悄松了一口气,掀开了红盖头。
宁骁成亲,朝中上下来了不少人,宁安嫌吵,与宁王说了一声后便在嬷嬷侍女的陪伴下去了喜房。她从夏候府出嫁时,带了四个侍女,桃浅,芍药、柳风、飘桂,四时四季,以四季命名。
她们对她没有多好,也没多差,芍药因吃里爬外被杖毙后,她们便被调离了她身边,在后院做些苦力活。想想也真是可悲,她娘家带出的侍女,竟然无一是能信得过的。
白铮铮是宁王府的人,又即将成为她的三嫂,她便给白铮铮备了一份寻常的嫁妆,嫁妆中,便有这三人。柳风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王府,她也没有强求,只让桃浅、飘桂作为陪嫁。
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光禄寺少卿脸色阴沉的坐在席位上,看着宁骁与众人饮酒。席间有人调侃,禁军首领娶谁不好,偏偏要娶宁王妾室为嫡妻。
宁骁听到了只是笑笑,视线扫过白大人,浅浅抿了一口酒。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他并不想深究,也没必要深究。总归人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便是宁王府的人,与他光禄寺少卿白大人,没关系。
宋轶远远的看着宁骁,面上带着笑,眼角眉稍却添了几分薄雾似的惆怅。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道,“夫君,礼已经送给夏侯大人大人的夫人了。”
宁骁看到了他,隔空对他举杯,微微一笑。
在新房的白铮铮收到了一个荷包,盘花籽香,里面是一串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寓意,多子多福。
白铮铮从喜床上抓了一把花生桂圆给柳儿,柳儿看着手串,越看越是眼熟。“这不是我的嫁妆吗?”她问送来荷包的桃浅,“谁送来的?”
桃浅低垂着头,“回秦夫人,是大农丞宋大人的夫人送来的。”
柳儿眉毛一竖,轻轻啐了一口,冷然道,“他们夏侯一门的男子,当真不是东西。”她曾经送给宁朗的定情信物,他竟然转手就送给了宁骁,宁骁又转手送给了宋家的姑娘。
宁安眨眨眼,她也是夏侯一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装作没听到,默默的剥着桂圆。丁字街几个月的相处,她知道柳儿姐姐对他们夏侯一族,特别是几个哥哥的意见特别的大。
柳儿看向宁安,“你知道为何宋家连夜消失后,宁骁只找了一段时间便不找了吗?”
“为何?”
柳儿冷哼一声,“占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又拿了宋家大半身家,他的目的达到了。”不可置信,悲痛欲绝,疯了一般寻找了一个月,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夏侯老将军一生忠烈,夏侯夫人更是德行上佳,却不想生育养育的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深沉。
若非如此,宁王又为何愿意同他们分天下,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手握兵权,是宁安的兄长吗?
座主门生,沆瀣一气。
宁朗哄骗家世上乘的女子,蒙骗女子清白的身子,哄着女子未婚生子,却不愿负责任。宁骁则是从一开始便看上了宋家的银钱。他先哄骗宋家姑娘在订婚后便交出了自己的身体,而后在她有孕后,一面支开宋家姑娘,一面去找宋家,直言他们宋家蒙骗,女儿不守妇道,婚前失贞,但他念在幼年至今的感情,可既往不咎,也可视她腹中孩儿为亲生。宋家愧疚,又生怕此事被旁人知晓,于是给了至少一半的身家,作为嫁妆,算是给宁骁的补偿。
这些,宋家姑娘一概不知。她自有孕后便被宁骁哄去了尼姑庵祈福静修,大婚前三日才归家。而她归家之时,她的嫁妆已经送入了夏候府,清点完成,成了夏候府的东西。
身为女子最大的悲哀并非嫁错人,而是无论嫁给谁,她们都没有被当作一个人看待,她们是工具。生子的工具、管家的工具、维系关系的工具……
宁安与白铮铮默然相对,许久之后,宁安才问,“宋家为何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柳儿看着她,冷哼一声,“宁王没告诉你吗?宋家并非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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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8:05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一)
宋家并非宋家。
宁安同宁王说了宋轶的事情后,宁王便安排人查了。一枝枝的理清后,发现宋家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分枝。
“宋轶给你的珍珠,父皇已经看过了,是前朝的东西。”那么大的珍珠,整个天下只有三颗,一颗在父皇手中,一颗在十二皇叔手中,还有一颗,便是宋轶送给她的那颗。
宁王牵着宁安走出夏侯府,“今夜凉爽,我们走走。”
“嗯。”宁安点头,反握住他的手,“十二皇叔是?”皇亲国戚,有公、侯、爵位的人也不少,她见过的,不过几个。
“前朝的十二皇子,端王,身体不太好,一直不曾露面。”
端王十前朝的德妃所生的儿子,前朝的德妃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二皇子,一个十四皇子。当年,皇上发动宫变时,十二皇子弃械归顺,十四皇子则是拼死抵抗,最终被斩杀在宫门前。后皇上登基,原是让德妃跟随被封为端王的十二皇子生活的,却不想德妃一身素衣,出家为了尼。
“十二皇叔这些年沉迷丹药,找了一群道士在他府中炼丹,好好的一个人,吃的不人不鬼的。”不到五十的人,现在看起来比他父皇都老。“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伪装,后来多番试探,才确定他是真的病了。”丹药之毒入了肺腑,若是好好休养,倒也还能活个七八年。
“何意?”宁安偏头看他,“端王府中的人伺候的不好吗?”
宁王笑了笑,“待他一心一意的继妻被他软禁了,如今当家的是一个妾室。”
“妾室对他不好?”
“也可能盼着他死。”不过是端王的家事,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管。“父皇留着十二皇叔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死。”察觉端王府中有人暗害端王后,皇上便派了宫中的人去伺候端王。一年多调养下来,端王的身子好了不少。“咱们禾苗百日的时候,端王府也送来了贺礼。”他们没办满月、百日,除了有心来拉关系,打探消息的女眷,她自然见不到其他人。“端王侧妃一贯心高气傲,哪里放得下身段上赶着来讨好咱们。”
宁安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屑,“你不喜欢端王侧妃,为什么?”
宁王看着她笑了笑,“日后你便懂了。”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伺候的人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宁王轻叹一声,“最近长松开始查大皇兄之死,去大理寺调阅档案,被告知有关于大皇兄的案卷,已经全部被销毁了。”
宁安不解,看着他。
宁王注视着前方的石板路,“大皇兄死之前已经被贬为了庶民,一个庶民的案卷,为何要销毁?”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他不知道大皇兄是否是父皇的亲生子,与他是否有血缘关系,他只需要知道,大皇兄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他一心为天下,为父皇,为百姓。这样的人,该为帝,不该死。
“四大家族,薛、王、史、萧,一家倒下还有三家。”
宁安挽着他的手臂,也不问,只是静静的听他说。“薛公一门,看着最显赫,实则最是蠢钝。”若非如此,又怎会成了这四大家族的出头人呢。若是真的精明,又怎会一个薛公倒下了,家族之中再无人能够撑得起朝堂上、家门中这些事呢。“王、史一族,善伪装,最能隐忍,萧氏一族,善装弱,最会放迷雾。”
人人都以为萧氏一族最弱,是因为十几年前,薛氏一族将嫡出女儿送给了夏侯老将军为妾。即便是后来,夏侯夫人去世,她成了执掌中馈的当家人,可也不过只是一个妾。
“一个嫡女,换得旁人以为萧氏一门势弱,不得不拿嫡出女讨好手握军权的大将军,值了。”与萧姨娘年龄相当的嫡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不过是出了一个嫡女,算得了什么。
宁安惊讶,“萧氏的夫人真能生。”她生一胎,就要了半条命了。孕初期倒是没什么感觉,从四个月开始,便睡不好了,肚子压着难受,怎么睡都不舒服,六个月之后,睡的不舒服不说,夜间还常常抽筋。到了第八个月,她的手脚开始水肿,一按一个坑。她的孩子们算是乖的,半夜几乎不动,很少折腾她,她整个怀孕期间,都是各种不舒服。
宁王看了她一眼,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耳垂,“有嫡女之名,不见得就是正妻生的。”妾室生下孩子,挂在正妻名下养育着,也能占个嫡字。“嫁的好不好,一看嫡庶,二则是看生母的娘家。”嫡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看娘家,娘家足够强大,女子在夫家才能站的稳,过得好。
宁安道,“也不知道我们的女儿日后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宁王轻哼一声,“嫁什么嫁,不嫁,日后给她招个驸马。”嫁字说出来简单,可若遇人不淑该如何呢?若是遇到了如同宁朗、宁骁一般,欺骗女子感情,利用女子的人,又该如何?想来想去,还是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安心。
“这样好吗?”
宁王一挑眉,“我是王爷,我的女儿又是皇上亲封的定国公主,便是不好,又有谁人敢说。”
明日似乎有雨,今夜的风中带上了一丝湿冷。可即便是如此,两人走回宁王府,还是出了一身汗。洗漱完已经是亥时了,阿朱换了一盆冰,放下了内殿的帘子,退了出去。
宁安的头发还没完全干,天空飘下毛毛细雨,她只能在室内晾头发。宁王从偏殿走入,坐在床上擦头发。宁安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十分羡慕。
“小安,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嗯?”宁安拿着扇子,抓着发梢,扇去水汽。
宁王拿过一旁的梳子,轻轻的为她梳着头发。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知道为何父皇一心让我为帝吗?”
“为何?”她看向床边没有放下的床帐,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填着金线,每一种花样都有着不同的好寓意。只是夏日的帘账薄软,将所有的这一切都修在一块薄软的布上,它如何能承受的住。
如同她一样。一个宁王妃的身份已经让她觉得累了,若是宁王为了帝王,会如何呢?她害怕,不敢想。
“因为只有我为帝,才是名正言顺。”宁王伸手圈住她,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将身体的温度传给她,缓缓地驱散了她心底的冷意。“我一直都是跟着父皇姓的。”国姓为子,可他的父亲,不姓子。
宁安心中沉沉一动,一条线从心中划过,只是太快了,快到她抓不住。
宁王贴着她的耳朵絮絮诉说,“世人是如何说父皇的?说他是流落民间的真皇子,还是赞扬父皇的义父对父皇忠诚,一心一意,竭尽全力。”父皇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会尽心尽力,竭尽全力。如同父皇对他一样。
“这件事如今只有我与父皇知道了。”其余知道的人都死了。“父皇根本就不是皇子。”当年,侥幸逃出宫的妃嫔所产下的,是一个女婴。
宁安心中震惊不已,“她是……”
宁王转过宁安,将她报到腿上,紧紧的保着她。“是我娘。”他埋在宁安的脖颈,声音闷闷的。“当年涉及三个婴儿。”他的爹娘,以及舅舅的妹妹。
妃嫔生下一个女婴,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便换了同她一起在医馆生产的妇人的女婴。而后,妃嫔看出了护卫的野心,提出了以女换子。于是,真正的公主成了商户的女儿,商户的女儿成了公主,后又成了护卫的女儿。
这件事,护卫并没有隐瞒他的儿子。之后的入赘,也不过是想要钱氏一族的资金支持。没有资金,谈何夺位,又谈何为帝。
宁安内心沉闷凝滞,“那个孩子……就是舅舅的幼妹……”
“死了。”宁王的语气有些森然,“若是她不死,父皇、母后如何能平安长大。”因为愧疚,所以父皇登基之后,才会不顾旁人劝阻,一力扶持钱氏一族。
床边放着一个香炉,三足鼎,鎏金错银福寿无疆。这香炉是皇上御赐,代表着身份,也代表着权势。若有若无的三清香薄烟,丝丝缕缕交错密织,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仿佛织了一张无形的网,遮天兜地地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
如这朝堂,如无边无际的权势,亦如这天下。
“原是不想同你说这些的,只是如今查到了宋家非宋家,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与其让她惴惴猜测,不如由他直接告诉她。“他们为何要冒充宋家人,又为何匆匆离开,宋轶又为何要送你珍珠,怕是与父皇、娘的身份有关。”他不想日后因为他的欺瞒,宁安受了旁人的挑唆,质疑自己,怀疑他。
“我不愿你事事算计,处处提防。”他想要宁安依靠着他,事事都有他做主,可他又知道,便是他日日时时陪在她身边,也会有纰漏,许多事,都需要她亲自去面对。“可我是王爷,我父亲是叛变登基的帝王,我母亲是前朝的公主。权势地位天下,这些我必须要面对。”逃不开,躲不掉。“你是我的妻子,注定了你要同我一起面对这一切。”他不知道宋家知道多少,又知道些什么。但他知道,宋家既然消失多年又重新出现,必然有某种目的。
宁安枕在他的肩膀上,环抱着他。“我没你想的那么无用。”无用之人,是守不住花田的,也是管不住花田下无数恶鬼的,更是无法下的一手出神入化,可以随意控制输赢,不让人察觉的棋局的。“我只是……不喜欢。”
可是不喜欢又能怎么办,若是以前,没有孩子,她还生过离开京中,寻个安静的地方平静生活的日子。如今有了孩子,不为旁的,便是为了孩子,这权势,他们也要好好争一争。有了权势,有了地位,他们才能给孩子们最好的一切。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们日后会不会如同她一样,厌烦疲累身居高位的生活。她只知道,只有给他们最好的一切,他们日后才会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宁王轻笑出声,声音喷在她的脖子上,振荡着丝丝酥麻。“我知道。”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她只是喜欢什么都不想,放空一切发呆。
“宋家的人会怎么样。”宁安问他。
宁王没有说话,宁安明白,涉及皇家秘密,宋家的人一定不能留。
“觉得他们可怜吗?”
宁安点点头,从他怀里退了一点出来,“其实,我与宋家也没那么熟。”熟是因为宋家的姑娘会成为她的三嫂,如今她的三嫂是白铮铮,她与宋家便也不熟了。“或许他们可怜吧,可事情牵扯到你,无论宋家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绕过他们一命。”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比宋家要重要的太多太多。
这句话,尤其有力量,砸在他心上,带着热烘烘的暖意。“小安——”宁王捧着她的脸,面上动容。
宁安推了推他,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睡吧。”
宁安爬到床的内侧,撩过长发,躺了下去。宁王站起,吹灭了床边的蜡烛。他侧身躺下,一只手搭在宁安的胸下。“等王公、史公家的女儿来了后,你该怎么管便怎么管,无须顾及我。”入了他的王府,是生是死,便是他说的算了。
宁安转身,与他面对面。“我能不见她们吗?”嬷嬷告诉她,按着规矩,侧妃每日卯时四刻都要来向她请安,她无须提早等着她们,反而要让她们等着。可要让她们等多久,嬷嬷并没有告诉她们,只是说看她们的表现。
宁王笑了笑,“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总归到了咱们的王府,还不是咱们说的算。”他往宁安那边靠了靠,宁安顺势枕到了他的胸膛上,“史公家的你倒是不用太费心。”年龄小,看起来也没太多心机。“王公家的要多注意,伺候禾苗的奶娘、嬷嬷、侍女也要交代一下,谁知她包藏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又是打听他的喜好,又是打听宁王府中的事务。“你若是懒得应对,便将她们锁在自己的小院也行。”他已经交代了府中的侍卫、暗卫以及下人们,无论是她们身边的人,还是送出去的书信,便是送出了一片叶子,都要先拿给他过目。
王郁文并不知道宁王对她防备至深,她每天只是按着打探来的消息,学习做各式的点心,并且记着府中人的喜好。她没有想太多,既然事情已经定了,她便做好该她做的事。
她的母亲见她的房中还亮着灯光,便走了进来。“还没睡吗?”
王郁文抬头看着母亲,手下的动作不停,“还有一点便绣完了。”她听说过朱如婉一身红嫁衣入宁王府被拦下的事情,所以在母亲提出用红线满绣遮盖粉红的时候,她拒绝了。她不能让宁王府的人以为,她还未入宁王府便僭越,更怕宁王将她的僭越看作是王家的野心。
她的母亲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握住,“文儿,你出嫁那日,你的两个妹妹会同你一起去。”
王郁文一愣,随后垂下了眼睫,“可是楚姨娘院中的两个妹妹?”楚姨娘是两年前入府的,原是父亲的外室,生有两个女儿,比她还要年长一些。这些年,父亲偏爱楚姨娘,对她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是百般疼爱。可偏偏楚姨娘轻吟小班出生,身份上不得台面,连带着她的女儿也嫁不入好人家,便耽搁了下来。
“就是她们。”她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仍然亲和,“谁跟你一去不打紧,夫君的爱都是短暂的,只有产下子女才能站稳脚跟。”
她话音刚落,伺候的侍女便端来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这是能够帮助怀孕的汤药,自从确定了她要入宁王府后,母亲便日日都叫人熬一碗给她。
王郁文在母亲的注视下喝完药,“是去做侧妃,怎能称一个‘嫁’字。”无婚仪,无拜堂,无三礼六聘。
母亲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心中不满,可你父亲总归有他的打量。”这些日子,皇上在朝堂之上,屡屡提起摄政王三字,似想要将宁王封为摄政王,代理朝政。如今太子势微,总不能在太子一条路上走到黑。
王郁文不语,母亲拍了拍她的手,“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摄政王一事,宁安也听说了。早晨,她拿起新作的衣衫给宁王穿上,顺口便说起了这件事。“你总是说我只顾着孩子们,给他们做衣服不给你做,可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哪里做的不好,岂不是让你在外丢了人。”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件衫我做了一个多月,好与不好你都不能嫌弃。”拿过一旁的腰带,为他束上。“听说皇上要封你为摄政王,这么一封,岂不是更惹得太子等人厌恶,会不会对你下手。还是父皇故意这么做,以你为饵,想要引得太子等人谋逆。对了,你穿着常服去上朝好吗?”
墨黪色圆领袍以细细的金线绣满了麒麟纹,衣摆为山水图,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宁安环抱住宁王的腰,将腰带从他腰后交叉,拉到前面,打上一个结。
宁王笑着抱住宁安,“无妨。”他就是想要穿。“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衣衫,当然要穿给父皇看看。”朝服确实庄重,布料也厚重,秋冬穿倒是没什么,夏日里穿,不过一个早朝的时间,就能捂出一身痱子。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他,“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还给你做过一身寝衣吗?”她掰着手指头数,“你的帕子,荷包,不都是我给你做的。”
“那些不算。”那身寝衣根本没法穿,第二日就被改成孩子们的尿布了。
宁安笑了笑,“好了,不早了,快走吧。”
宁王点头,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还早,你再睡会儿。”
“不了。”她叫来嬷嬷为她更衣、梳洗,“禾苗该醒了。”那两个孩子大了,脾气也犟了起来,奶娘、嬷嬷根本拧不过他们。他们最近正在学走路,摇摇晃晃,两步一摔,又不要奶娘扶着,摔疼了就哭,便哭便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懂,若是不应他们,他们生气,应了他们应的不对,还是生气。
“再过几个月,便能跟我一起上朝了。”提到两个孩子,宁王的神色都软了一些。
宁安斜睨了他一眼,“大哥昨日来看他们,说再过几个月便教他们骑马。”她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撩到身前,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细细的梳着,“他们才多大,你们一个要教他们骑马,一个要带去上朝。还是该先找个夫子启蒙。”握笔不稳不要紧,先找个夫人,每日里给他们念些《三字经》《千字文》,熟悉一下。
嬷嬷端着水盆进来,闻言笑道,“小公主、小世子话说不清,路走不稳,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
嬷嬷拧了帕子给宁安净手,宁安接过帕子,看着宁王,“路上慢些,刚才我让阿紫装了些点心放在马车里,你先用些垫垫。”早朝是每日的卯时一刻,一般辰时一刻能结束。宁王辰时三刻回府,他们一起用早膳。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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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8:32 |只看该作者
(六十二)
七月初二,王家长兄送妹妹去宁王府。
王氏一族是大家族,本意为便是纳妾,宁王府也该装摆上,摆上几桌,谁知红绸未见,倒是见宁王府门口挂着白花,门房、护卫虽没有手臂绑丧布,却也一个个沉着脸,沉重悲痛。
花轿在门口停了许久,王郁文悄悄掀开了轿帘子。她的贴身侍女舒雅十分机灵的一步上前,贴于轿边。
“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她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
舒雅拿着银子,走到了门房处。今日的门房是杨老三,宁王府的老人了,以前是跟着皇上的,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丢了一挑手臂,皇上便让他安养了。后来宁王开府,他自请来做了门房。前年,他带着妻儿孙子孙女回乡了,在乡下呆着一年多,呆着无聊,写了信给宁王,得了宁王的应允后,便又搬了回来。如今,他的儿子与孙子孙女在西街街尾开了一间干货铺子,他则继续做他的门房。
杨老三颠了颠银锭子,又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花轿,斜睨了舒雅一眼。舒雅陪着笑,“老大哥,请问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杨老三将银锭子还给了舒雅,淡淡道,“定国公主的小兔子死了,里面正在举行丧仪,办完了你们就能进去了。”宁王府给的银钱不少,只要他们守着规矩,不逾越,年底还有一个大红包,犯不着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毁了长久的生计。
死了一只兔子,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奈何皇上见不得小孙女哭,为了安慰小孙女,便让宁王府办起了丧仪。今日是侧妃入府,皇上亲自拟定的日子,他如何能忘。不是忘了,而是压根不在意。对于皇上而言,王氏一族的嫡女又如何,远比不过他嫡亲孙女的几声哭号。皇上不在意,宁王也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谨守着本分便行。
舒雅心中不忿,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日后她们要在宁王府生活,哪里敢一来便得罪了宁王府中的人。
她回到轿子边,同王郁文说了。王郁文心中酸涩,却没有显露。衣袖上的牡丹花以金线绣成,原是为了彰显身份,如今却一下下刺着她的皮肤。微微的刺痛,舍不下辛苦绣成的衣服,又被刺的难受。
她王氏一族的嫡女,难道还不如一只兔子吗?
史涵也撩开轿子。她的兄长将她送到侧门便回去了,她的侍女听到了舒雅的话,便也同她说了。史涵并非嫡女,只是一个姨娘生的,加之家族之中并不指望她能够在宁王府中站稳脚跟,她不过是一个用来制衡、监督王氏嫡女的工具,所以对她为宁王府侧妃一事,并没有太上心。
她看着侧门门梁上飘荡的白绸,咬了咬唇。“琴儿,将我衣箱中的凝脂色衣衫拿出来。”那件衣衫,是她的生母去世那一日她穿的。生母只是一个姨娘,又是病逝,府上觉得不吉利,只是将尸体抬走,匆匆下葬。没有丧仪,没有哀乐,没有纸钱。
她的生母去世那日,刚好是嫡女的生辰,主母嫌她的生母晦气,连最后一面都没让她见。她只能傍晚,换上那件凝脂色衣衫做丧服,在母亲住过的房间中,静静呆了一夜。
去掉凤冠霞帔,擦去脸上、唇上的胭脂,史涵穿着近乎纯白的衣衫从花轿中走出,她走到侧门前,恭敬道,“烦请老大哥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妾史氏到了。”杨老三上下打量了她,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进去。
舒雅不明白,看了王郁文后,走上前询问。
出门之前,曾经伺候生母,如今在主母房中做粗重活的姑姑对她千万交代,摆好了自己的身份,万万不要想着身为侧妃,便有机会一飞登天,她虽姓史,又被主母收入名下,占了一个嫡女之名,却始终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她能入宁王府,为侧妃,不过是家族想要制衡一下王氏嫡女,她只需要好好的在宁王府住下,守着规矩,其余的,别想、别问、别管。
史涵平静道,“王府有丧,我们却红衣红轿,如何能入府。”
舒雅快言快语,不悦道,“不过一只兔子,这叫什么丧。”
史涵笑了笑,“不是普通的兔子,是定国公主的兔子。”她觉得有些可悲,也有些无助。她们活生生的人,竟然还比不上定国公主养的一只兔子。只是世间本就是这样,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生来便拥有尊贵的身份,有人求其一生,只求一份安稳平淡的生活。
舒雅同王郁文说了,她忍不住猜测,“**,你说这是不是宁王妃有心为难咱们,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王郁文没有回答,她看着史涵被一个嬷嬷迎了进去。密密麻麻的痛楚从心中冒出,分不清是气愤还是屈辱。她神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大哥去哪儿了,先问问大哥再说。”
来送亲的并非王氏一族嫡亲长子,只是一个占了长子名头的庶子。王郁文心中稍稍有些怨气,却也能够理解。她倒底不是正妻,说是侧妃,也不过只是一个妾室。亲大哥是家族鼎立培养的,这种非正式婚仪的事,露了面,反而自己拉下了自己的脸面,让人以为他们王氏一族,上赶着将嫡女送入宁王府,上赶着巴结一样。
乔稽与伍仁去花园中回话,“爷,人已经到了,在门外候着。”
宁王坐在突起的假山石上,面前挖了一个土塘,上面架着木头,一只剥了皮去了内脏的兔子,正在火上烤着。“让她们等着,什么时候懂规矩了,什么时候再放她们进来。”他用匕首割下兔耳朵,吹了吹,不烫之后,给了儿女。
兔耳朵烫去了毛,烤的干干脆脆的,刚好给他们磨牙。这是以前他在边疆的时候,见当地人做过的。
乔稽抬头看了一眼被王妃抱着坐在一旁的定国公主,小人儿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两腮也红红的。白白胖胖的幼儿总是惹人喜爱,他笑了笑,“几个月不见,小公主长大了不少。”这几个月,王爷派他去江南办些事情,昨日刚回来。
定国举了举握着兔耳朵的小拳头,咿咿呀呀,似在跟他打招呼。
宁安道,“不能再吃了,胖了不少了。”她都快抱不动了。
“怕什么,我小时候比他们还胖。”小时候敦实点,长大后身体才会好。
宁朗也附和,“肃宁小时候确实胖。”六七岁的时候还圆滚滚的,后来正式跟着师傅学武,练骑射,没多久就瘦下去了。他看了一眼宁安,含了一丝指责,“你大概是唯一一个会嫌儿女胖的娘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宁安、宁青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却十分喜欢这两个小的,开始几个月是每天都要来看看他们,最近干脆直接住到了宁王府。
宁安戳了戳女儿肉嘟嘟垂下来的腮,“可是,太胖了也不好吧。”
宁王看着她,“你若是不放心,过几日他们周岁生辰,找太医看看就是。”宫中有一位十分擅长幼儿科的年轻太医,不过二十出头。
宁安点点头,宁王将烤熟的兔子肉一片片片下来,放在盘子里,洒了一层薄薄的盐。“以前我和宁朗在边疆的时候,我们常这么吃。”边境军营生活苦,每个月的军饷都是紧巴巴的,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文用。若是遇上大雨、大雪,或者是粮饷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点油腥。“我们会上山打裂,春夏还好,山上的猎物多,秋日多是带着崽或还没长成的,不能捕,冬日里大雪封山,更是什么都找不到。”
宁王看着宁安,“那时候,宁朗就带我们去山上挖芋头,打栗子。”山脚下,会有边城农家种的地,秋日后,高粱收完,留下一节节高粱秆,他们就会把高粱秆拿回去。高粱秆嚼起来甜甜的,可以熬出糖。“等京中的事了了,我带你去看看。”
“嗯。”宁安笑着应声,随即眉头微皱,闷哼了一声。她的儿女养的好,又胖又爱动,抱坐在腿上还不老实,一边啃兔耳朵一边闹着要起来。将她抱起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心的在她腿上蹦。
宁王见她皱眉,忙伸手接过了女儿,“怎么了?”
宁安摇头,“没事,禾禾踢到我肚子了。”
宁王坐在她身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摸上她的小腹,附在她耳边小声问,“你这个月癸水可来了?”他们一向小心,避孕的汤药一次没落过,可这避孕汤药,也不是一定有用。
“该是快了。”她有些担心,她还不想再生一胎。
“我让袁大夫来给你看看。”
宁安点了点头,“嗯。”
傍晚的时候,宁王府撤下了挂在门上的白绸。皇上忙完了一天的政务,正在用晚膳。
“皇上,今儿早些休息吧。”藏得公公给他倒上一杯热茶,八分烫,碧螺春。茶不是什么好茶,是宁王府送来的,说是府里种的,大概不是地方,也不会养育,长的并不好。
皇上喝了一口茶,“这宁王,都是当爹的人了,还不会哄孩子。”公主的小兔子死了,她伤心难过,你给她为兔子办一场丧仪,让她看到你跟她一样重视她的小兔子,跟她一起伤心一会儿,不就好了吗。
藏得公公笑了笑,“皇上,奴才记得宁王幼时也是这样。”他还记得,当时宁王养了一只乌龟,特别喜欢,每天都带着。后来乌龟死了,宁王哭了好久,闹着要给乌龟办葬礼,还被先皇后给打了。
他看着皇上,“您今儿看着是为公主做主了,其实是为了补偿宁王。”当时他被种种钳制,到底是亏欠了宁王母子。“老奴知道,当年宁王的乌龟,是太子弄死的,您不过是碍于薛氏一族,这才非但没有为宁王撑腰,还斥责了他。”
皇上放下筷子,轻叹一声,“我欠他们母子的何止这一点。”若不是他一心为帝,他的妻子不用被囚困在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压抑着自己,他的儿子也不用十二三岁的年龄就去边疆搏命。“许多事,从一开始就错了。”改不了,只能将错就错。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皇上,压低了声音,“皇上,老奴说一句不该说的,太子本就不喜宁王,如今皇上明着偏袒宁王一家,只怕太子……”太子对宁王一直是嫉妒的,从幼时开始。宁王是嫡出,皇上虽然时时克制,可看向宁王的眼神与看向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会被宁王气的咬牙,却又硬生生的忍下,也会在面对宁王闯下的祸后,一边骂着一边为他遮掩,他还会在宁王生辰,亲手为他做上一碗面,在宁王嫌弃他小气的时候,骂一声小混蛋。
皇上眸色沉了沉,“他也快二十六了,有了儿女,若是这点小事他都应对不了,他也不用做他的宁王了。”
藏得公公轻叹一声,“太子也是,兄弟相残,这……”话一出口,便觉出错。皇上登基可就是弑父杀兄,父亲都不在乎血缘亲情,儿子又怎会在意呢。他马上跪下,一下下打着自己的嘴,“皇上,老奴失言。”
皇上勾着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既知失言,日后便少说话。”
皇上的目光如同针芒刺在背上,藏得公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起身,背着手离开,“朕的儿子,只有宁王一人。”亲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认他妻子生下的孩子。
藏得公公始终跪服在地上,听着皇上离开的脚步,悄悄送了一口气。皇上离开后,他微微抬头,他的小徒弟站在殿外伺候,见皇上离开了,忙将他扶起来。
“师傅。”
藏得公公推开他,皱眉道,“皇上话中有话啊,你可是又与太子联系了?”一众皇子,难免买通皇上身边的太监,探查皇上的喜好。
“没有。”小徒弟不停摇头,“师傅,上次你警告过我之后,我便再也不敢了。”
藏得公公深深的看着他,“听我一句告诫。”他冷哼一声,“不是什么银子都能收的。”
一直到月上中天,宁王府才让王郁文进府。杨老三拦在门口,“侧妃,按着规矩,侧妃的花轿不能入府。”只有正妃才能坐着花轿入府,侧妃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等了一天,舒雅心中已经堆了一肚子的气,她忍不住上前,“我们家**也是大家闺秀,按着规矩,女子出嫁,入夫家门之前,脚不能沾地。”
杨老三冷笑,“既然要入宁王府,便要按着王府的规矩来。”他看向轿子,朱孔阳红,这本就不该是一个妾室乘坐。“还请这位姑娘慎言,你们家**入宁王府只是为妾,如何能称宁王为夫?”这是还未入府,便想骑在王妃头上了吗。
“舒雅,回来。”王郁文掀开花轿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便是坐着,一整日下来,脸上也染上了疲惫。
她笑的勉强,对门房道,“下人荒唐,还请老大哥不要计较。”到了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无宁王授意,一个门房,如何敢拦他们的花轿。若无宁王允许,何人又敢在迎娶侧妃之日,在门头挂上丧仪用的白绸。这份下马威,哪里是宁王妃给的,分明就是宁王给他们王、史两门的。
他要告诉她们,便是入了宁王府又如何,到了他的府中,好坏生死,从来都由不得他们。他也是在告诉她们,高门又如何,侧妃又如何,她们终归只是一个妾室,要看清自己的身份。
从定下婚事到今日来宁王府,每日里虽也忙着准备嫁衣,学着规矩,可又如何会没有一丝期待。毕竟,那个男子是将要陪伴她一生,也是她将要倚靠一生的人。她见过他抱着孩子时掩饰不住的疼爱,也见过他面对王妃时几乎要溢出的温柔。那张似乎生来便带着狠戾的脸,春风化雨。她也曾在心底悄悄的期待,日后的某一日,这份春风,能够是吹向她的。
她抬头看着没有挂牌匾的高门,她忘了,这并非正门,这是侧门,见不得光的侧门。心底狠狠一搐,牵动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来,还没入府便受了这等羞辱、警告,她不知道她的未来会如何。
“下人荒唐,主子别荒唐就行。”杨老三侧过身,让她们进去。
她极力将腮边的笑容撑得如十五无缺的月,“麻烦了。”
张嬷嬷、李嬷嬷已经在门后等着了,见她进门,便让她跟着她们走,至于她带来的嫁妆,将有宁王府清点后入库房。
一路上,张嬷嬷给她讲着宁王府的规矩,她也低着头默默的记着。
绕过了不知道多少处水石,多少假山、小亭、水榭,走过一条又一条抄手长廊,嬷嬷的脚步在一处小院停下。
“王侧妃,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
王郁文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周围烛光闪烁,似乎住了不少的人。张嬷嬷见她打量周围,呵呵笑了一声,“隔壁的院子,住了几个姨娘,再往右,是一个两连的小院,住的也是姨娘。王册封院子后还有一个院子,住的是史侧妃。”她拿出钥匙,打开所在铜扣上的锁。“左边是一处小花园,王侧妃若是没事,可以去院中走走。”
这处院子并不大,两间屋,一间正厅连同内殿,一间则是佛堂。院子内没有单独的小厨房,几步便能走完。这个院子,还没有他们府上,一个姨娘住的院子大。
两个嬷嬷彷佛没看到她的不满,只是谦和恭敬而又疏远道,“王侧妃,日后您要是缺些什么,只管同奴婢们讲。”张嬷嬷又转向跟着她一起来的两个妹妹,王楚凡,王楚嫣。
“王侧妃,您带来的这两位姑娘,可是要做王爷的姨娘?”她直言问道,“若是您的奴婢,便同您一起住即可,可若是奔着做姨娘来的,便要同姨娘们住在一起了。”宁王府最开始的几个姨娘,都有自己的小院,虽然不大,也是自己的一方天地。后来各处送来的姨娘,都被安排在了一起,几个人共用一个小院,所拥有的只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她们的作用不过是王府用来连络皇亲、大臣,随时可能被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需要照顾的多好多精细。
楚凡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楚嫣拉住了。她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妄动。
王郁文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她问嬷嬷,“王府不知吗?”
李嬷嬷笑了笑,“每日里各处送来王府的女子无数,谁知道是送来当奴婢的,还是送来当姨娘的。”她和善的看着王郁文,“还请王侧妃说清楚。”
王郁文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乌云,“她们是我庶妹。”
李嬷嬷点头,“出自哪位姨娘?”
“楚姨娘。”
李嬷嬷轻啧了一声,与张嬷嬷对视了一眼。王郁文有些不安,“可是有问题?”
李嬷嬷为难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王郁文掏出一小锭金子,李嬷嬷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宁安与宁王梳洗完坐在床上陪着两个孩子玩,宁王坐在床的外侧,腿一伸,便挡在了床边,防止两个孩子玩闹时不小心摔下去。
宁安坐在床内挠儿子的痒痒肉,逗的他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刚才许睿来报,说是王家的嫡女还带了两个妹妹来。”
“娼妓之女。”
“嗯?”宁安没听清楚。
宁王张开手抱住跌跌撞撞练习走路的女儿,“她带来的两个人,是楚姨娘的女儿,楚姨娘轻吟小班出身,原是外室,后生了孩子,也有些手段,便被收为姨娘了。”
“轻吟小班?”
**分南北,南班的**,多是来自苏杭秦淮,有姿色有才艺,陪伴的大多数是达官显贵。北班的,伺候的多是京城作官和经商的人。北班妓院又分为四等,第一等叫小班,第二等叫茶室,第三等叫下处,第四等叫小下处。
小班,又叫轻吟小班。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卖艺不卖身的。其实这只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标榜而已。轻吟小班中有不少姑娘手不能弹,口不能唱,除了会打情骂俏之外,只会做皮肉生意。
“王府的那位楚姨娘,便是轻吟小班出生。她原是画阁春风的妓子,后来犯了错,被赶了出去,便去了轻吟小班。”画阁春风是京中最大的妓院,宁朗的产业之一。
宁安皱眉,“你和大哥他们,倒底有多是见不得光的产业。”
“不是我们,是宁朗。”他只是投了些银子,其余的一概不管的。宁王看着她笑道,“京中有一座酒楼,叫枳花楼,是我的产业。里面做的广式小点特别的好吃,明日我带你去尝尝。”他伸手抱宁安,将一双儿女一起圈在怀中。“我虽然去过妓院,但也仅仅只是去过。我嫌她们脏。”
宁安笑了笑,伸手点他的唇,“你同我解释什么?”往日之事不可追,她没必要为了曾经她不曾参过的,他的人生气闷生气。她要的是现在与未来。
宁王张口,浅浅咬了一下她的手指,“宁朗、宁嘉带我去的,我也没想到他们是这种人。”他道,“难怪柳儿姐姐看不上他。”
怀中的孩子被挤得难受,咿咿呀呀的挣扎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叽里咕噜一通。宁安与宁王含笑对视,宁安往后挪了挪,让孩子们从怀抱中爬出。“我以前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有人依靠,生活无忧,夫妻和睦,儿女绕膝。
如梦似幻,有时半夜醒来,会害怕,生怕这只是一场美梦。只有身边的他是真实的。
史涵坐在床上,这本该是她的新婚夜,可王府之中,哪有什么喜气。便是这小院的装饰,也是固定统一的。
琴儿端了一盆热水走入,“**,咱们这个院子好歹还有一个小厨房,奴婢刚才去前面看了一下,那位的小院可是就两间屋。”
史涵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低声自言,“这便是我认清自己身份给的赏赐吗?”此后的日子该怎过?“琴儿,你下去休息吧,我自己来。”
琴儿拧帕子的手顿了下,“不等王爷吗?”
史涵摇头,“王爷不会来的。”
王郁文坐在床上,松了一口气。楚凡与楚嫣去了姨娘的院子。张嬷嬷直言,她们的生母妓子出生,连带着她们也上不了台面。王氏一门将妓子的女儿送入王府,轻了说是一时疏忽,重了说便是有意羞辱宁王。妓子的女儿,便是姨娘,都是不可为的,最多便是做个通房。不过今日看在王侧妃的面子上,她们可以与姨娘们同住。
舒雅也松了一口气,她看着王郁文,见她神色蔫蔫,便想着逗她开心。“**,你没看到刚才楚姨娘院中的那两位**的脸色,又青又白的,偏偏还无法反驳,只能强忍着受下。”也不知她们从何处听说了宁王,在何处见过宁王,一向心高气傲,不肯为妾的两人,竟然主动提出要陪同嫡姐入府,做宁王府中的姨娘,与嫡姐相扶。
郁文拿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霞帔,嘲讽一小,“什么相互扶持,不过是想要抢我的东西罢了。”自幼便是如此,她有的,她们定要有。若是没有,便想尽办法抢走她的。“以她们的出生,怎能为嫡妻,若是为妾,一众亲王皇子中,宁王最为优秀,宁王妃看起来也像个好拿捏的,她们自然会动了心思。”更何况,自己又成了宁王侧妃。她们收拢了口风,原意为人妾室,一是明白了自己有一个那样出生的生母,不可为嫡妻,二是想要羞辱她嫡女为妾并抢夺她的东西,三则是宁王在一众亲王中相貌、能力都是出众的,又得皇上偏爱。“她们不过在赌一个可能罢了。”
“什么可能?”舒雅捧着凤冠霞帔,仔细小心的放在了梳妆台上。
“宁王为帝的可能。”
舒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擅论朝政是死罪。她转了一个话题,“**,今夜要等王爷吗?”
郁文想了想,“等。”她对舒雅道,“你为我梳洗,而后去送个口信,就说我在等他。”
“是。”
宁安将熟睡的女儿放到摇篮里,吩咐嬷嬷、奶娘们好好看顾着。她锤了锤腰,走回了内殿。
宁王正倚靠在床上看诗集,见她回来,便放下了诗集。“腰疼?”
宁安点头,“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腰也疼了。”许是寒凉的柿子饼吃的多了,胸脯涨着疼,小腹疼,腰也疼。
“怪我,不该给你那么多柿子饼。”他见宁安喜欢吃柿子,便寻了不少柿子饼来,让她春夏也能吃到柿子。“四红汤喝没喝,明日要是还疼,就让嬷嬷给你艾灸。”
宁安坐在床上,趴在床梁上,“给我揉揉。”
“腰疼还抱孩子。”他撩起宁安的衣摆,手覆上她的后腰,轻轻的按了起来。“快二十斤了,你抱了快一个时辰,能不累吗。”
宁安笑了笑,“再过些日子大了,想抱也抱不动了。”
嬷嬷站在内殿与前厅的帘账外,“王爷,王侧妃有话要带给王爷。”
“说。”
“王侧妃说她会等您的。”
宁王手上动作不停,在一个穴位上重重按了下去,一股酸麻自后腰涌起,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宁王带着恶意又按了一下,宁安一手捂嘴,一手伸到后面去拍他的手。
“她要等就让她等着吧。”他从后揽住宁安,“去告诉她,本王自然是要陪王妃的。”他的手伸进宁安的肚兜里,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她的胸脯。
“是。”嬷嬷退了出去。
宁安提着的一口气松了出来,虽然已经是多年夫妻,又生育过,可她还是不太习惯他突然而来的亲密。
宁王笑着亲了她一口,“这么多年了,脸皮怎么还是这么薄。”手掌中的胸沉甸甸的,饱满细腻。一只手解开肚兜的绳扣,一只手则向下滑去,捏住柔软的臀瓣。
“唔……”她忍不住哼出声来。
嬷嬷与守夜的阿朱笑着退出了外殿,还不忘关上了房门。分布在房梁上,屋顶上的暗卫也默契的离开了藏身的地方,聚集在院外,捧上一碗嬷嬷端来的,还带着冰沙的绿豆汤,无声的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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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8:56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三)
一夜无眠,王郁文早晨红着一双眼坐在梳妆台前梳妆。舒雅道,“**,奴婢去要个鸡蛋来,给您滚滚眼睛。”院子中没有小厨房,怎么都不方便。
王郁文摇头,“这个下马威既然给了咱们,咱们便受着。”昨日她初入府,只带了一个贴身服侍的丫头,今日府中的老嬷嬷、其余侍女来了,日子或许会好一些。只是这个院子如此的逼仄,她们要如何住呢?
舒雅捧出梳妆盒,“**,奴婢给您梳妆吧。”天还未亮,她们就要为请安做准备了。
六层的木匣打开,里面是各式簪钗冠。红宝石步摇招摇娇媚、凤尾钗轻盈曼妙、潇洒自如、珍珠发冠秀丽妩媚……这里的每一样钗饰都富丽,无一不精致,无一不价值连城,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王氏一门嫡女的身姿。
王郁文挑选了许久,生出了一股气闷,“我记得有套银扁方,便带那个就是了。”昨日才受了警告,今日自然不能张扬。
舒雅为难道,“**,您忘了吗,夫人说银扁方太朴素,配不上您的身份,早就赏赐给下人了。”那套银扁方是她们**曾经帮过的银匠夫人所赠,工匠的手艺是出众的,只是银饰太过于普通,与她们**不相称。
舒雅从木匣中拿出一对银点翠蜻蜓簪,“**,戴这对发钗如何?”蜻蜓是常见的昆虫,不会显得僭越,点翠技艺虽高,价格虽贵,但若不仔细看,谁又知道这是点翠之物。“奴婢再给您梳一个朝云近香髻,断断不会抢了王妃的装饰。”
高门大户的人家,规矩总是多的,行走坐卧,都要体面,特别是当家的主母,无论身体是否舒适,当日是否有事,都要早早的起身,梳妆打扮。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详,不许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齿,再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时时刻刻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
主母是如此,姨娘们亦是如此,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下人了。她们这些下人是不允许识字的,只要一闲下来,就要学做针线活,打络子,有做不完的针线活。
舒雅面上带着笑,看向镜子中的主子。她运气好,因为手巧,有一次用五彩线绳编了一个大蝙蝠,讨得了主母的一笑,被拨来照顾**,自此少挨了许多打骂。
王郁文面上也带着笑,只是脸颊紧绷,眼中含了一丝疲惫。
宁安辰时才醒来,身体又倦又软,她趴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听着外面孩子们咿咿呀呀的叫声,忍不住笑出声。
守在帘账外的阿朱听到了动静,含笑问,“王妃,要起身了吗?”
宁安从床上坐起,“起吧。”
阿朱拍了两下手,侍女们捧着托盘一一走入。她卷起外殿与内殿的帘布,“药汤已经备好了,王妃是先用早点还是先去沐浴?”
秫香馆后有一清池,是王爷专门差人挖的,池面均贴满了玉石,供王爷药浴的时候用。如今倒是成了王妃以及两个小主子沐浴的地方。
“先沐浴吧。”
秫香馆旁的花厅中,两位侧妃以及一众姨娘已经坐在其中等待了。楚凡、楚嫣也在,她们没有进入花厅的资格,只能站在门外等候。
王郁文淡淡的扫视了她们一眼,端起了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水。
有资格进入花厅的姨娘并不多,始终都是那几个宁王府伺候过宁王的老人,雪姨娘、青蔓姨娘、梅卿姨娘,雨姝姨娘,蕙姨娘。
青蔓自从知道自己久久无孕是宁王不允许她有孕后,不知是不是胸中郁积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整个人都颓软了下来。先是病了好几个月,便是病好了,脸色也极差,苍白中透着一股青,每日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
雨姝、雪以及蕙姨娘,自从素馨被宁王轻飘飘的一句话转送给了旁人之后,她们便按下了所有的心思,每日恭敬温顺,不争亦不抢,只是安静的呆在自己的院子中。她们怕,怕她们如同素馨一样,哪一日,突然的,迷糊的,便被当作物品送了出去。
梅卿这两年,除了每日早晨的请安,几乎不出自己的院子。
阿紫带着人给她们上了一些点心,“王妃刚起身,侧妃以及诸位姨娘想必是饿了,先用些小点吧。”
王郁文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梅卿看到了,勾起了一抹淡薄的笑,“别看了,咱们王妃一般都是辰时起身,若是王爷不上早朝,要到巳时才会起。”而她们,每日都要这么等着,等到王妃起身梳妆完来见她们,或者是差侍女来传上一句“回去吧”。
梅卿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开了口,三两句便聊了起来。
“王侧妃头上的发钗倒是精致,可是点翠?”王郁文微微偏头,发髻两侧的蜻蜓点翠随着她的动作而轻颤,姿态优雅,不似凡品。
王郁文看向雪姨娘,含笑道,“是点翠,不过是寻常饰品。”对她而言,点翠虽然昂贵稀少,却也是她生长过程中常常能够佩戴的饰品。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雨姝笑道,“王侧妃这两件发钗,精美逼真,头尾翅须齐全,用料昂贵,看似普通,却是富贵钟鼎之家才能用得上。侧妃谦虚了。”
王郁文笑而不语,梅卿用小巧的银叉叉起一小块糕点,“门外的两位可是王侧妃家中姊妹?”她们的五官,多是有些相像。
梅卿将糕点送入口中,小口小口的咀嚼着,“王爷最是厌烦这些,侧妃不经王爷允许,便带着姊妹进府,也难怪王爷心中不快。”她好心告诫。她能为侧妃,是皇后亲指,王爷不好直接驳了皇后的脸面,便收了她。她本该老老实实过府,可她偏偏又带来了两个自家的姊妹,有何用心,一目了然。
宁王并非好美色,贪图一时快活之人,王氏一门,指望靠着自己家族的女儿们笼络宁王,怕是从一开始便选错了路。
雨姝端起茶盏,催下眼眸,掩去了眼中的一抹嘲讽。什么侧妃,还不是同她们住在一起。
史涵不敢说话,只是低垂着头,安静的坐在一旁喝茶。琴儿微微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才拿起叉子,尝了一小口点心。
大约辰时二刻,宁安在阿朱的搀扶下,来了花厅。阿紫早早在花厅的长塌上铺上了软垫,宁安的腰还酸软着,慵懒的靠在了软垫上。
这是王郁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宁安,与她在宫中见到的不同,她只是敷了一层淡淡的粉,脸颊莹白中透着红润,唇没有涂胭脂,微微泛白。长发在头顶松松的绾成一个乐游髻,以白玉钗、水晶钗固定,一支闹蛾金银珠花头钗。
十二花树,金丝制花枝,每枝上都有六瓣金花,三角金叶,花蕊嵌珍珠,。飞蛾展翅,金丝编成翅膀与躯体,再以细金丝层叠填补细节。躯体中空,外绕缀有珍珠的金丝网,珍珠为眼,金丝为触须。
十二花树,是皇后才能佩戴的。
朝廷颁布的《衣令》中有规定:皇后着大礼服时,头戴十二花树;皇太子妃首饰花九树;内外命妇,一品花钗九树,二品花钗八树,依次递减。
宁安与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嬷嬷说,规矩不可不立,便是不见,也要让她们守着规矩,日日前来请安。她看向昨日刚进府的王郁文与史涵,两人起身,对她行大礼。
宁安虚虚的抬手扶了一下,“起身吧,都是王府的人,无须见外。”
沉默了一会儿后,王郁文悄然注目宁安,试探道,“王妃,妾……”她微微咬唇,这个字让她难堪。“妾娘家还有几个自幼伺候的嬷嬷,不知来了后要如何安排?”
宁安没有看她,反而看向了梁嬷嬷。梁嬷嬷上前一步,“王侧妃,您娘家来的奴婢们,照理说该是同您一起住,只是院子小,怕是住不下。”她顿了顿,“府中的奴婢们,都是住在西北院,若是此后侧妃的嬷嬷、侍女们不嫌弃,便同奴婢们一起住就是。”
不嫌弃,怎能不嫌弃。
王郁文面上苍白,勉强笑道,“怎敢惊扰了府中的人,本是让她们同我住便行,也省得府中再拨人伺候我,只是……”伺候她的人,都是家中精挑细选,若是与王府中的奴婢们同住,遭了暗算她也是无可奈何,没了她们相扶,她孤身一人在宁王府,岂不是更难。
亦或是,王妃所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将她身边的一一支开,而后让她们“消失”,将自己的人安排在她的身边,钳制住她。
宁安凝视着她,“你想换院子?”
王郁文神色难堪。史涵想要说些什么,琴儿悄悄的拉了拉她的衣袖。雨姝看了看宁安,温言道,“王侧妃的院子确实有些小了,还不如我们的院子大。”她看了看宁安,又看了看王郁文,“要不,王侧妃同我换了院子吧。”她咧唇笑得洒脱,“总归我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院子小一些也无妨。”
宁王府并非没有空院子,只是宁王信不过她们,处处防备着她们,才会将她们统一安排在后苑。如今他们的孩子大了,会走路了,日后更是会满王府的跑,宁王更不会允许她们随意走动出入。
宁安坐正了身子,“倒是有一处大院子,只是有些偏僻。”那处小院名界花桥,门前一道水榭,水榭后有一坐小石桥,石桥走过,便是界花桥了。那是一间前后两进院落各五间正方,又有东西偏房三间的大院子。只是两边就是下人们来往的甬道,嘈杂纷扰。且从宁王府建成之日起,便无人居住,又加多年未修葺,是宁王府中最破败的院落。
“你若是不在意,便搬过去吧。”她吩咐嬷嬷派人去仔细清扫,若是有破落的地方,便抓紧安排人修葺了。
“谢王妃。”
回去的路上,舒雅为郁文不服,“**,这才第二日,宁王府便……”
郁文轻叹一声,“这些不都在我们的预料中吗?”她是皇后硬塞给宁王的,如何能一开始便博得宁王的欢心。这些,她都已经预料到了。“慢慢来吧。”
舒雅看了她一眼,“可是夫人的意思是让**您早日有孕,产下儿子,这样才能站稳脚跟。”
王郁文缓缓摇头,“宁王府中并非没有侍妾,为何如今只有王妃所生一子一女?”哪里是她们不想生,分明就是宁王不让她们生。“嫡庶嫡庶,先皇后虽然去世了,但宁王倒底是嫡子。他自出生便身份尊贵,自然懂得嫡庶二字,天差地别,又怎会让侍妾随便生出孩子呢?”他要他的孩子,同他一样,出生便是尊贵的。而庶出,怎么也称不上尊贵二字。嫡庶,嫡庶,如天堃。世人都说母以子贵,可子又何尝不是以母为贵。
舒雅有些委屈道,“奴婢只是见不得**刚来不过二日,便受了委屈。”
王郁文看了她一眼,“这算什么,日后受委屈的地方怕是多了去了。”
待界花桥收拾好,王郁文以及伺候她的嬷嬷、侍女搬过去,已经是三日后了,隔日,便是定国公主以及安邦侯的周岁生辰,她身为侧妃,要同王爷王妃一同入宫赴宴。
孩子过周岁生辰,其实没什么太多的讲究,一爬过挂满青葱的拱门,寓意着日后聪明;二则是抓周。
午膳吃过长寿面侯,设大案,上摆: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如是女婴抓周,还要加摆铲子、勺子、剪子、尺子、绣线、花样子。
将婴孩抱来,令其端坐,不予任何诱导,任其挑选,视其先抓何物,后抓何物。以此来测卜其志趣、前途和将要从事的职业。
先抓了印章,则谓长大以后,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先抓了文具,则谓长大以后好学,必有一笔锦绣文章,终能三元及第;先抓算盘,则谓,将来善于理财,必成陶朱事业。女婴先抓剪、尺之类的缝纫用具或铲子、勺子之类的炊事用具,则谓长大善于料理家务。反之,先抓了吃食、玩具,也不能当场就斥之为“好吃”、“贪玩”,也要被说成“孩子长大之后,必有口道福儿,善于‘及时行乐’”。
对于抓周一事,宁安一直觉得可以免了。周岁的孩童知道什么,就是随手抓来的,怎么也不能成为未来的预测。
“那么多东西,大人看着就眼花,更何况是孩子。”抓了印章、毛笔,倒是还好,若是抓了玩的,吃的,他们为人父母的,心中肯定不舒服。“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宁王笑了笑,“我们的抓周同寻常的抓周不太一样。”并非提前准备好抓周的物品,而是由参加周岁宴的人,每人拿出一样东西,作为好彩头给孩子抓。“这次是家宴,没有多少人。”除了几位皇叔,便是朝中有威望的几个大臣了。邀请大臣参与自己孙儿的周岁宴,也是皇上给臣子的天恩。“你不是一直想着给咱们禾苗找启蒙夫子吗,这次宴席,太师也参加,我估计他带来的不是笔便是砚台,若是咱们的禾苗先选了他的笔砚,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愿意为他们开蒙了。”太师姓史,是史氏一门的人,凛然忠贤,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与史氏一门不一样。
“我周岁时,他刚好要收弟子,也不知怎么就看上我了。父皇也曾想过他为我师,只是当时父皇势微,史氏一门势大,他怕太师暗害我,便歇了这个心思。”此后他便拜了秦相为师,每次史太师看到他,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他十分不满。“史太师一生无子,今年有七十了吧,听说又新娶了一房妾室,想要拼一个儿子。”宁朗前几天好心劝他别这么拼,小心像薛公一样,马上风。他觉得宁朗在嘲笑侮辱他,直接参了宁朗一本。
“大哥难道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吗?”宁安含笑,“不说大哥了,你抓周时抓了什么?”
宁王笑而不语,伸手扶了扶她发髻上的珠钗。“你知道你周岁时抓了什么吗?”
宁安摇头,“周岁的事情,我如何能记得?”她抓着宁王的小臂,唇边的笑如同她身上的金丝云鹤嵌珠袍一般闪耀,“你问了谁?父亲,大哥?”
“宁朗。”宁王的身边放着一个雕花木匣,他一手放在木匣上,一手揽着宁安,“你抓了一朵花。”一株命为玄墨的菊花。
紫艳半开,红衣落尽。
“你周岁时抓的这株花,是我娘亲自照顾,最喜爱的一盆花。”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当时你周岁,夏侯一门掌兵权又骁勇,娘作为皇后,自然要为你添喜。”原准备的是一枝金丝缠花,谁知下人听错了,将那盆玄墨送了过去。
宁王感慨,“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缘分。”兜兜转转,原来他们周岁时便有了交集。他拿起木匣,“我周岁所抓之物,是你外祖家所送。”
宁安伸手想要打开,“是什么?”
宁王将木匣拿远,“现在不告诉你,等咱们的孩子抓周时你便知道了。”这便是他为孩子们添的彩头。
王郁文在宴席上看到了她的母亲,她心中欢喜,对着母亲笑,眼中含了说不清的期待。可如今她们的身份已有差别,她的母亲坐在下首,端着一如既往娴淑和善的笑,她则是与史涵坐在了宁王夫妻右后侧。她的母亲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随着父亲入座了。
王郁文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入了宁王府多日,今日才见了宁王一面,更不要说宁王所思所想,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嬷嬷只会让她主动,让她尽快有孕,产子站稳。可她不知道她的害怕,她在茫然的揣测中惶恐不安,她很怕她这辈子到死都是如此。
她与史涵站在后面,看着宁王伸手为王妃提起了裙摆,落座后,他在王妃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王妃面上微微惊讶,随后便是如花的笑颜。
宁王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王郁文心中一阵惊慌,做贼一样瞬间低下了头。
宁王轻哼一声,宁安低声问他怎么了。
“无事。”
午宴开始,藏得公公给小公主、小世子端上了长寿面。他将面放下,悄声对宁王道,“王爷,这是皇上亲自做的。皇上疼爱小公主、小世子。”
两个孩子也在桌子前坐好了,坐在特制的小椅子上,宁王拿过帕子,两角对折,给儿子围上。“行了,拿手抓着吃吧。”他又拿热布巾给儿子擦了擦手。
伺候的奶娘与嬷嬷跪在两个孩子身边,禾苗得到了父亲的允许,晃着小手,一手抓面条,一手抓着勺子。
皇上看着两个孙儿吃的香,心里也高兴。忍不住炫耀道,“瞧瞧朕这两个孙儿,多能干,这才多大,都能自己吃饭了。”他转头看向坐在右手边的史太师,“宁王妃有孕的时候,朕就总是做梦,梦里一条红鲤鱼,长的可好看了,从水里跳出来,啪的一下就变成了一条小金龙。还有个人参娃娃,白白胖胖的,跟朕的小孙子一模一样。”
史太师附和道,“鲤鱼跃龙门,好兆头。人参有灵性,能够化为娃娃的人参,不说万年也有千年了,长寿之征啊。”他笑呵呵捋着雪白的长髯,“说起来,好像自从他们出生,当真是国泰民安,边境安宁,皇上的身体也好了很多。”
宁王一边剥虾子一边道,“国泰民安是因为边境安宁,百姓能够安居,边境安宁是因为有一众将士驻守,父皇身体好了,是近来国泰民安,边境安宁,政事少了。”他将虾仁放到儿子的小碗中,“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两个话都不会说的幼儿。”他可不想让儿女承了什么祥瑞之名。如今国家安定,祥瑞只是开心时的一说,若是国家动乱时呢?少不得会有人说祥瑞护不了国,要拿祥瑞祭天。
历朝历代,承了祥瑞之名的,有多少是有好下场的,不过是一时风光罢了。
午膳用完,宫人们很快将餐台撤了下去,抬上了挂满青葱的拱门,铺上了抓周用的毯子。
爬过葱门,抓周的物品也都一一摆好了。先是宁王,拿出了他的木匣,打开之后,里面摆放着的是似玉雕的龟壳。龟壳成年男子手掌大,一层套着一层,细细数来,竟有七层。
宁王对宁安道,“这是你外祖送来的,说是殷商时期的东西,多年下来,不知怎么生了一层松脂,形如玉石。”
宁安将龟壳拿在手中把玩,“这是如何做成的?”竟然能将完整的龟甲,一层套着一层。
“先养一大龟,取肉留壳,然后将大龟甲套在小龟身上,让小龟在大龟甲中长大,待长到差不多时,杀龟取肉留壳……如此反复。”
宁安看着宁王,“外祖家为何要给你这副龟甲?”虽然形如玉石,又出自殷商时期,也并非价值连城。
宁王缓缓摇头,“日后有机会,我们亲自去问问。”
宁朗笑看着宁王,“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他说着,从腰里掏出了一块牌子,金镶玉石,刻以***纹。
虎符!
太子的神色微暗,“这块虎符可号令龙虎营二十万军士,夏侯大人出手当真是大方。”
宁朗含笑,“自家的孩子,什么大方不大方,日后还不都是他们的。”
太子一扬眉,视线扫向王、史二位侧妃,“都听见没。”
“听见什么?”宁朗将虎符放在了毯子上,“听到又如何,宁王的孩子,只能从我妹妹的肚子里出来。”虎符也好,军权也罢,给的是宁安与宁王的孩子,而非宁王的孩子。他的宁安不生,宁王也别生了。
太子看向皇上,“父皇,夏侯将军不愧为将军,当真是霸道。”
皇上含笑,并没有接太子的话,而是道,“宁朗你一出手就是虎符,朕若是随随便便拿些笔墨纸砚出来,倒是显得朕这个亲爷爷小气了。”他对藏得公公道,“去,将朕的玉玺拿来。”
宁安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扬声道,“父皇的玉玺太重,幼儿如何能拿的起来。”
皇上看着他,似笑非笑,“幼儿拿不起,你总能拿得起。”
满殿寂静,太子脸上青白闪过,最终垂下眼睑,向后退了一步,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宁王轻呵一声,“我不要。”
皇上斜睨着他,冷哼一声,“你是不要,你若是想要,也不至于将朕的玉玺输给了旁人。”
跟着宁骁来的白铮铮偷偷的看了一眼皇上,皇上现在的偏心已经如此明显了吗,就不怕太子狗急跳墙,对宁王下手,或者是发动叛变吗?
“皇上,您喝多了。”宁骁上前,“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本医术,是从一位游方医生手中得来,便给公主、世子添个彩头吧。”
皇上呵呵笑着,“今日开心,朕多喝了几杯。”他起身,走到宁王身边,看着小孙子。“虽说身体近来不错,但朕也常常感到疲惫,或许,也该退位了吧。”他用衣袖擦了擦孙子的口水,转向太子,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朕也想歇歇了。”他走向太子,将手拍在他的肩上,“这样,明日起,便由太子监国吧。朕也好生歇歇,享受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太子微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急忙下跪谢恩。
史太师面上笑着,对向太子时却沉了沉,多了一些冷漠。
太子,终归还是急躁了。
公羊一门以及钱氏一族也差人送来了彩头,公羊一门所送来的是一本志怪传说,钱氏一族比较简单,直接差人送来了一箱金砖。箱子打开,金光耀眼,小公主看到后眼睛更亮了,咿咿呀呀就要去抓。
“糟了。”宁王道,“看来咱们的女儿是个小财迷。”
抓周的物品一一摆放在毯子上,宁王将两个孩子放在另一头,轻悄悄的拍了拍他们的屁股。“去吧,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禾禾爬的很快,奔着金条就去了,抱着不肯撒手。苗苗看了看姐姐,慢悠悠的爬过去,一样一样的闻。先闻了闻徽墨,又看了看虎符,然后看了一眼龟甲,吐了一口口水,伸脚踢到一旁。
“子禾穗!”宁王生气了。
皇上瞪了一眼宁王,“你喊什么喊,吓着朕的小孙子看朕怎么收拾你。”
禾禾坐在毯子上,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爷爷,然后看了看周围的人。她放下金条,发现站在旁边的几个人神色微变。于是她试探性的爬到了旁边,伸手去抓虎符。
抓着虎符,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变脸的人更多了。于是她开开心心的将虎符装进了自己衣服上的小兜里。继续向着旁边爬。这个大家伙她见过,爷爷总是拿着。她把小手放在上面,看着许多人脸色又青又白,咯咯咯的笑着。伸着小胖手拍着玉玺,冲着宁王叽里呱啦的喊着什么。
宁安推了推宁王,“你女儿喊你呢。”
宁王上前,禾禾拍了拍玉玺,叽里咕噜的,“拿。”
宁王拿起玉玺,禾禾拍了拍手,继续爬。来回爬了两圈,坐到苗苗面前,与弟弟咿咿呀呀说了半天。然后两人将自己不要都踢出了毯子,其余的全都推到了一起,啪的一下趴了上去。
“你这个女儿鬼精鬼精的,又贪心。”
宁王看了一眼秦长松,秦长松继续道,“跟你一模一样。”他笑着调侃道,“什么时候再生一胎,过继给我呗。”
宁王白了他一眼,“自己生去。”
秦长松道,“我要能生的出来我还找你。”
抓周结束,已经过了未时,两个孩子困的直揉眼,皇上也有些倦了,便让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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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9:21 |只看该作者
(六十四)
女眷们没有急着离宫,反而是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借着拜见皇后的名义,彼此连络了起来。王郁文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将她拉到一旁,细细询问她在宁王府中的生活。
她并非多关心她,而是怕她年少,初去宁王府,不会为人处事,被人打压了都不知道。
王郁文将入府之后的事情细细的说了,并且还说了楚姨娘的两个女儿。王夫人对于两个庶女并不怎么关心,她皱着眉头看着女儿。
“你是说宁王府给你安排的院子与姨娘的在一起,并且十分的小?”
王郁文点头,面对母亲,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酸涩,“住在哪里倒是没什么,只是女儿过府也有半个多月了,只在今日见了宁王一面。”她们住的偏苑与主苑隔着一道苑门,苑门从主苑那边锁起,只有每日早晨请安前后才会打开。
王夫人睨了女儿一眼,“宁王不召见你,你便不会主动一些吗?”她引过女儿的手,轻叹一声,“正妻也好,妾室也罢,总归要有儿子傍身。”
阳光漾艳,似一卷上好的锦绘,花鸟浮艳,刺绣描金,华光潋滟,鲜艳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这样好的夏日光景,她无心欣赏,只是心中酸苦。这大好的光景,如她的韶华。不知最终是韶华负了好春光,还是好春光负了韶华。
“我若不是生了你的兄长,便是正妻又如何,还不是会被姨娘压了一头。”女子到了夫家,若非靠丈夫的宠爱便只能靠儿子了。“有你兄长在,如楚姨娘这般,便是得宠了又能如何,还不只是一个姨娘。”见到她要谨小慎微,要每日恭敬给她请安。“事已至此,我知你委屈,可木已成舟,便是委屈又能如何,已是无法回转。既然如此,你便要尽早生下儿子,站稳了脚跟,才能有未来。”曾经的宁王妃不也不得宁王、皇上的喜爱吗?若是真的喜爱,又怎会冷落了她多年。可自从她有孕产子后,看看王爷、皇上对她多好,便是夏侯一门,都因为这两个孩子得了皇上的偏重。
王郁文看着母亲,将心底的不安与空落压了又压。她只是乖顺的点点头,“女儿会努力的。”努力怀孕,努力一胎便怀上男胎。只是怀孕一事,并非她想便可以。她垂下眼睑,掩去眼中深深的苦涩。
白铮铮与宁安坐在一起聊天,宁安叫她三嫂,她不习惯,面上微红,“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叫我三嫂那么奇怪。”对于她与宁骁成亲一事,她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有些迷茫,也有些无措。在她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她就成亲了,成了旁人的妻子,管理着一个大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你若是害怕,便问问我三哥。”
白铮铮放下茶盏,轻叹一声,“我就是怕他。”在她的认知里,宁骁与她怎么也不会有交集,因为她被父亲送入了宁王府,因为她想要逃走,所以两人有了交集。可这份交集,是因为有宁安。他是宁安的兄长,自然会常常出入宁王府,于是管着宁安饮食的她与宁骁多见了几面。
“我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跟他成亲。”她原以为宁骁娶她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将她当作掩饰、障眼之物,却不想宁骁想的竟然是名正言顺。
宁安给她倒了一杯新茶,“三哥不是随便的人。”她轻摇着扇子,“再说了,柳儿姐姐所言也不见得就是真。”她并非当事人,又如何知晓全貌。柳儿姐姐本就对大哥他们有不小的意见,难免带上了自己的偏见。
白铮铮拿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着茶,斜睨她一眼,“不是随便的人能让宋家姑娘婚前便有了身孕?”
宁安看着她笑道,“三哥在意你。”
白铮铮惊愕的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鬼话。”
宁安放下扇子,掰着手指头数给她看。“三哥若是不在意你,怎会动不动就来王府。”明面上是看两个孩子,可他在白铮铮出现之前,对这两个孩子可没这么关心,要日日都来看一眼。“若是不在意你,又怎会有婚仪。”白铮铮的出身并不高,又成了宁王府的奴婢。她的几个兄长都重利,若非真的喜欢,绝对不会如此劳师动众的迎娶她。“夏侯府上住着几个家族长老,府上的诸事自从他们来了之后,一贯是他们的妻子、儿媳在管,可如今交给了你。”若是不喜欢、不在意,又何必成亲第二日,就去找长老们拿来了管家权呢。
白铮铮越听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越听脸颊越红,像染了一层云霞。
宁安继续道,“王爷跟我说,三哥跟你成亲之后,都不去青楼了。”
白铮铮一愣,脸上的红霞一瞬间消散,“宁骁还去青楼?”
外面一阵吵闹,宁安转头看外面,并没有注意到白铮铮的异样。“常去,他和大哥换着去。”听王爷说,她的几个哥哥在画阁春风上投了不少的银子,青楼这种地方,不怕没客人,最怕客人闹事,所以他们每日都得抽空去看看。
“他有病吗?”花柳病什么的。想到这些,白铮铮就像吃了一口屎一样,恶心!
“啊?”宁安转头,疑惑的看着白铮铮。“你怎么了?”她的脸有些青。
“没事。”白铮铮站起来,“我回去了。”
太子妃看着青蔓姨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堪?”暗沉发青。
青蔓摸了摸自己的脸,太子妃又问,“听说你病了。”她的语气冷淡,没有一丝关心之意。对于太子妃而言,青蔓已经是弃子了,若非父亲总是问起,她连见都不想见她。
青蔓苦笑,“是。”
“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没事少出门。”她眉头微蹙,调整了一下坐姿,“你来找我,有事吗?”她心底瞧不起青蔓,更瞧不起她的生母。
青蔓看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无事。”
她离开太子府,回去的时候没有做轿,与侍女一同走在街上。她的侍女扶着她,小心翼翼道,“主子,前些日子夫人来信了,说是想您了,咱们要去看看她吗?”如今她们在王府中,与被软禁没有太多的差别,出来一趟不容易,上下打点不说,还要省出自己每月的月俸给打点人。
青蔓眉头微皱,正要说“不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了话锋,“蔷芜,去雇辆马车,我们去看看夫人。”
京中有一座佛寺一座庵堂,城外有一所庵堂一所佛寺。京中的佛寺是甘霖寺,几年前被查抄后,后由藏传佛教大师入主为主持,只是倒底是经历了极其恶劣的事情,香火远不如以前了。
京中的一座庵堂叫安华寺,里面大概有四十多位在册的姑子,以及二十多位带发修行的寻常百姓。
城外的佛寺,叫景明寺;城外的庵堂叫水月庵。景明寺不知何时建成的,只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开放,主持是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带着二十多个小和尚。水月庵则是挂着庵堂名义的风月场所。
青蔓的生母在安华寺带发修行,有兄长的照顾,她无须与寺中的姑子们同吃同住,她甚至能有自己的院子,有伺候着自己的人。
青蔓到安华寺的时候,她的母亲正跪在佛堂前念经,一身青涩素衣,竹枝莲花暗纹,这件衣裳出自京中有名的制衣坊,以手工绣下暗纹,一针一线,全藏于了布料的纹理之下,如同天生。她母亲在安华寺的衣食住行,都是侍郎府每月按时送来的。
青灯依旧,佛尊含笑,一如从前。
她的母亲跪于青绒布蒲团上,拈起一串佛珠,对着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语三千。她坐在佛堂里,看着她的母亲,想笑。
她一面说着要忘却尘事,青灯古佛一生,一边又享受着侍郎府每月送来的衣食。她的十根手指,比自己的都要水嫩。难怪她自来了安华寺,便再也不想回去了。侍郎府再好,她也要做小伏低,哪里有在这里自在。
蔷芜轻手轻脚走到青蔓身边,附在她耳边轻言,“姨娘,要是再不回去,只怕被人发现。”莫说她们现在不得宠,便是青蔓姨娘得宠之时,也是不可随便出入王府诸多院落的,更何况是出府。
青蔓放下茶杯,站起身,“你若是让我看你念经,日后也无需送信给我了。”每次都是这样,也不知是日日装模作样,还是只在她面前装模作样。
“等一下。”她的母亲站起转身,她的容貌算不上出色,却因为眼尾上挑,平白生了一丝艳丽。加之这些年,虽然是青灯古佛,却也是娇养着过来的,一身皮肉养的十分的细嫩,腰肢纤细柔软,走动之下,腰肢扭动,从身后看,倒不像是已经过了四十的人。“蔓儿,你我母女,你何必对我如此。”语未断,眼泪倒是先流了下来。
“够了。”青蔓沉下脸,“你明知道我如今在宁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却总是送信给我,又让我来与你相见,你倒底打着什么心思。”旁人的母亲,是身后的倚靠,而她,虽有母亲,却还不如没有。
青蔓的母亲叫玉珠,是许多年前,王侍郎的母亲收养的。她拉着青蔓,双眼含泪,带着一丝胆怯与委屈。“我叫你来,便是要同你说宁王的事情。”她拉着青蔓坐下,从袖口掏出一包药,带着一丝讨好,“这是我专门给你找来的药,能帮助你怀孕的,你下次同房之前喝下它,一定能一次有孕。”
青蔓接过油纸包,呵笑一声,“你当年怀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喝了它?”
玉珠一愣,眼一眨,豆大的眼泪便滚了下来。“蔓儿,我……”
青蔓站起,“你四十多岁了,还动不动装作委屈,动不动就哭,你都不觉得恶心吗?”她但凡多关心她一些,就会知道,自从宁王妃走出自己的院子,宁王就再也没碰过她了。她但凡能想到她一点,就会知道,她已经不能生育了,宁王不允许她有孩子。“我写过信给你,我告诉你,宁王对我防备至深,他日久天长的给我下药,他不允许我有孕,他看不起我,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我怎么有资格生孩子……”她知道,那些信,她很少打开。对于她而言,便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也远比不过她自己。
她是侍郎府的工具,是皇后的工具,是宁王的工具,也是她母亲的工具。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睡过了,也常常满脸泪痕的醒来。开始,她还会写信告诉她,诉说她的害怕,她的委屈,她的愤怒。可她仅有的几次回信,一次是侍郎府没有给她送燕窝;二次是说伺候她的人毛手毛脚,想要换一个;三次则是斥责她无能,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拴不住。
“你想要我怎么有用?”青蔓红了眼,眼泪无知无觉的流下,冰冷的,从面颊滑过,带走她遮盖青黑面颊的白粉。“我是私生女,这样身份的我,你想要让我怎么样,我这辈子,能成为宁王府的姨娘,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宁王府中,哪一个不比她的身份高,便是在后院浆洗衣服的丫头,她的父亲是曾经跟随皇上的人,在王府中也能压她一头。“这么多年,明面上是我掌管府中中馈,可人人我都不敢斥责,只能小心翼翼讨好着。”更不要说宁王身边,曾经伺候先皇后的四个嬷嬷,日日约束监视着她。“如今侍郎府的日子不好过了,要靠着夫人的嫁妆贴补了,你的日子不好过了,便又开始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她大步走到佛像前,伸手指着佛像,“你不是拜佛敬佛吗,那你又为何要日日用燕窝,穿着几十两一尺的衣衫?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若是真的爱我,又怎会将我扔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侍郎府中?自己来了这里逍遥过日子。”
她的舅舅,或许是她的父亲,因为薛公的势弱而屡屡被宁王一方的人弹劾。其中一条,便是说他不顾人伦,与养妹苟合。“你知不知道,有人参舅舅贪腐,如今皇上已经停了他的职位,只待调查。”她将佛台上的净瓶,鲜花,香炉,贡品一一拂下,“他每年在你身上花多少银子,你以为旁人查不到吗?”
玉珠害怕的缩在一旁,抽噎着,“蔓儿,你这是怎么了?”
青蔓喘着粗气,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药也吃了不少,却丝毫没有效果。“我怎么了?”她凄凉一笑,“你还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她能怎么了,不过是美梦一场,大梦苏醒,回归了现实。
这才是她该有的人生不是吗?
玉珠小心翼翼地上前,悄悄拉了拉青蔓的衣袖。“蔓儿,娘不允许你如此自轻自贱。”
青蔓讽刺一笑,“自轻自贱?难道我不是吗?”
玉珠见她稍稍冷静了下来,胆子也大了一些,拉着她衣袖的手抓的更紧了。“蔓儿,你是私生女不假,可宁王妃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娘告诉你,她也是私生女。”
青蔓愣住了,许久之后,才抓着玉珠厉声问,“你说什么!”
玉珠眨眨眼,咧嘴一笑,“你不知道吗?”她一副天真的模样,“我以为你知道的。”她的笑容越发的大了,讨好地神情越发的明显。“宁王妃是晋王妃年轻的时候,与夏侯宁朗偷偷生的。”
小院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外,“你说的是真的吗?”
宁王回府时,已经是亥时。他抱着女儿下马车,将熟睡的女儿交给了嬷嬷。随后又接过宁安怀中的儿子,“累了吧。”
宁安点头,小心的将孩子给他,锤了锤手臂。两个孩子今天没怎么睡午觉,到了晚上一直在闹,嬷嬷都不要了,只要他们。
宁王看到暗卫站在门口,便对宁安道,“你先休息。”
宁安看了暗卫一眼,点了点头。
到了书房,屏退了所有人,暗卫才一一将今日的事一一汇报。“……比起青蔓姨娘,端王侧妃似乎更震惊。”他想了想,又道,“端王侧妃震惊中还带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欢喜,不过也可能是小人看错了。”那笑,是发自心底,无论如何压制,都压不住的笑。
“知道了。”宁王沉默了一会,冷笑,“原不过是想着,她老老实实在安华寺呆着,本王便放她一马,既然她上赶着送死,本王自然要成全她。”
暗卫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宁王。宁王道,“你去一趟宁州,将今日发生的事,她们说的话,她们的表情,一一告诉晋王。”
暗卫不解,“王爷,此事涉及晋王妃,是否……”
宁王冷哼一声,“你照实说便是了。”他看着暗卫,目光中闪着寒意,“晋王妃未婚产子之事,晋王一直都知道。”
晋王、宁朗、晋王妃,三人算是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当年若非晋王先背信弃义,晋王妃也不会被宁朗给蒙骗了去,未婚生子。后来晋王的原配王妃病逝,晋王以手中军权为交换,求得了一份赐婚圣旨。晋王妃自觉配不上晋王,对于她同宁朗之事,并没有隐瞒。
他不知道晋王如何想,是真心诚意还是虚情假意,只为晋王妃身后的娘家势力,一个能为太子的人,心思又怎会简单呢。他只知道,晋王妃对晋王、宁朗如何他不清楚,却清楚她满心都是她唯一的女儿。只要晋王妃在一日,便能制衡晋王一日。
晋王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妃要保护好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的女儿。
宁王见了宁朗,宁朗看着他直言道,“你让暗卫直接将此事告诉晋王,是为试探?”
宁王点头,“一为试探,二则是想从晋王妃手中借一批人,保护小安与禾苗。”他轻轻点着桌子,“如今朝中的局势,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看似平静的边境也是如此,“如今我倒是不怕太子等人逼宫谋反,反倒是怕他们不动。”
宁朗直视他的眼睛,“你是想要试探,还是想要借小安结识招提阁十三功臣?”他看着宁王,语声远远的,沉沉砸入他的耳中。“乌肃宁,我不知道你对小安的心是真还是伪装,但如果你想利用她笼络招提阁十三功臣,我劝你趁早放弃。”
晋王妃,是他们谁都得招惹不起的。
“你是不是忘了她叫什么了。”她叫元杞冉,取自《西都赋》:殷庙羞瑚琏之器,楚材惭杞梓之林。杞树之林,展群英荟萃之景。
十年征战 素面红装,铁甲换霓裳。
“她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了。”他神色淡然,“她入庙堂之时,你连剑都挥不稳。”策马过沧江,傲骨潋滟四方,巾帼不让须眉。“先皇后深谋远虑,洞察一切,不顾一切也要让小安嫁给你,不是让你一次次利用她的。”为的,是她身后夏侯一门,以及晋王妃的权势。
先是冷落她多年,甚至于苛待,就是为了卸下薛氏一族对他的防备;之后对她好,也是因为从皇上处知道了他与宁骁将要被召回京,薛公盛极必衰,他准备向薛公下手了;再之后五县赈灾,也不过是拿小安当掩护。“禾禾耳边的一红一黑两颗痣,并非天生。”而是他提起交代了嬷嬷,若产下的是公主,便以细针沾颜料,在耳廓刺伤一红一黑两颗痣。“小安孕中中毒那次,你明明就查到了下毒之人,却装作不知,放任此人离开;之后在丁字街,你明明知道郝秀才的妻子是因何而死,却装作不知,冷眼看他一次次击鼓鸣冤,并可以将他妻子的死往荣王府上引导。”他看着宁王,“还有,你幼时与小安在宫中被伤害并被关入冰窖一事,你从未忘记。”
宁王回视他,没有丝毫畏惧,唇角含着讥诮之意。“你说我利用她,你又何尝不是?”小安在宁王府中过的什么日子,他便一点不知吗?还有小安中毒那次,他找到了下毒人,他不是也找到了吗,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装作不知的放走了对方。
他们是执棋者,亦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他们并无二异,都是亦哭亦笑扮疯癫,妆扮着,笑看着人们嬉笑怒骂。
宁王微微扬起下巴,“我也希望你对小安的疼爱是真心,而非伪装。”
宁朗微微皱眉,“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自会真心。”
宁王道,“她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亦自会真心。”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最终宁朗先软了下来,他轻叹一声,径自坐下。“端王你准备如何?”
“十二皇叔老狐狸了,他一贯不站队,总是谁势强向着谁说话。”
宁朗倒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他是不站队,还是装作中立?”他可是收到了消息,端王与明王一档走的很近。“他的那个侧妃,你还要继续留着吗?”
宁王微微皱眉,眸中清冷之色浓烈,“收拾她无须我们动手。”
宁朗无所谓,“你准备让晋王亲自动手?”
宁王点头,“他惹出的事自然要让他收拾。”
“她若是老实本分,我原是不准备动她的,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攀扯到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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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49:40 |只看该作者
(六十五)
宁安坐在房中,一人执两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许嬷嬷端着一碗银耳羹走入,“王妃,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宁安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下完这盘棋就睡。”
许嬷嬷也是懂些棋的,她看了一眼,“这棋局倒是精妙。”
宁安点头,“这是晋王妃设下的棋局,我想了好几个月了,都未能破解。”晋王妃虽然回宁州了,但一直与她有书信来往,或是送些小东西来,或是附上一张棋谱。
许嬷嬷又交代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宁安对着棋局看了又看,她怎么觉得这个棋局像阵法。
她将棋盘挪了一个位置,从侧面看黑白子的分布。
“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她突然兴奋的跳了起来,拿过一旁的披风披上,就提着裙摆往外跑。
宁安伸手拦住她,“干嘛去?”
宁安握着他的手,兴奋道,“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阵法?”她在书房看过一本阵法书,上面的阵法与这个棋局十分相似。
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奇正相生,循环无端;首尾相应、隐显莫测;料事如神,临机应变。
宁安将四个角的白子拿掉,“你看看,若是不顾规矩,直接在这里落子,便可以吃掉这一处的白子。”之后无论黑子怎么下,都罔顾规则,在这几处下子,便可以吃掉四角的白子。四角的白子一去,这棋局便似八阵图。
“你书房有本《奇门阵法》,我记得里面有讲过如何破阵。”破阵需要从东南、西北两个不同方位进入,落到棋局上,她只要能吃掉东南、西北两纵向的黑子便可破了白子的气,逆转棋局。
“我书房有阵法书吗?”
“有,你许久没看过了,落了一层灰。”宁安坐下,将银耳羹递给他,“紫米酒酿银耳蛋羹汤,你吃了吧。”
许嬷嬷每天晚上都会给她做宵夜,有时候是人参虫草鸡汤,有时候是酒酿丸子、银耳,有时候则是鱼翅蒸饺。她不喜欢吃,吃完了胃涨涨的,反而不好睡。
“不吃了,每天吃你的宵夜,我都吃胖了。”
宁安笑着让许嬷嬷撤下去,“今日怎么这么晚?”他若是不忙,一定会回来陪他们用晚膳。
“过几日秋狝,今日去围猎场巡视了一番。”帝王狩猎依季节称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他父皇不是喜欢狩猎之人,加之明白生物需要修养繁衍的道理,每年只会在秋日狩猎。“投了几十头鹿,十几头野猪,上百只兔子进去。”
秋狝之时,一众皇亲、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都会参加,回举行狩猎比赛,若是猎物少了,难以尽兴,所以每年都会提前圈养一部分猎物,在秋狝前投入狩猎山林中。
宁安抓着他的衣袖,“这是怎么回事?”手腕处缠了绑带,绑带上,三条深深的划痕,看样子,也不像是划破的。
宁王一边解腰带一边道,“遇到一只老虎,赶它出围猎范围的时候,被它抓了一下。”
宁安握着他的手臂,“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伤着。”她有些后怕,“怎么遇到老虎了呢?老虎怎么样了?”
宁王握着她的手安慰,“我没事,老虎被我们赶走了。”
“赶走了?”宁安不解,遇到老虎不应该打死吗。
“不过是一个畜生,被猎物吸引,才走入了围猎场,犯不着赶尽杀绝。”这种生长在深山中的老虎,并没有吃过人,活动的范围也固定。没必要为了人的欲望,就杀害一只长到这么大的生物。
宁安握着他的手臂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你对老虎倒是好心。”
宁王笑了笑,“比起人,我倒是更喜欢那些牲畜。”他抽回手臂,“我去洗漱。”
宁王走进浴堂,袁大夫以及暗卫星一、星二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踏过门槛,宁王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星一忙过去扶住了他。在椅子上坐定,掀起衣摆,黑色的里裤已经被浸透,比黑色更黑,带着血腥味。
袁大夫用剪子剪开他的裤子,大腿上,两条深可见骨的划痕皮肉翻卷。绑着伤口的布已经被血浸透了,他面色煞白。
“王爷,伤口太深了,需要缝合。”缝合伤口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一种上颚极其大的蚂蚁,一种则是用羊肠。借用蚂蚁的咬合,适用不是很深的伤口,王爷的伤口极其深,并不适用。
袁大夫打开医箱,拿出刀具,“星一,去杀羊。”皮肉是被野兽的指甲划开的,开口并不整齐,缝合之前,要先将不平整,已经开始腐烂的皮肉割掉。
他将布卷起来,递给宁王,“王爷,没有麻药,您忍着点。”
宁王点点头,咬住布巾。
“青儿。”宁安去宁青的院中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宁青已经十五了,没有休息,还坐在窗下练字。
“姐。”他放下笔,转头看着宁安,“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宁安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罐,“青儿,你去将这个送给袁大夫。”
宁青接过瓷罐,“这是?”他打开瓶子轻轻的闻了一下,好像是伤药。
“王爷受伤了,他不想让我知道。”发白的嘴唇,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已经他走路时不自然的动作,她的心得粗成什么样才会发现不了。“他们现在应该在梧竹幽居后的浴堂。”
“王爷为何不让你知道。”宁青随口问。
宁安摇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宁王的心思,哪里是她能猜得到的。
宁青看着她,看了许久,噗嗤一笑,“你可是埋怨王爷如此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你,视你为外人?”她虽面上不显,言语中却藏了不少怨意。
宁青安慰着她,“王爷也是怕你担心。”
“他若是真的怕我担心,便不该隐瞒。”
“姐,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去看看王爷。”
如此深的伤口,又逢夏日,最怕感染。敷了厚厚的一层白药,又用布缠好。袁大夫收拾了医箱,“王爷,小人叫人来给您擦洗。”白日里跑了一整日,又遇饿虎,怕王妃担心,强忍着伤回来,又刚经过刮骨削肉,一身的汗渍与血污。
宁王闭目养神,“张嬷嬷,去把王侧妃叫来。”
在一旁伺候的张嬷嬷微愣,但还是依言颔首,应声退下。
宁青皱着眉头走进来,“王爷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有心思找侧妃,想来是我姐姐多此一举,扰了王爷的好事。”他将白瓷罐放在桌子上,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宁王叫住了他,看向白瓷罐,“你姐让你送来的?”
宁青点头,“我姐没你想的那么笨。”许多事,并非她不曾察觉,而是不去同他计较,毕竟,他利用了她,她又何尝没有利用他呢。
她厌烦宁王的心机沉重,却也明白他的身不由己。
她能感受到他的真心,所以才能够装作人事不知。
宁青看着宁王,只希望宁王真的是他的姐姐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可以依赖之人。便是不是又如何,她还有他。
宁王有些讪讪,“青儿,你先回去,一切我会跟你姐解释的。”
宁青轻哼一声,冷笑道,“是解释还是狡辩?”
宁王无奈,轻叹一声,挥手屏退伺候的人。“青儿,我这次受伤,是有人蓄意引饿虎入草场,并在我身上的香囊中,放了能够刺激饿虎情绪的香料。”能够靠近他的人不多,能够拿到他香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那只老虎身上有伤,是被人蓄意抓起,不知在什么地方关了许久,计算好了时日,待他饿到发狂,我又去围场巡视时,趁机攻击我。”若非他机警,又极其熟悉围场的各处,今日只怕不仅仅只是伤了腿这么简单。
“我这次受伤瞒不住。”可越是瞒不住,他便越要瞒下,不仅要瞒下来,他还要做成隐瞒不当,被人发现的样子。“此事我没有一点头绪,只是知道王府之中有旁人的钉子。”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能够抓住老虎,关起老虎,借由饿虎杀他的人,却没有几个。“我让王侧妃来,也不过是想借由她,将我受伤一事传入王氏一族。”
宁青仍然不满,“你怎么料定她一定会将此事传回家族?”
宁王含了一抹笃定的笑,“她传不传回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巡视围猎场的时候被饿虎攻击,受了重伤,生命垂危。
他看着宁青,含了一抹无奈。“为何你不愿意相信我对你姐的感情?”
宁青直言道,“你苛待她多年,又数次利用,我如何能信你?”多年备受欺侮的生活,并非一句真心就能翻过了。他的姐姐受过的苦,似利刃在心上刮过,刮去薄薄的皮肉,沁出细密的鲜血,只是痛,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宁王心头微微发酸,“我会补偿她的。”伤害过她的人,想要伤害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宁青直视他,“那你呢?你也伤害过她。”
宁王深深的看着他,“我?”他呵笑出声,“罚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一心一意的对她。”一心一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宁青挑眉,“也就是说你并非真心想要对我姐姐,只是愧疚,只是补偿?”
宁王扶额而笑,也不辩驳,并非心虚,而是没有必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是否真心,时间会证明的。
王郁文被叫起来的时候已经睡下了,伺候她的姑姑觉得这是她的一个好机会,在她还迷糊的时候,就将她拉了起来,匆匆净了面,敷上了粉。王郁文的皮肤像她的母亲,虽算不上黑,却也没有多白,所以每日里都是以珍珠粉敷遍全身,遮盖住这一丝丝的黑。
姑姑一边给她穿衣服,一遍告诫她,“到了之后,记得找个机会洗净身体。”她拿过一件半透明的纱衣,说着又塞了一个小瓷瓶到她的手中,“还有这个药膏,要涂在**,莫要忘了。”
王郁文红着脸,悄悄捏紧了瓷瓶,任由她摆弄。
她被嬷嬷带入浴堂,宁王坐在浴桶旁边,已经有人伺候他脱了衣服。贴身伺候宁王的小七小八捧了干净的寝衣进来,小九小十则是提提来了热水。一个个铜盆依次摆开,里面是不同的水,有清水,有兑了花汁,煮过柚子皮,还有兑了药材的。
王郁文有些不安的站在门口,握着瓷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垂着眼睑,根本不敢看。
“王,王爷……”
张嬷嬷捧着一盘干净的布走入,“王侧妃,怎么站在门口。”她将托盘放下,拿起干净的布,一一浸入铜盆中。“进来伺候王爷沐浴。”
王郁文悄悄吸了一口气,抬着有些发软的腿缓缓走了进去。走近了,张嬷嬷直接将浸透了热水,又拧干的布巾放到了她手中。她的视线缓缓掠过她手中的瓷瓶,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王爷受伤了,擦拭便可以了。”她一一交代王郁文,“先用清水,然后用煮过药材的,只有再用一遍清水,最后一遍用对了柚子水的。”
受伤二字传入王郁文耳中,她下意识地抬头,却撞入了宁王赤裸地身体,羞涩的立刻又低下了头。
小七小八拿着布给宁王擦腿上的血渍,一边擦拭一遍问,“王爷,待会儿去哪儿?”
宁王闭着眼,“回去陪王妃。”他的脑子一抽抽的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腿上的伤口引起的。
张嬷嬷推了推王郁文,“侧妃,您请吧。”
王郁文缓缓走了过去,宁王睁眼看了她一眼,缓缓伸出了手。她不知所措,看了看四周,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无人管她。她握了握手中的布巾,颤抖着手将布巾覆盖在了他的小臂上。
常年练武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小臂的肌肉紧实,热气透过薄薄的布巾传到了她的手掌上。她偏着头,闭着眼,缓缓地为他擦拭。
小九端来一盆水,给宁王洗脚,一整日忙下来,又加之夏天炎热,气味并不好闻,水是淘米水。待会儿还要用熬麸浆,皂角洗一遍,最后一遍用兑了甘松与丁香的温水。洗完后,穿上草履。草屡是用蒲草编成的,轻便透气。
小九拿起他脱下的靴子,检查了一下,“王爷,靴子染了血,扔了吧。”宁王不缺衣服鞋子,衣服鞋子一贯是染了血或者是磨了边便扔掉。可这双鞋是前几日宁王妃给他做的,意义非凡,不能随便扔掉。
宁王站起,笑道,“不行,扔了王妃要生气的。”他的伤退隐隐发疼,疼到阵阵发麻,坐着难受,站着也难受。
小九笑着应声,“那奴才拿下去浆洗干净。”
待到擦洗完,王郁文的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了,感觉浑身都像在冒火。
“王爷,轿辇来了。”小十走进来,与小九一左一右,搀扶着宁王上轿辇。
宁王离开后,奴才们收拾浴堂,王郁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忙忙碌碌的他们,视自己为无物的他们,心中无限酸楚。她不想再忍耐了,想任有情绪奔出,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对谁说起。
张嬷嬷收走了宁王换下的衣衫,将玉佩荷包一一收好,脏掉的衣服则是送入后院洗衣处。
“王侧妃,奴婢差人送您回去。”
王郁文回到自己的院子,看到在院中等待的舒雅与姑姑,再也忍不住情绪,嚎啕大哭。
姑姑的脸色微变,一把将她推开。“你可知你现在何样?”
王郁文微愣,舒雅看了她一眼,转身回房中拿了铜镜。
铜镜中,她的脸上一条一条的白色浆水,顺着脸颊而下,又干涸。珍珠粉涂在身上细滑,却不能见水。浴堂中潮湿,加之夏日炎热,她脸上的珍珠粉因汗水凝结成一块一块,又顺着汗珠流下,留下了一道道印痕。
她的嘴唇发颤,他们都看到了。看到了她的狼狈,看到了她的不堪。他们便这么任由她什么都不知道,自顾自的羞涩,就这么看着她,暗暗嘲笑她。
王郁文心中发了狠,狠狠的扔出了铜镜。
他凭什么如此羞辱她!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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